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vil |
2019-11-08 20:31 |
七月與安生之間的友情,是一次被選擇的結果。
電影開頭就給了這麼一段話,搭配電影海報簡單而鮮明的色彩對比設計,予人十足懸念。
海報上的七月是張揚熱情的紅色,安生是沉靜安穩的藍色;七月流火,暑氣盛極而始陰生,安生則顧名思義,歲月靜好安穩一生。
然而,兩人卻像是刻意約好似地,齊齊往相反的方向發展。
甫出場,七月的形象便是純靜優雅的藍色,她是成績優良的好學生,打扮樸素清純,父母關係和睦,家庭健全,在人生重大決定上幾乎都按部就班、聽從家裡安排。比如,她考上好學校,即使強項和興趣都是中文,仍然依順父母意見選擇經濟系;又比如交了男朋友後幾歲結婚、幾歲工作、幾歲生小孩她都已事先計畫好,按表操課。
安生的形象是奔放不受拘束的紅色,從小失怙,母親疏於照顧家庭,在13歲與七月相識後,被七月帶回家裡,一直到18歲為止,與七月形影不離,七月父母視她為己出。她調皮狡黠、古靈精怪,不受規矩束縛,嚮往自由,理想是活到27歲,在那之前她想走闖世界,四海為家,但她允諾過,不論以後她以何處為家,那裡都是七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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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被選擇的結果。 很難說正確理解了這句話,不過以個人觀點,被選擇的轉捩點大抵就在七月帶安生回家那天。七月在大人眼裡是乖乖牌,唯一的放縱小心思體現在餐桌上「只想吃自己喜歡的東西」,而擅於觀察的安生順勢宣稱自己恰好喜歡吃包子皮,餡就留給七月。七月要的她不搶,七月不要的就是她要的。她和七月是完美的互補,是彼此的影子,這是她倆心照不宣的默契,當七月出於某種目的選擇了藍色,安生便有意識地被紅色所選擇。這是她們友情發展的奠基石。
當然,對安生而言似乎是不公平,但世上沒有真正的公平。在七月的角度,她無償地對安生分享了一切,包括她的父母、她的家、她的世界,她對安生已不能再好;而安生是感激的,她也想有朝一日回報七月的付出,所以她積極打工賺錢,她的住處簡陋,但她以七月的喜好來規劃房內未來的家具擺設,她不介意選擇次要的,因為在她心中七月勝過所有。
直到蘇家明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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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對七月有青春期少女好友間獨特的佔有欲,與愛情無關,而是被突如其來地宣告即將與另一個人平分地位,對此直覺性地感到威脅。那個人若是同性,可能的結果便是明爭暗鬥各顯本事;那個人若是異性,一開始自以為是的敵意往往會成為曖昧的催化劑。安生在聽說了蘇家明的存在後,瞞著七月偷偷找上家明,警告他有女孩子看上他,要他老實一點。
一轉頭,安生就曖昧地笑了。也許一開始的確意在警告,真正碰面後卻擦撞出不一樣的火花,家明被毫無預警地嗆懵了,本能地對安生好奇起來,在性的吸引力上,安生出奇制勝地在家明心中鑿下深刻形象,及至三方正式會面後持續加溫,共同出遊反覆醞釀,曖昧從初始的朦朧逐漸轉為清晰,在家明與安生心裡茁壯。
安生在失控前選擇「退讓」,跟追求她許久的吉他手前往北京,七月和家明為她送行,離情依依。火車啟程,七月淚眼婆娑地追在後頭,安生脖子上戴著的菩薩墜子突然掉了出來,那一刻,七月瞪大了眼,有點不敢置信,又有點茫然,安生在短暫的慌張過後,脫口而出的不是辯解,反而是「如果妳要我留下來,我就不走了。」
那塊菩薩玉墜是家明自小配戴在身的,那一刻,七月明白了一些她早就明白的事,也明白了一些她不敢明白的事。她早就明白家明與安生間的曖昧,但她不敢明白伴隨成長而來必須面對的真相:她無法愛安生和愛自己一樣多,人生不是所有事都能和人分享。她對沒有選擇安生的自己感到失望,可能,潛意識裡也對安生不夠全面的退讓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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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的退讓確實是不夠全面的。
