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6【日月】咫尺引 1-15（完），28F 琅琊文庫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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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sedan

2014-07-08 20:34

咫尺引

【靡不有初】

一

素還真被冊封為東宮一年，向父皇要了師弟談無慾當伴讀。
談無慾頭一回入宮，並未有像平常小孩兒般怯生。他梳著蓬蓬頭，齊劉海下，兩個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清澈透亮。宮禁森嚴、天家儀範，被十一歲的孩子往太子面前一站，生生站成一幅肅穆寧謐的畫。
帶他前來拜見的國師八趾麒麟吩咐著大徒兒：無慾年歲比太子小，太子又是未來天子，要仁愛寬宏。請太子愛護你二師弟，像愛護親弟弟一樣。
座上太子微笑：師弟也愛我像親哥哥一樣麼？
談無慾晦澀冷淡道：我沒有親哥哥。我親哥哥死了。
八趾麒麟面色微變。
太子哈哈大笑，跳落大椅，踱步到二師弟身旁，湊在耳邊笑：孤上有兄下有弟，但孤只當他們死了，他們也恨不得孤死了。
太子呼出的鼻息兜在耳垂：孤身邊不需要兄弟，但孤要一人，可作良朋知己，懂嗎？
談無慾方始抬眸，點頭：懂。
太子很滿意，回頭對國師說，師尊給徒兒覓了個好師弟，請師尊放心，徒兒定會好好盡師兄之責。

那一年素還真十二歲，談無慾不過十一，但兩個人都不懵懂。
素還真乃先皇后所出，先皇后養他到九歲，一天吃了御膳房進的一碗鮮鱸魚湯，不到半時辰便薨斃。先皇后娘家別無選擇，犧牲權勢利益，換得聖上金口一諾的太子之位。同年，征遠將軍以通敵之罪被下死獄，滿門抄斬。很少人知道，行刑前夕，將軍八歲幼子因天花夭折，免了身首異處之辱。
後宮之中，失去母族蔭庇的皇子像大海上的孤舟，東宮的尊榮，在素還真身上猶如嘲諷與咀咒。不同的是，無數次因零散細碎瑣事被罰跪在紫華殿前的太子殿下，如今身邊多了個孩兒陪罰。
厚雪鋪滿鵝卵石徑，反倒不那麼磣人。便在那白晃晃新淨雪上，兩個孩子肩頭並著肩頭。太子在雪地上寫：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談無慾看見，悄悄寫：南有樛木，葛藟累之。
太子執起師弟僵冷的手，用自己溫熱的掌心捂暖，兩個人袖子疊到一處。雪光皚皚，天地茫茫，誰也不察覺。

有時候，太子乘東宮如冷宮之便，留師弟夜宿。
素還真擠進他師弟被窩，把從宮娥太監處偷聽來的鬼故，說與他師弟聽。說完了，兩個人乾瞪眼，半宿都不睏，於是起來練劍。
劍術不是武術師傅所教。太子在宮中不受寵，授武師傅只立根基，不傳武藝。素還真卻從不打馬虎眼，功底扎扎實實。談無慾給他偷偷捎來八趾麒麟的劍譜，他揣摩著學起來，跟師弟互相餵招，酣暢淋漓。
兩人練出一身薄汗，便脫去靴襪，在蓮塘邊上踩水。塘水浸沒了腳掌丫，撥涼撥涼的，間或有小魚擦過，還啃腳趾頭。
是夏夜，蚊子多，素還真手執團扇，給他師弟扇蚊子。寥落的東宮，荷塘月色依樣是荷塘月色，因為頭頂之上是一輪清月，少了白日暑熱翳悶，竟連禁中都好像多了分清冷的歡喜。
談無慾伸手去抓眼前飛過的流螢，攤開手心，在他與素還真之間，一點綠光閃閃爍爍。素還真吐納輕送，火螢蟲便震翅，高高飛過屋簷。
只在飛離瞬間，素還真與談無慾短暫目光相接，便見他那不苟言笑的師弟，笑意淺淡，眸裡彷彿徘徊著依戀。

太子一天天長大，在聖上那裡，仍一天天不受待見。
本朝昌逸已久，聖上年屆耳順，沉耽修道練仙，於政事一道卻尚未目盲耳聵。太子胸藏丘壑，志存高遠，在眾皇子中出類拔萃，他是知道的。但凡太子蠢笨些，不曉得早年自己縱容貴妃毒殺皇后一事，也許他待他，仍能像父親待兒子。
聖上靠在床榻上，望著前來侍候湯藥的太子，說：你決定了？
素還真俯伏於地：願為父皇分憂。
聖上說：你身邊的小孩兒，你怎麼處置。
素還真說師弟只是孤兒。
聖上冷道談無慾是談家遺孤，談家一門忠烈，為朕而死。
聖上目光寒凜，素還真久久抬起臉來，安閒淡定：兒臣會處置了他。

天啟三十二年，異度結束多年帝位之爭，再度興兵來犯，由吞佛童子掛帥，一舉攻破重關赦道。八百里快報軍情抵京，剛服下丹藥的聖上急怒攻心，氣血逆流，當場昏厥。
兩月以來，聖上纏綿病榻，仍猶強撐著身子，與朝臣商議，遣兵調將。但戰報如雪花飛進京師，片片寒透人心。異度大軍繼赦道再陷北域城，於邊陲三省如入無人之境，眼下已臨要衝翰海，直指中土。
無可奈何之下，聖上下詔，命太子代君親征。
滿朝嘩然。
無人知曉皇帝與太子之間有過怎樣一場協議，連跟在太子身邊幾年，旁人視之如太子心腹的談無慾，事前也不知道。
接旨當晚，太子將師弟拉上了東宮的床。
在性事高潮，身下一片火辣，談無慾扳住素還真雙肩，十個指甲都深深掐進去，眼中只有麻木。
他記不清這個晚上是怎樣開始，只記得素還真看聖旨跟看破布一樣的眼神，說，我答應他，輸了便將命填在那兒；贏了，就再不回來。
談無慾頭一次單從素還真聲音裡就聽出了恨，是那種綿長的，日久彌新的恨。素還真說，就這樣，他還不肯讓我走。
那，要怎樣才肯放你走……
精疲力竭之間，身後素還真命宮人準備侍候沐浴。談無慾背著身子，蠶絲被輕薄地只搭在腰線，門一開，扇起涼風，冷得他微抖。他累極闔眼。
素還真抱起昏沉沉的師弟，談無慾赤裸的身體泛著歡愛過後的潮紅，臉色卻蒼白得嚇人，即使人事不知，眉頭仍緊緊皺起。
素還真撩開談無慾額前濕濡的髮絲，虛弱的師弟與虛弱的母后，兩個截然不同的身影正逐漸重疊。素還真彷彿又看見母后嘴角滲出黑血，染污了華裳。母后拉著他的手說，從今天起，你不只沒有了母后，連同父皇、兄弟、外公舅舅，全都沒了。
他問母后，那我還有甚麼？母后說你只有一條命，當一個將死的活人，或者當活著的寡人。
原來一晃眼，經已事隔九年。

出征前素還真與談無慾去給八趾麒麟叩頭。
與聖上一般，近月來國師身子骨亦大不如前。兩個人在門前跪了一個時辰，才聽見裡面傳來咳嗽聲，讓進去奉茶。
分明只過了十天半月，與師尊再見這一面，卻生生像別了十年八載；連師尊的容顏都衰老凋敗得像天光的曇花，從目光深處透著蒼涼。
素還真望著老人灰敗臉色，說師尊讓徒兒替你把脈。
八趾麒麟揮手：太子有心，奉茶吧。
素還真恭恭敬敬捧過一盞清明香：師尊不認徒兒了？
八趾麒麟說我再沒甚麼可以教你。祝你早日得勝而歸。
素還真離去後，他向二徒兒招手。談無慾便跟小時候一樣，委坐於地，伏在他師尊膝上。談無慾說師尊活了這許多年歲，仍會傷心麼。
八趾麒麟說，誰讓人生不如意的事情總多。但過去我希望你倆活得好好，如今也希望你們活得好好。又說，你師兄他朝必成一代明君，你亦可為良臣，就只怕你來日心裡抱怨我。但我是等不及那天了。
師尊的手骨節分明，一下一下捋著他的髮，像是世上珍寶。他從八歲起便沒有了家的夜裡，也是從老人懷抱中，一宿一宿被順著背至睡著的。
談無慾哽了哽，再沒忍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些眼淚是難過甚麼。他說我再哭一會兒，再哭一會兒，出了這道門，從此我再也不這樣。
從此再也不這樣了。八趾麒麟只剩嘆息，他的兩個徒兒，一個早就失去一切，另一個，從此再沒甚麼好失去。

天啟三十二年六月，太子率十萬大軍奔赴翰海。
同年八月，交戰半年來首個捷報傳抵紫華殿，太子領兵，於翰海三十里外原始林伏擊異度得手，兩軍激戰半夜，異度被逼退守百里之外。
十月，異度火城再起宮闈傾軋，太子趁敵方軍心不穩，結束膠著月餘的戰況，火燒圓教村，一路奔襲，殲敵數以萬計，將異度趕回關外。
太子天縱英才，用兵如神的名聲，自紫華殿流傳開去，乃至史官筆尖之下，鋪開一道光茫萬丈的身影。

大局已定，聖旨傳召，令太子班師回朝。
這結果在許多人心裡，毫無懸念。素還真抱著師弟情動的身子，咬住他沐浴過的頸側，廝磨著：我們嬴了。
是的他嬴了，無可指摘，讓深深忌憚他的聖上，失去一切拒絕的理由。
厚厚的帷幔將入冬的寒天阻隔在外，帳裡火盆燒得旺，談無慾整個人熱得不行，頭昏腦脹的看火光將糾纏的影子投在幕壁，他雙腿勾在素還真腰間，隨著抽送而起伏。他聽見自己半呻吟半喘息的聲音說：恭喜太子。
素還真便在他體內出來，熱液滾燙，他一時承受不住，難以自控地收縮、絞緊。
師尊去了。素還真在他耳邊道：初八晚上走的。
素還真語氣平靜，談無慾聽得明白，又好像不明白。他渾身顫抖，幾近痙攣，被素還真摁住四肢，死死壓著。
走了好……談無慾想，走了世界清淨。

卻不想連皇帝都沒等到太子回朝。大軍行至幽州，天啟帝駕崩，卒年六十二。
宮中遞來消息，有先皇臨終遺詔，皇長子深仁厚澤，以賢以長，可為天下主，著繼承大統，云云。竟是要廢太子。
從京師趕來報信的莫召奴以為會看見太子的怒容，或冷笑。素還真向著皇宮方向，臉上是與年歲不相稱的冷漠和陰鬱。
回去吧。他說。
這支不是他的軍隊，卻足夠收拾他一輩子長在深宮，每每在他被罰時跑來冷嘲熱諷，害他多年但從未得手的兄弟。
十一月二十日，大軍停駐九華門外，太子親領不到一千兵士，堂而皇之入宮奔喪，並以叛亂之名，拘禁皇長子及其母雲貴妃。
貴妃宮中，太子摒退左右。眼前曾經尊貴無比的皇長子，如今披頭散髮，神色張惶，手執一卷聖旨，目眥盡裂：是父皇的詔書！親筆詔書！素還真，你敢！
皇長子身穿龍袍，色澤新艷，出自煙州繡娘的繡功，栩栩如生。素還真冷眼看著：雲貴妃確實有點本事，可惜那點本事，自害死母后以來，通通成了自掘墳墓的勁頭。皇兄問孤敢不敢？以孤一人之力，當然不敢，但九華門外的兵馬，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孤之所以站在這裡，亦是奉詔。
皇長子將手中詔書用力擲向素還真，素還真不閃不避，肩膀被砸了個結實。他彎腰拾起卷軸，就要離開。
皇長子嘶吼：你要把我跟母妃怎麼樣？
這個與自己鬩牆多年的兄弟，素還真回頭，今生望他最後一眼：雲貴妃比皇兄聰明得多，她自己知道自己要怎麼樣。至於你，此處是你母妃宮殿，皇兄愛怎麼樣，便怎麼樣。看在先皇臉上，朕必定好茶好水，養你終老。
天啟三十二年十二月，大行皇帝龍馭上賓，大殮之日，貴妃雲氏於行宮中觸柱而亡，以身殉君。
次年，太子於天濤殿登基，改年號琉璃。時素還真年十九，離弱冠之齡，尚差一歲。

初夏

2014-07-08 23:27

嘿嘿，樂坐沙發！

這個故事似乎是個很大的架構，教人分外期待全文和突發本了（笑）
雖然素還真比起一般想像中的陰沉了一點，但反而是這種深沉讓角色變得十分有趣，不知道在即位之後他會如何變化？這份心狠手辣會造就他和談無慾什麼樣的關係？無不令人好奇。
很喜歡談無慾在師尊膝上哭泣的那一景：童年和成長，就在這一次哭泣中絕然地劃分了，身在王家不能不現實，談無慾的堅決也讓人很感慨呢。

非常期待後續唷！
這可是炎炎夏日的精神糧食啊～（笑）

shijin

2014-07-10 00:30

好棒！看到楼主的日月，激动得半夜不睡觉，先看完

就喜欢这味冷冷的心机深沉的师兄，但我相信他待师弟总是好的，虽然可能并不是师弟希望的那样
第一章没有怎么描述师弟的心境，但是好像师弟仿佛明白些什么
这样纵容师兄真的好吗
不知为什么，总有些担心师弟你不是报仇来的吧（喂，别胡说！你到底从哪儿看出来的= =）
期待下文

elisedan

2014-07-13 14:58

樓上們：

小談的童年其實早就完結，在他家裡被抄家滅族後。這算第二次飛來橫禍，他還是有點過早被素還真毁了，或者說被政治局勢毁了。包括他的理想，一點快樂，還有沒來得及好好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的感情。素還真也的確想待師弟好，不過當時情勢，趕鴨子上架，也就這樣。開局開得不太好不是他倆的錯，至於後來的又另算了。

elisedan

2014-07-13 15:03

二

新帝即位元年，頭一件要緊事，是廣納良才，開科取士。
主考禮部尚書與幾位同考不敢怠慢，商量多日，將所議結果，向皇帝一一陳條。末了，這位老成持重的尚書大人，幾番欲言又止，終提及此番考生之中，似有東宮舊臣。
素還真這東宮當的如何，滿朝上下心知肚明。若論起「東宮舊臣」四字，也就一人而已。如今這人，他自己說要考。
素還真打斷尚書準備語重心長的勸告，說，朕沒逼著他考，卻也沒逼著你們抬薦他。
堵的尚書大人無話可說。
會試殿試順利舉行，主考將取錄名次進呈御前，皇帝把所有考卷次第看了一遍，獨揀起被點二甲二十三名一份。當場幾位考官眼觀鼻觀心，個個垂目而立。皇帝對著那份卷，看了又看，若有所思，終緩緩放下。
眾人暗暗鬆一口氣。
紅紫趁春闌，萬簇瓊英，猶未開罷。瓊林宴上，兩榜進士觥籌交錯，詩文會友，各自得意；紫華殿裡，皇帝抱住他的新科士子，只覺滿室春色，盡收眼底。
真可惜就在方才，在殿中，他不能讓他成為他的探花。私心裡，只有他才配得如此別致風流的雅號。

琉璃元年甲辰科取士，後世若把名字一一列出，不難發現，琉璃帝的左膀右臂，開琉璃盛世的肱股重臣，他們當中，大部分已然登場。但在當時，也不過是默默無聞的年輕小伙。
馬車一路往東北城外趕，油壁青氈，毫不顯眼；但仔細一看，拉車的騏驥驊騮，可不是尋常難得。
行至北鄗山嶺一帶，數人下車。談無慾與素還真共乘，另一輛車中卻陸續鑽出來幾人：莫召奴、葉小釵、青陽、慈郎、劍君……
素還真的舊雨新知，濟濟一堂。這些人談無慾有認得的，有才認得的。
皇帝問諸位，這樣景致，你們眼中，又看見甚麼了。
青陽道：驚蟄過後，萬物生發。
慈郎說：立夏將至，恐有雷雨。
素還真轉向談無慾：你呢？
談無慾隨口答的是：不雷不晴。
他說完這話，整個心思便不在了。天高雲闊，山巒蔥鬱，疊嶂雄奇，造物的奇妙都鋪陳在他的眼前，不禁心曠神宜。皇帝那些朝中局勢如何，一句話藏十重心思的啞迷，卻不放深宮禁院裡說，偏偏跑來大煞風景。
是在回去路上，皇帝臉帶笑意，一句「從邊塞回來後，這樣風光雖未足一二，到底聊勝如無」，儼如討賞口吻。
談無慾心頭泛動，一路無語。

他確實忙，卻不怎麼覺累，只不過偶爾神經繃緊，思緒紛亂，忘記了如何放鬆。
在種種紛亂裡，翰林院中沒日沒夜埋首宗卷典令，成為最踏實的時光。
旁人看來，談無慾在翰林院當庶吉士的日子一點不好過，他自己反倒一無所覺。他自八歲起一直過著被擠兌的日子，起初是失怙受同儕擠兌、後來陪太子在宮中被擠兌、最後被太子擠兌。
如今他以二甲末等成績擠身翰林，還是那樣不清不楚的底子，說被擠兌都是輕的。
號崑崙提著食盒，擱在案上。案上一盞殘燈如豆，談無慾從經卷裡抬頭，即便在這樣寂寥至慘淡的夜，燭火在他眸中跳躍，仍閃著倨傲倔強的光茫。
號閣老入閣至今，翰林院往上翻十年，都沒見過像談無慾這樣的。不像為名為祿，不似為國為民，既不結黨交際，又不攀權附貴，每日卻拚了命般活著。
號閣老任由談無慾簡單佈好菜，替自己斟滿一小杯，聽他告了罪，落坐。
號閣老說，再忍耐下吧，小談。
他在翰林已待了兩年有餘，按規矩，庶吉士三年即可出院授官。
談無慾答應著。
袍帶兀自難掩他日暫消瘦的腰身，閣老勸他多夾幾筷菜，又舀了碗御膳房熬的老母雞湯，道：其實陛下為你打點的並不少。
談無慾目光當下就冷下來。閣老遞過湯，他雙手恭敬接過；號崑崙是他在翰林中頭一個敬重之人，也是唯一一個孺慕之人。但若然號閣老再多說一字半句，從此他和閣老，便是後學和前輩，該盡之禮，該抱之敬，半分不少，半分不多。
只是號閣老不愧為號閣老，一語未曾道破，又囫圇吞回肚裡。

他在翰林院的忍耐沒多久就到了頭，皇帝沒等得及三年之期，將人提拔至兵部郎中，仍留院編修。
琉璃三年三月，血海之南長生殿作亂，皇帝任命知州兼安撫使葉小釵為帥，另指派京官談無慾為副帥，征討平叛。
皇帝動作雷厲風行，時機天衣無縫。
出征當日，皇帝親送至白石門城頭。隔著城牆高低，談無慾一身戎裝，腰配寶劍，頭盔上長翎胭紅如血，司禮奉上酒爵，兩人遙遙相對，敬了一杯壯行酒。

戰事結束，葉將軍談大人英雄歸故里，百姓夾道，十里相迎。歡愉的氣氛被誰有意無意渲染，籠罩在京城中，久久不散，微妙沖淡了朝中詭譎局勢。
聖旨到了談郎中手裡，嘉許表揚一番，城東賜第。
慕太醫到談郎中新居慶賀，沒看見想像中的畫樑雕棟，高閣朱欄，說素還真都當上皇帝了，怎麼還忒小氣的。
談郎中讓新來的僮兒為慕大人上茶。鮮嫩芽蕊浮在青綠茶湯上，慕太醫呷了口，心滿意足嘆道：細微功夫倒是卯足勁。
談無慾似笑非笑：那換在下自己俸給買的？
慕少艾嘖嘖有聲，卻知情識趣閉嘴。
慕大人接著吃人家的茶，漫悠悠道：談大人這次立下大功，明日朝議，想必還有封賞。
談郎中說慕太醫得空跟在下閒扯，還不如到大街上去給百姓多看兩個病。
慕太醫笑：聽談大人語氣，好像我不是來給談大人看病似的。
談郎中神色略有些冷淡：慕大人若真能給在下看出甚麼病來，說不定在下會很感激你。
慕少艾看他半晌，緩嘆口氣，揀起自己的煙筒，沉默起身，沉默離去。

談無慾身體大好，沒病沒疼。戰場上雖刀劍無眼，被刀砍流血，被箭射破道口子是有的，但他武功底子不差，遠沒傷筋動骨。
皇帝對此表示滿意。他從暗格摸到藥瓶，倒在手心，抹到談無慾身下。
藥效發作很快，談無慾伏在榻上，十指緊緊抓住被褥，身體難耐地磨蹭扭動，又難堪地隱忍著。素還真是喜歡看見自己這模樣的，幾年來都沒變過，要等他忍不住了，求了，才肯給他。
素還真低笑，一手繞到他胸前，兩指捻玩起突出的敏感，含住了耳垂：辛苦愛卿了，在白石門那日，朕便想對你說，太平待詔歸來日……
那些輕薄語言扯棉絮般落在耳裡，像一場陰冷無盡頭的雨。
今晚皇帝大概好心情，他象徵性呻吟了幾聲，還沒開口求饒，就被按著腰進入。
兩人幾個月沒行此事，好像都特別難以克制。素還真從他後面做了一次，把他翻過來前面，又做了一次，尚且意猶未盡。扶住人跨坐自己腰間，素還真撈起他兩條腿，掛在臂上。談無慾拚命仰起頭，他下面飢渴地蠕動絞纏，濕答答的流得那人滿大腿根都是，有那人的東西，有自己的，淫靡得不像話。
明明恨死了這事，但又難以自持，他滿心厭棄自己，有時比厭棄那人更甚。
雲雨稍歇，皇帝抱住他榻上將息。他的一臉不快沒逃得過皇帝雙眼，皇帝摟過他的腰，在他額上印了一吻。
皇帝說真是委屈愛卿了，明日朝堂之上，恐怕仍要委屈愛卿一次……但朕會給你補償，晚些日子，朕有份大禮要送你。
這些話平素皇帝說出來，便該令人受寵若驚。但談無慾此刻心中煩厭，卻是連假意應酬都不想，就只背著身不接茬。
素還真沒同他計較。在他眼中，也許這人仍願意在他面前有這些小脾氣，才更覺可愛。便不顧他的抗拒，將人按在自己懷裡，說，有了你與小釵這一仗，朕終於可以立后了。那些個大臣，朕為先皇守孝三年，他們逼朕大婚逼了三年，真是煩透。
提起政事，談無慾心中卻清醒不少。他問皇帝，陛下意屬誰家小姐？
素還真說愛卿替朕看看吧，看中意誰，朕就下聘。
談無慾沉吟道：識家幾位小姐要麼年紀不對，要麼身分太低。只有識尚書么女兒，卻是嫡出，又太貴重些。歐陽家女兒倒是多，臣記得歐陽閣老有位外孫女，年方十六，才貌俱佳，其母雖是庶出，也是閣老掌上明珠－－
素還真不禁好笑：你倒比朕還清楚了。
談無慾垂眸：陛下立后乃國家大事，臣為國分憂。
素還真嘆道：為國分憂，你跟小釵都爭氣，教朕看著，好羨慕你們能金戈鐵馬，馳騁沙場，不似朕在廟堂上，天天受那兩黨的氣，到頭來，還得娶他們家姑娘。
歐陽家和識家，喜不喜歡都是要娶。但若問朕意屬之人……皇帝不再說話，翻身過去。
秋夜風涼，天高星明。紗綾帳裡，只見珍簟玉床，繾綣懷適。

elisedan

2014-07-19 13:01

三

對長生殿用兵大捷，皇帝龍顏大悅，以葉小釵為首功，擢升京師都指揮使，並將禮部蕭大人之女指婚予他；至於談無慾，出乎人意料之外，皇帝嘉勉幾句讓在兵部好好用心云云，非常冷淡。
朝臣不無揣測，但相對接下來皇帝首肯大婚的宣佈，此事就被草草掀過。
琉璃四年五月，皇帝同日娶風采鈴為后，識玲瓏為妃；新皇后鳳輦由府第經長街大道入皇宮，滿朝同賀，舉國歡騰。
不只帝后，儀式亦從早到晚地折騰著百官。筵宴之際，卻有司禮太監請郎中大人移步偏殿。談無慾瞥一眼丹陛上正敬茶吃酒的皇帝，悄然退席。
偏殿之中，等待他的卻是位清麗小姑娘，約莫十三四歲年紀。太監說，是陛下一點心意。
談無慾皺眉，轉身就想走。
太監趕忙攔著，說大人不要誤會。又讓人把殿裡弄得亮堂些，燭火全被點燃，一時亮如白晝。太監說大人您瞧仔細，這姑娘眉眼，可像甚麼人？
談無慾便將人仔細望，望了半天，驀地一怔。
姑娘臉色帶點不正常的白，目光中又是好奇又是戒備。談無慾有些慌：你、你叫甚麼名字？
姑娘貝齒輕咬，報了閨名。
偏殿中一片安祥寧靜，門被關上，甚至聽不見外頭半點喜慶熱鬧。但談無慾仍覺聲音聽著晃晃悠悠：你說甚麼？再說一遍，我聽不清楚……
姑娘說：笑眉，我叫談笑眉。

