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9 【雁俏雁无差】故人长绝（上/中/6.28更中中）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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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yzmiu

2019-04-19 22:59

2022：回来填三年前的坑，巨量OOC。这篇写完我师兄弟应该没遗憾了~

《故人长绝》

Warning：雁俏雁无差。原创徒弟主角视角。
Summary：师兄弟养萝莉。

上

羽国都东北角临近离宫，四周坊内住客来往非富即贵，土地可说寸土寸金。

雁王府四下对比，就显得十分奢侈了，独占横街一条，高阔朱门向街开。

气派是气派，可惜常年大门紧锁，任凭风吹雨打，庭院深深携花草树木老去，里头的人也仿佛雕花瑞兽一般淡看人世，静默随岁月流逝。

雁王位列亲王，地位超然，乃是禅位后恢复昔年旧封的太上陛下，推辞了增添的食邑，隐居国都闹市。王府除非主人仪仗外出，即便国主遣派的宫使也需老老实实走侧门，没人敢腹诽一句。今上见面亦需恭敬地执子侄礼。亲疏远近，辈分在此，若无对方天上掉馅饼似的砸来的玉玺，他与御座隔血缘数代，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宗室少年，二八年纪还得发愁未来的出路。虽然偷偷说坐上御座其实没两样就是了，大权在握到底不同。

前任国主在位不久，经历可称传奇。彻底解决羽国混乱的内乱，八年治下不说歌舞升平，至少逐渐扭转与恢复了战争造成的民不聊生。少时温雅而不懦弱的藩王，为君仁厚不乏果断，显而易见，十分有希望成为那种被国事拖死的典型贤君。

满朝文武都想不到，如此可入宗庙表彰的陛下，还能有撂挑子不干直接跑路的一天。

没人知道他为何潇洒挂冠，也没人知道近二十年后，他为何回归阔别已久的故国。

“师兄比我还年长一些，可能是岁数上去了，想魂归故里吧？”

俏如来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理身上永远雪白的长袍。

他这个人从来不紧不慢，接话又快又随意，和随口说“今天天气很不错啊”一样完全没区别。

隔了很久，我才意识到这句里的杀气真的不是玩笑。

*

俏如来模样俊秀，看不大出年纪，说二十来岁可以，三十多好像也可以。他眉间浮一枚血红十字，长眼笑起来稍稍扬起，浅淡的眸子沉沉的，似乎只装的下看到的一人。一身缀满卍字佛言的白衣，衬着挺拔身姿，卓越风采超出我贫瘠脑海所能想象的一切边界，九天之上现世的真仙也不过如此。

理所当然的，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他不是人。

有的人天生能见阴阳，我也是其中一员，跌跌撞撞长到几岁，十分乏善可陈，在同道中人里已经算幸运了。

小孩子没防备，什么东西看在眼里摸在手上都一样。分辨不出人鬼，往往会混淆，惹人生厌不说，自己也头昏脑涨，走在界限摇摇欲坠。常人无论胆多大，看到一个小孩子独自有说有笑的玩儿，都会觉得那情形无比诡异。见者说与旁人听，有心无心引发暗里的防备，排斥与指责反倒将寂寞的小孩子推的离人世更远些，亲近对自己温和耐心的非人。

以为玩儿的来的朋友说不定是陈年的白骨，即便没有异心，不属人世的阴森也会为所谓朋友带来灾难。更多的则是包藏祸心，伺机而动——鬼无执念不可能长存，存世太久，本心难住，满口谎言连自己也骗过，枉论他人了。

我出身中原一座城外的村落，说不上殷实或贫苦，日子一天天过，走一步看一步的人很少考虑遥远的未来。

家中手足七人，我行五，天生一个透明，谁开口都是，“小五，帮我——”，于是我左转右转，手里忙活完交给阿娘姊妹，反正什么事主心骨都不会是我。

有天路过村口，有个算命的老瞎子兴致来了在摆摊，一溜孩子去凑热闹。他吹的牛皮飞上天，摸骨命途出口就没有不好的，解签煞有介事总能柳暗花明，捡个吉祥也收了好几份回礼。

我看不上这副油滑的鬼扯样子，又不想早回家，其实心里还是有好奇，挨到人散的差不多了再上去。老瞎子耷拉眼皮，昏昏欲睡，例行公事地摸了摸我，突然就坐直了，笑眯眯说：“这是富贵命嘛，姑娘命中有两位贵人，将来日子尊贵富足，无忧无虑，”

他突然变了表情，花白的八字眉可笑地皱起担忧的纹路，“志向坚定是好事，这怎么……生路越走越窄——”

前半句听起来不错，后半句含混不清，浑浊的眼投来惊讶，我突然不想再听，抽开手狂跑，不顾老头在背后大喊。

回家已经晚了，阿娘筷子不耐烦地一指，我盛粥捧碗一气呵成，自觉坐桌脚，就着阿娘哄幼弟的轻柔小调，一声不吭扒拉破碗。

吃完趁黄昏溜出家门，照旧没人管我，朋友等在荒废的草垛，抓住我的手不住笑，往无人处一起奔。

夏日的冒险有萤火虫为伴，两个女孩儿竟也不怕。

她不怕正常，我不怕纯粹鬼迷了心窍。

拥有一双特殊的眼睛，还缺乏指引，最大的打击并不是生命的脆弱，而是信任的脆弱。我六七岁了，模模糊糊意识到天生的能力，已经学会对一些东西使用熟视无睹来躲避一切可能的麻烦——要让人对你产生同理心，你首先需要是他们的一员，一个古古怪怪成天看见这看见那的小孩子可以获得同情，同情过后却离成为令人生厌的麻烦不远了。可我毕竟也才六七岁，依然会忍不住去相信、倾诉……

直到这一回的朋友转过头，向来带着腼腆的脸突然变成了什么都没有的空白。

我顿住脚步，甩开手拔腿狂奔。

来捉迷藏呀。

两年的朋友要来吃我了。

这是我玩儿过最累的捉迷藏，且跑且滚，喘的满喉咙血，噗通撞上个人，几乎要吓晕过去。

我就是这时遇到俏如来的。

被撞到的他重重一晃，发出吃痛的抽气。他垂下目光，空洞无物，隐隐生出波动，仿佛才从无边幻梦中醒来，一时分不清楚自己在何处，又为何在此。

虚无汇出了焦距，他褪去茫然，一把将我抱起，揽在臂弯：“小姑娘，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怎么迷路的那么远，找不到大人了吧？”

隐隐一层光将英俊轮廓镀的光鲜，他拍拍我的脸，腕上一串晶莹剔透的佛珠晃晃荡荡。骤然放松的困倦冲刷我的脑海，呼吸不畅加速了意识的模糊，我的记忆中断，停在阴森嚎哭之中，那道嗓音诧异的感慨。

“居然有用么？沾了不止一个人的血，这是不是该叫凶器了……”

梦境古怪而分裂。

缭绕的黑气、说话的小蛇、面貌不清的朋友、抱着我哼歌的姊姊……没有见过的万花筒，做梦不费吹灰之力心想事成，可惜我短小的人生太过贫瘠，空间犹如碎裂的穹顶，折射的冰晶碎玉不时重复。

太多的自己，似是而非，我想辨认，发觉无比艰难。“我”，不，“我们”望了过来——这认识让人头皮发麻，我直觉弹起身，白光一闪炸的眼前花白，天降惊雷轰然夺取视觉与听觉，我被喉咙无意识到的尖叫彻底吵醒了。

油光涌入干枯的黑夜，柔暖的昏黄沁湿了，像一张软趴趴的纸，立不起来，无法给人安宁。

我喘着粗气，头昏眼花，手里被塞进了一杯温茶。

从没见过的年轻女人面带安抚：“姑娘这是做梦魇着了，慢一些喝，不要怕，很快就不打雷了。”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外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我觉得冷，不住瑟瑟发抖。

女子轻轻拍我的脊背，温暖地抚慰骨肉流窜的瑟缩，她道：“先生捡到你，想问一句话，等得到答案，这场雨停了就送姑娘回去。”

