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9【龍劍】笑忘書（完结），添番外二、三， 35F 琅琊文庫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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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菱

2016-04-30 00:09

1. 與君相決絕

“這，便是汝之答案？”龍宿沒有看他，他面對著亭外的風景，看著那常年下著的從未停歇的雨，恍惚覺得這麽多年，時光匆匆，他兜兜轉轉，從未逃離這一方雨幕一樣。
並沒有遲疑很久，劍子開口只說了一個字，卻是無比的堅定：
“是。”
一旦下定決心，走出第一步，說出第一個字，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劍子緩緩說道，一字一句，說得極慢，聲音帶著一些飄忽，像是在說服自己，也在說服龍宿，“我早已決定追求仙道，摒棄俗念，達上清無為之道——妳……我，就這樣罷。” 就……這樣罷。
就這樣……罷了。
龍宿聽著，字字入耳，他自嘲般輕笑一聲，化入雨聲，悄無聲息。
——那是早已經料到，卻一直回避的可能，一條陌生而又順理成章的路，就這樣擺在面前，劍子已經當先一步打算跨出，只有他還留在原地，執拗拉扯著他，自己不肯走，也不讓劍子走出下一步。
“哈，倒是吾耽誤汝了，”龍宿霍然出聲，尾音因太過激動變得尖利刺耳，“劍子大仙！”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一怔。
“劍子大仙”這個稱呼，龍宿並不常用，但每次用，往往是兩個人鬧得樂不可支的時候，龍宿或是調侃，或是逮到機會狠狠嘲笑，後面跟隨的必然是劍子毫不示弱的揶俞，如“傷春悲秋不事生產”之流的，妳來我往，其樂融融。
這代表著太多溫柔美好記憶的稱呼，一下子撕開了兩人竭力保持的冷靜克制。龍宿察覺到失態的難堪，便閉上嘴，只沈默相對。
又是沈默。
不知過了多久，劍子垂眸，再次開口，語音低啞，“不……不是妳說的那樣，對妳，我並非……”他頓了下，終於坦誠說出，“並非是無意的。”
他平素淡而平和的語調，終於因這一句話，不可避免地染上一絲低柔徘徊。
那遲遲而來的，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在此刻揭露，終於預示著走向那條避無可避無可挽回的路。
“只是，汝選擇了對汝而言更重要的東西，太上忘情，斬斷俗念，是也不是？”龍宿順著他的話說下去。
他幾乎是輕快地、愉悅地說著，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汝是對的，縱使非一廂情願，也有礙風俗倫常，更與大道所行相悖，汝懸崖勒馬……”他轉過身，直面劍子，看那白衣雪發的道士默然靜立，眉間沈凝一片，依舊是那般絕好風姿，原本要流暢說下來的刀言劍語，心念間，忽然就止住了。
前塵往事舊人詩，滿紙相思君不知。
千言萬語，意念一轉，再多的遺憾和指責，又能如何呢，不過徒勞得傷人傷己。
那就舍棄吧。
疏樓龍宿微微笑起來，眉飛入鬢，帶著疏離和灑脫，接著把話說完，“……令龍宿醍醐灌頂。”
隱約又是那個儒門天下叱咤風雲的龍首。

劍子與他對視一瞬，然後垂下眼簾——他閉著眼睛的時候，總是顯得如冰雪凜然遙不可攀，羽睫顫動間，神魂似已離開這個軀殼極遊八方。
但他其實不是這樣的人，只要熟悉的人，都能看到他內裏的風趣幽默，更何況是親密如龍宿。從前和龍宿相聚，無論何等情境，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擡不完的杠。而今日，他說完了他想說的，發現竟再無一句可說的。
不說是錯，說了是錯，說多是錯。
從他做出選擇，過去的和來不及發生的，都是錯。
“也好。”他收起心中繁雜無意義的念頭，頷首，伸手掏出懷裏的紫金簫，放在桌上。
“吾既已送出，便不會收回。琴，好友也一道帶走吧，”龍宿淡淡說道，“既然話已了，那吾先行告辭，再會。”
他不再多說，化光而去。

紫金簫，白玉琴，兩樣樂器靜靜擺在案上。
簫未響，琴未彈。
劍子嘆息一聲，伸手慢慢摸過白玉琴，白玉為身，冰絲為弦，龍齦鳳眼，七星承露。
寬大的水袖在琴身上堆積，宛若流連。

龍宿回到疏樓西風的時候，穆仙鳳已經等候許久。
“主人，言歆已經料理了那個巫醫。”
仙鳳稟報之後，見龍宿久久沒有回復，反而端坐在幾案前，盯著筆墨不說話，不由得有些疑惑——主人這個樣子，好像在走神。
她猶豫著開口道，“主人，可是還有何遺漏？”
龍宿回神，自失一笑，略略思考了一番，便道，“他的家人呢？”
仙鳳垂首，猶豫著說，“這……”
不需回答，看她的表現，龍宿便了解了，他沈吟片刻，柔聲說道：“鳳兒，汝可覺得吾忘恩負義？”
仙鳳一驚，“鳳兒豈會如此看待主人！”
“莫慌，汝自小在吾身邊長大，品性吾自然再清楚不過。”說到這裏，龍宿嘆了口氣，“何況，若非情勢逼人，吾難道就忍心殺死救治過自己的巫醫，更遑論株連他無辜的家人？”
“吾剛剛平息儒門的叛亂，內傷未復，而亂黨余孽尚潛伏在儒門，若是吾重傷的消息走漏，後果難以估量。”
仙鳳臉色幾變，低下頭，端正一拜，道，“是鳳兒錯了，我即刻派人前去清理，務必不泄露一絲風聲。”
她正要出門，忽又想起一事，道，“險些忘了，主人，您要的溯果已經找到，方才已經送到了。”
接著，穆仙鳳就看到她的主人臉上出現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並非平素主人在審視籌謀時成竹在胸的笑，也並非眼看著敵人入瓠時自得的笑。
倒像是……有點難過。
穆仙鳳有些吃驚，可再定睛一看，主人依舊是如往日一樣傲氣飛揚。
大約是看錯了吧，穆仙鳳想。
“呈上來吧。”龍宿起身離開案前，幾乎是期待地說。

劍子仙跡從豁然之境出來，正要出行，心念一轉，腳步也跟著轉了，跨上分岔路的另一邊。不知不覺走到疏樓西風的門口，今日默言歆似乎不在，那麽他們應該是回轉儒門天下了，想到這，劍子不由得搖搖頭，嘆一句事不湊巧，轉身打算離去。
“劍子前輩！”少女清脆柔美的聲音在身後遙遙響起。
劍子回頭，就看見穆仙鳳疾步走來，滿臉驚喜，“前輩是來拜訪主人的嗎？”
“只是隨便走走，我馬上就要去問俠峰了。”
仙鳳略有些失望，隨即便恢復情緒，斂衽一拜，“鳳兒唐突了，那就祝前輩一路順風。”
劍子失笑，紅衣少女嘴上不說，但是想的什麽，臉上早已表露得清清楚楚，“那就借妳吉言，等我回來再來看妳……”和妳的主人。
穆仙鳳掩嘴輕笑，目送著劍子吟著詩號化光而去，笑意漸漸從臉上褪去。
“劍子前輩，妳再來的時候，鳳兒還是這個鳳兒，可是主人……卻不再是這個主人了。”
她回望疏樓西風的樓閣，露出難以掩飾的擔憂之色。

龍宿躺在疏樓西風的白毛毛躺椅上，手中掂著一個朱果。
那是嬰兒拳頭大小的果實，紅艷艷，光滑瑩潤，吹彈可破，煞是好看。
溯果，其色赤，其味熾，乃療傷聖藥，可快速回復功力，尤善救治心脈陳傷，無非是……代價大了點。
“疏樓龍宿，汝還猶豫什麽？”他喃喃道。疏樓龍宿做事想來隨心，何時這樣瞻前顧後難以決斷過，只有涉及……才會如此。
思及此，他幹脆利落取過仙鳳備好的銅爵，拇指用力，擠破朱果，任鮮紅色的汁液滴滴答答落在銅爵中。朱果幹癟下去，很快僅剩下薄薄的皮，杯中慢慢累積起如血般鮮艷的果汁，沒過銅爵中雕鏤的雲雷蕉葉紋飾。
他隨意丟開果皮，舉起銅爵，湊近唇邊，又驀地停下。
他知道杯中的什麽，也很清楚喝下後會發生什麽——從此，一刀斬落，再無轉圈。
甚至不會有後悔的機會。
疏樓龍宿從來都是自私自利的人，知道怎麽對自己最好，除了一個劍子仙跡，幾乎沒做個賠本買賣。
劍子做出了選擇，他也到該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龍宿一笑，仰頭一飲而盡。
入口腥甜，過喉辛烈，入腑熾熱。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原來這就是溯果。”他嗆得劇烈咳嗽，卻笑得越發開懷，大笑間，仿佛要將一腔郁懣盡舍棄。
他閉上眼睛，慢慢止住笑，任藥效發作。
體內一陣陣熾烈的灼痛如浪潮般在五臟六腑遊走，逐漸蔓延到腦中，漸漸地，他意識開始模糊。
過往那些流連不去的，那些甜蜜心悸的，那些苦澀難以挽回的——那些他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忘懷的，都如海邊的沙雕一樣，在一陣陣潮水的拍打沖刷中，逐漸剝蝕，一片片坍塌，化作隨水流去的泥沙，再不復鮮活。
“啪”，銅爵滾落在地，殘留的汁液順著杯壁的紋理慢慢因出，如同一滴血淚盈盈墜落。

夕陽西下，霞光照遍疏樓西風。
穆仙鳳端著食盒走進內堂，她掀起珠簾，躬身行禮“主人，該用飯了。”
朱紅色流紋繚綾裁就的帷幕，被透窗而入的晚風吹得飄忽不定。
躺在榻上閉目養神的人慢慢醒來，“嗯”了一聲。
掀起帷幕的一瞬間，穆仙鳳輕輕吸了口氣，將那聲驚呼咽回去，低頭開始擺放菜肴和餐具。
帷幕後的人註意到了，他接過仙鳳遞的鏤空象牙箸，狀若隨意地問道，“鳳兒，汝怕吾嗎？”
穆仙鳳搖搖頭，“不，鳳兒只是吃驚主人的傷勢好得如此迅速，難怪溯果如此珍貴，原來竟有此等奇效。”
“是啊，吾亦是又驚又喜，”龍宿似乎是笑了一下，頓了頓，“這下，吾就可以騰出手解決那些亂黨了。”
“鳳兒，即刻去撤銷方才的指令，留下巫醫一家的命，然後，令他們傳播吾重傷的消息。”
“是。”
晚風卷起簾幕，露出儒門龍首的身影，依然是珠光寶氣，映著他不含一絲情緒的眼睛，唇邊卻是禽著一縷嗜血的笑。

明菱

2016-04-30 00:29

   2.
   夜雨瀟瀟，灑落宮燈幃，檐角的紅燈籠在風中飄動，映著亭中等候之人的背影。
   紫衣人挽起珠珞琳瑯的袖子，提筆，又止，翻轉手腕，筆尖銀光壹閃，勾得雨簾中的壹縷來潤墨，方垂腕，筆走遊龍，墨汁淋漓，正是：
   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興煙月閑。
   竹影搖曳，有白衣人撐著傘緩步而來，他袍袖輕揚，卻不染壹絲雨，絲履從竹林中雜然盛開的花間緩緩踏過，穩重，從容。
   紫衣人沒有擡頭，唇邊卻隱隱有笑意浮現，之前雖閑適，卻仍有壹絲久候的心猿意馬，而今那等候的人已來，他終於開口，聲色朗朗而又婉轉：“好友劍子仙跡，贈吾壹句吧。”
    來人踏著風雨竹影而來，壹步壹字，“忘塵人，千巒披，山色壹任飄渺間。”話音間，紙上空白的半邊，又落下壹行淋漓的墨跡。
劍子仙跡跨進亭中，把傘收攏倒立在廊柱下，輕輕籲出壹口氣。即使是道教先天，深夜雨中跋涉也不算是什麽愉快的事。
何況中原與葉口月人爭端再起，俠刀蜀道行深陷困局，嗜血族頻頻傷人，他這些日子來回奔波，不免染卻風塵，而此刻，面對熟悉的人，熟悉的地點，不可否認，他感到久違的放松，只是思及來赴今日之約的前因後果……便無法像往日那樣說冷笑話來逗樂了。
“好，好個忘塵人，”龍宿揭起這壹頁紙，細細端詳壹番，似笑非笑道，“好友，若非詳細聽聞了汝近來的豐功偉績，吾還道汝依舊是那個閉門造車孤芳自賞的劍子。”
聽得龍宿調侃中的含刺帶諷，話中若有所指的不滿，本就在劍子的意料中，來時的壹絲隱憂也慢慢放下。
是調侃也代表著釋懷，是諷刺也代表著親近，這樣恰到好處的親近，無疑將上回見面的尷尬和曖昧沖的幹幹凈凈。
從此……便相忘江湖，無關風月，僅僅是至交好友而已。

    “是啊，如今‘閉門造車孤芳自賞’這八個字，堪配龍宿了。”說著，劍子便在石桌的另壹邊坐下。
龍宿拿起竹筒清酒，為他斟了壹杯，“為君傾此杯。”
龍宿帶在身邊的，自然都不是凡品。酒色清冽，溫過之後愈香，劍子聞了聞，卻道：“龍首這樣熱情，劍子真是受寵若驚。”
壹聽這話，龍宿舉起煙鬥，委婉抗議，“好友，汝這話說的真傷感情，吾對汝，可是壹片真心。”
劍子仙跡依然沈穩，八風不動，“怕是無事獻殷勤。”
那壹點微末的心思被道破，龍宿不動聲色，面上露出誇張的苦笑，“好友誤會了，這壹杯，是慰勞劍子汝近來為武林奔走，可惜儒門近來多事之秋，吾實在脫不開身，只得將重擔壓在汝和佛劍兩位好友身上。”
他輕搖扇子，長嘆道，“吾真是於心有愧。”
劍子舉起竹杯，“龍宿，妳真的有心為武林出力？”
“先賢曰：修身齊家平天下，可惜吾才疏學淺，治下儒門未清，尚未齊家，只能有心無力。”龍宿說的理所應當，壹臉坦蕩。
劍子輕嗤壹聲，對他的理由不置可否。
且不說龍宿從小被內定繼承人，繼任順理成章，在上任門主顯聖先生重病的幾年，龍宿早早就開始打理儒門事務，有龍宿的手腕在，若儒門還未穩定，那就是個笑話。
說到現在，龍宿還是在兜圈子，劍子抿了壹口清酒，道：“妳今日邀約所為何事，直言吧。”
疏樓龍宿便也作出壹副正襟危坐的樣子，把局面點明了，“玄空島降下，葉口月人為禍，中原武林損失慘重，吾聽聞，汝多方調停，定下三戰，可惜壹勝壹負壹和，幸而第四戰杜壹葦力挽狂瀾，與葉口月人劃定疆界，方暫時平息了兩方幹戈。”
“和大怨,必有余怨。小小葉口月人，汝當不在話下，這番息事寧人，應是料到嗜血壹族虎視眈眈，未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劍子聽著，“嗯，龍宿真是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龍宿連連擺手，“哎呀，不敢當。只是，劍子，對於嗜血壹族，不知汝有何計劃？”
“隨機而動。”
又是壹句似是而非的話。
對於這樣的答案，疏樓龍宿雖是不出意料，卻也有壹絲不悅——劍子終究是仍然對他有所保留，心念壹轉，辭鋒變得犀利，“對方能任汝隨機而動嗎？”
    劍子與他對視壹眼，終是說了今晚的第壹句準話，“佛劍從滅絕希望的未來之境歸來，發下宏願誓要逆天而行，吾亦是義不容辭。”
    果然如此，拐彎抹角半天，這才是劍子仙跡的答案，果然是——不出所料。
疏樓龍宿輕搖寶扇，淡淡幫他將未盡之意點明，“汝這是要驅逐嗜血族，逆天救世。”
劍子沈吟著，摩挲手中的竹杯，那是長年撫摩才有的光滑。
熟悉的觸感讓他心神蕩開——他與龍宿相交數百年，相識的日子也早已成了久遠的回憶，甚至連這小小的飲酒喝茶用的杯子，都在經年累月的徹夜交談爭鋒中被磨得陳舊。
畢竟是……相交那麽久了。
劍子若無其事地捏緊竹杯，將那壹絲突然而來的軟化掩飾過去，看著龍宿，說道：“龍宿，我亦是希望妳……如此。”
他言語中的含義，龍宿或許聽懂了，也或者裝作不懂他帶著規勸意味的建議，頓了頓，岔開話題，“可惜啊，三教中除了吾儒門還機制分明，汝道門早已式微分散，神淵佛境亦是如此，而嗜血壹族綿延千年，如今卷土重來，若不能凝聚三教相抗衡，難矣。”
龍宿話語間，又揭過了壹個回合，開啟另壹個回合，直指三教的領導。
    並不出意料，劍子在心中微微嘆息。
數百年的相交，他們是再熟悉不過的好友，熟悉到話壹出口，都能料到對方的反應——能料到那不會與自己所期望的壹樣。
至深至淺的默契，至親至疏的感情。
縱然心生波瀾，不過是在話語罅隙之間的壹瞬，劍子仙跡便回復言辭伶俐，反問：“先不論其他，妳是否願意？”
話題轉到三教，劍子卻閉口不肯談下去，龍宿心知是因為涉及“機心”二字，繞到這二字上，劍子是素來對他多幾分提防的，便諷刺道：“如汝的意思，便是要吾們三人單抗嗜血族？”
    劍子仙跡堅持著意見，“眾誌成城，未必不行。”
好壹個道士，這是壹招太極雲手，又推回來了。
    龍宿壹笑，只是笑中帶著刀鋒般的冷意，“劍子仙跡，汝真是好算計，只是未免太聰明了些。”
     劍子仙跡垂眼，放下竹杯，淡淡道，“酒冷了。”
     疏樓龍宿霍然轉身，袍袖壹揮，爐上轟然騰起壹尺火，裹著酒壺烈烈燃燒。
——不過是舉手之勞。

爐火熏騰著酒味彌漫開來，那是帶著壹絲霸道的暖香。劍子壹時沒有接話，龍宿也沒有催促，兩個人靜靜對坐著等著酒溫好，只余火燒柴炭畢畢剝剝的響聲，伴著不知疲倦的雨聲。
雨幕中亮光壹閃，壹封信已經飛入亭中。劍子翻手接住信，展開匆匆壹看，面上頓時浮起驚怒之色。
龍宿再次開口，已是心平氣和，“發生何事？”
劍子拂塵壹揮，已經站起來，“蒿棘居傳信，秋山臨楓臥江子被九幽所殺，銀狐不知所蹤，傲笑紅塵已經闖入懸空島——事態緊急，好友，多謝妳的款待，我先走壹步。”
“嗯，傲笑紅塵性情固執，若是壹怒之下撕毀與葉口月人的壹紙和約，那便是前功盡棄了，汝快去吧。”龍宿若有所思地說著。
劍子正要跨出亭子，忽然聽得龍宿叫住他：
“劍子，吾答應。”
這是回答劍子剛才那壹句令二人陷入冷場的話，意思是願意三教頂峰壹道救世逆天。
龍宿嘆道：“誤交損友啊，兩位好友鞠躬盡瘁，龍宿豈能怕死而後已。”
劍子壹怔，轉身看向龍宿，微微頷首示意，壹切盡在不言中。

目送著劍子化光而去，龍宿抿了壹口杯中已經冷掉的酒，滿臉的無奈與關懷之意也隨著入喉的酒慢慢消失，他似笑非笑，帶著七分的冷意，三分的期待，喃喃道：“恐怕日後，汝會後悔今日的請求呢。”
劍子，酒意隨時可以溫的，可是冷掉的人心，就不是那麽輕易可以重新溫熱了。

雨中，穆仙鳳撐傘抱琴而來，她進入亭中，將手中深紫色的伏羲式古琴小心翼翼擺在桌上，“主人，您吩咐過尋琴，有人獻上此琴，據說乃是傳說中的‘秦桑綠枝’，我便拿來，請您品鑒。”
龍宿伸手，觸碰琴弦壹瞬他不由自主皺起眉頭，聲隨弦動，破空響起壹聲極清越的琴聲，如金石相擊，亦不失渾厚端方，龍宿露出滿意之色，“果然是好琴。”
仙鳳卻沒有錯過剛剛龍宿的壹瞬不滿，問道，“主人，可是哪裏不足？”
“清實溫粹，”龍宿下著評語，信手續續彈著，琴聲便跟著斷斷續續響著，繞梁散開，他在琴聲中淡淡說道，“只是有些不習慣，等習慣了就好。”

彈了半闕，不成曲調，龍宿便撂開手，問道：“仙鳳，臥江子被九幽所殺壹事，儒門可有消息？”
仙鳳偏頭想了想，“聽聞是九幽邀請臥江子商談共同對付嗜血族事宜，臥江子獨身前往，卻不料中毒後被圍殺，銀狐前去搶奪屍體，亦是重傷失蹤——只是，鳳兒奇怪，原本兩方早就定下和約，為何九幽突然挑釁？”
龍宿沈思片刻，忽然壹笑，“鳳兒，汝不覺得，這樣突然激化雙方矛盾，令雙方雖明知不可沖動，卻忍不住加劇沖突的的手法，有些眼熟？”
“難道是嗜血族？”
“是，又不算是，”龍宿感慨道，“那人尤擅偽裝變化之能，又遊走三方之間，論陰險毒辣，武林中少有人及。”
穆仙鳳恍然大悟，“是魔龍祭天！劍子先生他們還蒙在鼓裏，要去告知他們嗎？”
龍宿擺擺手，道：“不必，派人去聯系魔龍——他恐怕很快就要有麻煩了，正需吾之指點。”
穆仙鳳壹驚，委婉勸道：“主人幫魔龍解決麻煩，遲早要惹上麻煩。”
“是麻煩，也未嘗不是機遇。”

明菱

2016-04-30 00:42

3.
與常年煙雨的宮燈幃不同，豁然之境總是晴天，連翻湧而過的煙雲，也好像分外輕松咨意。夜晚星月高懸，松風聽濤，野花香草，幾乎就如曠野壹般，唯有壹根歪脖子樹，架起壹片亭蔭，上懸掛壹個素色燈籠，昭示著此間並非沒有主人。
劍子才剛回到豁然之境，杜壹葦就氣沖沖地跟著進來，“劍子，我想來想去，九幽不過是個棋子，真正設計陷害之人，壹定是魔龍祭天！”
劍子水袖壹挽，微微點頭，沈思道，“妳說的……”也正是我猜測的。
“他說的壹派胡言！”
劍子還沒說完，平地壹聲巨響，魔龍祭天應聲走進豁然之境，他相貌醜陋，高低犄角，半面惡鱗，此刻面上盡是不忿之色。
魔龍和杜壹葦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兩人互相瞪著，魔龍憤怒指責道：“想不到妳們中原自詡正道，也如此蠻橫不講理。我不過是與妳們有舊怨，現在妳們不敢去找九幽復仇，欺我勢單力薄，盡把臟水潑到我身上。”
“妳還在顛倒黑白！”杜壹葦大怒，正要沖上去，眼看著就要動手，壹柄雪色拂塵止住去路。
只見劍子壹手後背，壹手執拂塵攔住杜壹葦，盯著魔龍，慢慢說道，“魔龍妄自菲薄了，妳之前壹番大動靜後，中原群俠四處搜尋不得妳——論潛藏算計的本事，劍子也自嘆弗如。今日大駕豁然之境，不免……有些事出反常。”
他依舊是那樣雲淡風輕的語氣，像是與老友閑聊壹般，可是語氣中隱含的深意，卻讓魔龍眼神壹凜。
魔龍冷哼壹聲，“劍子仙跡，先前的事暫且不提，眼下中原壹片混亂，我魔龍是惜命之輩，怎麽會來淌這渾水，只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蒿棘居眾人對我下了格殺令，我雖不願招惹是非，但也不得不特地前來豁然之境，自證清白。”
他頓了頓，見劍子仙跡似在沈思，又加上，“妳是道教頂峰，想必不會憑著無根揣測，就定我的罪吧。”
杜壹葦見劍子沈默不語，不由急道：“劍子，妳不會信了他的狡辯吧！”他冷笑壹聲，繞過拂塵向前壹步，看著魔龍，意有所指，“有的犯罪人心虛的時候，就特別會賊喊捉賊。”

“哎呀，有客在，今日的豁然之境真是熱鬧。”儒音婉婉響起，只見壹人穿過花徑走近，正是華麗無雙的疏樓龍宿。
劍子瞥了壹眼魔龍，與龍宿對視壹眼，“想必龍首都聽到了，請教汝之高見。”
龍宿從魔龍祭天身邊經過，施施然走到劍子身邊，“寧可放過，不可殺錯。”
劍子眸光壹閃，“這樣的話自好友口中說出，真令人吃驚。”
他的眼神掠過執扇悠然站立的龍宿，掠過滿臉驚怒的杜壹葦，掠過隱含不忿又鎮定的魔龍祭天，肩膀壹斜，古塵凜冽的劍光如電光劈落地面，塵土紛紛，他清冷淡然的嗓音響起，“吾只信敢在古塵劍之前賭誓之人。”

魔龍和杜壹葦分別起誓後，是非黑白依然沒有定論，二人相繼離開後，豁然之境便只剩下主人和華麗的客人。
“劍子，汝今日分外沈默。”客人不滿冷落，抗議道。
劍子本在閉目沈思，聽得龍宿的牢騷，睜開眼，淡淡說道：“在思考魔龍今日的作風，堂而皇之，如妳華麗的作風啊。”
龍宿搖扇的手壹停，面上笑意不變，他緩緩走到劍子身邊，“仙鳳昨日送來壹架‘秦桑綠枝’，音色絕妙，吾自退還白玉琴之後，許久不曾撥弦，磨合了幾日，正要來請好友品評壹番。”
龍宿站的很近，聲聲儒音婉轉幽柔，在耳邊響起，宛如情人間的低訴。
劍子後退壹步，拉開距離，“秦桑綠枝乃伏羲七琴之壹，遠勝白玉琴，由此可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秦桑再好，也不如舊琴日日相對的默契，”龍宿又進壹步，他側過頭，溫熱的呼吸拂過劍子的絨絨鬢發，“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兩人貼的極近，紫地撒花的綢衫和純白無瑕的紗衣輕柔地糾纏在壹起，呼吸相聞間，眼神相對，壹個是淡金眼中溫柔專註的凝視，壹個是墨黑瞳中古井無波的清明。
古塵安靜呆在鞘中。
面對龍宿的步步緊逼，劍子巍然不動，直視龍宿的眼睛，“好友，妳逾越了。”
夜間的涼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吹得劍子散亂的額發拂動，發梢撓過龍宿的眉間睫毛，惹得龍宿慢慢伸出手。
手的陰影在眼前落下，劍子不由自主閉上眼，卻只感到沁涼的指尖輕輕點在額上。
眉間銀色的靈玉，那是日月星三光已開，代表已經步上天地源流，從此時間的流逝對他們再也沒有意義。
龍宿的眉間，亦蜿蜒著朱砂色的龍紋。
既然無緣，何必不忘。
龍宿閉了閉眼，再睜開，眼中的曖昧情愫壹掃而空，順勢幫劍子抿了抿劉海，後退壹步，輕笑壹聲，語氣已是往常那般，“好友真是道心如鐵，龍宿壹時無狀，莫要當真。”
劍子亦是退後壹步，“方才……的話，日後還是少說。”
龍宿反倒壹笑，遙遙望來，隱含諷刺，“汝還怕什麽？”
我也是人，也會動搖……無聲的話語在舌尖嘗出苦味後咽下，沈默的話語消亡在沈默中。
“劍君被嗜血族重傷，性命垂危，”劍子若無其事地揭過這壹頁，“好友既然閑得天天弄琴，不如隨我去看看吧。”
“哈，吾就知道見了劍子，就免不了麻煩了，走吧。”龍宿當先化光而去，劍子緊跟其後。
恢復寧靜的豁然之境，不知是誰留下壹聲嘆息。

懸空島上，星月掩映雲瞳朧。最漫長的壹夜，劍客血戰，以劍問天問地，誓求劍道最高境界。碧血橫飛，浩氣四塞，最後壹滴血終凝成天下無敵的劍意，呼嘯逼退群敵，令山嶽震動。遲來壹步的傲笑，只來得及帶走他的遺體，親手培土立碑，又添新恨。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劍君隕落，十二恨消。
在場眾人，有人掩泣，有人嘆息，蒿棘居中壹片哀傷。
劍子和龍宿來的時候，恰好是走進這樣壹片哀傷悲憤的氛圍中。劍子壹怔，壹聲長嘆——終究是來不及了。
他和劍君雖並無深交，可是同為中原正道壹方，又同是追求無上劍道的劍客，此時此刻，面對劍君如此決絕的終結，也不勝希噓感傷。
先到壹步的杜壹葦難掩沈痛，他看著沈默的劍子，“劍君血戰，皆因嗜血族之禍。事已至此，劍子，我不信妳還能袖手旁觀。”
站在劍子身旁的龍宿看著杜壹葦走近，便將視線移開，若無其事地看向在劍君墓碑前悲痛的傲笑紅塵，看著傲笑拔出紅塵劍沈思，聽著近旁杜壹葦的話，露出幾不可察的微妙表情。
果然，下壹刻，龍宿聽到劍子看似依舊冷靜的話語，“葉口月人，有傲笑在應當足以應付，嗜血族……無須再忍。”
果然是劍子仙跡，龍宿在心中笑了笑——愈是憤怒，愈是冷靜，大道無情,方能運行日月，這就是劍子的出眾之處，無論遇上何等大事，他有常人的喜怒悲恐驚，卻依然能抱元守壹，不動本心，比如，大難臨頭還講冷笑話，是膽大無畏，亦是道心堅定。
道心堅定，所以心意已決，便很難動搖。假如換個場所，杜壹葦這麽壹說，龍宿還能打岔勸說劍子不要妄動插手，那麽此時此刻，在劍君的葬禮上，面對血淋淋的代價和眾人的哀痛，龍宿再說什麽都是無濟於事的。
何況，劍子不舍中原，遲早要親身涉足這趟渾水，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區別。
心底攀上幽暗的荊棘，璨金色的眸子依然不帶壹絲陰霾。
那麽，這趟渾水，不妨再渾濁壹點，龍宿從容地搖了搖扇子。
冷不防劍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魔龍祭天，怕是要麻煩龍宿好友了。”
龍宿“哦”了壹聲，“可惜了魔龍祭天苦心自證清白，劍子汝倒是不由分說啊。”
“魔龍的居心能為，路人皆知，縱然披上堂而皇之的偽裝，也瞞不過有心人。尋找千年樹壹事迫在眉睫，眼下我脫不開身，好友既然為他作保，這個華麗的爛攤子就交給好友自己清理了。”
龍宿嘆氣，“好好好，劍子發話，敢不奉陪？——真是交友不慎，貽害無窮。”
“區區魔龍，於劍藝蓋天的儒門龍首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劍子淡笑，可那笑意還沒化開，就消散了，他望著劍君新立的墓碑，語帶沈凝，“嗜血族來勢洶洶，願中原戮力合作，少添新恨。”
龍宿順著他的目光，沈默片刻，忽然道，“劍子，劍君寧死戰不肯變作嗜血者，若是汝呢？”
劍子眉目壹片淡然，“端看當時情境，天無絕人之路——那麽龍宿，妳呢？”
壹身重緞華染的儒教先天，沈吟道：“縱使變成嗜血者，亦可以為正道效命。”
劍子笑了壹聲，他眼神古怪，但緊繃的臉色卻是松弛下來，“能聽散漫自由的疏樓龍宿說出這樣的話，我心甚慰。”
是真是假不說，龍宿這樣說，暗藏的心意不容忽視，劍子避重就輕不動聲色，這份心意卻是不能不領。
龍宿這是拐著彎子，勸他事出萬壹被嗜血族噬咬，莫要沖動自我了結。
龍宿斜睨了他壹眼，語含幽怨，“劍子，汝最高深的功夫，即是嚴肅的欲蓋彌彰。”
他幽幽嘆了口氣，聲音低下去，幾乎輕得若有若無,“也罷，吾的意思，汝聽過能多壹分顧慮，吾的話也不算白說。”
劍子閉上眼睛，在壹片沈默中，他聽見自己在心裏說：
我知道。

明菱

2016-04-30 00:58

疏樓西風。
明月照落松間，有琴聲令令，如石上清越流聲，隨風傳遍林間每個角落。
守門的護法攔住門外來客。
琴聲戛然而止，遙遙傳來疏樓主人的邀請，“請不速之客進來吧。”
默言歆無聲側身讓開，魔龍祭天也不敢放肆，借著聞聲趕來的侍女的指引，穿過長廊，走入樹林深處。
花園中草木蓊郁，繁花如雲蒸霞蔚，簇擁在亭臺周圍，亭中設琴案，又有蓮紋長頸瑞獸香爐，幽幽燃著羯布羅香。而疏樓的主人，綺羅滿身，正對琴靜坐。
魔龍祭天走近花園，便看到這樣壹副富貴閑人的做派。
聽聞漸近的腳步聲，龍宿指尖斜斜壹挑，“錚”，琴聲如裂帛乍鳴，驚起幾案上壺觴巨震，酒液飛濺，幾欲傾倒。
“錚—”，前聲未絕，疏樓龍宿復又松弦壹抹，又是壹聲激越的琴聲如石破天驚。琴弦中混和的功力輻散開來，裹挾著壹只羽觴朝魔龍破空飛去，隱隱帶著風雷之聲。
魔龍旋身壹攬，便接住羽觴，杯中酒香氤氳，他哈哈大笑著飲下，“多謝龍首款待，果然是佳釀。”
“有朋自遠方來，吾自當掃榻相迎，何況……”龍宿慢放下琴，為自己斟了壹杯，朝著魔龍遙遙壹敬，眸子含著富有深意的笑，“何況，是招待吾未來的合作者。”
魔龍佯裝壹驚，止住笑，肅容道，“世人傳言：嗜血族之禍降臨，三角頂峰戮力合作，逆天濟世——這等擔當，我魔龍孤家寡人，心有余力不足，龍首還是另尋合作者吧。”
見魔龍還在裝糊塗，疏樓龍宿輕搖寶扇，半遮著面孔，露出鎏金色熠熠生輝的眸子，他斜睨著魔龍的方向，“汝又何必裝模作樣，汝若真是這樣想的，上回就不會聽從吾的建議去豁然之境了。”
“只是，”魔龍神色壹凜，“我憑什麽相信妳？”
龍宿似是早就料到對方有此壹問，不緊不慢說道，“前些日子，吾已經服下溯果——那是什麽，汝好歹也裝過北川煉，想必有所耳聞。”
魔龍祭天面露驚駭，他倒退壹步，卻又立刻大笑，臉上的謹慎拘束之色壹掃而空，“好好好，不愧是儒門龍首，果然有魄力，可是，我還有壹事不明，溯果珍貴無比，於人療傷脾益極大，可也有那壹個極大的副作用，龍首想要掀起波瀾，輕而易舉，何必承此害？”
龍宿淡淡道，“未必是害，無用累贅之物，索性壹道斬除，也免得日後受其掣肘。”
魔龍若有所思，與龍宿交換了壹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我先前還道妳只是忍不住濕鞋，不曾料想龍首原來是想要親自下水。”
二人都是心機深沈之輩，幾句話下來，便都摸清了對方的立場，再接下來不過略略幾回言語交鋒，便都對合作有了默契。
眼見事情談的差不多了，龍宿便起身從侍立的仙鳳手中取過紫龍，壹邊朝著魔龍走去，壹邊壹點點拔出綴滿珍珠的華麗之劍。
魔龍愕然，龍宿似笑非笑，拔劍直對魔龍，“既然合作已成，吾就該拔出要汝命的‘劍’了。”
兩人相視壹笑，魔龍嘆道，“那我只能引頸就戮了。”

壹夜奔波後，會說話的千年樹被麻袋壹套，強行搬到了嵩棘居的後院。
然而，盡管滿臉牙印，樹幹皺枝葉雕黃，又矮又醜的千年老樹性格還是十分傲嬌的，三口組連番上場威逼利誘，千年樹還是不肯賣面子。
素續緣長嘆，“神樹，我知道我們二話不說把妳搬來是有失禮之處，可是，因為嗜血族，我們的犧牲已經夠多了，只求妳能幫幫我們。”
“犧牲？”本來懶懶散散的半瞇著眼睛神樹睜大眼睛，來了精神，“我預感這裏面壹定會有好感人的故事，快說給我聽吧。”
裝死了半個晚上的神樹突然發話，眾人又驚又喜，三口組開始聲情並茂聯袂講述背後的故事。
看著後院中的熱鬧，劍子微微壹笑，從窗外收回視線，接著問道，“這麽說，嗜血族每壹個人的咬痕都是不壹樣的？”
茶理王壹邊喝著牛血，壹邊解釋，“咬痕差異不大，只是妳懂的啦，我們嗜血族有愛憎之心，占有欲也特別強啦，無論是單純的對獵物進食，還是想改變他們成為嗜血族，都會留下標記，每個人都不壹樣，壹看就能分辨這是誰的獵物。”
“那劍君之前……”
“那是禔摩的標記，我老頭子壹看就知道。”
“原來如此，多謝茶理王指點迷津。”劍子謝道。
對他如此珍重的表示，茶理王有點不好意思，“哎呀，劍仔，妳好像對嗜血族特別有興趣？”
“知己知彼罷了。”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壹陣詩號，“……宮燈夜明曇華正盛，共飲逍遙壹世悠然。”劍子循聲望去，便看見那位華麗無雙的老友飄然而來。
龍宿環顧四周，便看到壹群人圍著壹棵樹轉悠，劍子不在其中。他也不急，搖著扇子，慢悠悠走近那棵引人矚目的怪樹，譽美之辭張口就來，“這就是千年樹？枝幹遒勁，如盤虬臥龍，且落木蕭蕭，引秋風颯颯，果然是不同凡響。”
用儒音說來，壹板壹眼，十分正經。
誇了千年樹壹個晚上的三口組面面相覷，都感到壹陣寒風從腦後吹過，對儒門這等睜著眼睛說瞎話的本事有了見識。
出乎意料，千年樹這時候倒是十分低調，含混地笑了兩聲，沒有接話。
劍子起身，朝茶理王頷首示意，“有教父指點，劍子獲益匪淺，今天且作罷，等下回再敘。”說完，拾起拂塵，和茶理王相互告別後，推門而出，對著不請自來的好友朗朗壹笑，“華麗無雙的龍宿，眼光自然是華麗無雙。”
既然要找的人出現了，龍宿自然也沒有繼續和千年樹聊下去增進感情的打算，他朝劍子拱手，“不知劍子先生是否肯賞光，前往宮燈幃壹敘，吾備有大禮相送。”
二人相攜化光離去，金小俠手指戳戳千年樹，“奇怪啦奇怪啦，妳剛剛怎麽這麽謙虛了？”
千年樹眨眨眼，含含糊糊說道，“唉……那個，我聞到了他身上壹種我很討厭的果子的味道啦……嗯，我還是離他遠壹點。”

劍子跟著龍宿熟門熟路進入疏樓西風，默言歆掃凈門塵，仙鳳已經備好香茗鮮果，兩位護法站在疏樓門口等候。
穆仙鳳性子活潑，朝劍子躬身行禮後，便說道，“先生，您上回來疏樓，口口聲聲說出門回來就來看我，可是轉眼好幾個月了，您都沒有踏足疏樓，莫不是壹轉眼就把答應鳳兒的話忘了？”
少女的聲音又清又脆，含著壹點點埋怨的意思。
劍子這才想起上回和仙鳳說的話，微微尷尬，他那時去問俠峰時，只當做普通的壹場中原正道的論道聚會，也想著不久就能回來，未料到，蜀道行出事，葉口月人降臨，嗜血族為禍，壹樁接著壹樁，壹直沒有時間閑下來赴約。
穆仙鳳撲赤壹笑，“先生，我開玩笑的，”紅衣少女斂袖恭恭敬敬壹拜，正色道，“先生為中原奔走，拯救苦境無辜百姓，鳳兒甚為敬重，又豈是不分輕重緩急之輩，壹時玩笑，請先生勿怪。”
劍子壹怔，扶起仙鳳，瞥了眼站在壹邊好整以暇搖扇子的龍宿，笑著嘆道，“儒門的弟子真是壹代比壹代厲害了。”
穆仙鳳壹番嬌嗔壹番贊譽，氣氛頓時活潑了許多，龍宿眉眼含笑，裝模作樣地推辭，“哪裏哪裏，鳳兒年紀尚小，有失禮之處還望海涵。”看起來，卻是壹點都沒有覺得要海涵的樣子，壹臉滿意，十分驕傲。
劍子神色古怪地瞥了他壹眼，對龍宿照單全收的本事也是見怪不怪，“鳳兒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也是她的長輩，我還會和她見怪？”
穆仙鳳掩嘴笑了起來，出來打圓場，“先生對鳳兒怎麽樣，鳳兒自然清楚。今天特地準備了先生愛吃的小菜，先生壹定要好好嘗嘗。”
壹片其樂融融中，穆仙鳳引著兩位長輩走入花園，亭中已經設下宴席，爐上的泉水恰好煮沸，龍劍二人入座，正好壹品香茗。
只可惜冷菜剛剛上桌，便有亮光從天際飛來，壹封信落入龍宿的手中。
龍宿隨手拆開，草草壹看，臉色就變了，又仔細從頭看起來。劍子察言觀色，當下開口：“要是有要緊事，妳盡管去吧，我有仙鳳作陪。”
“那就先失陪了，至多壹個時辰吾就回來。”龍宿也不推辭，當即站起來，吩咐仙鳳，“汝先陪著先生用午食，不必等吾。”
“是。”穆仙鳳領命，目送主人化光而去。

八樣菜上桌，皆是色香味俱全。
穆仙鳳布好菜，又為劍子斟酒，遞上白玉鑲銀箸。劍子看她忙忙碌碌，皺起眉頭，接過筷子，卻又塞進仙鳳的手裏，拉著仙鳳在座位上坐下，“鳳兒親手炮制佳饌，自然對哪個好吃最壹清二楚，能讓鳳兒動筷的，必定是上好的美食，我就跟著妳動筷。”
穆仙鳳不禁動容，還是笑靨如花，卻不由自主帶上親昵之意，她微微低頭，掩住眼中的水光，“先生又說笑了。”
兩人吃了壹會，仙鳳機靈活潑，劍子見多識廣，兩人談天說地，壹時也是賓主盡歡。吃到壹半，仙鳳言廚下尚有壹道極費火候的佛跳墻在燉，此刻應當正是時候，便先告退去出爐，要劍子稍等片刻。
劍子壹個人坐著，思緒又回到剛剛龍宿匆匆離去。
龍宿毫不避忌他就拆信，那想必是堂而皇之的事情，而能讓壹貫散漫的龍宿如此看重，立刻趕去處理的，應當不是小事，既是大事，又沒有主動與劍子提及，那就只可能是儒門內部事務。
“儒門……”劍子喃喃道。
腦海中倏忽浮現壹張枯瘦扭曲的面孔，位高權重的老人衰敗彌留之際，壹把揪住他袖子，壹字壹句，無比惡毒地說，“吾當了這麽多年門主，龍宿又是吾壹手養大，只要吾想，就算死了，也能設下暗招殺掉他……”
手壹晃，甜白瓷杯中的醇酒灑出，劍子回神，自失壹笑。
且不說如今龍宿領導儒門，規行矩步，手腕圓滑，幾乎挑不出壹絲錯——正像顯聖先生壹直期望的那樣，顯聖留下的勢力毫無動手的理由，再說以龍宿如今的手段和對儒門的掌控……
劍子壹笑，飲下杯中微涼的酒，神色復雜，又像是欣賞又像是憎惡。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

明菱

2016-04-30 01:19

陰冷潮濕的牢中，四面是光滑的高墻，僅留獄中進出的大門上有壹扇小小的通氣窗，照進壹方微薄的光，使得整座牢房不至於陷入純然的黑暗。

他被關在這裏應該已經很久了，有時是昏迷的，有時是清醒的，因而已經記不得究竟在這裏呆了多久，僅靠獄卒壹天兩次送飯來判定又壹天過去了。

壹片迷蒙中，眼前突然亮了起來——是暗牢的大門打開了。

亮了又暗下，有人進來了。

不對，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多了壹個人，多了壹個人……

他猛然睜開眼睛，便恰好看到自己的牢門外，隔著嬰兒臂粗的鐵欄，獄卒恭敬地執燈，照得獄卒身邊那人綴滿珍珠的華服亮得刺眼。

“疏樓龍宿！”他目眥欲裂，壹字壹句念出那人的名字。

龍宿的目光慢慢打量著，依舊是那樣驕傲的，甚至於因為二人身份的變化，他從前掩藏在眼底的那些輕慢、不屑，都在此刻流露無疑。

——他的眼神，就像在看壹只垂死掙紮的蟲豸。

他衣冠楚楚微笑著，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階下囚。

“久見了，”龍宿輕輕笑了壹下，打了個招呼，又慢慢加上稱呼，“柏舟師兄。”

“師兄？”柏舟大笑起來，激烈的動作牽動傷口，又開始滲血，他卻渾然不覺，“妳這樣的心狠手辣的師弟，我當不起。”

龍宿只是靜靜看著他，如波瀾不驚，看著滿身狼藉的犯人從大笑變成幹笑，幹笑聲又低下去，等柏舟沒了聲音，他才慢慢說道，“師兄何必妄自菲薄，比起妳們多年來的狼子野心興風作浪，吾不過是略施薄懲。”