談無慾的城東賜第，青磚灰瓦，安靜幽深。院裡栽了幾株銀杏木樨，到秋天還有菊花，廊前階下，滿目金黃。
慕太醫上門蹭茶蹭飯次數，顯然有增無減。談笑眉新采了菊，和著烏龍茶葉一起泡，又加了枸杞。
慕太醫嘻嘻笑，小姑娘真有賢慧的樣子，如能娶回家裡相對，真是人生一大美事。
莫大人說，慕大人是天下的浪蕩子，看誰家姑娘長得俊，都想娶回家裡。
談無慾雖不說話，望慕少慕的目光，就跟他再多說半句輕浮話便送客般。
慕太醫感嘆，談大人這會兒就這麼上心，將來不知道還要怎麼疼她了。
妹妹是寶貝，他的確把她上了心。談無慾下朝回來，總在院裡在簷頭下，在書房在廳堂中，瞧見他妹妹的身影，在持家忙活，在做女紅針黹，在舞刀弄劍。
妹妹是爹爹的遺腹，母親是位江湖俠女，教她認字，也教她認刀劍，因此妹妹有幾分俠氣。但妹妹性子還是隨爹。
笑眉說，我以為我是隨娘的。
談無慾笑道，我樣子隨爹，性子卻隨娘；你樣子隨爹，性子可能隨娘，但在我看來，也跟爹爹肖似。
笑眉聽得起勁，說兄長多給我說些爹爹的事麼。
談無慾就回想，談家原是尚武世家，幾代都有功勳。爹爹亦是飽讀詩書，可他不喜拘束在書房，更愛與些江湖三教九流行走，也率性任情。
有年廟會，妙靈寺前熱鬧繁華，伯父帶了他們兄弟幾人去聽大戲。四處人頭湧湧，台上剛唱的《英雄義》，伯父起初拍手叫好，卻愈看那史文恭愈眼熟，原來便是爹。
談笑眉便笑：果然這樣的爹爹，才投我娘的性情。
談家遭劫時，談無慾才剛滿八歲，對人間誠然有許多蒙昧無知。但像這樣，把瑣碎記憶給血脈相連之人件件描摹，與妹妹閒話家常，日子便過得如尋常人家般平安歡喜。
有了笑眉，從前他死水深潭般的生涯，幾個月來，彷彿又與人世界重新鮮活相連。

唯一美中不足，是那個人不請自來的造訪。
偶爾他回到家，僮兒便告訴他皇帝身邊傳話的公公又在前廳候大人多時了。談無慾便慣會心情惡劣到晚上。
從前他很討厭紫華殿的龍床，如今覺得，在這裡還不如在那裡。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小至自己茅廬一隅，追想起來，亦是皇帝恩賜。但即便如此，他仍舊抗拒。好歹如今府上多了女眷，他再無知無覺，亦感難堪。
他向皇帝埋怨了幾次，皇帝只笑不答，晚上的床事卻更加放肆，不知收歛。
久了，談無慾也就隨他，但內心對那人又多兩分厭棄。
素還真知道談無慾怨他，便說，辛苦替你找到妹妹，換你一張冷臉，朕好生後悔。
談無慾默然。
素還真在他身後狠狠撞了一下，談無慾咬緊牙關，仍洩出一絲呻吟。
皇帝在他體內律動，他聽見自己聲音顫危危的：臣……謝陛下恩典。
也是這事，他原該感激他。

興許是漸漸看開，經過這些年，他跟皇帝，也就是這樣了。
皇帝因為立后娶妃，後來又陸續選了好幾家姑娘入宮，倒沒比當初在翰林院時常召他。每每見了，皇帝抱他的熱情，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但浸潤多年，魚水之歡卻愈來愈和諧，皇帝看人亦愈來愈順心；順心了，便不吝嗇給他一些賞賜，有時候是床笫之間的溫柔繾綣，有時候是朝中利益。
隨著登基日久，皇帝對政事把握日深。在兩黨暗流洶湧的相爭的朝局裡，他與素還真默契非凡，往好裡說，也有點君臣相得的意思。
琉璃七年，燕南大旱、翳流作亂，今陽知府因販賣私鹽被彈劾。種種紛亂中，談無慾右遷大理寺少卿，在刑部尚書兼大學士號崑崙支持下，雷厲風行處置了被大理寺壓下的幾樁案子。
皇帝下朝後在御書房召見他的少卿，手裡一份奏摺，看完了，搖頭笑道：愛卿這是要把大理寺拆了翻天的勢頭？
大理寺少卿冷淡莊嚴：臣公事公辦。
皇帝說別那麼急，上次造寺一事，朕沒遂他們心意，他們正有氣沒處洩，想要挫挫朕的銳氣。這關節眼你偏往刀口上撞，到時一背脊都是箭，朕還得費勁替你拔。
大理寺卿淡道：臣明白。
皇帝看著談大人正兒八經地敷衍他，瞇起了眼：明白甚麼？
明白閣老正忙著給今州他那專捅婁子的姪子抹屁股，尚書大人忙著趁機打壓閣老，雙方焦頭爛額，玩兒正歡，沒得空理他吧－－一旁戶部侍郎屈大人心想。屈大人的話，早練就銅皮鐵臉，但他公務繁重，實在不想浪費光陰在圍觀這對君臣上，便向碧紗廚外佇候多時的內侍遞眼色。
內侍得了信，上前一跪下，向皇帝回稟玉磐宮片刻前差人來，識妃娘娘早晨起來又犯吐了，身上十分不適，請陛下過去看望。
素還真嗯了聲，讓他下去。
皇帝這反應也太冷淡了，屈世途咳了咳嗓子，琢磨下語氣，說，娘娘這……似乎有點不順利。
素還真說她是頭胎，反應厲害些也屬正常。
皇帝顯然對這話題興趣缺缺，反將擺手邊一份摺子遞屈談二人看去，問他們意見。
對禮部又把立太子定國本舊事重提，屈大人的意見依舊是：大皇子佔嫡佔長，趁識妃娘娘有了身，不失是個立太子的時機。
皇帝又問談無慾，談無慾垂著眼：臣以為尚早。
皇帝把大理寺少卿望了幾眼，頜首道：朕也同樣想法。
他笑道：那娃兒，路都沒走穩。朕倒想起來一件事，比立太子要急些，愛卿的妹妹，朕沒記錯，已屆及笄之年。長兄為父，未知愛卿心中可有東床快婿？朕看這位屈卿家，心眼就不錯，娶了誰肯定要從一而終的，可惜老了點。再不然，花座他一表人才，年輕有為，眼下人雖在殷州，離京師也不遠，你看如何？
談無慾這會兒，卻沉默的望了素還真，然後靜靜回答道：謝陛下好意。但臣的妹夫，臣不希望他大富大貴，只求他與臣妹，兩相情悅，像尋常人家，能彼此嘔氣，能遇難扶持，吵鬧歡喜，相伴偕老。

那些是他的肺腑之言，可惜終究都落空了。
年底，當今皇上的六弟弟，同州晉王請旨入京拜祭先王。先帝子嗣不多，除去夭折的，皇子裡就只有皇長子，素還真，五皇子及六皇子。
晉王談無慾當年在東宮是見過的，跟自己同齡，比素還真小一歲。不同於皇長子的陰險囂張，六皇子跟素還真更肖似些；對自己的三哥哥，雖談不上兄弟情深，明面上也有著對兄長的禮節，對當年還是孩子的談無慾，亦未曾欺侮過。
有年冬天，談無慾被陷害掉進御花園池塘，落水聲驚動了附近練武的六殿下。六殿下不諳水性，情急之下，倒拿著劍，劍柄遞給談無慾，自己雙手直握刃身，十指鮮血淋漓，口裡卻一聲聲叫他的名字。談無慾在藥物下半夢半昧，聽見那急切焦躁的人聲，神識便清醒過來。後來談無慾就一直記得六殿下的聲音。
所以當妹妹引自己心上人見他時候，門後那個人尚未謀面，先聽見聲音，他心裡馬上涼了一截。
他強忍怒意，問妹妹兩人相識經過。
笑眉說，有日他來找兄長，說是兄長故舊，我跟他隔著門聊了會兒，就認識了。
談無慾問你可知他是誰？
笑眉說我知道。
談無慾再問：你可知他府上已是一妻三妾？可知親王府規矩多大？可知嫁他以後，這天下的自由，從此都不屬於你了？
笑眉說我不要天下的自由。劃地為牢也好，無名無分也好，我都要跟他。
談無慾咽住，半晌說：你確實隨你娘。
但晉王不可能是爹。可他望著他妹妹決絕神色，樹繞三匝，何枝可依，也許她抓住的不只是個男人，也許還有甚麼別的嚮往的東西，但只剛好都在晉王身上罷了。
他決定去跟皇帝談談，一道聖旨卻趕在他入宮前落到妹妹手裡。他從笑眉喜悅的眸中看見茫然嘆息的自己。
素還真給笑眉抬了身分，以尚書號崑崙義女之名出嫁，一路派人跟去同州，禮成再回來。這些連同豐厚嫁妝，以號崑崙名義，全由皇宮大內親自打點。
皇宮的一份是皇宮的一份，他自己也想給妹妹預備嫁妝。談無慾喚來僮兒幫著翻箱倒篋半天，確定家裡已沒有可藏物件的地方，望著桌上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他有些後悔平日不向皇帝多敲詐，往日也把那些上門送禮的全打發走。
笑眉從外面回來，見他兄長惆悵，好奇地瞧一下桌上一堆字畫文玩，就明白了。其實她兄長家裡，吃穿用度都是好的，只都不是能帶走的東西。
笑眉說國家大事也沒見兄長皺過一下眉頭呢。
人說長兄如父，談無慾覺得自己如今是做爹的心情，卻也是做娘的心情。他說你娘不在，我是你世上唯一親人，你也是我唯一親人。我八歲起以為自己沒有了家，你卻來了，如今又嫁人，國家大事也比不上我的親妹妹嫁人。
笑眉十分動容，就跪她兄長腳邊，跟小女兒一般，枕在她兄長膝上。談無慾依稀記得當年彷佛有過一幕，他也這樣與師尊親近過。
談無慾學著師尊摸自己的頭去摸談笑眉的頭，一下一下，像世間珍寶：從前我老婉惜沒見過你小時候，不知道是怎樣的嬌憨可愛，但看你如今的樣子，想來也就是了。
笑眉眼淚沾濕了談無慾下裳，她有句話藏心底多年，不知道該不該問，趁這光景說出了口：兄長也該娶位嫂嫂。
談無慾無聲無色的道：不是世間上每個人都有那樣緣分，有緣分也不一定得正果。你既有了緣分，又得正果，便好好珍惜。只有一件，你嫁在王府，凡事都留個心眼。我談家的姑娘端正清嚴，卻也並非隨便能欺負的。若受了大委屈，天涯海角也好，回來家裡也好，無論哪裡，總有過得自在的日子。
笑眉問：那兄長有沒有想過，天涯海角，去過自在日子？
談無慾想了想，其實他一直淡淡期待，到哪天自由了，掛冠求去，就到漠北草原上，騎馬打獵放牧，看著爹守護了一輩子的彊土。
談無慾只是想而已，沒說出口。笑眉抬頭望，她兄長臉上有一縷淡淡笑意，卻無絲毫喜悅。
就像他明明笑著，卻跟哭一樣。

笑眉隨晉王回封地那天，談無慾在白石門送她。
道別以後，他又登上城樓目送了一段，直至煙塵滾滾的車隊消失在路的盡頭，直至夕陽西下，明月當空。
他回到家，不意外那人已在等他。
這麼多年以來，這個夜裡，他第一次在情事高潮時，一口咬住那人的肩膊。唇齒間已嚐到淡淡血腥味，他用勁之狠，就像要嘶咬下來一片血肉才肯罷休。那人卻只更用力抱緊他，將他深深按到自己懷裡。

朝中都知道大理寺少卿斷案如鬼，面冷心更冷。從前他是一張出鞘的刀，寒光如練，歛不住鋒芒，誰碰誰吃虧。如今卻稍微變得不同，談無慾是藏劍鞘裡的利刃，因為藏在劍鞘裡，那樣安靜森然，沒的令人聯想出鞘時刀光血影。骨子裡的凜冽無情，更不寒而慓。
但轉變是細微的，並不易察。它就如朝局一樣，不是一步一步階梯，能拾級而上；它是一波流水，延綿流淌，蜿蜒跌宕，在不知道的時候，由小溪匯成大河。
就像談笑眉遠嫁、識妃小產、今陽知府被革、殷州右遷布政使，人在其中沉沉浮浮，分不清楚，到底正在發生的是一件事的結局，抑或另一件事的開端。
皇帝在素續緣五歲生辰之日，在朝臣百般央求下，立其為太子。
皇帝不待見東宮的傳言甚囂塵上，這些年，皇后於後宮中失寵已久，幾位新舊美人均沾雨露，獨有識妃疼失愛子，聖心甚為憐惜，進為貴妃，隱然是後宮獨一位盛寵的女人。識貴妃若有子，素續緣當不當得上東宮另說，也許連嫡子身分都保不住。
太子六歲，到了啟蒙年紀，皇帝乾綱獨斷，替他物色了啟蒙老師。
大理寺少卿談無慾，隨著位高權重，從前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取笑的，漸漸變成在背後竊竊私語。當接過擢升大理寺卿兼太子太傅的聖旨後，連這丁點閒言閒語，便再沒有過。
有聖人的畫像掛在廳堂正中，下面放著香案，擺祭祀之物。香案前一張太師椅，談無慾端坐，素還真坐他下首右邊，前面跪著太子素續緣。
談無慾看見太子腦袋瓜上兩個髮旋兒，眉眼面目，無一不肖似他的皇帝爹爹。談無慾讓他站起來，素續緣就站起來。談無慾仔細將他打量一番，孩子從頭到腳活脫是小素還真，獨氣質不像，一雙眼睛清澈見底。
談無慾說，從今天起臣便是小殿下的師尊，臣想問小殿下，為甚麼要讀書？
大理寺卿儀威堂堂，太子有點害怕，低著眼望向皇帝。素還真說師尊問你，你便規規矩矩回答，看著朕做甚麼？
素還真語氣甚冷，太子有點難過，卻不敢造次，恭敬回答：回師尊話，讀書是為了明白道理。
談無慾問：那明白以後呢？
明白以後……做個分辨是非的人。
談無慾點頭，說太子這樣想很好。但臣並不要太子現在便回答臣，臣希望太子時刻把問題記在心裡，往後遭遇困惑，便想一想讀書明理，到底所為何事。

他已經有段日子沒上過紫華殿的龍床。
下午行了拜師禮，吃了拜師宴，本該由太子送他出堂。結果才走到清齋閣，便被內侍太監請回紫華殿。接下來的他都懂，沐浴淨身，換上宮中備下的綾羅衣，靜候聖駕。
談無慾望向窗外，一輪月色掛在樹梢頭。他記得十年十五年前，這輪月好像也這樣掛在宮裡的樹上，宮中的歲月，亦好像這輪月一樣，彷彿都是昨日之事。
他走到旁邊的書房，百無聊賴地，翻御案上卷卷奏章，殿中無一人敢攔他，甚至連眼末梢都不敢動一下。
談無慾撿起一卷攤開，都御史梁大人上奏，彈劾大理寺卿談無慾其人跋扈不臣，淫亂宮闈，就差沒把孌寵二字鑿他額上，此等佞賊若為太子師，則國將亡矣。他丟開這卷，又去翻另一卷，同樣是都察院摺子，同樣提及太子太傅，雖亦無甚好評，用語卻不慍不火得多，末了還添句「聖思獨裁，必有妙意」，很是諂媚。兩黨在太子太傅一事上的立場，可見一斑。想必歐陽閣老對他恨之入骨，想殺了他的心都有。
素還真離遠便看見談無慾亂翻他的東西，靠在隔門上笑道，有朕給你撐腰，你怕甚麼。
談無慾臉上無半分被撞破的慌亂尷尬，說臣不怕，但臣以為學無止境，術有專攻，以才以德，臣一人之力恐有不逮。朝中賢能之輩，德高望重之士甚多，還請陛下以培育太子為重。
素還真說不急，讓他一步步學。皇后把太子教養得很好，這孩子善良、勇敢、堅韌，是塊守成好材料。
素還真走向談無慾，在離他一步面前站住：先皇留下的天下，金玉其外，走起來一腳一個坑。待朕與愛卿把些坑坑窪窪掃平了，再交那孩子，他愛怎麼怎麼去。
談無慾往後退了退：臣惶恐。
素還真雙手扶住就要跪拜下去的人，笑著道：剛洗乾淨，別又弄髒了。
說罷一使勁，將人抱到案上坐著。
素還真擠到談無慾的兩腿中間，慢條斯理地解他衣裳：朕看你膽大包天，無甚惶恐，看朕的奏摺看了半天，一點兒都不臉臊。
談無慾低了眉眼：臣死罪。
素還真將談無慾頭上白玉水晶蓮花簪脫下，隨手挽的冠髻便鬆垮，青絲如瀑，漫流而下，一綹貼著臉頰瀉在肩頭上，鎖骨上，平日裡冷厲如霜的人，無端便多了幾分嫵媚。
單薄衣衫不消幾下功夫便守不住防線，眼前已是半遮半掩的春色，素還真抬起談無慾的臉：朕不需要你惶恐，更不想賜你死罪。告訴朕，你看這些摺子，都看出甚麼來了？
談無慾乾脆閉眼：臣看出來，將來史書佞幸傳，該有臣的名字。
素還真深深看他，半晌低笑出聲：那讓朕也當個昏君吧。
半掛在身上的衣袍被徹底退去，素還真將終日裹在官服裡不見光的細嫩白晢的身子放倒在紫檀案上。談無慾沒有掙扎，任由皇帝分開他落在案邊的雙腿，怔怔望著天花上彩繪的龍鳳呈祥。
年輕一點時，素還真喜歡從後面做他，大概是享受馳聘一樣的快感。近幾年，十次有六七次，卻只有面對面做愛。談無慾懷疑皇帝太風流，躺在身下的肉體是甚麼人，不望著臉便分不清。
他其實更討厭被看著臉做，討厭自己控制不住的淚水，更討厭自己在高潮時把一切扔到九霄雲外的表情。但皇帝雖然對他並不粗暴，在床事上，卻非常強硬，無論他怎樣不滿，怎樣哀求，皇帝總是笑笑，該做的半分不減。
偷看奏摺時，談無慾便曉得今晚要難過。皇帝做的很慢，他身下穴口已經完全鬆軟，甚至在體溫下熱得溶化的藥物，淫靡地沿皺褶流下股間，將那處弄得水色蕩漾。他小口小口喘著氣，大腿被左右拉開壓成一字，皇帝灼熱目光聚在自己最羞恥的一處，他卻不能反抗。
皇帝兩手扳開談無慾雙腿，指甲輕括著那片敏感的腿根，滿意地感受手下止不住的微顫，慢悠悠地開口：愛卿今日問太子的問題，當年師尊亦曾問過你我。
談無慾半是身上難受半是心裡難受，喘息著，恨恨的想是啊師尊當年是問過。
素還真道：師尊問朕為何要讀書明理，朕當日的回答是，打發時間。
說著他又扶著自己的男根，用飽滿的頂端與穴口一陣廝磨，引得那處雀躍得急不及待地蠕動收縮，但他只肯淺淺一探，又拔出來。
談無慾不想回應，卻忍不住抬起腰，他覺得身體快不像自己的了，又聽見素還真問：當年師弟是怎樣回答？
談無慾勉勉強強把所有字湊成一句話：我……不為甚麼……隨便…讀讀。
素還真聽了低笑，待笑意漸散，又忽爾低嘆：怪不得朕的書讀到狗肚子裡面，師弟比我好一點，這麼多年了，朕再如何逼你，你都守君臣之禮，不肯奉迎於朕。你難道不知道麼，愈是這樣……素還真眸色一黯，猛然往早已飢渴濕濡的後穴一頂。
談無慾幾乎是崩潰地叫出聲。他被突如其來地貫穿，甬道內壁驚恐不已地絞緊，要不是素還真死死按住他的腰，都要往後掉下去。
素還真也被談無慾纏得不好受，埋在他濕熱體內，卻硬生生忍住死命抽插的衝動，一下慢似一下地，緩緩進出。
皇帝先前已逗弄了他許久，體內堆積起的快感在這種聊勝於無的慰藉下，得到些許宣洩，馬上卻湧出更深一波空虛，叫囂著不滿。即使不去看，他也曉得皇帝全部抽出，又整根沒入，連巨物根部和恥毛都沾了自己後穴被翻絞出來的慾液，有種情色的光澤。
談無慾最怕素還真這麼對他，像潤物細無聲的溫柔，他好整以遐地享用自己的身體，卻不給自己滿足；巨物頂端往體內那個風流致命的凸起輕輕一碰，旋即退出。
素還真哄他道：無慾，叫朕的名字，你叫朕的名字，朕就給你。
談無慾苦笑，這真是個非常誘惑的提議。他哆嗦著唇：……臣…不敢。
不敢？素還真抵在他體內深處的敏感點上，調整角度淺淺研磨，說：既然不敢，愛卿就受著吧。
這風月手段簡直令人瘋狂，談無慾不堪折磨，抓住素還真箝制他腰間的手，咬牙切齒，不斷搖頭：不要……
皇帝不為所動：嗯？
感覺皇帝微微退出，稍微換了個非常惡意的體位，心中驚懼，他再也顧不上了，失聲叫喊：不要……素還真───
素還真蓄勢待發已久，終於不再按捺情慾，將談無慾兩條曲起的腿掛到自己肩上，狠狠掐住他扭動的腰，忘情地穿刺抽插起來。
談無慾神智潰不成軍，大口喘息夾著破碎呻吟，雙手慌亂地在案上亂摸亂抓，把奏摺筆山全砸地上。
在深刻的痛苦與歡愉間，他聽見肉體碰撞聲，交合處濺起擠壓的水聲；他看見自己的小腿高高舉在素還真肩頭，兩個腳掌隨像浮萍般搖擺，腳趾受不了地捲縮著。
素還真的柱身如鋼硬的燒紅的鐵烙，堅固插入他體內。那人就著交合姿勢拉起他，雙手託住了臀瓣，抱起就走。他的腰已經酸軟得不知道怎麼挺直才好，素還真每走一步，體內那點被戳一下，自己下面便又咬緊一分。那些因情慾而分泌的液體，一滴滴啪嗒的掉在地上，留下一行糜麗水跡。
他想自己果然是佞幸，這樣手腳並纏不知羞恥地掛在皇帝身上，要多淫蕩有多淫蕩。他有些自暴自棄，索性更用力攀附住皇帝，就像他一直努力攀附住皇帝能帶給他的一切東西。
素還真將人抱到裡間，宮娥內監早被打發出去，皇帝便親自落了紗簾。剛沾床的談無慾如虛脫般軟成了一攤水，人也像是從水中撈起的。他說，吹燈吧。素還真說今晚便不吹了。說著用姆指來回摩挲著他的唇。
談無慾雙唇已被他自己啃得紅腫，眼睛有些朦朧失神，眼角有淚痕。
這神色，與那個十七歲時第一次被逼承歡的少年如出一轍。
皇帝試探著將兩指伸進他嘴裡，他張開嘴，乖順地含住吸吮。
皇帝嘆息，抽回手指。
像那時候一樣，他俯身低頭，吻住了談無慾。

arpeggio

2014-07-21 21:05

阿~~吃不到肉~~ 好空虛.....
笑眉出來以為又要虐了~ 還好!
E大筆下的談仔都是重度妹控~

吃不到肉~~ 好空虛.....
本來以為代表歐陽世家入宮的會是百里抱信說....
這妹子是老素所有爛桃花裡面讓我覺得最有趣的

吃不到肉~~ 好空虛.....
話說"咫尺引"是蝦米意思捏?

