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5 03.15 曇花夢 GL 急遽下降的劇情是怎麼一回事呢~ 耽美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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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玥

2015-03-15 15:40

　　密林之上是一座花坡，坡上有亭。芳草鮮花四季不萎，如倒錯了時間，相傳是十二花神聚會所在；而數株櫻丹熟成紛落，如花雨，又傳說是百花仙子臨幸之地。人們通常不妄去的，怕汙了仙氣。
　　然此仙境，卻在某日好晨，成就了兩份邂逅情誼。
　　「弦聲悄兮，有女如黛玉；素指纖兮……」
　　涼亭中女子聞聲抬首，指尖勾了一聲清脆，似是為吟聲唱和。她望著來人優雅的腳步，嘴角已生三分笑意。
　　「……有琴唱情意。」
　　琴者覆手上弦，止了餘音，贊道：「大夫好雅興。」
　　「喔？」來人站定，仰頭望向亭中嬌女，興致更甚，「小姐怎知在下身分？」束髮的帶子隨著輕風晃蕩襯墊，托出渾身瀟灑，更顯那一手背著一手在前的書生模樣英氣翩翩。
　　女子偏了頭，烏髮頓時在肩上落了個好看的弧，「閣下一入園，這百花遍地便染了杏味。」
　　「是我濁了你香氣？」
　　「非也，是你添了顏色。」
　　大夫一下子笑出聲來。「小姐品味真非常人也。此地有花如雨，然小姐於花中亦不失貴氣。」
　　女子垂了眼，有些嫌棄地努了努嘴，「你覺得我有錢？」
　　「啊啊，小姐莫誤會，」眼見佳人不悅，大夫趕緊道：「是小姐美於花上──」
　　「那你是覺得我漂亮？」女子一下子抬起頭來，一手勾著錦袖掩嘴而笑，一手於一旁茶几上滑過，便憑空送了一盞茶進入大夫手中。「過獎，小女子謝過大夫。這洞庭碧螺春乃家父百里運得，大夫試試？」
　　「那在下便失禮了。」大夫看了一下杯中飄蕩的一瓣櫻花，笑了。置杯於鼻下，賞了香，待茶氣充盈五感，便將之飲盡。而那紫砂杯甫從面前放下，女子姣面便替代了原先風景。「啊，」大夫一愣，失笑，「小姐武功亦非人也。」
　　「不足掛齒。」女子抿唇而笑，一雙欲討回杯器的手猛地僵在空中，又立時繼續動作，握住了大夫執杯的手。
　　「這……」
　　「你是女兒身？」
　　她才覺得茶氣清爽，亮了精神，卻為琴者一句詢問僵得下沉，「小姐何意？」
　　那人理解地笑一笑，給出肯定的眼神，「你瞞不過我，一如你沾惹在袖口的藥沫，一如你夾藏在指尖的胭脂餘紅，一如你眼中……抹不掉的纖柔。」
　　醫者只能自嘆弗如地笑笑，「姑娘貴姓？芳名？」
　　「你已經知道了……」琴者抬頭，左臂氣質地在空中劃過。霎時，風起了，花葉紛飛如雨，唱和她如景般詩意的名──華雨，花雨。
　　自那日下山，林笑半倚在山腳的樹邊，看那美人回絕了侍女請轎的提議，自己一躍縱身而去，徒留侍女無奈追趕，她便栽了，為那凌舞空中的單影傾心。身為女子，更是家中唯一子嗣，父母傳了家業給她，又怕世人以其女兒身分有所歧見，便命其在外假扮男性，更宣稱林家唯有一男性子弟。她從了，也不覺不妥，但這回見了華雨，卻微微心憂。
