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不若初見（完）文學創作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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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容

2013-01-04 09:20

壹

茂密林中，高聳林木上繁密的枝葉將熾熱的太陽阻隔於外，透過枝葉間隙灑下的淡淡光輝，驅趕林中涼意。

光影交錯間，一把白玉製成的琴放置草地上，琴身刻畫出數支勁拔挺秀的綠竹，栩栩如生。

一名女子趴睡於琴弦上。女子一頭烏絲以簪隨意挽起，餘下青絲任其披散腰際，光潔額上銀鍊垂掛，中間懸著一顆湛藍珠石，精雕細琢的容顏上有著淡淡的笑容。

一襲鵝黃衣裳深淺交錯，在陽光的照射下綴上點點光影，清幽林內，好似有意不願吵醒那睡得一臉安穩的女子，靜的不聞一絲聲響。

許久，寂靜林中，傳來踩上乾枝枯葉的細碎聲響，隨著人影的靠近，聲音也逐漸大了起來。

慢慢前行的人停下腳步，愕然盯著眼前景象，隨即唇角微勾。

「夢笑開嬌靨，眠鬟壓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看著女子睡容，溫潤的音調不由自主地吟起蕭綱所寫的詠內人晝眠。

雖是低聲輕吟，仍是驚醒了睡夢中的女子，睜開略顯迷濛的雙眼，左洛盈往聲音的來源看了過去，聲音微帶疲倦，「你是？」揉了揉惺忪睡眼。

「唐突了。」他微帶歉意的望著她，對於驚擾佳人的行為感到抱歉。

「呵！無妨。」晃了晃猶帶睡意的腦袋，秋波微轉，巧笑倩兮，左洛盈不甚在意的搖搖手，以手作梳，稍稍整理略微凌亂的頭髮，「反倒是我，讓你見笑了。」起身施然一禮，響起琅琅悅耳聲。沐紫陵尋著聲音源頭看去，這才發現女子赤裸著雙腳，聲音便是從那以銀鍊繫在左腳關節上的珠玉所發出來的。

「名字？妳的名字？」他問，對眼前女子產生了好奇。

「左洛盈。」

「左洛盈，很好聽的名字。」溫潤如水的嗓音輕聲複誦，隨即走向前，在左洛盈不及動作的瞬間拔下她挽著髮絲的簪子，任由一頭青絲若流水般滑落。他捧起佳人似緞烏絲，放至鼻息，淡雅蘭香瞬間充斥鼻間。「記住了，沐紫陵，我的名字。」

沐紫陵。

雙頰染上淡淡紅暈，左洛盈望著他，深淺紫色相間的衣袍繁褥精細，一若他的名，再看向他的臉，那是一張比女子還要美的面容，不由得笑道，「如此絕色，只怕盈兒想忘也忘不了。」

「……那，可要記好了。」

貳

銀輪高懸，波光瀲瀲，赤裸的雙足在冰涼沁骨的水中，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著，濺起的水花，映上皎皎月色，似顆顆晶瑩剔透的珠石。

倚著盤根錯節、枝葉繁密如亭的百年老樹，沐紫陵看著那與天地山水融合在一起的佳人，眼底有著濃濃的寵溺。

「呵。」隨著清脆如鈴的笑聲，冰涼的水潑上沐紫陵的臉，添上數分狼狽。

「……盈兒，莫如此調皮。」一把抹去臉上濕涼，對左洛盈不按牌理出牌的行為感到無可奈何，這麼大的一個人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似的！

起身走向沐紫陵，將全身的重量悉數壓在他身上，笑容燦燦，絲毫沒有半點反省的意思。「紫陵。」

「嗯？」

「月是故鄉明，紫陵不思家嗎？」

「哈，倦鳥歸巢，也許哪天膩了這外面的世界就回去了也說不定，不過盈兒可就看不著我了。」

「過份。」噘著嘴，佯裝不悅。

「哈！」

倦鳥……歸巢嗎？

漂泊無定的日子，他早已倦了，累了，也乏了，只是……這歸巢，能歸去哪？

他已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父慈子孝不再，只餘欺瞞算計的言詞環繞四周，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兄友弟恭不再，只餘嘲諷虛偽的應對充斥四方？

