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11【赭墨】霜花響（1F短篇一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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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7-11 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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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1【赭墨】霜花響（1F短篇一發完）

夢遊產物。

<道>

  六弦人多勢衆，吹拉彈唱之能人應有盡有，拉出去隨便做個什麽道場也風風光光、頗有面子，但好歹頭兒蒼氣度非凡，也沒哪個門人閑著沒事敢提出這個興師動衆的要求，因此偶爾有點什麽要跑腿的事，就丟給四奇幹了。

  奇部精術法，倒也算不得有何缺陷，就是威勢有余，優雅不足；這是風評，說多聽多也煩得緊。紫荊衣痛定思痛，認爲品味確實要提高一下；然他又十分不屑擺弄音律，特別是金鎏影學唢呐被他禁止之後，連帶赭杉軍的笛子也吹得他心煩，四位同修湊在一處商量一番，決定好好培養一下可造之材墨塵音。

  這時離道魔大戰尚早，早到赭杉軍鬓間還沒有出現白發，四奇尚且是宗主精挑細選、鎮日在修行中頑賴脫逃的自負少年，金鎏影的不羁卻已展露幾分，譬如他堅持要學唢呐，也堅持要把他的金背大砍刀挎在腰間。金背大砍刀被同修忍受了，至于唢呐，趁著夜半時分，紫荊衣把它高高地扔去了天邊。

  墨塵音堪稱“內外異法”，優雅時操弦可奏高山流水，但不出劍時就愛哐哐砸琴；四奇中只剩他與赭杉軍能以樂律陶冶情操，墨曲便也常常只爲天鳴笛而響，不通音律的剩下兩奇硬生生聽出點纏綿悱恻，最終以堵著耳朵勒令禁止合奏擾民作爲結局。紫荊衣說這白眼狼敗家孩子，能輕著點兒嗎；你劍呢？

  劍在心中。墨塵音谑笑道，吾這琴劍一體，還比不上同修人劍合一。

  金鎏影說我出去一下；然後他的笑聲清晰又刺耳地傳來。紫荊衣哼哼冷笑。

  赭杉軍負責正經微笑，道玄一氣，奇峰同心。

  墨塵音沒事兒就跟紫荊衣互損著玩，損完之後才舒爽地拍拍赭杉軍的肩，不愧是奇首——這官腔打得十分可以。

  他還沒當上官兒呢。金鎏影的腦袋從窗台探進來，衆所周知，他人生目標的大頭是全方位吊打赭杉軍，一種極其無聊的愛好和追求。

  這人老惦記赭杉做甚？墨塵音態度嚴肅認真，所以然卻遲遲不到，最終只得歸結爲金鎏影有一點賤格。

  不公，不公，體現在眼前當下也比較多，例如在玄宗四奇合家歡一般的冠禮畫像上，赭杉軍的臉總被畫得圓幾分。

  都夠圓了，還不修修。苛刻作爲特質之一的紫荊衣一開始認爲金鎏影懷恨在心，彼時尚無旁雜心思，金赭兩人間的單方面較勁向來被紫荊衣掩扇嘲笑，于是乎紫荊衣瞪向金鎏影，後者從容一攤手：不關我事。

  言下之意我這樣英俊動人，何必在畫像上與這天生兒童臉斤斤計較。

  墨塵音是強效粘合劑，胡鬧的氣氛苗頭在他“不若吾等三人各自爲赭杉畫一張”的提議中被掐滅——實際上當事人赭杉軍更是魂遊太虛不問世事，偶爾看來果真與六弦之首的某類氣質別無二致，讓人不禁疑惑這難道就是宗主獨特的度人標准。

  道境玄宗，實乃深不可測。

  赭杉軍正襟危坐，其余三人搶了畫師的筆墨紙硯，嚇得充作畫師多才多藝的小道子站著哆嗦，掐指一算，眼前四個老不休得算作是師叔的師叔的師叔……頗有點開山怪的意思，然而崩不住一點兒正形，小道子渴望逃離現場。