七月待安生好,但內心深處多少有施惠的優越感,兩人的相處模式上,七月多半是較為強勢的那方(例如買東西錢不夠,七月會以自己想要的東西為優先),只是在外人面前會加以修飾。安生以七月為主,因為七月是她最重視的人,面對她不在乎的事物她可以讓,儘管心裡有那麼點不舒服,但不影響什麼,可是家明不是那些「不重要的事物」,或許為了七月她必須讓,但她不再甘願地讓,也不再徹底地讓,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耍些小手段。
安生在酒吧等各種場所打工,人際交流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她懂得自身的魅力何在,也懂得如何運用。早在首次私下找家明那回,她在轉身瞬間就知道自己成功吸引了家明,爾後酒吧正式會面,雙方看似舌槍脣戰互相較勁,實則是以七月為名義,將彼此納入自己的領域。安生說「我喜歡七月的一切」,家明說「七月的一切我都喜歡」,而七月的一切,就是安生與家明。
安生一面表現得像瀟灑不羈的絕緣體,一面又若有似無地撩撥著家明,臨別時,家明背著七月將貼身的菩薩玉墜交給她,她毫不遲疑地收了下來,雖藏在衣服底下,卻藏得不隱密,之後玉墜不慎曝露並非命運的捉弄,而是安生的放任,她再一次「被選擇」,這次,依然是她有意識的行為。她不多做解釋,只急切地告訴七月,如果她想要她留下,她便不走。
這也等同在婉轉地告訴七月:從小到大都是我讓妳,這回妳就讓我吧。對妳來說,我和家明,應該還是我比較重要。不論妳失去誰,永遠都不會失去我。
然而,七月選擇了家明。安生坐在火車上,哭得傷心欲絕,七月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在床上流了一夜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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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整段是本片中我最喜歡的場景。這部電影幾乎是在拉開三角關係的序幕裡,就告訴觀眾七月與安生是在彼此心知肚明的狀況下,從相互忍耐走到相互怨懟,最後再回歸相互救贖的結尾。
火車站的別離掀開了兩人彼此知悉卻未曾挑明的秘密,不只關於家明,還關於她們刻意隱藏的另一面,關於她們對彼此更深層的想法。即便這些隱密在曝光之際曾讓她們感到沮喪、失望、傷感、灰心,但這情緒也僅是一時,畢竟她們不曾分開這麼久,思念隨即淹沒她們,她們再度有默契地選擇性忽視這段插曲,真切地想念起對方來。
兩人不厭其煩地書信往返,就算安生後來沒有固定地址可收信,七月依舊持續寫給安生,傾訴自己那「一眼就能看到一生」的乏味日子,傾訴自己明明按表操課了,卻仍由衷感到迷惘與徬徨,而安生也仍是定期給七月寄明信片,並總在末段帶上「問候家明」。
這四個字,對七月如鯁在喉。
安生是故意的嗎?個人也說不準,或許安生只是想裝得徹底一點,既然都假裝沒有菩薩玉墜這回事,那刻意避開家明不談豈不欲蓋彌彰?他們怎說也是朋友。可安生了解七月,七月不可能體會不出這四個字不只是「問候朋友」。無論如何,這根針安生放了,因為她退讓,她飄浪在外,經歷了許多挫折,唯一能仰靠的是她自己,她嘴裡嚷著要自由,心裡渴望回家,她一直扮演奔放灑脫的紅色,但她更想追求的是安定,她不好過,她必須讓七月知道她的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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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生的離開,不只帶走七月最要好的朋友,也帶走七月探索世界的熱情及勇氣。七月清楚,家明雖然也喜歡她,但心裡始終有著安生。安生把她要的生活讓給她,她因此更得牢牢抓緊,守著安生想要的家、想要的安穩生活和想要的溫柔伴侶,就算她內心隱約害怕一成不變的枯燥未來,害怕無趣的自己,卻也無法隨心展翅,怕到頭來兩樣她都抓不住。那些寫給安生的沒有住址無法寄出的信件,是七月寫給自己的日記。