穆仙鳳端著羹湯回來，餐盤邊還擺了壹束花，那花每壹朵碗口大，層層重瓣堆積，或是純白清雅，或是淺淺紅色，配著翠葉愈發嬌艷欲滴。

“先生，且嘗嘗這壹碗佛跳墻。”花朵簇擁中，壹個描金畫彩的瓦罐正冒著熱氣，仙鳳掀開蓋子，壹陣香氣撲面而來，令人食指大動。

劍子接過畫瓷小碗，用調羹舀了壹勺，吹了吹，細細品嘗，“嗯，好壹個心靈手巧的鳳兒。”

穆仙鳳含笑看他喝湯，“先生最近勞碌，正是該好好滋補。”

“只可惜龍宿不在，”劍子壹邊吃壹邊問，“近來儒門可是有什麽大事，驚得龍宿親自出馬？”

穆仙鳳偏頭想了想，“大事……非說大事的話，倒是有壹樁。”

“願聞其詳。”

“我們興風作浪？呵，”柏舟搖搖晃晃站起來，指著龍宿，“若非妳德行有虧，又忤逆尊上，誰能動搖妳儒門少主的位置？”

“若是吾德行無缺，又乖乖順從汝們的擺布，汝就不會想動搖吾的地位？”

“本有能者居之，何況妳身為少主卻不三省己身，敗壞綱紀有違倫理，如何堪為眾儒生表率？”

龍宿不怒反笑，等對方侃侃而談，忽然冷不丁問道，“敢問閣下，吾如何敗壞綱紀，如何有違倫理？”

仿佛被龍宿提醒了，滿身血汙的人壹怔後，露出壹個鄙夷的笑，“妳還敢問，妳和那個……真是惡心……”

他話還未說完，壹陣突來的風將他掀起，狠狠摔在內墻上。柏舟貼著墻壁緩緩滑下，墻上頓時粘下壹片血印。

龍宿收攏寶扇，璨金色的眸子看不出是悲是喜，只是在黑暗中凝成最深的漩渦，將壹切映入的光線吞噬，良久，他對著眼前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淡淡說道，“吾懷疑多年，現在倒是能確定，當年傳播謠言是汝，去師尊那裏誹謗的人應當也是汝。”

“咳咳……謠言？”趴在地上的人頑固擡起頭，盡管虛弱，話中依然滿含恨意和輕蔑，“說的好像，妳喜歡那個誰，那不是事實壹樣。”

“說來，還要多謝汝，本來那是真的，可是經過汝們的壹片苦心孤詣，大概就永遠是假的了。”龍宿喃喃道，壹瞬恍惚之後，他便將舊事的陰霾壹掃而空，渾不在意。

——在意的時候無能為力，等有能力的時候又已經不在意了，世情人心，往往就是這樣兩不湊巧。

龍宿慢條斯理搖著扇子，“舊事不提，汝就不好奇為何現在如此慘敗？”

穆仙鳳為劍子續了壹碗，便將原委壹壹道來：“先生應該知道，我儒門上任尊主顯聖先生過世不久，按照慣例，是要在下葬後上謚封的，這壹項向來是由司禮監擬定候選，由下任尊主挑選然後昭告天下，從此無論是修書還是論辯，言及先任尊主，必稱封謚以敬先人。”

劍子拿湯匙的手壹頓，便若無其事問道，“可是龍宿遲遲不決？”

“是，這數月來，司禮監前前後後進上數批候選，可是主人都覺得不滿意。主人本就剛剛繼任，根基不穩，便有人帶頭不滿，四處宣揚主人不敬恩師的不實之言，主人震怒，嚴令徹查，然而這些反對派勢力盤根錯節，委實難以壹竟全功。”

“然後，事情就越鬧越大，波及整個儒門，多有舊部被牽連？”劍子壹邊喝湯，壹邊隨口說道，語氣淡淡，看不出喜怒。

“先生真是神機妙算，”仙鳳接著講完，“儒門動蕩數月，不久前才堪堪平息。”

劍子像是笑了壹下，可是臉上全無笑意，他輕輕說，“仙鳳，龍宿心高氣傲，這些家醜是斷不肯與我說的，就算……妳那時也應當和我說壹聲的。”

穆仙鳳垂下眼簾，“先生明白的，又何必有此壹問。”

劍子也陷入沈默，慢慢，慢慢嘆出壹口氣。

是啊，儒門內亂，劍子仙跡就算和儒門龍首交往再密，也不過是外人，何況這些本就是龍宿有心推波助瀾，來清理門戶的手段。

苦境儒門，三教之壹，也是門徒最多勢力最大的組織，泱泱如國，它的至高權柄，本就是要壹路踏著屍體和鮮血才能觸碰到。

他和龍宿垂髫時就已熟識，在他面前，龍宿博學多聞，機敏伶俐，亦不失壹分赤子之心。那是他疏樓龍宿的壹面，可是在更多時候，他是儒門少主，鐵血手腕，雷厲風行，令人又敬又怕。

而劍子生性慈柔寬厚，如閑雲野鶴。最開始，脾氣秉性的差異還能靠互相的體諒來抹平，可是後來就如方枘圓鑿，越是靠近，越是親近，越是刺眼。

“那麽，龍宿後來是怎麽解決的，現在又因何匆匆離去？”

陰暗牢穴中，儒門龍首正善解人意地對著自己的手下敗將細細分析，“吾自學海回歸，便開始參與料理機要大事，至今將近壹個甲子，若非吾有心推動，師兄汝哪裏能聚集如此多的反對勢力。”

他騰出壹只手，在空中閑閑壹握，壹股氣流憑空產生，將地上的人席卷著靠近，龍宿施施然地對著師兄拱手行禮，“如此，還多虧了師兄襄助。”

“封謚壹事是妳有意拖延，咳咳……我還道妳是因為舊事懷恨在心，哈哈，倒是我，枉做小人。”

“鄭伯克段於鄢，積惡必自斃，”龍宿道，“汝們當年棋差壹招，未能趕盡殺絕，吾去學海的那壹天，汝就應當料到會有今日這壹天。”

“不久前，主人召開儒門大朝會，當眾陳述先尊主養育之恩、授業之恩，動情處，幾乎硬咽，並親自擬定封謚，破例改二字封，加謚為四字‘簡愨貞穆’，壹德不懈曰簡，立身誠謹為愨，直道不撓曰貞，布德執義曰穆。”

“簡愨貞穆？”劍子不置可否，重復了壹遍，便若有所悟。

他對顯聖先生沒有好感，而龍宿即使身為弟子，到最後大約也很難毫無芥蒂。這四字封謚，看似尊榮，卻是隱含著龍宿深藏的嘲諷和怨恨。

簡愨貞穆——剪卻偽裝，暴露真面目。

穆仙鳳見劍子走神，好奇問道，“先生，這個封謚是主人親擬的，可有哪裏不妥？”

“沒有。封謚定下後怎麽樣了？”劍子將話題輕輕帶過，不願多說。

——大概只有了解顯聖先生真面目的人，才能看出龍宿的藏在冠冕堂皇下的報復。

“主人訂其禮文而敬泣之，奉時祭祀（註），再加雷霆手段平叛，很快肅清儒門混亂，此次，大概是叛黨首腦落網了吧。”

該說的話，都已經講完，龍宿惦記著和劍子的約定，便心生去意，他示意獄卒為犯人上藥，便打算要走，“師兄從此便呆在這裏吧，好好享受清靜無為的下半輩子。”

“疏樓龍宿，我不信妳這麽心慈手軟。”

龍宿已經走近暗牢大門處，精鐵大門已經拉開壹半，外面刺眼的眼光從他身後照射進來，照得龍宿幾乎融化在壹片光明璀璨中，龍宿回頭，從容壹笑，“對了，汝嫡親的弟弟流川飄渺已經在吾麾下效命，他忠心耿耿，因為抓捕叛黨頭目立下大功，吾已經將他調任，專門替吾聯絡嗜血族——汝最好，祈禱他不要太早丟了性命。”

他微笑著走出暗牢，沈沈鐵門在身後落下，將獄中的階下囚永遠拋進黑暗中。

講完了儒門事務，桌上的菜肴已經冷了，而龍宿還未歸來。

劍子終於註意到擺在餐盤上的那些花，顏色有了些許的變化。

——原本純白色的泛上酡紅，原本淡紅的轉為紫紅，那壹盤原本色極清淡的花，不知不覺，已經變得秾艷重彩。

仙鳳莞爾，徐徐解釋，“此花名喚木芙蓉，又名拒霜花，南地多見於水邊，故有‘照水芙蓉’之稱。初開為或白或微紅，午後轉為深紅，此三色壹日內漸變，如美人醉酒，由淺至深，因而又被稱為‘三醉芙蓉’。”

“原來如此。”

穆仙鳳眸光壹閃，撚起壹支芙蓉花，輕嘆，“可惜，白花紅花，分明還是那支花，卻已不是我采下的時候的樣子了。”

她說得輕輕巧巧，不染壹絲塵埃，只有眼底暗藏了壹絲深意，卻也不融入話中。

劍子還道她是女孩的多愁善感，便笑著勸慰道，“無論是白的還是紅的，都還是這朵花，要是真喜歡這朵花，不拘顏色怎麽變，都還是喜歡的。”

穆仙鳳壹怔，“是我想岔了。”她低下頭，看著餐盤上堆積的艷麗芙蓉花，將無數想要說卻無法說出口的話咽了下去。

劍子先生是好人，可是她也只能提醒到這壹步了。

剩下的，只盼著主人能念著舊情……舊情？她想到這裏，幾乎忍不住要苦笑出聲。

只盼上天垂憐，不要真到了那壹步。

註：該句出自戴良《丹溪翁傳》“奉時祀也，訂其禮文而敬泣之。”

明菱

2016-04-30 01:32

壹陣飄渺的曇花香氣隨風吹進疏樓，仙鳳起身，躬身壹拜。
劍子回頭，便看見龍宿搖著扇子大搖大擺走過來，問道，“究竟是何等大事，要龍宿妳這個世外書生壹飯三吐哺？”
龍宿落座，任由仙鳳為他擺好餐具，“吾忝為儒門之首，自然比不得劍子汝閑雲野鶴，不過是在其位謀其政，不敢懈怠。”
見龍宿並沒有要說的意思，劍子也不勉強，狀若隨口說道：“龍首儒門壹行，便沾染了壹身曇花清露，想必是……劍出幹戈止。”
龍宿金色的眼眸流轉，自然是聽出來劍子的話外之音，他誇張地搖了搖頭，“哎呀呀，好友約莫是誤會吾欲蓋彌彰了，吾今日委實不曾動斧鉞，不過是探望同儕以情動人。”
龍宿壹身清雅飄渺的花香，隨著寶扇搖曳，盈盈繚繞四周，宛若壹場旖旎的春花秋月。
既然龍宿這麽說了，劍子也就姑且相信。他垂眼，不再多問。
但願……這突然明顯的花香，不是為了掩藏血腥氣。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龍宿以目示意，仙鳳便捧出壹個密閉的四方形錦盒。龍宿拿著煙鬥指著道：“今天請好友過來，就是為了送上這份大禮——總算不負所托。”
仙鳳起開錦盒的蓋子，給劍子看，只見精美的錦緞面上，擺著壹顆血淋淋的人頭，半面覆鱗片，大睜著眼睛死不瞑目——正是魔龍祭天的首級。
“好友，怎麽樣？”
雖然早就料到龍宿邀約大概是魔龍壹事有了著落，劍子此刻卻也是由衷欣然，嘴壹張，好話壹串串，“果真是紫龍壹出，誰與爭鋒，儒門龍首劍藝蓋天，揮手間魔龍斃命，不費吹灰之力。”
“豈敢豈敢，魔龍只是僥幸沒有碰上天下無雙的劍子和天下無敵的佛劍，否則彈指間灰飛煙滅。”
兩個人互相假惺惺地恭維了壹番，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四周是優美景色，桌上是山珍海味，眼前是好友和愛徒，魔龍祭天散發著血腥氣和腐臭味的首級忽然就變得極其礙眼。
龍宿皺眉，揮了揮手，“鳳兒拿去處理掉吧，如此佳肴面前，實在煞風景。”
“是。仙鳳闔上錦盒，款款退下。
“龍宿，妳可知俠刀之女？”目送仙鳳遠去，劍子又問道。
“嗯，那位闍皇夫人？”
“她身懷邪之子，已被蜀道行救出，送往西佛國鎏法天宮。”
龍宿興致缺缺，不鹹不淡地誇了壹句，“不愧是赫赫有名俠刀蜀道行，真是藝高人膽大，能在守衛森嚴的嗜血族闍城救出堂堂闍皇夫人。”
“邪之子壹事影響巨大，然而稚子何辜，我等亦不願殺害無辜孕婦，因此小活佛打算為她施展大日曼陀羅法，想要凈化母子，消弭大禍於無形，時間就是明天。”
“所以？”
“龍宿，”劍子忽而正色，神色懇切，“明日闍城必定是不肯幹休的，妳與我壹道去為凈化護法吧。”然而話壹出口，看著龍宿似笑非笑的表情，劍子的心沈下去了。
“劍子，”龍宿唇邊勾起淺笑，眼中卻冷若寒潭，“汝可知天章聖儒？”
劍子已經明白龍宿想說什麽，他點了點頭，壹剎那心生後悔之意。
“於私，他是吾尊敬的前輩，於公，天章古聖閣是儒門重要流派，聖儒亦是吾信任的部下。還有桐文劍儒，亦是儒門高層，壹代新秀。而他們，都死於俠刀蜀道行之手。”
龍宿慢條斯理抽著水煙，白煙裊裊模糊了他的表情，顯得他的話格外冷漠，“蜀道行殺聖儒是情勢所逼，殺桐文是神誌不清，這些吾都知道不全是蜀道行的錯，再加上汝素來……”
龍宿說到這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汝對蜀道行另眼相看，所以當初正義坡壹會，儒門並未派人來問罪。只是吾儒門，向來沒有門徒被人殺了，還要感恩戴德前去襄助兇手的道理。”
“我明白了。”劍子垂下眼簾，點點頭，不再多說。
白煙漸漸散去，龍宿垂眸，銜著水煙鬥，沈吟著，補充道：“不過，若是凈化失敗，吾會前去，邪之子這個隱患……的確是不能放過。”
龍宿話中的殺伐之意太過明顯，讓劍子壹怔。
只是，劍子低頭暗暗嘆息，若凈化真的失敗，恐怕也只能如此。

劍子告辭後，龍宿仍然枯坐著，抽著水煙不發壹言。
今天……是有些失控了。
從儒門暗牢見過叛黨，舊事重提，本以為已經爛在無數光陰堆疊的塵土下面的過往，猝不及防重見天日，依舊是那樣鮮明，歷歷在目。少年不識愛恨，壹生最心動，隔著數百年的分離和決絕，少年的壹顰壹笑鐫刻在記憶裏，仿佛觸手可及。
而人在身旁，可望不可即。
掩飾許久的怨懟突如其來在心頭翻湧，即使他早已學會最完美的虛與委蛇，終究是在笑語晏晏的罅隙，泄露了壹絲淩厲的殺氣。

“主人，”穆仙鳳的聲音將他從混亂黑暗的思緒中拉出來，“已經照您的吩咐，指示花伴月等人赴西佛國。”
“嗯。”龍宿點頭，視線落在桌上還未來得及收拾的餐盤上——木芙蓉姹紫嫣紅，花色嬌艷，眉峰壹揚，“拒霜花？鳳兒真是招待得好周到。”
穆仙鳳垂首，沈默不語。
“鳳兒對劍子好得，令吾這個主人都妒忌了。”龍宿語氣淡淡，煙鬥壹擡，攔住正要下拜請罪的穆仙鳳。
“主人，我……”仙鳳眼中含淚，卻是咬著唇說不出話。
龍宿壹笑，臉上的寒霜融化，他親手扶起穆仙鳳，“汝是吾最忠心的屬下，最貼心的徒兒，吾怎麽會懷疑妳呢？”
仙鳳低下頭，面露愧疚之色。
龍宿見狀，嘆了口氣，語氣也緩了下來，“汝要提醒劍子，多得是不動聲色的機會，留下這花，也是不願意欺瞞我。鳳兒，汝的為難，吾豈會不知？”
“劍子對汝向來疼愛有加，吾也是看在眼裏。汝顧念劍子，也是……理所應當。只是，”龍宿正色，鄭重說道，“吾與劍子若有立場相對的那天，汝應當知道怎麽做。”
“屬下明白了。”穆仙鳳肅容壹拜，便退下了。
龍宿望著她的背影，收回視線，撚起壹朵木芙蓉，“拒霜花……拒雙花，鳳兒汝也在為劍子擔憂嗎，想著警醒他離吾遠壹點？”
碗口大的緋色花朵因為離枝已久，已經開始發蔫，再無早先的艷色。龍宿隨手將花朵拋在地上，起身離開涼亭。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翌日，鎏法天宮，空藏殿。
七法器布陣，柳湘音躺在中央，被舍利環繞。小活佛手執清露，念誦密宗秘咒，施展大日曼陀羅凈化之法，兩位護法分別持日、月輪鏡，鏡中金光四射，正對柳湘音。
隨著小活佛的念誦之聲，有清聖佛光籠罩下來，柳湘音滿面豆大的汗珠，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她腹部隱隱約約有黑氣泄出，不斷被佛光凈化。
“好痛啊……”被束縛的柳湘音幾乎陷入昏迷，發出微弱的慘呼。
小活佛面色沈靜，眼神慈悲卻又堅定，“時機已至，大日曼陀羅，七佛滅罪。”
他遍灑清露，正要施法，柳湘音腹部上突然出現壹個黑色的嬰孩暗影，嬰孩乍然啼哭，壹股邪氣沖天而起，柳湘音發出壹聲淒厲慘叫，震飛兩位護法的神官，亦將四周的經幡沖破。
四正法陣已破，大日曼陀羅法被迫中止。
小活佛輕嘆，“悉曇無量。”終究是功虧壹簣。
他擡手解開柳湘音身上的束縛，示意神官去尋找等候在殿外的蜀道行，“讓他將人帶離吧。”
等候在殿外的蜀道行聽到女兒的慘叫已經亂了心神，見神官走出，急忙問：“我的女兒如何了？”
劍子察言觀色，見神官形態似是有傷在身，便有些不祥的預感，“佛子如何，凈化成功了嗎？”
神官此時面對蜀道行，神色已經不如先前平和，礙於佛子的命令，生硬說道：“凈化未盡全功，佛子損失功力，正在調息，讓妳帶柳湘音離開。”
蜀道行和劍子皆是壹震，眼下這可以說的上是最壞的消息，唯壹和平解決禍端的途徑已經被掐死。
壹同等候消息的鎏法天宮守護者七相、八識聞言，攔下蜀道行，“為護天下蒼生，此女不能留。”擺開架勢，不許蜀道行進入空藏殿。
蜀道行拔劍出鞘，運行元功，頓時雙方劍拔弩張，事態壹觸即發。
劍子長嘆壹聲，正要開口調停，忽然壹聲陰森森的長嘯由遠至近，整個天宮的護法鈴鐺齊齊響動發出警示，壹團黑霧出現在殿門口，正是闍皇西蒙出現。
“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西蒙擡起禮帽，饒有興味地看著雙方的對峙。
劍子神色壹凜，朝七相、八識施了壹禮，“兩位護法，無論如何，先壹道攔住嗜血族。”說罷，當先迎出，壹聲清嘯，古塵驟然出鞘，壹招天下無雙朝著西蒙攻去。七相、八識對視壹眼，也跟在他身後亮出法器，壹道攔截西蒙。
西蒙面帶倨傲，舞動鬥篷，激蕩氣流恰好抵消古塵劍氣，卻並未乘勝追擊，借著劍子的沖擊瞬間飛起，劍子心道不好，古塵清聖光芒再起，破空追去，虛空中突然出現另壹個白色聲音，鬥篷壹揮，出劍擋下古塵，卻是隱藏身形的禔摩。
“妳的對手是我。”禔摩冷笑，面孔在瞬間變得猙獰，眼見劍子身後七相八識追來，卻不慌不忙，揮劍格開古塵，面對三人的圍攻，大展嗜血族神威。
西蒙得意壹笑，瞬移進了殿內。
蜀道行方才看到劍子以目示意，在古塵出鞘那刻便沖進空鏡殿，抱起昏迷的女兒從另壹個出口奔逃而去。西蒙壹進入，恰好眼見蜀道行跑進甬道，手中邪之刀錚然出鞘。
邪刀黝黑，泛著詭譎的寒光，朝著毫無防備的蜀道行刺去，卻突然半空飛出另壹把闊背厚劍攔住，瞬間火花四濺，刀劍壹齊斜落下來。
這麽壹阻，蜀道行已經不見了。
西蒙沈下臉，手壹揚，落地的邪刀入手，看向空鏡殿寶座上憑空出現的兩個人。
小活佛口誦佛號，佛劍分說面沈如水。
“憑妳們，攔得住我？”西蒙冷笑，邪刀壹翻，銳利的刀光籠罩，如最深夜色降臨。

明菱

2016-04-30 01:42

7.相忘誰先忘

禔摩並不戀戰，與劍子幾個回合過後，大喝壹聲，銀杖劍揮出“神魔斬”，揚起壹片飛沙走石，就伺機脫身。劍子心系空藏殿內的戰況，也無心追擊，直奔殿內。

空藏殿內，經幡傾倒，法器損壞，滿地狼藉，小活佛盤坐在法陣中央，靜靜調息。

“佛子？”

小活佛睜開眼睛，合十誦佛號，“俠刀父女已經安全離開，嗜血族之王在和聖行者交手後突然退去。”

劍子皺眉，沈吟道，“西蒙對邪之子勢在必得，恐怕不會這麽善罷甘休，俠刀父女危險。今天多謝佛子，劍子先行告辭。”說罷，頷首示意，化光而去。

劍子沿著俠刀父女逃離的痕跡壹路追去，他出身道門，輕身功法尤為出色，禦風而行，很快出了鎏法天宮領域。進入樹林，到壹洞穴邊，他忽地頓住腳步，“嗯？”

此時日頭正盛，俠刀應當是帶著女兒進山洞躲避日光，可是洞穴附近，腳印淩亂，觀其數目，有十數人之多，周圍草木被刀劍之氣摧殘，七零八落，顯然是有過壹場惡戰。

劍子是劍道高人，環顧望去，見戰場痕跡，觀壹知十，壹眼就看出是十數人圍攻壹個壹流高手，那高手顯然未盡全力，壹刀擊退群敵就立即突圍出戰圈，毫不戀戰，遊刃有余，應當是蜀道行無疑。而那十幾個圍攻的，布陣有度，應當是出自同門同派，卻不夠靈活，身法配合還不夠老道，但進退頗有法度，欠缺的只是火候。

葉口月人和嗜血族之禍後，還能出動這樣規整的壹隊人馬的勢力，倒也不多了。

龍宿……

劍子心念壹轉，不再滯留，沿著蹤跡繼續追去。

竹籬纏繞著牽牛花，屋舍儼然，寧靜依舊。

壹路躲過重重的追殺，蜀道行帶著愛女重新回到了當初的住所。

抱著不斷掙紮神誌不清的女兒，蜀道行心痛難忍，“難道天大地大，就沒有我無辜弱女的容身之處嗎！”

滾燙的眼淚緩緩滑落，蜀道行拔出俠刀，卻又顫抖地扔下，抱著女兒的手緩緩松開，“湘兒，妳走吧，回去嗜血族還能保住壹命。”

柳湘音掙脫他，怔怔地流下眼淚，她壹步三回頭，依依不舍，父女最後訣別的時刻，都不曾註意到樹林中，有銳光壹閃，緊接著呼嘯而來。

壹切終結的時候，這個柔弱女子壹直迷蒙的腦海中，有片刻明晰，浮光掠影之間，她想起翠柳湖邊含笑聽她彈琴的素續緣，想起小心翼翼牽起她的手的殷雷杭特，想起沙域中相遇壹路陪伴她來到中原的丈夫聶求刑，想起不見天日的闍城中威嚴深沈的嗜血族王者……

誰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和心愛的人相守壹生呢？

她閉上眼睛，意識重新被嗜血的天性占據，無聲無息露出僚牙。

劍子趕到這個世外幽居之地的時候，日光已經西斜，他壹路趕來，或是攔截或者規勸，勸走了好幾撥聽說凈化失敗要來斬除邪之子的俠士，因而耽擱了時間。

事實上，對於俠刀之女和邪之子怎麽處理，他也仍未下定決心。還未出世的孩子有什麽罪，可無論是從嗜血年鑒裏的記載，還是對當前越來越嚴峻的局勢的分析，若能狠下心壹絕後患，無疑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佛劍的立場不用說，連態度曖昧的龍宿也殺心果決，劍子苦笑，的確，眼下怎麽辦，也不是自己能決定得了了。

俠刀隱居之地就在眼前，劍子忽然停下腳步。

空氣中還未散去的濃濃血腥氣已經昭示了壹切，院中舊墳邊，又起壹座新墳。

龍宿撚起壹支香，插入墳前香爐，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也不回頭，淡淡說道：“俠刀父女已死，柳湘音的屍體被西蒙帶走，邪之子恐怕不日就要誕生。”

“是妳收殮的？”

“俠刀既死，吾還計較什麽舊怨。”

劍子接過龍宿遞來的香，在墓前祭拜，“是蜀道行大義滅親？”

龍宿輕嗤，卻沒有說什麽，退開幾步，方便劍子上香。

上完香，兩人壹道離開，劍子還記著龍宿剛才微妙的態度，便追問：“難道不是？”

“之前佛劍也在。”龍宿沒有正面回答，含糊說道。

劍子“哦”了壹聲，龍宿過去不喜歡蜀道行，可他既然肯幫忙收殮，卻還是不願多說幾句，必然是又有別的緣由。想來想去猜不到答案，劍子索性開門見山，“龍宿，妳對俠刀的態度很奇怪。”

龍宿也直言不諱，“俠刀當初為了俠之道的傳承，拋棄親情，放棄妻女，到頭來，為了親情又拋棄俠之道——他這樣，無論是親情還是俠之道，最後都成了笑話。”

“但……”劍子正要開口替俠刀辯解，瞥見龍宿雖然面上還是含笑，眼中冷光淩厲，忽又不知從何說起。

“有再多的理由，都無法改變事實。”龍宿輕輕說道。

與龍宿別後，劍子並未回豁然之境，他腳步壹轉，去了嵩棘居。

剛走進門口，便聽見小俠響亮的聲音，原來是三口組在七嘴八舌地講著俠刀的事情。

“……突然壹支暗箭從樹林中飛出來，正中柳湘音的心口。俠刀本來已經狠下心放女兒走，此時眼睜睜看著女兒死在自己面前，肝膽俱裂，抱著女兒仰天長嘯……”

劍子本來心不在焉聽著，忽然腦中壹個念頭飛快閃過，他悚然壹驚，箭步走進院中，急切問道：“那是什麽樣的暗箭？”

小俠和秦假仙面面相覷，都不解劍子突然問這個，倒是壹邊的任飛揚想了想，說道：“他們沒看見，我有點印象。插在柳湘音身上，就遠遠看了壹眼，後來屍體被嗜血族帶走了，我也沒機會細看。”

“妳還記得那支箭的樣子嗎？”劍子隱隱有個猜測，不再急躁，反倒平心靜氣地說話。

“是這樣的……”任飛揚壹邊回憶，壹邊斷斷續續描述著，劍子聽著，心中驚怒如平地生波瀾，卻也越發冷靜。

等任飛揚講完，劍子已經確定，那致命的壹擊分明是影十字的十字暗箭，覆天殤死後，據說他和魔龍祭天結成壹夥。

嗜血族壹心保護他們的闍皇夫人，若說西佛國或中原人為了消弭禍端截殺柳湘音，影十字與中原立場相對，怎麽可能為了大義這麽做？何況影十字的新主人魔龍祭天已經死於龍宿之手。

前壹日臨走時龍宿隱隱的殺機，山洞前儒門弟子追殺蜀道行的痕跡，還有……龍宿那時候提前壹步趕到收殮俠刀，真是恰好，還是……消滅證據？

劍子斂眸，靜靜沈思，如果真是龍宿殺了柳湘音，為了誅殺邪之子，那似乎也無可厚非。想到這裏，劍子猛然松了口氣，可那隱約的不安卻橫亙在心裏，難以抹去。

“劍子前輩，妳聽到了嗎？”小俠興高采烈地說了壹會，卻發現劍子似乎沒有反應。

“哦，抱歉，走神了，妳說什麽？”劍子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俠無奈地重復，“千年樹已經答應給我們它的汁液了，我們再也不怕嗜血族了。”

“那真是令人振奮。”劍子展顏，總算是難得的好事。

說起千年樹，劍子又有個想法，他和眾人又聊了幾句，交換了對當下對抗嗜血族的想法，閑下來就去後院找到那棵矮矮胖胖的千年樹。

懷疑的種子壹旦種下，在慢慢累積的蛛絲馬跡中，不斷蔓延，漸漸有跡可循。

千年樹感應到有人靠近，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它現在每天有好幾個人照料，澆水施肥講故事陪聊樣樣不缺，這樣的愜意的日子過久了，脾氣也好多了。

“啊，是妳，妳也要我的口水嗎？”千年樹認出了劍子。

劍子搖搖頭，他想了想，“我想問問妳，昨天我的朋友來找我——就是那個拿著扇子，全身亮晶晶，說話酸溜溜的，那時妳好像有點不對勁，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哦，我想起來了，我討厭他的味道，”千年樹皺眉——它眼睛上的樹皮糾結成壹塊，“他是妳的朋友嗎？那妳可要小心他。”

劍子不動聲色，疑惑地問，“為什麽？”

千年樹的皮糾結得越發厲害，它哼哼唧唧地說，“因為他身上有溯果的味道。”

既然已經說了，千年樹向來是不吝賜教的，“我們那裏溯果又叫做魔鬼果實，非常珍貴，因為據說吃了它就能像是和魔鬼做交易，能迅速治療重傷，讓功力不退反進……”

“那為什麽叫它魔鬼果實？”

“妳別急啊，聽老人家慢慢說來，那是因為溯果的副作用，服下它就將消除壹切感情，絕對的無情，還會誘導放大心中黑暗面，殘忍毫無道德負擔。”

千年樹說到這裏，發現劍子怔怔地不說話，還以為他是聽傻了，不由得好心地勸他，“所以啊，妳聽老人家的話，離妳的朋友遠壹點，他是和魔鬼做了交易，從此不會愛任何人，也不會顧忌親朋好友的舊情，陰險狡猾，最會害人了。”

“謝謝您的忠告。”劍子慢慢說，他話說的真心實意，臉上卻還是壹片茫然。

劍子沒有和人打招呼，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嵩棘居。他沒有禦風飛行，而是信步遊蕩在山間溪澗。

芳草萋萋，垂柳依依。道者踏過荒野，古塵背著消逝黃昏的霞光，白衣漸漸融入夜色。

原來如此……

最初的震驚過後，壹點點回想，先前的蛛絲馬跡便都有了解釋。

仙鳳的欲言又止，難怪會專程捧出會變色的拒霜花，意有所指。

難怪龍宿會利用顯聖先生的謚封如此做文章，就算顯聖先生再怎麽手段陰險，終歸是對龍宿有養育之恩，龍宿向來視他如父，現在能毫不留情地利用師尊的身後事清除異己——果然是六情不認。

既然如此，那麽龍宿是否真的殺魔龍祭天，也是存疑。

夜涼如水，冷靜理智地剖析了龍宿的行事之後，劍子卻止不住思緒進壹步飄開。

山間遠離塵囂，天淡銀河垂地，月華如練，此時此夜，就像留在豁然之境的無數個夜。

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

——是誰在耳邊輕輕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指間涼意輕點，勾起心間壹圈無聲漣漪。

霧露夜侵衣，關山曉催軸……

——是誰殷殷叮嚀，要他保重自己，說者有意，聽者裝作無意。

君去欲何之？參差間原陸……

——是誰蕭瑟雨夜，在宮燈幃默然靜候，等他撐傘赴約，清談徹夜。

壹見終無緣，懷悲空滿目。

風中忽然響起壹陣清越的簫聲，在寂寂月夜中寥落無比。白衣的夜行客獨自撫簫，衣袂飄飄，不知沾染了多少清霜涼露。

風過，草木婆娑之聲，如幽冥中傳來的嘆息。

——卻原來，壹切都是假的。

曲終，劍子收起紫金簫，負手仰望夜空，臉上雲淡風輕，又是那個袖風不染塵的道教先天。

龍宿，汝真是好演技，只可惜終究是百密壹疏。

最後幾段是南朝梁吳均的《答柳惲》，全詩：清晨發隴西，日暮飛狐谷。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霧露夜侵衣，關山曉催軸。君去欲何之？參差間原陸。壹見終無緣，懷悲空滿目。

明菱

2016-04-30 01:50

寂靜夜晚，月色忽然壹變。
萬丈高空之上烏雲翻墨，從四面八方壹點點吞噬月輪，月華被掩沒，無星無月，天穹晦暗籠罩四野。山風驟然變大，帶來不詳的氣息。
雲間的氣流暗示著潛藏的危機，劍子凝神籌算，頓時皺眉，原本因為佛劍的介入而偏移的諸星星軌，仿佛被壹股陰邪之力牽引，有重新陷入紊亂的跡象。
“這是……”劍子喃喃，就在這壹刻，遮月的厚厚積雲突然全部散開——就像是被月亮反噬壹樣，瞬間消融，露出壹個……不，是壹雙伴生的血月。
雙月紅得妖異，就像夜幕上鑲嵌了壹對血瞳，冷冷俯視大地，不懷好意地窺視著。

“血色雙月，糟糕了啊，這是邪之子誕生了！”
茶理王焦躁地來回踱步，“哎呀，沒想到西蒙那個小子弄出來了，這下麻煩了。”
眾人面面相覷，任飛揚忍不住問道，“可是，俠刀之女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也不知道，”茶理王指著窗外異樣的天象，煩躁不已，“不過我們嗜血族的古老典籍《寧暗血辯》記載，血色雙月出現，就是傳說中集合聖女、惡鬼、嗜血族三種血統的邪之子誕生了。”
“那怎麽辦，西蒙和他的手下現在就已經這麽麻煩了，再來壹個邪之子，那不是更棘手了。”小俠嚇得跳起來。
傲笑紅塵起身，剛正的臉上神色果決，“不能再等了，劍君，陰陽師，藍英……正道和嗜血族的勢力此消彼長。”
“對啊對啊，我們現在有千年樹的汁液，塗在武器上，多叫幾個人壹起去轟了那幫嗜血族的老巢！”秦假仙也站起來，三口組隨聲附和。
“可是……”茶理王還在猶豫。
“等等。”
正當眾人要做決定的時候，壹個熟悉的身影化光出現在嵩棘居門外，白衣當風，飄逸如仙，壹到就出言阻止。
劍子連夜來訪，他徑直進門，事態緊急，來不及和眾人寒暄，也就開門見山，“教父，如我所料不差，邪之子雖得以出生，但因其母體意外死亡，它先天不足，妳們嗜血族典籍中，可有記載西蒙要做些什麽彌補它的不足？”
茶理王楞了壹會，突然壹拍腦門，大喊，“對啦，是這樣，邪之子需要大量的血，最好是高手的血，血液中蘊含的力量越多，越快令邪之子成長……”
高手的血……
話壹出口，茶理王忽然襟聲，眾人也都意識到了什麽，有壹瞬間沈寂。
劍子看向眾人，尤其是朝傲笑說“所以，諸位稍安勿躁，眼下不僅我們急，西蒙比我們更急，我們妄動，反而正合他心意。”
“與其考慮還尚幼的邪之子，不如擒賊先擒王，”劍子說到這裏，看向茶理王，“教父，我來的時候剛好碰到蘇安姑娘，她讓我帶壹個好消息來，最多兩天，四分之三就要從王者之墓出來，等他出來，還有半分之間，有與嗜血族相克的神魔族襄助……”
他忽然壹笑，語氣松快了些，“我們和嗜血族的決戰很快就要到了。”

“血色雙月？”疏樓的主人站在畫樓上，倚欄仰望，眉峰冷峭。
淒冷的夜色中，有壹片小小的陰影在空中撲騰著靠近，盤旋著落進疏樓西風，不久，穆仙鳳挑著燈籠，提著壹只手掌大小的蝙蝠上來了。
“此獸腿上似乎有信，鳳兒不敢妄動。”
慘黑色的蝙蝠，尖牙利嘴，翅膀不住撲騰，卻被少女的柔荑輕松揪著脖頸，毫無反抗之力。
龍宿伸手要取信，那蝙蝠見人靠近，掙紮得越發厲害，長而銳利的爪子抓撓著，穆仙鳳蹙眉，不動聲色地手指壹捏，那蝙蝠瞬間癱軟下來。
龍宿取出信，對著燭光粗略掃了壹眼，拇指壹搓，那印花精致的信箋就化為齏粉，簌簌落了下來。他拿出水煙慢慢抽著，顯然是陷入思考。片刻後，龍宿才回神，吐出壹口煙。
仙鳳知道這是主人有了決斷，便問道，“主人要回信答復嗎？”
龍宿這才註意到侍立在身邊的穆仙鳳，目光在那只被點了穴道的蝙蝠上略過，答非所問，“鳳兒，上回劍子來訪，吾失陪了，實在過意不去，恐怕要煩勞汝再走壹趟，邀請他明晚再來疏樓壹聚。”
仙鳳想了想，卻道，“可是主人，鳳兒覺得這樣恐怕不成，劍子先生不拘小節，這樣失禮賠禮的理由不足以打動他。”
龍宿目光中就帶上壹絲嘉悅，對於穆仙鳳的質疑毫不意外，像是對愛徒的考較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那就告訴他，吾剛巧得到壹株百年紅蓮，打算親手熬制蓮子羹，有清心除煩、辟遏陰邪之效。”
“是。”
龍宿翻袖揚手，氣勁擊中遠處書案上的硯臺，壹窪墨水蕩漾，彈起壹粒墨珠，飛濺在擺開的薄宣上，化成數行蠅頭小楷。群蟻排衙的小字最後，“傲笑紅塵”四個字赫然在目。
“鳳兒，讓它回信吧。”
穆仙鳳走近，並指從紙上劃過，裁下寫了字的那壹小片，卷好密封在蝙蝠腿上，然後走到窗邊，將癱軟的蝙蝠往外面隨手壹拋，彈指擊出氣勁，從半空中直直墜落的蝙蝠驟然被解穴，撲棱著翅膀，驚慌失措地消失在夜色中。

從嵩棘居出來，陪茶理王走了壹趟王者之墓，探望在棺中進階的四分之三，又去幽靈間壁托蘇安註意嗜血族動向，壹夜奔波，等劍子回到豁然之境，天色欲曉。
清晨的豁然之境，鳥鳴揪揪，生機盎然，昨夜引起無數人震驚惶然的異像消失得了無痕跡，人間依舊是壹片太平。
劍子剛要進入調息清修，忽然如有所感，睜開眼，就看到紅衣的少女迎著晨光走進豁然之境，“仙鳳？”
穆仙鳳微微壹拜，恭敬而不失活潑，“總算先生在，鳳兒還以為要撲了空呢。”
劍子心情有些復雜，他對穆仙鳳向來疼愛有加，視作自己的子侄，看到仙鳳自然是高興的，何況仙鳳前來，往往是替龍宿邀約相聚的，若是從前，他要麽欣然應允，若是實在無暇就歉然另約聚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躊躇難以決斷。
劍子稍許的冷淡，仙鳳或許註意到了，或許沒有，她還是壹如以往笑語盈盈，大氣而嬌俏，將來意講明。
劍子聽罷，垂下眼簾，雪睫如高山晶瑩雪，將融，卻不化。
龍宿……就讓我來看看，妳又有什麽話想要蒙騙我的。
他聽到自己在心底冷靜得近乎冷淡說著，漠然地看著心口無數翻湧的激烈情緒，壹片片坍塌蒼白。

闍城。
血池中幼童瘦弱蒼白，斷斷續續發出細弱嗚咽，“不夠……這些都不敢夠”
西蒙站在血池邊，看著嗜血族向來罕見的後代，神色波瀾不驚，仿佛那不是他費盡心機保住的嗜血族最強的作品。
有人走到他身邊，手臂纏上來，姿態貼近而親昵，“妳看起來不怎麽喜歡他？”他說的是問句，但是語氣中的幸災樂禍昭然若揭。
西蒙這才把視線落到身邊那人身上，闍皇的目光還是那樣陰冷孤高，像是眼前壹切都不過是塵土。
他這冷淡的壹眼，讓禔摩驀然襟聲——無論地位多高、和這個人多麽有親近都無法消弭的恐懼漫上心頭，然而壹直壓抑的嫉妒讓禔摩已經接近瘋狂，他爭鋒相對地擡起頭，直視對方，“所以妳看，有資格陪伴妳的，只有我，冰爵禔摩，妳的生命共同體。”
“未必。”黑暗闍城的王者啟唇，吐出兩個字。
“哈，”禔摩尖利地笑起來，“是那個軟弱無用的所謂闍皇夫人嗎？還是，她留下的這個……嗯，讓我想想，這個連當食物都不夠格的垃圾嗎？”
話音未落，禔摩忽然像斷線的風箏壹樣，被甩了出去，他倒在地上，掙紮著再次擡起頭時，已經變臉，面孔猙獰，僚牙外露，西蒙居高臨下看著他，面露不屑，“是我太縱容妳了，我能給妳壹切，自然能收回妳的壹切。不服從命令的棋子，連被拿在手裏的資格都沒有。”
黑暗中羽翅撲騰的聲音，壹只蝙蝠飛近，西蒙手壹伸，已經接住了來信，他隨意壹看，唇邊流露出森冷而滿意的笑，“……傲笑紅塵？還真是壹個難得的高手。”
他低頭看向從地上爬起來的禔摩，神色和緩了些，“起來吧，妳明知道我正在為邪之子之事煩惱，何必再來添亂——我闍皇西蒙的孩子，難道是能讓人小覷的嗎？”
禔摩有了臺階下，回復平常的面孔，也不再糾纏這件事，反而盯著信紙，語氣微妙，“這是妳新的合作夥伴？”
西蒙無聲頷首，忽然道：“中原三教頂峰，妳喜歡哪壹個？”
“哪壹種喜歡？”禔摩舔了舔僚牙，見西蒙沒有反應，便隨意想了想道，“那個白的，我和他打過，是強者，他的血壹定能讓我力量大增。”
“哦？”西蒙不置可否，毀掉信紙，慢慢把碎片灑在地上，“我比較喜歡那個紫色的。”話出口，就感到禔摩握著自己手臂的力氣壹下子加重，西蒙無聲壹笑，霍然轉身，黑色的長鬥篷揚起，籠罩住身邊的人，西蒙壹把捏住禔摩的下巴，壹手撥弄著他禮帽上的十字架，感受到禔摩驟然急促的呼吸，唇邊緩緩勾起壹絲冰冷的笑，“所以，妳可不要讓我失望啊，我的冰爵大人。”

好也	2016-04-30 01:59
哎呀!!大大把文貼過來啦!! "V`DhOG& 很喜歡這篇文~~也從頭追到尾^^超棒好喜歡阿 T=@Ygjk 冷豔帥氣的龍宿大人跟劍毛XD 3TS:H1n 雖然看文一直很擔心是個虐...中間還是被虐的亂七八糟但都寫得很棒