滴水終能穿石，更遑論，是本已單薄如蟬翼的血緣親情，再一次次計算衝突下，到底，還剩下什麼？

如果可以，他何嘗不想承歡膝下，何嘗不想大衾常枕，但當現實殘忍地擺在眼前，該怎麼告訴自己，繼續相信下去？！

「紫陵……」

觸及一臉擔憂的嬌容，歉然一笑。「抱歉。」

「紫陵……」吶吶開口。「不想回去嗎？」

「怎麼了？這般畏畏縮縮的，可不像我所認識的盈兒。」笑笑望著那欲言又止的佳人，萌生逗弄的念頭，「還是，紫陵美到讓盈兒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是阿，紫陵美的連盈兒都不由得自慚形穢了。」慧黠的雙眼眨呀眨，毫不在意的將沐紫陵話中調侃自動轉為讚美，可眼底擔憂未減絲毫。

曲起手往她的頭輕輕一敲，盡斂笑意。「我的兄長，曾想殺了我。」

「我們是兄弟，血濃於水的兄弟，可在那個當下，他……是真的想置我於死地，因為我阻了他的路！」

那天，他的手緊緊地握住迎面而來的鋒利劍身，落下殷殷鮮血，卻不曾退後半步，只為護住身後驚慌失措的稚兒。

叛臣之子不可留！但懵懂無知的稚幼孩童，何錯之有？

一句永絕後患的背後，枉了多少無辜生命？

他忘不了那洗盡鉛華，蓬頭垢面朝他磕了一個又一個響頭後飲鴆自盡的少婦。而那句「我死不足惜，但……稚兒何辜？」伴著那日情景，日日夜夜在他腦海中……迴響不去。
看著緊握他手靜靜聆聽的佳人，再道，「而我們的父親，站於樓台上，冷眼漠視一切，沒有不捨，沒有心痛，好似一切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一絲苦笑溢上嘴角，那時，他帶著疲憊到不能再疲憊的笑看著他的手足與父親，說道：「如果真要有人死，那用我的命換他，可否？」

然後，在手足猝不及防的瞬間，鬆開手往前推進幾分，任劍身沒入胸膛。

「我曾經求死，可惜閻王不願收我。」他笑，「我告訴自己，既然閻王不收我，那就活下去吧！」醒來後的他，無視身上傷痛，低首凝視自己的雙手，只覺一片殷紅。
陷囹圄的心，求去。

「對不起……」她看著他，熱淚盈框。

「傻瓜，都過去了。」看著懷中微微顫抖肩膀，不停啜泣的佳人，修長的指尖點了點左洛盈的鼻子，笑的雲淡風清，卻隱隱帶有幾分苦澀。

曾經，他以為三年偏安自由，足以。

但如今，懷中暖香溫玉，竟教他……貪婪地想奢求更多的時間。

皎皎月光，倒映出相互依偎的人影，自樹梢掉落的樹枝，噗通一聲掉入水面，濺起大小不一的水花，漣漪陣陣，散開湖面相依倒影……

參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寒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閒。
－－李煜《長相思》

『我定不負妳。』手攬嬌軀，沐紫陵神態依舊，允下的承諾，擲地有聲，眼中，卻摻雜了一絲意欲難明的情緒。

頭靠向那溫暖的胸膛，唇畔漾起淺淺笑意，是傾盡所有的信任。

四季更迭，言猶在耳……

盼不著，支言片語；更遑論，良人歸來……

「紫陵……」青蔥纖指撫著雕琢精細的龍形玉玨，低聲呢喃。

曾經龍鳳相伴的玉玨，隨著永不相負的承諾一分為二，而今，龍鳳離，良人……何在？

後方倚樹而立的人，凝視著望穿秋水不曾悔的至親手足，微微搖頭，眸中透著心疼與不捨。「衣袋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傻妹妹……」

從後方望去，只見那包覆著日漸消瘦的似錦青絲長垂於背，癡傻等候良人歸來的妹妹，不住嘆息。

等候……

似是觸及什麼字眼，澀意縈上眉眼，思緒翻湧，將他帶向過往……

那天，天黑濛濛的，落下綿綿細雨。

少女坐在樓梯上，倚著柱子的小首一上一下地點著，提在手上的燈籠隨著寒風吹來左右搖晃，燈芯的火不知何時已悄然熄滅。

時近丑時，刻意放輕的腳步在看到眼前情景時，眉頭不自覺地皺了幾分。

裘袍披上因寒冷緊縮顫抖的身子，打著盹的少女被打橫抱起。朦朧間感到震動而醒來的少女張著一雙惺忪睡眼，看了來人好一會，模糊的視線漸漸距焦，大大的笑靨綻了開來，『哥哥回來了！』