家明沒有按照計畫畢業後就結婚,他去北京工作,承諾2年後回來和七月成親。家明前腳走,安生後腳就回來了,很奇妙的安排,像是不捨讓七月寂寞太久,但這安排是帶著考驗的。沒有家明,兩人很快回到如影相隨的那些年,一起瘋一起玩。原本應該是這樣的,但很多事不是決定不要看就看不見,也不是假裝不存在就不存在,相處模式或許可以刻意複製,但心態是決計無法回溯的,可以更新、可以調整,無法倒流。
家明始終橫亙在兩人之間,彼此多年的心結、火車站的插曲、甚至兩人刻意隱藏的內在性格,以及對對方的不滿,一個一個冒出頭,壓住這端另一端就浮上來,擺不平。感情好時,為對方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一旦感情產生裂痕,那些付出曾帶來的幸福感像泡沫般蒸發,留下的是負面情緒的積累堆疊,於是用傷害對方來撫慰受傷的自己。
曾經,七月在酒吧看著安生俐落的交際手腕,對家明說「我真希望能像她那樣」;而今在上海餐廳看著類似的情景上演,七月說的卻是「靠男人混吃混喝,不覺得妳這樣很賤嗎」。這些年,她們都過得不好,安生為了讓七月,顛沛流離過日子,七月為了守住安生的讓,行屍走肉過日子。以前她們總假裝這樣的生活就是她們想要的:安生要四海為家的自由,七月要平靜安定的生活,而家明是七月的忠實伴侶;直到她們正視「彼此只是在假裝」這個事實,長期被壓抑的委屈感凌駕了所有曾經堪稱善意的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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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攤牌廝殺只有冷冷的火花,此別後,兩人不曾再聯絡。過了2年,家明和安生在北京相遇,安生已找到正在談離婚的男友,準備和他飛往加拿大定居。安生依然戴著家明那塊玉墜,只是換了條鍊子,在個人感覺,是對七月的念想遠大於對家明的留戀。如果安生的男友沒有意外死亡,很可能,她和七月這輩子的關係就到此為止,或者在很多年物非人非以後,再回頭來個無關痛癢的問候,可是曾與七月休戚與共的人生記憶,無法如此輕易被割捨,而可以被記住的,除了愛還有因愛而來的傷痛。
安生運不好。男友死後,她被元配趕了出來,家明收留她。一個月後,七月上北京找家明,開啟了兩人第二次的廝殺。浴室場景應該是多數觀眾覺得最精彩的部分了,沒有槍林彈雨(頂多就蓮蓬頭的水XD),也沒有口不擇言的惡毒辱罵,只是把爛在心裡多年的實話一股腦兒丟出來,而實話總是最傷人,其實彼此早就明瞭,但真正說出口就沒有挽回餘地。
「原來安生真是這樣想的」、「原來七月真是這樣看我的」,確實是,但曾經,這些付出都是心甘情願,因為心甘情願,所以犧牲也好恩惠也罷,在行為當下都曾覆蓋著美好的色彩,但現在變色了,這才是最令人難以忍受的。這時候的她們,除了面對令人失望的對方,還要面對令人失望的自己。彼時不戳破對方隱藏的一面,或許也意在保護自己小心藏掖的另一面,算不上多陰沉,只是與純善光輝對立、更為實際的那一面。
說到底,沒有什麼付出是真正不求回報的,面對愈是在意的人愈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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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決裂後,七月將選擇權丟給家明,給他一個月時間考慮是要跟安生過活,還是跟她結婚,家明決定返鄉結婚。家明在三人裡面發揮了關鍵作用,但在三人關係裡,他又是影薄的。從行為上來看,他是個搖擺不定、對感情不忠誠的男人,但個人卻能從他身上感受到那種無奈和痛苦。我並不覺得他比較喜歡安生,他只是不夠愛七月,可能,安生身上那份讓七月離不開的特質,同樣也讓家明難以忘懷。七月和家明有過價值觀、性格上的契合性,但如果感情中雙方無法袒裎識清自己,而一味要求自己/對方為關係的和諧做出妥協,那這段關係雖未必不能長久,卻難免如履薄冰。七月給家明機會考慮,家明選了;七月要他在婚禮當天逃婚,家明也沒有異議。最後,七月通透了,家明還在迷路。