  熱鬧間紫荊衣一個反手擒拿抽過墨塵音手中畫紙，他一手摁著墨塵音的頭將張牙舞爪的師弟向外推，一手高舉著赭色一片的畫紙感歎道：相由心生，愛從心起啊。

  一筆一畫力求勾勒完美作品的金鎏影湊過去一看，差點連手裏的衣紋筆都給笑掉，墨塵音的大作上以墨潑灑著一片紅霞，散漫又不經心——完全看得出絲毫繪畫技巧也無。

  所以你當初提議畫赭杉軍是爲什麽啊。

  墨塵音自暴自棄地把臉埋進手掌。吾不擅繪畫，鍾馗伏魔和赭霞紫微，還不如畫些雲彩。

  赭杉軍從金鎏影手中把畫紙拿過來，這已經是墨塵音畫作的第三次轉手，不過這回顯得非常溫柔，赭杉軍蘸了蘸墨，行雲流水地在角落寫下兩行詩。

  末了他把畫一遞，這漫天赭霞兜兜轉轉又回了墨塵音懷中，墨塵音無聲讀了一遍，摸來一支筆跟在後方添了兩句，紫荊衣和金鎏影在他身後打了個來回爭搶剩下的一支毛筆，霎時間場面混亂一片，赭杉軍適時地開解道，吾很喜歡。

  墨塵音踩著現成的台階蹦下來，了然點頭道，喜歡就好。

  小道子最終一筆未成，倒是得了個幫著裝裱四奇所作畫作的差使。他看著字形各不同的詩句，眨了眨眼，又擡頭看著並肩離去的四奇的背影。

  道玄凜凜現金鎏，奇峰蒼蒼盡鴻蒙。

  一身紫荊洗因果，命性後道皆率衷。

  乾坤輕挹墨塵埃，铮铮魔音江流東。

  脫俗升華道心啓，赭霞紫微滿濤嵩。

<起>

  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即便從道境來到人生地不熟的苦境，墨塵音依舊沒落下老本行。擺攤算命太過低級趣味，他索性做了個遊方醫生，診脈治病間不忘掐指算上一卦，生生死死在眼前展開，遇到順眼之人便多聊上幾句，但總歸惦念著混沌岩池裏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虎背熊腰的“姑娘”。因而走走停停，或是無功而返，或是手攥那麽一些線索，青埂冷峰的雪季來臨之前，墨塵音便抖落鬥篷上的雪渣踏進望天古舍，將這數月的見聞整理清楚，背著墨曲琴朝著白茫茫間那熟知的洞穴走去。

  赭杉軍緩緩睜開眼，黑色的長發微微拂動，乍看來面沈如水，十分地不好接近；墨塵音剛踏進這略顯陰冷的地界，只見得眼前紅光一閃，一道掌氣撲面而來，他擡手一接，一枚用朱紅色紙張包好的銅錢正安分躺在手掌，年年如此，墨塵音會心一笑，將這壓歲錢收入袖中。

  多謝好友，不知這百年來年年都爲吾破財，好友可要捉襟見肘了？

  直到千古。

  千年萬年啊。墨塵音心想，那真是漫長。

  <承>

  替亡故的兩位同修收回魂魄之後，墨塵音顯得異常疲憊。赭杉軍好幾次欲開口，話到嘴邊卻被墨塵音的神情堵回去，如果說墨塵音對他最無奈，赭杉軍最無奈之事亦是面對墨塵音。

  經由闇族魔女的幫助，此時赭杉軍體內魔源已散，大概對混沌岩池頗有感情，如今局勢稍複時他便總在此處，既然體內力量已回複七八成，就不好再占著仙靈寶地，于是赭杉軍接過墨塵音的琴，攆鵝一樣將同修攆進了岩池之中。

  墨塵音微微動用些咒術使得自己飄在水面上，只消稍一側頭便能看見埋藏于水底的《萬血邪箓》，柔和的水靈仙氣包裹著他的四肢百骸，想想赭杉與這禍害相親相愛那麽多年，墨塵音也不知氣從哪來，忽地一下又坐直了身體，一掃方才頹然憂慮之色。