　　她對華雨的身分略有耳聞，這在醫界也是頗為關注的：華家千金自幼便身染怪病，入夜時便胸口疼痛，高溫如灼，四肢卻異常冰冷，無以升溫。醫者們無不以此病為地位依據──治得好，便受人敬重。可華家夫人擇醫有則，不揀誠意，只挑聲名。說是保護女兒也好，說是謹慎也罷，這份準則，都在某些部分決絕了華雨康復的契機。
　　林笑是心有芥蒂的，怕自己不配接近華雨，卻不知道，華雨竟和她默契地養成日日上花坡的習慣。她們一同品茶，賞花，奈何意趣相近，又不敵欣賞之意。她翻遍醫書，拐著彎向前輩們討教，想找出方法正正當當地和華雨同進出，可她無法──黃帝內經、傷寒卒病論、本草經，甚至銅人經，都全無用武之地。
　　當她問起華雨的身體狀況，對方會笑著說，很好啊，一日好過一日，是因為你來見我吧。然後她會跟著笑開，暢心於對方讚賞她人如其名的笑臉。
　　說是幸福，她想，也許正是如此，儘管任何實質的負擔她都沒能擔當。　　　　　　　　　　　　　　　　　　　　　　　　　　　　　　　　　　　　　　　　　　　　　　　　　　　　　　　　　　　　　　　　　　　　　　　　　　　　　　　　　　　　　　　　　　　　　　　　　　　　　　　　　　　　　　　　　　　　　　　　　　　　　　　　　　　　　　　　　　　　　　　　　　　　　　　　　　　　　　　　　　　　　　　　　　　　　　　

※

　　「雨兒近日興於外出，武練也疏忽不少，僅賴寢前稍以心法調息，這可不成啊。」華母飲了口飄著茶葉的鐵觀音，重重一嘆。她瞪了眼一同坐於大廳首位的丈夫，責怪道：「怎不說了？虧你提議讓雨兒練武強身，現在孩子大了就不顧事了？我說，我可還是──」
　　「霏兒，我的好娘子唷，」華江廷笑著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我不是不管，是雨兒有事在身，便減了她功課。」
　　「能有什麼事呢！」慕容霏又是一嘆。華江廷呵呵兩聲，召來女兒閨中侍女小唐，道：「快向主母說說，小姐近日都做什麼去了？」
　　那不過十歲的侍女行著禮，恭恭敬敬答道：「小姐幾日來都在百花坡上練習茶藝琴技，和一位少年大夫相談甚歡。」
　　「是吧？少年呢，雨兒在咱家守閨多年，至今終於交到朋友啦。」華江廷還在笑，慕容霏卻出人意料地拍案而起，「霏兒？」
　　「做大夫的？哪種大夫？醫人還是醫畜牲的？」做母親的冷聲怒道，「想親近我閨女，沒幾分功業怎麼行？廷君別總想著雨兒年幼，她也歲近及笄，和人交往得謹慎謹慎。」
　　「能入咱女兒慧眼者必當有可愛之處，娘子也別總想著人心當畏，說不定人家初出茅廬正欲大顯身手，不妨先予以機會……我和妳不也是，茶商子弟和名門劍派千金聯姻，怎麼想也不成體統不是？」華江廷溫和地扶著妻子，強迫她坐下，「妳安下心，就當交個朋友，假使人家真有點本事，可以治好雨兒……正好也做個乘龍快婿，豈不巧妙？」
　　林笑就這麼被請入華家裡，賓禮伺候，專任華家小姐貼身大夫。

※

　　屏風掩了香韻，燭光透影。
　　林笑反手輕闔上門，腕上金鐲卻滑下，扣了門面。
　　屏後人影一顫，「誰？」
　　「雨。」她輕輕地回，深怕聲波擾了室內波光水漣，「你淨身久了，可有不適？」
　　聽聞是大夫來了，華雨趕緊將胸膛移出水面──胸塞鬱悶，於是她浸了大半玉體在水中試圖緩解──未料一個出神，誤時，大夫便疑心地來了。「無恙，只是今兒練劍乏了……你來吧，替我揉揉？」
　　林笑點點頭，又後知後覺地說道，「嗯。」這才有些恍惚地繞過遮蔽。
　　華雨就倚躺在池中，仰首看她。酥胸隱現，不見天日的表膚還有些紅艷。林笑愣愣地回望，心思如眼前浮在水面上的長髮，一蕩一蕩。
