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7 【剑龙】十花（十五周年合志文）全琅琊文庫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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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27 23:48

这是《剑龙十五周年合志》的文。

十花

因怖故生离，离从何时起？——序

起

手刃仇敌魔龙祭天后，剑子准备再一次轻舟远行，龙宿来到河畔为他送行。

剑子起航的时候正是落日余晖燃烧得最旺的时候，天边漫布的云霞在橘红色的火光中变幻，犹如天火堕入了滚滚长河。他背对着斜阳立于船头，单手将白玉琴环抱在胸前，一身白衣在残阳暗影下身姿绰绰。

他的倒影投落到前来送行的龙宿身上，挡住落日残存的光亮。倒影处猩红的曼珠沙华一朵接一朵地破土绽放，蜷曲着张开的细长花瓣宛如从地狱深处挣扎出地面的骨爪，叫嚣着不断拉扯龙宿垂落下来的深紫色长袍。染满血腥的花势一发不可收拾地往外扩张，瞬间就布满了整片浅水河畔，沿着夕阳余晖蔓延至落日尽头。

长河深处吹来透露寒意的微风，轻缓地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捎带了离别的气息。

龙宿踏着满地的猩红上前两步，温言挽留道：“汝独力迎战魔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何不随吾回疏楼西风调养，等复原后再行离去？”

剑子咋一听“魔龙祭天”四个字，淡漠的神情有了一瞬的凝滞，很快又如烟云般散开了去。他低下头，抱琴的手紧了紧，马上又故作若无其事地顺了顺袖摆上被吹得有些凌乱的白缎，淡然婉拒道：“多谢好友关怀。剑子惯了遨游于天地间，区区小伤无甚大碍。”

他的语气疏离有礼，仿佛两人间过去数百年的情谊是幻觉一般。

龙宿听后紫眉轻蹙，垂眸静默了下来，似在认真思量措辞，又似仅仅陷入了尴尬的境地。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开口：“魔龙祭天已死，汝吾终归难为陌路。”

剑子平静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依旧缥缈得有如黛色远山，神色难辨，而语气却是坚定：“并非陌路，只是道途已殊。”

说完他也不等龙宿回话，一振袖就将小舟推离了岸边。小舟随着水流漂远，沿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往日落深处前行。

不知从何时起，河岸上传来了平缓低沉的箫声，余音盘桓在河面上空，若虚若幻，有如潜河蛟龙在幽呜低鸣。剑子终是忍不住侧身回望箫声传来的方向，只见龙宿被簇拥在铺天盖地的猩红血色之中，遥遥地站在彼岸与他对望，手中执着一把紫色镶金的华贵长箫。

他明明看不清龙宿的神情，却觉得自己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难以割舍的羁绊，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心底深处酝酿发酵。

数百寒暑的相陪相交，为了巩固情谊的琴箫互换，所为不过就是这一趟入世，阻断龙宿在苦境独尊儒术的天时算计。而今龙宿已无染指苦境之意，一切祸事的开端魔龙祭天已然伏诛，祸患已除，琴箫也已各归原主，一切都回归原点，是他重新回归天地间的时候了。

然而，河水一旦开始流动，就不会停留。随波逐流的当下，没人能分辨出落于河面的光与影，只有回望时，才发现被遗留在身后的河畔山川渐行渐远。

漫漫前路，何处是尽头？他想要追随落日远去，又难以割舍彼岸的风景。

临行前龙宿曾问：“好友此行欲前往何方？”

剑子背过身，映着落日余晖，清浅道：

“昨日。”

其一金盞花

昨日可以是很遥远的过去，可以是过去的很长一段年月，也可以是不久前，清幽翠郁的竹林外，开满金子般勃勃生机的金盏花却令人失望的茫茫草原。

橘黄色有如阳光般璀璨的金盏花在东方象征着生生不息的财富和生机，在遥远的西方却截然相反地预示着失望和离别。

失望的终点是离别，那源头又是什么？

这一日，剑子要在这片金盏花的原野上，在一个人的见证下，亲手诛杀一个他记恨了上百年的仇敌。他的仇敌名叫魔龙祭天，他要当着他的好友疏楼龙宿的面，亲手砍下这个恶贯满盈的阴谋家的头颅。

于剑子而言，这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不过是让龙宿去履行一个早在百余年前就该履行的承诺而已，也算是安排那人回转正道的一部分而已。若是龙宿当年按约定杀了魔龙，就不会引发后来的许许多多，如今他的要求不多，不过就是让那人前来做个见证而已。