  盤腿坐在身旁的赭杉軍瞟了他一眼，道，想好了？

  嗯。墨塵音臉上浮現出名爲“恍然大悟”的神情，赭杉軍凝視著他，如何？

  就像石子掠過水面，墨塵音近乎歡快地笑起來：沒有，只是吾忽然悟到，吾這百年來也算泡過你了。

  赭杉軍：……

  混沌岩池泡著他，墨塵音把他泡進混沌岩池，全然無錯，斯已矣。赭杉軍幾乎想唉聲歎氣，墨塵音仍很輕快，若苦中作樂無聊，與赭杉軍相處豈非更無聊。

  更無聊之事你也扛過來了。赭杉軍撥弄著墨曲的琴弦。

  無怪乎好友神兵名爲紫霞之濤，海納百川者、方有浪濤橫天。

  免誇。

  ……至于墨曲作何解？劍名，筝名，是高山流水，士爲知己者死，劍爲知己者出，弦爲知己者動，爲了你，爲了你，爲了你啊。

  赭杉軍啼笑皆非，手下動作一重，铮铮琴音在混沌岩池內回蕩不絕。

  勿要顧左右而言他。

  顧左右而言他？嗯，有人可是比吾更擅長。

  細究起來竟算得上身處玄宗必然要了然于胸運用自如的技能，比道術更重要，比琴技更重要，以防道主們唾沫橫飛，而自己昏昏欲睡時偏被特意關照，例如《道德經》八十一章約莫五千來字，背不得一氣呵成那就慘不忍睹。墨塵音常常慘得不堪入目，只好學著像蒼一樣高深莫測沒頭沒尾地對答，那麽多年下來也混了個七七八八。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很多無關的話，似乎已經很久未曾有過這樣悠閑的心思；只是心裏都明白，此回九巒峰一去，不知能否完好歸來。

  金鎏影在苦境化名昭穆尊。

  可能三個字組合起來、轟轟烈烈的名字總顯出別具一格的華貴、或多或少透露出一點高華氣息，熾烈如火，明亮如晝，墨塵音感歎，此名真是異樣輝煌。

  赭杉軍罕見地沒有應答。

  吾早就知他十分刻薄。墨塵音好似胸有成竹。對誰都是，對自己亦然。該說他癡狂嗎？

  赭杉軍擡眼看他，若惡人可與良人相敬相知，那到底是惡、抑或善；或者說，不存于善惡之辨。

  好個赭杉！……你釋懷了嗎？

  墨塵音笑容裏的狡黠多了一二分。吾是良人？

  外面風雪聲低微，傳入混沌岩池時只余朦胧的呢喃，霜花凝結在粗糙岩壁之上，晶亮光滑，細聽可知清脆聲響，但也領回一身不應歸屬的寒意。霜天曉，鉛雲淡，微末的光亮逐漸覆壓而上，霜花微微泛出一些溫暖光澤，千年積累的水靈仙氣緩緩湧動，赭杉軍看著墨塵音，深淺的藍色似能融入冰寒之地。

  沒有。赭杉軍低聲說。良人護吾走過青埂冷峰。吾無法釋懷。

  墨塵音幹笑幾聲。

  但這討論太不合時宜，本應作鐵石心腸閑人低語同修之亡，可一張口又難免痛徹心扉，心念時刻相悖，壓抑魔源的赭杉軍尤甚。

  扯了二兩紅頭繩，給我赭杉帶起來。

  被提及大名的赭杉軍看他自得其樂，心有千言萬語洪波湧起不知如何訴說，最終只得被迫看著墨塵音將琴袋用朱紅色的綢帶系好，並打上一個幼稚的蝴蝶結。

  這份歡愉心情，乃是源于你啊。

  赭杉軍笑了笑，此殊榮可歸于吾嗎？

  如他一樣不曾更變，玄宗的墨塵音，青埂冷峰的墨塵音，還有，赭杉軍的墨塵音。就算墨曲弦斷過幾輪，刃又鈍過幾回，墨塵音依舊如故。多年來的極寒之地未曾傾塌，霜寒于外，和煦其內，望天古舍與混沌岩池遙遙相望，……或是總帶三分笑意，與蒼不同，赭杉軍了熟，又有百分的偏心。

  墨塵音琢磨了一下，莫不是體內咒術又在作祟？但是赭杉軍看著池中水色，他亦低頭看去，粼粼中只與一雙眼對視，熱度經由水波照映後褪去許多，墨塵音恍然大悟，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臉。

  原來……

  赭杉軍擡眼看他。

  原來吾的面目俊逸如斯呀。

  墨塵音——

  哈，好友。墨塵音抛給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早知道吾對你扔伏魔陣時該溫柔一點的。

  怎樣溫柔？

  給你彈小曲兒？

  你還記得吾與你合奏的第一首曲嗎？

  白鶴飛……

  水滴自棱尖上滴落入混沌岩池，亦有唱徹千山響。

  墨塵音眼前是茫茫無盡的夜色，其正色耶？九巒峰上揚沙飛塵，稍稍凝神就有血腥味入鼻蕩漾。他在此地過了幾日，竟比身處望天古舍時還要漫長，大抵是苦痛悲怨終有盡頭，舍身一搏之事卻永無定期。