吃不到肉~~ 好空虛.....
來一段17歲第一次的肉當番外吧?

elisedan

2014-07-25 21:53

引用
引用第6樓arpeggio于2014-07-21 21:05發表的 : ['j,S<Bu~
阿~~吃不到肉~~ 好空虛..... * x!5I$~J
笑眉出來以為又要虐了~ 還好! A+&Va\|x
E大筆下的談仔都是重度妹控~ `dhK$jYD
"w1jr 6"
吃不到肉~~ 好空虛..... K`3cH6"L6
....... g?wogCs5

咫尺引的引是令引近慢的引，可以當做是詞的一種規格，比令長比慢短。大概理解成咫尺歌就可以了。
一哥的正宮是一姐，而且還有續緣這一層，很難不帶她玩啊。我也是寫到這篇才發現一直讓小談妹控，其實每次都是想拉柔雲出來遛遛的，可惜編著編著就編到笑眉身上：（。笑眉要能活到劍蹤，小談肯定心底疼她疼得要命。
至於肉，冤有頭債有主，找央討肉吧：）反正她才是正宗清水拉燈黨，她要燉肉肯定很好玩：）

elisedan

2014-07-25 21:54

【鮮克有終】

四

素還真最終給素續緣多添了幾位老師，有一時大儒，也有朝中能臣。
歐陽家滿意了，對談太傅仍舊看不順眼，但得閒嘴上鬧騰兩句，參他幾本也就完了。
歐陽家把大理寺卿看不順眼，卻無阻小太子將他師尊親近。父皇給他找的許多師尊，太子還是喜歡談無慾師尊。太子不曉得大理寺卿在旁人眼中，面冷心更冷；他只覺得師尊面冷心熱，心腸也柔軟。
全天下大概獨太子殿下一人有此見解。另一位有此見解的可能是談笑眉，她卻已然遠嫁。
笑眉每隔陣子便會寄回家書，見字如晤，她還是舊日率性的江湖俠女，字裡行間卻多了分為人妻為人母的沉穩安寧。她寫道兒子一歲多，伸手向母親要抱、奶聲奶氣喊娘的模樣很可人疼。可惜王爺總事忙，抽不出空閒跟孩子親近，孩子見著他都不太肯喊爹了。府裡人事各自都安好，王爺常常不在，就更清靜，兄長不用掛念。另外王爺日前捎來襄南柳州的好菊種，她栽在院裡，花開得燦爛，待明年進京，也給兄長帶些。
太子問談家弟弟叫甚麼名字呢？談無慾回答說是白狐。
太子說：孤聽屈伯伯說，白狐乃不祥之兆，夢見白狐，就是要提防小人的意思。
童言無忌，旁邊的屈大人眼皮一跳，差點沒嗆到茶。
談無慾說：古早之先白狐是吉祥物。綏綏白狐，九尾龐龐，成於家室，我都攸昌。寓意男女結成連理之好，令都城繁華昌盛。
太子點頭，覺得談家弟弟有這樣一個祥瑞名字很好。他好奇問：那孤的名字，有甚麼寓意？
屈大人剛用袖子作勢抹乾嘴巴，馬上又嗆出一口茶。
談無慾說太子殿下名諱深意，臣不敢妄自揣測。但想必是陛下對殿下的祝福。
太子也不知道信是不信，看神色，似乎是不太相信。但他沒追問，卻思索起來：孤還是想要個可愛的皇弟皇妹。師尊，為甚麼師娘不給您生個娃呢，孤會疼他的，跟疼親弟弟一樣。
屈大人茶碗裡已經沒有茶，但手抖，幾乎摔了碗。
談無慾沒來得及回答，皇帝的聲音悠悠響起：你談太傅沒有娶師娘。
皇帝駕到，腳才跨過門檻，一屋大小全行禮請安。
皇帝自己坐了談太傅坐暖了的上座，涼涼地斥責太子：朕不來瞧瞧都不知道太子出息，想必太子功課學得很好，上書房都能打聽起師尊家事來。
太子臉上一紅，低頭道：兒臣越禮。但兒臣不明白，師尊說成於家室，我都攸昌，為甚麼師尊沒有師娘呢？
屈大人恨不得此刻便兩耳發聵人事不醒。
談無慾說：太子今日功課就學到這裡，天色不早，請太子回去吧。
師尊語氣冷淡，知他不悅，太子看皇帝，見父皇也沒反對意思，便行了禮告退。
那邊無非打算路過來串串門的屈世途屈大人，左望望皇帝，右望望太傅，趕緊起身咳了聲：那麼臣也──
皇帝無情打斷：你留下。
屈世途硬著頭皮坐下，心裡嘀咕出門前不看黃曆，就這麼邪乎麼。
所幸皇帝沒再糾纏太傅有沒有娶師娘，生不生娃之類問題。他說今日中元休沐，聽說愛卿特意入宮給太子講學；剛巧朕得了個信，想來也跟愛卿有關，便過來看看。
皇帝說：同州奉答書送回來，六弟身體微恙，太醫不讓長途跋涉，看情況，明年可能不便上京。兩位卿家怎麼看？
說的兩位卿家，皇帝眼睛只朝談無慾看，談無慾卻不開口。
屈世途心裡相當微妙，掂量著意思：六王爺貴體抱恙，臣真是……深感遺憾。臣認為陛下不妨多予關懷，存棠棣之情。
談無慾這才說道：臣亦感遺憾。
他一張不慍不躁，冷冷淡淡的臉，皇帝看了也就笑笑，道：愛卿若果真想念妹妹外甥想念得緊，可修書一封送同州，朕也替你催催，叫皇弟把人送到京師來。
談無慾謝過聖意體貼，但如今為時尚早，待到明年，興許晉王便精神大好。
皇帝聽著，說：但願如此。
於是一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皇帝讓談大人回家先換套衣服，他與屈大人商量點事，就去找他。
十分渴望眼不見為淨的屈大人再次目睹皇帝與太傅那點破事，心裡難免怨天怨地。待談無慾走遠了，皇帝莞爾道：朕又不會那樣待你，屈大人何必長嗟短嘆。還是說因為朕不會那樣待你，你才長嗟短嘆？
晴天霹靂不足以形容屈世途此刻心情。屈世途通體惡寒，很想問素還真如果此刻他手裡有刀，你猜我會先行刺你還是先自我了斷？
但皇帝沒有接著把不好笑的笑玩開下去，語氣一轉：上回所說之事，卿家查得怎樣？
皇帝終於不再亂七八糟，屈世途精神就來了：襄南十七州近十年的賦役納貢，臣約略看過一遍。自琉璃四年南方大旱，陛下寬容，免了兩年稅收始，襄南貢賦便再回不到天啟朝常額。
皇帝問：多少？
屈世途有點難以啟齒：大概較天啟一朝少三倍。
皇帝面色沉了沉，冷笑：魏無垢這襄南巡撫當得好有本事，戶部似乎也挺好說話。朕記得去年朝議，你老上司黃尚書黃大人，才讚揚南五省五谷豐登、家給人足、衣食有餘饒。
屈世途無奈：南五省確實五谷豐登、家給人足、衣食有餘饒，賦稅平均開來比北邊高……
皇帝突然嘆了一聲，現在還是太早，你看中元節又到了，這天下看起來多太平，朕都不曉得到底是誰逼著誰了。
提起這，皇帝似乎略感慨。他說朕從前認為，責任朕挑得起、成敗朕抗得住、是非恩怨朕都承受得了。朕如今回想，仍然這樣認為，但卻是兩樣心情。
屈世途看著皇帝背影，心裡想不如寬慰兩句，話說出口來卻忍不住似的只剩風涼：容臣提醒一下，陛下似乎沒資格感嘆甚麼。
素還真說朕知道。朕早就知道。
他低舒口氣，沉聲道：囤糧、賦稅、兵馬、漕運、吏治－－不只襄南，連南五省的，這幾年呈報京師的文書，你找上莫召奴，青陽，都翻一翻，朕不信盯不出個蛛絲馬跡來。
屈世途領旨。
還有──皇帝望著那人消失於盡頭的門──記得別讓他知道。

七月半中元日，傳說為地官生辰。地獄之門大開，地官赦罪人間，民間有各種祭祀招魂，送厄祈福，死生之界無聲消弭。中元這一日，便似有死的寧和和生的歡欣。
素還真跟談無慾走在人群之中，素緣續跑在前頭不遠處看熱鬧，他是頭一次被領著出宮過中元，看每件事物都新鮮好玩。談無慾在後頭被素還真不知不覺牽住手，他略一掙，沒掙脫開；他的目光卻不顧周遭繁華，一味追著太子。素還真看著覺得像母雞護小雞，不覺好笑，太子明明有大內侍衛暗中跟著，有甚麼好慌張。
素還真望著談無慾：你這是想養孩子了？
談無慾無言。下午兒子問的問題，晚上換爹爹問，他半點都不想回答。他說在下習慣獨自一人。
從前他沒有想過娶妻，後來想若素還真甚麼時候放了他，他就娶妻。再後來，他想即便素還真放了他，他也不娶妻了。他決定若皇帝萬一說出些諸如愛卿是時候該娶妻了的混話，欺君犯上也罷，他都不忍了。
素還真卻沒說出來讓談無慾娶妻生子的話。他說：人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讓那小子認你為亞父，你願意不？
談無慾千想萬想想不到是這麼一句話。走在前面的素續緣福至心靈地，這時候忽爾轉頭，向著自己這邊撒腿兒一路小跑過來。燈影闌珊的河旁，孩子穿了件月白色裡石青色面的衣袍，暗紋繡底，鎏金花扣，頭上束成總髮。太子這樣素淨貴氣的打扮，除出自皇后之手，不作另一人選。
太子睜著一雙黑溜溜大眼睛，站在他面前，談無慾只覺五臟六腑都絞在一起疼。他神色有點蒼白：公子請別說笑。
孩子不知道倆大人在做甚麼，他長了六歲，頭一次跟父皇到民間遊玩，父皇還帶著師尊，他簡直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民間的熱鬧比宮裡的好看多了，比宮中過新年唱戲吃宴會，都好玩許多。因為是夏夜，素續緣又興奮得沒消停片刻，額上全是汗濕，談無慾借故矮下身去，摸出懷裡汗巾給孩子刷乾淨。
素續緣拿眼望素還真，有些許緊張：父……親，河裡漂著河燈，續緣能不能也去放？
素還真說，是你師尊非要帶你出來，你問師尊吧。
素續緣看向他師尊眼神兒又多了兩分愛慕崇拜。明明事情並不這樣，談無慾接話卻很順口：那就去看看。順手又被孩子牽住了手走。
素還真一向如此，在素續緣前面永遠給他留面子，將能討孩子歡心的功勞全歸他，自己唱黑臉當壞蛋，讓他在孩子心裡尊嚴又慈愛。他本來對素續緣問心無愧，父親是父親，孩子是孩子，他當孩子的師尊不計較其它，也拿出當年八趾麒麟豎的榜樣對待徒兒。他卻不曉得素還真還存了那樣心思，不曉得那樣心思是真是假。如今素還真隨口一說，他忽然驚覺他過去對素續緣竟是一廂情願地單純，以為他跟他是師徒，好像忘了他跟他還是君臣。
他給素續緣買了各色各樣的許多燈，抱得滿懷都是。三個人挑了個人少地方，素續緣小心翼翼點燃一盞河燈，雙手穩穩地放到水裡，看它漂離到河心去。
素還真說小時候你師尊跟爹在宮裡偷偷放河燈，爹想跑御花園去，在浮綠亭外魚塘放；你師尊說浮綠亭水往六和閣流，指不定被誰攔了，最後還是躲回東宮裡。可東宮蓮塘，就一丁點兒大，幾個放下去，全在原處打轉，還卡住蓮葉。你師尊卻說，河燈招魂，如此便能多陪伴片刻，那也是好。
素續緣極少聽說父皇跟太傅孩提時的趣聞，更想不出這兩人小時候可以如何頑皮。但師尊的話在他心裡總是對的。他想了想，覺得在河裡放水燈，雖然好玩，但水燈隨水漂流，到認不出哪盞跟哪盞，到消失看不見，心裡怪難過。
談無慾對素續緣說，鬼魂跟人一樣，都是彼此做伴的好。小公子你看，這河裡一片燈，火光點點，結伴著漂遠去，不也一樣好？
若河裡只有孤伶伶一盞燈呢？
只有一盞，那是仍有一個人思念他。這樣人雖然不在了，卻還活著。
素還真給素續緣一盞蓮花燈：給你皇奶奶放個。
他又給了談無慾一個，自己手裡有一個：咱們給師尊放。
天上星河，水裡燈河，幽光盪漾中，兩人同時放開手裡蓮花燈。那兩個燈便飄飄搖搖地，往河的盡處蕩去，直至再也不見。

elisedan

2014-08-01 21:01

五

後來皇帝提起那夜在河畔的話，說有點意想不到，那樣任情任性，是你我做派。愛卿教導太子，向來不都執中執正？
他確實教養小孩子要嚴謹端正，吃穿用度不許自己挑東嫌西，凡事可親近愛惜但不許沒了分寸，不因為是小孩就嬌縱著，就像看待世間萬物亦平等；就像看待日月天地，人情世故，都有一番莊嚴。
談無慾道：陛下說的是，但臣認為，是非曲直重要，也要把情意放太子心裡。一個人若心裡有情意，無論面對任何難處，到底不會落到下賤裡去。
皇帝盯著他，似笑非笑：愛卿此話，深得朕心。既然如此，就請愛卿多多指點太子，為何最近反而少與太子講學了？
談無慾回答：臣公務繁重。
他在大埋寺任官幾年，又是名正言順的大理寺卿，斷案破案手到拿來。若說有何不伏帖不順心，都與朝裡人事脫不了干係。
他到號閣老府上拜見，號閣老再有個把月便正式告老還鄉，享兒孫福去了。縱橫官場五十載，由七品編修至一品殿閣大學士，號閣老歷三朝不衰，位極人臣而得享安年，談無慾替閣老欣喜。唯一愁煩的是，歐陽家近年獨大之勢漸呈，識家由於識貴妃於宮中久久未能誕下一男半女，朝中處處被歐陽一黨壓一頭。號崑崙去後，怕更由著歐陽閣老橫行無忌。
號閣老嘆道，其實早兩三年他已抗衡不了歐陽上智。那人動作頻頻，諸多試探，恐怕過不久便有亂事。近日大理寺也不太平吧？
談無慾目光沉冷，大理寺本來就不是太平地。他們一天兩天的在催，催的不是大理寺，是張大人的命。
號閣老沉吟道：這樣陛下會難做吧。
談無慾說國有國法，陛下也得遵守國法。何況我大理寺要張大人性命何用，大理寺要探聽的事，幾時要人頭落地才能知道。
這番話他說來容止若思，言辭安定，已是顏範之儀。號崑崙卻想起當年那個咬牙拚命的翰林院庶吉士，不甘心情願的黃毛小子。
提起那段日子，談無慾笑道當年他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閣老對他多有提攜周全，便有許多拒人千里的無禮之處，如今想來非常羞愧。
其實當年翰林院就數他位卑人輕，號崑崙再如何照拂，該他受的冷嘲熱諷也沒少受。他知道自己天生反骨，被欺侮的一口氣，嚥不下去。
談無慾說，有句話當年閣老說過，晚輩印象深刻。閣老說晚輩不像為名為祿，不似為國為民，既不結黨交際，又不攀權附貴，每日卻拚了命般活著。晚輩小心眼兒，以為閣老暗諷於晚輩，為這話無端心裡恨上了好一段時日。
號崑崙不明其故，說我如何暗諷於你了？
談無慾說閣老自然沒有，是晚輩自己想不開。晚輩想，我何曾不願意單純為名為祿，為國為民；我不結黨交際，不攀權附貴，只為我早已經結交攀附了天下間最貴重之人。我拚了命去活著，因為唯有如此，我才感覺到自己還活著，還是個堂堂正正的人。可如今想起，無非也是自暴自棄罷了。
號崑崙久久長嘆：不容易。
是不容易，世間又有誰活得容易。只是日子還得過下去，不能總讓自己活得窩囊，像苟延殘喘般，像生不如死般。

號閣老掛冠而去後三個月，當今皇帝過他的萬壽節。
晉王病情一直反反覆覆，皇帝內心記掛，曾遣醫官前往問疾診察；而晉王因自己令聖心憂軫，深感不安，特呈貢萬壽圖一卷，為皇兄祝壽，最終卻未能親身上京。
素還真把圖卷放在長案上攤開，一萬個壽字，篆書秀潤、隸書沉穩、楷書瘦勁、行書俊逸，六弟的筆墨如人，造詣漸深。
屈世途看了說：很好的萬壽圖，晉王真是有心人。
談無慾抿嘴不語。
皇帝將圖捲起來，交予內侍，揮手便讓退下，別無二話。
萬壽節當日，朝野同歡，街頭巷尾大陳歌舞，百官詣闕朝賀。
酒宴正酣，只見皇帝近身太監匆匆附皇帝耳邊回稟，皇帝面色稍變，又復如常。
當夜，宮裡傳出先帝長子，當今聖上的皇兄，被軟禁行宮多年的秦王殿下卒逝。
萬壽節後三日，宮中頒佈詔諭，秦王至孝，自先帝宮車晏駕，即憂思成疾，至日前病體沉痾，藥石妄效。皇帝頓失手足，哀慟不已，喻喪葬禮儀，一概以親王規格舉行。
當晚，皇帝夜訪談太傅府上。
素還真到他這裡來，向來只有一個目的。但今夜皇帝攜酒而來，酒是京城第一樓玉安樓每月只賣三罎的好酒君莫笑。
素還真說朕心裡有點堵，自己都不曉得為甚麼，愛卿陪朕飲一杯吧。
談無慾便起身去裡間，過不多久回來，手裡多了一雙夜光杯。素還真看見便笑：這對杯，是朕與你首次出征前，從玉安樓敲詐的。秦假仙那傢伙藏著的寶貝，居然比貢品還好……本來打算打勝仗回東宮後用它慶祝，沒想到你還留著。
素還真一身酒氣，不知道來之前喝了多少。談無慾給他斟了滿爵，又作勢與自己倒了小半杯。
素還真已露醉態，眼神卻尖，指住談無慾杯子：滿上。
儼然又是皇帝口吻。談無慾沒法，給自己一杯斟滿。
素還真滿意了，目光迷離的，酒碰到嘴唇邊，開始喃喃自語。他說朕在壽宴上得知皇兄走了，朕頭一個念頭，是他終於走了，他把朕的生辰過成了他的死忌，真不愧是皇兄，就這點出息。轉念又想，這是皇兄獨一份給朕的賀禮，知道朕不待見他，自己就找個日子死了。其實朕並沒有不待見他，小時候皇兄疼我，自己得了好玩好吃的，總留我一份，也留六弟一份。他那時候是有點孩子的嬌氣，有次不知打哪裡弄來了糖葫蘆，送給我；母后宮裡有個小宮女望見，饞得緊，我又順手送了她。皇兄知道後好一頓生氣，從此送我東西，獨沒有糖葫蘆，無論怎樣哄他，都沒有了。這是你入宮前的事，皇兄自作聰明，愛耍性子，這些從前後來都有，可起初他並不壞。是在雲貴妃害死母后，加上父皇偏寵，他的心慢慢就大了。
母后死了，朕在父皇面前更失寵。有一年皇兄生辰，父皇為他大肆張羅，雲貴妃宮裡張燈結彩，筵宴歌舞，朕遠遠在東宮抄經，都聽得見絲竹弦樂。皇兄卻遛到東宮來，對朕說了一通自以為嘲諷的話。我說我抄我的經，你過你的生辰，彼此安好，你不要再來了。皇兄勃然大怒，說我偏跟他作對。其實我哪裡跟他作對了？我想他那樣地不可理喻，東宮冷得跟冰渣子一樣，他愛站多久多久好了，我只管低頭抄經。皇兄卻過來，掃落書案上東西，掃完了，遞過來一支糖葫蘆。我說我不要，先前百般央著你，並不為了愛吃的緣故，我根本不稀罕糖葫蘆。十一月的天，東宮炭火不旺，墨一下子就會凝固，就這樣，皇兄都能氣得面紅耳熱。他把糖葫蘆狠狠摔地上，一腳踩碎，說咱們走著瞧，咱們誓不兩立。我那時隱隱有些瞧不起他，覺得這樣一人，又蠢，氣量又窄，脾氣發露無遺，全不知收歛。便如他所說，往後折騰許多年，他一次次害朕，害朕身邊的人，也真是個狠心的人。
素還真彷彿是醉了，說話像有條有理，細聽又像語無倫次。他瞇著眼去望談無慾：朕都不曉得為甚麼要來你這裡，跟你說這些。朕現在的樣子丟人，在你眼中，只怕還無恥。朕十二歲那年親口說過，不要兄弟，全當死了。君無戲言，朕把皇兄關了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一面，朕都快要忘記他還活著，他偏這時候死了，他死了朕就想起原來他還活著。昨晚朕去看皇兄，皇兄比朕年長兩歲，朕今年才三十一，他卻已經兩鬢灰白了。昔日那樣心高氣傲的人，被磨掉銳氣，活活關死。他像是睡去一樣，朕都不認得他。這也難怪，朕看鏡子裡的自己，覺得都變了許多，容顏變了，且是從裡面變。但朕總記住當年他說，與朕誓不兩立，眉眼慍怒上挑的，神氣活現。
素還真說到後面，聲音慢慢就靜下去。皇帝的太監與自己的僮兒守在院外面，跟本不敢進來，談無慾也不想喚人，自己摃起素還真。素還真沉甸甸的整個人只依賴住他，兩人便顛顛簸簸地滾到床上。他把素還真手腳收執進被窩，打算到廚房做醒酒湯，再打盆水擦臉。素還真沒等他腳步邁開，直拉住他手，眼中的意思誰看了都懂。
他沒跟酒醉的素還真做過，心裡不太願意，卻還是順了他的意，和衣睡到旁邊。
素還真沒有馬上借酒行兇，他捧住談無慾的臉，仔細地親吻，從額角流連到眼簾，從權骨，到鼻尖。終於吻到唇邊的時候，談無慾很輕地嘆了聲：你為甚麼要殺他。
素還真動作一滯，就像在聽見的瞬間便清醒過來。他說朕沒有殺他。
談無慾望著素還真眼睛，問：你為甚麼要殺他。
素還真目光中說不清有幾種情緒：朕沒殺他。
談無慾說，親手殺他，跟逼他自行了斷，有分別麼。
素還真居高臨下看談無慾，認真得彷彿要找出一絲缺憾，一處瑕疵。但在談無慾臉上眼中，始終沒半點猶豫。他躺倒床上，淡淡笑道：皇兄這一生，朕看來，大事上不值一提；小事上，他只做對過一件事，和做錯過一件事。對的是，他在你十一歲入宮那年，保守了你身世之秘。錯的是，他沒有將這秘密守到底。為這錯事，朕曾經很想殺了他。但思前想後，覺得為了那件對的事，到底又不能殺他。
朕今晚是喝高了，想說不想說的，一股腦兒說出口。朕到你這裡，從沒想過能聽見甚麼好言好語的安慰。朕只是很放心，因為朕說這些話，無論你聽不聽得進去，你對朕的恨意，都不會少一星半點。但你雖恨朕，卻又離不開朕。
所以你別自找不痛快了。朕跟你這兒說說話，你能信便信，不能信就別往心上，朕沒意思讓你不痛快。
談無慾半晌方說：陛下，臣想休息了。
素還真搭著他被下的手，握緊了緊：睡吧。

kenji

2014-08-02 00:30

一口气看到第五章，心情很复杂。阿飘你的日月文质量自不必说，虐也是同样地不必说。前两章看下来还心存一丝希望：会不会这一回是小谈自己想不开觉得师兄束缚和折辱了他，师兄却是一心一意待他好，看完五章，发现我果然是想多了。
素还真还是那个素还真，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对小谈的珍爱，可这珍爱又是有限的，他不会放小谈走，甚至必要时会牺牲小谈。
而小谈，目前看来他对素还真的感情很微妙，他自以为是恨，但大概早就陷进去了而不自知。不过就算有感情，也无法消弭心中的恨吧。而笑眉一向在阿飘的文里充当悲剧的引线，这次又嫁给了六皇子，难道小谈和师兄还是难逃决裂的命运吗？
虽然不是很抱希望，但是还是想弱弱地问一句：阿飘，这回能不能给个好结局？如果虐，请轻虐呀。

shijin	2014-08-06 22:29
素还真的身份摆在这儿，他不可能一股脑的全部都看重感情，但是将来，他这给出去的感情，能不能超越他的冷静他的冷漠？虽然现在看的心冷飕飕，但是还是抱着希望，泣。引用楼上大人一句，如果虐，请轻虐啊