然而，约定的时间已过，龙宿仍旧没有来，来的只有他的仇人，如情报给出的消息一样，出现在了竹林外的草原上。

早早就埋伏在竹林深处等待的剑子，此时此刻心底无由来地酿出了一丝令他难以忍受异味。于是，他按在白玉琴弦上的手猛地一扬，透着杀意的七弦琴声骤然响起，惊起了林中的雀鸟，霎时间，整片竹林连同竹林外的草原都布满了十面埋伏的肃然杀气。

透过斑驳竹影，他看到来到林外草原的魔龙祭天先是一惊，在发现他是独自一人后，脸上的惊疑很快就化作了无尽的嘲讽。诚然魔龙祭天对上准备万全的剑子定无活命之机，他一脸的挑衅却让剑子觉得此时此地即将败亡的并非是他，而是剑子。

剑子听魔龙祭天仰天大笑道：“哈哈，疏楼龙宿不会来了。”

草原上空，笑声一波接一波久久盘旋，竹林中的琴音却戛然而止。转瞬间，古尘出，剑光如长虹贯日般划出竹林，直取魔龙性命。

魔龙祭天的首级落地的一瞬，一贯守时的人才姗姗来迟。

龙宿看了一眼剑子，只说了一句话：“虽然魔龙祭天与中原正道不共戴天，却与龙宿无仇无怨，更没有在吾落难之时落井下石，如今既已伏诛，于情于理吾都应该替他收埋尸骨。”说完，他俯下身抱起魔龙祭天的尸首，没再多说半句就转身离去，将剑子一人留在了这片开满了金盏菊的草原上。

剑子低下头，失神地看着地上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在阳光下摇曳的金黄小花，早前在心中酝酿的异味愈发浓重，心底深处升起了一股异样的情感。那样的情感在百余年前龙宿与他正式分道扬镳之时亦曾出现过，却远没有今日浓重，竟压抑得他有种快要窒息了的感觉。

他曾以为那是一种怒其不争的愤慨之情，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只是十分失望而已。

剑子自小修道，到如今已逾数百年，早惯了顺风而行，逐水而下，淡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看破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对不顺心的人事物都谈不上什么失不失望，因为他从不会对任何人事物抱有过多的期待。合也好，分也罢，不过是势之所在而已，强求无益。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而之所以期待，则是因为不确定。越是没把握就越会期待，而期待越多，失望越大。

在剑中真相破，两人初分道之时，剑子亦未曾有过像如今这般强烈的失望，因为他知道龙宿会回来的。他既已费心暗中为那人排好了回来的路，那人就必然是要回来的。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龙宿的期待有那么的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得让他从来不曾有过等不到结果的期待。而这一回，早在他来到竹林等待之前，就已经隐隐料到龙宿不不会来了。

剑子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金盏花丛中，恍然间看到了阳光下落在花丛中的自己的倒影，下意识就往后退缩了一步。

期待的感觉对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了。

其二风信子

若风信子开出了黄色的花串，捎去的，从来都不是期待，而是无言的妒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剑子都摸不清自己给龙宿寄信，坚持要龙宿见证自己诛杀魔龙祭天的一刻，到底是抱了怎样的一种心态。明明如今他已经拿回了他的白玉琴，也已经将紫金箫退还给了龙宿。过去那些年的生死相杀后，他曾费了苦心企图将龙宿拉回正道，而龙宿也曾在他重伤失踪之时以保命之刀来找寻他的下落。到此境地，他与龙宿理应情仇两清，再无过多的牵连才对。

而且，和龙宿不一样，剑子并不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像他这样喜好云游四方，时不时起了悲悯之心就会多管闲事的人，在苦境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四处游走，与人结怨那是稀疏平常之事，和口渴了喝水，肚子饿了吃饭是同一回事，若真要一一计较，那还真的会是没完没了。更何况，剑子还是修道人，性子寡淡清冷不说，思想更是通透，断不会为这点个人恩怨斤斤计较。

但他确实离彻底悟道还差了那么一点火候。

魔龙祭天是谁，说白说透了，不过是苦境灾难史长河中人人得而诛之的诸多恶人中的其中之一，先是游走在叶口月人和中原之间当双面间谍，后来又渗入北隅皇城企图挑起北域与中原的争端，使得嗜血者有机可趁。这样一个恶人任哪一个正道人士撞见了，都有十万分正当理由诛杀他，然而剑子却一反常态地认定魔龙祭天非得死在他手里才算了结。剑子认为，别说好友杜一苇的血海深仇，光是害他插上小金剑差点命丧黄泉这一笔，他就有理由亲手讨回来。