明菱

2016-04-30 02:02

9.
夜幕再度降臨的時候，劍子已經呆在疏樓西風的院子裏，和穆仙鳳下著棋。
他雖然依約前來，可神思不屬，不到半個時辰，方寸之間大勢已去。
仙鳳閑敲棋子，“先生今天心思不在棋上，讓鳳兒占了大便宜。”
劍子也不生氣，把手上捏的子往棋簍裏壹丟，算作認輸，笑道，“是鳳兒棋藝又精進了，我甘拜下風。”
“先生還要再來壹局嗎？”
“不了，”劍子起身，望向廚房的方向，“龍宿去了許久，莫不是儒門又出亂子，丟下我們偷偷溜走了？”
仙鳳掩唇而笑，“先生有所不知，蓮子羹最考較火候，尤其是這壹棵百年紅蓮，要是常人，若要完全熬出藥性，莫說半個時辰，半天都不止，幸而主人功力深厚，以功力催動火候，先生只消再耐心稍等片刻，應當就要出爐了。”
劍子還要再說，神色壹動，夜風帶來壹絲清甜的香氣。
龍宿端著壹個蓮花紋式雕漆填金的托盤走近，在收拾好的酸枝木卷草紋葵花式圓桌上放下，他騰出壹只手將落在身前的頭發撥到後面，不無得意地說道：“好友，請用。”
雕琢華美的托盤上，卻是擺著壹盅釉色素凈的甜白瓷，劍子掀開蓋子，只見熱氣裊裊蒸騰，壹汪澄清鮮湯，散發著濃郁的香氣，拿銀質嵌白玉長柄湯匙攪了攪，湯中有半碗是渾圓白凈的蓮子。
等到入口，湯濃而不膩，不淡不薄，蓮子柔美酥軟，細品來，齒頰間又有別樣的鮮香。
“這是？”縱然劍子見多識廣，也面露疑惑。
龍宿搖著寶扇，笑意盎然，為他解惑，“這是將火腿瑤柱肘子等吊制清湯，三蒸三濾後，使高湯鮮亮如清水，再取百年紅蓮，剝出蓮子，將蓮芯剜出，填以斑鳩肉並鮮菇、嫩筍、幹貝混勻切成的細末。將蓮子投入高湯，小火慢燉半個時辰，便是這道蓮子羹。”
劍子怔然，嘆道，“龍宿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再舀起蓮子羹品嘗的時候，唇齒間就品出復雜的味道。蓮心是苦，剜心之後填以斑鳩肉，高湯清亮，又是“關關雎鳩”，又是“蓮子清如水”
——當真是好壹片深情……好壹片假意。
龍宿含笑凝視著他，劍子壹口壹口慢慢喝完，對他的目光只當做沒看見，只是外表愈是冷定，心中就愈是驚痛。
他不知道龍宿既然已經無心，還故意裝作有心是為了什麽緣故，不論是想看他動搖失神，還是想利用舊情做文章，總歸……不是看笑話就是算計利用，是龍宿已經從這壹場上百年的情絲糾纏中抽身，如此徹徹底底，隔岸觀火。
想到這裏，壹陣突如其來的疲倦席卷而來，劍子放下湯匙，他本來還想著不動聲色陪著龍宿繼續演下去，看看龍宿到底所圖何事，只是到了現在，他忽然懶得再虛與委蛇了。
劍子壹直沈默不語，氣氛突然的凝滯，令龍宿察覺，他開口問道，“劍子汝今日好似心事忡忡？”
妳看，儒音幽柔宛轉，既不逾越，又不失親近，分寸把握得剛剛好——疏樓龍宿就是這樣，想對誰好，就算是明知是假的，也令人不忍苛責。
劍子幾乎想要笑出聲，然而卻笑不出，縱然心中驚濤駭浪，有無數的話，想質問，想指責，想嘆息，想惋惜，臨到嘴邊，不過是輕輕淡淡的壹句，“夠了。”
龍宿的目光壹滯，翻腕令寶扇半掩下頦，不笑也不說話，像是等著劍子解釋。
“龍宿，”劍子嘆息，“真真假假，我已經懶得去分辨，我們放過彼此吧。”
龍宿面無表情，只是看著他。
穆仙鳳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退下，此夜此時，院中西風沈沈吹過，拂過劍子輕逸袍袖，也拂亂他如雪鬢角。
“我那時說放下，並不是因為我不在意，只是往者不可諫，再強求，於人無益。”
劍子的目光凝結在龍宿臉上，又好像是透過眼前人的輪廓，追溯遙不可及的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他在道境遊歷的時候，他如閑雲野鶴，遍訪深山秘嶺，朝飲墜露，夕餐落英，有那麽壹日，天黑下來，就如往常壹般尋了棵大樹休憩，不知不覺就陷入夢境。
夢裏是壹片茫茫的大雪，籠罩著的亭臺樓閣，鱗次櫛比，規制嚴謹。有許多儒生聚在堂屋裏，畫梅，吟雪，對詞，也有二三對坐爐火，煮酒微醺。
雪滿朱雀道，小樓寂靜，檐下垂掛著冰柱，龍宿跽坐在琴案前，對著院中飄下的大雪，默然撫琴，坐看青竹變瓊枝，院中皚皚白雪，只留下壹人的腳印，又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被新雪覆蓋。龍宿垂手續續彈著，他目光平靜而冷寂，透過晦暗的雪幕，好像在看這虛空。
劍子想要穿過飄散的大雪走近，卻突然驚醒，才驚覺此身不在苦境，而在千萬裏之外的道境不知名的山裏。他正怔然失神，忽而臉上壹涼，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身上已經堆滿了枯黃的樹葉——他休息的大樹上的葉子，被壹夜寒風吹盡。往日橫柯上蔽，秋葉雕零之後，晦暗的天宇壹下子展露眼前，只見層雲蕭瑟，是凜冬將至。
昨夜西風雕碧樹，山長水闊知何處。
那壹刻，突如其來的傷感讓向來曠達的劍子，在原地駐留許久。
逝者如斯夫，所有的年少輕狂，百轉千回，終有逝去的那壹天。

“劍子，”龍宿忽然開口，他翻手探出扇子，抵在劍子胸口，壓出淺淺模糊的褶痕，“有時吾真想看看，汝的心是怎麽跳的。”
他抽回扇子，鎏金眼眸映著劍子沈靜的面容，眉含冷誚，“申子言：天道無私，是以恒正；天常正，是以清明——這就是汝想要的嗎？”
劍子的眼神清明，看著龍宿終於不再掩飾他身上的酷寒冷情——那是他所陌生的龍宿，然而可笑的是，那恰恰才是符合幾乎所有人想象的儒門龍首，淡淡說道，“妳的居心，我不想再追究，就到此為止吧，妳也無需再違逆自己的心意……”
有壹瞬的停頓，“我也可以落得清靜。”他終於狠下心這麽說。
話已至此，也沒有再逗留的必要，劍子拿起拂塵，便要告辭，他轉身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龍宿聲音，語氣平淡：
“這棵紅蓮，是他百年前種下的。”
他用的是“他”。
不是挽留，不是嘆惋，波瀾不驚，像是告知別人家的不痛不癢的消息。
劍子沒有回頭，匆匆化光離去。
龍宿在風中負手而立，露出壹個意味不明的笑，眼中是徹骨的漠然和冷意。
溯果如輪回，壹刀斬斷，再無轉圈的可能。

劍子狼狽地離開疏樓西風，還來不及回到豁然之境，空中有飛光壹閃，落在他懷中，卻是嵩棘居傳訊，他壹觀之下，大吃壹驚，便將壹腔心緒亂縱橫壓下，直接趕往嵩棘居。
傲笑紅塵被人重傷，幸虧壹個蒙面人出現救了他，將他帶回，才保住他壹命。
聽說，傲笑被帶回來的時候還留有壹絲意識，掙紮著說了疏樓龍宿的名字，就陷入昏迷，現在杜壹葦已經出發趕去尋找他認識的壹個神醫，只是那個神醫蹤跡縹緲，還不知能不能找到。
自素還真與覆天殤同歸於盡之後，傲笑紅塵隱隱代行中原正道領導者之責，眼看定下的與嗜血族決戰的日期將近，突遭此劫，壹下子打亂了眾人的計劃。
而傲笑昏迷前所指的“兇手”，也出人意料。
“不可能，”劍子聽完前因後果，沈吟道，“傲笑是昨天晚上在血篁嵬坡遇險的，直到妳們通知我之前，我壹直在疏樓西風做客，龍宿也在。只有中間半個時辰，我沒見到龍宿，可是半個時辰來回血篁嵬坡也只能是勉強，別說重傷傲笑。”
見眾人似還有疑慮，他又指著傲笑紅塵的傷口，“何況，傷口形狀光滑，和紫龍不符。”
“可是，傲笑說了……”有人質疑。
“眼見未必為實。”熟悉的儒音自門外響起，龍宿搖著扇子，施施然走進屋裏。
“餵！妳還敢來！”秦假仙跳起來，擋在傲笑紅塵床前。
龍宿不像是昨晚那樣冷厲外泄，而是眉目含笑，壹副瀟灑的書生樣子，面對眾人的如臨大敵，也不見壹絲慌亂——倒是令人覺得是清白無辜。
劍子神色復雜地看著龍宿，他先前嘴上是為龍宿開脫，說得合情合理，可是壹看龍宿這樣的架勢，虛虛實實，反而又不敢篤定了。
“定罪要的是人證物證，可惜傲笑眼下昏迷不醒，也無法與吾兩相對質，好還吾清白，只是
如劍子所說，這劍傷是騙不得人的。”龍宿說著，揚袖從劍鞘中抽出紫龍，室內頓時壹片珠光燦然，劍身上綴滿了密密麻麻的珍珠，簡直閃瞎人眼。
——那華麗無雙的劍身，的確與傲笑腰上狹窄的劍傷大不壹樣。
歸劍入鞘，壹時眾人皆是默然。龍宿如此坦蕩，令誰是真兇疑竇叢生。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救治傲笑，等他醒來，妳是不是真兇，到時自有定論。”劍子朝龍宿說，話中隱含冷意，送客的意思昭然。
“看來，連好友汝都對吾有懷疑，”龍宿輕笑壹聲，收起臉上的笑意，難得壹派正經，走近傲笑，“吾略通歧黃之術，暫且先讓吾壹觀。”竟真的當著眾人的面拿起傲笑的手腕開始靜心搭脈。
“妳也懂醫術？”看龍宿正經診治的樣子，秦假仙也半信半疑，側身讓開位置。
龍宿沒有回答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自顧自診完三部九候，又察看了傲笑的傷口，沈吟道，“脈大中空，如按蔥管，是亡血之候，又浮取散漫無根，艱澀無力，應當是腰部筋骨被劍氣重創。”
他說的頭頭是道，也不像胡亂糊弄，見眾人不再那麽如臨大敵，又道，“那位神醫何時能來也是未知，劍氣之傷吾愛莫能助，不過治亡血證麽，不在話下。不如讓吾先將傲笑帶回疏樓救治，等他醒來再送回。”
眾人有些意動，龍宿壹笑，“若是汝們信不過，就讓劍子……”
遠遠有熟悉的慷慨堅定的詩號壹字壹句傳來，龍宿順著眾人的視線壹齊看向窗外，看到久違的另壹位好友，眼中幽光壹閃又逝，臉上笑容愈發明顯，“就讓劍子與佛劍兩位好友，壹道來疏樓，也好替吾救人做個見證。”

明菱	2016-04-30 02:16
谢谢姑娘一直热情的留言 ?3v-ppw% 写完了打算在36存一个档，然后写下一个故事

明菱

2016-05-01 12:23

10.

血池中漣漪漸漸平息，進食完的邪之子安靜下來，進入沈睡。
“可惜了，只有壹半，”西蒙看著池底瘦弱的嬰孩，不無可惜地嘆息，“傲笑紅塵之血，威力果然不俗。”
“妳親自出馬都不能將他擒來？”禔摩靠在壹邊墻上，他自然是知道昨晚闍皇鎩羽而歸的事。
西蒙沒有回答，臉上浮起壹絲奇異的笑，悠悠然端起身邊的壹杯紅酒品了起來，倒像是……有些心情愉悅。
他的神情讓禔摩品出壹絲別的味道，動了動唇，將“妳難道是故意”的懷疑咽下去，只是疑惑地看著西蒙。
黑暗中撲騰而來的蝙蝠吸引了兩人註意，蝙蝠飛到西蒙肩上，側過頭貼近他的耳邊，西蒙聽了片刻，露出滿意的笑容，他伸出手，拿蒼白的手指摘下肩上的蝙蝠，撫摸了壹番，又朝空中壹拋，放飛出去。
壹身黑袍，優雅尊貴的闍皇慢慢抿下壹口酒，笑得高深莫測，“接下來，就看中原人了。”
用所謂的三教頂峰之血灌溉出來的邪之子，真是令人期待。

緩解了傲笑的傷勢後，龍宿吩咐穆仙鳳暫且照料，便出門采藥去了。至於傲笑這個毫無自衛能力的病人的安全問題，也完全不用擔心，反正有兩位先天坐鎮疏樓，這樣的陣容，哪怕是闍皇西蒙也要忌憚。
仙鳳將兩位客人請到西苑亭臺中，泡上茶就十分有眼色地退下了。
劍子和佛劍簡單寒暄之後，反而陷入暫時的冷場——對於龍宿的懷疑，兩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只是此刻到底是呆在龍宿的疏樓西風，雖然主人暫時不在，也畢竟不便在這裏交換看法。
這麽呆坐著也是浪費時間，劍子想了想，有件事疏樓的人應該都心知肚明了，現在說出來也不怕隔墻有耳，便開口道：“佛劍，妳可知溯果？”
他看佛劍的神色，知道對方也是不甚了解，便簡單地介紹了幾句溯果的效用，他盡量說得輕描淡寫，可是聽著聽著，佛劍原本平和的神色變得冷肅，等劍子說完，直接說：“龍宿不可信。”
他語氣不算篤定，但已經是有了結論。
“可是時間和兵器……”劍子提出疑意。
佛劍放下茶杯，道，“佛牒會給出答案。”他的背後，闊劍藏在鞘中，大巧若拙，平靜安和，看似毫無殺氣。
“也罷，那我去找兇器，傲笑的安全就先托付給妳了。”
劍子飲下茶，便起身離開。
佛劍靜坐，閉目調息。太陽逐漸西斜，疏樓外華光壹閃，正是此間的主人歸來。
佛劍聞聲從坐禪的空靈境界中退出，不多言，倉啷壹聲，背上佛牒應聲而開，鞘首佛環凝滯，闊長劍身在空中劃過，淩厲劍光令日光褪色。
龍宿依舊含笑，眼中冰寒壹片，手中寶扇隨意壹拋，霎時化作華麗之劍，紫龍繞身盤旋呼嘯而出，他擰身出鞘。
壹時，兩大先天的劍氣激烈碰撞，風卷雲湧，漫天盡是肅殺之氣。

大理石王座上，閉目養神的王者睜開眼睛，手壹伸接住從窗外飛進的的蝙蝠，壹邊撫摸寵物，壹邊聽著，唇邊的笑意越來愈明顯。
禔摩也正好從外面回來，他剛剛經歷了壹場惡戰，寬大的銀袍被劍氣劃裂了壹塊，性性而歸，又瞥見眼熟的蝙蝠——近來，西蒙頻繁派出這些小玩意，有時送信，有時打探消息，明顯西蒙別有籌劃，雖然沒有故意避開，卻也像是並不打算讓自己參與進來，問了也是答非所問。
這樣被撇在壹邊的感覺，令禔摩很不滿，他忍了又忍，終於道：“怎麽，妳那麽關心那位合作夥伴嗎？”
禔摩回來還有他狼狽的樣子，西蒙當然註意到了，不過既然禔摩自己不願說，他也懶得多管，聽見他的質問，也並沒有生氣，拿起壹邊桌子上的高腳杯，對著禔摩優雅舉杯，他手指蒼白而精致，映著玻璃中鮮紅的液體，就像是大理石鑲嵌著紅寶石，充滿了冰冷質感的美麗，“不是。”
禔摩將信將疑，也舉起酒杯，和西蒙的在空中虛虛壹碰，喝下壹口，見西蒙今天態度松動，就試探地問，“有什麽好事？”
“不，是聽了壹出精彩的好戲。”
“嗯？”
西蒙抿了壹口，帽檐上的黑色十字架隨著他低頭的動作微微晃動，他看起來成竹在握，深邃自信的樣子令禔摩壹時移不開眼。
西蒙放走了手中的蝙蝠，看著蝙蝠從窗口中飛遠，才為禔摩解惑，“劍中真相破。”
禔摩還想再問，西蒙忽然神色壹變，隨即露出得意而冰冷的笑，“來了。”
西蒙站起來，沿著階梯壹步步走下王座，對著闍城逐漸打開的大門遙遙舉杯，“我的貴客，歡迎來到闍城”
沈重猙獰的大門慢慢敞開，儒門龍首在昏暗的天色下，從迷霧深處緩緩走近，他意態從容，沿著城堡綿延高聳的臺階拾級而上，宛如漫步在人間春光正好的花園，而非難見天光的嗜血闍城。
他手中，是脫去偽裝的辟商，上面血跡已經幹透，將這柄原本養尊處優的劍，染上決絕的殺氣。
臨近城堡門口，龍宿揮袖壹揚，辟商再次化作扇子，他華服綺羅，執扇搖曳，指間流光溢彩，眉宇含笑，傲氣凜然，如赴宴壹般，壹派從容地投入闍城的大門中。
大廳中燈火齊亮，早已等候許久的闍城王者滿意地飲下杯中美酒。

血紅色的酒波光瀲灩，在高腳杯中蕩漾，由城堡的總管維特親自為貴客送上。
龍宿看著手中造型陌生的酒杯，端詳了壹會，似笑非笑地說道：“這杯酒是闍皇用來請罪的嗎？”
斜靠在王座上的闍皇壹笑，不置可否，“龍首也可以當做是歡迎的美酒。”
“壹杯酒就想抵消闍皇給吾帶來的大大麻煩，闍皇打得好算盤。”
“哈哈哈，”西蒙低頭喝了壹口，“龍首既然來了，應當是不會計較了。”他看著龍宿，意味深長地說，“而且，妳早就想加入闍城，不是嗎？”
“未必，那要看闍皇能給出什麽令吾心動的價碼？”
“當然，我有壹份見面禮，也是壹份挑戰，只看龍首有沒有能力拿到了。”
“哦？”龍宿挑眉，饒有興趣。
西蒙朝身邊的禔摩使了個眼色，禔摩會意，端起維特送上的酒，走近龍宿。他壹身與西蒙近似的打扮，神態驕矜，氣勢咄咄逼人，端著酒走近，說是祝酒，反倒像是前來挑戰——事實上也的確如此，禔摩朝龍宿略略舉杯後，也不管對方喝了沒，自己壹飲而盡，“想來到闍皇身邊，首先要經過我的考驗。”
“好啊，”龍宿將那杯還未沾過唇的酒杯放在壹邊，“這杯酒，就等吾回來再喝。”

嵩棘居。
劍子身上的傷並無大礙，不用杜壹葦請來救傲笑紅塵的神醫出手，簡單包紮壹下，先天法力循環壹周天下來，驅除出劍氣，以靈力激發出衛氣外固肌膚腠理，傷口就在肉眼可見的速度下慢慢閉合。
然而傷口愈合到壹半，劍子突然掐斷循環衛氣，停止傷口愈合進程。他停下來想了想，披上白色紗織外衣，推門而出。
屋檐下，茶理王正在對月悠閑地喝牛血，見到劍子出來，熱情地打招呼。
劍子壹反常態，神情異乎尋常地鄭重，他看著茶理王，看得原本笑呵呵的茶理王也不由自主緊張起來，“劍仔，怎麽啦？”
“教父，請進來壹下，有件事，我想和妳商量。”
“哦哦哦，好。”茶理王小跑著進了屋子裏，進門的時候，他恰好擡頭，瞥見天上的血月。
今夜的月亮本來又大又圓，就像被壹層輕紗籠罩住，散開壹圈紫紅色的月暈，清輝朦朧。此刻，從月輪的壹角，逐漸漫上暗弱紅銅色，如同輕紗染血沁開。
劍子順著茶理王的目光，也看到月亮，他慢慢說道，“今天的月亮叫毛月亮，我們這裏又叫珍珠月亮，諺語說月暈午時風，想來明天會是個刮風的晴天。”

月暈如珍珠瑩潤，從天邊慢慢落下，清晨的第壹縷陽光從樹林間透進來，照亮草葉間懸掛的露珠。
“妳竟然……”禔摩發出壹聲慘呼，劇烈掙紮起來，想要逃走，可是脖子上突然紮入的牙齒，緊緊卡著他的頸動脈。
獵人滿意地笑著，牙齒逐漸變為屬於嗜血族的僚牙，齒下的血液飛速逆流，源源不斷帶走禔摩的生命力。
陽光照過大地的每壹個角落，落在禔摩身上，就像大火燒灼壹樣熾熱疼痛。
“西蒙……”逐漸失去意識的冰爵喃喃著喊出最後壹聲呼喚，倏忽在陽光中飛如灰演滅，寬大的銀袍軟軟塌在地上，被勝利者漫不經心地踩過。
今天是個大好晴天，太陽暖烘烘地照在身上，令已經冰冷沒有心跳的身體也沾上壹絲微薄的暖意，鎏金燦然的眼眸轉為紅寶石般的血紅純粹。
龍宿靜靜在原地站了壹會，然而看向樹林中走來的黑袍王者。
西蒙手中拿著兩杯酒，將壹杯隔空拋過來，等龍宿接下，自己拿著剩下那壹杯。
龍宿舉起酒杯，朝著太陽微微搖晃，鮮紅色的酒液在陽光下愈加剔透亮麗，折射出流轉的光華，落在他精致瑰麗的眉眼間，壹瞬間有種令人驚心動魄的華美，他閉目悠然抿了壹口，“這杯酒，果然還是屬於吾的。”
西蒙沒有說話，他走近幾步，翻手，那杯酒就傾倒在了地上——就灑在禔摩留下的銀袍邊上，很快滲透進長滿青草的泥地裏，轉瞬間毫無痕跡。
龍宿看著西蒙的動作，手中化出華扇搖著，“可惜，要是贏的人是冰爵，恐怕闍皇現在就是和他二人碰杯相慶賀了。”
“沒什麽可惜的，”西蒙冷硬地說道——就算是惋惜，也不到壹杯酒的工夫，他臉上浮現滿意而倨傲的神色，“那麽，祝我們合作愉快。”說罷，當先壹步，轉身回闍城。
龍宿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忽而頓住腳步，寶扇壹揮，拾起地上禔摩留下的銀袍。銀袍寬大，被劍氣削去了壹角，切口鋒利而幹脆，再看銀袍背面留下的劍氣劃痕，手法灑脫飄逸，龍宿看壹眼便明了這是誰的手筆，不由皺眉，“劍子？”

明菱

2016-05-01 12:34

11.
穆仙鳳端著茶走進院中，看著屋裏進進出出的茶理王、四分之三等人，她壓下心底的不安，為客人們奉上香茗，又擔憂地朝著緊閉的房門看著。
茶理王對茶沒有興趣，但是對這個憂心忡忡的小姑娘很有好感，忍不住安慰道：“放心啊，我看過了，劍仔現在沒有生命危險。”
“多謝教父，”穆仙鳳點頭，雖然這麽說著，可是她的擔憂都寫在臉上，壹點都沒有因為茶理王的話放松下來，“先生這是怎麽了？”
自從辟商現形、龍宿逃離以後，她和默言歆就被劍子帶回了豁然之境，劍子最近很忙，經常早出晚歸，她也就安安耽耽呆在這裏，不去打擾劍子，在豁然之境做些掃灑家務，豈料，這天天還沒亮，劍子就被茶理王從嵩棘居送回來，進了豁然之境的臥室裏後，就閉門不出。壹同來看望的還有好幾個劍子的朋友，大家都壹副傷腦筋的樣子，可是仙鳳去問，又含含糊糊好像理由不太能說出口壹樣。
“哎呀……這，”茶理王欲言又止，見仙鳳急得泫然欲泣，趕緊投降，說，“昨天劍仔遇到嗜血族的冰爵禔摩，不小心受傷了。”
仙鳳將信將疑，她想了想，搖頭說，“不對，只是受傷而已的話，妳們怎會如此小心翼翼如臨大敵？”
聰明的女孩子就是不好糊弄，茶理王在心裏感慨，見仙鳳盯著他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嘆了壹口氣，拉著仙鳳走到壹邊，湊近她的耳邊，小聲說，“麻煩的是，劍仔手上有禔摩的咬痕，我幫他看了，他的確中了嗜血族的毒素。”
“什麽！妳說……”仙鳳大驚失色，險些打翻手中的茶盤，茶理王眼疾手快壹把捂住她的嘴，快速地叮囑，“妳先別張揚，這事很麻煩的，我們還在商量怎麽辦。”
仙鳳壹下子冷靜下來，她氣息還是急促，但是臉上已經透出深思之色，她忽然看向劍子房間緊閉的大門——那裏面有與嗜血族代代為敵的神魔族四分之三，仙鳳收回視線，緊緊盯著茶理王，眼神有些復雜，“如果先生變成……妳們是不是要……”
後面的話她沒說完，可是少女陡然銳利起來的目光，刺得茶理王不敢直視。
茶理王避開她的目光，看向緊閉的房門，情緒低落，“不，是劍仔自己他要求的，妳知道的，轉化成嗜血族以後就不受自己控制了，再加上劍仔本身的實力……他也清楚，不管他想不想，如果不能阻止嗜血化進程，他以後就會成為很大的危害。”
“那，有沒有辦法阻止呢？”聽了他的解釋，仙鳳的目光也平和下來，她明白，按照先生的性格，是絕對不會容忍自己變成嗜血的怪物的。
茶理王沒有說話，只是嘆氣，仙鳳臉上浮現失望之色，她坐在廊下，托著腮，緊張關註著劍子屋裏的消息。
“妳也別太擔心啊，我已經割開咬傷的傷口，放掉了很多毒血，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沒事呢。”
仙鳳點點頭，“希望如此。”她低下頭，掩去眼中的深思。
檐上瓦縫間，暗中窺視的蝙蝠悄無聲息地展開翅膀。

闍城。
新打探來的消息，可以說得上是壹個意外之喜。西蒙靠在王座上，閑閑敲著膝蓋，看向窗邊翻看著嗜血族典籍的人，“我有壹個好消息，妳的好友，大概很快就要來陪妳了。”
龍宿靠在窗邊，手中是書，身邊還堆著總管維特找出來的壹堆滿是灰塵的厚殼子書，他隨手翻了兩頁，漫不經心地問，“這麽快又有下壹個了——是誰？”
“劍子仙跡。”
龍宿翻頁的手壹頓，隨即懶漫壹笑，明顯是對西蒙的話不太信，“誰有那麽大的本事把劍子變成嗜血族，真是令吾佩服。”
“據說是禔摩，血堡的人正幫著救他。”西蒙說完，見龍宿還是無動於衷的樣子——龍宿全副精力在書上，看得津津有味。西蒙不滿地皺起眉頭，“既然是妳的好友，就由妳去替我把他請來吧。”
龍宿這才把視線從書上挪開，斜睨著西蒙，似笑非笑，“是替妳，還是替邪之子？”
“這不是妳該問的。”西蒙冷哼。
“好吧，吾且去看看。”龍宿意味不明地笑笑，闔上書，擺在身邊齊腰高的壹堆書的最上面，搖著扇子化光而去。

穆仙鳳提著籃子走出豁然之境外的分岔路，沿著山路走到人跡罕至的林中，朝四處張望著，確定無人跟蹤，正要掏出懷裏的信，背後忽然響起壹個極熟悉的聲音，“不必傳信，吾已經來了。”
仙鳳驚喜地轉身，看見來人，匆匆躬身行禮，便焦急地說道：“主人，他們說先生他有可能會變成嗜血族。”
龍宿手中寶扇偏轉，從臉上移開，他定定看向穆仙鳳，任璨金眸子壹點點變成血色，“鳳兒，吾已經是嗜血族了。”
仙鳳以手掩唇低低驚呼，“主人！”不過壹驚之下，她很快就回神，看到龍宿眼神溫和似有詢問之意，再次屈膝下拜，端端正正行了壹禮，“主人。”
她目光堅定，從容冷靜，無疑是鮮明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龍宿微笑頷首，瞳孔中的血紅色飛快褪去，他沈吟道，“汝再說說劍子的情況，還有豁然之境現在有哪些人。”
聞言，穆仙鳳臉上顯出憂色，壹五壹十開始說起來。

天暗下來的時候，從市集中買菜回來的穆仙鳳整置了壹大桌美味佳肴，來招待豁然之境的客人們。她心靈手巧，菜色賣相極佳，又頻頻殷勤勸著，最後茶理王等人不忍拂卻她的好意，便都壹起落座開始享用晚飯。
豁然之境的歪脖子樹亭下，眾人圍坐壹桌，天上星漢燦爛，四面草木清新，也是吃的愜意。
劍子還在臥室床上躺著，他因失血過多，精神不濟，經常是昏睡著的。
壹陣風忽然吹開閉合的窗頁，吹得素紗帳子微微擺動，有只手伸來，拂起飄忽的素帳，掛在銅勾上。
劍子閉著眼睛，安靜地睡著，被嚴嚴實實裹在被窩裏，臉色不太好，眼下黧黑，唇色淡白，看起來分為虛弱，睡得也不太安穩，無意識地皺著眉頭。
龍宿坐在床邊，仔細端詳了壹會，他想起很久之前嘲笑劍子“嚴肅不阿易招人老”，忍不住伸手撫過劍子的眉間，手指輕輕摁平眉間的紋路，喟嘆道：“汝看，睡著都是苦大仇深，怎能不老？”
劍子當然是沒有回應的。
身為嗜血族，龍宿的體溫本來就低，可是他碰到劍子後，才發現劍子的體溫也很低，僅比他自己稍微暖了壹點，這個發現頓時讓龍宿也蹙眉。他從被窩裏掏出劍子的手，捋起寬大的袖子，在手腕上找到壹個熟悉的咬痕。
嗜血族因為愛憎之心，占有欲強烈，對自己的獵物都有特別的咬痕作為標記，以宣示所有權。這是禔摩的印跡，龍宿的頸上動脈附近本來也有這樣壹模壹樣的標記，只是自從他親自反噬禔摩後，這個印跡就消失了。
咬痕附近有割傷放血的痕跡，龍宿察看劍子的脈象，不出意料，是大量失血的證候。
“妳……”握著劍子手腕的手忍不住用力，掐出淺淺的白痕，龍宿不怒反笑，“好壹個劍子仙跡，只是，這般延緩嗜血化不過是徒勞。不如，讓吾助汝壹臂之力。”
龍宿俯下身，緩緩靠近劍子看似無知無覺的臉，落到胸前的珠紫色長發先他壹步，軟軟垂掛在劍子的臉側，與劍子枕邊披散的雪發糾結在壹起。
他壹邊極慢地貼近，壹邊壹眨不眨緊盯著劍子安然閉合的眼睛。在他距離劍子的動脈僅有壹寸之時，呼出的熱氣打在劍子的頸上，龍宿停下動作，眉眼染上壹絲意料中的笑，與劍子倏忽睜開的眼睛對視。
劍子壹手撐開龍宿的肩，以保持距離，眼神安靜而幽深，他瞳孔中映著龍宿的眼睛——依舊是金燦燦，毫無吸血前的瞳色變化。
“妳來幹什麽？”劍子手下用力，推開龍宿，自己坐起來。
“西蒙要拿汝餵邪之子。”龍宿也順勢坐直了。
“那我該是感謝妳來通風報信的，嗜血族的疏樓龍宿？”劍子說得不客氣，全身散發著拒人千裏之外的寒氣。
龍宿只是靜靜看著他，被他專註的視線覆蓋，劍子無端惱怒起來，何況計劃出現意外，他也不想再生節外之枝，手朝著敞開的窗戶壹攤，“請妳離開吧，外面多得是想找嗜血族算賬的人。”
龍宿眸光壹閃，朝劍子頷首，“那吾這就走了。”說著起身。正當劍子以為他要乖乖走的時候，身前壹陣勁風襲來，劍子本能地反擊，無奈他大出血之後反應力就慢了壹拍，龍宿飛快制住他身上膻中、神闕諸要穴，又順手封住氣海。
氣海被封，哪怕是先天高人，壹時之間，也毫無抵抗力。
“妳……”劍子壹驚，已經被龍宿捂住嘴，龍宿臉上是溫和淺笑，此刻卻讓劍子有些毛骨悚然。
“汝還是再睡壹會吧。”龍宿微笑，按住劍子後頸的玉枕穴，然後接住了失去意識的劍子。

明菱

2016-05-01 12:50

12.
飯桌上，本來應該是大快朵頤的眾人詭異地安靜，幾個人都圍在茶理王身邊，壹起看他手上的監視器屏幕——先前茶理王就在劍子臥室裝了監視器，此刻看著龍宿擄走劍子，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要去救嗎？”
“不用吧，”茶理王抓著腦袋，“劍仔剛才打的手勢，叫我們不用擔心。”
杜壹葦還是放心不下，“可是那個疏樓龍宿居心叵測，劍子受制於他……那我們就坐著？”
“也是啊，壹看就不是什麽好人，剛才差點就咬上去了，還好劍子早有準備啊。”
秦假仙也十分惱火，“上鉤的居然不是西蒙，白忙活了壹天。”
“妳們安靜，”南柯補夢瞇著眼睛，不滿地打斷他們的喧嘩，“劍子睡著了，我要入夢去問問他，看他怎麽安排。”
眾人聞言，都靜下來，緊緊盯著南柯補夢不說話。
南柯補夢闔上眼睛搖頭晃腦了壹會，片刻後，他睜開眼，“我聯絡上他了，他說先按兵不動，計劃更改，他要我們不用擔心，他會隨機應變。”
“那就好啊，唉，”杜壹葦松了口氣，夾起壹筷子菜嚼了兩口，忍不住埋怨茶理王，“教父，妳們膽子也太大了。”
“哪裏，”既然暫時沒事，教父也興致勃勃地吃起來，不過還是很惋惜，“大好機會啊，誰想到西蒙那個膽小鬼居然自己不來。”
“四分之三、佛劍都藏在外面，要不叫他們壹起進來吃吧。”
“來吧來吧。”

劍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壹個建築風格奇特的房間，水晶吊燈，老舊的壁爐，四周是暗沈沈的石砌墻壁，他躺在壹張大而軟的床上，身上蓋的是柔滑細膩的宮緞被褥，紫紗帷幕低垂，床頭櫃上擺著雕花繁復的燭臺，燭火幽幽亮著。
他試著運功，發現氣海依舊被封著，這不是龍宿偷襲時候隨手下的那種臨時禁制，在他昏睡的時間裏，龍宿結結實實地下了數道禁制，覆蓋奇經八脈，緊鎖沖任二脈，劍子不是不能強行沖破，只是沖開經脈時間，足夠驚動龍宿回來補下禁制，想到這裏，他也就打消這個念頭。
劍子掀開被子，拂開垂落的紗帳，從床上下來，擡頭便看到房裏壁爐前的人，動作壹滯，又若無其事地披上外衣。
龍宿正靠在躺椅上翻壹本書，壁爐裏的柴火燃燒著，火焰搖擺，照得龍宿身上明滅不定。
等將外衣上壹排袢扣都結好，劍子才冷冷淡淡地問，“妳什麽時候肯放我回去？”
龍宿闔上書，回頭上下打量著穿戴整齊的劍子，居然是詫異地問，“天都黑了，汝穿什麽衣服？”
劍子被他的厚臉皮氣笑了，不客氣地回擊，“進了賊窩，當然得多穿點，免得被宰了吃得太快。”
龍宿笑笑，倒是不意外劍子剛醒來，就對自己的處境很清楚，“汝放心，除了吾，沒人能吃得了汝。”他說的時候帶著笑，映著背後的火光，意態慵懶，說的話卻讓劍子聽出鄭重其事的味道。
劍子反倒笑不出來了，他垂眼看著腳下地毯上華麗的花紋，“是西蒙讓妳來的？”
龍宿也安靜下來，算是默認了劍子的猜測。
劍子本來想問“那妳把我拎到這裏幹什麽”，忽然想起什麽，又閉上嘴。
龍宿神色壹動，“是想問，吾把汝帶到這裏有何目的？”他雖然含笑，神色卻冷峻下來，“劍子仙跡，劍君墓前，汝答應過吾什麽？”
顯然，兩個人都想到了在劍君的葬禮上，龍宿對劍子的叮囑。
“劍子多謝好友惦念，”劍子語氣溫和坦然，有難以動搖的堅決，“只是生死有命，我……與妳不同，請妳不要再插手我的選擇——放我回去吧。”
頓了頓，見龍宿不為所動，劍子又道，“何況，妳那時候答應我的，妳也沒有做到。”
——所謂“縱使變成嗜血者，亦可以為正道效命”這樣的話，龍宿亦不曾也不願遵守。
龍宿沈默良久，方開口，“吾下的禁制，大約壹天之後會自動解開，讓吾招待汝壹宿，明日禁制松開，汝就自行離去吧。”
劍子猶豫了壹會，點頭應下，“好。”
得到答復，龍宿心情似乎好了點，起身往壁爐裏添了根木條，走出房間，不壹會兒，端著壹個食盤進來，在床邊的圓桌上放下，“吃點東西吧。”
食盤上是壹碗鴨血粉絲，壹碟紅杞豬肝煨小米粥，還有壹瓦罐參茸八寶湯。
劍子看著色香味養俱佳的晚飯，不能說不動容，仙鳳不在，在闍城能準備這樣的菜，必定是龍宿親自下廚了。龍宿是不是居心叵測另說，這樣的悉心對待，也不容劍子輕慢推辭他的好意。
剛要下筷，想起什麽，劍子再看著坐在壹邊不動的龍宿，忽然眼神就復雜起來，狀若隨意問道，“妳呢，現在吃什麽？”劍子問得隨意，話裏的意思卻讓氣氛頓時凝滯。
“別問了，吃吧，”龍宿輕聲催促，見劍子還在發呆，嘆了口氣，安慰道，“至少到現在為止，吾不曾傷過無辜性命。”
以後……就說不定了。劍子聽出他未盡之意，也只能苦笑，下箸開始用餐。

飯後，劍子執意要去外面散步消食，龍宿也由著他，陪著劍子壹起出了這棟小樓，走上闍城的街頭。
與人類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相反，闍城的深夜，才是嗜血族們狂歡的開始。街上時不時有匆匆走過的嗜血者，馬車來回奔馳，城堡中燈火輝煌，舞會和晚宴通宵達旦。
從闍城看到的月亮，泛著妖異的紅光，暗示闍城角落中無數滋生的邪惡。
劍子摘下頭上的兜帽，視野豁然開朗，他和龍宿漫步在街頭，看著壹輛輛裝飾各異的馬車奔向闍城最高的城堡，揶俞道：“闍皇的晚宴，妳不去？”
劍子的身形被純黑的防風鬥篷籠罩，這是龍宿強調闍城晚上風大又冷，非要劍子披上的結果。雖然事實上，密閉的闍城，無風，更不冷。
“沒什麽好看的，不見天日，被欲望支配的人，加倍地在夜晚瘋狂。”龍宿看著遠處闍皇的城堡中進出的貴族們，很是不屑。
“我還以為，華麗無雙的龍宿，是不會錯過這樣大放光彩的場合。”
“那些人，還不值得吾費心思，”龍宿側眼看劍子，劍子摘下兜帽，露出雪白色長發和道冠，在夜色中分外顯眼，引得不少人側目。
——這樣張揚的表現，像是唯恐不引起嗜血族們的註意壹樣。
龍宿半真半假抱怨起來，“何況，吾還要防著劍子汝不安分，壹不小心就潛入闍皇城堡，給吾惹來麻煩。”
“沒有千日防賊的，只有千日做賊的。”
“病怏怏的賊，還是提早打消賊心吧。”龍宿也順著劍子的話頭閑扯。
“好友，不如我們也當壹回梁上君子？”劍子躍躍欲試。
“好友莫要胡鬧了，吾是不會幫妳解開禁制的。”龍宿態度堅定。
劍子眨眼間，又是計上心來，他誇張地長嘆，“我可是為了好友著想，我不去妳怎麽和西蒙交差？”
龍宿瞥了劍子壹眼，看他裝模作樣長籲短嘆，不由分說把劍子的兜帽重新放下，嚴嚴實實擋住周圍人的異樣的視線，湊在劍子耳邊警告：“安分壹點，不然吾就親上來了。”話出口，龍宿自己都有些錯愕，不自在地低下頭。
幸好兜帽寬大，足以擋住劍子的表情，劍子輕咳壹聲，掩飾那瞬的異樣。
龍宿幫他整理好兜帽，退開壹步拉開距離，輕描淡寫地道：“嗜血族只受轉變他的那個嗜血族的控制，吾反噬了禔摩，因而這世上沒有人能控制吾，包括西蒙。”
“那妳為何……”劍子欲言又止。
——既然如此，那妳為何投入闍城。
龍宿冷笑，語氣尖誚，“若不是得知吾之好友危在旦夕，劍中真相破之後，吾只願與汝永不相會。”
龍宿話中的戾氣，仿佛壹把鋒利的刀，壹下子割斷了兩人用笑語晏晏維持的假相，露出彼此之間身份立場的鴻溝。
哪怕暫且還可以插諢打科，可是龍宿暗害傲笑是真，背叛中原是真，投入嗜血族陣營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還有溯果……想到這裏，劍子的心沈下去，甚至連剛才龍宿半真半假的笑鬧，都好像變成壹團好看的虛像，不可輕信，需要提起十二分的警惕。
不……至少龍宿對我還是懷有善意的。劍子阻止自己深想下去，他不願將龍宿所做的點滴全然歸結為別有用心的陰謀，但是，龍宿是嗜血族，對中原正道必然是不懷好意的。
這樣的龍宿，還可信嗎？
劍子陷入沈默，沒有再說話。龍宿等了壹會，也大概猜到劍子在顧忌什麽，搖著扇子自顧自走著，事到如今，要說他和劍子還能心平氣和地當做沒事壹樣，本來就是癡人說夢。
既然說到了禔摩，龍宿又想起來了，輕嗤壹聲，索性把話說破，“禔摩已死，所以汝也無需再想著玉石俱焚，就算劍子仙跡變成嗜血族，依然可以為正道效力，不受闍城的制約。”
龍宿口氣冷淡，劍子卻忽然福至心靈，頓時懂了龍宿將他擄走的舉動——不止是防止西蒙前來，更是擔心中原正道對轉化成嗜血族的劍子下手。
將劍子帶到中原勢力到不了的闍城，等到劍子養好傷，轉變也已經完成。而所謂“燈下黑”，西蒙也料想不到劍子就藏在他眼皮底下的闍城裏。
劍子斂眉不語，他不能說出來這是壹個精心安排好的引蛇出洞的戲碼，目標是圍殺闍皇西蒙。龍宿的前來是意料之外，甚至是破壞了他們的計劃，可劍子生不出埋怨，也沒有懊惱，只是心底又苦又澀，幽幽嘆息。
這世界上對劍子好的人有很多，很多人甚至好得可以交付生死，可是好得這麽細致的，從來只有這壹個人。

沿著闍城的主城街道繞了壹圈，二人最終還是回到了龍宿暫居的小樓。夜已深，劍子本就身體虛弱，走累了回房後，在壁爐前的躺椅上坐了壹會，倦意襲來，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感到有人靠近，劍子被爐火烤得渾身熱乎乎的，那個人冰冰涼的手壹握上來，劍子困意就散去壹些，努力撐起眼簾，就看到龍宿近在咫尺的臉。
“什麽事？”劍子含糊問道，他幽黑的眼眸半醒不醒，比起清醒時的從容淡然，整個人看起來特別放松，像只毛茸茸的小白熊。
“到床上睡。”大概是夜已深，龍宿的語氣也特別柔和。
“我睡這裏就夠了，好友妳自己睡吧。”劍子說著到頭又要躺下。
“也好。”龍宿也不勉強。
劍子重新闔上眼簾，聽著壹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壹會，有毛毯輕柔地蓋上來，絨毛蹭到劍子的臉頰，軟綿綿的，劍子閉著眼睛，“謝了。”
然而劍子再想睡下，卻始終無法再達到之前那樣全然放松的狀態，原因無他，龍宿就呆在他身邊不遠處，作為能探究天地源流的先天，哪怕是熟睡，只要靜心探查，都能對周圍數裏範圍內的動靜了如指掌，更何況，是被龍宿如有實質的目光壹直籠罩著。
劍子翻來覆去好壹會，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睛，“就算我臉上有臟東西，也請好友多多擔待，不要再盯著看了。”
龍宿在幾案上鋪開畫紙，正拿著壹方松煙墨在硯臺裏細細研磨著，聞言，指指躺椅邊上擺的壹盆花——天青釉的四足花盆中栽著壹叢花，碧葉如玉妝成，擁著壹個垂落鼓脹的白色花苞，正是龍宿喜愛的白曇花。
“汝睡汝的，吾畫吾的，”龍宿淡定地安撫，還來了壹句，“吾要畫汝，還用得著看？”
龍宿不認賬，劍子也懶得和他爭這個，他翻了個身，調整位置，方便看躺椅下的花，然後思緒漫散，恍惚記起出門前，這盆花還是不在的，也不知道龍宿什麽時候搬進來的，看那花苞將開未開，大約今晚就要盛放，好奇問道，“妳要畫它開放嗎？”
“吾連續數日夜裏，用爐火的熱度催花，只等今日就能畫壹幅《曇花夜醒圖》，”龍宿備好筆墨，萬事俱備，只等曇花壹現。
“妳真是有雅興。”劍子誇了壹句，闔上眼睛，聽著壁爐中柴炭畢剝的輕響，慢慢睡去。
在半夢半醒中，有馨馥安寧的香氣隱隱約約濃郁起來。
終於開了，劍子腦海中閃過這句話，徹底了無掛礙，終於在香氣中沈入夢境。
潔白的花瓣層層展開，端莊清雅，淺黃的蕊顫顫巍巍地從花瓣的包被中露出來，壹時間，暗香浮動。
龍宿懸腕，筆尖淺蘸硯臺，毫毛瞬間吸飽了墨汁，他側頭看了眼已然熟睡的劍子，莞爾壹笑，筆落紙上，細細勾畫，宣紙上壹朵悠然綻放的曇花漸漸清晰。