楚君泱

2014-08-06 23:15

引用
引用第10樓kenji于2014-08-02 00:30發表的 : C QO gR GW
一口气看到第五章，心情很复杂。阿飘你的日月文质量自不必说，虐也是同样地不必说。前两章看下来还心存一丝希望：会不会这一回是小谈自己想不开觉得师兄束缚和折辱了他，师兄却是一心一意待他好，看完五章，发现我果然是想多了。 T"ors]eI
素还真还是那个素还真，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对小谈的珍爱，可这珍爱又是有限的，他不会放小谈走，甚至必要时会牺牲小谈。 s2s}5b3
而小谈，目前看来他对素还真的感情很微妙，他自以为是恨，但大概早就陷进去了而不自知。不过就算有感情，也无法消弭心中的恨吧。而笑眉一向在阿飘的文里充当悲剧的引线，这次又嫁给了六皇子，难道小谈和师兄还是难逃决裂的命运吗？ ANgfG8>
虽然不是很抱希望，但是还是想弱弱地问一句：阿飘，这回能不能给个好结局？如果虐，请轻虐呀。 7[aSP5e>T

我觉得她的回答是，可以给个看起来不像BE的HE。。其实我也很期待结局是什么....

elisedan

2014-08-07 22:22

首先，我們無視楚君。

K君好久不見！
你的解讀與我的理解重合度99%，無需任何補充，這麼說不知道你是比較滿意還是比較不滿意

素還真是皇帝，在小談的事上他有點自己作死，只要小談在他身邊，他不在乎他恨自己。兩個人的戀愛智商都不合格，見面就知道做，都沒談過情的，誰幫得了他們。我覺得文麼，長篇是happy end好，短篇無所謂。這個文的話，是央四月還三月突然說弄個突發本，才擼出來的。擼完後我想要是明年央又說來個突發，就擼個二部好了。他們的幸福大概在第二部（？）

S君好久不見！
給出去的感情能不能超越冷漠，我想這是一個時間和個人經歷的問題。如果他有足夠的時間去懂得，如果他有犯足夠的錯誤而令心態得以轉變。寫這個文時候，有某些場景片段，寫著挺感歎的，就是那種，明明有很多機會撥亂反正，素還真不夠用心，沒抓住；談無慾那性子，你指望他什麼？雖然我覺得這樣才真實，才貼合處境。
所以找對象真的要個性好啊（什麼鬼），性格決定命運想來是不差的。

elisedan

2014-08-07 22:30

【我心匪石】

六

先帝的皇長子，秦皇殿下的葬禮，皇帝下旨由禮部掌儀，翰林院撰祭文，諡冊文，文武百官輟朝三日。喪制之嚴謹，連最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一絲毛病。
皇長子母妃雲貴妃，是識尚書夫人的胞妹。想起這些年因識貴妃之故，識家比別人更要避嫌，不得不疏遠這位殿下，逢年過節竟也不曾問候片言隻語，奠祭時難免又沉哀些，不在話下。識夫人的話，對識家正以某種緩慢而不顯見的勢頭，悄悄衰落，並非毫無知覺，但她不以為然，反倒暗自鬆一口氣。從來樹大招風，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天下又不姓識，早晚必成皇帝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如今識家雖難以與歐陽家爭長短，但皇帝卻不得不拉攏他們。不久前宮中傳來貴妃懷胎喜訊，事隔多年，她跟尚書暗暗猜測是不會有，結果又有了，兩人不勝自喜。尚書盼著是個皇子，她倒希望是個公主。是個公主，以識家家勢，只要女兒在宮裡不行差踏錯，保住她貴妃位分，平安一世，絕對不成問題。
身為母親，願望很簡單，只求兒女日子安穩，一生清平。
但便在識貴妃有身後不久，宮中始有謠傳，皇帝有意廢后。
皇帝厭棄皇后，已是滿朝不宣之秘，廢后傳聞卻是頭遭，當下在朝野惹起牽然大波。皇后既非無子，亦非善妒，不論皇帝寵愛與否，她一如既往貞靜持恭，並無失德之處，如何能廢？朝臣紛紛上奏，百官以禮部為首，清流大儒以國子祭酒為首，求皇帝辟謠。皇帝卻相當冷淡，他說既然皇后無過，不能輕廢，諸位卿家如此虛怯，教人看著好像真有這麼回事，豈非笑話。
皇帝態度曖昧，皇后毫無動靜，太子年幼，心思卻通透，後宮的風吹草動，無人敢在太子面前嚼舌根，他自己卻琢磨著父皇是不是不要母后和他了。
太子無人可問，他不想就這樣冒冒失失跑母后跟前，說父皇是不是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這樣母后會傷心。但也不能問母后宮裡人，陰無獨姐姐不敢捂他的嘴，卻肯定要急的踩腳，只會說誰個嘴碎的奴婢胡亂說話？該抽嘴巴！
他只好想起他談師尊。師尊比以前少來給他講課，他很失落，卻比以前更專心用功。師尊甚少為諸如背不上書，功課錯漏的事責備他，但也甚少稱讚。他想寫個文章，讓師尊稱讚他。趁搏得師尊歡喜，他開口也有些底氣。但大概是抱了目的，便總也寫不好。
第二天他戰戰兢兢交了篇文章給師尊。師尊看了，問是誰教太子寫的？他說沒有誰，只是孤昨夜做了個夢。夢裡有個後園，園裡很大，栽了牡丹芍藥，桃花李花，顏色可鮮艷好看。正中卻獨一株梧桐，雖開滿淡黃細小的花，也結果子，只是沒別的花木喧鬧。後來來了個人，手裡拿把斧頭，繞著梧桐走圈兒，最後乾脆停在樹下，伸手摸了樹身。孤在邊上看，心裡焦急，可孤走不過去，使勁喊一嗓子，那人卻全聽不見。孤醒了，仍惦著夢裡的梧桐樹，於是做了文章。
太子抬起頭看他：師尊，那人會不會砍了梧桐樹？
太子的稚嫩面容跟一年前拜他為師時候無太大不同；太子這樣望他，跟以往無甚分別。談無慾看進那雙烏黑眼珠子，忽然驚覺，不一樣了，太子悄悄長大了。這座深宮，不變的時候，時光凝固，歲歲如一日亦如千年。要變的時候，一夜之間便把人催熟。
太子聰慧，他欣慰高興。太子這麼早便這樣聰慧，他有些擔憂。談無慾告訴太子，臣也不曉得那人的打算，但臣以為，那人拿著斧頭，未必就為砍樹幹。
太子眨巴眨巴眼睛：砍枯枝？
談無慾笑笑。
可是太子馬上就苦惱了，他不懂甚麼是枯枝。
談無慾看太子一臉愁煩，耐心給太子講道理。他說以太子的年歲，不該是老琢磨這些的時候。自然凡事留個心眼是好的，但學問和根基未穩，一門心思在這上頭，難免會走歪。太子往後莫要如此，要把小聰明收好，把不懂的事情往肚子裡先放放，時日久了，漸漸就明白多一點。這樣太子殿下長大後才不只有小聰明，也會有大智慧。
太子被師尊訓得臉蛋通紅，半是不好意思羞的，半是激動的。師尊好久沒提起過課業外的體己話，他聽著心裡像有一汪暖溪流過。

談無慾雖然告訴太子，那人想砍枯枝，他卻不敢猜度，樹上有幾根枯枝，說不定都砍了，樹木也就活不成。
他教導太子凡事多留個心眼，這也是八趾麒麟的教誨。談無慾幼承庭訓，自己也心細如塵，前朝後宮那點事兒，皇帝不跟他講他也不問，七八分總能摸索得著。朝中氣氛愈發詭異，這一刻皇后娘娘處在風尖浪口，廢后流言甚囂塵上，那是虛的，是皇帝煽的一道虛火；下一刻，他有預感，也是這麼多年累積起來的經驗，只怕便到他了，那才是真刀真槍上陣交鋒。
談無慾怎麼想都覺得以歐陽閣老膽魄智商，不揀他下手簡直沒天理。他滿身死穴，又位高權重，攻擊他即攻擊皇帝，簡單直接粗暴；他被煎皮拆骨，皇帝則傷筋動骨，是要命的大手筆。可他一點辦法沒有，他許多年前已經立了主意，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擋不住了也拉幾個人墊墊背。他把這話告訴慕太醫時被說成是活膩了，談無慾覺得冤枉，他並不是活膩了，他還有想去的地方，還有想再見的人，還有想瞧瞧的將來，怎麼可能膩？
談無慾跟慕少艾多年交情，是貨真價實的許多年，追溯回東宮的歲月，彼此就已經知道彼此的存在。那時他跟素還真夜裡偷偷往太醫院借東西，碰見也在偷偷借東西的慕少艾。他們在茫茫藥罐子裡對望一眼，又轉瞬錯開，各自借各自的東西去。素還附他耳邊，悄悄告訴這是太醫院院判的兒子，叫慕少艾。他這會兒去摸藥，肯定是摸給心上人。你看他手裡那個藥瓶，紅底白梅，討喜精緻，一看便知不老實。
談無慾心想，這烏燈黑火，你還能留意別人紅底白梅瓶，你才不老實。
後來說起這事，少艾果然是給美人送藥。慕少艾喜歡美人，被爹爹抽得滿園子跑仍舊四處看美人。他這一生似乎喜歡過許多美人，但美人們都不忌諱被文武風流的慕太醫喜歡。慕太醫發乎情止乎禮，內心光明磊落。就跟他行醫一樣，並不將眾生掛嘴邊，但你覺得他對世間有大愛。就像聰明絕頂的慕太醫心思毫不單純，卻會體諒人性，心頭仍是熱的。
所以明明知道他是皇帝的人，談無慾也願意與他交朋友。他跟他，即便沒見過對方穿開襠褲的樣子，也算得上總角之交，於是又不顧忌在他面前放肆些。
談無慾有些苦悶，他才不想在朝中跟這幫人扯皮，一張張老謀深算的臉都不忍卒睹。可以的話，全拖後巷──像太醫院火房後面那條就不錯──他一掌拍死一個，通通滅掉，就地埋了。
慕太醫說談大人位高權重，還耍流氓。談無慾說慕大人別說不知道，琉璃一朝，只有流氓和更流氓。
慕少艾嘆口氣：我也不知道有何話可以寬慰你，你但凡能活痛快些便活痛快些。真不能痛快的話，最少活著。
談無慾說你有心。

歐陽閣老的反擊，一如所料，用上最常見而有效的板斧。
起先有御史上奏，力陳皇后不可廢，陳腔濫調中獨有一句提及先太后，曰先太后早薨，後宮無主；現在的皇帝、當時的太子稚年失恃，國本幾危矣云云。後來陸續有奏本，從先太后薨逝說起太后家族沒落；從先太后家族沒落，說起當日牽連甚廣的談將軍謀逆大案。
歐陽閣老玩這手去皮見骨玩了大半輩子，直頭絲絲入扣，畢生功架盡見於幾下爐火純青的手勢中。朝議上，百官沒多久便反應過來，為談將軍翻案之勢已成，隱然要掀起驚濤駭浪。
皇帝也不傻，在他們鬧得未成氣候前，尋了個玩忽職守罪名，把大理寺卿下在獄中。
那夜無星無月，烏雲蓋頂，下著鵝毛大雪。談無慾難得睡得很好。他素來是一點動靜就驚醒的人，少艾說他心脾兩虛，血不養心，夜不成寐。但那夜他偏偏就睡得很熟，連屋外來了一隊羽林衛都沒能將他驚醒。統領風隨行不知道來了多久，一直站在院中，談無慾將近四更時迷迷糊糊起床，看見風隨行腳下聚起來的雪把腳掌快要遮沒。風隨行說大人醒了，請大人梳洗一下，談無慾便去梳洗一下。風隨行說陛下有旨，請大人隨卑職走一趟。談無慾問可以待我向僮兒交代兩句麼？風隨行說大人請便。談無慾便好好地想了想，楞想不起有何好交代。他無非記掛著萬一要是回不來，自己藏起的好茶葉，就送給慕少艾；慣用的好茶具，也送慕少艾。但又覺得是自己慣喝的杯子，送少艾大抵不妥。還有妹妹，他心裡時常記掛笑眉，但是惦念的話，囑咐的話，只能他親口對她說，才算祝福。
如此便沒甚麼話好交代了，他這就跟風統領走。大理寺是不能去的，都察院更不能。刑部相對是個可待地方，但顯然皇帝不放心，直接將談大人下了羽林獄。
他這輩子經歷許多，卻沒坐過牢。八歲那年他該跟爹爹、跟娘親、跟叔伯和兄弟姐妹一起坐牢。但那一年他出天花，發高熱，整個身體都是滾燙的。娘來餵他喝了碗藥，他眼皮發沉，又不肯睡過去。他不是個歪膩孩子，那天卻拉著娘親衣袖要聽床頭故事。娘便想起他還是個幾歲大孩子時候的事，說無慾很乖，娘的女紅做不好，老虎繡在你衣裳上，像了小狗，鄰家孩子瞧見愛取笑，你便把他們追著打跑，一直追到溪裡去。這事他記得，為了這個他爹還責罰了他。娘說，你爹只不喜歡小人兒學得好勇鬥狠，他要你從小沉得住氣，但他心裡也曉得你孝順。你追到溪裡，一身衣裳濕透，便脫下在灘上晒乾才肯回家。你不是為了怕捱打，卻為了亂糟糟回家不體面，怕傷了娘的心。娘跟你爹有了你，覺得這輩子值得。
娘親的笑臉是留給他最後的回憶，他醒來時候整個世間都陌生起來，老人坐在床前，逆光的面容，令人有種陰曹地府的可怕。他在老人面前開口的頭一句話，說，你不長牛頭也不長馬臉，你是黑無常嗎？老人問他，孩子你有見過長這麼俊的黑無常麼。他下意識搖頭，老人是他頭個遇見的黑無常。老人探他額上熱度，說喝藥吧，老夫可不是甚麼黑白無常，老夫叫八趾麒麟，從此你也別惦記陰曹地府，你的命金貴，在沒盡到責任前，你不能想一個死字。老人沒告訴他，今天是談將軍行刑的日子。他喝藥這會兒，也許他爹娘正在法場上，仰望蒼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爹娘當年坐牢，如今他自己也坐牢，怕要比爹娘坐得閒舒。這牢房比大理寺的不相上下，但打掃乾淨，禾稈草是新鋪的，一點死人氣都不沾。大冷天，居然還有棉被，炭火燒得噼啪響，比當年的東宮還光亮暖和。
這般與世隔絕的寧靜，半分感受不到朝中搗騰到何等地步。歐陽閣老面慈心黑，窮兇極惡上來，必定有許多兇狠的花樣。閣老若拿他做文章，自己最少能在外面周旋。閣老抓的是談家，皇帝沒摸清底牌前，他只能像這樣乾坐。談無慾並沒有天真得以為自己的身世是個秘密。談將軍幼子不但在世，還在宮裡，此事先有皇長子知道，後有先帝知道，自然能有第三四五六個人知道。但這是一步極險的棋，牽一髮動全身，誰先下了，都能下出王見王的死局。
地磚上已刻了三個正字，一天一個；談無慾用簪子，又劃下一橫。有人走近，在這片地兒上投下暗影。他不用抬頭，這腳步聲他聽了許多年，早就熟悉。
素還真來這裡，甚至沒帶上近身內侍，是自己偷偷摸摸過來的，一身粗服，很有些風塵僕僕的意思。兩個人隔著木柵望了幾眼，素還真讓人打開牢門。談無慾說腌臢地方，沒得熏了陛下，陛下請在外面說，臣也一樣聽得。素還真佯怒，他說朕吩咐隨行打點，今日一看，竟還是此等模樣，回頭朕必罰他。談無慾木無表情，說牢獄就該此等模樣，既蒙陛下不棄，進來坐坐吧。
牢房一丁點兒大，坐都沒得好坐。談無慾拿被補給皇帝墊上，素還真笑他，說朕這會兒一屁股坐下去，你晚上怕寧願冷死都不肯再用。
談無慾正經說：臣不會，臣這十來天學會了，能屈能伸大丈夫。
素還真說愛卿一向都是大丈夫，倒教朕在你映襯之下成了腌臢小人，為人手段半點兒上不了枱面──你不用說不敢，朕知你心裡就敢。
談無慾要說的不是不敢，他本來要說的是臣沒這麼想。素還真從來不是君子，但也跟小人沒甚麼關係。便無奈道：陛下如今也蜷縮在牢房裡，出去以後也是大丈夫了。
素還真淡淡笑：出去後便更不是。歐陽上智拿談將軍妄想掣肘朕，朕不能讓他得逞。朕若在歐陽上智的脅逼下鬆口為談將軍翻案，歐陽家身為后族，往後就更動不得，朕行事必定處處受制。你我多年經營功虧一簣不必說，連識家這種已成強弩之末的，也必定趁機撈些好處，指不定死灰復燃。到時候朝中半壁江山，又得拱手相讓。可恨的是先皇殺了母后，朕恨他都來不及，如今卻非要護住他身後名聲不可。朕跟你，比任何人更逼切想要回復母后家族及談將軍名譽，可眼下只能忍。
談無慾默默無言。素還真如此說，朝中進行到哪個地步，他能猜到八九不離十。素還真邊與歐陽上智鬥，邊防著其它人混水摸魚，難怪不得空探監。可是素還真口口聲聲說他恨先帝，談無慾總有些不以為然。皇帝無愛憎，素還真是皇帝，但也是個人，該有人的愛恨。依他觀察多年，素還真若厭惡一個人，他便以皇帝的方式厭惡你，交陪、利用、疏遠；若他喜歡一個人，也先以皇帝的方式喜歡你，交陪、利用、再漸漸走心。但一旦素還真心裡有了一個人，他有個很壞的習慣，愈上心的，便放得愈遠，像風采鈴，像素續緣。至於恨──素還真無疑對他的父皇抱有各種感情，鄙視憎惡同情理解尊敬，他自己都未必能釐清。只想著先帝做過的事，他如今也在做；他或許不想比先帝做得無能，卻要比先帝做得無奈。
素還真把談無慾的沉默想成鬱悶，他看著他，說：你不要嘆息了。
談無慾有些楞，他嘆息了麼，怎麼自己都不曉得。
素還真說方才朕在遠處看了你許久，見你把簪子拔下，在地面上劃字。朕知道你脾性，羽林軍這幫人手腳粗，心思也粗，朕若吩咐他們禮遇你，只怕他們是馬屁拍到了馬腿上，怎麼唐突怎麼來，白得罪人。還不如著他們不得騷擾你，但如此一來，便有許多細節沒能照拂得當，倒是朕心思不夠細了。你平日是個愛惜東西的，做的打扮不華貴但講究，如今這樣雖是衣冠楚楚，但要用自己的簪子當刻刀，倒很有些落難的樣子。你自己大概不留神，劃字時不曉得在思量甚麼，眉頭都是皺巴巴的。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朕當時便想起兩句詩，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真想馬上給你捋一捋。
談無慾雙唇微啟，蘊釀了半晌，卻實在不知該說甚麼才好。
素還真其實最愛看談無慾生氣的樣子，談無慾生了一對好看鳳眼，一記眼刀橫過去，再肯金口一開罵上兩句，怎麼看都是風情。可惜談無慾長久不對他生氣，早些年是有氣有怒全擱肚子裡，激得偶爾受不了，才咬牙切齒矋他。再後來，無論怎樣激他，他各種眼神望你，時常便是這種無何奈何。看久了，把自己也看得無可奈何。
素還真說你不用搜腸刮肚的應酬朕，朕來是想瞧瞧你，順便告訴你，長則十天八天，短則三兩天，歐陽上智必要把你的身世翻出來，朕不能再關你。你回到府上，便裝病不出，誰來了都不見，朕在朝中自有說法。
素還真的意思他自然懂，眼下也只好如此。要不他往朝裡一站，被逼著開口，便裡外不是人。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是談家子孫，被歐陽上智當槍使不好；合著皇帝數典忘祖也不好。只是如此，不單他被動，連皇帝也被動得很。談無慾說，陛下這段日子想必很吃力。
對談無慾非常不老實的、難得的關懷之語，素還真會心一笑，沒道破，只說朕還應付得來。
談無慾問：現在幾更天了？
素還真來的時候約莫三更，想必現在快有四更。
談無慾說陛下回去吧，這兒離皇宮近，走快點兒，回去還能歇歇。
素還真說朕不累，朕看歐陽閣老都老當益壯，便不覺累。
但看時辰也確實該回宮了。臨走時候，素還真已踏出牢外，又貓著腰鑽回來，目光直直盯著談無慾，似有話說。
談無慾等著他。
談無慾神色認真，素還真端著的臉忽然眉眼一挑嘴角一裂，出手快狠準，偷拔了談無慾的簪子，笑道：簪子損了，朕拿去補補。朕讓他們都聽你，你說要甚麼，便給甚麼，別作賤自己東西。
談無慾說好。

elisedan

2014-08-15 21:13

七

五天後談無慾便被放了回家，他稱病不出，閉門謝客。有人試探著登門探口風，通通只聽得兩字：不見。
談大人的閉門羮酷狠冷拽滿朝聞名，他不耽誤你時間，從不會請你到廳堂坐上一兩時辰，再告知你抱歉他爬不下床；他直接就在大門口讓僮兒把你打發掉，僮兒得了大人撐腰，向來在趕客方面是京中獨樹一幟的膽大包天。
但上門拜候的到底只在少數，全是馬頭卒。饒是如此，朝野氣氛相當黏稠，談無慾還是有點意外。以那兩人手腕，能讓事情到了水火不容的局面，除了證明勢均力敵，肯定都留著後招。
連著幾日下雪，今晚好不容易停了。院裡太冷，他拉開窗欞一道縫，望天打掛。夜空爛漫，天空中，太白星燦然明亮，犯守左角；熒惑色赤，隱然出現在南房。
臣欲謀主，天下將亂，分明是不祥之兆。