说到底，剑子其实不过是对龙宿的事耿耿于怀，甚至有些许不甘。他时不时会愤懑地想，凭什么他与龙宿对望而居数百年，交情匪浅，如今却因魔龙祭天这个不足为道的恶人而各分两路。

而实际上，这个造成剑子和龙宿分崩离析的外人并非一定得是魔龙祭天，而魔龙的阴谋计算也不过是造成苦境一连串劫难的其中一环而已。就算苦境没有嗜血者这一劫，也会有其他的劫难，就算不是他魔龙祭天的出现，也会有其他阴谋家在苦境制造灾难。很不幸的是，魔龙祭天在错误的时机错误的地点出现插入了剑子和龙宿之间，而结果呈现的是，龙宿与魔龙祭天合作，叛离了正道，苦境遭劫了。

没有什么必然因果的事情恰巧碰在了一起，便被剑子以自己的理解划了重点——龙宿选择了与魔龙祭天，背离了两人间数百寒暑的情谊。

所以，剑子不仅仅想要讨回这笔账，他还要龙宿亲眼看着他如何讨回这一笔账。

剑子给龙宿写信的时候正是风信子的花期，豁然之境的茅庐院子里开满了一束束五彩斑斓的花串。偶尔一阵强风刮起，成群结伴的风信子便会一整串一整串连同花叶一起被吹起，飞满整片天空，然后随着强风飘扬远去。他坐在蘑菇亭下的石桌边，在信纸的署名上落下最后一个字，手一松，信纸便载着那些隐藏在信件中的信息和思绪，跟着散漫的风花远走，飘到它该去的地方。

他不知道哪种颜色的风信子会最终随着信件落入龙宿的手中，就像他从不觉得自己对魔龙祭天有着超出不甘的妒忌一般，心底深处隐隐有了答案，却拒绝承认深究。于剑子而言，他可以接受自己会感到不甘，却不能接受自己在妒忌。在他看来，妒忌非君子所为，是气量狭小的表现，尤其这个让他嫉妒的对象还是个十恶不赦的阴谋家。

于是剑子自我暗示，他没别的意思，不过是要让魔龙祭天亲眼看到，他在绝杀的时候，龙宿站在他的身边。

其三白日菊

回收白玉琴的时候，剑子并不曾细想白玉琴边角下压着的那朵白日菊到底代表了什么，毕竟他不是喜好寄情于花草的文人墨客，更别说以花草暗喻来迂回表达心中所想了。

剑子喜欢任何自然的产物，自然也是喜欢白日菊的，但那和白日菊的涵义没有任何关联，他只是单纯欣赏白日菊能在干旱缺水、土壤瘠薄的夏日里向阳盛放的勃勃生机而已。然而龙宿在邀剑子一同赏花时却曾说，白日菊是十分需要温暖的花卉，感受到了暖意就绽放，失去了便会闭合，日出而开，日落而合，一分一秒都不会停留。在剑子眼里，龙宿解读自然之理时总免不了带了些儒门惯有的伤春悲秋，偶尔还会有些无病呻吟，因此他听了也就当是龙宿惯常的感慨，没特别留心。

在豁然之境的蘑菇亭下看到白玉琴时，剑子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他觉得那是一种出乎意料时的惊讶之感，因为他从没想过龙宿会主动退还白玉琴。他就是清楚龙宿在意白玉琴和他俩琴箫互换的情谊，百余年前才敢以紫金箫换回白玉琴为胁，逼迫龙宿为蜀道行一事退让。他曾为龙宿过分的在意为难苦恼过，也曾认为以龙宿那执拗的性子，一旦认准了什么，便是无论他怎么表明态度都不会当一回事，也就懒得多费口舌，随那人去了，反正于他无损。

早些年他离开残林后，便随意寻了一处偏僻的谷地隐居了起来，即便知晓龙宿在苦境几乎是敲锣打鼓地在找他，亦不曾露出半点行迹。在谷地避世养伤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的心总是定不下来。非是避了世，外头的消息就传不到他的耳里了，毕竟他的好友线人在苦境遍布五湖四海，隐居前也留下了应急的联系方式给素还真那帮志同道合的同伴。因此他知道，在潜藏了一段时日后，龙宿又出面重新统领儒门天下，甚至还涉入了苦境的神器之争，而一度销声匿迹的魔龙祭天依旧不见踪影。这样的消息让他不安。