　　「怎麼？」華家大小姐坐得越發端正。她傾身向前，勾著大夫的手臂拉攏，「大夫，您行醫多年，可曾碰得女體？」她微微笑著，欣賞大夫隱隱透紅的臉。
　　林笑沒有答話，只是指尖貼住了女人頸項，順著筋脈，滑下，又收回，靠在唇邊，舔去殘水。「該起來了。」她說，不容置喙。
　　「可我肩痠疼，大夫不是說了要替人家紓解的嗎……」華雨的笑靨更展，又生了些柔氣，不盡如媚，但更美，那般女子神態，備加曲線出來，「下來吧，陪陪我。」
　　林笑沒有動。
　　「脫。」華雨向後一靠，讓出池裡的位置。
　　她好喜歡叫她大夫，用對待男人的方式對她，然後看她困窘的模樣；她好喜歡看林笑為她害怕，然後沉溺在這種害怕裡，好似她一生就只奉行這麼個事了；她好喜歡大夫為她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又是沉淪。她可以盡情享受大夫臉上的每一條肌肉，牽動著變化的各種表情。
　　林笑深深吸了口氣，慷慨就義般拉掉髮帶，讓髮絲瀑洩，然後徐徐卸下衣著。赤裸覆上染了幾分花香的蒸熱，她卻有些顫，但真正困擾的是止不住的輕喘。滑入池，軟嫩的身子給華雨一勾，便被牽著全身倚了上去。
　　「笑，」華雨的聲音順著水波，映在林笑未及防備的心上，一晃一恍，「別怕。」
　　怕什麼？林笑茫然地從面前透骨的肩上抬起目光，忽略自己欲破胸而出的搏動；怕什麼？她覺得鼻喉梗塞，難受得不想聽華雨到底想說什麼。而撫上自己後腦的小掌如此濕熱，水氣，便伴著透心的溫柔滲入心底。
　　看著林笑，華雨笑了，輕的、淺的。話題雖是如此沉重，然而近在咫尺的，卻是多麼美麗的。她抱了抱懷中的人，像是相識了一輩子的人，那麼疼惜，那麼無法任其離去。她不願再說了，至少待會，此刻的她不想見大夫搧動著的長睫受潮，於是吻上。
　　她不是那麼懂得，畢竟受的教皆圍繞在如何讓自己病體好轉，更忽略了情愛。她只是用微張的唇瓣，從大夫的眉宇描繪至頸。
　　你可願圓我曇花一夢？
　　她不再只是讓她倚著自己，而是令其跨坐在她雙腿之上。那感覺特別親近，軀幹相貼，四肢相纏，心，亦緊繫著心。她不忍，亦不願，或許這一夜過去，她倆再也沒有機會如斯相擁。
　　機會不容失錯，可若連機會都沒有，又能錯過什麼？
　　「我想殺了妳，」她喃喃道，聲波隨著她窩在對方頸肩的姿態，溶入肌膚上的水珠，在滑落淹至胸前的水面，如仙女下塵埃，蕩漾在平凡。
　　世界尚有何許律法，禁制得了心上欲動的罪孽？
　　「我想殺了妳，」她又說了一次，錮緊林笑沒有任何表示的身軀。她的心在發抖，隨時會發病並崩潰這好不容易演變如此的場景。「妳可願意？」
　　「若賠林笑一命能助你活至終老，我願意。」林笑一掌輕撫對方後腦，嗓子裡有份溫柔，沙啞著穩重。眼淚終究是吞回去了，她不能在此時顯示出怯懦。「可事實不是如此的。」
　　這話不需言道，華雨亦明瞭。大動脈開始陣痛起來，隨著一陣陣搏動，將理智摧毀一半。她緊緊抱著懷中人，尋求一境一人一份得以庇護她的安然。「我想殺了妳，我想要妳跟我走，林笑，」她激動道，「若我真死了，他們不會將我倆葬在一塊的，可若我能揣著妳的命，妳的血──那生命的所在，我倆便能在一起……我便能掌握妳，我能決定妳的生命，我要妳死在我的手上，任天，也無法定妳去留。」
　　誰能如此需要著妳，除了我，還有誰會死賴著妳不走。那日妳登上花坡，我就栽了，栽在妳品茶的神態，溺在妳看我，如看花的明眸洞心。