歐陽閣老的大駕，在第三個晚上光臨了談太傅寒舍。
閣老一把年歲老而彌堅，卻不曾聽聞武功過人，但閣老手下能人異士甚多，估計牆是不用自己翻的。談無慾聽見動靜，往院外一看，便見一身輕裝，外穿紫貂大裘，三朝重臣歐陽閣老，站在自己院中，笑意綿綿，好像他本來就是路過一般。
已是夜深，談無慾請閣老廳堂上座，親自看茶。
歐陽閣老看談無慾手邊一卷地藏經，笑道，同朝多年，倒從沒聽說過大人信佛。
談無慾說下官愚鈍，對佛家智慧，總不敢心存輕晦，卻又不盡信，不過閒時看看。
歐陽閣老問：怎麼說？
談無慾說，便如地藏經所載地獄，無非世人所想。世人能作此想像，則無非這人間已是地獄。
閣老淡笑，說莫非談大人眼裡的人世間，也是地獄？
談無慾細細道：一念之間。
閣老頜首撫鬚：確實如此。
閣老嘆道：老夫此生有過許多一念之間，成敗得失，早已記不明白。只是老夫身後之人甚多，為了他們，逼不得已也只好算計清楚些了。老夫來找你所為何事，就開門見山了吧。
談無慾跟閣老，論起來是政敵，私下縱有仇怨，此時此刻又顯得渺小，便對他執後輩之禮：願聞其詳。
夤夜之中，油燈映照下，閣老的臉半明半昧。他說，連日來老夫遣人前來探聽，都被一一打發，想來你已是拿好主意，要與陛下共同進退。但老夫還不死心，想要親自問你。陛下跟大人的東宮情分自不待言，後來一朝翻臉，狠絕得令人唏噓。這些年你縱然離不開陛下，但老夫不信，你能心甘情願為他所用。老夫與談將軍是故舊，雖然立場殊異，不曾深交，卻著實敬佩他為人頂天立地，心中磊落。自來虎父無犬子，談大人也斷不像為了一己榮華能做出欺宗滅祖之事的人，又何必明珠暗投。
談無慾道：閣老言重，不過各有所求罷了。
閣老點頭：是各有所求，莫非談大人一直隱忍，所求的不是復起家族名譽，還將軍一個清白？
談無慾眉目淡然：家父罪名由先帝所定，能除此污名者，亦唯有當今皇上。恕下官直言，如今閣老借談家一案為藉口，處不臣之實，若我談家與歐陽家捆綁起來，才真正永無翻身之日。
談無慾說話不甚客氣，閣老卻未動氣。他說，君有道，臣自然恪守臣道；君若無道，臣不得已，只好當無道之臣。當今皇上矯詔奪位，逼害手足，因私廢后，構陷忠良，如此倒行逆施，老夫雖垂垂老矣，亦不得不拚一己之身力諫陛下。
同為三朝重臣，一品大員，號崑崙與歐陽上智不同之處，在於號閣老明明說著膽戰心驚的話，聽起來卻像如沐春風；而歐陽閣老神韻和靄語氣可親，出口的話，卻冷得有如冰錐子戳脊樑。
這幾句話要上達天聽，離謀反也就一步之遙。談無慾沉默片刻，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天色已深，閣老請回。
被下逐客令的歐陽閣老，泰然安坐，神色自若。他細仔看談無慾，就跟從前彷彿未見過他一般，半晌笑道：為官多年，談大人到底情深義重。
談無慾如何聽不出話中意思，不以為然，只抿嘴不語。
閣老從袖口中掏出兩封信，火漆封口：看起來，陛下尚未告訴你，同州要起兵了。
談無慾後來忘記了，當時自己伸出去接信的手有沒有抖。兩封信，一封寫吾兄台鑒，字跡他認得，打小一起上書房的晉王的字怎可能不認得。另一封寫的兄長親啟，卻是談笑眉親筆。
晉王殿下的書信寥寥數語，言約旨遠，情韵深致。他謝過他這些年為他所做的事，他很承他的情；又言笑眉想念兄長，希望再見之日，彼此安好。自己近日頻頻做夢，夢中盡是往昔，醒後每每覺得意難平。他一介凡夫俗子，五蘊熾盛，種種痴想妄念，猶是看不破，想必皇兄亦然。世事如此，望兄長好生考慮去留之事。末了提詞：多情唯有洞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談無慾只覺滿口都是苦澀，把信借著燭火燒了，燒成炭黑的將碎未碎的紙屑片片飄落地上，心頭有處就像跟它們一般灰飛煙滅。他說：皇后娘娘雖不姓歐陽，卻也是閣老的親孫女，太子也是您的曾孫，閣老又何必……他自己說著，又搖搖頭，自覺也無法把話說下去。
一邊是曾孫，一邊是孫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歐陽家家大業大，孽業也大。便如帝王家，顧不上骨肉親情的時候多著。
閣老不接話茬，只道：夫人的信，談大人不打算也看一下麼？有甚麼話，好讓老夫捎個信兒。
談無慾拆開笑眉的信，一字一句再三看了，刺得他眼睛痛，耳朵痛，心肝脾肺都痛的麻木。他將信燒了，連火舌燒到指頭，人都跟無知覺似的。他說閣老稍等，下官去給殿下和舍妹回幾句話，勞煩閣老替下官帶到。
約略心緒不寧，談無慾起身時候腳下打了個趔趄，幾乎跌倒，但只陰霾著臉，仍往房裡走。
一踏進房裡，便再撐不住。他踉蹌著腳步，半月桌的暗格裡有素還真留的東西，他摸到了張嘴便吞。雖說半柱香不到，但閣老眼光老辣，在他面前掩飾不容易，幸而有妹妹的信作掩護，加上燈火晦暗，那老狐狸猶疑卻步，自己方可蒙混進來。
談無慾咬著牙，跌跌碰碰到書架前，在約莫腰間位置，靠牆右邊兩呎的磗上，有節奏地敲幾敲，只聽咯噔一聲，書架像長了腿般往左挪動，背壁竟露出一道隙縫。
談無慾使勁把隙縫拉開一道能過人的口子，閃身消失在裡面。

素還真正挑了燈火看襄南遞過來的密報。襄南的情況，萬事俱備，就差一把東風將火蔓延開來。
儘管知悉良久，但一方面受朝中所制，另方面動作亦不能太過明顯；最主要，他心裡有些籌謀，仍難以拿定主意。眼下能躊躇的時日已經不多，但朝中變數依然──誰？
素還真聽得一聲悶響，他看向聲響處，心念電轉間，腳步移動比思考更快，已掠身過去。
自城東賜第，從未曾有過誰從這扇暗門裡走出來，一直都是他穿過秘道去找的人。他不可能傻得以為談無慾這時候找他滾床單，但若說秘道被誰發現了，還弄出此等動靜……他站在暗門側，門戰戰兢兢從裡面打開，從外邊漏進去一點光。在這光中，一隻白晢修長的手攤軟地上，五指骨節清秀，指甲塗著黑色蔻丹。
素還真吃了驚，馬上拉開暗門，蹲跪下來三指扣住談無慾脈門；這一搭，臉色愈發差，心直往下沉。他二話不說，將懷裡揣著的琉璃珠餵進談無慾口中，談無慾此時已陷半昏迷情狀，被人餵了東西，死活不肯嚥下。
素還真焦急，說無慾聽話，這是救命東西，快吞了。談無慾動也不動。
素還真急得額角一跳一跳，說話有些嚴厲：朕命令你吞下去。
談無慾眉頭都皺起，更咬緊了牙關。
素還真在他耳邊，語氣跟含了糖一樣香甜的哄：師弟生病了，卻不肯吃藥；師尊近日精神已不大好，你這不是激他的心，哪有如此不懂事的？
說罷又作勢在他臀上拍打了下。這回談無慾聽哄了，一咕嚕便嚥下去。
素還真一顆心這才放回肚子裡。他抱起人，談無慾身上冷汗如瀑，額上背上全濕透，整個人能擰得出水來。
外頭侍候的早聽見了動靜，被素還真喚進來。皇帝抱著談大人這種事雖說見慣不怪，卻是萬萬不敢多瞧一眼。素還真遞過去一張方子，草草幾筆，鬼畫符一般便是讀過書的估計也沒幾個能看懂。素還真說送去給太醫院慕太醫，讓他親自煎了拿來－－這事沒第二人知道，懂麼？說罷又吩咐著出去時候讓人燒幾盆熱水進來。
嘴碎不知分寸的跟本爬不上這位置，紫華殿的個個都是人精，皇帝語調中含蓄殺意，他聽著半點不含糊，皮繃緊了就去辦差事。
素還真將人放到床上，談無慾剛著被褥，感覺有人在退他衣裳，心裡就清醒了些。睜開眼，看見皇帝的臉，前後一串連便不迷糊，緊緊抓住皇帝的手。
素還真看著他，嘆口氣：你身上被冷汗浸了一遍，不換掉得冷病。
談無慾掐住他的手半分不放鬆，吃力道：晉王殿下……反了？
談無慾臉色泛紫，分明是中毒徵狀。素還真也不用問他原由，只說你別太激動，你剛強行以輕功趕過來，血走心脈，毒侵腑臟，若非先服了寒陽丹，此刻早就是死人。六弟要反，你心急火燎他還是會反。你穩住氣血，先清餘毒，朕再慢慢說與你聽可好？
談無慾搖頭。他中的這毒無疑是將人折磨的，但他強撐著痛，或者自己乾脆就忘記了痛。皇帝眼下是不加遮掩，那他早幹嗎去了？談無慾望著素還真，一點點心灰意冷，這樣的結果，他都快恨不動他。
素還真眼見談無慾目光灰黯下去，他自己的目光也跟著寸寸深沉，說：六弟謀事多年，有沒有談家翻案這齣，隨便找個甚麼口實，也是反定了。
是啊，是反定了。談無慾心想，今日之前也許如歐陽上智所言，晉王起兵打著皇帝矯詔奪位，逼害手足的旗號。今日之後，恐怕便是清君側。
心裡千百種念頭絞作一團，談無慾覺得自己從沒有這樣慌亂過。他掙扎著滾下床，半蜷伏在地上，拉著素還真袍腳，滿目哀求之色：我只有一個妹妹，陛下可不可以放過我妹妹。
他就這樣跪在自己腳邊，說話聲音那樣微細，甚至帶些顫抖。素還真自己都想不起來，談無慾有多久沒這樣跟自己說話過。
素還真胸悶氣短，一口氣咽住，連氣息都不俐索。他說，不放過她的人不是朕。
談無慾問你為甚麼要這樣做，為甚麼要把她帶到我身邊，又帶走她。你明知她是談家人，為甚麼還要賜婚給晉王。你還要怎樣利用談家才滿意？
冬月的天，地上寒涼，素還真本意把人先弄回榻上，聽得最後一句，手握了放放了握，最終垂在身側。他冷淡開口：是朕要談笑眉的命麼？朕要她的命做甚麼。
談無慾怔怔出神：是啊陛下要她的命做甚麼？你要的難道不是六殿下的命。可六殿下已然在千里之外了，眼看著就要把日子相安無事過下去，你為甚麼要去逼反他。
皇帝笑得冷漠：朕如何逼他？他千里之外跟歐陽上智勾勾搭搭是朕逼的？他拉攏襄南秘密練兵，苦心孤詣那麼多年，是朕逼的？
談無慾細聲道：你殺了秦王殿下。
一句話像針尖墜落在薄冰面上，不堪承受的脆弱從中心破裂開來，段段粉碎。
紫華殿的沉默令人心底發寒，天上掛著一輪清清冷冷的月光，小巧白亮如夜明珠，卻照不進犄角旮旯。
皇帝的聲音已然聽不出半點情緒，他說朕講過，朕不殺他。但就算是朕殺的又如何。你在宮中生活多年，又在朝中為官多年，莫非還相信，六弟他縱然情深如許，反與不反，能就單單為了皇兄一人。
談無慾墨黑的眼睛已經不去瞧素還真，他眼中似乎有一處虛空朦朧的所在，他就看著那裡，嘴角泛著苦笑：不管怎樣，六殿下當日救過我一命，而那日，我卻是替你受過。臣知道天家親情不算甚麼，臣原本也以為，人的感情，淡薄了就淡薄了，但原來臣還是稀罕。
素還真冷道：你的意思，朕該還他性命，抑或還他皇位？
談無慾疲憊地闔上眼：臣不敢。
兩人便沒了言語。素還真望他良久，見這人是面如死灰，只怕心也如死灰。他不甚溫柔的，胳膊運勁一拽，把人挪回榻上，仍舊蓋好被，道：你若然真這麼想，方才就可跟歐陽上智離去，必有接應你的人，送你前去同州，也不必受這劇毒之苦。你既然沒選擇同州，還前來找朕，往後便好好跟朕同心，把那些胡思亂想的，淨堵人心的雜念通通抹去。否則朕的身邊，不能有你的位置。
皇帝等了片刻，沒聽見回答，一看，榻上那人已然筋疲力竭，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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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君在的話去看一眼PM啊啊

柳絮生

2014-09-14 08:02

談家兩代人陪了也賠了素氏朝前後兩任皇帝,
小談那句"他都快恨不動他了"可把我給虐慘了,
原來所謂的帝王的愛都無法純粹,始終要摻和著算計嗎?Q_Q

似是故人來的本子看完了,有幾個地方不太明白,
怕自己理解錯誤或心思駑鈍參不透作者的深意,
但站上文章還未貼完,不好劇透,待完結後,再來請教.

祝本子大賣

elisedan

2014-09-14 13:28

八

談無慾這一昏迷便是兩天兩夜。
到第三天早上睜開眼時，皇帝上朝未歸，平日裡清肅寧遠的紫華殿，卻無端多了兩分人氣。一把大人聲音，聽便知是桃花流水的風流；一把孩童聲音，有稚兒的清亢，也聽出來像他父親的溫潤底色，兩個人交頭接耳，卻半點兒沒竊竊私語，那個大的明顯在教那個小的藥理，隔了重簾都聽見。
談無慾赤足踏在地上，還未下床，慕少艾那耳朵尖的，聽出了動靜，太子比誰都驚喜，撒著腿兒跑過來跟前。估計不是慕太醫在，宮人在，又顧念自己體虛，小孩子恨不能一頭撞進自己懷裡。
太子對自己在師尊面前失方寸有點腼腆，擺平了手腳，臉上總難掩喜色，道：師尊醒了就好。
談無慾看向太子，才一陣子不見，這次卻覺得孩子面貌變了，長得快。但見他眼底隱隱有青黑痕跡，談無慾眉都皺了：熬夜了？
慕太醫接口：太子擔心太傅，晚上賴著不肯睡，早上又起得早唄。
孩子最能睡，連睡都睡不香，可見是對自己真心實意。談無慾目無表情，心腸卻快柔軟成一團，朝素續緣招手：來。
續緣歡喜得難以自己，他多久沒得向師尊討親近。
談無慾本意是摸摸太子腦袋，但孩子走得近了，白嫩香軟的，一張肖似他父皇的臉卻對自己有著依戀的神色，談無慾想念起他的懂事和孝心，心頭一處像被搔著。他動作有點生硬，卻把孩子輕輕摟在了懷裡。這樣一抱，他才覺著太子真的小。平日裡太子分寸規矩都自覺，儼如一個小大人，但他真的還小，才七歲，比起自己當日家破人亡的年紀還要小。
談無慾問太子，太子喜歡醫理，將來想跟慕太醫一樣，做個大夫嗎？
師尊從沒抱過他，續緣被師尊弄懵了，整個人飄在雲端裡一樣，師尊問甚麼，他都思考不過來，聽見便答：孤覺得當大夫極好，病人喝了大夫的藥，病也好了，痛也沒了，也不辛苦了。但母后說，孤長大後，可以做的比大夫更多更好。
談無慾問：太子自己怎麼想？
續緣說：孤想，孤可以讓一個人不受苦，便讓一個人不受苦；可以讓十個人不受苦，便讓十個人不受苦。但孤首先希望，父皇母后和師尊都不受苦。師尊身上還痛嗎？
談無慾望望他，孩子很認真，這是他的心底話。他翻出自己手腕：臣不辛苦了，不信太子摸摸。
續緣謹小慎微搭上他師尊脈門，把了近一柱香時候。慕太醫問，太子切脈，看出甚麼來了？
續緣說，頭一天師尊脈象極沉弱細小，是素陽體虛，陰毒內盛，六脈俱損。第二天脈象依然陷弱，關後斷續，左寸上溢，是耗精損氣太過，厥陰失闔，真陽不動。昨晚慕先生施針後，如今斷續減弱，但仍然陽虛，血脈失養。
慕太醫問那該如何用藥？太子答，前些天用上霸道法子逼毒，往後宜以溫陽活血為主，用些溫和滋潤的方子。
談無慾竟不曉得太子醫術何時精進至此，便聽慕少艾哂笑：是霸道，寒陽丹琉璃珠此等珍稀之物，光有錢還弄不上手，別的貴重藥物更不用提了。不過太子記住，治病的道理便是如此，瘀毒久積危害甚大，若長久排解不了，對付起來，少不得先用猛藥。雖耗損元氣，總比縱容姑息，以至沉痾難返好一點。
慕太醫教誨太子，目光卻似笑非笑盯著談大人。
太子說：慕先生教誨甚是，但孤以為，慕先生以前所說，防勝於治更好。若能固本回元，陰陽諧和，則百病不生了。
慕少艾笑道，太子真聰慧，看來臣太醫院的官帽要揣緊些了。
談無慾白了慕太醫一眼，問太子：太子喚慕太醫為先生，是甚麼時候認他為師了？
慕少艾忙搖頭：哪裡哪裡，不敢不敢，太子的師尊們個個非同凡響，下官萬萬不敢與他們並駕齊驅。
慕太醫那個「驅」字話音未落，皇帝人未到聲先至：是在中元節後。
皇帝進門，先瞥談無慾一眼，見他臉色比昨晚要紅潤些，黑袍漫垂，卻隱隱約約見光著腳丫踩地上，便去斥他兒子：你師尊剛醒，怎麼就讓他費神。
皇帝簡直不分青紅皂白，素續緣莫名其妙，談無慾蹇眉一皺，慕太醫眉眼一挑，打圓場：好了，如今談大人醒來，太子答應過，太傅醒來便先回皇后娘娘宮中。臣這就帶殿下回去吧，回去正好趕上午膳。
太子望望少艾、望望父皇、望望師尊。談無慾說去吧，別讓娘娘擔心。
太子今日見師尊醒來無礙，又得了師尊慈愛寬慰，十分心滿意足，便乖巧地向倆大人告退，被慕太醫拉著小手走了。
走掉兩個熱鬧的，紫華宮頓時又冷清下來。
皇帝顯然剛下朝，衣飾打扮一律嚴實。他隨手解下冕旒，邊道：寒從足底起，愛卿體內濕寒仍重，注意些吧。
談無慾說，陛下不應一直如此對待太子。人心肉做，太子年紀尚小，陛下一番苦心，恐怕他未必能領受。
皇帝手上一頓，訕笑道：朕以為太子魯鈍，才不出凡，太傅是要對他死心，怎麼這會兒又關心起來了。
談無慾說臣不曾如此想過。
皇帝說：別以為朕不知道你從甚麼時候起，因為甚麼原因，疏遠太子。但朕今日不跟你算這筆賬──你的腿，要朕替你挪上榻不？
談無慾把腳瑟縮回被窩。素還真一撩袍襬，坐到床邊：愛卿既然醒了，可以交代下，那日是如何著了歐陽上智的道。
談無慾垂眸：閣老給了兩封信，臣看完了，燒了。
素還真一聽便明瞭，兩封信，肯定是晉王跟笑眉的信，一封摻一鈎吻，一封摻夜合香，分開來不怎樣，前後焚燒便成劇毒。是他大意了，他想到歐陽上智會動手，沒想到居然是直接下毒手。
便就這樣，這個人仍然不生六弟的氣。六弟當年陰差陽錯救了他一命，也不過給皇長子作的孽埋單，他便認定六弟有情有義；自己從小到大如何待他，只是不得已害他一次，從此成為了世上最狼心狗肺之人。日後再如何護住他，為他撐著天，替他找親妹妹，給他權柄，甚至連太子都交予他管教，這些好意，他一概視而不見。口口聲聲說甚麼天家親情淡薄，他卻稀罕，他這是叫稀罕呢？到頭來把別人好意全當交易。
談無慾低著一張臉，這張臉菱角分明，像極了他的性子。原以為這麼多年都磨得平潤，結果一倔強起來，還咽得自己合著一口氣只能往肚子裡吞。
素還真拉過談無慾手腕，這一截手腕被袖袍掩遮住，嫩白得近乎透明，皮膚下青筋血管可見。他是狼心狗肺許多年，談無慾便是無心無肺。要哪天寒心起來，他想，他就往這一塊啃，啃到見血，等血都流乾了，他要看看到底是誰比較心狠。
就在把脈這光景，談無慾問起歐陽上智。素還真說歐陽閣老還能怎樣，做事必然是滴水不漏的，朕又沒拿住他與晉王勾結的確鑿證據，他也等著朕與同州打起來。他說得對，他身後人太多，也可能是上了年紀，慈悲為懷了，寧願贏得不那麼徹底，但最少不會輸得太徹底。
談無慾默默道：那晉王殿下？
三指下脈象沉滯而平穩，素還真收手，半瞇眼，掩去凌厲似劍的眼神：今晨密報，最快明日起兵。
素還真朝談無慾低聲道：愛卿，六弟要清君側了。
四目交投，兩個人的目光都晦澀難懂。
談無慾從床榻下來，端正跪下：陛下，我求求你放過我妹妹。
素還真從頭到尾沒錯過談無慾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相同的話，他今日說來已非當日的哀求。除了嗓音有些病裡乾澀，他的大理寺卿太子太傅，寶相莊嚴，姿態端方不亢不卑。他這哪兒是求人，分明是講條件。
皇帝默然良久，說：朕從來沒要取談笑眉性命，但她要不要保住性命，也不到朕決定。不過朕答應你，只要你替朕帶兵滅了晉王，朕保證不傷你外甥分毫。
談無慾袖襬下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戳入皮肉：臣的外甥也是陛下的姪兒。
皇帝說：朕可以讓他姓談，將來繼承談家。
談無慾說：那家父名聲，合族名譽，陛下又當如何處置。
素還真驀地想起十三四歲時候，有一次偷偷拉著談無慾出宮遊玩，途經菜巿場，他看見鐵勾掛著豬肉，滴著血水；看見離了水的魚，在篾篩上彈動翻跳。周圍叫賣的攤擋，賣力喊價，豬肉一斤八十文錢，鮮魚一兩九文錢。
素還真不去看談無慾，甚是冰冷淡漠道：朝臣說愛卿是佞幸，晉王起兵要清君側，朕看若愛卿能親自誅殺犯上作亂的奸黨，如此忠貞，如此功勞，日月可鑑。談家有你這樣出色子孫，必然臉上有光；愛卿又怎可能是亂臣賊子之後。
這是皇帝的家事，皇帝他爹死了，然後兄長死了，然後今次輪到弟弟；他一族摻合其中，死光了，剩下一個他和妹妹。如今皇帝與弟弟反目，便讓他殺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去換已經死去的合族的榮耀。
談無慾麻木地叩拜下去：臣領旨。

elisedan

2014-09-14 13:43

柳姑娘：
是這樣的，根據小妃的最高指示，原來出本文不能貼完

前面那個肉的話倒是會依約補完，但上面是最後一更了。這故事的話，日月兩個之間，那點小時候種落的念想，不知怎的一直都沒磨掉。磨掉的話一個沒那麼執著一個沒那麼心寒，事兒會比較少。
本子差不多完售啦，感謝柳姑娘一直以來的支持 : )

拂塵抽

2014-10-04 02:20

哇！！！發現新坑（太慢啦）
飄飄達這次師兄好壞阿，終於忍不住說出來了。
可能小時候心裡不平衡就了整個人都獵奇了（哭）
希望師兄別把氣出在談談身上阿（我在說你的惡趣味）

在語焉不詳之前，趕快來對飄飄達尖叫一下，又有坐等新坑的動力啦啦啦（抱住飄達不放）

elisedan

2015-06-21 13:46

【不可轉也】

九

琉璃十一年二月，晋王反。
消息傳至京城，皇帝大怒，不顧滿朝文武阻撓，決定御駕親征；同時下旨，大理寺卿談無慾即時擢升兵部尚書，授懷遠將軍銜，隨駕誅伐逆賊。
有言官不幹，當朝指著談大人罵，晉王說談大人是佞臣，身為談將軍遺孤，竟有辱門風，欺君僭上，蠹國害民。皇上只要剷除此人，一場兵燹之禍頓時消失於無形，何以如今卻反其道而行？可見談大人果然是媚君惑上的罪人。
言官發難，和應者眾，一時百口交集。皇帝從龍椅上起身，拾級而下。丹陛下文臣武將依品秩排成兩列，皇帝沿著他們身旁踱步，挨個看去，他每走一步，還在擾讓的便挨個閉嘴。皇帝最後停在言官面前，那言官渾身僵直，冷汗涔落。
皇帝含笑，笑意比十二月刮起的北風還冷：衛無私，年二十四，琉璃六年庚戌科二甲十八名出身，點翰林庶吉士；九年，奉旨記名予御史用，也算年少有為。那衛大人知不知道，談大人跟你一樣年紀時侯，都做了些什麼？
皇帝沒讓連聲音都找不著的衛大人說話，接著道：那年談大人仍是兵部侍中，罪惡坑與翳流蠢蠢欲動，朝廷用兵，得他及時揭發兵部軍需質量劣等，糧餉摻沙。談大人一個月來不眠不休，跟戶工兩部絞盡腦汁，重擬後勤，不然還不知有多少將士無辜送死沙場。後來談大人因功右遷大理寺少卿，掌天下刑司。大理寺誰不知曉，談大人斷案慎微，讞獄明允，殫精竭慮，夙興夜寐，在任上翻了幾單冤獄，重審多少錯案，無論布衣百姓，或朝中宿貴，刑必當罪。晋王說，大理寺卿，太子太傅談無慾欺君僭上，蠹國害民，不如衛大人你說看看，他是怎麼個蠹國害民法？嗯？
在皇帝拖長的尾音中，衛大人直直跪下去，上下牙關瑟瑟打抖，喘不動氣。
皇帝摘了他的烏紗，說：劍北道禦史衛無私，御前風聞奏事，對大理寺卿妄言詆毀，肆行誣參，辜恩溺職，著依律削籍，永不敘用。
衛大人的烏紗叮咚一聲落地，皇帝回到他的寶座上，淡淡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語的歐陽閣老：晋王不是要清君側？朕正好帶上他要斬殺的人前去會會他，也省得他勞師動眾跑京城那麼遠。
閣老鶴骨霜髯，眼中精光炯炯：陛下英明。