  赭杉，希望這不是我爲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希望在胸中容易鼓漲成爲強烈的、不真切的願景。或者是，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戰火，不長眼地蔓延到望天古舍典雅的書房，錦帛，竹簡，紙張，極富浪漫情懷的秀麗畫卷，山水花鳥魚蟲等等等等世間玩物之類，遒勁的筆迹，被斷裂之後房梁和倒塌牆壁外湧來的雪水融化、暈開、泡成一團稀泥，除了墨塵音外，再無人可以明白的愁緒。

  倒不是很心痛啦。墨塵音的危機感迫使他思考過許多奇特飄渺的世事痕迹，觀星時只看得見蒙蒙光亮，做不得真，拿出來說也招人好笑，不如內心思索。

  在這麽個當口，墨曲劍已出鞘。

  每一個正派點的宗門總要教導弟子們謹記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教誨，墨塵音縱然不愛枯守如死水的陳舊腐朽的典籍，道威赫赫的門規倒是清楚得很，他對赭杉軍總存留幾分憧憬幾分崇敬，除了赭杉軍能背他背不下去的書，這一點浩然正氣，淡淡薄薄，細細碎碎，萦繞不絕，只要那顆道心永不消散，墨塵音仿佛擁有無窮而不竭，說出來莫名其妙的力量。

  啊，想必這就是偶像的魅力，對象的美麗。

  墨塵音劃拉著地面，心裏已不知是何感覺，或是無奈，或是遺憾，但身後仍有珍貴之物需要守護。

  ……

  ……

  吾死，也不准任何魔人踏入。



  你仍不服罪嗎？

  赭杉軍的紫霞之濤在此之前從未向任何人展露鋒芒；除魔衛道乃是畢生所追，將劍刃指向天下衆生，這樣的道又算得什麽？

  ‘若惡人可與良人相敬相知，那到底是惡、抑或善；或者說，不存于善惡之辨。’

  早先他輕描淡寫說出的話卻一語成谶。赭杉軍已分不出哀怒了，何人是惡，何人爲善，刀劍無罪？墨塵音每每念起那使人傷心的同修，或感懷于自己體內魔源翻騰帶來的苦痛，免不得極其憤怒、相當憎惡，這時同他談論“諒解”著實可笑——如若換作是你，令吾看見那人刀尖滴著你的血，腳下躺著你的屍，當吾趕來時你已離我而去，過往一切皆成空，你的善，他的惡，我的悲痛，如何諒解，如何諒解？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何以報德？

  赭杉軍怒極反笑，劍尖又深入血肉幾分，他眼眶灼熱，又被內心的冰冷在轉瞬間凝結成霜花。

  素還真趕來勸阻，赭杉軍望著他，你要代他而死嗎？

  素某不會犧牲自己。素某不會犧牲任何人。素某與道者一樣，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紫霞之濤铿然落地，赭杉軍不與他再辯；他抱起墨塵音尚有余溫的屍體，百年來兩人因他體內魔咒的阻隔而極少體膚接觸，如今墨塵音脆弱地靠在他懷裏，赭杉軍如同平生無知者頭一回理解了一件極爲簡單的事情：墨塵音並非刀槍不入，亦非能力扛萬難；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樣的話，就放去一旁吧。

  他會死，而自己亦會傷痛；他失去的該以什麽來衡量？墨塵音維系了他近半的生命，此時驟然消散，赭杉軍好似永久地失去了握劍的力氣。



  墨塵音，青埂冷峰到了……你會感到冷嗎？

  赭杉軍後面貼著一塊冰。這青埂冷峰太過冰寒，歸去之路太過漫長，就在這無窮無盡的徐徐緩行間，墨塵音被覆蓋在冰雪之下。

  這條路，多年前你曾護吾走過；如今，該由吾護你回去。

  他幾乎要崩潰——時至如今，赭杉軍終于體會到這個詞語的含義，那時候看著金鎏影與紫荊衣的臉，尚不曾有此感受，這是在眼前清晰可辨的逝去，還夾帶複雜難明的感情。墨塵音忽輕忽重，重時有天下間許多擔子壓在他肩，此人總愛說解決麻煩會使他感到開心、這樣過于真心的話，但此去彼至，墨塵音終歸是扛不動了。輕時只有墨塵音本身的重量，赭杉軍甚至感覺不到，墨塵音的衣袖都被他抓得死緊，修道求長生法，赭杉軍忽地有一瞬間恨極，這破爛的血肉之軀，這極易消散的溫度，竟是確認一個人還在身旁的唯一慰籍。