我抱着腿，埋在胳膊与身体窄小的黑暗里，忽然觉得痒。什么东西一晃一晃地蹭过膝盖，我摸了摸，发觉颈子上挂了块小木牌，半个手掌那么大，汲取了体温，摸着暖和。

这东西无端让人感到安宁。

“说是小孩子惊魂，习俗上要压一压。”身旁人沉默一下，像是在听什么，很快道：“姑娘，先生来了。”

看到来人，我第一反应是惊讶。

他和救我的白衣人乍看居然有点像，一张脸欠缺血色，只眉心一枚额印血红刺目。只是那白衣人浑身泛光，照亮幽夜，面上温和让人不自觉信赖。这人一袭端庄的长衣，浓黑如墨，金眸映着灯火，面无表情坐在桌边，似乎能席卷一切光亮消失于未知。

女子拿出个乌木匣子，小心开启，深色软垫上躺着一串琉璃佛珠，叠三圈，散发淡淡的檀香味，金丝白穗已经有些陈旧。

“小姑娘，你从哪里拿到这串珠子的？”他问。

不待我开口，虚掩的窗门豁然冲开，氤氲水汽喷薄而入！

大风撞开了房门，楼道里传来高低惊呼，我下意识望尖叫的木门，顿时吓得不敢动弹。

一人雪发披散，白袍鼓动，他将修长的食指压在唇上，我又听到那道悦耳的嗓音。

“雁王其实无所谓答案，姑娘不用回答。”

平淡的话声模糊在了风吹雨打里，被称为雁王的男人凝视我，服侍的女子忙碌关窗门，一无所觉。

……又是个鬼。

我捏紧胸口悬垂的木牌，垂下眼不敢让人发觉异样，喘气止不住，多交换呼吸，仿佛就能吐空胸腔里又惊又惧的浑浊。

被称为雁王的男人走近，取出佛珠，绕到了自己手上，幽幽的檀香一并隐没入了宽袖。

他忽然开口：“小姑娘，你想去羽国吗？”

刚被吓了一通，我连之前的不自在都不见了，跳过根本没听过的名词，直觉问：“去做什么？”

他似乎觉得有趣，负手上下打量我，“我也到教书育人的年纪了，你愿意与我做徒弟么？”

比起我来，身旁女子反应更大一点，骤然停止轻拍我后背的动作，震惊地抬起了头。

雁王瞥她一眼，女子立时咽下了将出口的异议，又无声专注她的安抚。

我脑中闪过醒来之前的梦。

千变万化里，我看不清自己，雁王不在这狭窄的梦中。他正在给予我一条新的路——选择放弃回归逼仄的乡里，还是往未知的远方。

算命的老瞎子说，我一生将有两位贵人。

我这时以为自己遇到了第一位，却不想已经都见着了。

*

长大几岁入宫去，有人问，念生姑娘同雁王殿下学了什么？

我认真回答说，学的最好的是泡茶。

发问人眼里四个明晃晃的大字：胡说八道，喉咙滚一口我泡的茶，笑着说挺好挺好。

其实我得雁王真传，不开口沉默寡言，开口一向诚恳老实，至多隐没几句不说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惜，门庭冷落至此，平日里只宫中遣来的中使上门送各时节节礼与五花八门借口的礼物，至今还是没什么人愿意相信太上皇会安份教书育人，哪怕他已经教许多年了。

羽国在北，中原前往一路，中途只水路还算舒坦。自打换了马车，我被颠簸的头晕眼花，小五姑娘真的要碎成五瓣，成天病恹恹的。

即便如此，我还有任务，还是雁王特别安排——既然白日颠来倒去看不了书，那正好日夜任务颠倒，白日复习，晚饭后留房里跟墨者认字临帖练泡茶。

泡茶因附带当值墨者讲故事听，居然还算得上闲暇娱乐。其实他们缺乏逗乐博人眼球的干劲，讲的实在不怎么样，一个个年纪轻轻的就和老夫子似的干巴巴，好歹内容大体不会出错。

我很快学会挑拣内容，晚间回忆串联，好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师尊的确不得了——至高无上的王位，他说不要就不要，轻车简行南下中原，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迷了魂，一停就快二十年。想到他戴着的那串佛珠和吓过我的白衣人，我的胡思乱想很容易奔腾，有时跟在雁王身边端茶送水，目光不自觉就热切了一点。

尽管至今未能喝下我泡的拜师茶，雁王对新近出炉的师尊身份适应十分良好。我的热切让他误以为是想显摆进步，于是随口抽几句选段接续，细细问释义何解，完全不因为内容浅显而轻忽。

我满腔懊悔，又颇感意外，他实在比从前村里的夫子还用心，可能我是他唯一的学生，没有旁的聪明不聪明用功不用功的比较，没余裕偏爱的原因吧。

我从小就很明白，自己不是会被偏爱的那类。安排给我的女墨者柔顺安静，照料的无微不至，墨者全员漆黑素服，有的还戴面具，她不遮不掩，清秀面貌一样朴素无华，但很喜欢打扮我，仿佛寄托了些许尚未完全磨灭的绮丽心思。

我有时对着镜子，只想对里头额发齐眉双髻飘着发带的女孩做鬼脸，胭脂衫子、牙白长裙，柔软、娇柔，很贵不说还不怎么方便，大步跑还要踩要摔，总觉得不能在我身上长久。

到达羽国时，迎送成群萤火的夏风渐渐萧瑟了，山林青翠不再，火烧似的灼红漫山遍野。国境南北真论起来除了天子姓没区别，真踏过这条界限，只有人的心境有了变化。

雁王没什么表情，然而即便是我，也从他不时下车散步的举动，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情绪，越发好奇他突然的回归。

也许是想起他那些过往的故事？可喜怒哀乐哪个好像都不能完全贴上，哪个又都有，虬曲交融成一团，湮灭在了通透的金眸里，隔着他自己复杂的生命，注视阔别二十年的故乡。

墨者一向尽职尽责，跟在不远处，一路上对雁王乃至我可以说言听计从，可我就是觉得有那么一点古怪。

这种百依百顺带了那么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不是那么心甘情愿，甚至有几分警惕。

一切新鲜的都能牵动心思，但比雁王还是差远了。

一天，他终于抿了口我泡的茶，矜贵地评价：“进步很大。”

我正高兴，见他要去散步，大着胆子小跑跟上去，意外没被拒绝，路上兴高采烈地捏了几张红叶子玩儿，走在高挑的男人身边，就差没哼不成调的小曲，合着滋啦啦的碎叶声走的抬头挺胸意气风发。

“怎么这么高兴？”雁王似笑非笑的金眸望下来，“早两日不就经过枫树林了？”

“师尊喝茶了啊。”我听他嗯了一声，老实道：“怕了一路师尊不喝茶，不收我做徒弟了，这不就高兴吗？”

雁王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微微挑眉，并没有追着话头，而是问：“拜师就快活么？我听底下人说你交不出功课还要哭？”

长到六七岁大字不识不是什么问题，被突然拎到一堆似乎从小识文断字的墨者里就比较痛苦了，我要记字型，要依样画葫芦学写字，看教授的墨者使的行云流水，自己上手木杆子捏得抖抖晃晃，十斤墨浇了掌心。晚间女墨者领我背书，光听她念我都头晕，嘴皮子张张合合，说的什么走不了心，大概就在模仿声带的震颤。

雁王抽检那天我撞了大运，正是会的，说的慢吞吞，享受一把师尊的认真倾听，虽然心虚，但的确值得。

让他知道我其实不怎么听得懂，我怕我待不下去。

雁王伸出手，我捕捉到了一瞬的迟疑，修长的手指依然捋了捋我的额发，他淡淡道：“怕待不下去？我哪里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

袖中琉璃佛珠垂了个边角，金丝穗子掺着白，莫名让人觉得荒凉，活似乍见美人华发初生。

“师尊。”我说，“你不想知道我怎么遇到的这串珠子吗？”

“能问什么？墨者在官道旁捡来的你，佛珠绕手上，人魇着了犯糊涂。”雁王负手笑道，“这东西当初可是随人落葬的，我见到还以为认错了。”