不知从何时起，他有了那般的心思，既希望魔龙祭天伏诛，又不希望魔龙祭天亡于他人之手。这样的心思在他隐居养伤的时候越来越重，如同心魔一般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打坐沉思的时候，他不禁会想，魔龙祭天向来擅长伪装，说不定早已换了身份混入儒门天下接近龙宿，要将龙宿再次引入歧途，又或者龙宿早就主动与魔龙祭天联系上，替他换了身份，让他呆在儒门天下继续筹划阴谋诡计。在谷地里隐居的那些数不清的昼夜里，他想象着苦境现有的和可能发生的腥风血雨，内心焦灼，却又不得不按捺住下冲动，强迫自己留在谷内静养，以便应对苦境日后更大的危机。

然而这样焦躁的心情却在他知道龙宿连保命用的邪刀都献出来也要找到他时平复了下来。之后，他便更是无意显露行踪，彻底静下了心休养。

他确实没有料到在他彻底安心的这段时间内，龙宿竟会主动退还了他们情谊的象征。

剑子在谷地将伤养好了泰半，才决定回转豁然之境继续静养。在豁然之境迎接他的，是蘑菇亭下石桌上摆放的一把通体白玉的七弦琴，琴身上龙宿亲手安上的金饰花纹已经被全部卸去，淡金色的琴弦也被换回成了素雅的银色蚕丝——整架白玉琴又回到了最初在剑子手里时的素淡，和剑子的白发白衣甚是般配。白玉琴的边角下，压着一朵雪白的小花，花瓣层层叠叠地垒起来，血一般的殷红自花瓣根部蔓延出来，使得原本洁白无瑕的花朵泛了些血腥的红影，和洁白无瑕的白玉琴搭在一起，映入剑子眼里，觉得刺目非常。

他总觉得这朵白日菊在预示着他和龙宿，只是不知道，它影射的，到底是龙宿本身，还是他自己。

其四白头翁

慕少艾在岘匿迷谷种了不少白头翁入药，剑子被圣踪打下山崖后，在迷谷养病其间看到过不少。慕少艾种的白头翁会开出十分罕见的黄花，偶尔还有更罕见的白花。平日里剑子复健运动做得累了，就会坐下来欣赏一下药园里的白头翁。

小阿九经常和慕少艾吵吵闹闹，要是吵得急了，又恰好是白头翁的花期，便会采满满一大箩筐白头翁硬塞给慕少艾。剑子看过好几次，觉得好笑，有一回便过问了一两句。当时仍在气头上的阿九气鼓鼓地解说道：“你不知道黄色白头翁是绝交的意思吗？慕少艾虐待童工，阿九要和他绝交。”然而，才说完，他又眨眨眼，俏皮道：“剑子剑子，阿九教你，若是你以后有想要断交的人，又不想当面说，就送他一束白头翁好了。”

他听后认真地回顾了一下生平，这才发觉自己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什么主动和人断交的经历。他曾经相交的友人不是为苦境献身了，就是主动要与他划清界线，迎来的只有刀剑相向和你死我活，哪来送花这么文雅矫情的行为。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当年在疏楼西风打散辟商剑伪装的时候，他还真没想过要与龙宿彻底断交，反是现在时过境迁后，蓦然就生出了一丝不满的情绪来。他想，若是龙宿没有负气离去，解开圣踪金封时两人便能有个照应，多一个人提防的话，如今他也不至于因一时不察而被圣踪打落山崖，差点丧了性命。在丢了宁暗血辩的最初，他确实心生内疚，心中还有些莫名的情绪在涌动，然而，这些情绪还没来得及彻底浮出水面，就又被苦境接连不断的风浪冲走了，如今剩下的，就只有对龙宿没有在危难之时伸出援手的怨怼了。

相交数百年，剑子自觉自己对龙宿给予了无限包容，甚至包容得过了，尤其是他其实对龙宿有很多不满的地方，这样的不满近期就更多了，比如说，龙宿对魔龙祭天的态度。

丢书前两人曾有过短暂的和好。那段时间里他们几乎不会主动提及魔龙祭天，在不得已提到时，龙宿说话的语气以及表达的方式都隐隐流露出他对魔龙祭天的欣赏。素还真曾和剑子提及，他刚复活那会儿，曾和魔龙祭天在琉璃仙境有过一场论战，那时的龙宿明明已经式微落魄，魔龙祭天却依旧将龙宿划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就算他百般挑拨，魔龙祭天也没怎么明显表示。素还真还评论说，魔龙祭天这类人能对龙宿如此，也莫怪龙宿会对他另眼相看。