　　為何我是殘缺的，而妳卻如此完美？
　　林笑咬著頰肉，憋著不願哽咽出聲。她捧欲碎人的雙頰，將她拉近，安撫著呢喃，「華雨，別怕，」她說，如初次見面那般，深深望進那雙黑瞳，可這次，是想要穩定住什麼，「我會陪著妳，直到我再也做不到，坡上花還艷，我們一同等天晴。」她吻向她，輕輕地，卻不容抗拒。她怕華雨撐不下去了，甚而，她比她更畏懼分離的到來。
　　「我想要跟妳在一起。」
　　唇包覆著，不介意那懵於回應的對方，疼惜般親親她點了黃花的額頭，緊貼著鼻梁再往下，重回唇瓣。林笑稍稍後退了些，拉著華雨的雙腿將之打開，納入自己。
　　她亦不真切體會過，僅依醫書所言和自己行醫經驗，摸索著找到對方腿間密縫。
　　華雨輕嘆一聲，卻非是惋惜、痛苦、無奈。結合著，那是最近的距離。若常人所說為真，她們此時的行為便正合著她所意欲。
　　我想和妳在一起。
　　林笑還在親吻著，著陸於每寸肌膚，隨著肉體的起伏改變頸子的角度，響呵護她每分每毫，一如她想將自己殺掉的那種心情。非常躁動，想將她揉進自己體內，狠狠愛憐。私處開始感覺脹痛，即使不是被進入者，通道入口仍隨著高昂的情緒打開了。她將中指尖刺入對方下體的細縫，試探，想知道何處才是兩人的極限──可擴大的心緒了無界限。
　　華雨仰起身，一個送出的姿態，左手向後攀住了浴池邊支撐，卻又形如忘情。她不去理心中如何做痛，那股從出生以來便夜夜糾纏的惡夢壞不了這如夢一宿。眼前是林笑微拱的背脊，線條畢現，肩胛骨更隨著動作滑動，迷了她因熱氣而瞇起的美眸。「笑……」她說，尾音卻散在倒抽的氣息中。那不是疼痛，而是無心，伴著痛楚而生的無心。私處似乎麻痺了，她又濃濃地呻吟一聲。
　　「痛嗎？」林笑聞聲抬頭，表情認真地向前湊了過去，直至鼻尖相抵。那程度還不到真正的痛，她非常明瞭的，就平時的指診經驗而論是如此，可她不知華雨的病能容忍她深入到何種境地，才不致造成其他傷害。
　　華雨在一片熱氣中盡力保持著呼吸頻率，雖然胸裡痛著，可她知道那不是林笑所預料。二十載的痛苦，早令她學會了平復面上扭曲──這世上，有太多她不願使掛慮的人。她笑，微揚嘴角，同如這一切之初的妖嬈，然後向前仰起，與唇相蹭，「是這麼做的，是吧？大夫？」她維持著笑意，熱切地欣賞大夫因這一聲喚而動了的表情。她的嫵媚免去對方掛心憂慮。
　　大夫。林笑眨了下眼，有點難以承受，但卻提醒了她除了身體構造以外的其它知識。「唔……」她抽回手，在華雨疑惑而發問前趕緊拉起她，離開池子。
　　夜冷，撲在浴水的身軀上更冷。二女緊緊相靠著，不時點吻，又在林笑憂心的催促下移動，躺上燭檯邊的長椅。華雨身下是待換的綾羅綢緞，吸收了她身上水氣，代替保暖之用。素手攀上大夫的肩，她要她靠近自己，如方才在水中的親近，所以她又屈起雙腿，誘惑著將對方勾入身前。
　　我想要和妳在一起。
　　肌膚不經日曬，又摻著些病態的白。林笑愣愣地跪著，如初見人體般遲遲不肯覆上。
　　如果命運容許，真希望能跟妳一直在一起，待在同一個地方。
　　她屏住呼吸，深深深深地將自己獻出去，僅供，伊人溫柔。
　　那不過是薄弱的一塊膜，卻代表貞節，代表時下女人一生的名譽。林笑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探破了它，在華雨輕聲的痛呼中，沾了兩指的血。
　　為我痛吧，這次的苦，我要妳因我而受。