骨節分明的手碰到冰冷地幾近凍人的指尖，倏時一緊，力道大了數分，眼中滿是疼寵憐惜。『傻妹妹。』

癟著嘴，不服氣地說道，『哥哥才傻。』

皇者笑笑，『好好，哥哥傻。』

「哥哥怎麼來了？」

略帶猶疑的語氣讓他自回憶的漩渦中抽離，視線觸及那比哭還要難看的微笑，往前走近，帶著薄繭的手溫柔地摸上頭頂，用力揉了幾下，亂了青絲三千。「不想笑就別笑了，這樣的妳，哥哥不愛看。」

眼簾微斂，斂去眸裡愁思，勾起故作無事的淺笑。「盈兒沒事，讓哥哥擔心了。」

「傻妹妹，兄妹之間，何需這般生疏？」看著始終強顏歡笑的容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想哭，就哭吧！」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左洛盈壓抑許久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下，珠淚滴滴，模糊了視線，氤氳了雙眼，她依偎在兄長懷中，像個孩子般哭了起來。

溫柔地拍著她的背，「盈兒，哥哥答應妳，不論任何代價，定為妳尋得他的蹤跡。」

肆

春去冬來，年復年。

轉眼，又是一年。

初春，傍晚時分，橘紅相融的雲霞似丹青，隨筆揮灑往四方蔓延，渲染整片蒼穹。倏然，烏黑的雲層從四面八方慢慢地攏聚，掩去滿天彩霞，天幕一片晦暗，伸手不見五指，隨後響起轟隆雷聲，落下的傾盆大雨，迎來一抹倨傲不馴的身影……