出征一事塵埃落定，皇帝帶著談大人上戰場，京中之事，前朝交予青陽、莫召奴、慈郎共同秉扶操持，至於歐陽閣老德高望重，年邁體虛，如此操勞之責就不敢有勞他老人家了。後宮中，皇帝卻一反常態，曉喻六宮，以皇后為尊，皇后意旨即皇上意旨，凡後宮中人忤逆皇后者，興亂生事者，無需回稟，皇后可隨意處置。
談無慾已經不想再跟皇帝囉唆什麼，仍舊說，出征前夕，陛下該召集重臣商議，或陪在皇后娘娘身邊。皇帝伏在他身後埋頭苦幹，他興趣缺缺，皇帝也不見得興致多好，跟例行公事般，草草做了一次，甚至最後關頭並未出在他體內。
素還真抱住他，手繞過前方撫弄他那處，沒有半點活力。談無慾有些抗拒，扭轉身子避開，素還真便由著他，只是把人按在懷裡。
將近天亮時侯，他睡得惺忪朦朧，身邊一陣衣衫窸窣，好像有誰在床邊徘徊。
滿室寂靜，那個人站了會兒，也許只是一會兒，也許比一會兒長。他身上被那個人投下的黑影遮蓋，把破曉的光隔絕兩人之外。他想素還真在做什麼，那樣的看他。他覺得一屋子都靜悄悄，晨曦隔在窗櫺外，雪落在枝頭的聲音都聽得見，小鳥扑棱也聽得見，素還真在這樣的寂靜中看他，是很不對的。
談無慾只當自己猶在睡夢中，直到那人離去，都不曾睜眼。

以同州為中心，襄南已陷晋王之手；以襄南為中心，南五省位置微妙。
天下兵馬，牢牢握在皇帝手中，有在北方瀚海的太武軍，西南血海的長白軍，和戍衛京畿的羽林軍。至於靖西王雖手握重兵，事不關己，必然不偏不倚。而太武長年鎮守邊關，不能輕動；長白軍倒是能調遣，可惜離同州太遠，且橫亙其中地勢險要，行軍艱難，牽制有之，取勝不足。
縱然南五省歸屬難說，晋王固守襄南劃地為王，保有鬼沒河天險，仗打起來，誰都沒有絕對優勢。南方庶饒，若打成了持久消耗局面，時日一長，加上朝中不安定，勝負更難預料。
皇帝親征意義即在此，對天京來說，唯有速戰速決一途。擊潰同州，不留後患，只有這一次機會。
大軍出發前有許多繁瑣祭祀儀式，祭天、祭地、告廟，原來都是一絲不苟。因著晋王都揮軍北行百餘里了，便都從簡。但出征之日，殺牲祭旗祭軍神，兵將尚是完好的，豬牛羊等牲口先血流成河，涂在牙旗戰鼓上。曲聲隆隆，戰鼓擂擂，皇帝登上城牆頭，力陳晋王不臣之罪；三軍誓師，一時呼喊震天，響徹長空。
從京畿帶出去的兵其實不多，也不能多，總要留著給青陽子他們看門。但帶出去的幾乎都是精銳，談無慾從城頭一眼望過去，黑壓壓一片，戈戟森嚴，軍容整肅。
莫召奴代表百官上來敬壯行酒，他敬的皇帝，也敬的尚書大人談將軍。酒他們幾個人知道，仍是玉安樓誆來的，但不是君莫笑。出征不飲君莫笑，君莫笑是賀得勝歸來的酒。
莫召奴舉酒：王師英武，天佑聖明。臣祝陛下與尚書大人馬到功成，旗開得勝。
莫召奴對皇帝說，屈大人讓臣轉告陛下，陛下領軍出征，他在京中為君分憂，不見天顏，深感惶恐。望陛下兩月之內能定國安土，大捷而歸，否則屈大人他憂思成疾，少不免致仕養病去，這糧草之事，他就撤手不管了。
素還真好笑：承他貴言。
莫召奴又對談大人拱手：咱們陛下身家性命，以及京中許多人身家性命，就拜託談大人了。
談無慾回禮：自當盡力而為，請莫大人放心。

談無慾是將軍之子，卻是文臣，並非武官。但在他一生之中，居然能有沙場點兵的時侯。一次與素還真北拒異度，一次與葉小釵南抗長生殿，那到底是外侮。許多年後，當日的太子成了皇帝，兩個人帶齊兵馬，是去平定內亂。
他們在鬼沒河岸紮營，隔江對峙，對面不過來，他們也過不去。素還真帶著談無慾上了河岸一處高地，過江後是一望無際的平林，平林後二十里，便是雁城，他們的弟弟妹妹應該在裡面，他們要把這城給攻下。可是他們過不去的，晋王有備而來，南北之間就這麼一條大河，渡河後幾乎能長驅直進，晋王的水師不知操練多久，要把人一直堵在岸上；北面的兵都是旱鴨子，敢過江的，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素還真跟談無慾視察對岸，兩人都覺得過不去，他們又沒有人數優勢，不能投鞭斷江。
素還真說，其實六弟還是很不錯，他也是北方過去的，自己也不諳水性，水師肯定另有高人訓練。但你看這水寨，井井有條，軍紀嚴明，便知道晋王殿下很有本事。
正是黃昏時份，兩岸軍營都忙著埋鍋造飯，炊煙裊裊，很有一番世俗的寧和。
素還真有些感慨，想起當年與談無慾兩個人在赦道跟異度打仗的日子。相比起來，那時侯的行軍條件要差些，糧餉還緊絀，天天吃著麋餅米糊，擔心有一頓沒一頓，三天兩日還得跟異度幹架。但那時侯眼前是壯闊雄奇的邊陲大漠，殺的是侵犯國土的敵寇，跨馬提槍上陣，胸中自有豪情萬丈。素還真這輩子都沒去過江南，他少年時侯想像自己總有一天是要去江南的，應該像個武林劍客一樣，快馬輕裘，嘯傲江湖，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痕，江南原該是那樣的風流地。
談無慾遙望江面開闊，平野縱橫。江山王氣空千劫，江南的顏色，自然是極好的。
素還真看談無慾眉宇間已是慣了的冷淡容色，但清癯臉上的深沉熱烈，怕只有不多人看得懂。他握住他的手，說，你不要害怕了。已經來到這裡，害怕的人上戰場，是要丟性命的。
談無慾不回答，也沒掙開。慢慢地，他反握素還真的手，一點一點攥緊，那力氣勁兒，幾乎要把皇帝的骨頭捏碎。
素還真不喊痛，甚至沒有動容，他順著他的目光，遠看大好河山：江山王氣空千劫，春風桃李又一年。待收復了襄南，正好便是春風桃李時節，到時侯我們同遊，正好看看江南的花，是不是開得特別燦爛。

－－－－－－－－－－－－－－－－－－－－
根據妃茗大人最高指示，原來完售了可以貼完文

那就貼完吧順道不要臉的做一下新本的宣傳

情情

2015-06-24 23:10

喜歡E大這篇文章。

文筆質量皆在上乘 ( 前面好多朋友說過，就不著墨於此了 )，設定的歷史背景與人物對話毫無違和，性格也不
崩，看著很舒心。

太晚發現這篇文章，一口氣看到第九章，最觸動我的是第五章素還真喝醉了，夜訪談府的那段描述。醉酒後的
皇帝對他的愛卿喃喃叨叨的醉話，幼時與秦王的那段回憶，以及在自己生辰當天迎來秦王忌日的心情。幼時素
還真在東宮抄經，他哥哥故意拿了串糖葫蘆去找他碴，兩孩子的互動，多多少少讓我聯想到日後素還真自己與
談無欲那種互動，相對無言，咫尺天涯的感傷。兩個有情誼的孩子，卻因世事牽累迂迴至此，彼此又是血緣至
親，心裡那叫一個堵吧。可惜當時秦王做他的驕子，自有他跋扈驕氣；失母受冷落的素還真更不必說，他面對
兄長挑釁的態度，何嘗不是翻版的談無欲？

文中他酒醉有幾段話我特別喜歡 - 『朕十二歲那年親口說過，不要兄弟，全當死了。君無戲言，朕把皇兄關
了這麼多年，從沒見過一面，朕都快要忘記他還活著，他偏這時候死了，他死了朕就想起原來他還活著..... 』
這一段我讀了兩三次，感覺就是一個堵字。堵。文中的素還真也算深暗帝王術了，帝王最忌喜怒哀樂形於色，
指得絕非深為帝王便要面無表情，而是不能讓人輕易猜透心裡所想。生於帝王家，不夠真誠是危險的，太過
真誠絕對是致命的，人人都要學會藏。文中不僅素談主角二人，其實很多配角在於藏這個字，都有不錯的表
現，慕太醫，老屈都是。素還真必須藏，藏得久了，酸甜苦辣都得自己嚐，真正的孤家寡人一個，他的兄長
死在他的生辰，真正的箇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白，這是連談無欲都無法感同身受的。

這位帝王難過嗎？傷懷嗎？或許他的心情很複雜，正反面都有，也許有那麼一絲暢快，可暢快過後，更多洶
湧而至的是不能為外人的無奈。是憾，大抵也不是，不過肯定是不能僅用簡單的喜怒哀樂四字概括它這麼簡
單的。樓主的對話部分，我都特別喜歡。

人心一旦複雜起來，就是一個堵字。通篇文章讀下來，我感受到的其實並不是虐，悲傷，我更願意用一個堵字
形容它。因為那種心情的成分包羅萬象，帝王家的話術，乍聽上去一字一句都富有深意，總要去琢磨在琢磨。
素還真也說了，拉拉雜雜大吐完苦水，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跑來跟談無欲說這些，何以天下之大，就獨獨來找
你呢？何以朕就只剩下了你？看起來，素還真自己也了然三分，談無欲必然不會對它感到同情，可偏偏他素還
真在那個堵的時刻，已是無處可去，即使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只剩下一個談無欲。這是素還真可憐的地方
，或者史書一攤，正是歷朝帝王的辛酸處。 ( 可惜法海你不懂愛，無欲你不懂你相好 ~ )

素還真自己心裡明鏡似的明白談無欲不諒解他。即使懂，還是克制不住自己去找他。他們倆個與其說情，不
如說更像是相互拖著作陪的。相濡以沫罷了。文章越到後頭，感覺越是明顯，素看得最通徹，卻放不開，談是
看不通徹，更放不開。素心裡的苦，必然將因比談多出的那一份通徹而更苦一倍。這樣的苦，正來自於談對他
的不通徹。我知道你我最多只能到此為止，兩心相悖，依然能夜夜交歡，皇帝明白，他跟他最多也只能到此為
止了。但是套句老話說，沒魚，蝦也好。聊勝於無而已。對於結局的走向沒有希望也沒有懸念，樓主按照自己
的感覺走就行了，呈現出來的韻味大概都是在那兒的。

結束了我一堆認真的廢話，總結就是一句：好文。加油~

elisedan

2015-06-27 21:20

情情君：
嗚喔喔喔，長評！謝謝情情！
這篇日月兩個關係裏愛情的分量比較少，其實本人是很喜歡你愛我我不愛你我愛你你不愛我了纏纏綿綿到天涯的狗血劇情><。但即便沒有最初那最無奈和最錯的一步，他倆能不能君臣相得，心心相印我還是覺得很成疑問，總之這文裏素還真心裏除了（天下和）小談，也算沒有過別人了，這也挺難得。
情情碼字也加油喔壯哉我大日月！！！

elisedan

2015-06-27 21:23

十

屈世途屈大人給皇帝兩月時間，事實證明，皇帝是靠譜的。
三月底，皇帝跟談大人領著一萬大軍在鬼沒河北岸駐紮半月，每天除了吃吃喝喝，例行叫陣，造船起寨，完全沒個打仗的樣。卻在一個江面起大霧的夜裡，水師睡到半夜，忽聞殺聲四起，五方八面相繼有哭號慘烈的嗚鳴。這霧起得急，又是三更才發，水師將軍擦一把眼睛，楞沒想明白王師如何鬼使神差渡江了，江面上影影綽綽幾十艘船，戰鼓齊響；後方亂作一團，不知來了多少敵軍在殺人，他們竟是被包了圓。
總算水師將軍是個人才，定神一想，被包圓不打緊，若對岸一萬人都渡江了那江面上飄的又是什麼？可見在軍營裡搗亂的，撐死了也就偷偷過來幾百來一千個人。這聲東擊西趁火打劫的算盤，天一光，霧一散，肯定就打不下去。
但事實又證明，皇帝行軍打仗那算靠譜的，可打一開始他就沒把戰場重心放鬼沒河。
傳信兵帶來雁城軍令：不待天光，請將軍馬上拔寨，敵軍準備攻城了。
將軍以為自己聽錯，軍營裡還在廝殺呢，怎麼人這麼快通通跑雁城去了？
傳信兵說，不是雁城，晋王殿下指的，是同州城。

琉璃十一年三月，襄南鄰省蒿棘巡撫傲笑紅塵，糾集地方兵力，連同血海跋涉而來的長白軍，打出勤王旗號，直指同州。
傲笑大人是先帝一朝進士出身，當日在立儲問題上，較之先帝偏心的皇長子，他一向堅持立嫡，甚至為此激怒聖顏，被下在獄中一關十年。後獲釋，一直被投閒置散，連他當初豁出性命支持的太子，登基之後，亦未對他委以重任。後來是晋王對他青眼有加，多年以來暗中關照屢屢舉薦，才有他今日之位。在此之前，滿朝廷都以為，傲笑大人對皇帝父子寒心；他上的奏章，該罵罵，該反駁反駁，該拒絕拒絕，往好裡說是剛直不阿，往壞裡說是不識好歹，把皇帝臉面當成破爛抺布。傲笑大人若轉投晋王陣營，簡直順理成章。
沒想最後關頭卻成了皇帝的回馬槍，紮在晋王胸口，錐心刺骨。
四月，皇帝素還真並兵部尚書懷遠將軍談無慾，帶著羽林軍，與傲笑紅塵在同州城三十里外鹿坡會師。八日，兩軍對決，晋王軍不敵。九日，兵臨城下。
同州城又厚又高的城牆，那是晋王的全部家當。晋王立於城頭，倨傲含笑，奮臂拉了個滿弓，箭矢疾如閃電，呼嘯怒吼，畢直射向王旗。談無慾反手一引，舞起自己的帥旗，橫甩擋下那力透萬鈞的一箭。那箭被旗干擊偏了軌跡，堪堪擦破王旗邊，嗦的一聲直插沙地上。帥旗旗干卻受不住勁道，直接斷成兩截，談字翩然委地。
馬背上，皇帝眼中沒有什麼念想。他不輕不重說了一句，字字清晰：攻城吧。

慘烈的攻城戰，足足流了三日鮮血祭奠晋王殿下最後的榮耀。
一隊兵馬直奔晋王府第，王府中門大開，裡面的人，要逃的已經四散；沒跑的，是根本不打算跑。皇帝把所有護扈全留在外面，獨攜了談大人一人。晋王如今已是個活死人，隨時發狠不要命，自然也能隨時發狠拖皇帝陪葬，周圍的人都是勸阻的。皇帝卻不多言，仍舊讓一個都不許跟進去。他六弟要有那本領，九歲起他都不曉得死過幾回。
晋王在自己的王府，摒退左右，等侯皇帝大駕。那兩人戎裝浴血，晋王卻是換過一身打扮，本身長相又俊美，青衣纁裳，玉佩大綬，看上去是很金貴體面的一位王爺。先帝從前說，他幾個兒子，小六最有富貴氣，年紀小小，吃穿用度，言行儀止總是一絲不苟，自己又泰若安然的，令人不敢小覷。談無慾也覺得六殿下富貴，可就是被這富貴端著，當不成亂世天子。
晋王見他二人來了，先看素還真一眼，又對談無慾頜首：你也來了。
這番光景，談無慾還像往常一樣給晋王見禮。晋王笑道：咱們兄弟幾個的笑話，有你一個從開場看到謝幕，雖是難為，也是命吧。
談無慾來之前，以為自己無話可說，但真站到這裡了，忍不住一句脫口而出：六殿下，跟我們回去吧。
晋王問：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的意思？
這話談無慾不會回答，他答不上來。晋王瞧在眼中，顯然覺得有意思，笑道：無論是你們的東宮，抑或皇兄的貴妃殿，我有時侯想起，也是懷念。
卻又對談無慾說，我們都是打小長大的，你並不算外人。過去的事，今日之事，反正說也說不清；但你今日既然來了，又說上這些話，便算盡到情份。兄長先去吧，笑眉她在自己屋裡等你，我還跟皇帝說說話。
六殿下這樣說，分明是訣別，生生死死，他這輩子都不會再看見這個人。談無慾便行禮，深深拜下去。他心裡談不上憂傷驚恐或者什麼別的，這是他一早就知道，但覺在尋常的人世裡，是該做的告別。
晋王看著人離去的背影，有些惋惜：陛下是怎樣待他，幾年前人雖然清減些，但精神不錯。怎麼如今加官進爵了，反而有些落形。
皇帝漫不經心的，說能者多勞，談大人用心國事，日子有功，近月軍旅生涯又頻撲，便越顯瘦。
晋王搖頭：陛下這話，真真沒良心。
皇帝嘆道：就如六弟若有良心，又何必白折騰這遭。
晋王輕笑：是不是白折騰，陛下懂的。有沒有折騰，都一樣。
皇帝淡淡道：能一樣麼？六弟不差人去託無慾偷偷給皇兄捎信，他在宮裡都好好活了十年，能一下子尋死麼？
皇帝的嘲諷冷淡得不像指責；晋王的辨駁也冷漠得不像開脫。他說皇兄十年前沒想通，白白受這麼多年苦，又怎麼會是好好的。十年後一旦想通，便不活了，但那道催命符，卻不是我寫的信，這點可不能弄錯。不過陛下說的不差，經你這麼一提，臣弟也覺得自己沒了良心。但你也好，我也好，就連皇兄，只怕彼此不相伯仲，都是活該。
皇帝瞇起眼，似乎在思考。他問：你寫的什麼？
晋王起先不以為意，後來在皇帝的疑惑中漸漸歛起輕忽，凝神打量起皇帝。半响他低笑，此刻日薄西山，清淡月色像籠了層紗，低低浮在蒼藍天邊，晋王望著，說：陛下真不知抑或假不知？臣弟寫的不多，卻有一句，多情唯有洞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晋王略訕笑著：如今才說這些，甚是無聊。不過人總是如此，勝負成敗莫不來自於愛恨情仇，若沒有了感情羈絆，世上就沒那麼多糟心事，陛下說對麼。無論陛下是不是裝傻，我就說一件事。當年兄長先中伏後落水，我救了他，並非出於偶然。那時侯，他不是替你受過，皇兄想殺的人的的確確是他，而我要救的人，也的的確確是他。
素還真望著他，不置可否，不曉得心裡想些什麼。
事到如今，晋王的心裡反而踏實。他對素還真向來沒存什麼好意，但也不特別滿懷惡意，無非品性相悖，立場相違。小時侯話不投機；長大了，直接走到相殺的路上去。他狡黠一笑：我是輸了，但三哥你也不見得就贏了。你是天子，做弟弟的也不敢咀咒你，只是世道總歸是有果報的。就像我如今才覺得有些對不起皇兄，不知道三哥有沒有丁點兒覺得對不起誰了。當然三哥是皇帝，從來只有你做對不起人的事，卻無需和人說對不起的。
已是最後，他的六弟一如以往，沒白費力氣搗鼓些骨肉親情的話來，還笑得那麼不懷好意。素還真眸色晃動：你便跟我們回去吧。
晋王微微瞪了眼，良久又闔上。再睜開，竟是笑得很溫柔：是了，人都是會變的。你雖不是個好人，但臣弟希望，你是個好皇帝。珍重吧。

素還真從正廳裡出來，覺得自己老了，一下子老了許多年。
他沿著廊下走，去尋談無慾。此時外面天色已暮，他抬頭看去，天空中一對大雁盤旋，一圈圈不知倦地飛翔，鳴聲悽悽戚戚。
他就這樣把大雁望了許久，直到它們不知所蹤，星星都在閃動，房門才咯吱一聲響。談無慾從屋裡出來，大概沒想過素還真就站在門前等侯他。他從房裡出來，本來是渾渾噩噩的，每一步踏出去都搖搖欲墜，看見素還真在等他，一顆心三魂七魄，竟漸漸都安放回肚裡，力氣也次第復甦。他終於知道自己是習慣了。
談無慾走近，彼此都看得見對方眼中的蒼老。
多年以前，他們第一次相見，也是如此，彼此相望。
那時侯素還真說，孤上有兄下有弟，但孤只當他們死了，他們也恨不得孤死了。他說，孤身邊不需要兄弟，但孤要一人，可作良朋知己。
談無慾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記得這麼清楚。
他還記得當日的素還真，一個半大孩子，居然能有那麼深邃的眼神，還動人地流盼，浮光躍金，靜影沉璧。他沒由來地，心生嚮往。他覺得他可以的，跟這個人，相伴相依，走很遠很遠的路。
如今他們確實做到了，談無慾想，他們走了很遠很遠，橫絕生死天涯一般的遠，便不自覺淺淺地笑。
素還真心裡悽苦酸楚，他抬手，抹去他流下的眼淚。
他說走吧，師弟，無慾，我們回去了。

elisedan

2015-07-04 20:10

十一

皇帝在同州逗留兩天，只做了幾番重點佈置，便把當地一切扔給傲笑紅塵，讓他暫攝襄南事務，班師回朝。
起行當日，談大人白天還好端端的，只說是見累，下午睏了一覺，晚上就發起熱來。
隨軍的慕太醫說，該，早讓陛下莫叫他沕水，他上回中的毒才清了個八九分，元氣未復，中陽正虛，如今看來當時就邪寒入體。遇上春夏時令濕熱，又遁水過江，一激引入脾胃，發出來了，有得他慢慢養。
素還真哪裡就不懂醫理，但慕太醫說得輕巧，他帶談無慾在身邊，不只為了那點私心。談無慾懂水性，放朝裡也是數一數二，當時情況，也就指望他帶兵渡江。
慕少艾語氣涼涼的簡直透徹心扉，說，得，反正你的人你捨得。
素還真苦笑，找不動詞兒為自己開脫。