明菱

2016-05-06 21:15

13.
劍子仙跡即使是睡著了，神識觸角也四散開去警惕著突發情況。
還來不及睡到自然醒，他雪睫輕顫，已經睜開眼睛，清亮壹如鷹隼，直直從閉合的窗頁看向外面。
壁爐燒了壹夜，烘得室內溫暖如春，窗扇上鑲嵌的彩繪玻璃也蒙上了壹層白白的水霧。龍宿不在，畫案收起來了，臥榻下的曇花也被端走了，滿室寂靜，除了驚醒的劍子，只余淺淺的殘香。
劍子試著運氣，發現脈絡中的禁制已經解開，松了口氣，揮手間袖中射出壹縷氣勁，打落窗頁上的插銷，就在那壹瞬間，緊閉的窗頁忽然被壹股大力向內推開，壹片陰影隨之沖進來——那是無數密密麻麻的蝙蝠，腥風撲面而來，如黑旋風壹般朝劍子席卷，轉瞬間已經近在咫尺，劍子甚至能看清它們明晃晃的白色僚牙。
劍子佁然不動，不躲不閃，灰黑眼眸沈靜如水，安然似直面清風徐來。就在無數蝙蝠落下齒爪，堪堪要觸及他的剎那，忽然齊齊被驟然騰起的罡氣震飛四散而去，盡數砸在四周墻壁上，劈裏啪啦積了壹地黑色的屍體。
不過是壹個眨眼間。
劍子這才看向窗外的不速之客，啟口話中暗藏千鈞殺氣，“闍皇西蒙。”
敞開的窗外是闍城灰蒙蒙的天，嗜血族之王籠罩在黑袍裏，站在對面小樓的陽臺尚，冷冷看向這裏。他黑袍無風自動，瞳仁直勾勾地盯著劍子，有些漫不經心，像是看向羅網中垂死掙紮的獵物，蒼白精致的面容上是嗜血的邪異之笑，“尊駕前來闍城，怎麽不知會我壹聲，我也好設下盛宴款待。”
“不敢，本就是不速之客，對上不速之客，還是劃下道來。”劍子眼眸清寒如深潭，不欲與西蒙多言，周身氣機肅然，殺意壹觸即發。
只是他重傷未愈，古塵又不在身邊，此刻對上西蒙……實在有些棘手。
“要是我執意留客呢？”屬於王者的黑暗氣息爆發開來，西蒙先前探知劍子身在嗜血轉化的虛弱期，此刻雖不敢小覷中原道教頂峰的實力，卻也隱隱有萬事盡在掌握的得意，殺機已經鎖定劍子，只等他片刻松懈就出手擒拿。
正在雙方互相對峙之時，另壹股強大的氣場毫無征兆地闖入凝滯的空氣，驟然打斷兩人角力的殺機。
臥室的雕花門慢悠悠劃過厚厚的地毯，無聲無息打開，龍宿搖著手中華扇，扇起的微風吹拂身前散發，漫步走進，並無如臨大敵的緊張，金色的眼眸閑閑壹掃，看到那滿地的蝙蝠屍，明顯不滿地蹙眉。
他這壹派悠然，看得西蒙和劍子眼神都有些變化。
此時此地，龍宿態度曖昧，對於這敵對的兩人，是敵是友，立場皆不分明。
“闍皇駕臨此地，真是熱情過頭。”龍宿沒有看劍子，四顧之後，嘆了壹句。
西蒙隱含怒氣，劍子眼中略顯怔忪，繃緊的身體仍未松下來。
西蒙的視線在共處壹室的龍劍二人身上來回，冷哼道：“疏樓龍宿，我要妳替我把劍子仙跡找來，妳卻私藏下來，呵，不想龍首身為嗜血族依然有此熱血。”
“哈”，龍宿嗤笑，以扇半掩面，露出半張似笑非笑的臉，慵懶而不減狂傲之氣，“西蒙，吾何曾說過聽命於汝？”
西蒙面上森然，不怒反笑，“好壹個疏樓龍宿。”他還要再說，卻見龍宿又轉身以扇指著劍子，喟嘆道：“不過，闍皇盛情相邀，劍子汝豈可不去赴宴？”他說得理直氣壯，燦然金眸含笑間，凝成純粹的楓紅色，盯著劍子，眼中有深沈幽光。
西蒙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按捺下殺意，饒有興趣地看著好戲。
龍宿走近劍子，笑意款款，熱情邀請道：“好友傷勢未復卻執意要走，要吾如何放心的下——不如隨吾壹道去闍皇之城堡，小住幾日？”
劍子斂眸不語，濃密長睫掩下復雜的眸光。
龍宿與西蒙聯手，劍子並無勝算。
何況，暫停的計劃也該繼續了。
“好。”劍子寒聲道，語氣稍緩，敵意未消。
西蒙側身甩落披風，王者威壓完全放開，黑暗狂暴的氣息蠢蠢欲動，他瞥了龍宿壹眼，勾唇壹笑，“那我就先走壹步，在闍皇城堡恭候二位，請。”在森然的大笑中，身軀化作無數蝙蝠散開。
蝙蝠群化作天空中的黑點逐漸散去，遙遠的天穹下，暗沈沈的闍皇城堡仿佛箕踞的嗜人巨獸，等著獵物上鉤。
西蒙壹走，室內的二人陷入寂靜，誰也沒有說話。
方才與西蒙對峙，雖然並無動手，可是劍子調動全身功力，已做好搏殺的準備，現在暫時放松下來，精心調息壹周，再睜開眼，心已定，意已決，人似劍，氣如虹。
他沒有質問龍宿為何出爾反爾，那壹刻，龍宿身上的疏離和暗藏的危險氣息，無不提醒著他人與嗜血族之間不可逾越的立場，過去的情誼在這樣的對立之下也變得莫測難辨。
短暫的沈寂後，是龍宿先開口，他語帶諷刺，“汝昨晚不就是想伺機混入城堡嗎，西蒙相邀，不正合汝意？”
“大約我是在吃驚，華麗無雙不可壹世的疏樓龍宿，也有為人馬前卒的壹天。”劍子刺回了壹句。
“汝以為是吾叫來西蒙的？”珠光四溢的寶扇停頓。
“是與不是，無關緊要。”劍子看也不看龍宿，開始整理儀容，攏住壹股頭發盤上道冠，將冠帶重新結好。
龍宿輕笑，忽地貼近，在劍子來不及避開的時候，飛快低聲說了壹句，劍子瞳孔收縮，側身避開龍宿，面上已然色變。
龍宿說的是：“禔摩的咬傷，是真是假，還有誰比吾更清楚？”

長桌上是新鋪好的餐布，城堡總管擺好刀叉，來來回回端上菜點，末了躬身退下，儀態無可挑剔。
燭光明亮，將盤中帶著血絲的牛排照得肌理分明，倒映在晶瑩剔透的玻璃杯中，紅光瀲灩——不用看，劍子已知那杯中盛著的是什麽了。
城堡的主人舉起酒杯，對著燭光微微搖晃，欣賞著粘稠的質感，瞥了壹眼劍子，說道，“剛出生不足月的嬰兒，割開動脈，只取心頭最鮮美的那壹管血，我尊貴的客人，妳為何不品嘗壹下？”
劍子寬大的袖中手已握緊，面上仍是不動聲色的漠然，“赴闍皇的晚宴，當然要萬分小心，否則，就算劍子皮糙肉厚，說不得也被人開膛破肚，取血成了他人盤中餐。”
“哈哈哈，好壹個風趣幽默的劍子仙跡，”西蒙酒杯壹轉，看向龍宿，“龍首意下如何？”
龍宿伸手向杯，手指滑過外杯壁，又放開手，“血已冷，可惜，要辜負闍皇好意了。”
“妳們都不動手，那就是我這個主人有不周到之處了。”西蒙嘆息。
“維特，”西蒙喚來總管，吩咐下去，“既然貴客不滿意，妳還不快再上新菜，務必要讓闍城的貴客，賓至如歸……”
“不必了，”劍子打斷他們的對話，袍袖壹揮，人已站起，“多謝款待，劍子心領了，諸位繼續，我先行壹步。”
他拒絕得堅決，西蒙毫不意外，啜飲了壹口杯中的鮮血，緩緩道，“我對三教頂峰仰慕許久，鎏法天宮匆匆壹會，未能深交，深以為憾——劍子，既然難得來了，還是住下吧。”
龍宿手中化出寶扇，慢條斯理扇著，看著劍子不說話。
“也可。”劍子淡淡說道。
他答應的如此爽快，倒是出乎西蒙意料。西蒙壹詫，眼中化出幽詭之色，“維特，帶著貴客去臥房。”
“Yes,Master西蒙。”維特做了壹個請的姿勢，劍子跟著他，壹身白色道袍沿著樓梯曲折而上，漸漸隱入黑暗中。
西蒙對著龍宿舉杯，看向他不曾動過的飲品，交換了壹個嗜血族才懂的眼神，“龍首想再要壹杯麽？”
純凈的鮮血散發的腥氣，在嗜血族發達的嗅覺中甜美而誘人。
龍宿斜睨著杯中開始凝固的血，淡淡壹笑，有點不屑的意味。
“哦？”
“吾從不屈就，”龍宿仰頭看向盤旋向上的樓梯深處，似笑非笑，“不妨直說了，吾要的只有那壹位的。”
想要噬咬進他溫熱的皮膚裏，吮吸他滾燙的血液，看他臉上痛苦而愉悅的樣子，然後——把他拖進黑暗中永恒相伴。
“真巧，我最疼愛的邪之子也想要他。”西蒙的眼睛映著燭光，宛若蠢蠢欲動的鬼火，暗藏威脅。
“那就各憑本事，”龍宿笑笑，已經站起來，“吾先失陪了。”不去看西蒙臉上陰冷詭譎的表情，悠然走到扶梯口，拾級而上。

維特在過道口碰到龍宿，他驚詫道：“M.r龍首，妳也打算留宿嗎？”見龍宿默認，他換上誠摯而不過分熱情的表情，“那，請隨我往這裏來。”
“不必，”龍宿擺手阻止他，“帶吾到劍子房間去。”
“這……”維特吃驚之後，為難著。
“吾與劍子是多年好友，同塌而眠，胼手胝足，這是常有的事，吾去拜訪，劍子難道還會怪罪汝？”他久居上位，輕描淡寫的話也令人信服，倒真顯得維特少見多怪壹樣。
“可是Master西蒙說……”
“吾已經知會闍皇，他並無異議。”
“那就……好吧，請跟我來。”維特被說服了，轉身帶著龍宿走回頭路。不壹會兒，就到了劍子房間。
維特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華美卻昏暗的居室，劍子斜靠在扶手椅上，似在閉目養神，見門開了睜開眼睛，看到去而復返的維特也並無異色，只是透過維特看向他身後的龍宿，冷冷淡淡。
維特正要介紹龍宿的來意，龍宿已經揮手示意他離開，維特瞧劍子的表情也不像不滿，便行禮後闔上門離開了。
“請自便。”劍子說著，又閉上眼睛，竟似不願再看他壹眼。
“吾知道，邪之子藏在什麽地方。”
“條件。”
“吾今日還未進食，”龍宿化去手中的扇子，走近劍子，金燦燦的眼眸像是誘惑壹般，“壹點點就夠了。”
劍子看了他半晌，右手指風如刀，在左手腕上壹劃，鮮血就從傷口沁出。
“妳……”劍子居然不討價還價，如此果決，倒讓龍宿吃驚，而後是哭笑不得，他執起劍子的手，俯下身去。
劍子轉過頭，不想去看龍宿吸血的樣子，卻感到腕上有柔軟而濕潤的東西滑過，他像被電擊中，壹怔壹驚後想抽回手，可是龍宿緊緊拉著，壹時竟縮不回來。
傷口本就不深，在嗜血族的唾液作用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除了腕上殘留的血跡，連疤都沒有留下。
劍子怔怔地看向龍宿，卻落入壹片楓色的溫柔凝視中，就好像很久之前，龍宿在不和劍子擡杠的時候，偶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壹樣。
就好像……龍宿仍然愛著他壹樣。
就好像……他們依然是彼此最親近和信任的人壹樣。
真是荒謬，我還在妄想什麽。劍子在心裏對自己斥責，他耳邊回響起那時千年樹對他的叮囑“溯果如輪回，除非死，如附骨之疽，永無解除的可能”。
劍子甩脫龍宿的手，呼吸如常，冷淡地道，“現在妳可以說了。”

明菱

2016-05-06 21:27

14.
夜色岑寂，經過簡短的交談後，兩人又復沈默。劍子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龍宿無聊之下，拿起壹本書，坐在床頭開始看起來。

以靜制動，在等待中蟄伏。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風聲驟然變大，呼嘯來去，仿若驚雷連綿不斷炸起。劍子睜開眼，快步走到窗前，推開窗頁，狂風迎面而來，吹得他額發劇烈飛舞，他卻渾然不覺，只看向雲層中逐漸擴散的漩渦。

黑雲旋轉，漩渦中心風起雲湧，有壹陣激昂的樂聲穿透雲層，殺氣四射，戰意如焚。雲層乍開，有黑衣銀槍的驅魔人從天而降，落到城堡之上，帶著神魔壹族的千年宿命，來誅殺嗜血族之王。

城堡的大門轟然打開，闍皇在壹片飛沙走石中穩穩踏進戰圈，天敵之間無需多言，恩怨之下是不死不休的才能得到的終結。

長槍在驅魔人手中旋轉，壹分為二，化作雙手持握的銳利槍刃，銀光流轉，咨意揮灑，如壹盆水銀潑灑開去。

邪之刀出鞘，是比夜色更深的黑暗之色，刀起，無聲無息割開夜色，割開狂風，彰顯嗜血壹族最邪惡的力量。

雙槍邪刀激烈碰撞，火星四濺，炸裂聲不絕入耳，雙方對抗的強大力量席卷塵沙，隨風遍地亂石走。

城堡外戰況激烈，劍子只是居高臨下圍觀著，並無下場的打算。

“從王者之墓進階完畢的四分之三，這就是汝們定下的對戰西蒙之人麽？”身後有人走近，壹同站在窗邊觀戰，“嗯……戰況僵持，劍子，汝不去添上助力？”

“這是神魔族的宿命，也是四分之三的使命，”劍子淡淡說道，“何況，自古邪不壓正。”

“哈哈，看來今晚的闍城將是壹個不眠夜了。”

“那妳呢，”劍子忽然將視線從激戰中移開，直視龍宿，“還想伺機帶走邪之子嗎？”

疏樓龍宿輕搖寶扇，半遮著面孔，眉峰揚起，狀若不解其意，“汝此言何意？”

“西蒙陷入苦戰，若我參戰，不正合妳意——龍宿，妳對邪之子的野心昭然若揭。”劍子話中隱含金石殺伐之氣。

“好，好，”龍宿身上亦有殺氣彌漫，手中寶扇壹轉化作辟商，只等華麗出鞘，“汝要攔吾？”

劍子啟唇長嘯壹聲，有清聖之氣倏然穿透雲層，自窗而入劍子之手，入手的剎那，沈黯的銅劍光華蘊藉，爆出凜冽劍氣——正是天人之劍，古塵。

古塵與辟商本是同爐鑄造的名劍，雖皆未出鞘，劍氣沖撞之下隱隱震顫蜂鳴不止。

“汝果然是偽裝被禔摩所傷，”龍宿並無驚詫，眼中神光流轉，“咬傷是假，體溫降低是失血所致，虛弱則是汝故意示弱於人。”

劍子雖未說話，神色已經是默認了。

“汝也是為邪之子而來？”龍宿說的是問句，語氣卻是篤定，手中辟商劍穗搖擺，蠢蠢欲動。

眼看就是壹場龍爭虎鬥，劍氣激蕩，劍子身後垂地的簾幕鼓風而舞，飄忽不定，劍子罡氣外放，如淵如海，在壹室狂風淩亂中不動如山。劍子深深凝視著龍宿，眼眸如千丈清潭深底的黑卵石，朦朦朧朧在幽深之處，可望不可觸及，有想象得到的冰冷徹骨。

“妳錯了，我的任務，是攔下妳。”

話音剛落，龍宿神色壹變，他已經感受到佛劍浩然博大的力量波動，而位置……就在闍城。

“佛劍已經帶走邪之子。”劍子亦是感覺到那股波動，邪之子力量尚若弱，雖然劇烈掙紮妄圖逃脫，還是被佛劍制住強行帶離了闍城。佛劍將把邪之子帶去西佛國鎏法天宮，讓小活佛再度凈化。

龍宿壹怔之下，心念幾轉，已經想通其中關節，“是南柯補夢傳遞的消息……”震驚過後，他復又拊掌嘆道，“怪道汝近來嗜睡，原來如此。”

龍宿向來心機深沈，謀劃縝密，臨到頭行事卻頗為隨心所欲，輸了這壹著棋，也不在這寸土之失是糾結，灑然壹笑，揮手化去辟商，又作寶扇，慢慢搖起來，這就是放棄去爭奪的意思了。

龍宿既然先讓了壹步，劍子垂眸，身周罡風收斂，古塵殺氣頓消，又變回光澤沈黯的拙樸銅劍。

銀槍紅染，邪刀飲血，不死不休的戰鬥終於到了尾聲。

槍刀碰撞，驅魔人和闍皇壹擊即分，冷漠的眼神短暫交匯，風停雲住下是最後壹招的蓄力。

“神魔紫魘。”雙槍壹合，化作長槍，銀光凜冽舞動，招引漫天銀藍雷柱。

“闍皇血焰。”邪刀所向之處，地獄烈火騰燃，讓空氣扭曲，爆裂的氣流，轟動飛沙走石。

雷柱風馳電掣，擊穿空氣，烈火鋪天蓋地，兩個身影同時躍起，拖出兩道殘影，劇烈的沖撞讓天地為之色變。壹聲轟鳴之後，邪刀脫手，飛出雲海。

不及再說什麽，觀戰的劍子和龍宿已然壹先壹後化光而去，直沖雲海去追邪刀。

戰圈中塵埃落定，落敗的王者不減驕傲，染血的鬥篷被身上爆發的氣流沖擊得鼓脹如風帆，巍峨的城堡在他身後，轟然倒塌。

又是壹段傳奇的終結。

邪刀入手，觸手是森冷的妖異邪氣，若非功力深厚意誌堅定者，將被其中蘊藏的歷代嗜血族之王的血煞之氣迷亂心智。

劍子握住邪刀，腳下是翻湧的白雲，身側是霧氣千幻，風吹得衣袂獵獵飛舞，他如雲間白鶴，氣定神閑，望向身後追來的人。

紫光倏忽壹閃，遍身珠玉琳瑯，龍宿遲了壹步，瞥見劍子奪得邪刀，嘆了口氣，“不愧是劍子仙跡，仙人之跡瞬息萬裏。”

“承讓，紫龍遨遊雲海，劍子豈敢不搏盡全力？”劍子衣帶當風，颯拂之間，映著星光朦朧，不卑不亢，飄然如仙。

“好吧，邪刀既已入劍子之手，吾也只得扼腕嘆息，失之交臂唉。”

“邪之刀，亦是斬邪之刀，好友還是不要肖想了。”

戰利品的歸屬這麽幾句話定下來了。

龍宿站在雲間，看向遠方天際線上崩塌的巍峨闍城，“壹代王者的終結，如狂花落葉般，亦不失為壹場華麗的落幕。”

“我說過，邪不壓正，自古從來如此。”劍子收起邪刀，袖挽清風，腳踏流雲，白衣飄忽，幾乎與雲霧混為壹色，意有所指地說道。

“道高壹尺，魔高壹丈，光與影，陽與陰，清與濁，無盡的爭鬥、搏殺、轉化，終須相生相克，才幻化出斑斕世界，終局如何，尚且未知未定，想必會有別樣的精彩。”龍宿站在雲間俯視大地，寶扇輕搖，璨金眼眸波光閃動，平靜中漾開詭譎。

“天地之道，萬物之綱紀，生殺之本始。若不逾天地法則，不越正邪，不隳綱紀，不濫生殺，看雲生萬象，察品類悠悠，不亦樂乎？”

龍宿听然而笑，“夫如苦境，雖則鬭亂紜紜，然命世奇傑，時時間出，如花葉遞榮。劍子，汝既有觀雲生萬象之語，為何又涉水而行，汝既無超然物外之穎悟，豈非執似是而實非？”

“問道之路，壹則全真己身，釋縛脫艱，再則拯黎元、濟贏劣，不惜其命，此謂至道之宗，儒門亦有此獨善兼濟之論。”

龍宿淺笑，如山嵐驟起，迷離莫測，帶著微不可見的嘲諷，“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劍子神色若冰雪凜然，眸光堅定，“雖終歸於爛焦，必壹溉者後枯，壹溉之功固不可輕視。”

龍宿似笑非笑，語調幽寒，壹語雙關，“孜孜汲汲，汝敢以蕞爾之軀櫛風沐雨，為何不敢同乎自然、順乎本心？”

——抑情忍欲，何以濟世？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吾不舍中原，亦避無可避，”劍子聽懂他的言外之意，目光幽微，只是淡淡說道，“清虛守靜，少私寡欲，同乎大順。”

“好。”龍宿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陰霾，口中稱善，不再言語。

劍子垂眸，雪睫微微顫動，眸光清如寒潭，又如水中支離的波光。劍子並無乘勝追擊再添駁論，只是靜靜觀雲濤分合散聚。

河漢之間，壹紫壹白兩個身影，佇立雲端俯瞰，漫天星光如織，雲流如浪潮沈浮淌過腳邊，虛空之中，他們默然靜立，宛若壹對並生的蓮花，遺世獨立，染盡雲霄清露。

天亮之後，劍子回到了豁然之境，茶理王等人都在。

照理說，西蒙已死，邪之子被帶往鎏法天宮看管，闍城倒塌，嗜血族元氣大傷，傲笑紅塵傷勢好轉，眾人本該是壹片喜色，然而臉上皆有郁憤之色。

劍子心中壹凜——又有事發了。

“劍仔，我們回到這裏的時候，在門口發現壹個快要死的和尚，叫八癲，他有話要帶給妳……”壹見到劍子，被白布裹得嚴嚴實實的茶理王就跳起沖出來。

劍子的心沈下去，環顧四周，並沒有見到往常回來時笑吟吟出來迎接的穆仙鳳，便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

“他說仙鳳是臥底，騙走了佛牒，”茶理王說到這裏也是壹臉惋惜，他對豁然之境的這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很有好感的，“還說他的同伴被那個龍宿所殺，他逃回來送信，說完之後就死了。”

“執迷不悟。”劍子牙齒發顫，幾乎壹字壹句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眸中似有烈焰燒灼，閃過壹絲痛恨。

仿佛應和著他的痛悔悲憤，背上的古塵震顫長鳴，引得四周的風驟然變大。

這兩日龍宿幾乎與他形影不離，唯壹奪佛牒殺七笑八癲的時間，就是那個劍子留宿闍城的深夜。

那壹夜，豁然之境的主人不在，客人飯後都散去，只有不引人註意的穆仙鳳留下。那壹夜，劍子在壁爐溫暖下安然入睡，龍宿鋪開畫紙說要繪壹副曇花，但黎明時，龍宿不見人影，姍姍晚歸。

語調誠摯的挽留，無微不至的照料，不忍推卻的好意，難道都是早就安排好的陰謀？

——他是和魔鬼做了交易，從此不會愛任何人，也不會顧忌親朋好友的舊情，陰險狡猾，最會害人了。

“是我錯了，是我仍對龍宿抱有寬容的態度，不夠警醒，才害的無辜之人為我枉死。”劍子垂首，閉上眼睛，喃喃低語，眉宇間是無盡蕭索。

他在後山為八癲新起的墓前佇立許久，從晨光熹微站到日光熾烈，木然不動，仿若泥塑。

直到從西佛國回來的佛劍來豁然之境找他，單刀直入說道，“佛牒封布已碎，我感應到它的靈氣了。”

劍子看著墓碑上朱砂新填的字跡，那是如血壹樣的鮮艷，慢慢說道：“妳們的仇，我會幫妳們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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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劍在雲上對話的內容翻譯過來是這樣：

劍：妳能不能做壹個安靜的美男子。

龍：妳叫我安靜，妳自己還不是整天跑來跑去，哼，雙標。

劍：我修道的宗旨就是要幫助大家。

龍：地球沒了誰都會照轉。

劍：再小的力量也是壹種支持。

龍：妳有本事管閑事，妳有本事放飛自我和我在壹起啊。

劍：我放不下苦境，我要做壹個好道士。

龍：呵呵。

為了避免麻煩，下面是龍劍那段清談的出處，主幹都是古人言。

“天地之道，萬物之綱紀，生殺之本始”出自《素問·陰陽應象大論》曰：“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府之明也。”

“命世奇傑，時時間出，如花葉遞榮”出自王冰《黃帝內經素問序》：而命世奇傑，時時間出焉……華葉遞榮，聲實相副。

“釋縛脫艱，再則拯黎元、濟贏劣”出處同上，化用自“夫釋縛脫艱，全眞導氣，拯黎元於仁壽，濟贏劣以獲安者”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出自《荀子》

“雖終歸於爛焦，必壹溉者後枯，壹溉之功固不可輕視。”出自嵇康《養生論》：夫為稼於湯之世，偏有壹溉之功者，雖終歸燋爛，必壹溉者後枯。然則壹溉之益，固不可誣也。

“清虛守靜，少私寡欲，同乎大順”出處同上，原句“善養生者，則不然矣，清虛靜泰，少私寡欲……又守之以壹，養之以和，和理日濟，同乎大順“

明菱

2016-05-06 21:41

15.
死亡火山，終歲酷熱寸草不生。

劍子和佛劍壹路追蹤著佛牒的靈氣竄動來到這裏，在火山錐上止步。

“如何？”劍子看向佛劍。

“佛牒在下面。”佛劍看著火山口內不斷小幅噴射的巖漿，神色堅毅，未有豫色便要往下繼續走。

劍子沈吟道，“龍宿敢將佛牒留在死亡火山，必有後招。”

“無論如何，我必須取回佛牒。”佛劍神色不動。

劍子雪眉壹蹙即展，目光微閃，唇邊浮現毫無溫度的弧度，似冰雪寒玉冷光湛湛，“不可不提防龍宿。”

沈思數息，佛劍點了點頭，“怎麽做？”

劍子仰頭靜觀天上雲象，又低頭看向火山口中熾熱的巖漿，開口道，“佛劍，助我擺陣。”卻見劍子流雲袖奮力壹振，騰空而起，如白鶴揚起羽翮，手中拂塵在半空中劃過壹個圈，巨大的太極圖陣在虛空隱隱浮現。

儒門暗牢。

久閉的牢門忽然打開，陽光照進來，刺得牢中久不見天日的犯人雙目灼痛，流淚不止。

柏舟緊閉著眼睛，以為是龍宿前來，正要出言譏諷，卻又忽然神色壹變，強忍著灼痛瞪大了眼睛，看著外面壹步步走進來的人。

門外的腳步聲有數人，進門的卻只有壹個。

空氣中是濃郁而新鮮的血腥味，從敞開的牢門裏望出去，能看到外面倒下的數具屍體，那是守衛暗牢的儒門弟子，還有數個黑衣蒙面的刺客無聲地圍在牢門外。

來人壹步步走近，他與留在外面的其他黑衣刺客壹樣的打扮，但壹眼就能分辨出他的不同。

白日行兇的蒙面刺客——柏舟在心裏下了結論，這群人，要麽是有必勝的把握，要麽就是有恃無恐，不畏懼儒門的追查和問罪。

但無論如何，那都是儒門和疏樓龍宿應該操心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來人是敵是友。

來人濃眉挑起，隱含霸氣，目光陰鷙，只是冷冷地掃了壹眼，就有無盡的壓迫感。

“妳是……”柏舟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壹張威嚴的面孔，喃喃道，“是妳，北辰胤！”

北辰胤慢慢摘下面巾，負手踱步走近，他居高臨下看著眼前狼狽的犯人，長嘆壹聲，“上壹回見到儒門少使令，那是何等風采翩翩意氣激揚，如今卻……唉，真是懷念那時的妳。”

“三王爺不遠萬裏前來與我壹晤，想必不是說閑話的。”柏舟站起來，話中帶上壹分急切的期待。

“是啊，我是來與儒門之主談壹筆交易的。”話音剛落，北辰胤揮手斬下，劍氣如虹逼退滿室的晦暗。

柏舟不退不避，被耀眼劍光吞沒。

“當啷”，禁錮犯人的鐵鐐銬落地。

“王爺說笑了，某如今不過是擔著亂黨賊子之名的階下囚，王爺走錯地方了。”

“少使令久困囹吾，大約不知道，疏樓龍宿暗害傲笑紅塵不成，已經墮入嗜血族，卸去儒門門主壹職。如今儒門群龍無首，正是少使令重出之時。”北辰胤滿意地看著柏舟臉上強自抑制的狂喜，語調分外和藹親切。

“好好好，疏樓龍宿，妳也有今日……”柏舟臉上狂喜與憤恨交織，最後變成化不開的戾氣，他極慢極慢地笑了，看向北辰胤，“王爺相助之情，我記住了。”

“好，”北辰胤撫掌大笑，驀然臉色陰下，“聽也聽夠了，那就上路吧。”手中劍光暴漲，淩厲破空而去。

雪亮的鋒刃壹閃，如日光灼烈，令人目眩，又在下壹瞬濺起壹蓬血花。

柏舟全身僵冷，驚怖之色尚未褪去。

暗牢外的護墻上跌落壹個滿身是血的人，胸口插著壹柄長劍，掙紮著要站起來，終究力竭倒下，雙目睜著，斷了氣息，赫然就是默言歆。

巨大的轟鳴聲響起，龍宿朝遠方盡目極眺，果然見到天邊的死亡火山上空紅光滿天，騰起的巖漿幾乎令太陽為之失色。

片刻後，轟鳴聲漸漸停息，只余煙塵滾滾仍未散去。

龍宿慢搖寶扇，略壹沈吟，便化光而去，瞬息之後，便在火山錐周圍的另壹座山頭上出現，望著山下流淌的炙熱巖漿。

“奇怪，佛牒仍在火山口內，不曾移動，難道是巧合?”龍宿面露疑色，忽又神色壹凜，“不好，中計了！”

話音未落，他腳下所踏的整片山頂，陡然浮現八卦陣，頭頂上空中亦有巨大的太極圖陣，黑白兩色飛速旋轉，而太極圖陣之上，漫天的金光凝成無數佛宗萬字符，護持太極。

天上風起雲湧，玄奧的太極圖陣將龍宿籠罩得嚴嚴實實，腳下的八卦諸方位緩緩移動，逐漸歸位後，八道輝赫光柱沖天而起，與太極圖陣壹壹契合，壹時光芒大盛，四周充盈著磅礴的道家陣法之力。

龍宿發現千裏地縮之術已經失效，便知曉已經陷入劍子的陣法中，他持扇莞爾壹笑，依舊是那副溫雅從容的儒門君子樣貌，眼中鋒芒微現，已添壹重詭譎清寒，“劍子，汝這是何意？”

八卦陣中光華乍起，劍子腳踏七星步，緩緩落在陣心，他白衣雪發，翩然如鶴，長風獵獵，吹得他長長的袍袖綿綿若舞，眉間靈玉熠熠生輝，壹舉壹動無不彰顯無盡的道法自然。

靈力如清輝在身側流轉，劍子面目沈靜，幽深的眼眸壹眨不眨地看著龍宿，問道：“佛牒是妳所奪？”

他的聲音仿若虛幻，字字入耳，龍宿不語。

“七笑八癲是妳所殺？”又壹聲擲地有聲的叱問，若金石之音，冷而剛強。

龍宿翻手化去寶扇，手中辟商灼然生輝，他遙遙看向劍子，“是又如何？”

“那劍子今日，只好再開古塵斬無私。”

壹聲清嘯，清聖之氣驟起，古塵錚然出鞘，劍氣淩厲砭人肌骨。

“好。”龍宿點頭。

劍子默然不語，袍袖被殺氣激起揚起。

“好，”龍宿金眸幽光閃爍，若秋水長天的寥闊冷寂，又在下壹刻驀地笑了，冷戾詭譎如鬼魅。

“好壹個劍子仙跡。”

壹聲龍吟，辟商出鞘，紫華冷然，若驚瀾怒濤，在半空中與清光湛露的古塵交錯又分開。

壹柄曲折森寒，刃薄嗜血；壹柄直工拙樸，厚重清聖。

雙劍交錯相橫的剎那，如雷霆乍驚，激起壹串串火花。

“吞日龍吟。”幽華大盛，紫龍劍影華麗而飄狂，劍勢遮天蔽日，如巨浪翻湧層層轟鳴。

“天下無雙。”古塵劍蹤飄渺，瀟灑之中，沈穩劍氣驚起飛沙走石，如天崩地坼，盡顯道法之威。

辟商幽幻如鬼魅，輾轉來回，飄揚不定，卻又在雙劍相觸的那壹剎爆發出驚濤駭浪的狂龍怒威。古塵大巧若拙，翻覆刺斬，有撼山之勢，雄渾端正，卻又吞吐著飄渺的劍芒，折圈勢如疾風。

雙劍沖撞，壹瞬間光華幾欲破天。

同為先天，無需試探，無需多言，無上劍威，赫赫然，巍巍然。

二人身形乍分，各自落地，劍橫身前，對視無言。

劍子閉了閉眼，再睜開，挽了個劍花，古塵平掃開去，清聖之氣引動腳下陣法劇烈感應，龍宿皺眉，心道不好，飛身再出辟商，數息之間壹連搶攻出數招，劍子轉攻為守，只是壹味居守勢，八卦陣上光華越盛，就在壹瞬間，八根光柱倏忽合攏。

龍宿劍勢陡然壹滯，辟商再也無法向前刺出壹分。

——他已被陣法鎖定。

楓色瞳仁轉紅，劍風漸息，唯有攝人肝膽的殺意還沿著清鋒宣泄，是無言的冷，龍宿看向在身側禁錮他的光柱，冷然道：“這是什麽？”

劍子壹手持劍，壹手掐訣，打出壹個個虛幻的丹朱色道符，不斷沒入八卦圖各個方位，上南離，下北坎，左東震……陣法上清輝流轉，恰好最後壹個道符打入西北乾門，霎時八陣齊全，八道沖天光柱光芒更盛，直逼蒼穹，沖開天上流雲，沒入雲層深處。

雲湧遮日，天色驟然昏暗如暝，天邊甚至出現點點的星子。

地上的陣法緩緩轉動，龍宿細看之下，隱約覺得那八道陣門的旋轉暗合星鬥循行規律，壹個猜測呼之欲出，“天地鎖星訣？”

劍子這才看向龍宿，他依舊神色淡然，清冽出塵，白衣飄然如仙人，仿佛只要看壹眼就能令人忘卻俗世凡塵，唯有雪睫下的壹雙眼睛，幽邃冥迷，暗藏無盡波瀾，他慢慢說道，“不，是九轉天地鎖星訣。”

星光幽幽灑落，壹入陣法的範圍就化為無數飛舞的星塵，如夏夜山間的螢火蟲，聚集到陣心的劍子身上，在劍子身上凝成最後壹道光柱。

龍宿微怔，手中的辟商已經放下，劍尖垂地，輕嗤壹聲道：“以身化陣，好大的代價。”

“我殺不了妳，”劍子說得波瀾不驚，字字如雪珠落地，碎落有聲，“那就只能把妳鎖起來。”

長風呼嘯而過，日華掩映，星光漫灑，天地間壹片靜寂，唯有陣法中兩個相望的人，被陣法轟然騰起的光芒吞沒。

古塵破空刺去，握劍的手冰冷卻穩如磐石，凜冽的劍氣穿透禁錮著紫龍的光柱，割開珠玉琳瑯的綺羅，然後，毫無阻滯地刺了進去。

血花濺起，有液滴濺到劍子臉上，是冷的。

那是極近的距離，近得呼吸相聞，近得能聽到胸腔裏心跳的聲音。

近得他們能看到彼此瞳仁裏映出的自己。

“這壹劍，是為了被妳所殺的無辜之人。”古塵染血，古塵的主人眉目冷峻肅然。

龍宿忽地笑了，仿佛顯露靈魂深處的冰雪鋒刃，冷誚地，壹字壹句地，道：“這世上哪個聖潔？”

劍子身上裹挾的星光凝成極亮的壹束，自他的心口射出，被古塵牽引，沒入龍宿心口。陣法清嘯，禁錮龍宿的八道光柱跟著星柱壹壹打入龍宿體內。每導入壹道光柱，劍子的臉色就蒼白壹分，等到九轉星陣盡入龍宿體內，他已經面如金紙，汗濕淋漓。

鎖引命魂，遷移星軌，幾近於逆天改命。

劍子用盡最後的力氣撤出古塵，以古塵為支撐勉強站住，巨大的陣法緩緩淡去，最終消失。積雲散去，天色重明，曜日再度重現，蒼穹之下，日光灼烈。

唯有風還在吹著，吹著余煙裊裊的火山口，吹著漸漸凝固成火山灰的巖漿。

九轉天地鎖星訣，以八卦及自身為鎖，九為陽極，上掣天地星軌，下鎖神魂軀體，從此以後，雙方命魂相連，施法者可以鎖住中招者壹半的功體，而且……

古塵壹拔出，嗜血族體制就開始作用，不過數息，劍傷已經愈合如初，唯有破損的衣物上的血跡，殘留那壹刻的驚心動魄。

龍吟再起，辟商吞吐劍芒，如壹抹幽冷的月華，若有若無地吻上劍子脖頸。劍子不躲不閉，從容望向龍宿。

劍風波及，壹道細小的劃痕沁出細細的血絲，匯成壹串血珠滴滴答答地沿著鎖骨流入雪色衣襟下。

龍宿的脖頸上同樣的位置，亦憑空出現了壹道同樣的劃傷，流出同樣的血珠。

“我傷妳自身無虞，妳傷我自會反噬，”劍子靜靜說道，無悲無喜，只是陳述，“妳退隱吧，有劍子活著壹日，就能轄制妳。”

“哈，”辟商劍風激蕩，終究壹寸壹寸地收回華麗的劍鞘，蜂鳴不止，宛如主人的難以平靜的心境，“吾已失大半功體，自然是無法再興風作浪。”

辟商化作寶扇，緩緩搖曳，上面鑲嵌的寶石珍珠反射著耀眼日光，盡是流光溢彩。

龍宿俯首湊近劍子耳邊，語氣森冷，卻又輕柔如戀人絮語：“從此山長水闊，汝可要保重啊。”

劍子頷首，如遠山霧嵐，淡而清冷，“自然。”

紫龍騰空而起，化光而去，再不回頭。

古塵歸劍入鞘，白衣人乘風踏雲而去。

簾卷西風，清風徐徐吹進疏樓的書房中。

穆仙鳳正在收拾著書桌，她整理好筆海，添上新進的熟宣，轉身之時不慎碰翻堆積的案牘，卻見壹幅尚未裝裱好的畫卷滾落在地。

“哎呀，”仙鳳暗惱自己不小心，匆忙拾起畫卷，小心拍去上面的灰塵，展開想察看是否損壞。

畫卷緩緩展開，露出壹角盛放的白曇花，筆法嫻熟，用墨大膽，正是仙鳳熟悉的主人的手筆，仙鳳忍不住多看了壹眼，暗暗點頭，手上用力繼續展開。

突然，她怔住了，手壹松，畫卷啪塔壹聲落在書桌上，卻見上面赫然是壹叢清雅白曇，花後有壹白衣人敧斜臥著，目似瞑，神色安然。

雖不能親臨，仿佛也能從畫著的筆端，感受到那壹刻花醒人睡，是何等的靜謐安詳。

仙鳳忍不住紅了眼眶，主人從前是經常畫先生的，可是她記得從主人服下溯果之後就再也沒有畫過，想到這裏，她的目光落在畫角的落款上，忽悚然壹驚。

落款，正是兩天前。

忽來的喜悅和憧景在胸腔中鼓動，仙鳳抓起畫卷，便匆匆跑出書房，只壹心想著要去豁然之境，“我要去告訴先生……”

剛跑出疏樓的大門，她狐疑地頓住腳步，“咦，默言歆怎麽還沒回來？”將心中的不安壓下，她快步走向分岔路，卻忽然驚駭地叫出聲，“主人！？”

龍宿渾身浴血，手中辟商上亦是淋淋漓漓不斷滴下的血，壹步壹個帶血的腳印。

見到驚慌失措的愛徒，龍宿身上的殺伐戾氣散去不少，露出壹個甚至算得上溫柔的笑，他安撫道：“鳳兒莫慌，這些血大半都不是吾自己的……”

“主人，這……這是怎麽壹回事？”仙鳳扶住龍宿，只覺得渾身發冷。

“鳳兒，吾們走。”龍宿沒有回答。

仙鳳捏緊手中的畫卷，心中幽幽嘆息，忍不住擡頭深深望了眼叉路另壹頭，低低應了壹聲，“嗯。”

------------------------上部. 完------------------------------------

明菱

2016-05-13 22:52

笑忘書劍子番外《雨霖鈴》

1.與君初相識

劍子第壹次見到龍宿的時候，還是個小道士。

他隨著師尊前去拜訪儒門門主顯聖先生，顯聖先生執掌儒門多年，德隆望尊，劍子本來還有些緊張，見了面卻發現是壹位和藹可親的白胡子老人家，壹點架子也沒有，頓時就放松下來。

門人為他們奉上茶後，壹儒壹道兩位高人就開始清談起來。劍子呆在壹邊喝茶，坐了壹會，屁股就開始扭來扭去了。

顯聖先生註意到了，他撫著白髯壹笑，“元真兄，吾們兩個老頭子壹聊就是壹天，汝這小徒兒怕是坐不住，讓他下去吃點心吧。”

劍子的師尊也有點無奈，可是壹眼瞥見小徒弟陡然亮起來的眼睛，也只能搖搖頭，“也罷。”

顯聖先生喚了侍從進來領劍子下去，臨走時，元真道人對著劍子囑咐，“這是儒門重地，要知禮守規矩，萬不可給像在道門壹樣莽撞。”

“知道了，師尊！”劍子眨了眨眼睛，轉頭攏起袖子，壹本正經朝侍從作揖，“這位大哥哥，有勞了。”說罷，便跟在侍從後面走出了內堂。

他雖然盡力保持儀態，可是陡然輕快的步伐，還是泄露了心情。

目送他離去，元真忍不住嘆了口氣，“小徒頑劣，見笑了。”

顯聖先生笑道：“令徒壹派天真無邪，並非不識禮數，乃是心性純粹之故，且觀其根骨品性，皆是上佳，假以時日於修道壹路，成就不可估量。”

“謬贊了，謬贊了，”元真連連說道，臉上的表情卻分明是贊同的，“還需磨礪心性，清心寡欲。”

兩人很快又接上剛才的話題，繼續聊起來。

侍從引劍子來到離內堂很近的壹個院落，繞進內室，請劍子先坐下歇息，便先行去取點心茶果來。

這是壹個極為精致奢華的房間，蘇合沈木打造的全套家具，帷幕用的輕軟薄密的鮫綃，無風自動；珠簾用的是上好的南浦珍珠，瑪瑙水精為穗，白玉螭龍為鉤，寶光流麗無雙。窗欞屋梁，皆是重重雕花鏤空，泥金畫彩。更別說墻上裝飾的名家字畫，桌上擺放的茶具，樣樣都有來歷。

劍子觀察了壹會，便放棄了，下了結論——此間的主人，是個奢侈浪費的愛好者。

侍從很快回來了，後面有婢女們魚貫而入，手腳伶俐，不壹會就擺了壹桌色香味俱全的點心，尤其是居中的壹碟酥皮蝦丸子，香氣濃郁，幾乎蓋住其余的點心。

侍從殷殷說道：“這是極其珍貴的木樨清露蒸釀出來的，不僅香濃味美，還能調和脾胃，小道君務必嘗嘗。”

劍子正要下筷，見周圍壹大群人簇擁，便有些不好意思。那門主的貼身侍從何等機敏，察言觀色，便帶著婢女們自行出去了，留下劍子壹個人品嘗美食。

劍子吃的齒頰留香，尤其是酥皮蝦丸，更是頻頻下筷，簡直鮮的要咬掉舌頭，直嘆是人間美味。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便聽得壹聲含著怒氣的指責：“妳是哪裏來的道士，敢到儒門偷吃！”

劍子正吃的津津有味，腮幫子還鼓著，聞言莫名其妙，“什麽偷吃？是門主先生請我吃的。”他擡起頭，便看見有壹個與他年紀仿佛的孩童拂簾而入。

那孩童雖儒生打扮，但珠珞縫金帶，穿著華貴，更兼容貌瑰麗，他手持壹柄寶扇，眉間含著怒氣，卻依然顯得粉妝玉琢，十分可人。

“胡說，師尊要是請客，必會在花廳擺開席面，怎麽到吾房間？何況，這些點心乃是吾壹大清早起來，親手所制，本想奉給師尊品嘗，可惜進來汝這小賊的肚子。”

劍子眼珠壹轉，攤手，“信不信隨妳，妳大可叫來門主身邊的侍從哥哥來對峙，是他請我進來的，也是他送來這些吃的——妳是顯聖先生的弟子嗎，沒想到妳做點心這麽厲害，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

小儒生“哼”了壹聲，也信了幾分。“我想妳師尊肯讓妳做的點心來待客，想必是覺得比起儒門的庖廚，妳的技藝更加精湛。他雖然未能嘗到，可見妳的心意他是壹清二楚。”

小儒生還是不說話，只是眉間怒氣霽散，臉色好轉了幾分。

劍子見狀，從高背椅上跳下來，朝小儒生行了壹禮，“元真道人門下劍子仙跡，多謝佳饌招待。”然後擡起頭來，朝對方露出大大的笑容。

白衣的小道士半躬著身，擡眼看的時候，從雪色的眉睫下露出壹雙明凈清澈的眼睛，配上他滿臉純然親和的笑容，令人想到風過竹林，從葉尖滑落的壹滴露水，鶴過清潭，舉翮振飛時落下的壹枚白羽——那樣鐘靈毓秀，天然雕飾出的風姿。

小儒生微微壹怔，也躬身還了壹禮，自報家門，“顯聖先生門下，疏樓龍宿。”

誤會解開後，兩個身份境遇差不多的孩子，話題自然很多。疏樓龍宿素來自視甚高，覺得同齡的孩子沒有壹個及得上自己伶俐機敏，加之身份尊貴，更自矜己身，不肯輕易折節與人相交，意外遇到劍子這樣壹個同樣早慧出色的孩子，立刻玩到了壹塊。等到儒道兩門的主人清談了壹天，到晚飯時擺宴，兩個孩子已經黏在壹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晚飯後，再不舍，龍宿也只能和劍子分開，乖乖回去準備就寢。而劍子則是跟著師尊前去備好的客房休息，臨走時，儒門尊主叫住劍子，“劍子，汝可怪吾沒有提前和龍宿交代，讓汝被誤會壹場？”

小道士微微壹笑，“既然本就是誤會，說開了就行。”

顯聖先生壹怔，他有些感慨，“汝可真是……吾真是有些羨慕元真，收了妳這麽個通透的徒弟。”

他狀似無意地說：“龍宿雖然機敏，可是心性偏執。他自小在儒門長大，寡親緣，又心高氣傲，難得與人交心，吾擔心他……”

劍子接過話，“妳是擔心他太孤單了嗎？放心，他是我的好友，我會常常來陪他玩的。”

月色下，位高權重的儒門尊主朝他頷首，“那就多謝了。”

2.明月逐人來

第二年上元節，龍宿提前完成了功課，然後去道門拜訪元真道人，巧舌如簧勸得他放行，終於心滿意足和劍子壹起去遊燈會。

正月十五，花市燈如晝，街上行人摩肩繼踵，平素拘在家裏的少女們，都借機出來遊玩，壹時間，瀝瀝笑語如鶯啼婉轉，笙歌不斷。

有詩曰：“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燈市上熱鬧非凡，大街上掛滿了各色或華麗或樸素的花燈，處處是踏歌而行的遊人，歡聲笑語，喧囂不斷。