執華扇的手，以扇抬起她的下顎，細細打量端詳，接著露出滿意的神情，「就妳吧。」華扇輕搖，滿臉的不在乎，另一修長瑩潤的手，摟向左洛盈腰間。

「你！」

「荒唐！」

同聲而出，一者頰染紅暈，一者眉頭緊皺，對來者猶若登徒子般輕薄行徑感到不快。

左洛盈往後退了一步，視線在觸及兄長首肯下開口，「盈兒並非青樓女子，王爺行為未免逾矩。」

訕訕然地收回懸在空中的手。「娘子的意思是，娘子不想嫁？」

「蒙王爺錯愛，娘子之稱，盈兒受之不起。」微微欠身，四兩撥千金地回覆。

華扇掩面，僅露出一對帶著玩味的眸子，望向始終默不作聲的皇者。

「這婚，朕，無法應允！」

「拒婚阿。」撫著下顎，接續而來的語調輕挑張狂。「非要兵刃相向，戰至最後一兵一卒，才願下嫁公主求和是嗎？」

往身後倚背靠去，目光看向眼前人，「這是威脅？」

「言重了。」華扇輕搖，一派悠然，「選擇權在您，戰與不戰，只在您一念之間，尊貴的皇者。」

「若朕仍是不願呢？」

「哈！說笑吧。」他不置可否，彷彿聽到一個笑話。「勝負暫且不論，但若犧牲一人，便可免去干戈動盪，何樂而不為？」

聞言，波瀾不興的面容依舊不見喜怒，骨節分明的手不輕不重地敲著桌沿，沈默不語……

犧牲少數，換取大多數人，這樣……就是所謂的必須嗎？

為人君，萬民福祉；為人兄，至親手足。

是為萬民，捨親妹，或為親妹，捨萬民？在這條名為犧牲的岔路上，他該……捨了誰？

琥珀色的眸中一片晦暗，取捨二字在耳間縈繞不絕，有如千金重擔般壓的幾近他喘不過氣來。

兩難之擇，怎下抉擇？

許久，他低聲嘆息，心中已有定案。「王妹……」溫潤聲調在肩上重擔與拋不下的責任下微微變了調。

王妹稱之，兄長之心昭然若曉，左洛盈動也不動，靜靜地看著他，等著未竟話語。佇立一旁搖扇看著好戲的男子輕蔑一笑，果然！

「為君，王兄需以天下百姓為己任，捨妳，是必然之舉！」字字句句，鏗鏘有力，堅定而絕情，望向她的眸中，是歉疚與為君者不得不為的責任。

他想起了那用一具又一具的屍首走在一條名為不歸的皇者之路的父皇，而在那具具屍首中，有著父皇血脈相連的至親。

曾經，他盯著自己潔白如斯的雙手好一會兒，抬首向一路走來腥風血雨的父皇，丟出一個又一個不得解的疑問。

他不懂，憑什麼要為了十人、百人，甚至是更多人，捨棄只有一二人的那方？也不懂，在多與少的取決下，被犧牲的人，當真如此地不值？當真該被如此犧牲？！

萬民福祉，當連身旁最親，有著血緣羈絆的至親都無法守護時，要怎麼，守護江山社稷？

踉蹌一退，君，為民福祉者。她能體諒，能理解，卻仍感到錐心刺骨的痛，猶若從高聳入雲的懸崖摔落深不見底的深淵，跌得體無完膚，摔得遍體鱗傷……

「若這是皇兄的希望，那這婚，臣妹允……」

「但盈兒……」接續而來的稱呼，硬生生的截斷左洛盈最後一字，「為兄，兄長願捨黎民百姓，負盡蒼生，護妳周全！」

捨萬民，護至親，一字一句，是他作為一個兄長對小妹的疼愛，但作為一個帝王，他－－失職亦失責！

搖扇的手停頓了一下，下一瞬間恢復一貫悠然，「嘖嘖，原來帝王之家還是有溫情的，真是讓本王驚訝阿！」輕狂男子語帶嘲諷，用最少的犧牲換得最大的利益，是他至小以來，根深蒂固的宗旨，面前皇者，只教他感到愚蠢至極！側過頭目光看向左洛盈，「那娘子的意思呢？」

「我……」願與不願在心中拉扯徘徊，久久地……難下抉擇。

這場政治聯姻，他對她無情，她於他無愛。不嫁，也許是幸福，但是這幸福，沒有哥哥，沒有天下蒼生，只有她！

漾起傾城笑靨，是掩下一切的決絕，「哥哥，這婚……盈兒允了。」

只見她笑容越發燦爛，視線越發模糊。「你為盈兒拒婚，成了兄妹之情，負了天下萬民，烽火起，干戈興，成千上萬百姓流離失所，哥哥背負昏君庸王罵名，只為護盈兒周全，怎值得？這一次，就讓盈兒為皇兄，為黎民百姓，盡上微薄心力吧。」

彎膝跪地，她朝皇者重重一叩首，哥哥還是哥哥，卻不再是她一人的，每一個決策背後承載的是難以計數的天下蒼生，而她，不能這麼自私！

「傻妹妹。」一聲輕喚，夾雜著不捨、無奈，亦蘊藏著他為兄最卑微的祈願。

－－來世，莫再生於帝王家！

左洛盈木然站立，盯著置於桌上的鳳冠霞帔，大紅嫁衣，像尊沒有靈魂的陶瓷娃娃，任由宮婢擺佈，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她無神地盯著鏡中自己，娥眉淡掃朱唇點，一襲製工精細的朱紅嫁衣映在她眼裡只覺鮮紅刺目，扯開一抹淡笑，更添嫵媚嬌艷，卻沒有半點即為人婦的歡愉。

「盈兒。」踏步而來的皇者揮手屏退宮婢，素來溫潤如水的音調在今日添了幾許愴然。

「哥哥！」漾起淺淺笑靨，她撒嬌地撲入兄長的懷中。「哥哥，你看我美嗎？」

摸著那如緞青絲，輕輕拍著，「美，美的似天上的仙女。」

左洛盈依偎在兄長懷中，輕聲開口，「哥哥，別難過，也別自責。」她感到兄長的身子輕輕一顫，再道，「有兄如此，此生何求？這條路，盈兒無怨無悔，若有來世，我定要再當哥哥的妹妹。」