  墨塵音臉色稍變得紅潤，仿佛睫毛會輕顫，而後人也隨之醒來。像蒼一樣操弄琴弦，終究會變得如同蒼一樣嗜睡？赭杉軍的聲音低低徘徊，墨塵音，你要休息到什麽時候？以往都是你不厭其煩的督促吾，如今你也厭煩了嗎？放心，吾不會唠叨。

  躊躇滿志，旗開得勝一樣放出話，他心情好了一點，盤算著無聊但有意義的事，像是望天古舍須修葺一番，混沌岩池該再有一層防護法陣……赭杉軍聽見能熊的哀傷的嘶吼，不自覺地流下淚來。天陰風急，水珠極快地幹涸逝去，仿若從未存在；起初他以爲是雪融了，青埂冷峰常年下雪，只有在墨塵音遊曆回來之後才有白羽鋪天蓋地，尋常日子裏的雪花輕柔可愛，不需多言便會自動消融；後來發現不是，赭杉軍以爲修道人的眼淚會與道心一般的冰冷，卻沒想到滾燙如斯。

  他艱難地走回混沌岩池，非妙明亮的黃衣似乎都黯淡許多，她經曆了單純的光之精靈不該承受的太過沈重的好友死別，赭杉軍心想她十分可憐；他倒有閑心再慈悲爲懷。赭杉軍仍是半魔之軀，內心的善惡撕咬時隔日久又似驚濤駭浪翻湧，渾渾似道者，噩噩如魔鬼，他輕手將墨塵音放進岩池內，驟然間雲銷雨霁，他回味過來，痛得只好最後看一眼墨塵音的臉了。

  望這千年累積的水靈仙氣，可助汝等早日脫除血肉。

  墨塵音沈沈睡去，熟悉的面容緩慢地淹沒在朦胧水鏡下，赭杉軍心想，墨塵音果真累了。那又何妨？‘這天下只要尚有一人在對抗魔界，他便是吾之戰友’，假設這是你未了心願，那你之重擔便由吾來擔。

  墨曲輕挹俗塵埃，赭霞一肩天下難。

  赭杉軍背負紫霞之濤，恍然間多年前那張由墨塵音落筆、由四奇攜手完成的畫作的碎片紛紛揚揚自身後吹來，紙上墨迹早已洇開，他不忍再看。

  玄宗四奇，將于此終，亦將于此始。

<轉>

  赭杉軍的人生就此割裂爲兩個部分，“在那之後”，“在此之前”，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在偶爾一次的回憶時蔓延全身，慌裏慌張鎮定之後又頓感困惑——啊，凡俗情欲的愛念糾葛啊。天草語。

  作爲正兒八經的道門先天，赭杉軍當然沒給天草一頓好打，只是高深莫測地微笑，再微笑，笑到天草拔腿狂奔，縱使他不明白正直的赭杉軍爲何如此可怕而鬼畜。

  樓無痕救走绯羽怨姬時還不忘扔一封紅樓劍帖給赭杉軍，天草真知灼見，斷定那位漂亮姑娘一定是被玄宗四奇之首的英姿折服，伊達我流在一邊幫腔，是啦是啦，連我都崇拜這樣的男子氣概。

  天草呸了一聲，斷定這厮是因爲赭杉軍違心地誇獎他資質比自己更勝一籌才如此青眼有加。

  赭杉軍言辭懇切，不若二位來個生死相搏。

  世界清靜了。

  赭杉軍身負要事，救回蒼，拿回在斷風塵手裏的《明聖天書》，救回绯羽怨姬，提防魔界，細細數來分身乏術，他腦中偶然閃過一瞬，腳下卻往紅樓劍閣走去。

  輕歌曼舞——與紅樓劍閣絲毫關系也無。在此地提起柔柔溫情似乎都顯得折辱，英姿飒爽的姑娘在赭杉軍眼前像槐花般一串接一串地盛放，他不解風情地撥弄紫霞之濤上的紅綢，愣了愣，單手打了一個幼稚的蝴蝶結。