七月辭去工作,換上紅色衣服,展開旅程,從而幾經反轉出現了三種結局,但在個人觀點,實際只有一種結局。
第一種結局:七月旅行一段時間後,到北京找安生,安生已找到合適的另一半,準備結婚,七月與安生和解,重新告別彼此,七月繼續闖蕩世界,安生就此定錨。
第二種結局:七月旅行一段時間後,到北京找安生,安生已找到合適的另一半,準備結婚,而七月懷有身孕,在醫院生下女兒,與安生約定彼此互換人生,將女兒留給安生撫養,自己浪跡天涯。
第三種結局:七月旅行一段時間後,到北京找安生,安生已找到合適的另一半,準備結婚,而七月懷有身孕,在醫院生下女兒,兩人和解後,七月腎衰竭死亡,安生撫養她的女兒。
之所以認為結局只有一種是因為,電影是採倒敘法,一開場就是多年後的安生接受出版社委託,接手七月留下的小說(七月寫到第五章,第六章到結尾是安生代筆),後來安生在電車上偶遇家明,其後是以過去與現在穿插的方式進行敘事。
李瞳瞳是存在的,所以七月的確生了孩子並把她交給安生;第二個結局是安生說來騙家明的,隨後鏡頭一轉,安生崩潰大哭,帶出了第三種結局,也就是現實中的結局。而第一種結局,安生把它寫進了小說,七月與安生互換人生,那是她們真正想要的,沒有遺憾。
小說的結局是寫來撫慰人心,而現實總是存有缺憾,也因此,可能更動人一點。
七月死在安生設定的27歲,此後的安生穿著藍色衣服,塗著紅色指甲油,養著七月的女兒,與七月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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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正如其英文譯名一樣,是靈魂知己,可看成人生的兩種階段,也可看成一個人性格裡的兩個面向。但個人更偏好直面的意思,soul mate。市場上不乏兩個親近的女人因感情反目成仇的故事,有意思一點的如《美人心機》(The Other Boleyn Girl)、《真寵》(The Favourite),描繪女人棉裡藏針的大鬥法,讓觀眾享受窺探女人內心陰暗奧秘的小樂趣;無趣的就多了,其所謂的戲劇張力多半著重在兩個女人開撕後的狠勁,觀眾津津樂道於誰比較碧曲,誰又手腕比較高超。
像七月與安生這樣,讓人直接而深刻感受到「愛」的,並不多(以本身看過的作品範圍),即便是傷害,也是因為愛,從而能輕易卸除觀眾的防備機制,精準地切入最核心的柔軟。
在家明北京家中的浴室裡,七月不留情面地對安生說:「這世界上除了我,根本沒有人愛妳,根本沒有人愛妳,根本沒有人愛妳。」
好狠,說了三次,七月是認真地想擊潰安生,但反過來看,這句話也是在說:只有我,愛妳。七月愛安生,是不爭的事實。
安生受傷了,她告訴七月:「帶家明走吧,如果非得選出來,妳和家明我選誰,我肯定選妳。」七月繼續發洩,連「妳有什麼資格說讓我,妳的一切都是我給的」都講出口了,安生到最後只能無奈回應「我們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安生很明白,七月以前對她的好,並不純粹像她自己故意說來刺激她的那種施恩,更多的是真誠。就如兩人在火車站分別那時,當七月問安生若那個吉他手不愛她了的話怎麼辦,安生很斬釘截鐵地回答「那我還有妳啊」。
自始至終,不論安生如何怨懟過七月,她不曾懷疑過七月對她的愛。而七月也在最後的和解中對安生說:她恨過安生,但她也只有她,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安生隨即對七月敞開手臂:「快點,躺在我臂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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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之前看過七月與安生,誰比較討人厭的話題。
但看完電影後,我只能說,兩個我都愛。
導演很會說故事。
雙影后無愧於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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