凉爽秋日，漫山枫红，理当让人心情好的。

初见在风雨大作电闪雷鸣的夜，我本能地对眉宇阴沉的雁王有些畏惧。他问是否要去羽国，我神魂好似都被抽了去，简直疯魔了，张口就定未来一生命途，安慰自己，柔弱无依的孩童除了臣服那摄人的气魄还有什么办法呢？

也许是雁王面上真的恢复了血气，也许是我与他熟悉了一些，少了几分战战兢兢，渐渐觉得相处起来不大难，但也仅限不大难了。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风仪在，待人不算热络，平和且疏远，谁也看不清到底在想什么。

连自己在想什么，靠近他说不定都要失去，因他要笑，要轻声慢语说些话，然后那话流进了你的脑子，刻进了你的心里，最后无情地将灵魂炸成粉碎，焦黑化灰，再也寻不见本来的样子。

我不由想到了那个诡秘的白衣人。

佛珠隐没的主人。

雁王能为了一串佛珠留下我，他们不说是好朋友，至少算是熟悉吧？

这东西又怎么会在我身上？

“比熟悉还再近一些。”

我顿时一惊。

“落葬之前他亲手拿走的佛珠，血也是他擦的。”听了两次的嗓音顿了顿，浮生一丝苦恼，“至于怎么遇到的你……”

我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要去瞧雁王，硬生生僵住脖子，低头装出满脸羞愧，烦乱地拨弄腰上压裙摆的小坠子。

“回去罢，出来久了你人都僵了。”

“是你走错……那条不是人间路啊。”

温暖的手推在背后，我为耳畔低柔的叹息不住瑟缩。

*

事实证明师尊的心思没事不要随意猜，一猜一个错。

原本雁王心情似乎不错，越近国都，那张脸越是冷淡，甚至到了森冷外溢的程度。随同墨者做事静悄悄的，哪怕雁王从不指责，也绷紧一根筋不敢放松。

国主亲迎，仪仗浩浩荡荡，我头回见识天家威仪，坐在女墨者身边好奇地往车窗外望。

全是人，眼睛鼻子糊一团，像泥巴捏坏的小人，看多了分也分不清楚，只得收回来。宫使请雁王入宫暂歇，徒弟毕竟不是骨血，晚接见不打紧，于是我就同墨者一起，比正主还要早搬进东北角的宽大王府。

雁王府据说曾是一位公主的旧宅，朱门高墙乍一看很新，细看不过新漆才光鲜，门口瑞兽明显不少年头了。清净无尘来自定期洒扫，国主多年维护，这宅子才没荒废。

原本可能只想做个样子，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真还能等到人。

我后来暗中庆幸，幸好师尊果断跑路的时候姿态没放太高，也可能手下有人补救，留了什么恳切嘱咐之类，回来好歹有好地方落脚。

头天还算新鲜，我出身乡里，看什么都新鲜。到住的院子，向来照料我的女墨者引来衣着统一的几个姑娘，我叫姐姐，她们推辞，眼里神情看的明白，那叫打量。

娇声笑语和妩媚香风熏的我退了退，由女墨者搂起来才觉得安心些。她嘱咐我早些休息，明日晨起照例练字，我松了口气，心里直点头，这才是正常生活。

连月赶路，大人们顾及到我已经放缓了，我兴奋劲过去，困的眼皮直打架，哪怕有签子杵中间也撑不起来，匆匆洗漱过就早早躺下。

大被一卷，魂梦不知，这一晚我睡的尤其沉，迷迷糊糊被渴醒，到小桌边抿几口凉茶，感觉舒服了一些。

王府用的云母窗，白蒙蒙的，隐隐泛着润泽的幽光，我小心翼翼推开一些，发觉比想象中醒的还早。想合窗再回去躺会儿，我不自觉瞥见一抹泛光的东西，吓了一跳——坐对面屋檐上远望的，可不就是那个白衣人！

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却好像能感知到我一样偏过头，满脸都是惊讶，从檐上轻松跳下，还抬头瞧了一眼。

这些动作不过转瞬之间，我啪的关上窗，手按云母片不住发抖。

“吓到你了吗？”外面的声音清和悦耳，“也寻常。”

渐渐的，我反而镇定下来，又推开窗。

廊下人长身玉立，白袍无风自动，俊秀的面容十分苍白，衬得眉心额印鲜红几近妖异。

“姑娘可以唤我俏如来。”他微笑着说，“我从前听说些民俗，鬼需要得到邀请才能踏进有人的房子，姑娘相信我不是恶鬼吗？”

任何不知情的人都不会把他当成鬼，可惜只有我看得见他——这个让我觉得和师尊十分相似的人。

我用拘谨掩饰警惕，犹豫好一阵，才说：“进来吧。”

俏如来飘然入内，自然地坐到小桌边，有些遗憾道：“可惜没法好好喝茶了。”

“我碰的到你。”我问，“不一样吗？”

这点防备在俏如来面前不够看，他用一种十分随意的态度摆了摆手，“你能通阴阳，体质自然与常人不同。虽说魔族、妖族我都遇到过，但那也是血肉之躯，神神怪怪的我不大明白，从未想过有天还能变成这副模样。”他自嘲地叹息，“从前我可不能飞檐走壁，练的不好，现在倒挺方便。”

俏如来明明是个鬼，眸色平静如皎月，默默倾洒幽夜令人安定的微光，端坐在那儿，模样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还光风霁月。

他毕竟救过我一命，我撑不了多久警惕，按耐不住好奇：“先生和师尊关系很好吗？”

俏如来薄唇微抿，很快露出一个笑来，“让姑娘失望了，其实不怎么好。我们算是同门，我比你师尊小一些，入门也晚几年，你看一路墨者，是不是彼此之间也有矛盾？”

还真是，有的心很尊敬雁王，有的很警惕他，还有的全无所谓，看谁声音大就听谁的。可真要套上雁王和眼前的人，我又觉得别扭。

他们两个一看都是极有主意的人，讲不定对视一眼能火星飞溅，要关系不好还能相安无事吗？

师尊那么看重他的佛珠呢。

我决定放弃思考大人的故事，老实说：“念生见过师叔。”

“叫的倒挺干脆，不过其实我更乐意你称呼师伯。”面对我的疑惑，俏如来微微一笑，“墨家有自己的规矩，和外头不大一样，雁王想来还没同你说过。知道什么是钜子和九算吗？”

我掰着手指回答：“有个做学问的派门叫墨家，钜子是学问最好的夫子，剩下学问拔尖的夫子选九个人，按年纪列，不分上下。”

“这么说倒也没问题。”俏如来和颜悦色道，显然我的回答让他觉得有趣，“墨家门生即为墨者，严格来说你也算其中之一。墨家呢，无论钜子年岁长幼，其他人的学生见了，都要称呼师伯的。”

他点了点自己，认真道：“我，钜子，快叫师伯。”

我惊讶道：“可墨者有时也唤师尊作钜子呀？”

“不错，你的师尊是如今的钜子，因此这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既然都是钜子，遵同门排行就是了。”

俏如来眼角眉梢都是遗憾，仿佛听闻奇事却不能亲自前往查探。

“可惜我是这种时候见的你，不然能听你叫一声师伯，我那师兄的表情一定很好看，他还不能对我动手。”

难以想象，这话居然是从这样一个看起来十分温柔可亲的人嘴里蹦出来的。

俏如来浑然不觉有什么问题，习惯性地摸了摸手腕，发觉落了空，见我睁大眼睛，诧异道：“怎么了？”

我挣扎在困惑与惊讶中，嗫嚅道：“师尊一向话很少，还总说的不清不楚，我以为你们是一样的。”

“因为没那个必要了。”俏如来笑眯眯道，“我死了挺久，只有你一个孩子看的见，说的也只有你听的到。我没有什么好再顾忌的，但你师尊还活着。”

如果我再大一些，就能听出俏如来话声中微妙的情绪，紧绷或是其他，复杂难言。可惜此时我困的连连哈欠，满眼含泪，跌跌撞撞滚回床榻躺好，瞌睡虫却像给甩没了，恼人的恢复了一点儿清醒。

“师叔，你平时在哪里呢？我一路叫了好久师尊，你怎么都不记得？”