  他爲绯羽怨姬和《明聖天書》而來，比武招親自然放不在心上。赭杉軍尚未進入過任何一位姑娘的閨閣，細思之，他接觸過的女子少之又少，能談得上熟識者除卻非恩非妙、绯羽怨姬之外便只有三弦道心赤雲染。但赤雲染的住處是玄宗幾處禁地之一，有擅入的膽量就要同時兼備承受其余五弦關愛的勇氣，猶記得某天赭杉軍和墨塵音欲尋赤雲染借來藏經閣三層的鑰匙一用，無言對視半晌，無果，最終由墨塵音出面……忽悠金鎏影去幫著借了。這位同修好友回來之後更爲痛恨蒼，情不知所起，撺掇的二人聽了老半天，總結出來金鎏影的言下之意：

  爲什麽墨塵音不是小師妹？有師妹就能理直氣壯轟人了？

  赭杉軍默然，扭頭看了一眼墨塵音，後者爽朗大笑：金鎏影你也是咱們四奇的掌上明珠，心頭朱砂，額間月光啊！

  金鎏影說，走開。

  墨塵音誠懇地看著他憂傷的背影，吾怕你上吊。

  之後的回憶就不是十分能體現同修間惺惺相惜的愛了。赭杉軍回過神來反手關上門，绯羽怨姬坐在燈下等著他，幾日不見，她眼中憂慮不減分毫。

  無緣無故討要書自然行不通，赭杉軍亦不願強求，只采取了折中的借閱一途。他接過绯羽怨姬遞來的《明聖天書》，只隨手翻到末頁，神情不由得一凝，而後他合上書，思慮片刻，斟酌道，這並非真正的《明聖天書》。

  绯羽怨姬聰慧如斯，怎會不明白；她強顔歡笑，反問，怎麽會呢？

  赭杉軍看著她許久，緩緩解釋道，四大奇書之後都該有獨特的古文字，這本沒有；或許並非赝品，但是……

  绯羽怨姬笑了笑。原來如此。無論真假，甚而它爲真，卻不完整，對你而言有所幫助的價值就此失去；我對他而言，這點價值也因此失去。

  天姿國色的美人伏案神傷，赭杉軍伸手相扶，绯羽怨姬搭著他的手臂勉強坐直了身體，沈默了很久，只輕輕說，道者不懂啦。

  可她亦似懂非懂，這般情愛能算徹骨了嗎？

  赭杉軍心說，吾懂。

  但這並非是懂她，天草曾嘲笑他“爲情而生，爲情長生，修道人不懂”，如今绯羽怨姬也這般論述，內心的迷惑卻天差地別，赭杉軍如何再用陽關三疊來勸解。他明了“情之一字誤人深”，可到底也不過是情不誤人人自誤。绯羽怨姬爲他送別，赭杉軍告辭，紫霞之濤的柔軟紅綢落在他的肩頭，那個蝴蝶結軟軟地趴在他肩上，赭杉軍將它解開，再沒回頭。

  他走下紅樓劍閣，一些女子的恩怨愛憎被畫堂層層阻隔，斷劍鋪滿地，數萬點寒光冷冷地流淌，赭杉軍踏出的每一步皆如在急湍中濯足。脂粉的香氣終于變得淡了，熱情或溫婉的眉眼也逐漸散去，可另一些撼動充塞心間。他擡頭看了一眼星空，想起青埂冷峰迎來千流影時，自己彈指管的閑事；然而如今，赭杉軍也化作天際的一角孤星。

  天草回去東瀛之前還跟赭杉軍見過一面，哪能不見呢，他表示對赭杉軍簡直念念不忘依依不舍，赭杉軍心領神會，擺著一張嚴肅神情的臉說吾心悅你……天草幾乎要跳起來炸成煙花，赭杉軍才依舊正直地說，你根骨過人，吾見才心喜，不可嗎？