　　燈滅了，猶餘熱；血乾了，猶餘疼。華雨在黑暗中緊緊抱著那人，痠麻的下體微抬，盡力撐著抽筋的腿去勾對方臀處。再靠近一些，也許，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
　　妳情我願，世間又何留道理。不問真諦，只求真意。哪有什麼出世便病痛纏身的將死之人，哪有什麼治不好愛人病體的女大夫，哪有什麼愛得死去活來，入墳也要帶著對方下葬的情慾。只留此夜，無止無盡，柔水流長的幻夢之境。
　　「我會救妳。」而妳有我的承諾。

※

　　清晨初日，兩女舞劍於小院。
　　她左手在後方扶著林笑的腰，那曲線便在腦中刻劃，蕩漾只在其次，真正動人的是不需動作即能碰觸的距離。她甜然一笑，右手牽引著懷中人提劍，擺出華家劍法基本的起手式，然後大大地向後畫了個圈──林笑毫無防備地因這下腰的動作而躺入了她懷中，軟嫩的，一副未曾鍛鍊的身骨，卻還是逼得她必須暗暗運氣，以支撐兩人重量。她怕自己倒下了，怕自己一日不如一日的體力會在此刻顯示出來，讓林笑察覺異樣。
　　來日無多了，她自己清楚，而對林笑哄騙自己健康得很，遠比用練武來向父母保證身體狀況來的困難許多。她不願說謊的，尤其對象是林笑，但她也只能這麼安慰自己──這是自己這輩子，唯一會對她說的謊了。只要林笑活在世上一日，她就不願在她面前像個將死之人。
　　「運劍，」她運勁，胸腹沉氣一推，便將懷中人送回了標準姿勢，「一如運筆，有勁，才有力，有力，才有精。」她用腳勾著林笑左足在地上畫了半圈，讓其跨開雙腿以穩住平衡。「如風吹草動，驚蛇心，送秋風。」
　　「你都是這麼練劍的？每一日？」林笑的聲音有些喘。她能不讓劍脫手，全仰仗緊緊裹住她的，華雨溫熱的手。
　　「噓，別說話。」我就想這麼和妳在一起。
　　晨練畢，她倆併坐在人造溪上的小亭。華雨點了香薰，襯底，亦托琴聲伴奏的情意。林笑在一旁看著，柔然唱和──有情如夢，更似幻。
　　「雨兒，娘有事和妳說，請大夫自便吧。」
　　底氣充足的嗓門突出，她倆看下去，只見慕容霏站在下方小橋，俠女氣質微上眉梢。她注意到大夫眼見她來而生的躊躇，便更是不斂勢頭了。
　　華雨掌覆琴弦，撫去餘音。她對著大夫笑笑，如暫請離席的嬌妻。那模樣使得做母親的臉色沉了，待女兒飄然走下便扯著她纖腕往屋裡步去。
　　「娘，這是怎麼？」華雨被拉得痛了，仍是不改面色。她服侍母親在廳堂坐下，悄然撫平衣袖，掩去母親想必是氣急才在她手上掐出的瘀傷。
　　近日，又脆弱許多呢……
　　慕容霏還有餘怒，質問道，「娘問妳，昨夜妳發病了？」
　　「不曾的，娘，」華雨突感耳上充血，此時的臉龐，想必也暈上紅了吧，「讓娘親憂心了，孩兒──」
　　「那麼，大夫夜不歸宿，又是為何？」慕容霏提高音量，厲聲說道，「小唐說妳讓大夫去為妳診脈，卻整夜不見他回去。雨兒啊，」她忽然變了神色，拉著女兒在身邊坐下，又是難為又是無奈，「妳也年近二十了，女大當嫁，娘和爹是怕妳身子受不住，才一直沒提起。」
　　「娘，您的意思不會是要我成親吧？」華雨幾乎要笑了出來。不可能的，她不會和任何人成親的，這於己於彼都是極差的決定。叫她這麼一個只懂泡茶和武術的千金小姐嫁做人婦，豈不是拖累人家又麻煩自己嗎？
　　莫非，娘的意思是和林笑──
　　「娘要妳知道，這世上不是只有林大夫一人。娘是為了救妳才允大夫進咱家門，殊料妳……這成何體統？」慕容霏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