“我不知道。”

俏如来坐到床边，柔软的被褥没有因为多了成年男人的分量起一丝褶皱。

屋子里光线细弱，看不清他的表情，那道清瘦的身影撑着最后的幽暗，好像快要被压塌了一样岌岌可危。

俏如来的沉默让我想起远望漫山红枫的雁王。

这世间不再属于俏如来。

雁王也回到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我居然把那表情当作心情好，错的太离谱了。

“我死后，意识似乎在人间停留了一段时间，看见了不少事。记忆中断的很突然，上一刻还很清晰，下一刻就坠入混沌。混沌是原初，是虚无，什么都没有。我‘知道’自己走在路上，可我甚至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被你撞出阴间路之后恢复了一些神智，视听断断续续的，还是昏沉的时候多。”

他语气轻描淡写，我安静等待后续，却听到他问：“天生这种体质，很难过吧？”

我愣了愣，摸着胸口木牌小声说：“很小的时候分不清，经常吓到人，大一些就能明白了，只有鬼对我笑脸多。不过师尊身边很好，干干净净。”

“自己做鬼了才感觉到，他身上的煞气那么多年都没磨平，可见当年羽国内乱多么混乱了。”俏如来失笑，“鬼还欺软怕硬，看你一个小姑娘好欺负，看你有他这么个凶神恶煞的靠山就不敢过来。”

“师尊不凶呢。”我揉着眼睛说，“他给我取名，教我读书写字，要是能多说说话就好了，我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俏如来轻轻拍我的肩，“雁王想的什么不重要，你只要记得，他收你做徒弟，期望只有那么一个。”

“师叔知道是什么期望？”我困意上涌，拉住他的衣袖，撑着眼皮抬起头。

半明半暗的脸过于苍白，并不鬼气森森，比较像重病很久的人，很疲惫的模样。他温和的神情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悲伤，凝视我，十分严肃。

“当然。”他说，“因为我对自己的徒弟也只有这一个要求。”

“做到的话师尊会更喜欢我吗？”我问，“只有我看的见你呢，以后不如教教我，我也陪你说说话。”

俏如来笑道：“这就想要我开小灶啊？”

“他们都说……一开始只是想和人说说话的。”

“我倒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了。”俏如来沉默了一下，“我会教你，也许神魂稀里糊涂地飘荡，就是为了这个吧。”

他的手指清瘦修长，握在掌心，贴着皮肤传来入骨的冰冷。

鬼被看穿身份，障眼法就不起效用了。

“教我的话，叫师叔好像不太够。”我靠着他，也不管会不会抽走，“小师尊，以后我会给你上香的。”

俏如来笑道：“小小年纪，想的还挺多，再睡会儿吧。”

模模糊糊时，我还在问：“师兄还是师姐，完成你的期望了吗？”

俏如来的声音隔好几层传来，我越努力去听，坠落的越快，意识完全归入了黑暗。

“完成了，然后死去了。”

他的确回答了我。

雲歌	2019-04-22 17:26
太太！！！！！！！！是您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个多月了，我能悄悄催更吗呜呜呜呜呜呜呜……（淌下了血泪

加繆	2019-04-27 23:28
每次看太太的文都很有感触，太太很擅长细节和氛围的描写啊。这篇好可爱哦。

碧莹	2019-05-05 13:15
……啊，那个期望啊，唉…… sI'a1$ 小姑娘真可爱。 -LTKpN`[@ 整篇文有种千帆过尽的感觉。

xyzmiu

2019-06-16 04:56

中

雁王归国后，我基本没见他几次。

王府有执事、有墨者，我的新生活进入正轨，不需要有“师尊”在就被人安排的井井有条。

瓢泼大雨突如其来，寒凉浸透了枝叶，红枫委顿，铺一地伶仃残景。

衰败的景象里，墨者减少了人员。

我不大见熟面孔，问人得到回答说各自有了安排，王府轮换自有章程。这话说的平淡，不在乎我是否追问，路上我就觉得墨者态度各异，这时留下的多是少年男女，明显比师尊在的时候活泼许多，打头的年长一些，看我的目光像藏着什么，欲言又止。

我是他们眼里的烫手山芋，年纪虽小，却是钜子之徒，不能完全当做个孩子，又毕竟从乡野走出来没多久，字儿都没认全。他们不好放心地说事，亲近不是，疏远也不是，态度黏黏糊糊的，叫我有点不舒服。

雁王离宫后，没休整两日就潇洒地离去，中间倒是抽空请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来，从此我习字读书之类不经墨者手。

我按学的认真行礼，老先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反倒看了眼雁王。雁王注意到落到身上的目光，微微颔首，他便受了礼，由长史请走安顿了。

我一颗心吊着，此时重重落回腔子里，可能是太明显了，被雁王发觉，问我：“墨者年轻些，教你不好么？”

我捡着待客的茶果吃：“师尊要是觉得好，就不会请人来啦。”

“拔苗助长，照本宣科，自己没学通就来强加人身上。”雁王对自个儿带领的师门十分不客气，说话倒很和颜悦色，“这是我昔年王傅，不算大儒，胜在耐心细致，立身也正，教孩子最适合不过。本来藩王么，有心向学已经比较难得了。”

我失望道：“师尊不教我吗？”

雁王金眸里像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笑意很轻，若有似无的：“要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呀？”

“等你学的像样一些。”他说，“现在差的远了。”

我讪讪的，认定还是不大识字的缘故，高深的道理我想听，也要能听得懂才是，大概等学多了，就算像样了吧？

雁王心情看起来好了一些，领着我，不紧不慢地游览他自个儿的王府，渐渐就从后头去了前院。

书房里候着长史与轮值的墨者，见我有些讶异，显然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在的时候，府里全听她的。”雁王看了眼墨者，“包括你们。”

墨者却道：“钜子之徒非是钜子。”

雁王冷淡道：“那便随我去罢，正好多看看羽国。”

“师尊去哪儿？”我问，“封地吗？”

他不置可否，我就当默认了，沮丧道：“好远呐！”

路上有人教过，雁王封地未改，仍是身为皇子时分封的一处，距离国都颇有一些距离，近旁州郡考核顶多中平，着实不算什么好地方。禅位之后，新皇倒不是不想给他好地方，是他推辞不受，于是拿旧封又划拉附近几个郡添进去作数，这下倒接受了。

雁王打发走人，正从箱笼里拿出一个匣子，闻言道：“旁的孩子都不乐意师长在身边，你倒是奇怪。”

我说：“从小没什么人顾我，新鲜。”

雁王道：“来，伸手。”

他打开匣子，我怎么看里头那窜晶莹剔透的琉璃珠怎么眼熟，等绕上手腕上，眼前似有轻薄白纱掠过，凉意扑面，我眨了眨眼，原来什么都没有。

“这佛珠不是……”俏如来陪葬的么？我咽下去，“别人的东西么？”

“是没人要的东西。”雁王淡淡道，“既然是和你一起出现的，就归你了。”

他前一会儿还送我佛珠，转眼就叫人把我领走，虽似带着笑影，眼底已起了阴云，整个人阴沉了起来。

我忙不迭走了，拍拍乱跳的胸口，忍不住咋舌。

俏如来说他们关系不好，看来是真的不好啊。

*

大概雁王请人时透了底，又或者教的是女孩子，新夫子没期望，对我稀烂的基础毫不惊讶。

老先生头回上课，见窗外阳光不错，直说适合散步，上学之前得先活动筋骨，招我出去走走。我满心纳闷，他倒很自在，随口问北上一路情景。我头回出远门，哪里都是头一次见，虽然赶路中途风景差不多，倒还记得不少事。

因没有人听，我平时不太说话，这样便生出个不算毛病的毛病：遇到乐意听的人，会下意识地就滔滔不绝，一股脑全倒出来。从前是那些小鬼玩伴，这回是才见面的老先生，等我停下来，已经说的口干了，对上他诧异的目光，讷讷地闭了嘴——这也是习惯，在家透明惯了，被提出来总有说嘴，于是一遇到关注就瑟缩，不论是好是坏。