  你你你你！天草憤然瞪著他，過了片刻又毫不見外地與赭杉軍勾肩搭背，哎，知道修道人說話喜歡拐彎抹角，我大度，就當你害羞。

  赭杉軍輕輕一笑。

  好像怎麽說也說不完似的，天草把自己跟赭杉軍分頭行動後所有的所有都詳詳細細帶著主觀情緒地竹筒倒豆子，噼裏啪啦，連綿不絕，赭杉軍看著天草眉飛色舞，耳邊盡是輕快的語調，無非是苦楚也下咽，歡愉亦同享，他未曾親眼見證對方一肩擔下的苦難，縱然天草總是笑模樣，赭杉軍心裏顫動，忽地憶起天草不過才二十六歲，二十六歲那年他在何方？道境玄宗封雲山，墨曲奏，天鳴響，松濤間的落霞絢麗得異常夢幻，假設天際明月常在，那赭霞墨雲亦應直到千古。

  說到之前被綁去競天宗時伊達去救天草……據描述似乎十分英勇，卷刃換刀，浴血殺敵，討論者都沒有親眼看到，天草也相信伊達沒在賣弄。這不是唯一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天草不希望再出現這種危險情況，他是真的想占個便宜，聽赤宵練的孩子叫他一聲大伯。

  赭杉軍聽人說話向來認真。伊達是個很好的朋友。

  雖然難以啓齒，但你也是。天草沒有顯得很難以啓齒，這句話輕飄飄地說出來，卻像未擰幹水的積雨雲，總帶著一點未完又難言的潮濕。

  我嗎？赭杉軍也不知爲什麽笑起來，他今天露出的笑容不比以往少。我總是來遲一步。

  嚇，你原來真有心理創傷的啊？天草拍拍赭杉軍的肩，有答案總比沒有好。

  將寬慰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並非值得一做之事。

  我不痛苦啊。

  赭杉軍轉頭看他一眼，吾亦然。



  赭杉軍摸索著靠近萬年牢的狹窄空間，心想六弦之首通天徹地之能怎就委身于此？然則他也曾自問，赭杉軍怎就委身混沌岩池？



  他小時候跟著蒼逃講經課，次數一多立馬就被職掌戒律的道主仍思悟室裏關著了，直到木門咔哒落鎖，赭杉軍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不是逃課技術好，是那些長輩們好整以暇地逮小崽子。

  這下有點慌，金鎏影還眼巴巴地等著他的筆記用來補習，不然要再抓去修一輪講經，得瘋了。此時赭杉軍和蒼以及金鎏影是只是在玄宗修習的三個問題學生，混雜在玄宗芸芸道子裏算不得平凡、也不那麽拔尖，蒼不是六弦之首，赭杉軍也壓根沒把自己往奇峰那邊看齊，金鎏影之狂傲不改本色，唯有對枯燥乏味的講經課上能瞪大雙眼發呆（或眯著雙眼發呆）這一點上他自愧不如、需要同修提攜。而被關在思悟室裏的倆人打小光屁股長大，知根知底，蒼總是有無限可能，于是赭杉軍憂慮地看著蒼，說，你應該不想被金鎏影念叨吧。

  不想。蒼眯著眼睛盯著高高的天窗，略一思考，說從那兒開個洞溜出去，等道主們來訓話前再溜回來。

  赭杉軍順著他指的地方望了望，好像可行，也不知道可行在哪，反正蒼說話一向靠譜，在數百年後大家長大成人、四境同修會上蒼一舉奪得消災除禍保命技能第一的戰績完美地印證了幼時這點天賦。

  于是兩人一合計，由蒼墊著赭杉軍去弄開那窗戶柵欄，赭杉軍腕力略勝一籌，可施以術法後敲了好幾下都沒動靜，又覺得腳下晃悠，生怕蒼給他踩塌，于是忙報告情況以尋對策。

  神奇的蒼沈默片刻，指點赭杉軍感應符文之力，找到術法流動最弱處一舉擊潰。

  赭杉軍術法修得很好，依言照做之後很快便把看似平凡實則封印層層結界的天窗給破了，肉眼不可見的裂隙在赭杉軍眼前緩慢地向外延伸，他尚不懂何爲由點而潰，這蛛網一樣的裂痕刻在他眼底深處，蒼估計也不清楚，聽了赭杉軍的問題想了半天，最後只似懂非懂地回答，大概每件事都有弱點。

  那道心呢？赭杉軍跨在窗台上給蒼搭了把手。

  有吧。蒼說，我們都還是人，是人就會有不那麽完美的道心。

  如此一來，修仙道豈非無用功……但蒼信誓旦旦說有，好像這件虛無缥缈的事就真的從無到有了。

  孩提時代過去的很快。現在蒼被關在萬年牢，赭杉軍在一步之遙的外面，牢獄完美無缺，逆反魔源的囚禁固若金湯，赭杉軍的道心卻裂然作響，那時與金鎏影和紫荊衣相對時不著痕迹地擴大，在他尚未發覺時，墨塵音的逝去給搖搖欲墜的斷層致命一擊——再到如今往事上頭，物非人是，赭杉軍道心的裂縫大得可以養魚了。