可剑子却不这么认为。他想，当年龙宿犯了大错，还一错再错地投身黑暗，他非但没有立即古尘斩无私拼尽全力将他拿下，还暗中排了后路保他安全，让他随后能一步一步回归正道。他笃信龙宿会需要他的铺排准备，因为身为儒教顶峰的龙宿不可能甘心留在邪道节节败退，当一只人人唾弃的过街老鼠。又或许，那样的自信中还糅杂了一些别的不可道明的因素。然而，他为了洗白龙宿耗费了那么多心神，结果龙宿却因区区一本书负气而去，白费了他的一番苦心。所以他也就跟着怄起气来，去残林养了个伤后就彻底躲起来了。

说到底，剑子在和龙宿较劲，为了一个完全不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对象。

他盯着慕少艾药园里的白头翁，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给龙宿的宫灯帏送上一箩筐。

剑子并不明白阿九为什么要送慕少艾白头翁，明明那孩子也不是真要和慕少艾断交。其实阿九不过是想透过这一箩筐黄色的白头翁向慕少艾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已——我对你的行为很不满，已经不满到想要和你断交的地步了。

只是，对于剑子这种先天高人而言，“不满”这类情绪过于孩子气和任性了。活到这个岁数，他还真不会认为自己会产生这种令人难为情的情绪，光想象就觉得可笑。所以剑子从来只会暗自压抑内心的不满和怨怼，任这些情绪在心底越积越多，多得甚至掩盖了其他心情。

其五双生花

在剑子看来，若要用花来比喻他和龙宿，大概就是生长在同一枝条上的无数小花中其中比较靠近的两朵，不过是龙宿这朵紫色的小花被一时大风吹歪了而已，只要经过扶正护理，慢慢就会长回原位了。

很不凑巧，魔龙祭天就是那阵外来之风，有意无意便吹散了原本相依生长的小花，然后就被记恨了。

若深究起来，魔龙祭天其实很无辜。剑子和龙宿并非普通的花，而是罕见的一株二艳，并蒂双花，即使没有魔龙祭天这阵外来之风，他们也是要相争的。迥然不同的理念和处事作风，生长在同一花梗的顶端，互相衬托彼此的风采，也互相较着劲，为了争夺梗子中有限的养分——这是他和龙宿本身就有的分歧，却因为魔龙祭天卷起的狂澜而被掩盖了。而更悲哀的是，双生花只有在死亡的时候，才会发现彼此竟是生死纠缠的关系，因为任何一方死亡，另一方就会跟着腐烂。

豁然之境内，魔龙祭天一掌打入体内时，剑子就已经明了这一掌的背后是谁的行动，因为采取行动的不仅仅是那个人，他也早就安排了那人的死敌，拦路给予那人致命一击。

运穷力竭之时，他果决地翻手往胸前插上小金剑，凝气以玉石俱焚之招逼退魔龙祭天，然后豁然之境一下就空了下来。他独自一人撑着重伤，勉力维持凝气的状态，明明已是命悬一线，却有了时间去思考这些时日以来他与龙宿分道扬镳的种种因果。

他和龙宿是一个棋盘上黑白的棋子，在纵横各19条直线交错而成的有限棋盘内各显神通，终局时总是要分个输赢的。只是，理念之争很多时候就如同棋盘上的对局，何为正，何为邪，何为对，何为错，不过就是手执的棋子不同而已。为何儒教独大就不能造福苍生，为何野心勃勃称王称帝就不能缔造太平盛世？而如今与龙宿对立相杀的他，到底是站在苦境苍生的福祉，还是仅仅站在道家思想所认定的所谓苦境苍生的福祉。

剑子虽是个重情之人，若非证据确凿，断不愿贸然出手冤枉了至交好友，可他也是个黑白分明得就如同他这一身的白衣白袍的人，仙迹不染尘，当断则断。古尘斩无私，不是一句自我标榜的诗号，而是一个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谨守公义的觉悟和誓言。

然而此时此刻，他明明是要杀了龙宿以绝后患，却莫名又希望龙宿和他一样，能够避过一劫，找到方法保住性命。

并蒂双生，一损俱损。

只是无论如何，剑子都不愿意承认，龙宿的存在让他模糊了黑与白的界线，让他潜意识里去妥协立场分歧所淡化的对错之分。即便迟疑了一瞬，他的眸光仍是坚定，心中依然坚持，化身为嗜血者觊觎邪兵卫之力，不折手段与魔龙祭天合作，造成杜一苇无辜送命的龙宿是大错特错。仿佛不这么认为就对不起一路走来为正道牺牲的同道还有无辜死去的百姓一般。