“姑娘记性很不错啊。”老先生捋了捋胡子，“中原北上一路山川地理，长你几岁也未必能说那么清晰。”

“可我书读的不好呢。”

“是故殿下请我来呀。”

一同回去以后，老先生提字帖来，说先临着看看。

这些字是学过的，我没说，坐到他底下桌案，认认真真写大字。

如是好几回，就开始学书了，有先前的经验，我都做好头晕目眩的准备了，出乎意料并不很难，字也全认得。老先生在上头摇头晃脑，我跟他念，学着玩儿，他也不管，反倒捋胡子笑。

童声混入不时降临的雨声，没能让这个萧瑟的地方多几分生气。秋日落雨频繁，枝头都被打的光秃秃了，凄惨卖人人不看，全府也许只有我小小一个人，不时抬头望。

五日，十日，一旬，雁王没回来。教书有老先生，起居有一班侍女，雁王对长史墨者嘱咐听我的，也不知道做什么，他们说的许多杂事我听也听不懂，不过是例行通知一声。

一日清晨我昏昏沉沉，怎么也起不来身，是起了高热，也许是没耐住换季骤然的寒凉，也行是远行的兴奋迟来的退潮。侍女吓了一跳，连忙去请大夫。我眯着眼，极力往她去处望，窈窕的身影带走了光，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身体成为一颗种子，生出藤蔓，扎进宽大的床榻就地生根，那么紧，那么深，好像之后永远不会再起来。高烧反反复复，我活这点大头一回灌这么多汤药，米粒咽不下，石头似的硌喉咙，倒恨不能把敷额头上的冰几口嚼碎来吃。热度稍退下去，我终于能醒一会儿了，换了新衣服，伏在被子上卷微潮的发梢玩儿。

白影在微弱黄光里幽幽的，来到身边，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抬起头，发现是十几日不见的俏如来，他摸了摸我额头，像从来没有分别过一样自然。

我莫名就感觉委屈，却也知道没道理：“小师尊，你怎么才来啊？”

他一早说过意识不稳，我还点头来着，此时恨不得忘性大点不记得，靠着他的白袖子卖可怜。

俏如来看着就容易心软，果然坐下，歉然道：“是我来的晚了。”

其实他一生见多了人，什么样的脸孔都有，善意的、恶意的、热情的、冷漠的……我年纪小，心思浅，他配合起来不费力，便顺手去做了。他又极妥帖，引导谈话不着痕迹，原本被我兴师问罪，渐渐却是我嘀咕个不停。

世上只有我看得见俏如来，毫无来由的，这份共有的秘密让我天然就亲近他。

“对了，佛珠，你的佛珠。”我发烧多了有点木，好半天才想起雁王送的东西，一拍脑袋想给他看，伸手却空荡荡，只细竹竿似的手臂，“哪儿去了？那天明明戴着的。”

俏如来拍了拍我后背，没半点重量，温声道：“你病得厉害，应是底下人收起来了，莫急。”

我眯了会儿，又想活动活动，披着衣服起了身。长榻上小几放着的茶水尚带温热，侍女显然离开不久，正在侧边隔间里休息，不会很快就回来的，我说话放心地稍响声了些。

俏如来有些惊讶，笑道：“也太小心了。”

自见到了俏如来，我便叫人改了屋子的布置。内室外室的珠帘卷帘门全落上，平日开一两扇窗，我坐在榻上就能瞧见外头。侍女每每出入，再小心必要有细微动静，我对她们说觉得太吵，于是减去身边人，留在耳间听唤，热茶果子按钟点来换就好，饭点也定的死。

我一人在屋里，背书朗声念，练字起来念念有词，只当没听见窗外有人低笑我笨拙、小家子气。随她们去说。这些相比较我能看见俏如来、与他交谈一事根本不重要。

脾气古怪不怎么好听，比起疯疯癫癫总是好一些，见鬼的疯子说的话没有人会信。我跟随雁王来到羽国，央求俏如来教我，这一生显而易见走上了突如其来的康庄大道，决不能落到那样的地步，因此小心翼翼地培养起习惯，叫周围人习以为常，即便俏如来迟迟不现身。

他一现身，可不就用上了，不用提心吊胆怕人听到动静。

我摸摸学案，俏如来的声音随着他的人飘了过来，“这是要练字吗？还没大好，使不上力，要事倍功半的。”

虽然鬼若乐意，就不会被其他东西妨碍，俏如来还是很讲究地理了理衣袖。他瞥见架上的字帖，拨弄几下，忽然“咦”了一声，面上讶然。

我奇怪道：“怎么了吗？”

俏如来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眼里笑意如水般漫开，盈了满脸，耳边红珊瑚似的坠子一颤一颤的，血色晃到苍白的脸上，“居然是雁王的字。我没见过他写端楷，一时没认出来，不过习惯倒是没怎么变。”

他随意指一字，“这一捺收比略重，定是他写的没跑了。其他倒挺规矩，正适宜你入门。”

北上一路，我就没见过雁王动笔，即便有事嘱咐，也全是口述，交由墨者记录。字帖很新，是夫子交给我的，我听到俏如来这么说，诧异之外又有些高兴，师尊还是看重我的，不然怎么会特地写来教我练呢？

可惜我刚刚起步，到他口里的“像样”也不知要多久。

憧憬地遥望远处的身影，内心难免焦躁，我习惯性地想去拨胸口木牌，手指转两圈，什么也没摸着，不由一愣。

“碎了。”俏如来适时说，“其实我不是头一回来，前两日初清醒，想过来看你一眼，发现你那木牌被底下人清出去，说碎的彻底，不吉利，得在太阳底下好好晒晒再埋。”

我反应过来，诧异道：“这是白日能现身的意思吗？”

俏如来笑笑，算是默认，任我新奇地来回打量，摊手道：“不知缘由，一笔糊涂账。”

“是好事呀。”我说，“这样白日里我上了课回来，背书就有人听了。”

俏如来道：“病里缓一缓罢。”

“要学好了，师尊才会亲自教我呢。”我小声说。

“我对从前的徒弟，是恨不得他学的快一些，多一些。”俏如来温柔地凝望我，像在眺望他已逝的过去，“看你倒希望长的慢一点，不要那么急。”

烛光穿透他浅淡的金眸，熠熠生辉，那其中似有千言万语，我一句都辨不清。

不怎么了解墨家恩怨以及钜子师兄弟过往的时候，只当那是岁月的叹息。

俏如来外貌清秀，看不大出年纪，只能知道他绝对不年轻。他身上没有带刺的尖锐或是虚张声势的浮躁，像一块璞玉，饱经流水冲刷变得圆润亮泽，静静坐在那里也许不怎么起眼，却无法忽视，让人无端觉得沉着安定，有什么话都愿意与他说。值得信赖本身便是一种沉淀的力量。

我年幼不明白，只当和师尊说的“像样”是差不多的意思。等精神好些了，在老先生那里补过功课，下学就在房里，与俏如来一起。

明明是收过徒弟的人，他对授课温习一职意外的十分热衷。我犹记得先头的师兄或是师姐已不在了，怕不当心提及让他伤心，俏如来看出来了，却很随意地道：“那孩子入门时也有双十，心思初成，只差人引导。你那么小，尚有基石要筑，我自然关心的多，这是不想听么？”

我摇头，“想听的，多说些吧。”

他摸着下巴，忽然一笑，“那正经师尊的话呢？”

“一起听。”

俏如来道：“那可难了，我与师兄许多想法很不一样。”

我为难半晌，说：“那听我自己想的。”

俏如来笑道：“我都不知师兄收你做徒弟，是一时兴起，还是处心积虑了。”

我摸了摸自己手腕，觉得雁王收我为徒，还是因为莫名缠上的这串佛珠。它如今正式归了我，太长了点，层层叠叠好几圈，琉璃珠冰凉，又硬又沉，渡来若有似无的檀香香气。

我曾忧心忡忡问俏如来，是不是该给他烧点纸钱供奉。

他先是没听清，明白过来笑得肩都发抖，摆着手，连连说不用。

陪葬的物事流落，显见尸骨无存，已成孤魂野鬼，我为此伤感，俏如来却看起来很自在，完全不以为意，以至于叫我自觉多事，很快就抛到脑后。

三个月，对一个孩子来说漫长无比，好似小半生蹉跎。孩子对目光敏感，又不如大人多有顾及，适应新环境时常快许多，因他们本来就不存有什么，像只装着一个底的水的容器，若能遇见汪洋海泽，总是毫不犹豫泼了旧有的浅水，恨不得将自己完全装满。