有權貴之家搭起佛臺，焚香祈福，上樹法輪，萬點燭火如瀑，隨冰輪轉動，飄渺流動，宛如承接九天上的星海，映得天上臺下流光溢彩。

更有燈龍，竹蔑為骨，草縛成形，內用機關置萬盞不倒火燭，用青幕遮掩，飾以金鱗，使壹隊人翻飛舞動，望之如金龍蜿蜒騰飛，所經之路，遍灑鎏金蝴蝶，引人壹陣陣驚呼撿拾。

龍宿和劍子都還是第壹次自己出來看燈會，四處走走停停，十分新奇。不壹會，龍宿對簡單直白的燈謎失去興趣，便跟著劍子壹起去追燈龍，二人被人潮推著向前，唯恐被人群沖散，只得緊緊拉著手。

“龍宿，妳看，金蝴蝶！”劍子從滿地的手的夾擊中撈起壹片，映著四周的縟彩繁光，他掌中的金蝴蝶熠熠生輝，像是手中拘著壹捧清冷冷的月光。

“這有什麽，不過是鎏金的，吾在儒門多得是各種亮晶晶的純金器。”龍宿嘴上說著，眼睛卻舍不得離開。

“妳那裏的金子，光都那麽傻，壹點也不好看，”劍子依舊是興高采烈地說著，“妳看著——”他忽然彈指，金蝴蝶被高高拋起，在半空著翻飛著，因其薄如蟬翼，旋轉著緩緩落下，蝴翅顫動，在壹片燈輝照耀下，宛如壹只活的蝴蝶偷得星月之光，翩翩起舞。

饒是龍宿見多識廣，也不禁看呆了。

金蝶緩緩落下，劍子翻手壹握，便將它收入掌中，壹把拉起龍宿，從人群中擠向燈龍的方向，“走吧，我們再去搶金蝶。”

龍宿反握住他的手，亦是壹臉難得的興奮，兩人壹起跑著投入搶蝴蝶的大軍。

二人都是從小修行武技，手腳靈活，不壹會兒，便都抓了滿滿壹把金蝴蝶，只是人擠人，龍宿原本梳得壹絲不茍的發髻，都松脫了壹半，劍子壹身白衣，也蹭上了泥灰，兩人妳看看我，我看看妳，都忍不住笑了。

眼見時辰已晚，他們便也走上歸程，手拉著手，拐入壹條小巷中，將那滿街的火樹銀花寶馬香塵拋在身後。漸漸地，喧鬧聲消失了，他們走入的是外城的小巷，這裏多是窮苦人家，入夜為了節約火燭，便都早早熄了燈，因此壹路走來都是漆黑壹片。

幸而十五月圓之夜，月光如水銀般傾瀉，照亮夜色中的千家萬戶。

龍宿和劍子相視壹笑，同時施展輕身之術，騰起數丈高，旋身灑出點點金光，霎時飛起漫天金蝶，盈盈折射著月華，旋轉著飄飛四灑。

龍宿和劍子先後落地，仰頭靜靜看向天上，金蝶飛舞著紛紛揚揚落下，落在周圍人家的房前屋後，遠遠望去，漆黑的的街巷中，有點點亮光若隱若現。

撒完了金蝶，兩人這才抄近路回家。

壹路上，回味起晚上的熱鬧，都有些意猶未盡。

龍宿想了想，說：“等吾以後繼承儒門，吾就造壹個花園，常年燃著萬盞花燈，這樣吾們就可以天天賞燈了。”

“好啊，若有那壹天，我定然天天陪妳看花燈。”

3.瞻彼泣奧

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兩位尊主門下的高徒，隨著年紀漸長，出落得越發出色。

龍宿是早早就被內定為未來儒門繼承人的，他漸漸不像小時候那樣畢露出鋒芒，矜持高傲，大家都說，他不再那麽盛氣淩人了，變得熱情可親，在儒門弟子中人緣壹等壹的好，再加上形容昳麗，風采奪人，無論是文墨還是武學，無不出類拔萃。來拜訪顯聖先生的客人見了，都會嘆壹句了不得。

反倒是劍子，壹反兒時的跳脫，修身養性，越發顯得內斂圓融。他雪衣白發，攬拂塵背名劍，風姿超逸，雛鳳清於老鳳聲。

畢竟是漸漸大了，課業加重，兩人便沒辦法像小時候那樣三天兩頭在壹起玩耍。不過，他們彼此很有默契，少則半月，多則月余，總有壹個抽出時間，前往拜訪另壹個，或是煮茶清談，或是踏花散心。

而近來，劍子有事出遠門，兩人幾個月沒見面了。

這壹日，疏樓龍宿正在書房，他桌上攤著壹卷毛詩，正在謄抄批註。風從敞開的窗外吹入，吹得紙頁嘩啦啦作響，他有些心煩意亂，起身正要關上紗窗，忽然瞥見綠蔭掩映中壹個熟悉的白衣人分花拂柳而來。

劍子似乎也註意到龍宿在看他——還是那張剛直不阿易招人老的臉，眼角眉梢卻漫上喜悅。

數月不見，劍子還是那副老樣子……唔，可能長高了壹點，龍宿想著，便忍不住莞爾壹笑，他壹閃神，風便瞅準機會，吹得手中握的書卷嘩啦啦飛快翻過，他低頭，正瞥見壹行墨字：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龍宿掂量了這兩句話，覺得再適合劍子不過了，不由得用手指著輕輕念出來，他微微笑著，手指壹滑，卻忽然楞住了。

“怎麽了，先生這次又給了多少的書要看？”劍子正好走進書房，看見龍宿對著書在發呆，隨口問道。

卻見龍宿恍然驚覺壹般擡頭，瞥了劍子壹眼，他鎏金的眼眸熠熠生輝，只是唇邊漾開笑意，那是極少見的純然的愉悅，他執扇半掩，掩去那句沒有念出來的詩：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4.夜雨霖鈴終不怨

第二年，儒門突然傳出消息，龍宿即將前往學海無涯進修，歸期不定。

劍子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很吃驚，雖說儒門門主去學海是慣例，可是按照龍宿的年紀，本該再過幾年，何以匆匆行了冠禮，就要去學海。

再說，半個月前他還和龍宿見過面，龍宿還興致勃勃計劃著壹起去北境遊歷。

無論如何，龍宿去學海已成定局，雖然疑惑，劍子還是匆匆向師尊告了假，去送別龍宿。

這壹年的雨水特別多，斷斷續續纏綿了壹個月，眼看著將要出雨季，卻變本加厲地肆虐起來。

大雨磅礴，劍子等在儒門之外十裏的長亭。等到儒門雕飾華麗的寬大馬車在亭外停下，有侍女向馬車內通報，不久，龍宿掀起車簾，走下馬車。

見龍宿沒有進亭子避雨打算，劍子只得撐著傘走向他。壹把傘撐開了壹方天地，暫且隔開淒風苦雨，劍子籲出壹口氣，雖然只是半月沒有見面，可在這種情境下再見龍宿，他也生出壹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雨滴敲擊著傘骨，劈裏啪啦，濺起水花，沿著邊緣淋淋漓漓落下，沾濕了兩人的鬢發和衣袖。劍子端詳著他，龍宿顯得有些疲倦，只是那份不輸人的傲氣依舊是奪人眼球。

“龍宿，妳怎麽突然就要去學海,我記得妳說還要好幾年再去。”

龍宿靜靜壹笑，輕描淡寫說道：“嗯，原本是這樣，不過事出突然，吾只能先去了。”

劍子見他壹筆帶過，猜測是儒門內部事務不便透露，也就不再糾纏於此，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那妳什麽時候能回來？”

龍宿低下頭，沈默了壹會，慢慢說，“不知道，不過總會回來的。”

這就是不知歸期的意思了。

劍子見他忽然情緒低落，也不禁沾上離愁，他將傘遞給龍宿，轉身冒雨跑入亭中，抱著壹個長條狀物出來。

龍宿拿著傘，看劍子跑回傘下，將布條包裹塞過來，睜大了眼睛，“這是？”

劍子莞爾，扯開包裹的壹角，露出白玉瑩潤的質地，“妳不是壹直想要我的白玉琴嗎，從前因為是師尊賜予，我不好轉贈，今天我稟明了師尊，他同意我送給妳了……妳……”

龍宿忽然連白玉琴的包裹壹同，抱住劍子，劍子猝然僵住不敢動彈。

這個擁抱並不久，短暫得只是壹呼吸的時間，就像僅僅只是摯交好友間的臨別真情流露。

龍宿放開劍子，他轉身掀開車簾，從馬車上的暗格取出壹柄紫金雕琢的簫，慢慢撫過，最後抿唇壹笑，將紫金簫遞給劍子，“投桃報李，做個念想吧。”

劍子還在震驚中，他直覺到了壹些疏樓龍宿傳達過來的隱秘的心念，急忙追問，“龍宿，妳究竟要去做什麽？”

龍宿凝視著劍子，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找他揮手，便義無反顧地登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隔斷了視線。

劍子拿著紫金簫，怔怔看著馬車漸行漸遠，慢慢撫過自己的胸口，化出壹聲意味不明的嘆息。

最終，龍宿，還是什麽都沒說。

明菱

2016-05-13 22:54

5.比翼連枝當日願

龍宿壹去就是兩個甲子，百年呼嘯而過。

劍子愈發道法精深，除了那些壹如過去的贊譽之外，他還有壹手傳說中的妙絕的簫技，只是很少有人能得機會壹聞，唯有偶爾在月圓之夜，有人聽到他隱約的吹奏聲。

簫聲嗚咽，如泣如訴。

這些年，劍子也曾去儒門求見顯聖先生，想要打探龍宿的消息。可是顯聖先生言之鑿鑿，稱學海自成體系，未結業之前不得歸來，他也不清楚龍宿的消息。

直到有壹天，劍子的師尊元真道人壹語點醒了劍子：“妳還不懂嗎，顯聖就是想隔開妳們兩個。”

從此，劍子再也沒有去找過儒門尊主。

百年時間就這麽悠悠走過，終於，學海無涯傳來消息，龍宿即將結業歸來。劍子卻突然等到來訪的儒門尊主。

再見儒門尊主，劍子幾乎認不出來他了。

劍子小的時候，顯聖先生就是白發白須，可是那是鶴發童顏，精神矍鑠。而今，不過幾十年未見，先生已經蒼老得幾乎就如同壹個平凡的老人家，滿臉褶皺，精神渙散。

“您，有何指教？”面對著這樣的儒門尊主，劍子心情復雜。

“吾聽聞，汝不打算接任道門的壹切職務？”

“是，我素喜閑雲野鶴，慈不掌兵，我不願勉強自己。”

年老的儒門尊主苦笑壹聲，“吾聽出來了，汝在怪我。”

“唉，”顯聖先生長長嘆出壹口氣，“汝可知道當年龍宿為何匆匆去往學海，並拖延至今才回來？”

劍子淡淡答道：“猜的八九不離十。”

顯聖先生看著他，壹笑，沈吟許久，方慢慢說起來：“我仙逝的妻子，是聖人後裔孔氏族人。雖然外人不太知道，但是按照儒門慣例，歷任門主都要迎娶聖人血脈為妻，儒門和孔氏代代聯姻，方可名正言順管理天下儒生。”

縱然已有猜測，劍子也不禁吃了壹驚，他隨即想到，“那龍宿他……”

“是的，當年吾要他拿著紫金簫前往孔氏聚居地締結婚約，可他不願意。吾要他給壹個理由，他不願意騙吾，最後，妳猜他告訴吾什麽？”

“我心有所屬。”劍子輕輕說著，這話說的低回婉轉，仿佛冥冥中有人能聽見。

顯聖先生說的這裏，激動得從座位上站起，“他是吾壹手帶大的孩子，除了心性略為偏執，其他的幾近完美。是吾最得意的弟子，是儒門以後的掌權者，可是，為什麽偏偏有這種違背倫常風俗的念頭，他這樣泥足深陷，日後如何堪為天下儒生表率，如何堪當儒門重任！”

“是我錯了，”劍子只是冷淡地看著他，“我壹直以為這世上最關懷龍宿的是妳，現在看來，恐怕我壹開始就錯了。”

顯聖先生壹僵，面上的怒氣還未完全浮現，就被懊喪和無奈之色取代，“不，是汝錯了，龍宿的秉性，吾再清楚不過，他真正想要什麽，吾再清楚不過了。”

他說著，臉上出現壹抹得意之色，“他比吾出色，總有壹天會青出於藍，傲視天下。而他，本該站在最高處。”說著，看了劍子壹眼，意有所指，“而不是被議論紛紛，被人指為誤入歧途。”

“妳要是真的清楚，壹百年過去了，現在又在怕什麽？又站在這裏幹什麽？”劍子淡淡道。

見他神態越發癲狂，劍子不打算在與他攀扯下去，便道：“有話直說，妳今日來，有何貴幹？”

顯聖先生喝了壹口茶，慢慢恢復雍容之態，“太學主傳訊，他已經教無可教，龍宿馬上就要結業回來。”

“所以？”

顯聖先生和藹地說：“劍子，汝還沒有去道境進修吧，吾已經和汝師尊商量過了，安排妳去參加萬道爭鋒大會。”

“又是這樣的把戲？”

顯聖先生不屑壹笑，“招式不用繁多，有用就行。汝是道門上層公決選定的人，想必能為苦境道門大大增光。”

“既然如此，妳剛才何必說那麽壹大堆。”

顯聖先生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劍子，吾了解汝，那些話，龍宿是聽不進去的，可是汝麽，雖然也聽不進去，可是日後會顧忌那些話的。”

劍子朝他行了壹禮，顧自打開房門，“既然事情已經說完，劍子仙跡就不送了。”

“妳！”顯聖先生壹噎，隨即揚長而去，“劍子啊，汝還是快些打點出門的行裝吧，哈哈哈哈。”

6.駐足聆聽舊夢前

再後來呢，其實又是好多年過去了，

劍子去參加萬道爭鋒，遇逆吾非道，得窮冥之元，又是卷入壹番血腥波折中，兜兜轉轉，等再回到苦境的時候，又是近百年過去了。

他和龍宿從垂髫相識，真正相處的時間，不過是短短十來年。可是他們的分離的歲月，卻已經是他們相處時間的十倍。

光陰何其可怖，無聲無息地改變著原來最熟悉的人。

即使是已經成為道教先天的劍子，都已經有些記不清兒時的壹些事情。只是那壹年，他在大雨中送別龍宿，龍宿那短暫的，隱忍而無聲的擁抱，那壹刻的心悸，還是那樣清晰宛如昨日。

大抵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就是這樣，無論當時何等的心驚，何等的痛楚，對於整個人世來說，也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壹羽，被時間車輪轟隆隆碾壓過，等到多年後言語間偶然被還原出的，不過是冰山壹角。

卻又是那僅有的，唯壹的，可以惦念的。

劍子再見到龍宿的時候，顯聖先生已經病危，龍宿壹邊忙著代理儒門事務，壹邊侍奉湯藥，忙得幾乎沒有時間出門，索性就在先生起居的內庭和劍子見面了。

劍子仙跡在顯聖先生的病榻前，時隔181年，重新見到了疏樓龍宿。

此時，劍子聲名遠揚苦境，為道教頂峰，雖不擔任道門任何職務，苦境道門弟子，卻隱隱以其為尊。

此時，疏樓龍宿已經開始著手接掌儒門事務，代師尊行使儒門——這個苦境的龐然大物的最高權柄，他壹身華麗紫衣，寶扇遮面，殺伐果決，被視為儒教頂峰。

壹切，都不是當年那樣簡單了。

“吾近來事務繁多，恐怕沒有時間好好招待好友了，”疏樓龍宿有禮而不失親切地表達歉意。

“哪裏，妳暫代儒門事務，是劍子刀擾了。”劍子亦是彬彬有禮。

二人相對行禮，遙遙隔著壹丈的距離。

不太遠，也不能再近了。

“少主，尊主想要見劍子前輩。”有侍女突然前來傳話。

劍子壹笑，“稍等。”便跟著侍女進了內室。

龍宿輕搖寶扇，望著內室的門緩緩闔上，低下頭，以扇掩住眼中湧動的復雜情緒。

榻上的顯聖先生已經病得起不了身，他揮手間屏退所有侍從，只留下劍子，兩個人靜靜對峙。

“哈，汝居然沒有死在幻姬手裏，可真是命大……咳咳咳。”儒門尊主壹邊咳嗽著，壹邊露出遺憾的表情。

面對這個生命即將走到今天，卻依舊執迷不悟的老人，劍子忽然覺得已經無話可說了，他依舊是那樣淡然的，像冰雪壹樣超逸的神態，“妳，還不肯放手嗎？”

“吾怎麽可能輸，”顯聖先生忽然露出詭譎的表情，在他衰敗腐朽的臉上，扭曲成厲鬼壹樣可怖的形容，“這壹百多年，吾也不是幹等的啊。劍子仙跡，吾在儒門安排下壹支勢力，只要未來尊主做了任何損傷儒門聲譽的事，就會清理門戶，以正儒門綱紀！”

劍子嘆息，他幾乎是憐憫地看著尊主，“妳覺得可行嗎？或者，妳覺得效果可信嗎？”

顯聖先生掙紮著坐起來，壹把揪住劍子的袍袖，壓低了嗓音，說道，“是啊，他們都不是龍宿的對手，可是——”

他幾乎是惡意地說道：“吾當了這麽多年門主，龍宿又是吾壹手養大，只有吾想，就算吾死了，也能設下暗招殺掉他……”

劍子將自己的袖子從他幹瘦如雞爪的手中抽出，就像撣掉壹縷無關緊要的灰塵，他從容壹笑，“我會如妳所願，不過不是因為妳蹩腳的威脅，是另外的原因。”

顯聖先生瞳孔急劇收縮，忽然大口喘氣，想要笑，已經僵直的臉卻歪成不哭不笑的詭異表情，“妳……別忘了，說到做到。”

劍子輕輕閉上眼睛，轉身推門而出。

庭中，龍宿還在等候，他見到劍子出來，眸光壹閃，正要走過來，卻又有儒門司禮監急匆匆沖進庭中，趕來稟報事務，他嘆了口氣，朝劍子說道：“劍子，不如三日後宮燈幃再敘。”

“好，劍子定然赴約。”

劍子走出庭院，回頭，看見侍女似乎向龍宿報告了什麽，滿臉憂色，龍宿快步走進內室。

劍子想，是該做個了結了，龍宿。

7.尾聲

顯聖先生在他離開儒門後不久就仙逝了，龍宿第二天繼任成為新任門主。

和龍宿在宮燈幃將話挑明斬斷情絲以後，龍宿拂袖而去。

劍子在豁然之境呆了幾天，接到邀請去問俠峰聽俠刀蜀道行講道。

離開幾天也好，他這麽想著，便準備出遠門。

他在去問俠峰的路上，恰好經過壹個城鎮，華燈初上之時，大街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燈，依舊有冰輪載著燭光流出飄渺星海，有簡陋壹些的燈龍在人群中舞動，只是沒有人灑金蝴蝶。

女孩子們笑語在花燈間飄過，孩子們在追跑打鬧，聚攏在面人攤和冰糖葫蘆面前。

劍子靜靜地看了壹會，直到壹個跑動的孩童不小心撞上他，跌坐在地上，大約是摔痛了，哭了起來。劍子彎下腰，扶起孩子，幫他撣了撣灰塵，擦幹眼淚，溫柔地說：“別哭啦，我送妳壹樣好玩的。”

孩子睜著懵懵懂懂的眼睛，倒真的止住了哭，盯著劍子。

劍子從懷裏取出壹枚金燦燦的蝴蝶，那蝴蝶是很久遠的樣式，鎏金有些消磨，但依然輕盈如舊。他仔仔細細又看了壹會，直到孩子不耐煩又開始哭了，自失壹笑，將金蝴蝶鄭重地放在孩子的掌心，囑咐道：“拿好，以後送給妳喜歡的人。”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著他，劍子包著他的小拳頭將金蝴蝶握緊，沈靜了壹會，終於慢慢松開手。

劍子朝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猶猶豫豫，走了幾步，消失在湧過的人流中。

劍子轉身離開燈市，壹步壹步遠離，將這片如晝花燈拋在身後。

那是有些人終究難以長久擁有的、人間的、平凡的幸福。

“等吾以後繼承儒門，吾就造壹個花園，常年燃著萬盞花燈，這樣吾們就可以天天賞燈了。”

“好啊，若有那壹天，我定然天天陪妳看花燈。”

《笑忘書》番外之《雨霖鈴》.完

明菱

2016-05-13 22:57

----------下部《原上草》-----------------------------
16.
春雨潤如酥。

山莊中草木壹新，滿園的青楓皆吐露新芽，嫩葉在楊柳風中搖曳，半是鵝黃半是綠。

新開的垂絲海棠，柔蔓迎風，垂英鳧鳧，花徑未掃，此時，正有兩名女子踏著夜雨吹落的芬芳，曉看紅濕處。

她們其中壹人，作女尼打扮，卻並未著緇衣，而是身著粉靛色海青（*），背後甚至掛了壹柄劍，雖是出家人，表情卻頗為活潑生動；另壹乃是位身著紅衣的少女，容貌秀美，自有壹股書卷秀雅之氣。

“仙鳳，妳真是有本事，”女尼挽起紅衣少女的手，由衷贊嘆道，“夫人的心悸病縈身多年，多少大夫都無能為力，妳不過替她按摩了幾次，她最近發作的次數大大減少了。”

穆仙鳳抿唇壹笑，“滅定姐姐，妳高看我了，”她踮起腳，伸手攀低垂落到頭上的壹枝海棠花，那花開得極好，繁花麗蕊，艷光燦燦，她將海棠花指給滅定看，“妳瞧，春來萬物復蘇，這人也是如此，冬去春來，天氣壹天天和暖怡人，於夫人的病大有益處。”

她手壹松，那枝海棠便又彈回枝頭，猶自輕顫著，搖落花瓣間的露珠。

滅定拍了拍穆仙鳳的手臂，道：“不管如何，我都替夫人謝謝妳。”

仙鳳但笑不語，又從手中提的竹籃裏翻出壹個青釉小瓶，遞給滅定，“對了，上回夫人不是說我做的酥皮蝦丸子味道獨特麽，這便是秘訣所在了。”

那青釉瓶不過三寸高，小巧玲瓏不盈壹握，長頸圓腹，天青釉色鮮亮，光是這個瓶子，壹看便是價值不菲。滅定好奇地接過，只覺得小瓶沈甸甸的，裏面似乎裝了什麽，隱約有極淡的香氣傳來，“這是什麽？”

仙鳳笑道：“這是我師門獨家的木樨清露，用它蒸釀的酥皮蝦丸子，能去腥澀、提鮮香，嘗了齒頰留香，又能調和脾胃，堪稱壹絕。”

“這……”滅定有些猶豫，她不是沒眼色，雖然仙鳳輕描淡寫，可光這瓶子就如此華貴，更別提這所盛的木樨清露，價值定然不知凡幾。

“好了，”仙鳳把瓶子塞進滅定手裏，“滅定姐姐，自我和主人搬到西北，妳和夫人對我多有關照，壹瓶清露，自己釀的，算不得什麽稀罕物。”

仙鳳口齒伶俐，滅定推辭不過，便收下了，忍不住道：“哪有關照，我還要謝妳才是，我毛毛糙糙，嘴巴也笨，自從妳來了，有個人能陪夫人聊天解悶，夫人開心多了。”

兩人又遊了壹會，忽然，滅定神色壹凜，“有人闖莊！”她對仙鳳囑咐道：“妳稍等片刻，我解決了再來陪妳。”說罷，也不等仙鳳回應，縱身壹躍，便踏著壹棵棵楓樹飛出山莊圍墻。

不壹會兒，外面便傳來劈劈啪啪的打鬥聲，最後壹聲慘叫，滅定的厲喝也清晰地傳入圍墻內：“本山莊不許借宿，閑雜人等速速離開，擅闖者，死！”

壹陣告饒聲後，淩亂的腳步漸漸遠去，滅定翻身躍入墻內，看到花下靜靜聽著的穆仙鳳，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打發了個小毛賊。”

仙鳳看著日頭，便要告辭，“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準備夕食，下次再來刀擾。”

“那我送妳出去吧，過幾天要再來呀。”滅定拉著她的手，依依不舍地放下，她護衛紅葉山莊，照顧夫人清修，日復壹日，難免無聊，這幾年多虧有穆仙鳳常常來訪，聊天解悶，關系親密。

兩個女孩子壹邊說說笑笑，壹邊走出紅葉山莊。

{ *海青：僧（尼）衣。}

懸浮奇谷。

臨崖俯瞰，只見谷中雲生萬象。劍子雪衣在風中拂颯，亦如壹抹流雲。

“如何？”聖蹤緩緩走近。

“中原又有新的異流出現，似是來自北隅。”劍子答道。

“想必是又到了劍子仙跡出馬的時候了，”聖蹤亦是俯察雲海，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妳壹臉衰樣跑到我懸浮奇谷門口，還是壹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怎麽感覺壹眨眼，怎麽又變回那個活蹦亂跳的老道士。”

“多謝好友妙手回春。”

“我說，現在妳總可以告訴我，妳對誰用了鎖星訣了？”

“啊？”劍子故作茫然。

“莫裝蒜，”聖蹤斜睨著他冷哼道，“妳別告訴我，區區魔龍祭天和變裔天邪，就能讓妳差點丟了老命？妳來的時候，分明是剛剛耗損巨大的法力，身上還有星辰之力殘留，我猜，妳是才下了鎖星訣，還未及調息恢復，便又對上兩個跳梁小醜，這才不敵，深受重傷。”

說到這裏，聖蹤表情微妙，又露出饒有興味的笑，“鎖星訣，鎖引命魂，遷移星軌，不啻於逆天改命。劍子，我當真是好奇，何人能逼得妳去施展此法，要知道，當年師尊說過，道法自然，求的是釋縛脫艱，心無旁騖，不為外物羈絆，妳與人鎖住命魂，從此星軌相依，恐怕於妳大道修習有大大的妨礙。”

劍子微微壹笑，“師尊當年還說過另壹句。”

“什麽？”

“‘要是能少管閑事，壹定能早日飛升’這句話，現在也送給妳。”滿意地看到聖蹤壹噎，劍子哈哈笑著轉身走下山頂。

“呵，論起這句話，劍子妳才是我道門楷模啊。”

正要出山去管閑事的劍子並不還口，踏著山石壹步步向下，眉間不復有憂色，已是壹派從容堅定，且行且吟道：

“步虛靜，袖風不染，平定春秋。行千峰，仙道已俗，豈須論劍。”

山風呼嘯，層雲瞬息萬裏，正是身在世外之谷，心系中原安危。

夕陽西下，小橋流水人家，枯藤老樹新芽。

大樹下或坐或靠著數個垂髫幼童，皆是壹言不發，膝蓋上攤著壹本書，目不轉睛地盯著樹蔭下端坐幾案前的先生。

那先生壹身白綢紫緞掐邊的儒裝，寬大的袖口上繡著卷草祥雲紋，周身別無裝飾，唯有胸口衣襟下垂落數條珍珠流蘇，貴而不俗。此刻，他手上正握著壹卷書，壹句句念誦，他念壹句，孩童們就跟著壹起念壹句，就這樣，不壹會兒，這首詩便通讀了壹遍。

稚兒的童聲朗朗，如雛鳥揪揪，是璞石般天然去雕飾，脆生生的好聽。而那先生，嗓音柔潤，抑揚頓挫，字字念出，便令人覺得那書中沈澱的千年風雅，都隨著他的誦讀，撲面而來。

“瞻彼泣奧，綠竹青青……”

遠山嵐煙漸起，山中溪水蜿蜒著流出山谷，春回大地，村野中到處是郁郁蔥蔥的桑竹之屬。

“充耳銹瑩，會弁如星……”

珍珠流蘇微微搖擺，偶爾相擊，發出細碎的聲音。珠光映著白底儒衫，分外素凈。

村中炊煙裊裊升起，念到這裏，先生忽地停下，轉頭對著仍然端坐著的孩子們道：“好了，今日就先是這樣，明日午後再來。”

孩童們都站起來，躬身行禮，雖形容尚小，卻已經初具儀態，“拜別先生。”

先生揮了揮手，孩童們便壹哄而散，他低頭正要收拾案上的筆墨書扇，忽然發現眼前還留下壹個。

留下的是壹個七八歲的小姑娘，紅頭繩紮著小辮子，歪著頭，那辮子也翹得高高的，巴掌大的小臉上眼珠骨碌碌轉著，靈氣十足。

這小姑娘倒是有幾分像小時候的仙鳳，這樣想著，先生忍不住壹笑，柔聲問：“怎麽，還有不懂？”

小姑娘點點頭，白嫩的胖指頭戳著攤開的書上某壹行，“這壹句不懂。”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

先生微微笑道：“這句詩是說，有壹位才德兼備的君子，他堅韌如青銅，他溫潤如美玉，寬厚溫柔。”

“那下壹句呢，先生？”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他風趣幽默，善於開玩笑，但是很有分寸，談笑從來不會傷人。”

小姑娘又指了壹句，等了幾息，發現先生似乎有些走神，便試探著說，“唔，終不可諼兮，是不是……我終究難以忘記。”

先生回神，摸了摸小姑娘毛蓬蓬的腦袋，頷首道：“就是這個意思。好了，快回去吃飯吧，爺娘該來喊了。”

小姑娘點點頭，轉身跑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麽，又壹陣風似的跑回來，“先生，我有東西要送妳。”

“吾早就說了，吾不收束脩。”

“才不是呢！”小姑娘從腰間掛的彩色碎布拼的布袋裏掏出什麽，握在小拳頭裏，擡起頭，眼睛亮晶晶的。

先生似也來了興趣，笑問：“那是什麽？”

小姑娘攤開拳頭，只見手心有壹只鎏金蝴蝶，那是十分久遠的款式，大半的鎏金已被磨損，露出薄如蟬翼的銅胎，但依然輕盈如舊。

她看著原本笑吟吟的先生突然不笑了，有些疑惑，還是接著往下說，“這是我阿爺給我的傳家寶，他說，這是他小時候，有壹年上元節，壹個白眉毛老神仙給他的，他後來送給了我阿嬤，我阿爹也送過我娘親——先生，我很喜歡妳呀，所以我要送給妳。”

然後，她驚訝地看著先生露出壹個她讀不懂的表情，用極低的聲音問道：“白眉毛老神仙……是不是白衣服白頭發白眉毛，全身都是白的？”

小姑娘皺著眉頭，回想著爺爺在日頭好的時候，壹邊搓苞谷，壹邊對她講的，“是啊，壹個老神仙，阿爺說他嗖的壹下就飛到天上不見了。”

“既然是神仙留贈的，為何給我？”先生忽然冷下聲，問道。

“因為……”小姑娘不明白先生為何突然生氣，嚇得有點結巴，“因為老神仙對我阿爺說……金蝴蝶要送給喜歡的人啊……我……”

“多謝……”她只感到壹陣風突然襲來，眨眼間，先生已經在很遠的地方，而她的手上空空如也。

黃昏中，余暉脈脈，模糊了先生的背影，只能隱約看到寬大的袍袖無風自動，灑落無數金輝，壹時間耀眼無比，華美飄渺不似人間所有。

小姑娘忍不住揉揉眼睛，再看，荒村暮色中，已經沒有先生的人影，只有耳邊還有壹句嘆息：“吾第壹次見到這只蝴蝶的時候，和汝現在壹般大。”

暮色四合，遠山漸漸陷入壹片黑暗中，只有山風吹得遍山的草木婆娑不息。

龍宿坐在山頂的巖石上，收回遠眺的視線，攤開手，掌中的金蝴蝶被手心染上溫度，蝶翅在山風中輕輕顫動，仿佛要乘風歸去。

冥冥中，終有天意。

龍宿低頭仔細端詳了壹會，看那熟悉的紋路，恍惚間，又回到數百個寒暑之前的燈火輝煌之中。

人間別久不成悲，兩處沈吟不自知。

塵世間，唯獨感情和天意，不能為人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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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壹章，其實和正文關系不大，本來是與劍子視角《雨霖鈴》相對的，龍宿視角的番外，涉及學海無涯生活、儒門內鬥等，考慮之後，還是砍掉枝蔓並入正文，故此光顧著抒情，沒跑劇情。

龍宿的服裝參考退隱龍。

下部叫《原上草》，意思嘛，很直白。

明菱

2016-05-14 22:06

17.
天暗了以後，龍宿才回來。

仙鳳素來聰敏，察言觀色瞧出了他神色不屬，只是默默地端上了豐盛的晚飯，不敢多問。

所幸不過壹盞茶的工夫，龍宿就已經恢復狀態，他看向拿筷子戳著白米飯欲言又止的仙鳳，淡淡道，“吾無事，倒是鳳兒，汝今日又去了紅葉山莊？”

既然主上不想說，仙鳳也就將心裏的疑問暫且擱下，點頭道：“紅葉夫人所患積年的心悸病，我以主人教授的手法，按摩手厥陰心包經，調暢氣機，夫人如今大有好轉。”

龍宿頷首，又問：“依汝所見，紅葉山莊的守衛如何？”

仙鳳想了想，說：“似松實緊，看似只有滅定師太帶著侍女們護莊，實際上，方圓十裏內多得是暗哨，山莊內更有功力不俗的暗衛潛藏著保護。”

龍宿哂然，“這是自然，紅葉夫人乃是鄧九五唯壹的軟肋，自然是唯恐有壹絲閃失。”

龍宿又道：“聽說這幾天，出手金銀鄧九五已將中原數名高手打成金像，相信應該很快就會有有心人尋到紅葉山莊來。”

仙鳳不由染上憂色，“主人，我們是否要暫離這個是非之地？”

龍宿微睨了她壹眼，灑然壹笑，“這倒不必，江湖皆知，疏樓龍宿離開儒門深山退隱，無論是哪壹方，都巴不得吾超然世外不去這攤攪渾水，誰會來……誰又敢來？”手中的折扇嘩啦啦壹展，素白的絹底上描金泥彩，絢麗非常，龍宿搖著扇子，笑得咨意張揚。

仙鳳垂眸，沒有說話。

自從數年前，龍宿浴血回到疏樓西風，就帶著穆仙鳳離開了中原。

仙鳳還記得那壹天，主人本來是帶著佛牒去死亡火山的，臨走前吩咐默言歆去儒門辦壹件事，可是，她等來等去，再也沒有等到默言歆，只見到身上染血的主人。

主人說，他誤入劍子仙跡的九轉天地鎖星陣中，劍子以自身命魂為鎖，封住了主人壹半的功體，而且從此主人與劍子命魂相依、傷害等價。

主人又說，北辰胤殺了默言歆，柏舟逃脫牢籠，以少使令的身份暫代儒門門主壹職，想等下壹次儒門大典，去掉那個“代”字。柏舟壹出來，就設下計策，以默言歆誘使龍宿前來，想伺機圍殺龍宿。

龍宿本就功體被封，幸而柏舟也過於急切，剛出牢籠，不等傷愈就急不可耐要除掉眼中釘，兩相對比之下，龍宿還是占了上風，破困而出。只是趕回疏樓的途中，龍宿的身體突然衰弱，身上出現大片傷口，血流不止，嗜血族體質使得傷口立刻愈合，可虛弱的狀態卻遲遲不去。

這樣的狀態下，為了避免柏舟帶著叛黨的追殺，龍宿當即帶著仙鳳離開中原，輾轉來到了西北之地，在這個小山村隱居下來。

事後，龍宿推測，他與劍子命魂相連，恐怕他身體突然的衰弱，是因為劍子在同壹時刻也受了重傷而導致身體衰弱，劍子的傷勢通過鎖定的命魂映射到龍宿的身上。

這個推測壹出，龍宿大感棘手，俗話說：“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按照劍子好管閑事的個性，龍宿以後就算乖乖呆在家裏，也還是少不了同態傷害。

當然這壹傷，也不無脾益。兩個命魂契定，壹個對另壹個的壓制，本就是此消彼長之勢。劍子重傷之後，他命魂的壓制力跟著衰弱，龍宿原本被封的功體漸漸松動，幾年下來，如今已經恢復了七八成。

他隱居的山村，人口不過幾十戶，民風淳樸，何曾見到過龍宿這樣華麗的貴人，故而又敬又畏，也不敢來打擾。龍宿在院中讀書，儒音悠揚瑯瑯，漸漸引來孩童蹲在籬笆外悄悄聆聽，龍宿見這些孩童天真質樸，又渴慕聖賢之道，便索性定了時辰，每日午後傳道授業，也算壹種消遣。

龍宿隱居在此地，讀書作畫，煮酒烹茶，閑來指點學生，倒也悠然自在，至少……表面上看是這樣。

仙鳳正陷入沈思，忽感壹陣異樣的風聲自窗扉外沖入。她神色壹凜，便看見那封裹挾著風聲的信已經到了龍宿手上。她瞥見那信封上獨特的標記，便知那是儒門方面傳來的加急信。

——龍宿執掌儒門多年，根基深厚，除了柏舟越獄是猝然事發措手不及，就算如今遠離儒門，掌控力仍在。

哪知龍宿拆開信後壹看，隨即便是冷笑：“呵，好壹個大膽的柏舟，好壹個數典忘祖的少使令！”他笑得越冷靜，心中怒焰就越盛，將信壹拋，扇底風揚起，信化作片片碎紙四散開來，仙鳳只覺得鋒利的扇勁撲面而來，滿室都被他肅殺之氣籠罩。

仙鳳情知儒門必然出了大事，急問：“主人，發生了何事？可要下令誅殺柏舟？”

龍宿收起折扇，又恢復不動如山的從容，他金眸看向不知名之處，說道：“殺他這倒不急，只是這事棘手——柏舟私自將儒門聖堂中的《儒門事親》壹書，送給鄧九五，以此為條件，換取鄧九五不禍及儒門的條件。”

“這……”仙鳳仍然疑惑，聖堂藏書雖說珍貴，也不值得龍宿如此震怒。

龍宿冷笑：“他自然是不知，這是只有歷代儒門門主以及確立的繼承人才能知道的事，柏舟篡權奪位，對這等秘辛自然是壹無所知，才將至寶當做了草。”他看了侍立身旁的穆仙鳳壹眼，臉色緩和下來，若有深意地道：“不過，吾也該說與汝知道了。”

他話中之意昭然，穆仙鳳壹驚，慌忙道：“主人，這不合典例……”

“不必驚慌，典例立下就是為了破的，”龍宿不以為然，顧自說下去，“門人皆以為那本書只不過是濟世醫典，殊不知，那裏面隱藏的是暗碼寫就的，門主代代相傳的至高典籍《儒門暗卷》，嗜血族、邪兵衛、溯果這等絕密記載，便都在裏面，於儒門，關系甚大。”

“啊！”仙鳳忍不住驚呼，“可書已經到了鄧王爺手上，這可如何是好。”

龍宿輕搖折扇，忽然壹笑，“好了，無需多慮，汝依計行事便是了。”

紅葉山莊。

有白衣道者負劍，緩緩沿著山莊前的臺階拾級而上。正所謂“滿園春色關不住”，眼前的山莊大門緊鎖，可高墻後，依稀可見青楓颯颯，綠意明媚，繁花共蝴蝶爭春。

道者朗聲問道：“在下劍子仙跡，特來拜托紅葉夫人，請夫人不吝壹面。 ”

他聲音不高，只因灌註真氣，他平和的語聲就傳入高墻大院，沿著楓林遠遠傳開。

無人應答。

劍子又重復壹遍，正當他靜立許久，正要移步入內壹探之時，忽然壹道劍氣破空而來，他側身壹讓便避開，擡頭就見到自墻內淩空飛躍而出的灰衣女子。

滅定落地，斥道：“此地不準生人進入，還不速速離去！”

劍子摘下肩上搭的拂塵，略躬身以致意，“在下有事想找紅葉夫人，還請師太通融。”

滅定提劍便上，“登徒子，想見夫人，先問過我滅定手上的劍吧！”

紅葉夫人側耳，有些疑惑，“仙鳳，妳聽到了嗎？”

仙鳳動作不停，壹雙巧手在紅葉夫人手臂上以柔勁按摩，她身懷功力，早在劍子喊第壹聲就聽得壹清二楚，內心巨震，面上不動聲色，只道：“聽到了，莊外有人叫門，滅定姐姐已經去處理了，夫人放心。”

紅葉山莊位於西北十酋邊境之地，十分偏僻，來客極少，只是偶有人想來借宿，紅葉夫人聽了，便以為又是壹個借宿者，嘆息壹聲，“若非九五嚴詞不許外人借宿，我也不願如此冷漠。”

仙鳳安慰道：“夫人不必自責，王爺也是為妳安危著想。”

紅葉搖搖頭，嘆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九五他……罪孽深重，如果有人要來報仇，報在我身上，也好。”

兩人說話間，仙鳳臉上忽然出現驚異之色，紅葉正想問，壹擡頭也楞住了。

她們在楓林中的壹所亭中休憩，只見壹道清冷的氣流自遠方飄蕩開來，所到之處，楓林盡染，眨眼間，原本滿園的青楓，竟然都變成紅楓。

春花爛漫，秋楓瑟瑟，天上甚至下起了白雪，這樣的奇景展現在兩人面前。

“飛霜傲雪。”穆仙鳳喃喃道。

仙鳳了解滅定的脾氣，性烈如火，又有些固執，眼前驟然降白雪、楓轉紅，想必是滅定有意刁難劍子。而劍子不惜施展此招，改變天象，也可以看出他求見紅葉夫人的心意已決。

滅定是攔不住劍子的——仙鳳已經下了結論，卻又有些猶豫，多年不見，她很想念劍子先生，心底是很想見上壹面，可是劍子和主人大戰之後，敵友未明，時下尚有任務，未經請示主人，她不適合與劍子碰面。

想到這裏，仙鳳忍下心裏的遺憾和想念，朝紅葉夫人斂衽壹拜，“夫人，仙鳳忽然想到壹事未辦，不得不先走壹步，還請見諒。”

她拜別紅葉夫人，便走上另壹條通往後山別門的小路，匆匆離開山莊。

紅葉夫人雖然遠離塵世，卻並非毫無見識之輩，她看到楓葉轉紅，也知道來者功力不俗，顯然是有意來拜訪她的，十有八九，就是與她夫君鄧九五有關。

她整頓衣裳，起身要去莊門外看個究竟。誰知，剛走了沒壹會兒，眼前楓林掩映中便出現了壹名白衣道人。

他白衣白發白眉，負劍挽拂塵，緩緩踱步，壹派仙風道骨的先天高人氣度。他壹見到紅葉夫人，便微微躬身，“打擾夫人清修，劍子在此賠罪。”

紅葉回了壹禮，“貴客遠來怠慢，是紅葉失禮了。”她側身引客，“貴客請隨我來，請奉清茶壹杯，再來詳談。”

“多謝夫人。”劍子拂塵壹甩，跟上紅葉，白衣漸漸沒入楓林深處。

拂塵甩落壹點微光，瞬息移到山莊之外的大門口，在被定住的滅定師太身上壹閃而過。

滅定壹脫身，氣得直跺足，提劍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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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張從正《儒門事親》書名，“唯儒者能明其理，而事親者當知醫”。

明菱

2016-05-14 22:07

18.
坐在亭中，四周極目所見，盡是疏闊的楓林。

“好茶，好景。”劍子以茶蓋輕錯茶盞，贊嘆道。

紅葉夫人奉上香茗，便開門見山說道：“道長想必是為了九五而來。”

劍子沈吟道：“鄧九五所為，夫人應當有所耳聞。他在中原大開殺戒，意欲與整個中原為敵。有人告訴我，夫人乃是鄧王爺畢生至愛。”

紅葉夫人嘆道：“那人告知我的身份，不知是否向道長講明九五與我的舊事？”

劍子點頭，“曲折艱難，令人希噓。”

“無論世人怎麽看他，對我來說，他只是我孩童時的玩伴，少年時刻骨銘心的愛侶，如今相互扶持，不能欠缺的生命壹部份……”紅葉夫人望向亭外，她神色悠遠，仿佛透過層層疊疊的楓林，追溯到遙遠的歲月，她露出壹絲飄渺的笑，看向劍子，眼神哀傷而懇切，“道長，妳能明白嗎？”

劍子低下頭，抿了壹口茶，沈默良久，才道：“那何不勸他急流勇退？”

紅葉搖頭，“我是他生命的壹部分，可是他想要的權力、力量也是他生命的壹部分——這是他選擇的道路，我不能左右，便只能等在這裏，等著他回頭。”

“夫人當知，多行不義必自斃，殺人者恒被殺之，”劍子正色道，語調鏗鏘有力，“夫人這般，不是愛他，是害他。”

紅葉壹怔，苦笑著搖頭，“道長說的有理，紅葉壹直在勸，盼他回頭，可惜他心意已決……無奈啊，我能做的，唯有長伴青燈古佛，只求能贖其罪萬壹。”

“若有壹天，鄧九五被中原正道誅殺，夫人又將如何？”

紅葉垂首，雙手合十，誦了壹聲佛號，唇邊含笑，溫婉說道：“死……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劍子長嘆，默默將盞中冷下的香茗飲盡。

日暮倦鳥遲歸，晚霞與醉楓壹色。

紅葉夫人便道：“天色已晚，道長留下用了飯再走，也讓紅葉壹盡地主之誼。”

“夫人客氣。”

紅葉對著趕來的侍女吩咐道：“點起燈籠，就在亭中擺飯吧。”

躲在壹邊樹叢中，警惕“登徒子”許久的滅定師太聞言，哪裏還忍得住，憤憤然跳出來道：“夫人！此人是中原那派的人，千方百計要進山莊見妳，定然包藏禍心、沒安好心、居心叵測，夫人趕緊將他趕走才是。”