談無慾這病是濕溫，起病徐緩，病勢纏綿。回京一路顛簸，素還真放心不下隨便把人安置在什麼地方將養著，便路上慢慢的走，也要帶上他。直到抵達京中，談無慾病沒好全，慶功宴通通避席。雖是避席，該有的封賞，一件不落傳進談府。
白銀財帛不必說，太子太傅、兵部尚書談無慾，平亂有功，授特進光祿大夫，拜鳳流殿大學士。
至此，位極人臣。
晋王造反失敗，身死封地同州；便在皇帝回京翌日，歐陽閣老以年老體衰，不堪大用，告老致仕。皇帝恩準。至於閣老一系幾條重要人脈，明升暗降有之，架空有之，遠放有之，暗暗都著手辦了，此乃後話。
出了五月，談無慾漸漸見好。談大學士病體初癒，頭一天上朝入閣，緋袍仙鶴，玉帶鳳綬，清癯玉立，威儀萬端，宛如修羅。
無人不知，談大學士乃本朝天子第一寵臣。
皇帝所賜種種，談大人都謝恩受了。獨有皇帝要為他建一座新第，他謝恩不受。
素還真問他為什麼。
談無慾說，臣年歲大了，住慣的地方便喜歡。再說臣家口不多，沒遷宅必要；如今又養了個小孩子，更不宜勞師動眾。
談無慾在他的懷裡歇息，沉甸甸壓住他的胳膊。兩個人有一段時間沒做，上戰場麼，精力都發洩了，而且都不是縱慾的人。但彼此都有需要。剛才素還真做得纏纏綿綿的，談無慾兩條腿盤在他腰上，柔韌的腰肢一下一下挺著，這是半點都不含蓄了，跟他要更多，下面也咬得緊。素還真一瞬間真覺得兩個人磨了這些年，這方面漸入佳境了。
而眼下這人閉上了好看的鳳眼，眼簾微動，看得見睫毛細細顫抖。素還真有一下沒一下把玩著他落在枕邊的髮，摩挲許久，方道：愛卿如此說，就隨了愛卿意願吧。
談無慾謝恩。
素還真笑道，聽聞近日，有不少人上門拜訪愛卿。
談無慾睜眼，望著紗帳頂：臣身體不大好，大臣們有心，都來問侯，臣已經一一打發。陛下若不歡喜，臣以後連大門都不許人進便是。
素還真說朝臣之間交往，也屬常情，愛卿莫要疑心。
皇帝說完這句，兩人俱是沒話，各懷著心思。
素還真有些戲謔道：說起來，往來宮中秘道，經過上次以後就封了，那朕以後豈非得翻牆進來。
談無慾低了眉眼，半响說，臣想求陛下件事。
素還真眼光在談無慾臉上打轉：你說。
談無慾說，臣求陛下以後不要過來，臣家裡有了小孩兒，多有不便。橫豎臣如今內閣行走，陛下要召臣，隨便什麼時侯地方都可以。
素還真認認真真看他：不是很討厭紫華殿？
談無慾說臣習慣了。
談無慾一副寡淡容色，素還真看了良久：從前笑眉不也在？
談無慾心道，從前笑眉是在，而我也向你提過，不要你來。皇帝眼中是陰晴不定的，談無慾沒把皇帝上心，不知道是故意沒看見，或者裝作看不見。他說是的，可是她如今不在了，可她兒子卻在。
素還真想發火，又知道這遠遠不是發火的事。談無慾都把話說得如此露骨，說隨便哪個時侯地方都可以，他是把他自己當成了很不堪的；或者直接把皇帝就當成很不堪。他是談無慾，從前什麼時侯說過如此露骨的話，還不帶動氣的。談無慾不動氣，素還真動氣了，但一下子又氣沒了，剩下滲淡，漸漸這滲淡裡頭居然還有如冰刃一般，鈍的、寒的、戳他的心。
這個人從小來到他身邊，打小一塊長大。他原先拿他當師弟，後來可以是知己。再後來，人長得越來越合眼，性子也對自己的心思，越養越順意。他比談無慾察覺得早，兩個人親密地耳鬢廝磨，他有種念想，覺得他可以好好對他一輩子。那時侯他還沒想清楚，如何對一個人好一輩子，但後來不可以了，就想著好好補償他一輩子。他知道談無慾恨他，但自己不放他走，他離不開自己，這樣過一輩子，也未嘗不好。
這些年，他們磕磕絆絆走來，朝中兇險多，但也親密無間。談無慾懂他，自己委屈了他，他也一聲不吼，照樣配合；他到底亦沒辜負他，他幫他坐穩江山，他還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他是皇帝，便對他的臣子好。只是在同州，在那夜過後，在相顧無言中，他終歸承認，他給過補償，那卻並不是待一個人好。他素還真對談無慾不好，便如他六弟所說，他素還真沒良心。
芙蓉帳暖，被翻紅浪，皇帝凝肅神色硬生生把旖旎風光逼散。談無慾躺著，又瞄他一眼，皇帝不知道抽什麼風，他到底答不答應他，今日無論如何他都要把皇帝趕出去。談無慾如何說服自己，也無法在這個曾跟笑眉生活的院落裡，跟素還真睡覺。
長久的靜謐，等來素還真長嘆一聲：你平亂建功，歸來後一切賞賜，朕知道，榮華富貴也好，滔天權勢也好，未必是你心底所求。
談無慾默默想，榮華富貴也好，滔天權勢也好，都是我心底所求。不圖這些，我又圖的什麼。
素還真說，所以無慾，我給你個機會。你可以提一個要求，無論是什麼要求，我都答應你。
談無慾聽見就微微笑起，說，臣就希望陛下往後不要再駕臨寒舍。
素還真說你慢慢想，不用著急回答。無論什麼要求，我都答應你。
談無慾搖頭，目光渺漫：臣唯有此事，求陛下成全。
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的荒謬和悲涼是一點點蔓藤般爬上皇帝心頭的。談無慾不信他，連一星半點的信任都沒有，就當做成試探，他果然不相信自己能對他好。
而撫心自問，自己明明知曉他的回答，偏還要問，何嘗見得真心實意。
素還真起來穿衣，無言離開。
自始到終，談無慾靜靜看著，未曾挽留，未曾相送。

elisedan

2015-07-11 20:50

十二

後來便如談無慾所說一樣，大學士府第，連大門都不許輕進了。那些上門說親做媒的，確實對不起，談大人不能賞她們口飯吃。光從這點看，談無慾還是覺得從前好，從前他們顧忌皇帝，又瞧不起自己，敢來說親的都偷偷摸摸，生怕旁人知道。如今怎麼就不顧忌皇帝呢？皇帝都到他這裡問罪了，他有冤無處說，也不想說，人又不是他招的。
約莫差不多的月份，識貴妃順利誕下公主，皆大歡喜。皇帝有了女兒，可想而知，是如珠如寶地疼愛著；太子地位又更隱固，皇后娘娘可以安下心。大概為了這樁喜事，皇帝沒閒情找他，便不再駕臨了，甚至紫華殿亦不召他。
談無慾天天下朝，內閣處理公務，正正經經談完一天的事兒，挨近傍晚，接著把事情搬回家去。家裡如今不比從前，多了個小孩兒，再晚他也得趕回去，看看孩子一眼。
笑眉的孩子白狐如今要三歲了，是個白胖小子，小胳膊小腿都有力氣，撒腿兒滿院跑，甚少摔倒。就是話不多，也不愛笑，老睜大眼睛看人。
談無慾逗他，把孩子抱在腿上，摘下手鐲玉佩給他玩，尋了幾串銅錢給他玩，取來紙筆給他玩，白狐通通扭頭蹬腿不要。他不喜歡被抱來抱去，他要下地。是秋天了，他最近喜歡上院裡的銀杏，金燦燦的葉，又柔和又美好，看得他目不轉睛的，竟然就想學攀樹了。
談無慾看的很無奈，想了想，去翻壓在樟木箱底的桃木劍。桃木劍是當年拜師時侯師尊所給，小孩兒一看，果然歡喜，馬上亂七八糟地比劃著。
雖是亂七八糟，但談無慾看了，知道白狐是塊學武材料。
白狐除了喜歡舞劍，也喜歡他太子哥哥。
素還真自己不來，倒是常把素續緣送過來。素續緣盼了弟弟妹妹許久，如今都盼到了。宮裡住著手抱大的妹妹，粉雕玉琢一團；宮外又添了個弟弟，能跑會動，雖然脾氣頑劣些，耷拉著腦袋咬牙倔強的模樣，想要自己不生他氣的模樣，仍十分可人疼。
白狐眉眼說不出隨爹還隨娘。續緣說隨娘吧，弟弟皺眉的模樣，像師尊。談無慾聽了皺眉，他怎麼越看這孩子，不皺眉時侯越發肖似素還真。
素續緣暗暗笑了，白狐弟弟真像師尊。
白狐四歲那一年，談無慾眼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他還沒決定好孩子的姓氏。姓素不好，孩子的爹是造反的大罪人，不能讓孩子姓素。但他也不願意孩子姓談。談家多災多難，他平亂回來，按皇帝旨意，談家有如此出色子孫，足以光耀門楣，洗刷污名，因功免過。功過相抵並不等同平反。皇帝死扣著當年一案，他連自己的歸宿何處都摸不透，沒必要再拖累個姓談的孩子。
白狐不曉得大人的煩惱，在院裡揮劍，霍霍生風。那只是桃木劍，若是真兵刃，在太陽底下舞動，所過之處銀光一片，如同寒風刮碎了冰屑。
談無慾便跟孩子說，從今以後，你便叫做冷劍白狐，好不好？孩子說好，第二天便告訴他太子哥哥，自己往後便叫做冷劍白狐。
其實過了一夜，談無慾便後悔了，這姓名殺氣太重，怕折福。但孩子太愛了，說經已公告過天下，男兒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就是冷劍白狐。
談無慾哭笑不得。
冷劍白狐六歲，談無慾第一次帶他上墳，拜祭母親。
笑眉走那日，他並未親眼送她離去。笑眉拾掇好行裝，輕輕便便一包袱。談無慾聲音哽咽在嗓喉，說不上話。他艱澀地問她，你要去哪裡，你兒子還這麼小，你怎麼忍心不要他，你還要去哪裡。
笑眉說她嫁來南邊這麼久，想念北方了，想念從前跟母親生活的小屋，想念天南地北闖江湖的快意。所以白狐就拜託兄長了，她相信兄長，會拿她兒子當親生一樣疼。
談無慾說你別這樣。我去求皇帝，讓你留下來，好好養大白狐，他會答應的，你沒必要走。
笑眉面容如水，眸若點漆：說出來兄長可能不信……我是真的喜歡。
她嘆息，說咱們兄妹，心眼再多，亦是枉然。一個撞南牆也不回頭，一個一條道走到黑，可我是真的喜歡。
白狐在榻上睡得很沉，笑眉俯身長吻兒子額角。笑眉說她會回來的，她去遊歷，然後就回來，請兄長好好撫養白狐。
三年過去了，笑眉還不回來。談無慾知道，她大概永遠都不會回來。
笑眉母親是禁尉府的人，當初奉命接近談將軍；笑眉一出生，便也已是禁尉府的人。禁尉府從不出叛徒。
談無慾帶白狐去拜祭笑眉，拜的是衣冠塚。笑眉的舊物仍留下來許多，談無慾揀了幾件她十分中意的衣裳佩飾，挑了片南向的坡，前有水後有山，立了墳頭。
談無慾讓白狐給娘親上香，叩頭。白狐問向著叩頭的是誰？談無慾說這是你娘。
白狐原先跪著，一聽這話，馬上蹦起，吼道：我娘沒死！
白狐怒目圓瞪，非常兇狠，談無慾一楞，他眼中竟然還帶恨。
素續緣勸弟弟，自己就在墳前跪下。
談無慾說小殿下不可。按道理笑眉是他庶嬸母，但續緣是太子，這不合規矩。
白狐發了狠，擂起拳頭，朝續緣雨點般亂捶，又去拉扯他衣服，讓他起來，扯嗓子喊：我娘沒死！我娘沒死！
談無慾怒了：冷劍白狐！
白狐簡直瘋了，不依不饒一味要讓素續緣起來。就算玉皇大帝來了，他都不怕。
談無慾忍無可忍，揪住孩子衣領，催動內勁，輕易把人扔出去。
白狐伏地上，狼狽得像頭受傷的小豹，眼中都是怨恨：你為什麼咒我娘死了，你說過她還會回來的！你憑什麼說她死了！
談無慾看得心驚肉跳，被詰問得啞口無言。是誰，在什麼時侯，把這些恨放到孩子心裡的。孩子這麼小，他肯定自己不懂得怨恨，必然是向旁人學的。談無慾忽然十分害怕，在兩個孩子面前，恨不得落荒而逃。
那日以後白狐就變得難以管教，談無慾讓去東他去西，讓去西他去東。讓他背四書五經，他舞刀弄槍；讓他練功學武，他晃過隔壁，轉眼不見人。談無慾心想，白狐本來便桀驁不馴，如今還由著脾氣，長此下去如何了得，於是管束得越發嚴。孩子還小，談無慾還壓得住他，鐵了心要將他性子捋順。
但同時他又不敢多與孩子親近。自己在廟堂沉浸太久，在那人身邊也待得太久，有些東西早烙在了骨子裡，不是隨便能掩飾過去。
談無慾無唯有讓太子過來陪白狐玩，續緣心地光明坦蕩，兩個人也投緣，多少能有些引導意思。
這是他妹妹的獨子，落到親不得更疏不得的地步，自己也心力交瘁。

談無慾白日事多，晚上愁煩，把身體底子弄垮不少。
慕少艾不敢苟同，說我家也養了個孩子，怎不見我家雞飛狗跳了，怎麼不見我熬出病來了。
談無慾冷冷道：在下沒記錯，阿九好像才剛學會走路。還有敢問慕大人，什麼時侯見在下寒舍雞飛狗跳了，什麼時侯在下又熬出病了？
慕少艾懶得同他磨嘴皮子，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說。
慕太醫並非奉旨前來探口風當說客，但覺得近日的事，實在沒法看。他跟談無慾份屬至交，不忌諱，直接便苦口婆心去勸：半年前整頓兩越鹽務，談大人處處駁了聖顏；這回鬼沒河發大水，陛下讓戶部給銀子修堤，你又何必一句話堵死，給他難堪。
談無慾說鬼沒河年年發大水，往年那筆銀子，地方條目交上來，任誰看了都不信。有本事要銀子，有本事收拾手尾；沒本事，如何怨得人。
慕少艾道：你明知道他要這銀子不只－－
談無慾說我知道。他面不改容的，皇帝要銀子做什麼，他可以不管；但辦事情也不能本末倒置，鬼沒河每年春汛，淹沒多少良田，害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陛下聖心難測，下面有下面打算，百姓生計死活誰管？
是非道理誰都懂，只是談大人這樣與皇帝硬碰，除了親者痛仇者快，能有什麼意思。慕少艾雖在太醫院供職，比別的太醫畢竟又有點不同。前朝的事，他邊嗑瓜子邊看，心如明鏡似的，陸續通曉不少門道。三年前平亂歸來，晋王倒了，歐陽家敗了，識家衰微了，卻不見皇帝與談大人更水乳交融。皇帝要辦事情，從前橫著一個歐陽閣老，沒給他順心日子；如今換了個談大學士，是自己一手提拔調教的，居然也不省心。
慕少艾看來，這問題十分棘手。皇帝跟談大人之間沒有利益衝突，談大人是出名的孤臣，皇帝利益等同談大人利益。兩個人也不見得立場手腕相阻，都已磨合得把對手全滅了，怎可能今時今日在這環節出岔子。
慕少艾語重心長：你已經在這位置上，什麼事情做不得？獨有一件，天底下沒有一個皇帝，能容忍一次又一次忤逆。你用你自己，去打他的臉，這般感情用事，便是你在官場熬了這麼多年的領悟嗎？
談無慾說我沒有。銀子可以放，但五省漕運必需換人。
慕少艾抽煙管，長舒口氣：我雖然不大清楚，但帳面數字肯定都是不對的。漕運為什麼要換人？就算你並非別有用心，你讓麒麟閣的人怎麼想，讓皇帝怎麼想。
談無慾眼神目光往窗外一株枯樹上，落葉飄零，蕭蕭瑟瑟，不曉得有什麼好看。
慕少艾心想，這事不好解決，很難解決。
已是這麼多年的瓜葛，若說生出什麼波瀾，便只有是情份變了。
原來風雨同途，披荊斬棘，卻在路的盡處，多年心結，終歸孕育成魔。

elisedan

2015-07-18 21:04

十三

修堤一事鬧得僵，眼見皇帝下不了台，情勢還不知道該如何收拾，卻因突然出了意外，變得迎刃而解。
皇帝大駕光臨麒麟閣時侯，幾位當朝重臣神色凝重，看便知剛發生過一場不怎麼愉快的對話。
素還真望著碎了在地上的茶盞，搖搖頭：你們幾個。
屈世途咳了咳嗓子，搶著舉手：我手滑摔的。
皇帝找他們商議事情，一般直接召到紫華殿去；他親自到麒麟閣找人，可見是有了決斷。
果然聽素還真說：花座擬旨吧。南五省漕運使劍子仙跡，懈怠職守，厥任未堪，深負朕望，貶為龍右同知；蒿棘巡撫傲笑紅塵……才庸德劣，尸位素餐，治下水患頻仍，百姓餓死流離，日不聊生，著即日返京，革職待查。
莫召奴懷疑自己耳朵聽見天外來音，半天下不了筆。青陽從他手裡摘下狼毫：陛下，這不妥當。
素還真說朕知道你們在想什麼。他瞄一眼談無慾，嘆道：恐怕咱們有段時日，不得空搭理靖西王了。瀚海有消息，異度易主，吞佛叛變，朱武受傷生死不明，棄天帝已經接管火城。
眾人心下一凜。
素還真說你們心裡有底便好。這些天辛苦了，花座擬好旨送來紫華殿，你們都下去歇息吧。
皇帝說罷就走，他是半句話沒提，談無慾十分識相，咬牙跟了過去。

兩個人回到紫華殿，皇帝指著案上兩份奏章，讓他看。
兩份都是傲笑大人上的密折，一份報五省水患情況，數字卻比朝上日日拎出來吵得面紅耳熱的平實得多。一份參劍子，乘公務之便，成天跟靖西王眉來眼去。這也便罷，看到最後，傲笑大人原來指桑駡槐，畫龍點睛一句，請皇帝慎防朝中肱股與外臣勾結。
素還真說，參愛卿的折子天天都有，全部老調重彈。還是傲笑大人火候老到，翻出了新意。
談無慾面無表情：陛下可有證據？
素還真似笑非笑看他，說朕要證據做什麼？你該問朕信不信。朕倒是覺得，以你的性子，會跟靖西王相當投緣，可惜愛卿沒那個機會。比起西邊，傲笑大人怎麼不參你跟北邊勾結呢？他要參你與異度有私，說不定朕就信了。讓朕猜猜，你是什麼時侯在北面安插的人。
談無慾聲音極低，容色甚淡：臣沒有安插人。
素還真儒雅清潤的嗓音，此時聽起來竟多了一分戲謔諷刺，無比刺耳：愛卿消息比朕還靈通。能洞悉火城政局，事先察覺吞佛童子動向，必然是他身邊人。但若說天啟三十二年你便有這份心思，似乎也不太可能。
談無慾說臣真的不知道。
素還真笑笑，走近身後攬住他，開始解他衣帶。
談無慾手裡還拿著那份參他的密折，擰得皺巴巴。他捉住皇帝手腕：臣說的是實話。
素還真沒有揮開，沒有住手，說：你的實話，我已有許年多沒聽過了。
他很快就被剝成剛出娘胎的模樣，被抱起，被拋到床上。談無慾把臉埋在枕頭裡，鼻間全都是素還真的氣息。這裡是紫華殿，到處都是這個人的氣息，怎麼也逃不掉。
皇帝伸手掃過他的背，落到腰際，再到臀瓣，情色地揉揑著：你不說沒關係，朕自會去猜。朕只是有點懷念，你老實的模樣。
聽起來，彷彿嘆息。

三年前他將皇帝轟出家門，自那以後，皇帝便不大要他侍奉。
起先他以為是觸怒聖顏，後來又想皇帝可能厭倦了。有的時侯，素還真表現真的就像他膩味了，草草了事，再相擁而眠。但有的時侯，比方眼下，跟狂風驟雨般抵死激烈的床事，簡直令人吃不消。他被勒住了腰，那個人在他體內衝撞，熟門熟道的，每次都頂著了要害。渾身汗水黏膩，他被頂得有些暈眩，十指抓住床單破碎呻吟，轉眼又被吻住。他都喘不過氣了，緩一下急一下，鼻裡哼哼的，教人聽著，骨頭都要酥掉。
無可否認，他亦有動情。這麼多年，早已從掙扎到厭惡，從厭惡到習慣。習慣情事的身體，在歡愉過後那一刻的蒼白，卻更加深切，它細細密密滲到生命每個角落。
但是在那一刻，從他生命每個角落裡，彷彿也看見有一個人，緩步走出，如影隨形。十一歲，他陪素還真讀書；十七歲，他陪素還真上床；十八歲，他陪素還真戰場浴血，陪他逼宮奪位。再後來，陪他在詭譎多變的朝中，力挽狂瀾，打壓識家，鬥跨歐陽家，把權力搶過來牢牢抓住。到了三十歲，陪他兄弟鬩牆，骨肉相殘。他以為自己恨死了他，但在那個夜裡，陪著彼此流眼淚的，也唯有彼此。
一直是在夜裡，在那麼多那麼多的夜裡，好像只有在看不清對方面目時，才看得清心中面目。
他忽爾又想起出征同州前的晚上。素還真在他床邊許久，徘徊不去。他其實心裡漸漸醒過來，但一動不動地躺著，睜不開眼。
時光是一條河，不舍晝夜，卻在這裡趨於靜止。素還真每走一步，就像雨點落入河中心，從天上到地下，那麼短，這麼長。他默默數算著，感覺就像過去了一剎那。
然而他不睜眼，他便在這端，素還真是在彼岸那頭。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素還真在那頭，他卻在說話，一字一句，自己分明聽明清清楚楚。
那日在牢中，有句話，朕堵在心裡，說不出口。朕是皇帝，皇帝只會做對不起人的事，是從不會向人說對不起。
不過我素還真對不起你。對不起，無慾，對不起。
自己的名字，被那人含在了嘴裡：無慾，無慾。對不起。此事過後，我今生絕不再負你。我一直想，你這輩子都不可能不恨我。但若你願意，我會陪你一起，將江山看老。
談無慾摟住素還真，雙臂顫抖抖去抱他的脖子，臉在他腮頰脖頸間蹭蹭。
談無慾這麼老實，像個小孩一樣，素還真被他抱得那樣密合，心都軟得快融掉。他把人揉在懷中，拍拍他的背，卻聽見他在耳畔吵啞低聲道：讓我去吧。
沒頭沒腦一句話，偏偏素還真聽懂了。
聽談無慾說這樣的話，真是錐他的心。素還真說，你想都不要想。
素還真聲音很遙遠，談無慾神智不太清醒，還是說，讓我去吧。
素還真掃著他的背，像安撫受驚難過的孩子：不要怕，打仗了，就讓小釵他們去打；你留在這裡，哪都不要去。你不管太子了麼？也不理白狐了麼？他們還這麼小。白狐六歲了，中秋後，便讓他進宮唸書，和續緣做個伴，都跟著你學道理，好不好？
那夜談無慾不住搖頭，掙動，著魔一樣呢喃重覆著相同話語，讓我走，讓我去。素還真卻始終不肯鬆口，十分耐著性子抱著他，又親他眉眼額角，後來累了，不經覺就昏沉睡去。
天將亮，素還真被熱醒。一摸談無慾額前，果然，熱的燙手。

慕少艾有點得瑟，看吧，談大人熬出病來了。
但慕少艾又有點煩惱，談大人不是個聽話的病人，他的醫囑，談大人自己七除八扣後，壓根就沒聽進去幾句。
慕太醫向皇帝進言：靜養！靜養懂不？不要緊的功夫先按著；要緊的，不能暫時分給屈世途嗎？
屈大人要知道慕太醫這麼看得上眼他，肯定受寵若驚嚇。
素還真苦笑：你以為朕沒有？再分下去，他就得多心朕削他的權。
慕少艾直截了當：人如今已經多心了，再說他也沒白多心，你要削權便趕緊的，一把鍘刀架頭頂上久久不落下來，算什麼事。
皇帝笑了，笑得十分溫柔：朕看慕太醫見人之所不見，有前朝為官的才能，當太醫真真浪費。朕不如馬上把你革出太醫院吧。
拿這要脅他實在十分可笑。慕少艾心裡涼快的，皇帝被刺中死穴，惱羞成怒了。素還真喜歡談無慾，想跟他過一輩子，可慕少艾就沒見過有人這麼對待想過一輩子的人。在感情面前，無論皇帝或乞丐，誰都沒有特權。你希望別人如何待你，首先你便要如何待人。
看見皇帝從談無慾那裡討不得好，慕少艾心涼歸心涼，到底於心不忍。從前屈世途偶爾向他發嚕囌，他還不以為然，心想讓他倆磨吧，橫豎彼此心中是有對方的。如今終於回味過來，真的，還不如大早便形同陌路，省心得多。沒有愛何來的恨；沒有恩哪來的怨。
他對皇帝說，一個人在乎久了，絕望了，他就不再在乎了。權勢也好，族中名譽也好，太子也好，總拴不住他一輩子。就算拴住了，那又如何。既不是你想要，更不是他想要的。
這些年他勸談無慾的多，勸素還真的少。今番算是在皇帝面前把話挑開，他自覺已盡力。若非看在從小長大的情份，他索性跟屈大人一種做派，眼不見為淨。
但慕少艾還是個惜命的，撂了話，沒在御前多做停留，便鞋底抹油開溜。
所以沒看見素還真臉上表情。