我读书、练字摸到了一点门道，夫子说进步可嘉。长史与墨者七日一回的报备，我死记硬背下，回去学给俏如来，由他教我听庶务。雁王府不需要交际，至今有帖来、无人往，交际，问帖上人一句，长史能解释一大串，我当羽国故事听，倒也不觉得这事没劲了。

俏如来的现身也变得稳定，他晚间陪我温习，白日能露面，但需少坐会儿，不然太过耗神，之后两三日会消失不见。我自摸清他寄居在那串佛珠中，就不大肯戴了，觉得待师长不庄重。

俏如来很无所谓，反而劝我戴上：“你体质特殊，既然师兄给的木牌碎了，我这看起来又有点用，就戴着罢。”

我模模糊糊记得，头回见他，他似乎还觉得这佛珠是凶器，也不知怎么现在能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

“还记得？”他一脸意外，笑起来很好看，“可不就是和你师尊一个道理，煞气重，能辟邪嘛。”

这又是在诓我吧？

我嘀咕着，还是老老实实继续戴了。

俏如来闲时会诵经，听多了，我也能记下几句，偶尔冒出口令他失笑，嘱咐我道：“师兄回来以后你可别念，要变成最大的马脚，夫子和墨者可都没教过你佛经。”

“明天就叫人给我搬一些来。”我已经习惯发号施令的便利，说的十分自然，“小师尊，真的不要供奉吗？”

“怎么还记着？”俏如来满不在乎道，“身死魂消，你是我与人世唯一的牵绊，再多就不必了。”

唯一吗？

那师尊呢？

雁王太久没回来了，我都有点忘记他什么样了，印象里和俏如来有些像，倒不是说模样，而是一种独特的感觉。可我又说不好，是他们真的像，还是那日紧张的情绪下被暴雨如注的夜感染。

潮湿将天上地下一切光亮幽影暧昧了，搅乱起来分不清彼此，我在幽微的光亮里看到了阴沉的倒影，而蒙蒙的晦暗又让步片刻的辉光，那些我所见的、我听闻的，究竟几分真实，真的说不准。

雁王将我带出中原乡里，墨者与夫子为我捏了日后的形，俏如来教我抽条出自己的骨。我的魂在俏如来与雁王之间摇摆，不自觉更偏心俏如来一些。我并非不敬师长，只是说实话，与俏如来相处的更多。

师尊在我心里更像一个无所不能的符号，敬爱有余，亲近相比之下就不大足了。我时常怀疑他不需要任何人，自然也不需要我，困惑他为何收我为徒，不由自主懊恼自己无用。他肯定一早看出来了，但只是旁观，从未想过解惑。

后来的我，倒是宁可他从未解惑。

这一年我初到羽国，一看切都还很新鲜。冬月细雪纷飞，没几日来了场大雪，早起积了厚厚一层，羽国的冬天来的又急又快，我才换上秋衣没多久，又被侍女裹上夹袄。先时那一回大病将她们吓坏了，雁王不在，我便是第二个主人，任凭她们再怎么瞧不上，我出事都是要跟着吃挂落的，之后一直十分尽心。听到我要到外面玩儿雪，她们经过这段时间已经摸清我脾气，知道拦不住，于是又多裹了一层才罢手。

南方落雪少见这般厚实，我废了番功夫才推出雪球来。俏如来帮不上忙，坐在一旁树上，慢悠悠说从前的事。

此间文士颇有古风，夫子说书读多了需外出走走，看看小民生活的世道，如今天下还算太平，谁都难想到二三十年前还是烽火狼烟祸乱遍地。这段墨者说过一些，师尊当时的形象很是令人向往，一个终结混乱的明君的故事，谁不爱听呢？可他们不爱多说，倒总说他执政八年后挂印离去，中间含糊不清的让人跳脚。

我有心听夫子细说，可夫子也闭口不言了，只顾捋那把神仙似的长白胡子，悠悠叹一口气。

我问俏如来，他道拜师在中原，真正见到雁王已是他禅位南下后，前尘都不晓得。我不信，缠着他，俏如来却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那时发生了些什么？少年就藩，最后成为羽国之主，这很不容易的。”

我想了想，老实道：“不大敢，我不想知道了。”

俏如来被逗笑了，从此说些他生前游历的遭遇，与我打发时间。

不说不知道，一说，发现他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我第一次知道天下原有九界，除却苗疆和羽国这样与中原土地交连的地域，还有需要特殊方法才能进入的奇异空间，向往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忧：“那边不会很危险吗？”

“有是有，危不危险看个人。”俏如来上下打量我，认真道：“我看你资质不错，以后习武大概还行。羽国有种独门的武器叫断云石，能用到三粒就是高手，不如以这个为目标。你师尊出身皇族，羽国皇室有一门操纵断云石变形的功夫，也不知道你师尊会不会教你。”

他画饼画的顺手，我连断云石是什么都不知道，听的晕晕乎乎，俏如来见状更认真了：“不想练武的话，奇门遁甲和阵法之类得学一学，至少要能跑呢。”

……越听越像胡说八道。

俏如来也不管，只管讲九界的故事，这天也一样。我听他说个不停，期间堆了三个雪人，两个大的靠一起，小的在中间，拆下腰上丝绦，抽开红线，绕上一个大雪人的颈，左看右看还觉得挺满意。

雪又落起来，侍女来催我回屋，我在廊下回首，突然心头一抽——原本得意的装饰似乎成了什么不祥的东西，红线被风雪吹起来，好似吊在雪人颈上的绳索，刺目的狠了。

侍女们端来温水来与我浸着手，钝钝的僵冷融化开来，手心手背都红彤彤的。我透过窗缝望出去，俏如来立在廊下，微微扬首，望阴冷的天空。他的侧脸雪似的惨白，缺乏血色，也没有表情，立在庭中仿佛一座冷硬却脆弱的冰雕，一触就碎，连同生前死后所有复杂的情绪一起泯灭。

年纪小就是这点不好，早你走过人生长途的人有太多的过往，他们或许并没有当成秘密，或许觉得不值得，或许纯是忘记了，从不会主动反刍，却造就一个个叫后来者抓心挠肺的谜题。

我听说，朋友与仇敌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雁王因佛珠态度古怪，俏如来提他总是十分轻快，看起来兼而有之，这秘密或许是与师尊共享的？

可能吗？

*

羽国筹备新年看起来和中原没什么两样，老夫子带我外出逛了一回街市，到处都热火朝天，人人预备着多囤一些，待客好显富足。

王府主人不在，一贯颇有几分沉闷，这时也气氛轻松，我听长史断断续续说了几个月雁王行踪，已经知道他正在回国都路上，因此除夕夜他现身时只稍稍惊讶，反倒白日里内宫来使让我很不知所措。

几个月了，雁王府大门紧闭，送上门的帖子肉包子打狗有去不回，遗世独立，自如运转。我活在一个世外桃源，纯是别人放纵才搭建出来的。宫中突如其来的赏赐和新年与雁王入宫的嘱咐一样，让人只有惊、没有喜，我跟礼官学了一下午的大礼，一个头晕成三个大，晚上吃饭都恹恹的。

雁王就是这时候回来的。

我伏在榻上，睡的迷迷糊糊被侍女叫了起来，到雁王跟前还在揉眼睛，习惯性地行礼，起身才发现周围侍奉人跪了一地。

“我已禅位，又有师徒名分，不必行这样的大礼了。”雁王也不叫人起来，只看我，似乎觉得好笑，“居然练的这么疯魔？”

我没精打采道：“白天来人，说明天要我入宫，怕表现的不好。”

“模样齐整，态度和顺，能有什么不好？”雁王眼中流露一丝不耐，“不想去就推了。”