然而，他单腿跪地，一剑插入地面，却是狠狠道：“魔龙祭天，此仇不共戴天，剑子必报。”

其六欧石楠

孤独是荒野上的欧石楠，生长在一望无尽、荒芜凋敝的不毛之地，茫茫然得想要背叛，那样就能更彻底地孤独了。

剑子难以理解那种抛弃了原有的一切风光，躲在空洞无人，连光线都无法射入的山洞里独自筹谋，是一种怎样的孤独，更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选择享受那样的孤独。过去，他并没有真真正正地去了解龙宿华丽外表下隐藏的另一面，即便他知道那一面的存在。

他只是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在这乱世之中，龙宿选择了与魔龙祭天同谋，无论出于什么理由和立场，都是对他们数百年情谊的背叛。因此，在他看来，龙宿的孤独是他自己造成的。

背叛一段深厚的情谊就是在主动选择孤独，因为背叛过后，即便往后与友人冰释前嫌，又或许另有结识，曾经的背叛都不会消失，就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痕，在背叛者的心中产生隔阂，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担心同样的背叛不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剑子都认为只要在适当的时机给了龙宿适当的台阶，龙宿便会顺势而下，因为没有人会喜欢那样的孤独。而事情的发展确实是如同剑子猜测的那样，宫灯帏里，他借着邓王爷的事情找上龙宿，才没说几句，龙宿就退了一步，将他请入了亭内。

只是，曾经赤裸裸的背道而驰就摆在眼前，再怎么言和相处，短期之内都不过只是在粉饰太平。独处的时候，剑子忍不住就会时不时拿龙宿的那段背叛说事，而龙宿却是几乎不主动提及，直到丢书后再相遇。

再相遇时，龙宿一反从前的回避，对剑子坦诚了那些年与魔龙祭天在黑暗的山洞里筹谋的那些心绪。

无边月夜里，儒门天下的西风亭中，龙宿少见地喝起了西方的红酒，还醉得失仪失态。他穿着沉重臃肿的珍珠衫，摇摇晃晃地走出亭外，对着天上孤高的明月，举起盛了红酒的高脚杯，突然就在清冷的月华下手舞足蹈了起来，十分的放荡形骸，完全失了儒门之人应有的礼节和仪态，却是一副非常享受的感觉。剑子坐在亭中默默地看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龙宿一眼瞥到了，便讥讽道：“剑子，汝不能接受在暗夜中起舞的吾，魔龙祭天却能，而且他明了其中的恣意。”他踮起脚跟转着圈，宽松的衣摆像花盛放一样散开，“虽然吾与他终不能同道，却能无拘无束地相陪一段。那种在黑暗中狂欢，脱去伪装，不受束缚的快乐，人一生总要享受一次，而一次就已经足够多了。”

“投身黑暗是吾之选择，回到正道则是吾的终点。”他又回旋了一圈，在面向剑子的时候停了下来，飞扬的衣摆也跟着垂落了下来。他背对着月色微弱的光影，在阴暗处安静地凝视着剑子，一双眸子清亮而无醉意：“剑子，让吾感到孤独的，是必须掩盖在和善外表下的那份无人知晓的黑暗和蠢动。如今的吾并不孤独，因为已经有人看到了吾最黑暗的蠢动。”

剑子回望着龙宿，这发自内心的释然让他不解，让他迷惑。

眼前这个人即便背叛了曾经生死与共的至交好友，舍弃了自己一手打造的儒门天下，丢下了自小遵循的儒门教条和理念，却坚持说自己不觉得孤独。而这样的坚持却没有任何倔强的成分掺杂在内，让剑子想要回避。

实际上，他不过是不愿看清，背叛所带来的孤独是需要建立在曾经不可或缺的深厚羁绊上的。他害怕一旦深究下去会发现，这样的羁绊或许从未在他与龙宿之间存在过。

其七侧柏花

若一段情谊真的未曾坚强，或许源头在于猜忌，而剑子却一直在回避着这个源头。

龙宿邀约剑子到宫灯帏展示魔龙祭天的假人头时，宫灯帏一带的常绿树侧柏竟然开花了，米白色的小花毛绒绒的像小雪球般密密麻麻地点缀在侧柏墨绿色的枝叶间。

很久以前，龙宿曾说过，他见过宫灯帏的侧柏开花。剑子从未见过，他便取笑剑子说，侧柏开花十分罕见，花期又短，只有缘分很深的人才有机缘看到。剑子听后本就将信将疑，而往后过了数百年，他真的一次都没撞上过侧柏开花，就更觉得龙宿当时是为了忽悠贬损他才故意这么说的。