皇帝要削談大人的權，談大人不賣帳。談大人病中料理國事，從嚴從謹，一絲不苟，他是有一股狠勁，絲毫不顧全自己，皇帝有些心軟，事情一時僵持不下。
中秋後，談無慾讓白狐入宮伴讀。太子老往自己這邊跑，旁人瞧見不像話。談無慾囑咐白狐在宮中要懂規矩，讓做的事情要三思後行，不讓做的更不該做。若遭嫌棄，被趕回家裡，往後還要見太子哥哥，就不輕易了。
談無慾卻擔心白狐不會平平順順的，起初留神甚緊。但白狐這番倒是甚乖覺，一整個月過去，沒闖出什麼禍端。他暗暗打聽，都聽說是位知禮懂事的小公子，學問也不錯，才放下心來，有安慰，隱隱也是有些驕傲的。從前教養太子，他自覺苦心孤詣，但不敢居功。太子稟性聰慧，也溫順，沒什麼激心的。自從帶了白狐，這孩子叛逆，隔三岔五地鬧騰，才領略為人父母甚艱難。但白狐受到人稱讚，他就像看著一顆種子埋土裡，等著盼著，好不容易冒芽頭，好不容易還抽嫩葉。真是太不容易了。
大抵他對孩子寄望深，太上心，此刻竟絲毫不察覺白狐舉止安份得殊不尋常。
白狐的字寫不端正，像螞蟻搬家，夫子讓他回家好好練字。
談無慾吩咐僮兒在書房多擺弄一桌書案，他陪孩子練，他寫一張，白狐臨一張。談無慾的字端莊峻秀得緊，但他要養白狐的性子，便臨摹古厚樸茂的字：揣而銳之，不可長保。持而盈之，不如其已。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白狐照著寫，一旦靜下心來，一筆一劃都妥貼。
已是寒天，屋裡炭火生得旺，一大一小專心致志用功，半點不覺冷。忽然外邊靜悄悄就下起鵝毛大雪來，一大一小便不練字了，要看雪。
雪下得漫天蓋地，把人間鋪得新簌素淨，宛如初生。
而這一年，異度易主，棄天帝大權在握，厲兵秣馬；皇帝與太傅矛盾日深，不知所終。天地茫茫，人生渺渺，歲月卻兀自安寧。談無慾抱著白狐看白雪，就這樣，走完了琉璃十四年。

elisedan

2015-07-25 18:41

【終曲】

十四

開春，異度以狩獵為名，陳兵赦道。朝廷先禮後兵，遣使前往交涉，一概有去無回。
是戰是和已無需爭論，但對開戰時機以及帶兵人選，皇帝卻未有定論。談大人是兵部尚書，為開戰準備焦頭爛額。他始終沒說什麼，一本正經與各人商議著，也許明白在這事上，在皇帝那兒沒有回圜餘地。
可後來想起，大抵世間事情都是注定的，就像他十一歲注定會入宮結識那人；就像明明平日正午時份重臣雲集的麒麟閣，偏偏今日各自忙去。談無慾心血來潮，想起去瞧瞧太子和白狐，碰上同樣心血來潮的素還真。兩個人才走到浮綠亭，聽見大呼小吆的，素續緣在白狐後頭追著跑，皇后宮中侍女陰無獨在太子後頭追著跑。白狐跑在最前面，他神色不對，氣紅了眼。
談無慾離遠喊了聲，白狐本來在鵝卵石子路上跑，一聽，直接拐彎衝進池塘。
素還真本來站在談無慾旁邊，身影瞬動，快如陣風，掠過去搶在孩子身前，被白狐一頭撞進懷裡。
素還真踉蹌了下，制住白狐雙手，輕輕往他頸後一掃。
談無慾臉色剎白。
素還真壓了嗓子，對跑過來目瞪口呆的續緣和陰無獨說，安靜點，別嚷嚷。
素續緣平伏極快，他說兒臣去太醫院找慕先生。
素還真頜首，讓續緣路上動靜別太大，還有紫華殿不能去，去東宮。說罷將昏迷的白狐交給陰無獨，讓抱著一道去東宮。
談無慾臉上慘白，卻鎮靜地解了披風，搭在皇帝身上，堪堪遮住沒入他大腿的刀柄。
談無慾問素還真你自己走不走得動。
素還真拖住談無慾，淡笑：我們慢慢走，一起走，別你往東，我去西，就走得動了。

白狐這刀運足內力，又帶著奔跑的衝撞勁，素還真當時完全始料不及，僅僅側了側身，避過要害，匕首卻也差不多齊柄沒入。
慕太醫診察過，說待會拔刀血可能流得有點凶，但性命無礙。他看一眼神色凝重的談無慾，嘆道：有小殿下打下手便可，你要去就去吧。
談無慾望素還真，素還真說去吧。
這裡是東宮，是他跟素還真一起長大的，閉著眼都會走的東宮。此間種種，這些年素還真一直命人打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保存如當年。就連太子今年十一，該分宮，搬進來，他都遲遲未下旨。
他跟素還真從這裡走出去，從外面走進來，一去一回，事隔那麼多年。他們的後代都快趕上他們當時年紀。
他已然從素續緣口中了解端由，想必是白狐在皇后宮中，聽見什麼蜚短流長，關於父母的，也許還關於自己的。白狐已經醒了，跟粽子一樣被捆起來，盤膝坐在榻上，倔強地抿著唇，不肯低頭。
談無慾看著他，很多話想說，更多話說不出來。
談無慾問，你存了這念頭多久。
白狐問，他死了沒。
談無慾說他沒死，快要死的是你和我。
白狐說，我本領沒學好殺不動人，但你可以，你怎麼就放他活這麼多年。
談無慾沒忍住打了白狐一個巴掌。打完了，手久久在顫。
談無慾倒抽口涼氣：你還這麼小，你心裡怎麼可以這麼恨他。
白狐被打得臉歪在一邊，就這樣索性靠牆上：那個人殺了娘。你別以為我年紀小，不記東西，我記得我娘，我就是記得，我很想她。
談無慾心疼得發麻：殺你娘的我也有一份，你要不要也給我一刀。
白狐低聲道：你對我好，我喜歡你。
談無慾說太子也對你好，你卻討厭他。
白狐轉過來，有些迷茫，最終蹙眉搖頭：太子哥哥對我好，皇后娘娘也對我好。我喜歡太子哥哥，但他跟皇后娘娘親近，跟旁人親近，我便容易生氣……我生他的氣，他皇帝爹爹又突然出現，我腦袋裡一片空白，就顧不上他傷不傷心了。可是師尊，我是喜歡太子哥哥的。
白狐說著像突然想起什麼，臉色黯下來：師尊，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他眼圈一紅：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幫我跟太子哥哥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是存心要跟他置氣的。
只有在這時侯，談無慾才覺得，白狐跟同齡孩子一樣，會害怕的，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心思那麼單純。

白狐是不是快死了？此事若被宣揚開去，如來佛祖也保他不住。
談無慾回轉時侯，慕少艾剛替皇帝包紮好。血水、血紗布、血衣，入目全是觸目驚心的紅，連屋裡都飄著淡淡血腥味。
太子早被打發去煎藥，慕太醫得了皇帝眼色，拾掇拾掇東西，下去收拾好手尾。
談無慾坐在床邊，素還真大腿上包紮了一圈又一圈，血水滲出來，乾了，星星點點地滲淡著。
談無慾想碰碰，手伸到一半滯住。那是個傷口，會疼，他在做什麼。
素還真拉住他縮回去的手，輕輕壓在才止血的傷口上，自己的手又覆在他手背上，說，這樣便不疼。
也許是處身東宮的緣故，素還真的那麼幼稚可笑的話，談無慾居然聽出來幾分真心。
也許因為在東宮，有些藏在心底的東西，他始終無法忽略。
談無慾苦笑：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白狐自小沒了爹娘，我就是他爹，更是他師尊。他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這一切你算我頭上罷。
素還真說怎能算你頭上？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是該算我頭上。
談無慾搖頭：白狐和我小時侯很像，又反骨，又好勝。
素還真淺笑：有嗎？我只記得你小時侯很可愛。
談無慾看著素還真，他鐵了心，今日要把話說清楚。他怕過了今日，有些話他永遠都不會再提。
他說：小時侯做學問也好，學武藝也好，連下盤棋，你都壓我一頭，我是有些記恨你的，我想，總有一天要令人刮目相看，讓你知道，你素還真能做到的，我談無慾也能做到。但我也是惦記你的，你記得麼，在雪地上，你寫泛彼柏舟，亦泛其流。我想我們志向遠大，能夠在一起，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教世人想起你就有我，說起我就有你。
素還真心裡動容，說我記得。
他怎麼會不記得，怎麼能不記得；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他沒有看錯，他師弟當時心裡對他存了戀慕之情。
談無慾自嘲一笑：當時真是天真得緊。出了東宮，我們連個人都算不上。先帝擺佈了我，又擺佈了你；落子無悔，舉手不回，你接了這局，順著棋路走下去，其實我不怪你。我只當昔日的素還真和談無慾已經死了，埋葬在東宮。但因為我們如今又在這裡，我才與你說這些。
願意這樣與他說話的談無慾，他曾望穿秋水。素還真嘆了口氣：我能不能不要聽。
談無慾道：你便不肯聽，我也要說。我們之間的事，我不怪你。素還真和談無慾死了，你還是皇帝，我還是談大人。朝中情勢艱難，我有所求，你也沒推脫過幾次：只能妥協的，我也坦然面對。我只是厭棄，沒辦法，你說我想不開也好，我就是厭棄。但你拿我家人做文章，還拿笑眉當棋子，我是真的恨你，雖然我明白，錯不全在你。白狐做的事，我想做可不能做；所以他做了，跟我親自動手無異。既動了手，而你沒死成，便是命不該絕，笑眉的仇卻已經了了。弒君之罪，若你要追究，你讓我怎麼死，我二話不說便怎麼死，只求你將孩子交給少艾好好撫養。若你能網開一面，我便帶著孩子走，去赦道，去替你蕩平天下。我羸了，一生戍邊，再也不回來；我輸了，就把命填在那裡。但你若執意留我在宮中，從這裡出去後，我必然天天與你作對，只怕我將來的下場，連我爹都不如。
素還真沉默半晌，問：你是為了孩子，才這麼決絕，是不是？
談無慾嘴裡發苦：你憑什麼認為，咱們這麼多年恩怨，還比不過孩子惹出來的麻煩。素還真，你讓我去，我從此便不恨你。
素還真低聲說：我寧願你恨。
素還真語氣深刻無力，令談無慾瞬間失神。他說，不是要陪我將江山看老？江山都掉了，要怎麼看。
素還真靜靜望著他，談無慾也微微發怔。在蕭索的東宮，歲月如織；像最初的對望，他們眼中各自深邃，各自都看到眼底去。
有些東西，唯有彼此才能看懂。素還真忍住心疼，喟然嘆息：去吧，但你要聽小釵話，不可自把自為。待仗打完了，你得回來，平平安安的回來。你若不回來，或死在那裡，我必做出讓你更恨我十倍之事，聽好了麼？君無戲言。
談無慾點點頭，微笑：一諾無悔。

elisedan

2015-07-26 20:00

十五

琉璃十五年五月，異度兵分兩道，攻打極封靈地與藏青雲地，皇帝令談大人率軍趕赴邊關，助葉小釵退敵。
大軍起行日，文武百官城外十里相送，皇帝為談大人壯行，親自折柳。
素還真讓人上踐行酒，談無慾揮手攔下，他自己已然備下。杯是當年一對夜光杯，酒是君莫笑。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陽關三疊裡，酒釀苦澀如他們半生情誼，在此刻，一飲而盡。

連日來戰事勝負兩開，邊關傳來奏報，多出自葉小釵手筆。偶爾談無慾執筆，在戰況局勢外，下方不顯眼角落，有蠅頭小楷，寫著平安二字，獨有素還真看見。
一段時日下來，大伙兒都摸著頭緒了，葉將軍的邊報，都以平順居多；談大人的，卻報憂不報喜，一時催糧草，一時讓增援，還有請皇帝讓朝中七嘴八舌的大臣都閉嘴。
最後一項皇帝沒有在人前公開，百官照樣七嘴八舌，將諸多要求的談大人罵個狗血淋頭。麒麟閣卻都曉得，外面在打仗，朝中不能輕省。皇帝重負與日俱增，但唯有收到這樣奏報，他背著人，眼目含笑。

時為八月。
八日，苦境軍大捷，收復極封靈地。但談無慾領先鋒七千人，誘棄天帝三萬主力至萬里黃沙，一去下落不明。
十日，太武軍趁棄天帝不在陣中，異度軍心不穩，再敗異度大將斷風塵一仗。同日晚上，斥侯回報，萬里黃沙東北方有戰鬥痕跡，懷疑失蹤兩軍曾在此交戰。
萬里黃沙由於地形之故，長年風沙大作，視野模糊；且岩山被風吹蝕，怪石嶙峋，是埋伏的好地方。
葉小釵寫道，依他判斷，有可能棄天帝果真被談無慾絆住，更有可能是我方已被絞殺，畢竟人數懸殊，這是異度誘敵之計。但談無慾出陣以先曾對自己說，極封靈地一下，無論萬里黃沙如何，都不要管，務必趁勢從速攻藏青雲地。奏報所到之日，他有信心，藏青雲地已十拿九穩，但他要跟皇帝請罪。
皇帝在燭火下，把奏報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看了幾遍，一語不發扔給身旁的屈世途，撇下麒麟閣諸人，悄然離去。

是中秋前夕，月光已經差不多有十五圓。
素還真晃到東宮，要不是月光夠亮堂，幾乎要嚇著正在拜月的陰無獨。她是皇后最寵愛的陪嫁，皇帝尊敬皇后，顧念與皇后情份；後來又知道談太傅也替她求過情。若非如此，上次一事她早就被滅口，如何能被發落到這無人的東宮來看門。
陰無獨看見是陛下，慌忙行禮。
素還真看見是陰無獨，也沒讓她起來。他轉身，抬頭看月光。良久，說：我知道，他跟本沒打算回來。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送行那日其實他就說了。畢竟流著談將軍的血，也許比起不見血的刀光劍影，折戟沉沙於他更痛快些。
陰無獨簡直不敢抬頭，更別說搭嘴。
素還真笑道：你別怕，你知曉一個秘密，與知曉兩個秘密，原都沒分別。更何況，朕與他之間，從來不是秘密。
皇帝這樣說，雖然還能若無其事地笑，沒由來地，她卻覺得他此刻內心必然非常痛苦，痛苦得不能獨自一人；痛苦得不能找誰傾訴，寧願慌不擇路地，抓住一個陌生人。
素還真說你會唱曲麼？朕記得從皇后那裡聽過你唱曲，你去，把琴抱出來。
她便去把琴抱出來。她抱住琴，皇帝抓住她胳膊，把她帶到正殿簷頂。
她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放了，皇帝說，抱歉，這裡看得清楚些，我想看看他。
陰無獨這才留意，他是面向北方的。
從這裡往北千里萬里以外，有一個人。素還真遠遠眺望，望著望著就出神。
陰無獨也望北方，她想起自己的親哥哥，在太武軍葉將軍麾下當兵，建功立業。男兒本自重橫行，她已有許久沒見過他，也不知道此仗過後，還能不能見到他。
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她慢慢就唱起一曲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渡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不見有人還。但還是由著他了，素還真知道自己不配情深如許。
他從前以為一生是很虛妄的，起初他只是為了活著，到後來還是為了活著。他出生在一個極端地方，不想活便只能死。比起死了，活著才能做更多事情。
但在這樣虛妄的一生中，如果沒有那麼一個人，讓人感到活著的一切都還值得，是可以讓心裡踏實，甚至能生出喜悅，他活著所做的，使國泰民安也好，四海靖平也好，再多的功業，青史留名，便得到了，也可任由它們在指間輕輕溜去。
他的確不配情深如許，他對那個人自私、苛求、任意妄為，讓他與自己密不可分，讓他紮在心裡，一朝拔起，滿目瘡痍。
歌聲還在唱，如泣如訴：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那個人卻不會思歸的，放他走是他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他走了，再不回來，是他為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從今天起，思歸的人便只有自己。
素還真忽然想起，自己去牢裡探望談無慾的夜。談無慾在劃字，不自覺地嘆息。當時自己無心之言，如今竟一語成籤。
如果，自己把談無慾的一生毁得滿目瘡痍，便以下半生去為他滿目瘡痍，不知道，夠不夠？
不知道這樣，談無慾是不是就願意在奈何橋上，再多等他一會。
素還真遠遠的、遠遠的，向著北方望。
高樓當此夜，嘆息應未閒。

尾聲

琉璃十五年，異度攻伐苦境，數度惡戰，以敗兵收場，棄天帝戰死萬里黃沙。經此一役，異度元氣大傷，數十年內將無力妄啟邊釁，挑起戰端。
苦境從一開始處於劣勢，到凌厲反擊，再奮戰而勝，葉小釵當居首功。唯在勝績之中，獨有談無慾所率七千先鋒全軍盡墨，自己亦屍骨不全。
皇帝重賞了葉小釵，卻重責談無慾貪殺冒進，其人可惡，其罪可恨。
皇帝神色冷冽如霜，滿朝噤聲。
三天後，皇帝下了一道令後世百思不得其解的旨意：談家一門忠烈，有定國之功。當年所謂通敵乃遭人誣陷，屬子虛烏有，今已查明，當復起談家一切榮譽，還談將軍清白。
「將軍兒子談無慾……」素還真說了幾個字便沒了聲音。執筆擬旨的莫召奴等了約莫盞茶時份，才又聽見：「……贈上柱國，加太師太傅太保，諡文貞，追封魏國公。還有，談無慾為將門之後，卻在戰場上胡作妄為，有辱門風，即從談家宗譜除名，不入祖墳。」

琉璃二十七年秋，帝崩，年四十八。
帝在位最後十年，文治武功俱達頂峰，海內昇平，天下大治，史稱琉璃盛世。
素還真死後，素續緣依他生前吩咐，梓宮之中，唯以一物陪葬。
十五年，談太傅出征前夜，宿於紫華殿，遺下了白玉水晶蓮花簪。
這麼多年來，太傅長久戴著，素續緣是頭一次將簪子仔細察看；白王觸手生溫，浮著一層溫潤光澤，一看便知，被人放掌心盤玩摩挲既久。
而勻淨的簪身上，細細地刻了幾個小篆：

君子萬年
長樂未央

完

柳絮生

2016-08-30 05:24

這兩天又把本子拿出來翻,看了看便上站找了連結發去禍害朋友.
同他說了,很喜歡作者的文風文筆,只是這位大人的日月文最後大多會偏向釵素,不是釵素的也多是BE.....

友人提了幾個問題,能答的答了,不能答的也揣測著回覆了.
最後朋友說了,這文太糾結了,為什麼不是談無慾去坑死素還真.....
想了想,這話是沒錯.但又覺得死了便死了已人事不知,活著的才不輕鬆,所以某種程度上算有平衡了情緒.

樓主說了可能會有二部,如果央歌再來個突發奇想的話.....問題是央也很久沒上站了.....
是否各位能再集合出個本子......不出本子上上站也好,總覺得想你們了

seasonslin	2016-08-30 14:17
雖然是把刀子，記得當時我拿到書的時候 yT Pi/=G 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將書給讀完 3L$_OXx Zh qrN]x 東西南北，只盼相聚不分離 <vx/pH)f 這個也是我對文中的一個感慨

hideyayalin	2016-08-30 16:56
好文 +g_+JLQ 前頭說完售了，不知還有沒有加印的可能?前些日子忙著工作錯過了填單買書 R<VNbm; 甚是可惜

elisedan

2016-08-30 22:58

To～柳絮生
其實樓主很想澄清，樓主素受天雷，樓主只萌素釵，樓主跟釵素誓不兩立，樓主從來沒寫過半個字的釵素，求看到我：（

小妃版主大大一直在的，就是她拖我來回貼的。我們其實都有連絡，所以合本的話，她們好像有在弄喔，弄一弄又懶一懶，拖拖拉拉一整年了不知道還出不出XD。不過我是直接拖到天窗了，肯定沒我份XD。

To～seasonslin
對喔其實我也很感慨（被抽飛）

To～hideyayalin
這篇，是樓主跟幾位朋友們在日月合集中收的文，據妃茗大大最高指示，100%不重印了，謝謝喜愛呢

柳絮生	2016-09-02 06:09
樓主:我來為手殘賠罪了(跪) ] H8CVue 是素釵!!! d (Ufj\|; (素釵打起來就是不順手="=) mm-!UsT 在文件交印之前，還可以趕一下您的進度， :5!>h8p; 　　我們可以再等等，只希望能看到各位作者的作品都被完整收錄。 `ER">@& 期待二部順利誕生。 WAPN,WuW 　　 =}N&c4I[j

foxboo	2016-09-11 10:54
惊叹文笔 C"bG?Mb vK2sj1Hzr 看完心里好堵！好虐！好无奈！

yuwu	2016-12-26 10:47
看完心里好堵～ 1e`/N+6u 我需要歇一歇～ WP,Ll\K)7 想起了琅琊榜～

望山

2016-12-27 00:54

花了一晚上看完了，其实这文看到一半我就知道不会善了的，但是我还存着那么一点点的小希冀，无数个也许.....
甚至到了谈无欲战死时候我还在想，这只是他的金蝉脱壳之计，过段时间，会不会在江湖的某处冒出来一位六丑先生？
终究这两个人还是在互相折磨之后，谈无欲选择了离开与解脱。明明这篇文95%以上都在心疼谈无欲和责问素还真，却被结局推翻了！
谈无欲确实是狠心的，对素还真狠，对自己更狠！
唉....心底很压抑，难以入眠啊！

qinchuan	2018-11-28 22:32
好喜欢这一篇的基调，隐忍谈真好吃

哭遼	2018-11-29 00:42
哇！刀片！ M@$}Og 呜呜呜 *0>![v 虐呀！难受！ yZup4#>8 大大文笔真的好！！

什麼鬼大小寫

2018-12-11 18:04

谈谈认为素还真越是真正在意的，就越要疏远，但也许他是身在局中，忽略了有时候真正在意得不得了的人是一刻也离不开的，不管在什么情况，都想把人牢牢抓住。（毕竟要说素素只是利用，未免太过残忍了ಥ_ಥ）
如果一定要牺牲谈谈，至少他也是在万不忍的心情下才放手的吧。就我对素素的认识是，没有什么人在私情上是绝对不可以舍弃的，他可以舍弃所有人，但是却也永远背负着他牺牲掉的人，好辛苦好无奈却也坚忍而伟大。

普通型	2018-12-13 23:57
这位太太我喜欢你啊！！！太好吃了！！！我为这份绝美爱情流泪！！！！

sanyuyu	2021-02-21 12:28
日月的感情啊，从被揠苗助长的时候，就走向了咫尺天涯的宿命。感觉可惜了，但又觉得是迟早注定的事。唉。

世香	2021-03-03 00:58
一开始是非常气闷的，但终究素放走谈，于是虽则死生不相见，最终也长吐一口气，畅快许多

談談總脫線

2021-03-15 18:09

我好恨，素素太狠了。是我理解有誤嗎？當年素素是想談談死的，六皇子救了落水的談談。素素愛狠了談談，把談談搞得滿目瘡痍也不放過，談談也是愛極了素素，才願意陪到最後。
但是，為了素素，他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最後惦記的妹妹也沒有了。他自己甘願被素素利用，被素素的愛自困，但是，他捨不得自己妹妹，自己的親人，因為妹妹真的愛上了，所以他成全了。
直到白狐刺下那一刀，原來他還是恨的，這一刀，了了恨，他該走了

擘蔬茼獗

2021-05-09 15:19

花了一个半小时把这篇看完了，感觉这篇有很多e君以往日月的影子，但是又有不一样的地方。被帝王之身束缚的素，无可奈何又执着风骨的谈，还有暗流涌动不见天日的爱情（也许），无论爱恨每个人最后都有了如同一开始就命中注定的结局。和一般的原剧向同人不一样，更多让我感慨的还是被禁锢的一点悲哀凄凉。雁声远过潇湘去，徒留十二楼中月自明。

5454jjjy	2022-02-06 11:11
让我先马一个！！！！！日月的完结文！！！！！！

raveneyes	2022-10-22 04:19
很喜欢这篇，日与月的交汇只在黎明前的刹那，人终究是要有离别的。

silvery	2023-03-02 19:10
死生不复相见……也许对他们已经是很好的结局

先先	2023-03-27 11:23
最是无情帝王家，素还真会那样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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