紅葉朝著劍子略帶歉意地笑笑，“道長不要見怪，師太也是為了我的安全，才過於小心。”轉身又溫言對著滅定勸道：“師太，妳誤會劍子道長了——午後我親自蒸了妳愛吃的酥皮蝦丸，等下廚房端上來，壹起吃吧。”

滅定正想說“我才不要和這個臭道士壹桌吃飯”，轉頭看到與紅葉夫人對坐的，壹臉雲淡風清的劍子，又想：險些上當！氣走了我，不正好如了他意，夫人孤身與他相對，再危險不過，我得留下才對。

滅定輕咳壹聲，“好吧。”

玉盤珍饈叠薦，冰壺醽醁兼陳，楓林晚亭中，點起銀肛開宴。

細數起來，點心有澄粉水團、宜利少、爊木瓜，冷菜有五香熟芥、甜酸乳瓜，熱菜有明珠豆腐、果術翅羹、紅絲水晶膾等，壹桌的佳肴，色香味俱全。

劍子體察到紅葉夫人誠摯的待客之心，嘆道：“夫人真是厚待了。”

紅葉夫人為劍子壹壹介紹菜品，末了還親自拾起公筷，為劍子夾了壹碟蝦丸，道：“道長，請嘗嘗這道蝦丸，我今日新制——這道菜，連師太都愛吃。”

劍子接過，謝過紅葉夫人，正要下箸，忽然壹頓。

“道長可是有食忌？”紅葉夫人忙問。

“夫人好心招待妳，妳還挑挑揀揀。”敬陪末席的滅定忍不住刺了壹句。

“並無食忌，也絕無此意，”劍子壹笑，夾起壹個丸子品嘗，“夫人好手藝。”

他垂下眼簾，雪睫輕顫，掩住眼中的波光，在心中默默嘆息：香氣很像，味道尚佳，只是火候不對。

“敢問夫人，這蝦丸中的木樨清露是何處得來？”

紅葉夫人壹怔，想不到他問起這個，“道長真是見多識廣，這是附近山中村裏的壹個姑娘手制的，實不相瞞，這蝦丸的做法也是她教的——道長若是想要，我便讓師太去問問她肯不肯出售。”

“不必了，”劍子搖頭，“木樨清露何其珍貴，劍子怎會奪人所好，何況……它於我也無用。”

壹場晚飯吃得賓主盡歡。只是劍子偶然擡頭，透過楓林看向天盡頭夜色中的遠山時，臉上閃過壹絲意味不明的怔忪。

到底是巧合還是刻意，若是刻意為之，龍宿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長了。

深林詭譎，但聞夜梟聲聲啼。

夜風冷肅，有人朝著西北方向疾行。他壹身淡藍錦袍，面如冠玉，手持壹枝幽蘭，氣度翩翩，身形迅捷，若非另壹手上赫然提著個昏迷之人，真好似個閑來夜行的貴公子。

他忽地停住腳步，輕嗅幽蘭，朝著黝黑的樹林深處道，“蘭花落處，寸草無生。閣下還是不要擋路得好。”

林中有人哈哈壹笑，語調清和淡然，悠悠說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壹聽到這個聲音，蘭漪章袤君不動聲色地擺出戒備的姿勢，口中仍是淡淡道：“哦？稀奇，原來三教頂峰的劍子仙跡，也幹上攔路搶劫的勾當了？”

步履踏著林中堆積的厚厚落葉，沙沙作響，有白衣道者分開叢生的灌木，慢慢走出，他用拂塵撣掉肩上落的枯枝，看向蘭漪，笑了笑道：“哈，開個玩笑。不過——”

劍子笑意壹收，指著蘭漪手上的人，道：“妳手上的人，還是得留下。”

蘭漪章袤君手上的人，正是不久前在北辰皇朝的祭祀大典上被擄走的北隅之主——北辰元凰。

蘭漪心知此事無法善了，臉上浮現冷厲果決之色，手勢疾封北辰元凰身上數個大穴，將他拋在身後壹棵樹下，揚手拔下簪劍，喝道“花影流溯”，便在飛旋的蘭香劍影中，當先朝劍子攻去。

劍子揮動拂塵，只見塵尾根根立起朝蘭漪刺去，質如輕雲色如銀，勢如疾風穩如石，剛柔並濟，纏上簪劍。

眼見白拂罩下，蘭漪急回招，手腕翻轉令簪劍格開拂塵，手中劍影幻作曼妙花影，飄忽不定，俶爾遠逝，倏忽逼近，險中沈，穩中狠。

“來得好！”劍子輕喝，背後古塵錚然出鞘，拙樸長劍裹挾清聖之氣，毫不留情地摧殘花影，壹時之間，簪劍密密織織的劍網開始動搖。

兩人以快打快，幾個來回之後，蘭漪漸落下風，簪劍本以輕靈迅捷見長，變招極快，可他與劍子對陣，只覺得古塵劍勢浩浩湯湯，如淵如海，看似很慢，卻又壹眨眼逼近，鬼魅般流連在他的周身要害，凜冽逼人的劍氣若有若無紮在頸上，壹次次失之毫厘，卻又蘊藏無盡的壓迫力和威脅。

劍子是留了手的。

蘭漪心中壹凜，正當他心生退走之意的時候，樹林中陡然有幽詭的簫聲乍起。

那簫聲幽咽，如怨如慕，如嫠婦暗泣，如黃泉幽冥群鬼呼嘯。

劍子正是凝神制敵之際，突遭詭異簫聲攻擊，猝不及防，壹時心神震蕩，幾欲被攝魂，他咬牙嚙舌，口中壹痛，腥甜之氣湧來，神誌清醒大半，只是簫聲急切催動，蘭漪劍勢趁機直追，劍子既要分神抵禦簫聲，又要避開蘭漪攻擊，壹時情勢急轉而下，落了下風。

正在此時，“錚”，壹道極清越的琴聲破空而出，驟然插入幽魅簫聲之中。

如果說簫聲如幽咽，那這突然而來的琴聲，令令然，皇皇然，令人直覺朗月入懷、清風拂面。

有琴聲牽制骨簫，劍子身上壓力驟減，古塵翛然，揮灑自如。

簫聲壹滯，再續上之時，又添功力，宛如地獄門開，無數幽魂爭先恐後發出哀嚎怒吼，尖利得刺耳。

琴聲亦跟上，如縷不絕，聲振林木，響遏行雲，激得人心神俱蕩，只是琴聲落到極高處之時，似有不濟，震顫不止。

琴簫相鬥不息，劍子壹邊與蘭漪纏鬥，壹邊聆聽，不由蹙眉，心道不好。

骨簫是玄音名器，而這彈奏的琴，雖音色上佳，卻是凡器，彈者以琴音夾帶內力與骨簫相搏，他功力雖然不遜於骨簫，但是此琴卻是承受不住這般激烈的內力激蕩了。

果然，琴音越追越高，壹聲撕裂，乍破如裂帛，戛然而止。

劍子早有準備，古塵格開簪劍，疾退數步，衣袂飄飛，翻手化出白玉琴，壹掌朝林中拍出。

白玉琴呼嘯而去，疾如閃電，撞開紛紛橫柯，射入林中。

壹瞬之後，林中隱有人影飄起，攬住白玉琴。下壹瞬，琴聲再起，如銀瓶乍破，冰弦淩厲，隱帶風雷之聲，琴音灌註內力，咨意揮灑，逐漸壓下肆虐的骨簫之音。

聽到熟悉的琴音，劍子精神大振，全力應對蘭漪，他功力本就高出壹籌，再不留情，只見古塵劍影紛紛，破開簪劍上交纏的蘭影，蘭漪空門已現，劍子趁勢壹掌揮出。

蘭漪招式已老，頓時避無可避，只得硬受了這壹掌，口吐朱紅，攢起最後的功力，施展輕身之術逃出戰圈，也顧不上壹邊的北辰元凰，奮力朝林中深處逃竄。

蘭漪既走，簫聲也倏忽停下，骨簫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琴音亦止。

劍子籲出壹口氣，卻並未立即去照看被扔在灌木叢中的元凰，只是看著琴音傳來方向。

此時，經過琴簫纏鬥，林中鳥獸蟲豸皆襟，萬籟此都寂，唯有透過頭頂上茂密的樹幹，依稀可見夜空淒冷的月色。

壹時間有無數的話湧到喉中，又被盡數咽下。

從別後，憶相逢，猶恐相逢是夢中。

橫柯上蔽，蔓荊叢生，龍宿靠坐在壹棵合抱粗的大樹之蔭下，垂手撫上白玉琴，指尖觸過冰涼而熟悉的琴弦，不慎滑過壹行顫音，他閉了閉眼，唇邊逸出壹聲嗤笑，也不知是在笑別人還是自己。

不遠處響起樹枝蔌蔌之聲，有人踏著松軟堆積的枯葉，壹步壹步地走近。

龍宿霍然抱琴站起，手中折扇翻開疾射出壹道勁風，所到之處，眼前壹排灌木被齊齊攔腰折斷。

眼前豁然開朗，擡眼間，只見暌違多年的故人，正踏月而來。
“好友，再見汝，真是恍如隔世。”

明菱

2016-05-17 22:11

19.
故人相見，哪怕是寒暄，也總是令人心緒難平。

劍子朝龍宿微微躬身執意，嗓音謙雅，“好友，別來無恙？”

“自然，”龍宿亦回了壹禮，儀態無可挑剔，“好友汝無恙，龍宿自然也無恙。”

儒雅語調終究在轉圈處，露出難以抑制的銳利鋒芒。

劍子輕嘆，微闔雙目，坦然道：“前番不慎中了變裔天邪的暗算，累及好友，是劍子之過。”

說到底，鎖星訣鎖定的兩個命魂，就像壹條繩上的螞蚱，把“有難同當”四個字貫徹得淋漓盡致。劍子施展鎖星訣的初衷只是為了阻止龍宿繼續興風作浪，逼他退出邪兵衛之爭這場渾水，未料到“同態傷害”印證得也很快。

他承認得這麽爽快，龍宿倒是壹怔，折扇展開搖了搖，“也罷，不談這個了。”

因這壹樁意外，當初被劍子封去的功力已經恢復了，現在鎖星訣對他，也不算什麽。

龍宿折扇壹指，“更深露重，好友躲在樹林裏就是為了劫肉票？”

折扇指的，正是那邊大樹下昏迷不醒的北辰元凰。

堂堂北隅皇帝，壹國之君，落到這樣為人刀俎的地步，也太狼狽了。

劍子頷首道：“正是，鄧九五等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既碰上，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哎呀，好壹個仗義的劍子仙跡，”龍宿折扇誇張地搖著，“可惜汝這個芝麻包，差點變成肉包子。”

劍子擺擺手，“好友此言差矣，劍子今日出門可是看了黃歷的，言道今日宜出行，諸事大吉，必有貴人相助。果然，誠不欺我。”

好大壹頂高帽子……龍宿輕嗤壹聲，故意道：“好大壹個貴人就在那裏，還不快快拎回北隅，討個萬兩黃金當賞錢，足夠窮酸小氣的劍子壹夜暴富。”

“哈，好友又錯了，如今中原最不缺的……就是黃金了。”劍子意有所指。

“好極，好極，”龍宿只裝作聽不懂，“可惜龍宿早已深山退隱采菊東籬，就不打擾好友發財了。”

“龍宿好友，朋友值千金。”

“龍宿早已淡泊名利，視金錢如糞土。”

“誒，龍宿妳是指朋友如糞土嗎？妳方才說采菊東籬下，栽種菊花可是日日少不了糞土相伴呀。”

“劍子仙跡！”龍宿哢哢地磨牙，從牙縫裏擠出壹絲冷笑，“多年不見，汝臉皮之厚更勝往昔，真當令人刮目相待。”

“哈，大約是江湖風霜砥礪吧，真是壹入江湖催人老啊。”劍子笑道。

“汝啊，”龍宿懶得再和他蘑菇下去，“劍子仙跡的天下無雙，不是三尺秋水塵不染，該是三寸巧舌嚼不爛。”

裝模作樣互相吹捧了幾句，他們終於想起還睡著的元凰了。劍子壹解開元凰被封住的周身大穴，他就睜開眼睛，起身朝劍子龍宿二人作揖：“多謝兩位前輩仗義相救，否則朕落入鄧九五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劍子側身避開元凰之禮，虛扶了壹把，“皇上不必如此，中原和北隅唇齒相依，本就當同仇敵愾。”說著，便問起事發情況。

元凰滿面感激，為他細細說來。原來，北隅遷都之後龍脈不穩，需要皇帝定時前去安撫龍脈。就在先前的祭典上，骨簫先以簫聲引起混亂，蘭漪章袤君趁機擄走元凰。只是陰差陽錯，劍子恰好來西北之地，無意中撞上蘭漪，救下了元凰。

“看來，鄧九五是要對北隅下手了……”劍子聽罷，皺起眉頭，神情凝重，他看了看元凰，正要說什麽，壹直在邊上看著不說話的龍宿忽然開口道：“這個消息，汝還是盡快去告知素還真。”

龍宿瞥了壹眼元凰，淡淡接著說：“放心，吾會替妳將他送回北隅皇城。”

劍子略壹遲疑，看向元凰。元凰會意，點頭道：“那就勞動龍首大駕了。”

劍子朝龍宿微微頷首，“那就拜托好友了。”

“汝別多想，只此壹樁順手之勞，別的麻煩吾不管。”龍宿搖著扇子，懶洋洋說道。

劍子只是笑笑，不以為意，拂塵壹甩，化光而去。

夜色中銀光如流星壹閃，劍子禦風乘雲而行，瞬息萬裏。

不願意就不願意吧，安安分分當宅龍也挺好。

他這麽想著，眼睛裏就映了星光。

白衣飄然融入夜色，龍宿收回視線，好整以暇地看向元凰，“吾已經支開了劍子，汝有什麽話，說吧。”

元凰恭敬地作了壹個長揖，從容道：“北隅自內亂以來，兵雖多而將實寡，外少忠勇悍將，內鮮賢良之臣，民生雕敝，元凰深為之痛心。久聞龍首精明博學，惜而因嗜血族之故為儒門排斥，不知龍首是否願意前來北隅？若龍首肯屈就，朕當以太傅之位相待。”

龍首展開折扇，扇影將他的面容隱在黑暗中，他饒有興趣地道，“好壹個求賢若渴的明主，只是吾聽聞，汝已經大費周章將瀚海原始林的皮鼓師請回皇城了。”

“龍首應當聽過‘千金買骨’的典故，何況賢才，自然是越多越好。”

“哦，原來陛下視吾為千裏馬，”龍宿不鹹不淡說道，“恐怕要令陛下失望了……”折扇壹收，露出扇底鎏金眼眸，凜然生輝。

“吾向來不慣屈於人下。”

元凰面露失望之色，口中只道：“那……元凰也不勉強了。”

龍宿冷冷道，“陛下讓吾吃了大虧，現在來裝模作樣，不嫌太晚了嗎？”

元凰愕然，“這，龍首此話怎講？”

龍宿冷然壹笑，那笑中似有無盡詭譎之意，“陛下難道不知儒門現今已在北隅控制之下？”

“這怎麽可能！而今儒門不是由少使令暫攝事務麽？”

“陛下不知？少使令柏舟聽命於三王爺，吾還道他就是陛下派來的。”

元凰大吃壹驚，道：“這其中定然有誤會，朕對此全不知情。”他滿臉震驚和懷疑，可是眼中波光微閃，似有領悟。

龍宿沒有錯過元凰眼神那壹瞬微妙的幽瀾，面色稍緩，“那麽就換句話，儒門現今已在三王爺控制之下了，儒門人才濟濟，陛下不如去尋三王爺出面，相信北隅很快就能有壹大批賢臣良將。”

元凰有片刻沈默，龍宿意味深長地說：“陛下還是盡快回去吧，妳被擄走，朝中壹定大亂，急需人來穩定局面。”說著，便做了壹個請的手勢。

——這樣多事之秋，堅持元凰去安撫龍脈，也是三王爺北辰胤支持的；能在元凰被擄走穩定朝堂的，也只有壹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北辰胤。

元凰忽然壹笑，那並不是他平素常對人的那副溫厚可親的笑貌，眉宇帶陰沈，眼中藏陰鷙——這才是屬於北隅之主的真面目。

“常言道：疏不離親，”元凰微諷道，“龍首明示暗示，無非直指並肩王對朕有不臣之心——龍首想借朕之手，對付並肩王，何不與朕壹道回北隅，以太傅之尊，位高權重，親自與北辰胤鬥法。”

“既入北隅，便為棋子，吾並無為陛下做嫁衣的打算，”聽見元凰的諷刺，龍宿毫無訝異，“何況，北辰胤插手儒門也好，在北隅朝堂、軍隊勢力膨脹也好，攛掇陛下冒險也罷，都是事實——端看陛下如何想了。”

“並肩王他，畢竟是朕的血親……”

“陛下，”龍宿打斷他的話，眼中似有譏色“帝王之道，即是孤絕之道，豈能有‘並肩王’。君臣，父子，無論哪壹種關系，都不可能‘並肩’。”

龍宿似笑非笑地看著元凰，“……何況，陛下親手殺的血親，還少嗎？”

元凰壹震，冷下臉，突然大笑，道：“疏樓龍宿，好壹招借刀殺人挑撥離間之計。”

“非也，吾是堂堂正正的明謀，去不去做全在妳，”龍宿笑道，他忽然湊近元凰，語帶詭秘的誘惑，“反正，汝早就想過那壹天不是嗎——至高無上、毫無掣肘的真正北隅皇城第壹人。”

元凰面無表情，眼中有黑色的波濤暗湧。

折扇半掩，龍宿藏起眼中的滿意之色。

北辰元凰心中弒親的種子，經他催發，只要有足夠的時間，終有結果的壹天。

明菱

2016-05-17 22:12

20.
數日後，北辰元凰回敬了謝禮。

謝禮到的時候，龍宿剛好教完學生，在庭中彈琴。

琴，是白玉琴。那夜劍子拋出白玉琴後，兩個人重聚談了半天，有意無意地，誰也沒有壹個字提及這把琴。於是，白玉琴就這麽彼此心照不宣地重回龍宿之手。

琴聲悠然，有腳步聲漸漸清晰，龍宿擡頭，便看見魔龍祭天昂首走進庭中，手中還托著壹個裝飾精美的盒子。

“疏樓龍宿，這是北辰元凰要我帶給妳的謝禮。”魔龍進來就開門見山地說。

“若是北辰胤的首級，那倒還值得壹看。”龍宿信手續續撥著弦，看也不看。

魔龍壹哂，“何必心急，妳明知道北辰元凰暫時還動不了他。”見龍宿還是壹副興致缺缺的樣子，魔龍主動打開盒子，走近遞給龍宿看。

龍宿瞥了壹眼，只見盒中鋪了壹層名貴的錦緞，可是裏面空無壹物，他看向魔龍，“空的？”

魔龍早就等他這壹句，當即拎起龍宿琴案邊的壹壺茶，朝盒子中潑去。

龍宿這壹壺大紅袍，色如琥珀，清澈艷麗，盡數倒入後，魔龍將盒子再遞給龍宿看，只見澄黃茶湯在流動之中，隱約可見其中壹抹極透明極清澈的光彩，如水非水，似冰非冰。

龍宿眼中閃過異色，他已經看出，那光彩的形狀，正是壹柄匕首。

魔龍觀察了壹下，伸手小心翼翼地撚起那柄透明匕首的把手，將它撈出來。那匕首壹出水，便如虛空壹般色調，若非上面還殘留的水珠折射日光，根本註意不到這裏有壹把極鋒利的匕首。

這樣壹把無形無質的匕首，是暗殺的絕妙工具。

琴聲不由地停下，龍宿問道：“這是？”

魔龍得意笑道：“這便是北隅皇室的秘寶之壹，幽冥之刃。此乃千丈地底下無形幽冥之氣機緣巧合凝成，經能工巧匠精心打造出的透明匕首，據說只有沾了血才能看到其輪廓形狀。平時無形無質，難以為人察覺，更重要的是……”魔龍停下，故意賣了個關子。

豈料龍宿只是斜睨著他，像是在看壹個笑話，“北辰元凰還說麾下人才雕敝，依吾看，分明是人才濟濟，連魔龍祭天都被請來推銷。”

魔龍臉上有惱怒之色壹閃而過，卻是強自壓下，反而意味深長地笑了，“鎖星訣以星辰之力鎖住命魂，除非施術者主動解開，否則被困者到死都無法解脫，我笑妳堂堂儒門龍首，本該大有壹番作為，卻被劍子仙跡的鎖星訣困住，從此生死不由己啊。”

龍宿拿起折扇嘩啦啦展開，慢慢搖了起來，“所以呢？”

“被困者要解開鎖星訣，除非用不受星光之力影響的東西，殺掉施術者。而幽冥之氣生成於地底深處，不見星光，不受星軌之力制衡，所制成的刀刃，恰好便能做到，只要妳……”魔龍侃侃而談，末了忽然壓低嗓音，“……用它殺了劍子仙跡。”

日光下，水珠很快被蒸發，魔龍手中看似空空，然而龍宿卻知道，那裏面有壹把世上最隱秘最鋒利的刀刃。

它能斬斷星軌的牽絆，能帶來徹底的自由……

龍宿盯了會，笑中就沾了冷意，他霍然拂袖站起，背過身去，“汝想殺劍子，何必假於吾之手？”

魔龍陰鷙地笑道：“魔龍祭天當然是想親自動手，可是這世上能輕松殺得了劍子的，只有他的朋友，更別說和他命魂鎖定的龍宿好友，他必然料想不到妳敢動手，我相信只要妳出馬，將不費吹灰之力。”

“劍子仙跡是施術者，他主導妳們的魂契，他能封住妳的功體第壹次，就能封住妳第二次。”

“疏樓龍宿，妳身為唯壹不畏日光的嗜血族，不老不死，難道甘心被劍子仙跡用鎖星訣永遠轄制？”

“拿著它，殺了他，妳就能掙脫鎖星訣的桎梏。”

魔龍的聲音陰冷充滿蠱惑，龍宿轉身壹步步走近，終於伸手接過了那柄無色之刃。

魔龍發出誌得意滿的笑聲。

龍宿將幽冥刃拿在手裏，端詳了壹會，才道：“這便是北辰元凰回敬吾的陽謀麽？”

他催發了元凰對北辰胤的殺意，但殺不殺掌握在元凰自己手裏。而元凰回敬他能解開鎖星訣的幽冥刃，催發他對劍子的殺念，然而動不動手，依然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吾猜，北辰元凰還要汝囑咐吾，說北隅永遠為吾敞開大門？”龍宿眉目冷峭，如罩冰霜，又似殺氣凍結。

魔龍但笑不語。

這便是北辰元凰的後招，壹旦龍宿殺了劍子，就將被正道所仇視，嗜血族已滅亡，黑暗之間與鄧九五敵友不明，唯有北隅敞開大門。而壹旦借助北隅的庇護，就將陷入北隅朝堂的紛爭。

琉璃仙境。

兩位整天忙忙碌碌的正道先天難得有空，能停下來喝口茶，順便互相交換了情報。

“這麽說，北辰胤提出與中原合作？”劍子押了壹口茶，不由嘆道，“屈世途的茶藝又精進不少。”

“可惜能閑得下來喝人太少，”素還真笑道，“說起來，有壹件事恐怕還要麻煩劍子先生。”

“請說。”

“那位先前來過的月無波月姑娘，劣者曾與她約定這幾天再見面，可是她並未出現，反而是失蹤了。她的女婿長孫佑達剛剛跟著秦假仙來過，托我們幫忙去找她。”素還真面露憂色。

“她？”劍子閉目沈吟片刻，“她的失蹤，十有八九與鄧九五有關。”

“劣者也是這樣想的，只是即將去赴北辰胤月光峽谷之約，尋找月姑娘的事，就只能拜托先生了。”

“此事宜早不宜遲，看來這茶就只能喝到這裏了。”劍子笑著起身，二人互相告別，便各自出發。

穆仙鳳身著夜行衣，推門而入。

正在燈下批閱文書的龍宿聞聲擡頭，“如何？”

“青蛾追蹤鄧九五身上的香氣，壹路到了王爺府附近的地宮入口。我怕驚動守衛，就先回來了。”仙鳳壹壹道來。

“看來，醫典是被藏在地宮了，”龍宿放下筆，心中已經有了計較，“將青蛾交給吾，吾親自前去。”

“是，”仙鳳從懷中掏出壹個竹筒，遞給龍宿，“若非主人早設下暗棋，也找不到醫典所藏之地。”

龍宿秘制的木樨清露，除了用於烹調之外，因香氣持久，亦有追蹤之用。不同的人身上原本的體味，沾上木樨清露之後，又會演變成特殊的香氣，仙鳳豢養訓練的青蛾，就能根據指令追蹤細微不同的香氣。

紅葉夫人久食木樨清露烹調的食物，身上自然帶著其香氣。鄧九五帶著醫典去紅葉山莊為紅葉夫人療養，身上就沾了屬於紅葉夫人的清露香氣，醫典上自然也是同樣。

醫典雖被鄧九五又回王爺府，青蛾卻可追蹤至其所在。

龍宿將裝青蛾的竹筒收入懷中，想了想，又打開暗格。昏黃的燭光搖曳，暗格中空無壹物，卻又有壹絲不起眼的冷光滑過。

白底紫緞的袍袖掃過，將什麽納入袖中。

無星無月的夜晚，正適合暗中行事。

根據蛛絲馬跡，劍子壹路追蹤到鄧九五王爺府附近的壹片湖邊。

湖邊竹木蕭蕭，若是白日來，想必也是壹番旖旎的湖光山色之景，可惜在這樣黑魆魆的夜裏，平添幽魅森然。

“入口在哪呢？”劍子暗忖，不由得甩起拂塵，細心探查起來。他走了幾步，忽然腳步壹頓。

那是壹種奇異的感覺，閉上眼，就像壹片虛空中壹道耀眼流星逼近，在感官上清晰無比。就和在西北對上骨簫與蘭漪那壹次的時候，他突來的感應壹樣。

那是命魂被鎖定後自然而生的默契，在足夠近的範圍內，就如能感受到自身手腳的存在壹樣，不用五感即能感應到對方——那就是來自命魂的呼應。

有點點銀光在劍子身後的樹林中無聲無息地消散，龍宿拂開叢生的樹枝，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見到劍子，臉上也同樣沒有意外之色，揶俞道：“這壹次，汝是又來劫哪個肉票？”

“相請不如偶遇，龍宿，既然妳也要進地宮，不如壹道行動如何？”劍子笑道。

黑暗裏，龍宿的眼中似有莫測的鋒芒微現，良久，他低低應道：“那自然是……很好很好了。

明菱	2016-05-17 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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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菱

2016-05-21 16:19

22、23

劍子還在調息，龍宿以扇支頤靠在壹邊的墻上只是看著他。

見劍子身上的循行的氣機漸趨平穩，龍宿才淺笑問：“如何？”

劍子緩緩睜開眼睛，氣息平和，“壹切無礙。”

精致的燙金折扇緩緩展開，有人眼中亦有熠熠光彩，話說的很是含蓄，“可惜，此地太過簡陋了些，否則……”

劍子輕咳壹聲，“正事要緊，好友莫再拖延了。”

“汝的意思是，要是沒有正事……嗯？”尾音拖長了，流露無盡曖昧。

伴隨著他低啞柔和的語音，紊亂的心跳，熾熱的氣息，肌膚輕柔的接觸……那壹刻的混亂歷歷在目，劍子閉了閉眼，再睜開，已毫無異樣之色，他壹甩拂塵，當先朝前走去。

只是腳步比先前略快了些。

龍宿輕笑，斂眸低頭看向被袖擺半掩住的手，錦緞滾邊的袖擺下，骨節分明的手指仿佛握著什麽透明的東西壹般，掌中有細細的勒痕。

劍子聽著後面漸漸追上的腳步聲，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道“這樣繞下去不行。”

龍宿沈吟道：“看來吾還是得試壹試新弄來的小玩意了。”

“哦？”劍子話音剛落，便看見龍宿袖中飛出壹只青色的蛾子，龍宿口中吟了壹串古怪的音調，那青蛾便搖頭晃腦地往前飛去。

“跟著它便是。”龍宿提醒道。

青蛾在前穩穩飛著領路，它左拐右拐，龍宿和劍子跟著它，不壹會兒，便覺得周圍的甬道大不壹樣，腳下地勢似乎在漸漸上升。

果然有效。

劍子再看龍宿，眼中便有了些意味，“哈，妳原來早就是有備而來。”言下之意，是妳怎麽到現在才拿出來。

龍宿瞟了他壹眼，表情十分欠扁。

劍子都懶得理他。

扇子搖得飛快，龍宿笑得十分得意，“吾麽，當然是在找機會嘍……”藏在袖底的手指，緩緩摩擦著無色的刀刃。

青蛾忽然停在壹面墻前，盤旋著不肯離去。

龍宿心中壹動，幾步上前，細細觀察著墻面，試探性地敲擊了幾下，似有發現，揚起折扇，嘩啦啦在墻上壹劃，只見墻面突然凹進去壹塊，出現壹個暗格，內置壹個半開的書匣，借著燭光，隱約可見其中藏有壹本厚厚的古書。

劍子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這本書，“這就是妳此行目的？”

龍宿頷首，目光聚焦在醫典上，解釋道：“此乃儒門密藏之書，可是被小人偷來奉承鄧九五，吾便是要將它取回。”

能讓疏樓龍宿親自涉險來取的，怎麽可能僅僅這麽簡單而已。劍子心知，卻也沒有多問。

龍宿正要伸手取書，忽然頓住，看著書匣子不說話，皺著眉，似惱非惱。

“怎麽？”劍子疑惑地看向書匣，打量之後，恍然大悟。

原來那匣子看似平白無奇，可細看之下，就能發現上面的螺鈿紋理並非靜止，而是隱約可見金絲銀絲流動。再看暗格中，也有諸多機關的痕跡。

“看出來了嗎？”靜默了壹會，龍宿開口道。

劍子微微頷首，“有些麻煩，我於機關壹道涉獵不多，不過，看得出來，這本書壹旦拿起來，就會引動地宮機關，恐怕我們就有進無出了。”

“正是，鄧九五果然小心謹慎。”

“好友打算如何行事？”

龍宿微微壹笑，伸手覆在醫典上方，只見他手中凝出壹團光，慢慢籠罩住醫典。古舊的醫書微微發光，又暗了下去，看似與先前別無二致。

“看來，又有人要倒黴了。”劍子感慨道。

“哪裏，”龍宿施施然收回手，“不過是對罪有應得者，略施薄懲罷了。”

“說起來，劍子汝到地宮轉來轉去，又所為何事？”

“有位與鄧九五相關的月無波姑娘意外失蹤，我來找找看看。”這件事，並沒什麽值得隱瞞的。

龍宿拿扇子壹指，青蛾再度振翅遠飛，“那跟著它走便是了。”

拂塵甩上肩頭，劍子穩步前行，“那就多謝好友襄助了。”

地宮曲折，不壹會兒，甬道開始變得寬敞。再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竟然不知不覺到了地面上，眼前出現了壹處小院，此時已經天亮，此地鳥語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青蛾翩翩飛出甬道，在原地盤旋壹圈，便又飛回龍宿身邊。龍宿用竹筒將青蛾收回，道，“汝要找的人，應當就在這裏。”

甬道出口在假山後，十分隱蔽，二人折出假山，走入花園，便見到園中桃李落英紛紛，壹派鮮艷明媚，而花林中隱約可見兩個相攜的倩影。

“什麽人？”盲眼之人聽覺最靈敏，龍劍二人還未開口，月無波已經察覺到兩個陌生的腳步聲，她壹把將身邊的少女掩在身後，滿臉警惕地問。

雖然對方看不見，劍子還是微微躬身示意，“好久不見，月姑娘，在下劍子仙跡。姑娘應當記得，我們在琉璃仙境曾有壹面之緣。與在下壹同來的，亦是在下好友”

聽到熟悉的溫雅聲音，月無波戒心消去不少，“原來是劍子道長。”她松開拉著女兒的手，款款行了壹禮，“久見了，劍子道長，這是小女楚華容——容兒，快給兩位道長見禮。”

與劍子同來的龍宿壹直不曾開口，她便也將他當做道士。

站在她身後的粉衣少女面帶驚慌之色，卻還是強作鎮定，斂衽壹拜，“華容見過道長，見過這位……”她看著龍宿顯而易見的儒衫，猶豫了壹瞬，“見過這位先生。”

“華容”兩個字壹出口，劍子神色壹動，龍宿更是以扇掩住臉上看好戲的神情。

楚王孫之女，楚華容，分明早已死在北辰胤和元凰的計謀下，眼前這個“楚華容”，無論容貌氣度，都大相徑庭，也不知是怎麽取信於月無波的。

劍子掃過對少女保持著回護姿態的月無波，暗暗沈吟，只輕輕頷首致意，不動聲色。

龍宿玩味地笑著，道：“楚姑娘，北隅壹見，別來無恙啊。”

他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假華容驚慌到極端，倒反而冷靜壹些，緊緊依偎進月無波的懷裏，嬌聲喚道：“母親……”

月無波看不見他們之間的波濤暗湧，只以為是愛女害羞，忍不住拍了拍靠在懷裏的女兒，無奈地搖搖頭，笑著對兩位客人道：“小女靦腆，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劍子心中暗嘆，月無波與鄧九五的舊事他已經知曉，這麽多年來，支撐著這個滿懷絕望的苦命女人活下來的，除了對鄧九五的憎恨，就是對愛女的惦念。

看月無波如今眉宇間陰翳盡消，只有屬於母親的無限憐愛之情，便知道，如今那份憎恨大約也消散得差不多了，現在的月無波，滿心滿眼都撲在失而復得的愛女身上。倘若她得知壹直陪在身邊疼愛有加的女兒，竟然是個冒牌貨，真正的愛女早就香消玉殞……那對她無異於壹場天崩地裂的災難。

就算是夢，也是唯壹支撐她活下去的夢。

這讓劍子怎麽忍心拆穿眼前的假華容。劍子微微搖頭，悄悄伸手扯了扯龍宿的袖口，示意他稍安勿躁。龍宿反手拍拍他手背，意思是放心。

劍子心下稍安，語調溫和說道：“楚姑娘天真爛漫，夫人無需掛心。”

月無波也久未見外客，十分熱情，“既然兩位來了，不如就進來坐坐，喝杯茶如何？”

“容兒，快去泡壺茶來。”女兒既然害羞，月無波就找了個由頭讓她先下去忙。

假華容應了壹聲，疾步走入花間小道。

她壹走，記掛著此行的任務，劍子長話短說，“我今日來，是受素還真和長孫佑達之托，前來尋找夫人的。夫人失蹤已久，他們都很擔心。”

月無波恍然，“原來如此。”她嘆了口氣，“實不相瞞，那時鄧九五派人來尋我，說是容兒想見我，我將信將疑跟著來，沒想到——天可憐見，容兒竟然真的還活得好好的。”

月無波露出溫柔的笑容，“道長，為了容兒，我已放棄對九五的仇恨，我們壹家重聚這個結局，來之殊為不易。”

龍宿和劍子對視壹眼，劍子暗嘆，龍宿悠悠然附和道：“那就恭喜夫人了，只是，整個苦境皆知，出手金銀鄧九摯愛的女人乃是紅葉山莊的紅葉夫人，鄧九五為之，不惜不擇手段練成金銀雙掌，不惜血洗西北十酋，掀起腥風血雨，只為給紅葉夫人壹個無憂無慮的避風港——敢問夫人，汝心甘情願退讓原諒之後，在鄧王爺身邊又是什麽樣的位置？”

月無波的臉上壹僵，色如寒霜，“她……那個賤人又算得了什麽！”

“‘賤人’這句話，夫人敢到鄧王爺面前提壹個字嗎？”

月無波氣急，正要斥責，劍子已經對著龍宿佯怒道：“龍宿，妳對夫人也太過無禮了。夫人畢竟替鄧九五生兒育女，親情天倫，本就是難以割舍的羈絆。”

“可惜在鄧王爺心中，毫無疑問，紅葉第壹，四個結義兄弟第二，楚姑娘勉強排到第三。若是他真的疼愛楚姑娘，在北隅就不會坐視她在牢獄中掙紮，眼看著親生女兒受了那麽多的侮辱和苦楚。”龍宿無視月無波越來越難看的臉色，輕描淡寫地戳著她的痛處。

“夠了！我身體不適，難以招待兩位，兩位請回吧。”月無波冷冷下了逐客令。

月無波心意已決，劍子搖頭，也不再強求，正要暗示龍宿適可而止，龍宿忽然發出壹聲詭譎的冷笑，飽含森森殺意：“夫人，汝大約不知道，鄧九五濫殺無辜，吾亦有親朋好友也亡於其金銀雙掌，所謂血債血償，夫妻壹體，吾不妨就在夫人這裏收壹點利息吧。”

說罷，折扇壹翻，已經化作壹柄寒光凜凜的長劍，朝月無波刺去。

劍風呼嘯，月無波察覺到危險的逼近，可是龍宿壹劍之威，如驚濤駭浪，她已經來不及拔劍應對。

而劍子不知為何，竟也沒有出手阻攔。

正在千鈞壹發之際，壹蓬沾了藍熒熒毒藥的暗器撒向龍宿，阻得龍宿壹滯。與此同時，粉裳少女兔起鶻落，自樹叢之後躍出，橫劍攔住龍宿的劍風。

紫龍劍氣霸道，那假華容不過是鄧九五手下壹名小卒，如何抵擋得住，苦苦支撐之下，虎口震裂，口中嘔紅，只是仍是不肯撒手。

“容兒！”月無波幾乎癲狂，拔出劍想推開身邊的少女，大喊道，“妳快走，快走啊！”

劍子微闔雙目，口中淡淡勸道：“這位姑娘，放手吧，妳……是什麽人，我們心知肚明，冤有頭債有主，妳走吧，劍子擔保，不會波及到妳。”

“不！”紫龍劍勢重壓之下，假華容嘴邊有殷紅血色緩緩流下，她壹奮力推開月無波，“母親，妳快走……”

“容兒，母親絕不會再和妳分開！”月無波聲音業已嘶啞。

假華容眼中流露瘋狂而又哀戚之色，“月夫人，其實……其實我……”

正在此時，月無波突然昏迷，無力地倒下。劍子雪色袍袖壹揮，便將她扶住。

紫龍霍然消散，森寒的壓迫力壹掃而空，假華容脫力跪坐在地上，喘著粗氣，卻依然拿著劍警惕地指著龍宿。

“好白爛的壹場戲。”劍光重又化作精致折扇，龍宿扶額，搖頭嘆道。

劍子白了他壹眼，“是妳演得太浮誇了。”

話說到這個地步，假華容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她將信將疑地放下劍，“妳們究竟想幹什麽？”

龍宿看著劍子，做了壹個請的姿勢——輪到妳了。

劍子將昏迷的月無波還給假華容，神色平靜，甚至是帶著壹絲柔和地問，“既然並非草木無心，為何還忍心將夫人拖延在是非漩渦？”

“妳當知道，鄧九五對月夫人，不過只有利用，等到利用完的那壹天，月夫人會是什麽結局，妳難道不清楚？”

粉裳少女抱著月無波，垂下眼，沈默不語，似有動容。

月無波深陷昏迷，卻依然不安，眉間盡是焦慮，身體不住發抖，嘴唇顫動著，粉裳少女離得近，能聽清那是壹聲聲無意識的“容兒”——正是壹顆難以平息的慈母之心。

少女無聲無息地流下眼淚，情難自禁地貼緊月無波，喃喃道：“可是我不是，我不是容兒啊……母親。”

龍宿忽然開口，他神色漠然，語氣卻鏗然有力，“不，從此以後，楚華容只可能是汝。”

少女迷茫地擡起頭，猶自不敢置信。

劍子嘆了口氣，彎下腰扶起這對相擁的假母女，溫言說道：“走吧，帶著夫人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天高地闊，做壹對真正的母女。”他朝少女莞爾壹笑，光風霽月，無限寬厚溫柔，“這世上，並非只有血緣才能成就親情，哪怕是惡因，也未必不能結出善果。”

“走吧，妳知道該怎麽勸夫人，讓她不要再牽涉進鄧九五的是非。”

粉裳少女——楚華容點點頭，朝龍宿和劍子分別恭敬地壹拜，再擡頭，已經不卑不亢，“多謝兩位前輩。”

楚華容帶著月無波漸漸離去，只余桃李林中落英被春風吹散。

劍子依舊含笑，幽黑的眸中卻恢復清潭般的澄明，落花拂面而來，他飄逸的道服被風吹得紛紛揚起，他壹字壹頓說道：“好了，事情都已辦完，現在輪到我和妳了，龍宿好友。”

龍宿只是笑，眉峰揚起，“原來汝在這裏等著吾。”

“不，是我，在等著妳。”劍子轉身，正對著龍宿，輕輕說道。

他目光清澈，意態從容，就好像在安靜地等著壹個答案。

——等著妳下決斷。

他自小修道，心性純粹平和，對人心的惡念尤為敏感，因此龍宿想幹什麽，他並不難察覺。

“汝到底在等吾決定動手，還是在等吾決定不動手？”站在桃花樹下的龍宿，笑意婉婉，手中折扇搖動，扇起壹陣桃花香風。

“那妳又在猶豫什麽，到底在等我松懈，還是在等我發現？”劍子嘆息，枝頭堆積的灼灼桃花燦若雲霞，被風吹得顫動不止，落滿他的鬢角和肩頭。

“堂堂道教頂峰劍子仙跡，功體深厚，真的還擔心迷幻之香的紛擾麽？”龍宿笑中隱含銳利寒光，“汝究竟是意亂情迷還是自欺欺人？”

“機巧百出的儒門龍首，殺伐果決，不過是簡簡單單的壹刀下去，為何磨磨蹭蹭，過了壹夜還要等我來說破？”劍子淡淡看了他壹眼，詞鋒犀利。

龍宿手中折扇倏忽收起，臉上也失了笑意，“汝說得對，汝的問題說完了麽？”

劍子微微點頭，幽黑的眼眸沈靜如水。

恰似壹片寒潭漣漪乍起，劍子的眼裏映出無數嫣紅落花飄散中俶爾逼近的紫色人影。

紫陌紅塵拂面來。

無形無色的寒氣迫近，透過皮膚，如冰如霜，直抵心口。

幽冥之氣刺入體內的剎那，忽然停滯。

龍宿看向近在咫尺的劍子——他雪衣白發，神態依然是那樣沈靜安然。

“最後壹個問題，”龍宿靜靜地說，“當年，最初，汝與吾相交，究竟是為了什麽？”

劍子垂下眼簾，他胸口的雪白道服隱隱沁出朱紅，有血珠沿著虛空壹線瀝瀝流淌，勾勒出壹柄透明無形的匕首的形狀。

“但說無妨。是因為汝師尊的交代，還是吾師尊的囑托？”龍宿語調波瀾不驚，追問道。

劍子笑了笑，從容而灑脫，淡淡說道：“並沒有什麽，只是覺得妳好像看起來不大開心壹樣。”

——只是想讓妳能開心壹點，多笑壹笑。

——只是想讓妳看起來不那麽孤單而已。

那是非常非常久遠的過去，久到那時壹起看過的風景都已經沈寂。

“元真道人門下劍子仙跡，多謝佳饌招待。”

“顯聖先生門下，疏樓龍宿。”

但曾相見便相識，冥冥之中，金風玉露。

龍宿微微躬身，他深深地看著劍子，微微笑了起來，“那就夠了，結束得那麽遺憾，總歸開始都是全心全意的。”

劍子忽然睜大眼睛。

幽冥之刃倏忽染上洶湧的血色，透明的鋒刃變作可怖的血刃，血又順著刀刃在白色道服上染開。

安得與君相決絕……

龍宿握住刀刃，手中浙浙瀝瀝落下壹串鮮血，然後，他隨手將幽冥之刃往林中壹拋。掌中的深可見骨的割傷在嗜血族體質作用下漸漸合攏，隨後舉起另壹只手遞到劍子面前。

未曾染血的手掌展開，露出裏面壹朵的鎏金蝴蝶。

薄如蟬翼，流光溢彩。

落到另壹個人的手中。

穿越數百年的光陰，這只鎏金蝴蝶終於又輾轉回來，在他們手中交接。

金蝴蝶遞到劍子的手中，龍宿退後壹步，神色高遠，如孤峰上遙不可攀的冰雪，“好了，汝的情，吾已經還盡。從此以後，不及黃泉，無相見也。”

免教生死作相思……

“珍重。”劍子慢慢收回手掌闔上，慢慢說道。

桃林中壹片沈寂，龍宿已經離去。

劍子輕而易舉地找到幽冥之刃，血跡凝固在鋒刃上。

無論最初多麽透徹澄清的東西，壹入塵世，終究不可避免染上雜質，不復如初。

他拭幹上面的血跡，那裏面既有他自己的，也有龍宿的，然後納入袖中。

臨走時，回頭再看，只見桃花依舊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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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捅成就達成√

明菱

2016-05-21 16:25

24.
“道長……”壹個帶著猶豫的女聲喚回了劍子的註意力。劍子回頭，便看到林中小徑上去而復返的粉裳少女。

“怎麽，楚姑娘可是有什麽難處？”劍子停下腳步，溫和地問道。

楚華容快步走近，搖了搖頭，低頭默想片刻，似乎是終於下了什麽決心，她猛然擡起頭，說道，“道長，我剛才忽然想起，我曾偷聽到母親與鄧九五談話，談及解救中了金銀雙掌的人的方法……”她三言兩語地解釋了金銀雙掌的原理，又提出了解法。

劍子聽著聽著，不由收起淡然之色，肅容道：“此話當真？”

楚華容點頭道：“是我親耳所聞。先生再造之恩無以為報，希望這能對您有所幫助。”