「好，再當哥哥的妹妹，當哥哥最疼最愛的妹妹。」瘖啞的聲音微帶哽咽，是無法守護至親的遺憾，是允諾相約來世的承諾。

「公主，時辰到了。」門外宮婢敲門催促。

左洛盈離開那溫暖的胸膛，笑著燦爛如花，「哥哥，保重。」

「……保重。」此後，高處不勝寒，迢迢長路，皇者獨行。

「公主！」

催促聲中，她在宮婢攙扶下走出房間，頻頻回首，直至兄長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

保重了，哥哥！
保重了，妹妹！

蓋上紅巾，坐入轎子。沿途祝賀詞語，鞭炮鑼鼓聲響不進一顆已死寂的心。

緊握在手的龍形玉玨，曾是她在漫長等待中的藉慰，卻在此刻，顯得如此刺目諷刺。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悔嗎？

不悔的！若能重來，她仍會義無反顧，即使結果如此。

「公主請下轎。」

恍惚間，她感覺到轎子放了下來，玉玨收入懷中。簾幕緩緩捲起，蔚藍無雲的蒼穹映入眼簾，將手放上一旁宮娥的手傾身向前走出。

步出轎子的瞬間，忽然大作的狂風，在眾人不及反應間掀起頭巾，傾國玉顏一覽無遺，風止巾落，緩緩飄至一人手上，四目相交的瞬間，捲起驚濤駭浪……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嘗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伍

凌亂的書房中，椅子斜躺，本該置於書櫃上的書籍散落一地，桌面、地面滿是揉成團的紙張。頹然坐地的男子渾身酒氣，舉觴狂飲不停歇，大口大口飲入口中的液體，灼熱了喉間，紊亂心緒隨酒翻湧於腹，無以傾訴……

『本宮已為皇兒訂下一門親事，擇日迎娶。』

『兒臣……心已有所屬。』

『呵！』掩嘴輕笑，說不盡的風華絕代。『上至王宮貴族，下至平民百姓，哪個不是三妻四妾？』

『弱水三千，兒臣只取一瓢飲！』

『好皇兒，你只要娶她就行了，娶了後你要供著、擺著，母后都不管。』

『弱水三千，兒臣只取一瓢飲！』他再次強調。

和藹的面容在一瞬間變了色，『可笑，這話你的父皇你曾對我說過，可到最後呢？本宮得到了什麼！得到了夜夜獨守空閨至天明……呵，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幽幽低吟，雍容華貴的老婦臉上盡是掩不盡的寂寥。

以色侍人者，色衰則愛馳。什麼一生一世一雙人，待到容顏枯老，就什麼都不是了，『只要皇兒娶了她，往後要娶誰便娶誰，包括你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母后絕不多加干涉。』
『母后……』

『怎麼，你不願意？』她沈下臉來，『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本宮不過要你娶個女人，會要了你的命嗎？就當是報答我多年來的養育栽培之恩，你娶是不娶？』

看著那一張熟悉卻教他只覺陌生的臉，眼前至親，言詞犀利，慈目盡失，已不若記憶中，『於妳而言，我只是棋子嗎？』瘖啞的聲夾雜著失望問著那與他血脈相連的至親。

曾幾何時，幼時輕柔將他抱擁於懷，溢著溫柔淺笑在他耳邊低語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母親，在名利權勢下，再不復見，只餘滿腹陰謀算計。

他的問題沒有得到答案，只聞撲通一聲，雙膝跪落，『皇兒，母后求你，娶她……好嗎？』刻滿歲月痕跡的容顏上老淚縱橫，一雙滿是皺紋的手抓住他的腳，緊的教他掙脫不得。

居於高處盯著對自己卑躬屈膝的血親半晌，唇在開闔間微微顫抖，最終走向妥協，『戲要做全，母后演至如此，最後一幕豈可因兒臣毀於一旦……好，我娶……』淡淡的一絲苦笑控制得很好，在唇間一閃即逝。

母子親情，自此後，遙不可及……

「哈！」忘憂物，忘憂忘憂，為何千愁未解，舉杯消愁愁更愁？澀然一笑，舉觴欲再飲。

「別這樣！」推門而入，看見那形同自虐的舉動，一把搶下，上揚的嗓音摻雜著連左洛盈也識不清的情緒。

「妳……盈兒！」張著燻染酒意的眼，直直凝望讓他魂牽夢縈的身影，眼前容顏眼前人，是他此生最愛卻也負愧最深的人，左洛盈！

「好久不見了，小叔。」頷首，一句小叔，彷若她與他之間除了大嫂與小叔這層關係外再無其他。

「小叔、小叔……」低聲呢喃，掩在衣袖底下的手緊緊攢住鳳形玉玨，自掌汨汨流下殷紅鮮血，染紅了玉玨，似鳳啼血。

玨落響玲玎，無視從傷口汨汨流出的艶紅，沐紫陵起身伸手握住左洛盈冰涼的手指，溫柔的將她擁入懷中，一個淡淡的吻，如蜻蜓點水般落在她的雙唇上，而後逐漸加重，是了長久以來的思念。