没想到这些四季常青的柏树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开花了。

剑子想，在很多方面，他确实是对龙宿抱着疑心的，尤其是在与苦境形势相关的大事上。很多时候，当一个人心中认定了一件事时，若是遇到了悖论，下意识就会怀疑猜忌，剑子也不例外。

而一切的猜忌，皆起于不信任。

然而，在涉及苦境形势的事情上，剑子确实找不到任何理由去信任心中另有盘算的龙宿。他与龙宿确实是生死之交，只是他曾将性命托付与龙宿，却并非因为情感的倾向，而是理智的判断，因为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龙宿害他性命不过是自找麻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像在叶口月人之乱未平，嗜血者蛰伏，中原群雄无首的状况下，他无法相信龙宿会按耐不动一般。

剑子坐在宫灯帏的亭子下，甫一见到魔龙祭天的首级，直觉就感到有古怪。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龙宿送来的人头真得过假，才让他怀疑的。而实际上，他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在要求龙宿去斩杀魔龙祭天之时，猜忌就已经在心底开始发酵。又或许其实在更早，早在叶口月人祸乱中原伊始，他就已预料到龙宿会趁势而起，涉入中原争端。既然避免不了，他便借机拉龙宿下水，方便随时监视。只是，他万万料不到，那人竟先一步使人混入了问侠峰，还将计就计利用他的蓄意拉扯入了世。

若真要追溯一切猜忌的源头，大概还得从他们相识之初讲起。初识相交的第一眼，他就看清了眼前之人想要儒门独大的潜龙利爪，更准确地说，正是因为识清了，才有了他们往后数百年的结交。

只是，苦境群雄皆非易于之辈，称霸的时机非是时时皆有，等待时机来临的时光很平静祥和，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便已是数百年的煮酒论心，观花赏月，却也久得让他有些淡忘了那些让他猜忌提防的初衷。只是，每当独处云游的时候，这些初衷就会如潮水般涌回脑海，带回了他的理智。外出云游的时间越长，就越能抹去龙宿身上那些让他不自觉沉迷、放下戒备的香气。

那到底是怎么样的香气？

就在剑子呆呆地盯着假人头神情恍惚时，坐在对面一直安静的龙宿放下手中的宫扇，突然站起，冷不防就化出爱剑紫龙，提剑不由分说就朝他飞刺而来。

其八夜來香

剑子当机立断一掌推击桌面，借反冲力顺着剑风一路倒退出了宫灯帏。

直击面孔的追身之剑并没有停止，只是忽然间，剑气中散发出了一阵浓郁的夜来香香气，带着危险诱人的毒性向他袭来。

那是龙宿身上的味道。

平素常端庄典雅的龙宿就是白日里伪装在清淡幽香下的夜来香，一旦没入了黑夜，就会散发出浓烈而带了毒性的诱人香气，毫无掩饰地将狠厉和危险的一面完全展现出来。

享受那样的香气是一种危险的快乐，所以他一方面被吸引着，一方面又害怕着。

【我所恐惧的，是我不知道的一切，又或者，我所恐惧的，不过是我不愿意承认的自己而已。】

不仅仅是魔龙祭天这样的邪道之人，意识深处，剑子本身亦是追逐危险快乐的人，只是他会用回避来压抑那种快乐所带来的快感和刺激。

他拒绝承认在过去的数百年间，他确实在享受与龙宿的每一次交锋，互打机锋、互相试探、互相较劲，享受龙宿那不安分以及离经叛道的思想给他带来的冲击和欢愉，那是自小投身道门的他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无时无刻不勾引着他被正统正道束缚着的心。

同时，他又在害怕这样的快乐所造就的习惯给他带来的潜移默化的改变和情感——那种未知的期待，无法抑制的嫉妒和不满，难以承受的失去和未曾坚定的情谊，还有模糊了的黑白界线。

只要龙宿不行邪道之事，只要他不被强迫去承认那些莫名生成的情感，他们就能一直保持平衡，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他就能一直享受这种危险的香味，快乐而自我着。