　　華雨這下連反駁也做不到了。

　　林笑等著，一手搭在後腰，站在亭的一角。眼下是汨汨的人工流水，幾條錦鯉來來往往。
　　華雨離開得久了，散了她身上獨有花香，亭中薰香便乏了氣味。
　　林笑還在等著，思緒流轉絞著一片幻境入眼──她輕摟著華雨，想像兩人的未來，大小姐還活著的那種：她們可以遠走天涯，或是成功說服父母成全，從此成為一家；他們可以在坡上的花海耳鬢交纏，也許沒有子女的說笑，但花語，是最美的聲音。
　　昨夜就寢時，她瞥見只著單一的華家小姐抓緊胸口。欲試探，卻被躲過。
　　沒什麼，華雨說，淡淡地笑，有些涼了，替我把門關上……？今夜，別走。
　　她便留下，沒再多問什麼。若是迴避不語，那追究的詢問都是多餘，華雨即是奉行如斯的人。
　　「先生，」那聲音脆得清亮，她嫌吵。回過頭，才覺是小唐於亭下發話，神情倉皇，「可否勞駕相言？」
　　
　　「娘，您此話當真？」華雨嚇得站起身，雙腕因握緊拳頭而微幅顫抖。
　　慕容霏不躲不閃，隨身寶劍錚地頓地，嚴言厲色以表決心，「媒說成了，三日後便讓你出嫁，哪有什麼真不真的。妳要珍惜，人家公子可是難得不介意妳病體──」
　　「哼，不過是嫁妝迷心，珍惜個狗屁。」華雨含笑，卻是字字嚴重。她無視了母親震驚神色，隨手抽出一把懸在牆上的劍便風火向外走，以防劍藝超絕的母親追來。
　　沒有人可以強逼，就是林笑來求她嫁人，那也未必可以得逞。
　　病？那可是她甘願承受的？一介富家公子又怎堪說什麼介意不介意的，她病了二十年，沒有一日不介意自己的。
　　一道厲風削過她耳邊。母親殺來了。

　　她放下筆，不小心劃了一道痕在紙緣，卻沒有發覺。
　　「華小姐尚未聽聞此事吧？」她問，茫然得差點忘記壓低嗓子偽裝性別。
　　小唐交握著手，幾乎要哭出來，「是的……先生，您要怪就怪小唐吧，都怪小唐告訴主母昨夜小姐召喚大夫了，不然主母未必決心要讓小姐出嫁……」
　　一旁柳枝被風颳動得莫名。風起了，可蟬鳴呢？事演至此，她是該走了。什麼樣的女人便該有什麼樣的歸宿，就算她林笑真同比鬚眉，這俗人的身世及無以說嘴的經歷，皆不足留住華雨那般千金之軀。
　　她該走了，卻放不下心，於是留信，盼望斷情。

　　華雨氣得轉身，橫劍在前表示護衛自己，「娘，您真要如此逼人？」
　　「我逼妳了嗎？我逼妳了嗎？」慕容霏削了兩劍過來，卻皆被女兒轉手擋下，使她越發氣憤，「我讓妳嫁個好歸宿，是護著妳的！娘此番苦心妳不懂得，竟執意那賤民，這是會受苦的！」
　　母女交鋒，各自洩了三分勁頭，只是意念鬥得發火，誰也不甘示弱。
　　華雨不怎麼進攻，只在幾乎受制時送出幾道破開攻勢的劍氣。她知道自己不太可能打贏，也沒有要獲勝的意思。這糾紛，若輸了，就是認了自己毫無用處的殘缺，她不願。
　　「娘，」她抖著聲音，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最麻煩的，是因劇烈動作而撕扯到的私處新傷，她覺得自己撐不久了，「女兒早已受苦了二十年。」
　　慕容霏頓時瞪大雙眼。
　　「女兒日夜懼怕著胸中痛楚，入夜即輾轉難眠，胸痛如灼，四肢卻冷似寒冬。二十年無一日不是如斯渡過，您要女兒日後在為金錢誘惑的陌生夫家獨自承受這般痛苦，您安何忍心！」