她沒有抗拒，任由他擁著、抱著，然後不著痕跡的拉開兩人的距離。

「逾舉了。」她故意擺出不悅的神情斥責他。接著，自懷中拿出未曾離身的龍形玉玨，當著他的面，高舉起手用力摔落，清脆地……斷絕一切可能回頭的決心。

「今後，你我，除了叔嫂，再無其他！」最殘酷的語言；最極端的作法，殘忍地劃開了，曾經緊密的連一絲縫隙也沒有的兩顆心。

「是、是阿，妳是我二嫂、是我的二嫂……」語調中，說不出的戚愴，昔日情人，今日叔嫂，何等諷刺！

嬌顏慘澹，對上的眼，無聲傾訴未說於口的歉意，曾經的澈然在冉冉紅塵中蒙上塵埃，再不復見。

「她是個好姑娘，莫負她。」

「莫負她……哈，那妳呢？」澀澀一笑，語調滿是澀然。

那妳呢？

盈滿苦澀的問句在左洛盈耳腦中徘徊不絕，她望著他，扯開一抹淺笑，笑中帶淚，「紫陵……放下吧！」

瞠大眼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昔日濃情銘心刻骨，一句放下真能盡付雲煙？

哈，豈是這般容易？

左洛盈沈默了一下，才又開口，「紫陵，若再給你一次機會，這一次，你會作下不同的選擇嗎？」

「我……」他語塞。

若再作一次選擇……

當尊敬敬愛的母親拖著日漸年邁的身子朝自己屈膝跪地，苦苦哀求，即使明知作戲，即使所娶非愛，他……還是會再次妥協的！

「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答案了。」左洛盈凝視著他，沒有訝異，沒有失望，語氣平淡的陳述事實。

「哈！錯了，錯了……」沐紫陵戚愴一笑。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

他想起了某一天，母親難掩失望的對著他的大哥，當今的聖上，搖頭不住地嘆息，「你三弟，唉……本宮怎會養出這麼一個多情的兒子。」

在門外的他，懸在半空的腳，遲遲跨不出……任何一步。

最是無情帝王家，在以血淚交織而成的宮闈中，一顆重情的心，是否早已注定被傷的千瘡百孔？

「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害相利取其重。」伸手握住沐紫陵顫巍巍的手，「為人子，為人妹，被迫也好，自願也罷，但不能否認的是－－我們都作下了選擇，既已有所取捨，那就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到底，不是嗎？利害相生，每一個決定，不見得毫無遺憾，毫無悔恨，但若作下選擇，唯有負責到底，方能對得起在捨得中所捨棄的人事物，所以，紫陵……放下吧！」

沐紫陵盯著她半晌，張口欲言，卻說不出任何一字。

緊握成拳，似想抓住些什麼，卻又什麼也抓不住……

「是，是該放下了。」啞著聲，一字宛若一刀剜著他的心，過往濃情，隨著放下語落，執著不再。

然……放下與否，唯心明！

「抱歉。」對望的眼，流轉著不捨與歉意，又摻了幾分苦澀，幾分祝福，以及此生只能深鎖心底的承諾。

「離開吧！」旋過身背對她，下達逐客令。得難失易，別了，盈兒！「對了，我好似沒說過，祝妳幸福，二嫂！」放任喚出的稱呼凌遲著自己已然殘破不堪的心，無聲慟哭，今後，只是叔嫂，只能是……叔嫂！

「我會的……小叔。」此後，輩份身份，根深柢固！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她彷彿聽見彼此的心，隨著已成定局的現實，碎散一地，再難圓。

朝陽初昇，隨著拉開的門，刺眼光芒直直照入，始終背對的兩人，誰也沒有回頭，因為一旦回了頭，便再也放不下，捨不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唯寄來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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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這文有沒有人看過，因為我有PO在鮮網上（掩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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