不，不是的，我已经不在享受那样危险的快乐了。

有什么声音在心底深处叫嚣着。

如今，他想要的，就只是和龙宿在一起的平稳和确定。

他需要龙宿和他一直在一起，直到天地的终结。

内心狂乱地叫嚣着，剑子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龙宿，对着迎面而来的剑风不躲不闪，神情坚定地表示:

“龙宿，不要与魔龙祭天合作，一直站在我身边。”

就在剑锋要刺穿剑子脸孔之际，不知何处传来了肃杀的七弦琴声，四周宫灯帏的景象迅速褪去，霎时间铺天盖地的绿自脚下蔓延开来一直延伸到天与地交接的尽头，碧绿的草丛中，缀满了一朵朵金黄色的金盏花——是竹林尽头的一片金盏花的原野。

执剑袭向剑子的龙宿被激越的琴声猛地弹开数丈之远，吐血跪落在了草丛中，身上的伪装幻影一点一点地消退，变回成了原本的模样——竟是魔龙祭天。

剑子提剑指着重伤跪地的魔龙祭天，有些不敢置信又有些惊喜地侧回身去，看向身后的竹林。阳光透过竹叶投落的斑驳碎影中，真正的龙宿正抱着剑子原先放在地上的白玉琴，穿过竹林与他遥遥相对。

终

第二日清晨，一向深居简出的龙宿突然决定要独自远行。

天才开没多久，朝阳自长河尽头冉冉升起，橘黄色的柔光拨开暗夜的迷雾，铺洒入平静的河面，一直蔓延至河岸，为河畔上雪白曼陀罗华还有错落在地面的纯白花丝增添了一丝暖色。剑子站在白茫茫一片的花絮之中，河风掀起了他洁净无瑕的白衣缎带，和散布在朝阳光影中的雪白飞花混在了一起。

他凝视着站在船头抱琴而立的龙宿，看他神色清冷淡漠，似在胆怯地回避着所有的感情，仿佛就像是看到了不久前堕入魔龙所制造的意识空间的自己。

那短暂而又漫长的幻象空间里所发生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他已经分辨得不太清了，只有最后的一句话，他仍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上前一步提议道：“龙宿若是愿意等上一段时日，等我伤愈，可与你同行。”

龙宿却断然拒绝了：“早非同路人，何必再同行一道。”

剑子皱了皱眉，眼眸中藏了很深的感情，他沉声道：“魔龙祭天已死，你我终归难为陌路。”

“虽非陌路，但是道途已殊。”说着，龙宿回过身将视线投向缓缓升起的朝阳，又蓦然回首，朝阳那冲破了黑夜的光芒柔和了他冷峻的侧脸，“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好友，临行之前再让吾听一次汝之箫声吧。”

剑子眸中的情感狠狠地荡了一下，他不再多言，低下头自怀中取出紫金箫，置于唇边，悠扬婉转的曲调随即自紫金色的长箫中泄入溢满阳光的大气中，典雅隽永，杂糅着理不清说不尽的惆怅。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一曲终，载着龙宿的轻舟已乘风漂离了河岸，朝着太阳升起之处渐行渐远。

一时离愁涌上心头，剑子揣紧手中的紫金箫，踏着满地雪白的曼陀罗华花瓣追前两步，隔空传音问：“好友此行欲前往何方？”

龙宿闻声一怔，若有所思地看着朝阳，好一会才浅笑着蠕动了一下双唇：

“明日。”

（完）

abook

2020-03-28 01:05

太美了，看完之後愣了老半天，仙天人果然不同，一份心思要花上幾百年來悟...(遠目)
開頭劍子在夕陽中往回昨日，對應結尾龍宿在朝陽下前往明日，兩人何時能殊途同歸呢...不知為何想起佛劍那句：有何心願，把握時機吧。(暴笑) 但劍龍的故事就是在理智的分析下斷不了情感的吸引才迷人啊，仙天人還是人，能兩情相悅，磨合完了就別分開了。
再次的表白太太寫了這麼美的劍龍文。

莫問塵	2020-03-30 16:06
兩相拉鋸試探，這才是他倆最合適的相處方式，感謝

wenjun	2023-01-13 00:47
起是曼殊沙华红色花语无尽的爱情、死亡的前兆、地狱的召唤。终是白色曼陀罗花，花语是：纯洁的爱情、无尽的思念、净化心灵、希望。

yvoung	2023-01-30 08:09
一切都不必明说，是隐晦但一叶障目的小心思，殊途后同归啊

junelatte	2023-01-31 23:17
双向暗恋几百年极限拉扯的暧昧不细品都会忽略很多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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