　　「妳這是怪娘做得不好了！」慕容霏進攻的腳步跨大了，揮劍亦趨鞭笞。她不曾如此憤怒，除了初為人母時眼見女兒如冰火衝突一身而哀嚎時，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氣憤。她辱罵自己，辱罵丈夫，恨她們生不出健康安好的孩子，甚至，興師問罪般對著自己父母和公婆質問，先祖們到底造了什麼孽？
　　她不敢再試了，打了兩胎，固執到連丈夫也放棄說勸，專注於醫治第一個，也是她們最後的女孩。如今女孩反過來怪她，她又怎麼承受得來？
　　「我什麼都給妳了！琴藝書法皆傳授於妳，為了治妳天生疾病找盡天下名醫，就連祖傳心法也讓妳背了，可妳病就是不好，就是不肯好！」慕容霏咆哮，體內真氣爆出的餘波霎時炸開了周遭的庭園造景。土石飛濺，她橫手一劈，掃出的劍氣裂破落到面前的牡丹，然後直衝已經有些不遺餘力的女孩。「我什麼都給妳了，還為妳找了好人家，妳卻反過來責難我？我什麼都給妳了！」
　　她沒有看見華雨是如何棄權的。紛落的碎屑和怒火蔽了她雙眼。
　　「雨兒？」長劍落地，在空氣逐漸清晰時，她詫異地看著前頭不遠，那嬌小的身影摀著胸潰然倒地，本來用著和她交戰的武器不知為何落在手及之外。「孩子？」
　　僕人們發現出事了也都攏來，可她不加理會，隱隱可以聽見丈夫趨近的驚恐問話，她亦不管了。真氣下意識就運到腳上，意會過來時，她人已躍到趴倒的女兒身邊，抱起那具微微抽搐的身軀，失聲痛哭。
　　「孩子！孩子！娘實在……」她說不下去，攢緊了華雨壓在熾熱胸前的手，無地自容。
　　華雨沒有受傷，至少不是真正傷著。她在母親下重擊前丟開了武器，本身練就心法而自有的內在防禦和減去三成勁道的劍氣，在轟到她身上時互抵並沉寂了。她是因為覺得自己不該如此反抗所以丟開武器，覺得自己沒有勝算而不再言語，覺得自己永遠都不會擁有而飽受委屈。
　　可她仍是痛著，胸口尤其，那已超出火燒範疇的痛苦炸開了，四肢則凍僵似的無法動作。她看見母親淚花的臉，醞釀已久的愧疚感頓時爆發。
　　「娘，孩兒不孝……」尾音在散去，話甫說完她便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那是一片，殞落的天光。

※

　　從昏厥中清醒，便聽見小唐在一旁對主人們報告大夫已經離開的消息，還有她和林笑是如何互通情意，然後是母親憤怒地嘶叫，不顧父親攔阻硬是拖著僕人走出房門打了一頓。直到所有人都從房間離開，她都一直在裝睡。
　　她不知道睜眼後該怎麼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父親，甚至童言無忌的小唐，不知道怎麼接受林笑走了的事實，不知道自己到底還有什麼價值。
　　胸口還灼痛著，手腳就算壓在身下與床相貼，也無法暖上幾分。直到小唐拖著瘀青遍佈的身軀潛入，在她枕下偷偷塞了一張紙，然後輕聲道了最後一次歉，就走了，她被主母放逐。
　　那是林笑留下的信，寫訣別，寫她倆實在不該再見面，寫她必須找一個比她更好的大夫，好好治病，好好活下去。
　　可華雨什麼都沒看進去。林笑離開是事實，她留不住，搏取她目光的是紙角的一道痕跡──大意，心有旁騖，讓她更加篤定，為文者是多麼不盡心。
　　妳違約了，妳救不了我，就算離開得有多不甘，妳仍是獨留我在這。
　　我想要的，不過是一條能行至自由彼岸的船隻，尋一片足以我漠視此岸的荒涼，那裡有妳，和我們對空的哀鳴，可我們卻能一直在一起。
　　如今妳違約了，我也不必等妳。