我不知道怎么想到说笑起来看不出是不是在唬人的俏如来，一想师尊是个话也不留就跑路的前皇帝，觉得这话至少七分是真，轻道：“哪里是看我，是看您的徒弟呢。”

“想去？”

“想看看……”我顶着他的眼神，紧张地说：“您抛下的地方。”

雁王微一挑眉，却挥挥手：“回去吧，守岁别太晚。”

我刚跨出正堂，就听到俏如来的声音响了起来，“进宫你是看不见的。”

一路身边有人，回去侍女们已打理好守岁的器物了，走廊全用帘子遮起来，炉火烘的门前暖暖的，摆上小几矮凳，想去庭中玩儿雪的就能去，想吃茶闲谈的也有地方。我说怕冷，只开了窗，想看热闹就能看，内外都有炉火也不嫌冷，长榻底下也有暖热，其实我还更乐意在这儿呆着，毕竟俏如来在。

外间笑声清脆，我坐在榻上，问俏如来：“小师尊，进宫什么都不能知道吗？”

“那地方早二十年就不是他的宫殿啦。”他走到窗边，指侍女三三两两的地方，“有一年，我和师兄就坐在这儿喝酒。那边那根柱子上有凹印，还是我用断云石不习惯给砸的。”

“不是说师尊从没回来过吗？”

“王府里大半少时就照顾他的老人，不但不会说出去，见人还要惊喜。你当他在中原这些年能靠墨者吗？总是有旧部的。”俏如来沉默了一下，“我不太会喝，你师尊酒量又太好，酒么……喝的乱七八糟。”

我好奇道：“乱七八糟？”

“心里装着事呢，酒喝不出味道，心里没事儿，就更喝不出了。”

俏如来笑了笑，不再说话了。

我实在不明白复杂的大人，百无聊赖地吃茶果，不多会儿终于瞧见了侍女们说的热闹。

国朝有定例，每年新旧之交，宫门上花灯璀璨，焰火斐然。雁王府据说曾是一位公主的府邸，几乎邻着那道宫门，能将辉夜花火尽收眼底。

我满眼映着灿烂的星火，听到了俏如来极轻的低语。

“做鬼了要是能喝酒就好了，肯定千杯不醉的。”他说，“真亏。”

sake	2021-03-30 21:50
好喜欢这篇！！不知道还会有后续吗。好想知道俏俏是怎么死的，雁王又是怎么成为巨子的。

拖延症o	2021-04-05 13:47
还能等到后续吗?求求太太了，好想知道已经非人的俏如来还能和师兄见面吗

xyzmiu	2022-05-23 21:24
疫情期间闲的无聊回味腿肉被自己坑到了嗯……… u&9 r2R959 最近下章草稿快写完了，慢慢修ing K"0PTWt 先把前文按目下习惯改了一下，立个flag，今年一定填坑┓( ´∀` )┏

tomatotata	2022-05-24 00:16
非常期待期待老師到時候的更新😭

xyzmiu

2022-06-28 01:02

中中

我在雁王府住了十年，成为国都中一个奇怪的姑娘。

论出身，我是中原平民；论身份，我是雁王的弟子；论性别，我是个女孩子。无论哪一条，都与所有人格格不入。

不一样并不妨碍我作为雁王府的念生姑娘入宫，代替师尊出席一些他无暇参与的应酬。

当然，与其说无暇，不如说根本懒得搭理。

我长到十五岁，也没看出来雁王身上有多浓厚的思乡情绪，足够他舍下当年抛弃王位也要奔赴的中原，又千里迢迢赶回。

师尊的生活很简单，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我虽不时腹诽他万事甩手不管，却又觉得他能统领一个学派是名至实归。无论什么时辰去寻师尊，他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手记，表情很认真，甚至可说郑重。

对治学的专注似乎凝滞了雁王的岁月，他的模样与我记忆里初见时没有多大区别，金眸灿然，俊丽殊艳，显而易见不再年轻，也无日薄虞渊之态，性子倒是更加孤僻。

无怪乎总有人从我这里旁敲侧击，试图揣测他的想法，谁面对这样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都难免忐忑，何况他是雁王，羽国主动禅位的王，他本就是所有人要耗费一生去揣度的君。

雁王去国离乡前择定了后继人，便是如今的羽国之主。尽管我身份莫名，他对我还是很不错，我在宫中所受礼遇，可胜过边缘的皇室子弟。

雁王闭门不出，于是他常叫我入宫，随意问日常所学与王府用度。每次回府，我都满载而归，赐我的绫罗只是少许，大头还是给雁王的赠礼。

我倒不觉得国主在讨好师尊。他已做了那么多年的君王，底气十足，面上敬奉太上陛下，不需要多费劲就能你好我好大家好。雁王也安静，正和他心意。

由此可见，雁王这个继承人选得不错，世上多的是为了立威没事找事的皇帝，他就不是，很懂得相处的分寸。

俏如来头一回听我说起时笑得不行，“你对羽国之主倒没多少尊敬。”

“尊敬啊。”我说，“可既然他们都当我是中原人，我也只能是中原人。要一个中原人真心实意地尊奉别国君主，不也很难吗？”

俏如来道：“师兄是羽国人，你随他做羽国人未尝不可呀。”

“出身地而已。”我不假思索，却因为他探寻的目光莫名有些为难，“师尊这个人，看上去是没有故乡的。”

岂止没有故乡，人世也不似他的归宿。

雁王像一尊能出气的神像，比眼前雪衣飘然的俏如来更适宜被供奉，高高在上俯视挣扎的蝼蚁，既无垂怜，也无嘲贬，不过静静看着罢了。

俏如来早不在世间，唯独能与我交谈，他是这世上专属于我的小师尊，听我自小到大倾倒傻话也接受良好，这次依然只问：“那你又如何呢？”

这问题我被羽国之主问过数回，回答俏如来，又比往日添半句，“师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府里的墨家生徒都是如此。”

俏如来微微一笑，“不错，还有雁王府。”

我离开中原太久，连父母亲的模样都已经忘记了，能立足在羽国只因雁王，他自然是我最依赖的人。

开蒙先生教我，经文杂学无不涉猎，最初也许奇怪为何雁王要他这般教一个女孩子，看到我在墨者协助下掌事雁王府，老先生自己就把自己说服了，不多想，只管兢兢业业教书。

过了些年，先生年高，雁王很给面子地遣人送回乡，从此将我移入他书房一门之隔的耳间，外面的人看不见阴影里的我，而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拜师已久，此时才真正接触到何谓墨家，我的内心只有困惑。

墨家并非我从前所以为那般与世无争，子弟之不安分令我心惊。当现任钜子正是我的师尊，一位曾视四境安稳为己任的君王时，难免更觉出一种微妙的古怪。

可惜我年纪还小，一时捉不住稍纵即逝的情绪，只以为是初接触新同侪不大习惯。他们年轻博学，奔走四方，傲慢自负也有来由，与我既无交情，态度自然不如多年照料我的墨者一般温和。

雁王足不出户，墨者却踏遍天下，间或便有小报荟萃北来，我着意比对过几次，发现凡有涉及边州人事浮动，竟比官报下达的还要快一些。

在中原时，我最远只去过镇上集市，来羽国后，因体质特殊，生了一双不大方便的阴阳眼，即便胸口成日不离镇邪木牌，也少与外人接触，因此一有机会就爱听故事。墨者无论男女，大多衣饰俭朴，行止端严，再精彩的见闻出口也变得干巴巴，我倒是兴致盎然。

小报所说不止羽国事，还有九界动向，跟随雁王身侧，我仿佛能触摸遥远山川，呼吸不同境界的空气，于幻想中亲身经历发生的一切。

奈何师尊既然将我移到身边，就不会让我轻松省事地混时间。时而那边墨者刚走，我回味故事正津津有味，就被唤进去，只能唉声叹气拍拍袖子，绕过屏风走近他的书桌。

做学生最不乐意的，当然是被老师拷问。

听到了什么？

听出了什么？

若是你，有何对策？

若左右为难，又会如何做取舍？

别的小姑娘调脂弄粉的年纪，我成日写策论，烦恼到想折断笔，为了练武总是一身窄袖紧衣，漂亮的宽袍大袖全压箱底。

每天在师尊旁边受敲打，我简直心力交瘁，回房就躺平，在榻上滚来滚去。对面俏如来见状，启唇悠悠诵经，悦耳的嗓音倒能缓和几分郁闷的情绪。

日子久了，偶尔我也会随他念两句，并不信佛，习惯成自然而已。早年我问俏如来为何这般虔诚，他只笑笑，“我曾是佛门子弟啊。”