  既然暫時無法脫逃，你想帶點什麽？赭杉軍盤算了一下可以言簡意赅傳達的信息。

  蒼一動不動，赭杉軍屏息以待，末了只聽好友幽幽開口，明前茶，紅豆青團，蛋黃肉粽，還有心愛的怒滄琴……

  赭杉軍無言，是該說怎麽都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格調非常不吉利，還是該歎息好友又拿吾來開涮了？

  轉念一想蒼還是能涮誰，誰還能再被蒼涮，答案是無，人選唯一，躺在墳裏的道友們安靜得像是在焚香聽經，何苦再擾。原來無論年幼年長，在一方狹窄幽暗的空間裏，依然只是寥寥二人，一個尚在等待天命，一個道心不穩、不知爲誰而靜。六弦與四奇，從開始到結束都只是孤獨一人，想必算得上從一而終，赭杉軍和蒼這倆光杆頭頭配在一起頂多是把二胡，拉出來的音調擺脫不了平生萬事休的悲怆，何必說，何必說，已盡付笑談矣。

  這些過往基本上是蒼轉述給銀鍠朱武。他和蒼算是獄友，這麽些個事聽來頗有親切感，但是一想到自己被關在牢裏輾轉反側時隔壁竟然私自探監探得明目張膽，這點真是頗讓魔忿忿不平，可自己也沒有親屬能來探監，妻離子散、家破魔亡、友情終止，剩的那麽個神經病表弟還投奔敵營，而敵營中的那個便宜爹就是把他關進萬年牢的始作俑者，這都是什麽破事兒啊。

  那時蒼看著天際，赭杉軍的命星明滅趨于滅，他皺了皺眉，終究無從開口。



<合>

  他覺得自己陷入業障——像凝視剔透水晶，這些優秀而生動的友人從陌生到親切，赭杉軍要是想，卻總能從某一面窺見墨塵音的面容。

  墨塵音。

  赭杉軍的影子與腳跟緊密相連，像一汪幽深碧潭將他吞噬。

  ……好友啊。

  曾聞孽角喃喃自語，你奪我心肝，我食你心肝。

  卻非他怨憎不休的理由。

  赭杉軍心裏茫然，驟然有靈光閃現，好似梨花中染了一片寒梅：飄雪如絨羽，這樣的色彩必定是栽種在望天古舍陳舊的屋檐旁，由于一剪梅的騷擾，墨塵音對梅香的態度從“討人厭”到“惡心”，這也算是直白坦誠的一種，赭杉軍覺得墨塵音單方面毆打一剪梅的戰場格外解悶。

  之前爲尋蒼之軀體，赭杉軍取道幽若山、天之口，聖氣籠罩周身，卻沒由來察覺到熟悉目光的凝視；但他已做不到回頭，或許是錯覺，爲何給自己留存一點庸人自擾的希冀？

  提到死亡，他甚至有點高興。源頭在于無法遏止的乏力，紫霞之濤重似千鈞，恍若驚濤駭浪撲面而來；赭杉軍也醍醐灌頂，這便是肩擔天下重責之感。早日脫除血肉，假設真得以如此，幾千裏的軟紅鋪疊，幾萬裏的般若開落，這山河每一寸……世界微塵裏，吾甯愛與憎？如果說有什麽心願，赭杉軍願與墨塵音同化爲青天之上的赭霞墨雲，僅是得以觀望漫天瑞光……

  那也是得道歸去了。



<苦>

  赭杉軍沈沈睡去。

  又或者，期冀著醒來。

  再次醒來時，會看到什麽樣的人？

  冰冷的手指觸碰到他，他輕柔地將五指與對方相扣。

  或者是，未曾逾矩之事。

  唯滅動心，不滅靜心；但凝空心，不凝有心。

  直到千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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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dia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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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6-11-11 03:2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啊这篇好棒！给姑娘表白！赭墨真是灵魂伴侣的感觉。一生除魔卫道，最后他们都累了，天上人间终有重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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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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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7.11【赭墨】霜花響（1F短篇一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