劍子沈吟片刻，方緩緩點頭，“我知道了，多謝告知。”

聖蹤被金封已經有壹段日子了，被掌氣不斷侵蝕下，恐怕時日無多。更何況，眼下鄧九五步步緊逼，北隅態度曖昧，如果能解開他身上的金封，還可以為正道添加壹助力。

楚華容說需要壹名根基不下於聖蹤的高手全力運功，由外而內凝結包覆在金身上的氣流，金身內的人也要同壹時間由內而外破開金身，內外齊心協力才能沖出禁錮。

這樣想來，倒是壹個可行之法。

劍子沈思琢磨，已經信了七八分。既然如此，解救之事宜早不宜遲，告別楚華容，劍子直奔琉璃仙境。

他並不知道，迎接他的是壹場準備已久的殺機，用友情做籌碼，用他的仁愛和仗義為算計，精心策劃的壹場忘恩負義。

鄧九五穿行在地宮密道中，他走到存放醫典的暗格前，見四周機關壹切如故，東西並沒有被動過的痕跡，不由心下稍安。

小心地取出醫典，他踱到壹邊的油燈下，接著燈光又翻看起來。

古書被保存得很好，淡黃色的紙上排滿了蠅頭小楷，甚至還附帶著圖形示意，鄧九五翻到治療心病那壹篇，細細看了起來。他看著看著，忽然面露疑色，“嗯？”

方才沒有細看，如今仔細端詳，這本醫典所用的紙，分明是做舊常用的明心紙——明心紙雖然也價值不菲，但遠遠比不上澄心堂紙。濟世醫典為儒門珍藏，便是用上等澄心紙做的。

既然紙質不壹致，那這本醫典的真實性就存疑了，儒門少使令派人送來這本書的目的……也值得商榷。

這樣想著，鄧九五拿起這本醫典，徑直出了地宮，對著手下幽影吩咐道：“送信到儒門，請少使令過府壹敘。”

既然將信將疑，不如當面對質弄清真相。

不知是鄧九五的面子夠大，還是柏舟正好有空，沒過多久，就有消息傳來，少使令已經在來王爺府的路上。

等到柏舟與拿著醫典的鄧九五對質，他也是又驚又怒，“鄧王爺，吾親自將此書送到汝手上，到現在已有數日有余，王爺現在才來興師問罪，也好沒道理！”

鄧九五把醫典往他手裏壹扔，“妳自己看看吧。”

柏舟翻看之下，也不禁失色，“這……不可能！”

鄧九五負手而立，反而悠然自得，毫無動怒之色，“好了，此書是真是假，我可以揭過不計較，只是……”

“只是什麽？”

“我壹個粗人，就算費力研讀此書，也不過是坐擁寶山難見寶。久聞少使令是儒門美才，醫方蔔筮星相，壹壹精通。鄧九五厚顏為夫人紅葉求醫，還請少使令出手醫治。”

柏舟壹怔，第壹反應要推脫——鄧九五何等權勢，紅葉夫人至今還治不好的病，豈會是壹般的小癥？

鄧九五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慮，嘆息道：“別的病，我也不願麻煩少使令，只是夫人所患的心病，聽說是濟世醫典中獨有的治法最為對癥。”

他這樣說，柏舟倒是不好再推脫了。

紅葉山莊。

楓林紅染中，忽然響起壹陣清雅的樂聲。

只見楓林亭中，在這片祥和的樂聲中，紅葉夫人與柏舟相對端坐著，紅葉凝神閉目，柏舟靜心鼓箏，不斷震蕩內力融入箏曲中。

箏曲暗藏內勁，似流波將月、潮水帶星，柔和傳入紅葉夫人耳中，使她因病痛而長久皺著的眉頭慢慢舒展開。

壹旁壹直緊密註視著她的鄧九五見狀，也不由舒了口氣——每當他的視線落在紅葉夫人身上的時候，不是愛憐之意就是擔憂之色。

突然，紅葉露出痛苦之色，開始渾身發抖，閉目的柏舟毫無知覺，手下指法繁復，復又引著箏曲上了壹段急促的高音。

紅葉夫人終於難以支持，全身壹震，口中噴出鮮血，身體癱軟下去。

突來的血腥氣讓柏舟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昏迷不醒的紅葉和抱著紅葉不停呼喚的鄧九五。驚慌之下，手中箏弦被撥斷，柏舟不敢置信地後退兩步，“這……怎麽會！”

紅葉不停吐血，鄧九五顧不上理睬柏舟，將她抱起，雙掌貼上她的後心，輸送內力為她調理氣機。鮮血染紅了紅葉的衣襟，襯得她臉色越加慘白。

鄧九五喚了半天不見回應，也不再開口，專心搶救紅葉，身上的狂躁之氣幾乎難以壓制。

過了半個時辰，紅葉的臉色才漸漸好轉，只是依舊難看得嚇人。鄧九五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為她掖好披帛，凝視著她緊閉的雙眼，良久，嘆了口氣，回頭看向不敢說話的柏舟。

柏舟反復思量，已經知道今日難以善了，斟酌著開口道，“鄧王爺，依吾看……”話還未說完，壹道掌氣已經裹挾著怒氣沖向他。猝不及防，他騰身躍起閃避，豈料鄧王爺含怒而發的掌風嚴密，他避無可避，硬是挨了半掌，口吐朱紅，踉蹌站住。

只是受傷，卻並沒有被化作金身。

“我信妳不敢故意傷紅葉，只是妳讓紅葉受罪，我也不能讓妳輕易離去，”鄧王爺沈聲道，“這半掌算是代價，妳走吧，我答應過紅葉不在這裏殺人。”

柏舟抹去嘴角血跡，眼中怒盛，忍了又忍，可是情勢比人強，他只得忍下這口氣，氣沖沖地離開紅葉山莊。

鄧九五來回踱步，視線不斷落在紅葉身上，想來想去，終於喃喃道：“難道真的只能請疏樓龍宿來……”

樹林深深，負傷的柏舟帶著隨同的侍從匆匆而行。

他心中郁怒，不得不忍氣吞聲，壹邊走壹邊已經在盤算著怎麽回敬鄧九五，因此等他發現周圍的異常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停下腳步，柏舟警惕地四處張望，“是誰？”

周圍壹片安靜，只有輕盈腳步聲，沙沙地踩過落葉——樹林中有位紅衣姑娘，靜靜走來。

姑娘秀雅端莊，壹股書卷氣，看起來十分纖弱。

柏舟壹見到她，忽然大笑起來，“我道是誰，原來是穆姑娘，怎麽不隨妳主人四處逃竄，還敢到我面前？”

穆仙鳳看著柏舟誇張地笑，不去拆穿他話裏暗藏的心虛，只是微笑道：“少使令大人，仙鳳奉命來送妳壹程。”

柏舟的笑聲戛然而止，打量著孤身壹人的仙鳳，“就憑妳？”他話中濃濃的輕蔑之意。

仙鳳款款行了壹禮，“還請賜教。”語罷，身若壹片紅雲輕巧飛起，手中袖底劍已出鞘，寒光凜凜，盡是殺意。

柏舟先前雖已受傷，但是自忖功力遠勝於穆仙鳳這個小丫頭，也不懼怕，又想到她難纏的主子，心頭火起，想著自己送上門來的，就是壹劍殺了龍宿也沒話好說，頓時殺心大盛，拔劍出招就帶著狠辣殺意。

劍，霎時出鞘，驚起林中寒鴉無數。

劍刃銳光四射，割裂風聲，照出柏舟陰鷙的眼睛。

血氣乍然橫飛，“噗”，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音，柏舟瞪大了眼睛，費力地轉過頭，死死盯住自己背後的人，“妳……”

他的侍從——那個向來沈默寡言的侍從，手中的劍，穿透了柏舟的後心。

看準時機，壹擊必中，直擊要害。

傷口帶著遲來的劇痛，大量失血，讓柏舟的意識開始模糊，他努力睜開眼，只看見方才虛晃壹招的穆仙鳳，此時緩步走近，對著沈默的侍從頷首道：“應無憂，按照計劃，將他送回儒門，說是鄧九五氣憤之下動的手。”

沈默的侍從點點頭，再看向將死的柏舟的時候，眼中冷酷不帶壹絲感情，猛然抽回劍，濺起壹串血花。

“為什……”倒在血泊中的儒生狼狽不堪，彌留之際，想開口卻已經發不出壹個字，眼中透出厲鬼般的恨意。

為什麽！他費盡心機，苦苦打拼，到現在離坐上儒門最高之位，不過只隔著壹個名正言順的機會。

為什麽！他本該青史留名，為人稱頌，卻這樣被暗算死在荒野。

為什麽……他死死看著居高臨下俯視他的侍從，為什麽要背叛我？

他臨死前最後壹個眼神被應無憂捕捉到，寡言的劍客拿出布巾仔細擦幹劍上的血跡，朝他搖搖頭，“從未效忠，何來背叛。”

地上的人喘出最後壹口氣，死亡的羽翼終於落下，滿懷再多的怨懟不甘，也終究變成壹具漸漸冷卻的屍體。

明菱

2016-05-21 16:26

25.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何處傳來的水聲，在壹片寂靜到極點的漆黑中分外明顯。

劍子在黑暗中緩步前行，在這片目力所不能穿透的黑暗中，這點水聲是唯壹的指引。

漸漸地，水聲越來越大，嘩啦啦如湍急的流水，他聽出來，那來自自己足下。冰冷的水浸沒鞋履，暗流在腳邊打著漩渦，他涉水而行，毫不動搖亦不畏懼。

不知走了多久，身後似有徐緩的氣息貼近，呼吸打在頸後，就像夏季雷雨之前的風，濕熱中隱含著不安的躁動。

劍子頓住腳步，沒有動，也沒有回頭。

微涼的手在黑暗中覆上劍子的眼睛，細膩冰冷如大理石的觸感。

在壹片黑暗中，有人從後面攬住劍子，壹手挽住劍子的腰，壹手掰過他的肩膀，靠了過來——身體貼近得密密實實的同時，那人偏頭舔過劍子的唇紋。

極盡溫柔的纏吻，在寂靜中響起曖昧的水聲。

滴答，滴答，滴答……

纖塵不染的白衣被刀刃刺破，又被洶湧的血儒濕。血滴滴答答落下，在腳下的積水中濺起無數漣漪。

“汝不躲麽？”那人停下，握著匕首壹寸寸深入，含笑問道。

仍是春光和煦滿含柔情的語調。

眼前豁然開朗，黑暗如潮水般褪去，劍子終於看清，他們站在壹片湯湯奔流的水域中央，龍宿血紅色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忽然壹笑，又放開劍子，“吾懂了，這就是汝想要的？”

龍宿退後壹步，匕首倏忽抽出，劍子捂住傷處，卻看見眼前人的心口同樣被鮮血染成壹片紫紅。

壹樣的傷口，壹樣的血跡，連衣角的血珠滾落都在同壹瞬。

“原來是想拉吾下地獄，吾猜的對麽，劍子？”

“不，妳錯了，”劍子他伸手在衣襟上松松拂過，霎時，被血浸透的雪白道服又恢復潔凈，連破口也無，致命的傷口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劍子撤除身上的幻術，對著面前愕然的人微微搖頭，“我要的不是壹起死，而是壹起活下去——何況，妳並不是龍宿，不是嗎？”

那人哈哈壹笑，消去身上的血跡，饒有興趣地問：“妳怎麽猜到的？”

“龍宿走之前說‘不及黃泉無相見’，劍子最近雖然運氣背，也沒有背到這麽快到黃泉的地步。”劍子道。

劍子沈穩鎮定，那人卻嗤笑壹聲，“可是妳心裏想見他，於是我就出現了；妳知道他恨妳，於是我就讓妳見血了。”

“妳說得對，”劍子並沒有否認，他眼神柔和，沈靜如水，“因此，妳傷不了我。”

那人聞言壹怔，“妳這道士，真是無趣，算了，妳走吧——此地不是久留之處。”說罷，壹揮寬袖，瞬間卷起壹陣颶風，周圍空間如鏡花水月般扭曲起來，那人轉身就要離去。

“等壹等……”在莫名的沖動下，劍子忍不住開口叫住他。

“怎麽？”那人轉身，珠紫色長發懶洋洋地垂泄在身邊，輕袍緩帶，仿佛就要乘風歸去。

“妳……”話噎在嘴裏，劍子語塞，憑沖動叫住，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那人了然壹笑，熟悉的面孔流露出熟悉的笑——鋒芒畢露的，張揚不矜的，“夢終究會醒，妳涉水而來，還不明白自己要什麽嗎？”

壹切如夢幻泡影，紛紛紜紜中碎裂開。

“滴答”，有什麽滴到臉上，冰淩淩的，如醍醐灌頂。

“……呀，快看，他的傷口在自己愈合誒！”耳邊有個小孩子吃驚地大叫。

“呼呼，有意思……”還有壹個青年，明顯比孩子淡定多了，“好了，九少爺，快去做飯吧。”

“哼，少艾妳又壓榨童工。”孩子抱怨著，還是乖乖出去了。

劍子睜開眼睛的時候，正好看到阿九甩著虎斑尾巴跳著跑出房門，壹個黃袍的青年拿煙管指指床頭，那裏放著的壹碗漆黑如墨的藥汁，“醒了？把藥喝了。”

喝下那碗味道壹言難盡的藥，劍子有好壹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藥師了然，笑瞇瞇地說，“阿九親手熬的藥，請多擔待壹點。”然後又自我介紹，“藥師慕少艾。”

“多謝恩公。”雖然這壹大壹小兩個看起來很不著調，劍子還是正經地道了謝。

慕少艾嘆道，“真不愧是素還真的朋友，壹個‘拜托前輩’，壹個‘多謝恩公’，老人家還想多活幾年。”

“對了，妳傷的很重，雖然從上面掉下來的摔傷自己在愈合，可是傷妳的那人是個高手，妳又毫無防範，壹掌正中要害，掌氣震傷臟腑，內傷纏綿，妳需要好好靜養壹段日子。”慕少艾提醒他。

“還要麻煩恩公，眼下局勢……劍子實在不能放心。”

“哦，”慕少艾抽了壹口煙，慢條斯理地接下去，“首先，妳要能起身再說。”

靜謐的庭院中，只有風聲。

“……主人，主人？”

連喚數聲，靠在榻上的龍宿才睜開眼睛，看向目露憂色的穆仙鳳，給她壹個安撫的眼神，“無妨，剛剛只是做了個夢——事情辦完了？”

“嗯，”仙鳳點頭，“壹起都如您預料，應無憂帶著那位回到儒門，儒門上下震驚，且將信將疑，畢竟，鄧九五與儒門並無舊怨。”

龍宿仰頭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不急，鄧九五以後會承認的，說來，他現在應該在找吾，”不在意地笑笑，接著說下去，“既然如此，那吾也該出馬，為吾師兄之死討個公道。”

“可是……”仙鳳欲言又止，語氣十分擔憂。

“放心，吾只是有些累，並不怎麽影響功體，何況，鄧九五有求於吾，不會輕易動手。”龍宿安慰道。

仙鳳這才心下稍安，心又提起來，忍不住又問：“主人突然衰弱，難道是劍子先生那裏……這，不知道先生現在怎麽樣了。”

“吾無事，他當然死不了，”仿佛十分疲倦，龍宿又閉上眼睛，聲音也輕下來，“不過，吾剛才倒是看到壹些有意思的事情了……”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九少爺的焦飯，請用。”藥師端著食盤進來。

劍子只覺得眼前壹黑，搖頭嘆道：“實在太客氣了，我修道已久，勿需日日飲食……還請不要麻煩九公子了。”

“呼呼，病號飯可是沒得挑的，”話雖然這麽說，慕少艾放下食盤，也沒有再勉強，找了個地方坐下，開始閑話家常，“說起來，妳昏迷的時候，求生意誌還蠻強的。先功力損耗大半，又結結實實中了壹掌，最後掉下來，兇手想必也以為妳死定了。”

劍子苦笑，“自然是還死不得，中原尚陷於危機，聖蹤計謀還未揭穿……”

然而藥師當然是懶得聽他憂國憂民的，直接截口道：“還有美人在等妳。”

“……”劍子被口水嗆到了。

少艾眨眨眼，“我聽到了妳喊的名字了……”露出壹副妳懂我懂我們大家都懂的表情。

劍子壹怔，才反應過來，“妳誤會了，不過是無意中囈語。”

少艾似笑非笑，“非也，無心的話，往往才是真心話。”

本著八卦有益身心的態度，慕少艾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問：“對那位龍姑娘……”

越描越黑，劍子已經放棄解釋，無奈地糾正道：“不是姑娘。”

藥師見多識廣，自然是面不改色，從善如流地改口道：“對那位龍公子，妳逃避什麽？”

有些事，對於陌生人，反而更好開口。劍子想了想，終於將隱憂說出，“踏上天地源流之後，時間就對我們失去意義。白雲蒼狗，世間壹切註定都將逝去，執著是苦，何必執著。”

劍子說完，慕少艾盯著他足足看了好壹會，抽兩口煙，十分感慨，“難怪妳是道教頂峰，妳真是……天生的修道人。”

沒有在那樣沈凝的氛圍中持續很久，慕少艾已經放下煙管，“那妳可以走了，反正妳註定有壹天要死的，我現在還救妳幹什麽。”

醫者的調侃換得劍子壹笑，“我懂妳的意思，只是，他並非壹般人……”

少艾露出壹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大名鼎鼎的道教頂峰也非壹般人，還不壹樣是我的病人。”

他言下之意，劍子自然是聽懂了的。

少艾大笑，“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妳去在意那就是要緊事，不去在意就是不值壹提的小事。”

劍子低下頭，只是笑笑，不置可否，“恩公比我灑脫。”

“這也未必，事到臨頭，說不定我比妳有更多掛礙。”慕少艾承認得很坦然。

劍子靠著大迎枕慢慢躺下，他半闔眼睛，像是閉目養神，也像是陷入沈思。

太久遠之前的遺憾和蹉跎已不可追，識海中又回到了宮燈幃那場訣別。

“或許妳說的才是對的，可惜壹切都沒有意義了。”

“太晚了。”

本以為就算從此會是君子之交共同進退，卻壹步步無可挽回地走向殊途。

說到底，劍子仙跡有劍子仙跡的考量，儒門龍首有儒門龍首的籌謀，誰也不肯讓步，撇開舊情故交，只不過提前將隱藏的矛盾爆發出來。

劍子從不願強求，但卻不得不強求。

作為兩人之間鎖星訣的主導者，劍子能封住龍宿的功體，以此逼他退隱。

雖然從此命魂鎖定，龍宿不可避免要分擔他的傷勢，承擔極大的風險，但是……正道中人想剿殺中原叛龍的時候，也不得不顧及會額外付出的犧牲。

鎖星訣是壹個牢籠，而掙脫的牢籠的龍宿，未必更安全。

然而劍子清楚，龍宿不是壹個甘於蟄伏的人，他脫離儒門，在西北之地隱姓埋名數年，化明為暗的這些年，定然早已設下後招。終有壹天，紫龍將華麗再現，掀起腥風血雨。屆時，古塵唯有斬無私。

不及黃泉無相見？說不準，很快就要見面了。

明菱

2016-06-10 21:22

26.
紅葉山莊。

春風生碧草，楊柳變黃鸝。而與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是已經開始落葉的楓林，暗紅殘敗的楓葉堆積在樹下，蕭索淒涼。

枯榮流轉，自有時序。違背天時將青楓催紅，終究不是長久之道。

而山莊的女主人的生命，也像這些楓葉壹樣，壹天天地消亡。

龍宿到達紅葉山莊的時候，鄧王爺已經等在那裏。

不等龍宿開口，鄧九五就幹脆地說道：“少使令是我殺的，儒門盡可以此問責，只是儒家仁者愛人，還請龍首出手施救。”

——他沒有問柏舟之死的蹊蹺，也沒有問龍宿能不能救。

龍宿與鄧九五眼神交匯之間，彼此已經達成利益交換。

龍宿搖著扇子，掩住臉上多余的表情，“救人要緊，請帶路吧。”

進入紅葉夫人的臥室，打起簾子，便看到壹個身著海青的女尼正在給夫人餵藥，正是護莊的滅定師太。

“妳先下去吧。”鄧九五吩咐道。

滅定懷疑地看了龍宿壹眼，還是放下藥碗離開了。鄧九五走到床邊，扶起昏迷的紅葉坐起，幫她披上大氅，說道：“可以開始了，我放心不下紅葉，就不回避了。”

“無妨。”龍宿也不在意，他揮袖清理出壹片空地，連同琴案化出白玉琴，整頓衣裳後坐下，垂手引弦。

清粹中正的琴音響起，如雪原冰河，晶瑩寧靜下有無數暗流，緩慢而難以察覺地流動。暗藏的功力隨著樂聲灌入紅葉耳中，她在夢中也睡得不安穩，隨著琴聲反反復復地在耳邊低徊徜徉，她在夢中輕舒壹口氣，氣息平和，臉色漸漸好轉，慢慢睜開眼睛。

有先前柏舟的經驗，她很快反應過來現在的情況。

“紅葉，妳感覺怎麽樣？”鄧九五小心地問。

紅葉看著他那副驚喜摻雜著害怕的樣子，忍不住笑著點頭，“我能喘勻氣了。”

鄧九五如釋重負，高興卻又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抱緊紅葉，不住地說：“那就好，那就好……”畢竟顧忌著外人在場，鄧九五很快恢復常態，他起身朝著龍宿拱手，“見笑了，總之多謝龍首。”

龍宿收起白玉琴，“王爺鶼鰈情深令人羨慕。久聞紅葉山莊層林遍染，吾就先去遊覽壹番。”自覺地走出臥室，為他們留出空間。

過了好壹會兒，鄧九五才從房裏出來，或許是紅葉夫人的安撫，此時的鄧九五身上，全無金銀雙掌收割性命的狡詐冷酷，看著龍宿，也是壹副懶得和妳再計較的樣子，“紅葉說想單獨和妳聊聊。”

龍宿留下來本是打算和鄧九五商談，對於這個要求，他雖然吃驚但也欣然同意了。

再次走進紅葉夫人閨房，紅葉夫人已經換上見客的衣服，親自為龍宿泡了杯香茗奉上，“多謝龍宿先生出手相救。”

她笑容溫婉嫻靜，眉蹙壹絲輕愁。

“夫人單獨見我，是有什麽不能告訴鄧王爺的嗎？”龍宿察覺到她壓抑的黯然，問道。

紅葉輕嘆，“先生真是目光如炬。”說罷，挽起袖子，伸出手腕給龍宿看。

只見如霜雪般的晧腕上有壹痕紅線，看起來分外詭異。

龍宿也吃了壹驚，道壹聲“失禮了”，伸手搭上紅葉的腕部，片刻之後愕然看向紅葉。

脈象凝澀，時斷時續，血行不暢，是中毒的痕跡。

紅葉放下袖子，嘆息道：“實不相瞞，此乃西北十酋王族的秘毒，當年酋王嬖寵於我，王後記恨在心，便賜予此毒。我本以為是出了什麽差錯，才讓我壹直毫無發作跡象。現在看來，是我的心疾壓制住了它。”

紅葉夫人淒然而笑，“想必是報應，我害死了西北十酋那麽多人，死在酋族的秘毒之下，也是報應，怪不了誰，是那些枉死的人來向我索命了。”

“夫人，”龍宿忽然正色，他看著紅葉，壹字壹頓，“汝沒有錯，從頭到尾，死的都不當是汝。”

仿佛被他金眸中獨特的篤定安撫下來，紅葉長嘆壹口氣，喝了口茶，冷靜下來，“無論如何，還要謝龍宿先生為我費心，是我福薄。紅葉不懼壹死，只是擔心九五他……”

龍宿神色微妙，坦誠道：“其實汝無需謝吾……仙鳳是吾派來的。”

紅葉壹怔，垂首沈默半晌，還是搖搖頭，“不能怪妳們。”

龍宿側頭想了想，“這毒吾在書上讀到過，名曰‘紅線引’，中毒後，手腕會出現壹縷紅痕，隨著血行慢慢向心臟延伸，等到朱痕抵達心臟，就是命絕之時。此乃酋族秘毒，吾無能為力。”

雖然已經認命，聽了這話，紅葉還是露出失望之色。

誰知，龍宿忽然問：“夫人還有什麽願望嗎？”

紅葉心知對方是憐憫和好意，便敞開心扉，如實答道：“我想九五陪我退隱，然後壹起去江南看瓊花。我聽人說，江南好風景，再過些日子，瓊花開了，如雪堆，如玉盤——真想去看看啊。”

“會的，”龍宿莞爾，金眸卻定定看向紅葉，像是保證，“夫人會看到的。”

龍宿從紅葉夫人的閨房出來的時候，鄧九五正負手站在楓樹下，靜靜看著緩緩飄落的楓葉。

“儒門龍首，果然名不虛傳，環環相扣，連我都落了妳的圈套。”鄧九五壹開口就說的很不客氣。

“王爺肯松口，難道不也是因為少使令壹事無關痛癢麽？”龍宿悠悠說道。

仔細論起來，柏舟私盜醫典在儒門本身就是壹樁大罪，又技藝不精險些害死紅葉夫人，鄧九五就算真的殺他也不算事出無因，兩相疊加，若是儒門主事之人有心揭過此事，對於鄧九五也的確沒什麽大的威脅。

“我觀龍首所圖甚大，若是中原正道得知，恐怕……”鄧九五冷笑。

“合則兩利，分則兩害，王爺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妳錯了，”鄧九五伸手接住壹片落下的紅葉，“合或者是分，都與我不相幹。我現在才知道，沒有紅葉，霸業，權勢，都沒有意義。”

他滄桑的臉上浮現感慨，“我少年時與紅葉相戀，雖有進取心，也不過想著富甲壹方，能給紅葉壹生無憂。可惜世事弄人，壹次次逼著我往上爬，我不擇手段，玩弄人心，害過很多人，也辜負過別人。等到紅葉回到我身邊，我發現那還不夠，我還要更多，可是……”

鄧九五搖頭長嘆，“紅葉是我的軟肋，這段時間，我想清楚了，要麽我能狠下心放棄她，否則，不是我因為軟肋受制於人，就是紅葉因我而死。”

“財富，權勢，地位，威名，固我所欲也，然而兩者不可得兼的時候，我知道什麽對我最重要。很可惜，我不能與妳合作了。”

龍宿聽著，手中搖動的折扇已經停下，他垂下眼眸，掩住其中的不易察覺的深思，陽光透過稀疏的紅楓照到到他臉上，在光與影交織之中，顯得有壹絲迷茫。

然而忽明忽暗的陽光又刺得他清醒，龍宿回神，笑道：“那麽，吾也不強求。江南瓊花弄雪飄枝，夫人向往已久，王爺務必不能錯過。”

“自然。”鄧九五笑道。

壹笑泯恩仇。

送走依依不舍的滅定師太，鄧九五扶著紅葉夫人進了壹輛舒適寬敞的馬車，然後親自執鞭駕車。

鞭起鞭落，駿馬長嘶壹聲，撒開蹄子奔跑起來，落下大鎖的紅葉山莊的大門在身後漸漸遠去，最終消失不見。

紅葉夫人放下珠簾，惆悵地感慨：“真舍不得這裏。”

“妳要是想紅葉山莊了，我們隨時可以回來住。”

紅葉溫柔淺笑，搖頭道，“只是壹時感慨罷了。”

“九五，妳能應允我壹事嗎？”

“妳說什麽我都答應。”

“不要再殺人，不要再害人，退隱了，就好好過日子。”

“我答應妳。”

得到承諾，紅葉松懈下來，疲倦地靠在馬車壁上，忍不住伸手挽袖，手腕上只有壹個小小的紅點，泛著妖異而不詳的光澤。

“揚州應該很快就能到吧……”她閉上眼睛喃喃道。

誰移琪樹下仙鄉，二月輕冰八月霜。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龍宿站在人去樓空的紅葉山莊外，莊中的楓林即將落盡，放眼望去，全是光禿禿的枝椏。

滅定背著包袱正要走，看見外人還在墻下徘徊，頓時心生警惕，“妳還不走？”

“師太放心，吾這就離開。”

“別叫我師太了，我已經決心還俗，改名劍子仙姬。”滅定，不，仙姬糾正道。

“劍子……仙姬？”龍宿的表情有點古怪，他輕咳壹聲，“仙姬姑娘好膽識。”

“這是當然。”

“仙姬姑娘，請吾有壹言，聽聞劍子近來深受重傷，姑娘要是找到她，千萬約束住他，不要讓他聽到江湖是非，以免擾他養傷。如有朋友來訪，也請全部婉言謝絕。總之，讓他閉目塞聽，江湖能人輩出，難道還差的了壹個劍子仙跡？”龍宿話中帶著詭秘的誘惑，娓娓勸說著。

“說的在理。”仙姬下定決心就照他說的辦，“不過，妳又是什麽人？”

折扇藏住他唇邊莫測的弧度，“壹個好心的路人。”

明菱

2016-06-10 21:23

27.
古道邊芳草如茵，長亭外楊柳依依，讓樹下的白衣道人也仿佛融進那壹片翠色中。

鄧九五勒住韁繩，慢慢停下馬車，心裏緊繃著弦，警惕地看著劍子。

劍子神色溫和，他背著拂塵和劍，在萬千綠絲絳中悠然而立，好像只是偶然路過。

“怎麽了？”馬車中的紅葉夫人驚疑地問。

還沒等鄧九五想好如何應對，劍子已經含笑，朗聲說道：“聽說夫人要和王爺歸隱，劍子特來送行。”

他這話說出來，紅葉又驚又喜，鄧九五也松了口氣——他不怕與劍子壹戰，只是帶著紅葉不願多惹是非。

“王爺既然有心改過向善，素還真與我先前又承公孫月和月夫人的情，都決定不再追究，”劍子肅容道，“但是，其余受害者的親朋好友，殺人償命，我們並無資格代他們揭過，還請王爺壹路小心。”

紅葉夫人與鄧九五對視壹眼，鄧九五拍拍紅葉的手，要她不要擔心，然後向劍子鄭重道謝：“我知道了，多謝妳們的好意。”

馬車緩緩再動起來，劍子微微頷首，目送著他們遠去。

馬車行了壹會，鄧九五才忽然想起來忘了告訴劍子什麽，探頭對著馬車裏的紅葉夫人嘆道：“我好像忘了告訴他，滅定還俗了。”

紅葉夫人不由得掩唇而笑，“無妨，有龍宿先生在。”

她這話說的……細細想來，蘊含深意。

鄧九五轉了個彎才想明白，愕然之後忍不住失笑，“妳如何看出？”

“是那壹次，我宴請劍子先生，他看到那壹道菜的時候，”紅葉說到這裏的時候，輕輕嘆息，“眼神是藏不住的。”

既然仙鳳是龍宿派來的，那木樨清露的主人是誰，壹目了然。

“希望他們也能想明白吧。”鄧九五說著，為紅葉放下擋風的氈簾。

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北隅皇城遺址。

自從北辰皇朝覆滅、皇城被焚毀後，這裏已經鮮有人來。

昔日的琉璃金瓦，陷落汙泥；過往的雕欄玉砌，盡成斷壁殘垣。唯有階上聳立的蟠龍石雕，依然巍峨屹立，卻也逐漸爬上青苔絡藤，在夕陽余暉中沈默。

龍宿仰頭看著斑駁的石雕，壹時寂然無語。

不過數月前，這裏還是北辰皇朝傳承千年的古都，壹朝變故，繁華事散。

忽然，他如有所感地轉身。

在坍圮的石臺上，佇立著另壹個人——他全身籠罩進臟汙的鬥篷中，露出蓬亂的頭發，站在廢墟中，就好像壹條又冷又陰森的，在暗中窺視的毒蛇。

“疏樓龍宿，”那人的聲音粗啞，不復過去謙謙公子的溫雅和悅，“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妳。”

“碰見汝，吾亦是意外……陛下。”最後兩個字吐出，成功讓那人色變。

“哈哈哈哈，陛下？”北辰元凰笑若癲狂，眼中的晦暗恨意，讓他宛若厲鬼，“龍宿不再是儒門龍首，妳與我又有什麽分別？”

“區別在於，吾不是龍首，儒門依舊為吾所有，而皇朝已經毀於壹旦，”龍宿淡淡說道，“說起來，並肩王忠勇護主，臨危父子同心隔閡盡消，也令人寬慰。”

若非突遭變故，北辰胤炙手可熱，北辰元凰終有容不下他的那壹天。當時龍宿和元凰交鋒，元凰沒有弒親，龍宿也沒有對劍子下得了殺手。到最後，誰也沒有技高壹籌。

“那又怎樣，到頭來……”元凰無心再談，從石臺上走下，扯了扯被晚風鼓起的鬥篷，就要離去。

日暮東風裏，他踏著傾頹的古都遠去，只覺得這壹生都活得像壹個笑話。

——他從小就是壹國儲君，可是溫良恭儉、寬厚仁愛抵不上壹滴真皇子的血；他對母後孝悌，對戀人專情，對友人熱忱，曾盡力對身邊每壹個人好，可惜到最後，誰也沒有留在他身邊；他求賢若渴，不惜折節請來皮鼓師，得到的回報只有大難臨頭的背叛。

他不惜壹切要去做個明君，最終卻成了葬送千年國祚的亡國之君。

“哈……真是可笑。”他自嘲地笑出來，沙啞的聲音像夜梟悲啼。

龍宿執扇靜靜看著他遠去，再看這壹片暮色昏黃中的城池，慢慢長嘆壹聲。

即使是擁有無上權力，也逃不過命運的壹朝作弄。

梟雄末路，帝王落魄，揚揚赫赫的北辰皇朝轉瞬演滅。

白雲蒼狗，百代成煙，誰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心之所向，無拘無束。

鄧九五的退隱並不意味這江湖從此安寧，赦道開啟後，異度魔界的傳言開始流傳，未知的陰影逐漸籠罩苦境的未來。

然而對於劍子來說，目前來說最棘手的……就是不請自來又充滿熱情的客人仙姬姑娘。

無奈的是他先前舊傷未愈，又匆匆離開峴匿迷谷趕去壹道剿殺地理司，引得舊傷復發，只能留在豁然之境靜養，無法四處雲遊避壹避仙姬姑娘的熱情。

不僅劍子壹個人，聽說近來月才子談無欲深陷與陰無獨的婚約，佛劍好友被逼要娶春霖境界的“魔女”，連模範情人蝴蝶君都遇上主動倒貼要求為妾的美貌舞姬……

壹把開遍苦境的爛桃花讓諸位先天高人有苦不能言。

雖然如此，苦境卻是迎來難得的風平浪靜。

在這樣壹片短暫的和平中，儒門劇變的消息傳開，也不過引得路人愕然希噓幾句。

因為嗜血族身份而離開儒門的前任尊主疏樓龍宿，拒絕儒門長老請他回歸的要求，於龍門道自立門戶，創立儒教至高組織，號曰“儒門天下”，設三司三監，革除陳舊教統，廢除諸多繁縟規章，進退皆遵循龍首指令。

此舉引起儒教上下嘩然，曾有年高權重的長老震怒，指責其“數典忘祖”“豎子無禮”，據說這話傳到龍宿耳邊的時候，他正和到訪的月才子在西風亭手談，龍宿聽了不過是笑笑，不以為意，隨口道：“信吾者，自效其命。不信吾者，自求其生。”

這話傳開，惹得更多的老儒生跳腳，但禁不住越來越多的年輕氣盛躊躇滿誌的學子奔赴龍首麾下。

儒門天下，西風亭。

飛鴿撲騰著落下，正在侍弄花草的仙鳳摘下鴿子腿上的信箋，略略壹看，不由大驚失色，急匆匆走進內庭匯報，“主人，有消息說魔龍祭天去往豁然之境的方向，先生他恐怕有危險！”

冰弦隨著手指令令作響，曲聲悠揚灑脫，如潮平岸闊中登樓遠眺山水，撫琴之人端坐著，看也不看侍女，淡淡開口：“下去吧，壹個魔龍祭天奈何不了他。”

“主人，先生他的舊傷……”仙鳳咬著唇，想說下去，瞥見龍宿的臉色，又驀地襟聲，只是滿臉的懇求之意顯而易見。

“退下。”龍宿眉間凝著郁怒，再次冷冷命令。

仙鳳便不再出聲，躬身行禮後離開。

曲調從容不迫，撫琴之人獨坐空亭，琴音壹轉，如水中漩渦暗湧，斧鉞爭鳴，刀戟隕折，無盡肅殺。

東飛伯勞西飛燕，不及黃泉無相見。

獨夜人的來訪讓劍子又驚又喜。

數年前壹別之後，他就失去獨夜人的消息，江湖人來去匆匆，聚散無常，有緣能再見，足以令人開懷。

獨夜人壹邊打量著豁然之境嶄新的裝扮，壹邊朝劍子走近，笑道：“真是大變樣了。”

不知為何，他笑起來，卻讓劍子油然而生壹股陌生感。

——獨夜人喪妻之後，就再也沒有笑過。

劍子本能地提起警覺，仙姬已經提著茶壺熱情地迎了上去，獨夜人接過茶杯的那壹瞬間，嘴角浮現壹絲不易察覺的詭譎。

“小心！”劍子來不及出聲提醒，壹掌將仙姬推開，自己卻不可避免地落入獨夜人的全力壹擊下。

渾厚的掌力結結實實地印在胸膛，劍子後退數步，才堪堪止住腳步，口中噴濺鮮血，看向露出真面目的暗殺者，壹字壹頓，“是妳，魔龍祭天！”

狂傲的大笑，屬於久違的敵人。

魔龍猙獰的面孔扭出嗜血的笑，“劍子仙跡，今天就是妳的死期。”

“妳在做夢！”仙姬拔出劍朝魔龍刺去。

“快走！”劍子來不及阻止，魔龍彈指揮開仙姬的劍，壹掌緊隨其後，正要奪仙姬性命，卻見劍風呼嘯，清聖輝光追來——正是古塵來援。

魔龍冷笑，回招對上劍子，再贊壹掌，“天誅地滅！”

掌風波及仙姬，她口吐朱紅，倒在地上昏迷過去。

古塵劍風對上魔龍陰寒掌風，霎時飆塵飛揚。

甫壹接招，魔龍笑得更加得意，“妳油盡燈枯了。”

劍子後退數步，忍下口中翻湧的血氣，以古塵支撐身體，眉目鎖頓，毫無懼色：“未必。”他舊傷未愈，又受魔龍暗算，強行引動內元救援仙姬，已致筋脈損傷，此時勉強動用古塵，面對魔龍來勢洶洶，劍子心知今日恐怕難以保全己身了。

在心中暗嘆壹聲，千頭萬緒在心間浮光掠影，只有那最後壹種選擇。

手腕翻動，壹柄金劍沒入胸膛。粼粼的真氣爆發，結成壹個結界，將昏迷的仙姬壹起籠罩進入。

“劍子仙跡，就是讓妳料想不到。”

“妳自尋死路，也省下我多費功夫。”魔龍狂笑著，心滿意足地離去。

血從傷處源源不斷流出，真氣凝結，劍子無法移動，眼看魔龍離去，他忽然露出壹個釋然的笑。

他閉目凝神，調動最後的真元，聚集到心脈附近，只見心口處浮現壹縷泛著銀光、若隱若現的線。那抹線極其纖細，卻又極亮，縱是人間最昂貴的珠寶也難以媲美其絢爛的輝光。

——那是來自浩瀚蒼穹的天外星辰之輝。

無形無質的幽冥之刃揮落，剎那間，星輝碎裂，演滅於塵世。

被牽引的星辰回歸原有的軌跡，被鎖定的命魂重新分離。

隨之而來的，是心中巨大的空虛感，細碎如撕裂的疼痛——那是曾經牢牢牽絆在那裏的靈魂被割開時的哀鳴。

從此以後，碧落黃泉皆杳然。

千裏之外，窮盡目力也無法看到的地方，同樣的星輝驟然亮起，如白曇花壹般，在璀璨盛放後演滅無蹤。

琴聲戛然而止，冰弦應聲盡數斷裂，有人閉上眼睛，不由自主地捂住早已不會跳動的心臟所在。

“劍子，這就是汝要的結局麽……”

明菱

2016-06-10 21:24

28.终章
鮮血浸透白衣白發，淋淋漓漓，金劍入體，被結界籠罩，劍子壹動也不能動，看著從天而降那個人影，啟唇要說什麽，卻化歸苦笑壹聲，“是妳……妳怎麽來了？”

龍宿執扇化光而來，抿著唇，不說話。

壹個衣冠楚楚，壹個血染重衣。

壹個永生不死，壹個危在旦夕。

溯果忘卻又想起，鎖星訣鎖住又斷開。

雙目對視間，過往與當下，千般說不出滋味壹齊湧上心頭。

看著劍子身上不斷湧出的鮮血，龍宿閉了閉眼，再睜眼，已經壓下那些無用的情緒，想要靠近壹步救助劍子，卻被擋在氣罩之外，劍子這樣的狀況，他也不敢硬破開，壹籌莫展，“怎麽救汝？”

劍子搖頭，“我也不知道，本來就是玉石俱焚的招式。”

從龍宿出現，劍子壹直凝望著他，壹眨不眨，仿佛到了這走向死亡的時刻，終於想通了，放縱自己剝離開清冷忘情的偽裝，咨意流露被重重掩藏的真實心意。

他的目光，溫柔而專註。

龍宿如何沒有註意到劍子這番認命的姿態，他深吸壹口氣，捏緊扇柄，骨節緊繃，看著劍子，幾乎是壹字壹句咬牙切齒地說道，“汝竟然這樣對自己……”

劍子仙跡，汝竟敢這樣對吾……

粼粼氣罩將二人隔開，劍子握著古塵插地支撐著身體，另壹手從金劍上離開，伸向氣罩邊緣。

沾著血跡的手，被另壹雙幹凈帶著涼意的手握住，仿佛是無聲的傾訴，也是無聲挽留。

“龍宿，我……很抱歉，”劍子順著交握的手，看向龍宿，見龍宿更添怒氣，接著說下去，“不是因為眼下的情境道歉，形勢所迫，龍宿，我並不後悔我的決定。”

龍宿斜睨著倒在另壹邊的仙姬，含著怒氣冷冷道，“是啊，英雄救美，劍子大仙，何等瀟灑。”

哪知劍子反而微微笑起來，眉峰展開——他這壹笑，縱然是白衣血汙，依舊是仙氣飄渺，風姿絕俗，“妳終於又肯說這四個字了——從那天以後。”

龍宿壹怔，他很快意識到是那個久違的稱呼，想到那壹天，他臉上又冷了幾分，“也好，汝死了，吾就能如妳所願，徹底放下了。”

劍子搖頭，他用力握緊和對方交纏的手，臉上在笑，眼中卻是不容錯認的堅定與溫柔，“抱歉，那時是我先放開妳。”

——我明知道妳情深無悔，可是還是選擇放開妳了。

跨域千山萬水，歷經百年沈浮，最終還是抵不過壹念之間的動搖。

龍宿看著劍子，面無表情，甚至是帶著冷意，可他鎏金的眸子漸漸染上絲絲血色，仿佛有驚濤駭浪在翻騰，卻硬生生被壓制成不動聲色，“所以？”

“這世間有得就必有所失，端看怎麽選。劍子從不奢望能兩全，我以為我選的，是對我們最好的結局，後來才發現，什麽對我是最重要的。”

血浸透衣袖，沿著劍子的手腕流到手掌，從交握的指縫淌出，流過龍宿的手掌，壹滴滴落下，也壹點點帶走劍子的生命。

“若能回溯時光，我不會再輕言放手。”

“劍子仙跡，汝有浩然正氣，古塵斬無私，”龍宿道，“可是汝對吾，何其自私，口口聲聲說不會再放開吾，可是現在，不就是又壹次舍下吾！”

“我也想……可惜，真遺憾。”

劍子終於對龍宿服下溯果感到了壹絲慶幸，溯果如輪回，龍宿縱有再多的不舍，可他沒有心，磨滅了感情，失去，將不會成為感情的折磨。

血從唇邊流下，劍子依然執著地凝視著龍宿，看他冷若冰霜的臉，看他衣冠博帶依舊是那麽華麗無雙，看他眼中難以掩藏的傷痛震驚，“不如……相忘於江湖。”

龍宿眸色轉為深紅，僚牙在嘴角若隱若現，他看著眼前人生命壹點點消亡，開口道，“汝懂的，還有壹條路。”

劍子慢慢闔上眼，吃力地搖搖頭。

“劍子！”龍宿用力得仿佛要捏碎劍子的手，見劍子只是搖頭，他幾乎就要強行打破氣罩改變劍子，可是瞥見劍子即使沾血卻依然安詳含笑的臉，忽然泄了氣。

深紅色緩緩從眼中褪去。

這個白衣的道士，他們從小壹起長大，並非同門，卻親密勝似同門，並非戀人，卻有不輸於戀人的情意。從小道士和小儒生的邂逅，到儒道先天的共站三教頂峰，從兩小無猜的親昵玩樂，到情愫滋生，到決絕斷情，到背叛，到分離，到……死別，是愛是恨，心心念念，兜兜轉轉，終究還是這個人。

是誰先動心，是誰先愛上，是誰先放手，是誰舍不下，是誰念念不忘，是誰戀戀不舍。

相忘誰先忘，同心且同折。

琴簫同喑啞，溯果共輪回，到如今，原來是為了鑄就這壹場徹徹底底的生離死別。

“劍子，汝怎麽敢，怎麽能，這麽對吾……”

氣罩漸漸衰弱，昭示著主人的即將神魂離散。

疏樓龍宿輕而易舉跨進氣罩中，他輕柔地，幾乎是繾綣地，抱住已經沒有聲息的人，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讓他壹身的血同樣沾在自己身上，他貼在劍子的耳邊，慢慢說，“劍子，吾曾說過，欠汝的情還盡了，可是汝欠吾的呢？那麽多的債，汝難道要拖到下輩子還嗎？”

“可是汝該知道，吾是沒有下輩子的。”

嗜血族永生不死，跳脫輪回，壹死即是魂滅。

儒門龍首抱著懷裏逐漸死去的愛人，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調興師問罪，他眉宇含笑，絮絮說著情人間的低語，幾乎令人忘記他滿身沾染的血。

恍惚間龍宿聽到天邊有人吟著詩號化光而來，然而壹切都已經不重要了，他這麽想著，甚至懶得分出壹絲心思去看來者何人。

“額，那邊的美人，妳再抱著劍子，藥師就真的回天乏術了……啊呀呀，妳別激動，先放開我啊，哎呀……”

“……藥師緊趕慢趕終於趕到，妳都斷氣了，有個美人——咳咳，就是龍首，抱著妳不肯放，真可謂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啊。多虧藥師妙手回春，把妳這條命撈回來了。”慕少艾拿著煙鬥，壹邊腳踩藥碾子，對著躺在床上的劍子刀嘮。

劍子躺著，臉上露出微妙的表情——其實這次面對魔龍祭天的傷，說來並不重，大半是失血過多加功力損耗，還不如上壹回中聖蹤壹掌傷及肺腑嚴重。被慕少艾就回來以後，灌藥施針，外傷就已經痊愈，只是臟腑沈屙纏綿，被龍宿勒令壹個月不許下床，吃飯洗漱，都在床上。幸好身為先天，已經能控制大小解，否則委實尷尬。

龍宿那時的原話是“汝現在敢下床，吾就讓汝以後下不了床”

嚇得推門而入的慕少艾趕緊捂住壹起跟來的阿九的耳朵，大呼“非禮勿聽”。

最開始幾天，劍子傷重，氣息奄奄，大多數時候都在昏迷。等到傷勢漸愈，還被壹幹人等當做珍稀動物壹樣看著，便有些哭笑不得。

譬如現在，他臥床將近半個月了，感覺骨頭都要生銹了，還不被允許出屋吹風。

對於劍子的發呆走神，慕少艾也懶得理睬，他又找到新的話頭，自顧自說起來，“這段時間我順便察看了龍首，診尺膚，察色脈——誒，他居然服用過溯果啊，呼呼，只可惜近來似乎失效了。”

“這可巧了，阿九前幾天才采了壹個溯果回來，差點吃下去，被我沒收了。反正藥師留著這個也沒什麽用，既然龍首的溯果失效了，我就送給他了……”

劍子再神遊，也被這句話嚇得回神了。白衣道士猛然坐起，壹扯床頭的紗織罩衫披上，手指著壹臉無辜的慕少艾，指了半天，氣急道，“慕少艾啊慕少艾，妳……可真是貼心啊！”說罷，匆匆翻下床跑出屋外，差點撞上進來的阿九。

阿九側身避開風壹樣跑出去的劍子，疑惑地問，“劍子前輩怎麽下床了？”

慕少艾悠悠地抽了壹口煙，“早就可以了，不過是失血，老道士皮糙肉厚，早就好了，是他家那位，老母雞壹樣管著不許多動。”

“這樣啊，”阿九恍然大悟，“真是可憐啊。”

黃衣的藥師但笑不語。

不過是——願打願挨。

園中草木扶疏，龍宿倚在朱漆欄桿上，他神態安詳，垂眸低頭看著手中的壹枚朱果。今日是大好的晴天，日光輝映，照得他身上的珠珞水晶分外閃瞎人眼，也照得他保養得體的手裏握的那枚朱紅色的果實越發鮮艷可人，引人垂涎。

劍子呼吸壹窒，不由出聲驚呼，“龍宿！”

龍宿聞聲擡頭，見劍子衣衫不整地站在風口，臉上憂慮壹閃而過，隨即嘆了口氣，搖著頭道，“吾是過憂了——藥師說得對，就算吾壓著汝臥床，汝也會憋不住跑出來透氣的。”

說著，便含笑走向劍子，“也罷，今日天朗氣清，暖風催花，吾就陪妳在園中走走。”

劍子完全在狀況外，想要解釋什麽，定睛壹看，發現龍宿手中的朱果赫然就是壹個番茄，他心念壹動，已猜到來龍去脈，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遂放下方才滿腔的心急如焚，亦是跟著笑了起來。

龍宿見他的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番茄上，半是解釋半是玩笑，“大約是吾堂堂儒門壹品美才，英俊瀟灑，引得藥師相贈，雖未及擲果盈車，也是壹番美意。”

“是啊，好友的英俊瀟灑的確堪配壹個番茄。”

龍宿壹步步走近劍子，在他面前站定，輕輕抓起道士的手。劍子壹怔，不解地回望著龍宿，見他眉目間壹掃長久來的陰翳，笑意朗朗，目光灼灼看著自己，不由得微微赧然。

——然後，番茄被塞進劍子的手中。

劍子哭笑不得，“好友真的壹點虧都不肯吃。”

儒門龍首輕笑壹聲，湊近白衣道士的耳邊，低低說道，“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劍子仙跡反手把番茄塞回去，順勢握住疏樓龍宿的手——那是微涼的屬於嗜血者的手，娓娓答道:

“與子偕臧，適我願兮。”

暖風穿過，醞釀著花香。蘭葉生葳蕤，拂柳復含煙，有壹紫壹白二人，相攜踏過林中的落花，相視壹笑。

（正文完結）

大兔子	2016-06-12 17:20
楼主写得真好～为何我现在才看见…… k"6^gup(U 龙首最后那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真是打动人心～楼主好赞～

明菱

2016-06-19 21:12

【龍劍】笑忘書番外之二《空庭月》（上）

1.