出家人还俗不是小事，改换二师更是重大的决定，他居然说的这般理所当然，让我十分意外。

俏如来此人，只消瞧一眼，都不必交谈，良好的出身与端方的脾性一览无余，显而易见的循规蹈矩。他生的好看，白发长衣，秀雅慈悲，天神坠落凡尘也不过如此。凡人只是仰望已经心满意足，不会有去了解天神的念头与冲动。

随着成长，我与俏如来越发熟悉，完全打碎了幼时的仰望。

这个人的底线不是没有，但绝对算不得高，看似拘谨矜持，实则比我以为的更能变通。

反倒是师尊，看起来最万事不挂心的一个人，隐隐却让我感到某种不知缘由的执着，也许正是他收我为徒的原因。我猜俏如来知晓，至少知晓一部分，但他似乎毫不关心。

俏如来对我接受的教导更感兴趣，我从师尊处回来，必要与他复盘，言谈间的确能感觉到这对师兄弟的不同。

论及方案与取舍，师尊时常否定我，给出的解法冷酷的让我哑然。我思考后可以承认是最有效的对策，情感上却无法苟同是最佳的对策。

我六艺粗通，棋道不算擅长，对死物尚且如此，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将活生生的人当成无知无觉的棋子，轻飘飘一句就放弃他们，推他们去死呢？

俏如来的对策则十分吃力不讨好，他的牵绊无处不在，总想尽可能地多方周全，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比起师尊，我的确更亲近俏如来，偶尔难免腹诽他仁弱，转念又感到惭愧。

俏如来的以身试险，追求多方周全，可说机关算尽。师尊则只冷眼旁观，观察目的是否达成，从来不将人放心上。他们的解法错位，自我也错位，对他人的信任与不信却在相似的两可之间，从相近的起点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

我渐渐对他们的师尊感到好奇，府中旧藏有一本羽国志异，据说就是那人的故事，我闲来就翻，早熟稔于心。

默苍离，或说策天凤，他曾走入天光下，一度是最得意的墨家钜子，却也仓促如划破天际的流星，燃尽辉煌，急速地坠毁，最终声名狼藉。

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又是怎么想的，会教出这样两个徒弟呢？

我不敢问师尊，就去问俏如来。

俏如来显然很久没有听人提这个名字，愣了半晌，带着怀念说道：“是我一生不会成为也不想成为的人。”

“他是怎么死的？”我问。

俏如来挑眉，“为什么想知道？”

“观其行事，结局肯定不会好。”我的倾诉欲面对他习以为常地爆发，“小师尊，其实我一直在想，你的结局似乎也不怎么样，墨家钜子若都是不得善终，我可是要怕的。”

“师尊是为弥平魔祸自愿舍命。”俏如来笑了笑，浅淡的金眸隐隐有郁郁之色，“你怕什么？”

“我没有为天下舍命的勇气，负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我望着俏如来看不出年纪的面容，他的悲悯、他的从容、他的执拗，无一处不是经他自己的过去打磨而出，而发掘出这块璞玉的，就是默苍离。

弟子可以脱离老师存在吗？也许可以，但基本不可能，如我努力多年，想攀上雁王至今不知究竟的期望，他们一定也会向老师期待的形状雕琢自我，这是所有学徒的本能。

默苍离又是谁呢？是策天凤？万军无兵策天凤的故事浸透了血，尸横遍野，赔上一位尊贵的公主，残忍不忍卒读。羽国的档案里没有他的痕迹，只留话本残存真假难辨的轶事，甚至他自己都舍弃了染血的姓名。

“我读羽国志异，只觉得可怕。若那是假的故事也罢了，若是真的……”我看着他，忽然说不清到底是在对谁发问，“策天凤离去之后，还是一个好好的人吗？”

俏如来不置可否，我能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或许是因为他的师尊，或许是因为我大放厥词。

“如果非得这样，那我还是做浑浑噩噩的众生好了。”我忍不住低语。

俏如来不知听见没有，只问：“若说墨家钜子都不得善终，你觉得师兄日后如何？”

雁王隐居国都，羽国平稳繁荣，他能有什么危险？

话虽如此，我却能从教学看出他行事的端倪。

雁王惯于以身犯险，与俏如来的舍身取义不同，是确定能一击必中，某种带着嘲讽意味的戏耍。他悠闲，是因他确认会赢，一直赢，一切波折不过是无趣坦途中细微的娱乐。他有聪敏心计，有高深武功，有护卫墨者，除非发了疯自戕，活到腻歪显然不成问题。

俏如来久等不到我回答，淡淡笑道：“天光明媚，少胡思乱想，先对付过去新布置的策论才是要紧。”

这一年我十六岁，都中新柳初成，扬絮千里，纷纷如大雪，春日因其苍白寡淡，也减了几分欢喜。

可宫里召见，我不能不去，只得戴了面纱遮掩口鼻，回来眼睛还是有点痒，正想去洗，回府就被叫去正房。

雁王见我，破天荒一愣，像觉得有趣似的笑了：“往年没见犯桃花藓么？”

我揉着鼻子嘀咕：“往年我可没挑这时候出去。”

“那可不巧了，我就是来带你出去的。”

“去哪里？”

“南下。”雁王道，“你这年纪原也该独当一面了，反正羽国没什么事，成日读书听小报不如出去走走。”

我一时愣住了，下意识问：“陛下那边没问题吗？”

雁王瞥我一眼，“墨家是九界之影，钜子是墨家之主，现在钜子要带自己的徒弟巡游，他能有什么问题？”

我诧异道：“师尊，话本里出现这种桥段，就代表您在考虑传我衣钵了。”

“焉知不是呢？”雁王漫不经心一笑，拨了拨衣袖，“不然收你为徒做什么，当年送点谢礼也就罢了。”

他的目光撇过我腕上的佛珠，沉甸甸的，仿佛有重量。

有墨者推门而入，涌入的光亮里，俏如来不知立了多久，沐浴春日的暖阳，整个人苍白得几近虚幻。

我差点脱口唤他，又忍住了，转头见雁王蹙着眉，金眸微眯，似乎是觉得光太刺目。

“出去吧。”他的语气又变得倦怠了。

我离开几步，眼看门合上，忍不住嘀咕：“吓我一跳，还当师尊看得见呢。”

“人人通阴阳还了得？”俏如来失笑，“听见什么了，心事重重的。”

我对雁王的决定仍然感到不可思议，“师尊说，要带我去中原巡游。”

“出去走走也不错，怎么不太乐意的样子？”

想到墨者的回报，我就忍不住皱眉：“之前也提过几回，中原不大好呢。前朝帝室倾覆后游侠四起，早年还有史艳文、玄之玄等——哦，其中就有您——十年前开始乱得越发不像样。”

俏如来难得叹了口气，“本不该这样的。”

我没听明白，不过上路没多久，也知道了一直没人刻意和我提及的事。

雁王本不是钜子，他的钜子之位，是杀了当年的尚同会新盟主得来的。

而那位新盟主，正是俏如来唯一的徒弟。

我对雁王与俏如来的观感在十年后再度发生巨变，这次让我莫名其妙的却是俏如来了。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五木	2022-08-09 16:06
太太啥时候回来更新啊？好喜欢啊 v(qV\:s}m 很期待(๑˙ー˙๑)

luckydeer	2022-11-10 20:03
蹲蹲，老师还会更新吗好想看后续

yesyesbeagle	2023-03-21 11:16
或许还能等到结尾吗？虽然感觉成为墨家钜子肯定会痛得惨烈，应该也是由“我”杀了雁王，雁王又是从什么时候生出死意的呢？

liangwan	2024-03-12 12:49
大人…等得到后续吗🥹好喜欢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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