　　她掙扎著爬到案上，沒有力氣磨墨，便拿簪子往指尖上刺，就著時流時斷的血水往宣紙書寫。林笑是必然看不到了，母親鐵定不會讓她再接近華家，這下，她人生中只剩父母可以在信裡問候。
　　──活到今日，女兒滿足了，萬事足矣，亦沒什麼牽掛。莫要為女兒死了難受，這從來不是誰的錯。是女兒不孝，守不住生命。
　　女兒在前些日子結識了一位大夫，他亦救不了女兒的病，甚至沒什麼功業以進入咱家為我看診，但我想嫁給他，或是娶他，什麼都好，若要在我餘下的日子裡枕邊有人，那只能是他，林笑。
　　女兒從來無意忤逆，可日子如此狹隘苦悶，倘若，林笑便是能使女兒自由之人……
　　筆停，佇立紙面，一動不動。即將用盡的筆上墨漸被宣紙吸了去，汲成了一團黑。她有些喪志了，手無心地抽搐，一撇一橫在紙上劃過，改了字，描繪出一個個「她」。
　　「娘……爹……」華雨倒抽著氣，吸氣的聲音之大，還有些乾嘔，就連求助的話語，也拔高得只剩殘軀。她痛得哭了出來──說不上哪裡痛，四肢百骸都像是痛苦的源頭──我快死了，她想著，無力求救。一口血從喉嚨深處湧出，嗆進鼻咽，堵塞呼吸，眼前也蒙上紅霧。
　　「林笑！」
　　妳終於帶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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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份沉重壓頂，令夜比天高。林笑放下燈籠──她甚至沒意識到自己這麼做了──崩潰般地跪下，什麼都無從在意。兩掌撐地穩住自己，才顫巍伸手覆上墓碑刻著的名──雨，華雨，你怎忘了等我？她哭了，泣不成聲。
　　「華雨，還醒著嗎？」
　　「我還記得，那日百花盛綻，有花如雨，還有你。」
　　雨下了，落在土上，泥了她衣著；落在臉上，順走她滿面胭脂花。點落朱紅，滴滴降在墓碑上的刻紋。她辨不清，亦不願辨清──若我認了，你就真的離我而去了。那含笑的佳人不在，我林笑，又該為了什麼而冠著因你而在的名？
　　華雨死的那晚全市無以安寧。夜末五更燈火通明，隱隱還聽得見慕容霏叫罵著找殺女兇手。林笑很平靜，平靜地站出去，像是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像是她一點也不感到難過。她的身分暴露了，即使有幾位曾受她醫治之恩的患者表態支持，她仍不被赦免──不被眾人的鄙視赦免，不被華江廷與慕容霏赦免。所以她來到這裡，想在人生最後還能陪著她，那個讓她人生真正光彩一遍的人。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她拿出一個小盒，取出裡頭一朵浸過植液的香軍樹花，放進嘴裡──我回來了，華雨，無論妳曾對我如何失望，我回來了，回到妳身邊，回到我倆不足為人道的，曇花一夢。
　　柔腸斷，惜情難，花容改，溫柔難堪。林笑斷氣，不多時慕容霏便找來，在丈夫的勸說下將大夫和女兒伴著葬了，種植花樹，讓芬芳飄香。那是為花朵枝條纏綿的兩座碑，長日花雨作陪，記情，寄情，讓簡短如曇花生命的故事，流傳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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