龍宿是從小就被送入儒門的，或許是天性寡親緣、輕天倫，他對俗世富貴門庭的生活毫無印象，因此也毫無留戀。何況，他在儒門過的也不賴。

有壹年，年長的師兄們相伴去遊碑林，春日遊，壹群風度翩翩的儒生結隊而行於碑林，吟風弄月，談古論今，不知吸引了多少人艷羨的目光。龍宿那時候還是粉團子似的娃娃，本來是沒有人想起他來的，是臨走時師尊發了話，為了兄友弟恭之計，師兄們只好順帶著捎上他，讓侍女跟著照看著，反正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孩子，除了掃興，能懂什麽呢。

師兄們且行且誦碑上刻的先賢名篇，逸興揣飛，好不熱鬧。龍宿被侍女抱在懷裏，睜著淺金色的眼睛四處看著，壹路上不哭也不鬧。臨回時，師兄們才想起這個跟來的拖油瓶，也就感慨壹句還挺好帶的。不過很快，他們就發現這個最小的師弟，並不只是乖巧很好帶而已。

玩了壹天回到儒門，師尊早就等在那裏，發了話，說各自默誦碑林中的某某某篇。眾人心中哀號聲壹片，可是顯聖先生向來德隆望尊，誰也不敢忤逆，也只得都默默咬著筆桿子壹句句擠出來。不過，領頭的柏舟師兄，平常就被誇機敏善記，對他來說，這點當然不在話下，當即拿起筆，嘩嘩嘩落筆，行雲流水，壹揮而就，在眾人歆羨的目光中第壹個交了卷子。

連向來嚴格的師尊也不禁撫著胡子點頭，這時候，師尊不知怎麽想起了龍宿，說龍宿也來試試看吧，下面就有人小聲說龍宿師弟恐怕還拿不穩筆吧，師尊壹個眼風掃過去，頓時沒人出聲了。

柏舟師兄寫得最快，他那張書案就先空了出來。龍宿拿起筆——他當然是能拿得穩，不僅穩，下筆寫的字居然還不錯，筆鋒稚嫩，猶帶韌勁。龍宿站在凳子上開始寫，他也寫得很快。

周圍的師兄們都忍不住偷偷瞟著看，竊竊細語，但是慢慢的，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小。

雪白的長宣逐漸被壹行行端正秀麗的墨跡鋪滿，最後壹個字落筆，滿室鴉雀無聲。

壹字不差。

師尊淡淡問，汝覺得旁邊那張寫得如何——他指的是柏舟的那張。

龍宿不聲不響，取過柏舟那張壓在硯臺邊晾幹的宣紙，低頭掃了壹眼，默不作聲地落筆，補上兩三個缺漏，又修改了兩處謬誤，呈給師尊過目。

師尊的神色便有些高深莫測，只是連說了三聲“好”。

那壹刻，眾師兄的神情不壹，而柏舟師兄的臉色尤為難看。

龍宿從凳子上爬下來，神態自若，仿佛沒有註意到滿室詭異暗湧的氛圍。

小小年紀就嶄露頭角，不過對龍宿來說，日子似乎也沒什麽大的不同，只是師尊平日對他多關註了些，師兄們對他的態度也熱情了些，小心翼翼，帶著因非我族類的而藻飾出善意。

2.

後來，龍宿和劍子閑聊的時候，曾經提及這件事。

那個時候，他們正壹起坐在龍宿的院子裏，壹邊曬太陽，壹邊還吃著點心。

那時候他們剛認識沒多久，但是玩得已經很熟，劍子也撕下壹開始見面的時候那層裝模作樣的皮，說話也沒了最開始那麽拘束。

“妳那時候幾歲啊？那麽厲害。”劍子吃得滿臉都是點心屑，聞言嘖嘖贊道。

“可能五歲，可能六歲，記不清了。”龍宿吃相就比他優雅壹點，但是速度就……壹點也不優雅了——這點劍子壹直很佩服龍宿，慢條斯理地搶吃的，好看地狼吞虎咽，也是壹種本事。

“可是，我覺得妳還是有點傻，”劍子想了想，忽然停下，壹本正經地說，“當著那麽多人啊，妳就直接下妳師兄的面子——我不是說妳做得不對啊，但是妳那個態度，別人看了肯定會以為妳是故意這麽囂張的。”

他白白的小臉蛋上還沾著了面屑，皺著鼻子，還板著臉，努力作出壹副嚴肅凝重的樣子，怎麽看怎麽滑稽，但是眼睛黑黑亮亮，就像壹汪水，又十分可愛。

龍宿三口兩口吃完手中的清明團子，漫不經心地擦手，答道：“無所謂啊。”

“怎麽無所謂啊，”劍子覺得龍宿平常明明很聰明，現在怎麽變成榆木腦袋了，他恨不得抓住龍宿的腦袋大力搖晃，“妳這樣，別人看來很不可愛啊。”

龍宿輕輕笑了壹下，沒有回答，從袖子中抽出壹塊新的綢帕，遞給劍子，示意他擦擦臉。

劍子扯過綢帕隨便抹了下嘴巴，覺得有必要好好點化壹下龍宿的那根筋，“餵，難怪平常都沒人來找妳玩，妳真是太不會交朋友了。”

龍宿笑著，又遞了壹塊桃花糕堵住他的嘴，“妳不就是？”

“我不壹樣，也不是，唉……妳怎麽說不通啊，”劍子猛不丁被塞了壹嘴桃花糕，壹邊嚼壹邊嘆氣。

“他們有什麽能耐，值得我費心？”龍宿隨口說道。

劍子壹楞，驚詫地看著毫不在意的龍宿，聲音低了下去，“這樣不對，他們畢竟是妳的同門，妳這麽能……這麽說呢。”

龍宿就有些惱了，他瞪著劍子氣鼓鼓地看了壹會，忽然泄了氣，又好像覺得有點無奈，平靜地說，“妳不懂，為了……那個位置，無論我做什麽怎麽做，都是錯。”

他還是粉妝玉琢的小娃娃的臉，金瞳卻隱約折射出浮冰碎雪般的透徹冷酷。

在石光電火的剎那，劍子忽然明白——龍宿全都懂，他是故意的。

劍子慢慢籲出壹口郁在胸中的氣，挑了壹塊晶瑩剔透的澄沙團子，遞到龍宿嘴巴，“妳吃嗎？”

他示好的意思很明顯，龍宿本來也沒生他的氣，低頭啊嗚壹口咬住團子。

劍子笑起來，還帶著稚氣的語調，柔和又清脆，“妳說的我懂，但是我師父說過，人再厲害，也不能壹個人啊。妳很聰明很厲害，可是……他們人多啊。”

龍宿微微睜大眼睛，驚訝地打量著劍子，仿佛是第壹次認識他壹樣，看著看著，眼睛就好像亮了起來，眉宇間也染上光彩。

本就是境遇相近，又同樣早慧出色，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壹點就透。

3.

幾日後的壹個傍晚，像往常那樣，散學後各人三三兩兩離開學堂。

“梁師兄？”

走下臺階的壹個少年儒生疑惑地停下腳步，回過頭，只見壹個七八歲的垂髫孩童急匆匆的在後面追著。

他年紀小，等趕上的時候，已經跑得氣喘籲籲，臉上紅通通的，額上沁出薄汗。

“龍宿師弟？”梁師兄有些驚訝，“怎麽，有什麽事嗎？”

龍宿低下頭，從懷裏取出壹本書，期期艾艾地說：“聽說，師兄近來在找這本《明華經帖》，我……恰好見到了……嗯，梁師兄妳還要麽？”

梁師兄怔住了，他伸手接過那本薄薄的冊子，翻開，正是他找了很久的善本經帖，不由激動，激動過後，看著仰頭含笑看著他的龍宿，忽然又有些感慨。

他托了那麽多人，找了那麽久，龍宿又怎麽會只是“恰好”就找到了呢。

無疑是用了心的。

想到這裏，他不由放柔了聲音，“真是多謝妳了，小師弟。不過，妳怎麽想到要替我找？”

“前兩天，謝謝師兄仗義執言。”

梁師兄想了想，便想起了是有這壹回事。他生性爽朗寬厚，愛好打抱不平，因而在顯聖門下眾多弟子中人緣頗好。前幾天，他無意中經過學堂，看到有幾個同門言語上對龍宿十分輕慢，壹時看不過眼，便出言呵斥了同門。

這是小事，沒想到龍宿就記掛在心裏。

他這個小師弟，天資極高，年紀小，又受師尊太多偏愛，平常就不愛跟同門相交。從前還道是他性情孤高，現在看來，倒像是木秀於林，無辜惹人嫉。

想到這裏，他再看向龍宿的時候，眼神就十分柔和，忍不住摸了摸龍宿的頭，“小事，不必放在心上。龍宿，明日我們要結詩社，妳來麽？”

龍宿眼睛亮亮的，笑瞇瞇地點頭。

目送梁師兄走後，壹身紫衫的小儒生慢慢走回自己的院子。

倒也不難嘛。

4.

龍宿在院中借著夕陽余暉臨字帖，忽然傳來壹陣急促的敲門聲。還不等他去開門，來人就已經直接推門，壹陣風似的跑進來。

“龍宿，龍宿！”劍子興致勃勃地跑過來，“明天我們去釣魚吧，今天我師兄釣了好大壹條，他答應把魚竿借我玩壹天。”

龍宿嘆了口氣，“不行，我沒空。”

“啊？”劍子懵了，龍宿明天分明是休息日，這點他來之前早就計劃好了。

龍宿穩穩地寫完最後壹個大字，方擱下筆，攤手無奈道：“真的，我已經和師兄約好明天去詩社。”

“妳們儒門學生的日子真是過得無趣啊。”劍子頓時蔫了。

“要不改天？”看劍子那麽掃興，龍宿也不禁有些後悔了。

“不行，師兄只肯借我壹天。”劍子為難地說。

“那要不我明天盡快回來，回來後就到河邊找妳？”龍宿想到了壹個折中的方法。

“那也只能這樣了。”劍子無奈地應道。

事實上，第二天龍宿壹大早出門，拖到傍晚才得以脫身回來。跑到河邊的時候，劍子已經等得無聊地要長蘑菇了，大呼“妳終於來了！”

不過，收獲不錯，沒有大魚，小魚倒是有半簍。

“還釣嗎？”龍宿湊近魚簍看了看，問劍子。

“不了，”劍子從魚簍裏挑出最大的壹條，然後把剩下的魚都倒回河中，揪著魚尾巴在龍宿面前晃了晃，不免有些得意，“還是挺大的。”

豈料此魚脾氣不小，猛地撲騰，結結實實甩了龍宿壹臉水。

龍宿和魚大眼瞪小眼，然後龍宿轉而開始瞪劍子。

“嘿嘿，”劍子幹笑著，把魚往草地上壹扔，伸手胡亂地往龍宿臉上擦水漬，“看來這魚很活潑嘛，壹定很好吃。龍宿，妳打算怎麽吃它呢，清蒸，紅燒，還是蔥油燜？”

龍宿無奈地嘆氣，從袖子裏掏出手帕開始擦臉，“妳想吃什麽，直說吧。”

劍子從地上撿起還在垂死掙紮的魚，扔進魚簍，壹手提起魚簍，壹手拽住龍宿，“走啦走啦，我們回去再說！”

“不要用拉啊！”龍宿被他拖著壹路狂奔。

5.

魚最後是進了兩個人的肚子。不過，吃完飯，劍子還猶猶豫豫有話想說的樣子。

“有話就說，不要壹副被魚刺卡住的樣子。”吃飽喝足，龍宿懶洋洋地說。

“龍宿，能不能讓我在這裏洗個澡換身衣服？”劍子就直說了。

龍宿眼珠壹轉，就猜到原因了。劍子在河邊玩了壹天，壹身白色道服都滾臟了。

“欲蓋彌彰。”龍宿這麽說著，還是吩咐下去準備熱水。

熱騰騰的水很快就送上來，侍女架起屏風，把壹桶桶熱水倒進浴桶中，還加入了各種香草藥花，然後恭謹地退下。

“撲通”壹聲，劍子像壹只餃子下鍋，在寬大的浴桶中倒騰著。

“哇，妳真奢侈，還有這麽多名貴的藥材。”劍子發出舒服的喟嘆。

嘩啦啦的水聲吵得龍宿煩，他沒好氣地說，“妳洗澡用嘴洗的嗎？”

“要不妳壹起來啊，反正浴桶好大的”劍子扒在捅沿，招呼龍宿，“省的妳還要等我。”

龍宿有些猶豫。本來，如果是別人，對於這樣不合禮儀的要求，他肯定是矜持有禮地拒絕的，不過，換到劍子身上，好像……也不是很難接受。

“好吧。”他放下書，走到屏風後脫掉衣服，踩著板凳爬進浴桶。

浴桶很大，他們兩個人在裏面完全可以自由轉身。

然後，與其說他們在洗澡，還不如說他們在互相潑水玩。劍子拍了龍宿壹臉水，笑嘻嘻美其名曰“幫妳洗臉”。龍宿怒把他掀翻，摁進水裏。劍子靈活地躲開，伸腳絆向龍宿。龍宿拖著他不放，只聽得“哐當”壹聲響，水花四濺，兩個人就壹起滑倒在浴桶裏。

雖說全身都濕透了，龍宿總有種越洗越臟的感覺，拿起壹方香宮皂，板著臉說，“好了，再玩水就冷了！轉過去，我先幫妳，等下妳幫我。”

“好吧。”劍子也不鬧了，乖乖轉過去任龍宿幫他擦拭皂片。他天生頭發雪白，濕塔塔地披在背上，龍宿拘起劍子的頭發，忽然來了壹句，“都說愁白頭，汝眉發皆白，就是想愁都沒地方白。”

“想太多，妳們儒生就是想得太多。”劍子滿不在乎。

龍宿笑笑，“有時候我還真羨慕妳。”

劍子趴在浴桶邊，想到什麽，忽然驚得差點跳起來，“糟糕！”

“怎麽？”龍宿及時按住了他。

劍子轉過身，滿臉惶然，“龍宿，我們會不會生出娃娃來？”

“啊？”龍宿壹時跟不上他跳脫的思維，“什麽娃娃？”

“就是孩子啊！”劍子嚇得臉色發白，哆哆嗦嗦，“有壹次我和師父出門住客店的時候，隔壁間就有兩人在壹起脫光了洗澡。師父說，要我別吵，他們在生娃娃。”

劍子的驚慌，也感染了龍宿，他雖然早慧，但畢竟不過七八歲的孩子，從沒有了解過這方面的，不過龍宿畢竟是龍宿，他靈光壹閃，“書上說陰陽交合才會交感受孕，陰陽……應該是男的和女的吧。妳又不是女孩子。”

“但是，書上沒說男的和男的不會生啊。”劍子反駁道。

龍宿想了壹圈，驚恐地發現好像還真的沒有這麽說的，頓時也慌了，“那怎麽辦？”

“我們先出來吧。”

“有道理，快快快！”

兩個人逃壹樣地爬出浴桶，換上幹凈的衣服——劍子借了壹套龍宿的白色儒衫。

“怎麽辦……”劍子垂頭喪氣。

龍宿想了想，強作鎮定道：“妳先回去，我等下就去找醫典看看，等學會了，我幫妳把脈。”

“萬壹是妳有娃娃了呢？”劍子提出漏洞。

龍宿瞪了他壹眼，“那我再給自己把脈。”

事情商量好了，劍子便要回去了。

“明天再來。”龍宿叮囑道。

“嗯。”劍子壹臉鄭重。

那天劍子晚上回去，元真道人註意到他換的儒衫，問起他這壹天行蹤，劍子答道陪龍宿去參加詩社了。

元真的表情十分微妙，喃喃道，“這孩子，到底是誰家的徒弟……”

劍子隱約聽到“孩子”“誰家的”，頓時做賊心虛，只覺得師父那雙瞇得只剩壹條縫的眼睛，犀利得好比火眼金睛。

明菱

2016-06-19 21:13

【龍劍】笑忘書番外二《空庭月》（中）

6.

最後，當然是沒有搞出孩子的。

隨著年歲漸長，這件事不約而同地被兩個當事人歸進黑歷史裏。時光飛逝，垂髫幼童像青竹壹般抽條，長成風采奪人的翩翩少年郎，在各自門派中出類拔萃。

每次龍宿和劍子兩個人壹見面，總是先擺出壹副裝模作樣，恭維對方幾句，譬如說“哎呀，劍子汝真是越來越端肅持正，仙風道骨令吾向往啊”“謬贊謬贊，幾日不見，龍宿妳才是風采更勝往昔”。然而等侍女們把門壹關，馬上就原形畢露。

這壹回，兩個人是有好些日子沒見面了。劍子出了趟遠門，壹回道門稟了師尊，就趕到儒門來會好友。

龍宿雖然很開心，還是忍不住退了壹步，皺起眉頭，“汝多久沒有洗澡了？”

劍子啜了口茶，老神在在，“耶，我可是風塵仆仆趕來見好友啊。”

聞言龍宿以扇蓋頭，聲音從扇子底下壹絲絲飄出來，“汝別告訴吾，道門沒有洗澡的地方。”

“唉，道門樸素無為，白日裏是沒有熱水的。”劍子嘆息，頗有壹副哀民生之多艱的樣子。

龍宿摘下臉上的扇子，看著理直氣壯的劍子，搖著頭，吩咐侍女們準備熱水。

道門樸素，可也不是嚴苛到這等地步，大不了，拜托廚房去燒水便是了，多半是劍子不想平白麻煩廚房的師兄弟，想著要來拜訪龍宿，順路把澡洗了。龍宿早已被內定為少主，日常的待遇和供給也遠遠高出同門，譬如熱水，就是全天供給著，隨時都有。

熱水很快就上來了，屏風架好，劍子寬衣，正打算舒舒服服地泡個澡，就聽見龍宿帶著笑說：“哎呀，吾恰好在看針灸這壹科，俗話說，紙上得來終覺淺，汝既然衣衫已褪，不如把身體借吾壹用吧。”

這話壹出口，劍子頓時覺得身上寒了寒，看看已經脫下掛在屏風上的白衫，又看看熱騰騰的誘人的浴桶，感慨龍宿的便宜果然不是那麽好占的。

“好友意下如何？”龍宿搖著扇子轉到屏風後，手中提著壹卷針，盯著劍子似笑非笑。

“非禮勿視，非禮勿摸，好友不要忘了妳們孔聖人的話？”劍子義正言辭地說。

“子曰：好友合以分憂吐槽。吾為好友分憂，好友也理當為吾分憂。”龍宿說得坦蕩，至於這個“子曰”的“子”，指的是誰，當事人自然知道。

話既然說到這裏，劍子只能無奈地嘆氣，在屏風後的臥榻上坐下，“莫等水涼了。”

龍宿的臥房鋪著厚厚的深及腳踝的地毯，更鋪設地龍，縱使屋外春寒料峭，裏面也曛風醉人。劍子衣物盡褪，倒也不覺寒冷。

龍宿取來燭臺，鋪開針卷，撚了壹根，在燭火上細細烤過，然後慢慢靠近劍子，彎下身，半跪在榻前，研究劍子身前的肌理。

龍宿專心致誌，劍子卻漸漸有些不自在。他和龍宿從小壹道玩，本來也沒覺得裸裎相見有什麽不好意思，只是……龍宿靠的很近，垂眸凝視，清淺規律的呼吸壹下下打在劍子胸前，仔細研究著，時不時伸出手指比劃著位置，卻遲遲沒有下針。

室內安靜極了，劍子只要壹低頭，就能看清龍宿在近處的臉——從幼童的粉妝玉琢，不知何時變成灼然的俊秀，威儀初現，和少年的青澀交織成壹種惑人的魅力。那雙琥珀色的眼眸，安靜凝視的時候，宛如壹壇醇酒，內含的溫柔仿佛要將人溺斃。

等等，溫柔……仿佛壹道閃電從心底倏忽劃過，壹個從未思及的猜測浮上心湖，劍子心神巨震，剎那間，無數繁冗的思緒和記憶湧上來，或佐證或反駁那個想法。

劍子的身體壹震，龍宿當然註意到了，他疑惑地擡頭看向劍子，只見這個平素從容淡然的道士臉上浮現明顯的迷茫之色，發冠已經摘下，壹頭雪白色的長發流瀉下來，為了不影響施針而撥到了身後，長長的幾綹標誌性額發就像岸邊的蒹霞蒼蒼，半掩住眼中的湖光山色。

——如此高遠而寥廓，秋水長天的風姿超逸。

周圍太安靜了，安靜得能聽見壹根針落地。

無聲地，銀針落入厚厚的地毯中。

如夢初醒。

劍子輕咳壹聲，龍宿若無其事地把視線移開。

就是今天的地龍燒得太燙了點，耳朵尖都被熏得紅了。

“不好意思，手滑了。”龍宿淡定地拾起針。

“新手嘛，難免，難免。”劍子十分客氣。

龍宿重又挑了壹根銀針，灼燒後再來，凝神落針，便在兩乳連線中點——任脈要穴膻中上落下。他落針又快又穩，幾乎毫無感覺，入針後方覺出壹絲酥麻酸軟。

龍宿壹連數針，劍子本懷著壹絲不可說的心猿意馬，漸漸也放松下來，只覺得周身懶洋洋的，極為舒服。

最後壹針是落在肚臍下壹寸半的氣海穴，這壹處要穴，雖然不像會陰那般隱秘，但位置也有些尷尬。當龍宿提針要落的時候，劍子壹時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神色不自然地說道：“這壹針要不……還是算了吧。”

龍宿斜睨了他壹眼，居然是暗含“妳無理取鬧”的眼神，“劍子，汝此行是否去過蜀中？”

劍子點頭，不懂他為何突兀有此問。

“蜀地有瘴氣，暗攖肌骨，潛藏體內終成隱患，吾便是要將汝體內濕熱之氣逼出，眼下即將大功告成，豈能功虧壹簣。”

劍子壹怔，五味雜陳，除了感動，方才那個理智被壓下去的雜念又蠢蠢欲動，壹時走神，竟然沒有註意到龍宿已經落了這最後壹針。

龍宿已經起身，囑咐道，“劍子，萬萬忍住不可動，半刻鐘後，吾來取針。”說罷，便轉出屏風後。

劍子籲出壹口氣，心中稍定。可是不知是室內熏得太熱，還是龍宿下針刺激了身體，劍子只覺得落針之處的經脈，似乎漸漸有種灼熱的癢意。

不能動，不能撓……劍子閉上眼睛，心裏碎碎念地催眠自己，只覺得這半刻鐘實在難熬。他掙紮了不知多久，忽然身前有風吹來，龍宿手勢飛快，已經取下九根銀針。

終於解放了，然而劍子卻並沒有輕松感，他幾乎是慌慌張張地轉身，縱身壹躍跳進浴桶，“嘩啦啦”驚起壹陣巨大的水花飛濺，打濕了滿地的地毯。

龍宿離得近，自然也被無差別地波及了。

劍子沈在漂著香草的熱水裏，不知為何，有些呆呆的迷茫之貌，等他回神，註意到龍宿也開始脫他那些珍珠綺羅的衣服，頓時緊張起來，“龍宿，妳……妳要幹什麽？”

他生怕龍宿也要壹起進來洗。

龍宿本無此意，見他如此如臨大敵，便也存了心思逗逗他，“當然是與好友共浴了——反正，又不會弄出孩子。”

妳的玩笑壹點都不好笑啊！劍子在心裏吶喊——若是平常的劍子，定然能以流氓的厚臉皮繼續和龍宿周旋不落下風，只是現在他……這樣尷尬無比的境地，只能苦著臉道：“好友，桶太小，實在不適合擠下華麗無雙的龍宿。”

龍宿自顧自脫下濕的外衣，留下綢緞面的裏衫，這才止住手，裝作驚訝地問，“劍子，吾只是先脫下濕衣服罷了，汝這般……莫不是害羞了？”

劍子苦笑，“龍宿妳近來越發天馬行空了。”

龍宿搖著扇子，似突然靈機壹動，“啊呀，吾想起來了，書上曾說濕熱之氣離體之時，會引動氣機加快循行，有些人氣血運行過於劇烈，就會有些反應，好友勿要驚慌。”

“哪裏哪裏，多謝掛懷，好友多慮了。”霧氣蒸騰中露出劍子充滿凜然正氣的臉，他呵呵笑著，若非龍宿知他甚深，也會被騙過。

“好說好說，既然汝無恙，吾也就放心了。”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曖昧，亦隨著輕描淡寫的話被悄悄遮掩。

室外，有侍女捧衣匆匆走入院中，恰好看到跨入院門中的壹位藍袍儒生。

“柏舟公子？”侍女慌忙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柏舟神色溫和，笑容可親，他瞥見侍女手中的錦盤，“我進來的時候，恍惚聽見壹陣響亮的水聲，莫非我來的不是時候，龍宿師弟正在沐浴？”

侍女點頭稱是：“實在不巧，您不妨改日再來。”

柏舟瞧著他手中的錦盤——裏面分別是壹白壹紫兩套衣衫，龍宿素喜紫色，那麽這剩下的……他露出壹個微妙的眼神，語調有些無奈，“龍宿師弟真是不知節制啊。”

他語調舒緩，眼中帶著對小輩的縱容和關切，可不知為何，聽入侍女耳中，竟沒來由地打了個冷冷的激靈。

7.

這壹年的雨水特別多，連綿了壹個月，天還未有放晴的。

自從上次從儒門見過龍宿回來之後，出於壹種微妙不可說的心情，劍子有意拖著再見面的日子。

有些事情，想明白其實只需要壹瞬間，或者心裏早就有埋藏下答案，就等著水到渠成揭開的這壹天。難的是，怎麽接受答案，以及怎麽應對這個答案。

天色晦暗，雨季固然壹天天拖延著再見的步伐，可是劍子知道，總有出梅的那天。

龍宿在儒門日子還是照常，劍子已經半個月沒來了。他其實有點想劍子了，開始反思上壹次是不是做得太過火，不禁懷疑是不是劍子惱羞成怒，因此避而不見。

這麽想著，練琴的時候就忍不住走了壹會神，直到師尊顯聖先生派的侍從來請，他才整頓衣冠出門。

師尊屏退所有人，單獨留下龍宿，然後提了兩個要求：壹，帶著信物前往聖人血脈聚居地，締結婚約；二，君子之交淡如水。

龍宿沒有說話——這兩個要求，歸根結底，其實就是壹個要求。

師尊說，妳是我最疼愛的弟子，遲早有壹天，整個儒門會交到妳手中。

師尊說，妳尚且年幼，誤入歧途也情有可原，只要妳迷途知返。

師尊還說，妳如此執迷不悟，如何堪為天下讀書人表率。

以權，以情，以名，密密織成羅網。

驚濤駭浪臨近，龍宿只是垂眸，然後回答了五個字。

向來儒雅完美的顯聖先生勃然大怒，勒令他閉門思過。

大雨傾盆，眼下的雨簾串成晶瑩的壹片。

院門緊鎖，庭中花木盡被狂風驟雨吹得四散零落。

龍宿把玩著手中的紫金簫，這是顯聖先生扔給他的信物——直接將重要的信物丟來，顯然早已認定龍宿的退讓。

龍宿閑來吹了壹會，簫聲嗚咽，斷斷續續不成曲調，便也作罷。

壹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僵持了很久，顯聖先生索性釜底抽薪，直接發話送龍宿遠走。雨還在下，提前行了潦草的加冠禮，龍宿坐上了去學海的車架。

意外的是，劍子居然也得到消息趕來送行了。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劍子問了些問題，他什麽也沒有回答，除了……臨別時，琴簫交換，他傾身抱了瑩潤的白玉琴……連帶著琴的舊主人。

從此以後，山長水闊，百年相思。

明菱

2016-06-19 21:14

【龍劍】笑忘書番外之二《空庭月》（完）

8.

學海與儒門是壹脈流傳的兩個分支，只不過，儒門向來為儒教之宗，學海為輔枝。

按例，而儒門門主最優秀的弟子設為少主，必須去學海進修；儒門門主令需擇壹弟子，封為少使令，留在儒門學習，乃下任學海之主。

因此，當代學海之主——太學主點風缺，算得上是龍宿的師叔。

龍宿身份貴重，千裏迢迢遠到學海，自然是受盡禮遇的，只是太學主對他總是不鹹不淡，不過維系著面子情。

既來之則安之，哪怕是坐牢也有刑滿釋放的壹天。龍宿向來是個能想得開的人，沈下心與同儕交往，很快就混得如魚得水。

直到有壹天，點風缺派人來請他。

第壹句話，“不愧是顯聖師兄選中的人。”

第二句話，“可惜，他到底看錯了，汝是斷然不肯如他壹般，做儒門金塑的傀儡。”

第三句話，“龍宿，想要勝過顯聖，汝現在還遠遠不足。”

龍宿也問了三個問題，尊上何以選中我，妳能教我什麽，妳有什麽條件。

“汝眼中，有壹股破壞的欲望，”太學主悠悠而笑，老謀深算的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幽光，“陰謀陽謀，權衡禦下諸術，顯聖對汝保留的，吾盡可以教妳。只要汝能廢除儒門對學海的控制。”

龍宿沈默半晌，躬身壹拜，“謹受教”

龍宿在學海壹呆就是上百年，雖說“學海無涯”，須得人兀兀窮年地鉆研，可是他遲遲得不到允許回歸儒門，也是件值得玩味的事情。

太學主教了幾年，便撂開手，任由他自己領會。龍宿天分出眾，壹經太學主略加點撥，觸類旁通，很快就有融會貫通之勢，只是偶然間師徒品談，總有些爭議。

對於龍宿提前來學海進修的原因，太學主亦有所耳聞，有壹回閑談，他喝著茶，道，“汝太過天真，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將所有感情寄托於壹人身上，豈不辜負了大好人生？”

“汝要什麽，就要先想好汝能付出的籌碼，若沒有籌碼，就只得破釜沈舟。”

龍宿不置可否，低頭輕輕吹開茶沫。杯中茶香裊裊，正是上好的蒙頂甘露。

太學主見狀，也不勉強——本性如此，魚兒怎麽能忍住不向往湖海，鳥兒怎能忍住不張開翅膀。

8.

顯聖先生身體日益衰弱，終於妥協，召回了龍宿。臨走時，學海無涯諸位學子壹起送別龍宿，場面頗為熱切。龍宿與諸生壹壹告別，最後端端正正地拜別太學主。

彼此交換了壹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太學主微微頷首，龍宿轉身，踩著織金的長毯，登上了儒門威嚴華美的大轎。

不急不緩地趕路，不到壹個月，儒門上下便得到龍宿回歸的消息。說起來，龍宿當年走得急匆匆，幾乎無聲無息，回來的迎接儀式，卻是壹等壹的隆重。

導駕開道，引駕先行，六面大纛迎風招展，居中是龍宿乘坐的六馬驂駕，隨行的儀衛赫赫，幡、幢、旌旗齊備，扇翣、黃麾、絳麾緊跟其後追隨，壹眾人浩浩蕩蕩，卻形制規整。

驂駕穩穩落到正門前的留客臺，便在千萬人的矚目下，珠簾錦幛被侍女撩起，露出其中端坐的華服男子。

這壹天正是晴天，日光熾烈，當他從容下車的時候，在場眾人只覺得壹片炫目耀眼的珠輝。綴滿珍珠和紫精的大品妝服，常常會讓人顯得輕浮。可龍宿攬袖執扇，沿著儒門掃灑壹新的長階緩緩拾級而上，其威儀神態，灼然生輝，令人不敢逼視。

這便是泱泱儒門未來之主，疏樓龍宿。

接風宴上，師徒久別重逢，龍宿自然是情真意切，顯出十分的孺慕，顯聖先生亦是非常和藹可親，悉心考較了龍宿的學問。師徒壹問壹答，其樂融融，令在座的其余弟子羨慕不已。

顯聖先生到底年紀大了，壹番師徒和樂演下來，便覺得有些疲倦，先行離去。他壹走，眾位弟子也放松起來，有與龍宿過去相熟的，也端著酒上主位去敘舊。

龍宿被眾位師兄弟簇擁，侃侃而談，忽然看向坐在下手之位上的壹位年長儒生，“柏舟師兄，別來無恙？”

誰知那人只是埋頭喝酒，並不理會龍宿，場面壹時有些尷尬。有人打圓場，笑道，“都怪龍宿妳帶回的好酒，柏舟師兄怕是醉的不輕了。”

龍宿笑笑，這壹頁就這麽揭過去了。

如今對於龍宿來說，有的人，還不值得放在眼裏。

9.

然而劍子並不在道門，據說就在龍宿歸來前壹個月，他遠赴道境遊歷。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龍宿壹時失神，這樣的感覺，就像是千辛萬苦地打開壹個上鎖的盒子，滿懷期待，卻發現想得太簡單了，其中還有壹個盒子。

是不是巧合？

不，他要歸來的消息早在數月前就已經傳回，劍子不可能不知道，不等見上壹面就出門遠遊，歸期不定……倒像是故意躲著龍宿壹樣。

溫潤的白玉琴在手下令令作響，初時的失望漸漸覆上壹層陰翳。

如果，劍子真的有心躲著他呢？

如果，劍子早就淡忘他們年少時的情誼呢？

如果……壹切只是他的自作多情呢？

說到底，他們兒時相伴，也不過是孩童間的交往，到最後什麽話都沒有說開。白首相知猶按劍，人情翻覆似波瀾，說到底，時間真的過去了太久了。

龍宿推開琴案起身，叫住門外侍候的壹個童仆，吩咐道：“汝前去道門，問問劍子仙跡走時可有留下什麽話？”

童仆恭敬地應下，卻又有些猶豫。龍宿皺眉問道：“怎麽，有何為難之處？”

童仆苦著臉道：“少主人吩咐，本當盡力，只是，吾實在不知道那劍子仙跡是哪位高人。”

龍宿壹怔，想了想，也釋然，“汝是儒門新進的侍從，自然不知道劍子其人。”

“並非如此，吾進儒門已將近百年——若非如此，也不能被派來聽從您的派遣。只是，吾從未聽說過、見過此人。”童仆老實答道。

龍宿的神色變化，音量不由提高，“汝當真從未見過他來儒門？”

“是，自吾到儒門，近壹百年，那位高人從未來過。”話壹出口，童仆只覺得周身壓迫力劇增，他不敢擡頭，只聽見少主人似乎是輕聲嗤笑了壹聲，低低嘆道，“疏樓龍宿，汝真可笑……”

10

不知不覺，時間又過去了數十年。顯聖先生的身體疾病纏身，儒門事務就逐漸移交到龍宿手中。

劍子依舊沒有回來，只是儒門勢力龐大消息靈通，哪怕劍子遠在道境，他的近況也能透過儒門麾下眾多據點傳遞，呈到龍宿案前。

聽說，劍子參加了萬道爭鋒大會，聲名鵲起。

聽說，他與逆吾非道結為至交，壹道尋來了窮冥之元，功力大增。

又聽說，他大義滅親，斬殺了入邪魔之道的好友，慰藉被逆吾非道所殺的枉死生靈。

他是道教先天，三教頂峰，為正道人士敬仰，令邪魔聞風喪膽。

在處理完堆積的案牘之後，龍宿總是撥亮燈芯，在燈下細細翻看著邸報，借著壹行行不帶感情的描述，追想劍子臨事之時會是何等模樣，何種應對。

他在心底反復描摹，卻只得壹個飄逸出塵卻面容模糊的道家高人

——他鬢角可笑的白毛是否仍在，額前過長的劉海有沒有束起？他是否還會隨時隨地講壹點都不好笑的冷笑話，他是否還熱衷於拉好友下水？

他是否……想起過暌違多年的故友。

當火紅的燭淚沿著燭臺落下凝固的時候，龍宿只是輕輕嘆息，闔上卷宗。

11.

又是數年，劍子終於歸來。

顯聖先生已經病入膏肓，無法理事，龍宿代行門主之責，“龍首”之稱漸漸取代了“少主人”流傳開來，理所當然，無人異議。

得知劍子來訪的時候，龍宿正在議事廳，悠然搖動的扇子停住，他鎏金色的眼眸掃視全場，含笑歉然道：“如此這般，只能改日再議，諸位先請。”

眾人稱是，壹壹退下。

龍宿匆匆前往內庭，推門而入的瞬間，心跳幾乎壹滯。院中草木郁郁葳蕤，有白衣人負手站在樹蔭下，清冽出塵，無限清逸。

那是熟悉的、陌生的、久違的，劍子仙跡。

“好友，久見了。”龍宿持扇，微微躬身行禮，姿態親近而不失禮，挑不出壹絲錯。

“龍宿好友，別來無恙。”劍子回禮，壹派先天的翩翩風度。

時光仿佛穿透到久遠之前，此時此時，同樣的人，風影依稀似當年。

不及多說，劍子便又告辭離去，約定數日後宮燈幃壹聚。

話說破的時候，就是話說絕的時候。

龍宿回到儒門的時候，迎接他的是師尊生前和柏舟師兄壹起備下的大禮，猝不及防之下，中了暗算。龍宿反應過來，已經快刀斬亂麻鎮壓下去，只是人心浮動之下尚潛藏著暗流。

幸而，仙鳳回稟說，溯果已經送到疏樓。

瑩潤朱果化作鮮紅的汁液，順著喉管入腑的時候，龍宿忽然大笑出聲。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劍子，既然汝已下定決心要拋棄過去，那吾也就舍下罷。

笑忘書番外之二《空庭月》（完）

明菱	2016-06-19 21:19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明菱	2016-06-19 21:22
引用引用第31樓大兔子于2016-06-12 17:20發表的 : =KHb0d \|. 楼主写得真好～为何我现在才看见…… 12U]= 龙首最后那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真是打动人心～楼主好赞～ 4&cQW) ^}Vc\|\|S _ +DL 强行虐恋了这么久了，当然必须好好甜一甜！

大兔子	2016-06-20 01:27
啊，楼主又更了番外～～最后还有甜甜的肉，好满足～～两人苦后回甘，其情果真是韵味悠长，回味无穷啊。超喜欢楼主这篇。

明菱	2016-06-20 12:15
引用引用第37樓大兔子于2016-06-20 01:27發表的 : F%-@_IsG# 啊，楼主又更了番外～～最后还有甜甜的肉，好满足～～两人苦后回甘，其情果真是韵味悠长，回味无穷啊。超喜欢楼主这篇。 +8zACs{p VQpt1cK* 还有一个新坑《幽华录》正在写，姑娘要是有兴趣可以来看呀

喜盈盈	2016-06-26 17:26
好文楼主写的正合我意哈哈 K sOSPQDGE 文笔不错！赞一个收藏了

sherrill	2016-06-27 00:24
喜欢楼主的幽华录！千回百转又逢君

琉璃影	2016-06-28 22:24
刚看结尾时候我几乎以为要BE了，眼泪几乎就哗啦了，幸好不是。

明菱	2016-07-02 21:32
哈，不会，甜即正义，必须HE。而且不破不立，就是折腾的天翻地覆，最后好好在一起

吟皓月	2016-07-14 00:12
好好看，意犹未尽，喜欢大大么么哒（*︿3︿）

samantha	2016-07-25 16:16
写的真好，龙剑文现在了，很多大人退圈后留下的满目坑啊惨不忍睹，嗷，抱着大大的文亲一个>_<

棠离	2016-08-03 10:59
兜兜转转，好揪心的说，除了最后he，整个都好虐(；′⌒`) U>*@VOgB 正剧改编的真好，大人的文剧情都好精彩，不管是这篇还是《幽华录》都非常好看，文笔就更不用说了，有才

明菱	2016-08-03 22:05
谢谢姑娘的评论~ _'cB<9P 我保证幽华录也一样揪心（并没有！）

之之	2016-08-16 12:16
红叶山庄会面，红叶谈起邓九五，听着剑子一定颇为感慨。那整一就是在说他们家老龙啊！

明菱	2016-08-16 12:26
对啊，姑娘发现了。那一段话，本来就是隐喻龙剑关系的，后面邓九五谈及红叶，也是如此，总之一切为了主cp服务

之之

2016-08-16 19:06

引用
引用第48樓明菱于2016-08-16 12:26發表的回 47樓(之之) 的帖子 : q(~jP0pj%
对啊，姑娘发现了。那一段话，本来就是隐喻龙剑关系的，后面邓九五谈及红叶，也是如此，总之一切为了主cp服务 ROTKK8:+:

其实剑踪原片红叶这么对剑子说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于是看到这个梗有人写好开心！
谢谢姑娘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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