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缜砚】治谁（长篇/8.23更新至196、197章/古代玄幻架空）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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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2021-12-12 13:17

阅读前注意】

*本文长篇连载、古风架空、略奇幻，一切设定都是为了缜砚，跟金光本剧剧情无关，随心所欲，要素过多，所以经不起考究。

*文笔不足，略放飞。

*依旧是想到什么写什么，随缘更新，可能会有文风突变的时候。中间会有车，所以是限制级。
4W?<hv+k7*
*36雨和飞鸽博客：解飞石；wb：韶光非是同步更新。

宋皎

2021-12-12 13:18

《治谁》

1.

远山层层叠叠，船夫摇舟绕过旧桥，驶向更广阔的湖面时。王府的小仆眼尖瞧见一尾漂亮的鱼正跟着船儿游，他伸手去捞。鱼身滑溜，又灵活地摆着尾巴。他费了一番功夫，差点扑到船下了，终于才抓到那鱼。

鱼是掌心大，通体幽蓝，间夹着淡褐色。小仆没见过这样颜色的鱼，觉得真稀奇，他冲到船尾，送宝似地把掌中的东西伸出来。“少爷。你看这鱼，看起来好厉害。”

坐在软椅上的小少爷衣着华贵，有着一头引人侧目的华发，身量虽小却已现早慧之相。

小少爷望了一眼那条鱼，伸出手来。

小仆怕鱼挣动，传到少爷手里的中途两手握得紧紧的。岂料少爷接到鱼，转身便丢回水里了。

小仆失望地趴在船边，“少爷……我还想问少爷要不要拿回府里养着玩呢。”

“府里养我和兄弟们便够了，任何有气息的东西都不应该被锁着，否则便如我这般可怜。”

小少爷嘴上虽然强硬生冷，却在看见那尾被放生的鱼再次贴近船边时，还是往下撒了不少吃食。

小仆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回船内多拿些点心出来讨少爷开心。

那鱼从前只会在这广阔的湖里漫无边际地游，偶尔也能看见有人泛舟，也不敢靠近。

今日它看见这一艘大船，却铆足了劲跟着。因为它闻到了很多食物的味道。

小少爷稍微抬高手臂，把吃食越抛越远。蓝鱼顺着饵食往远处游。待吃完时才后知后觉游回去。船尾伫立的人影却不见了。

蓝鱼急急冲过去，然而跟不上远去的船影。

它最初作为一只有觉知的鱼开始，方圆天地就只是这片湖。

湖外的天光和黑夜轮换交替不知多少回。蓝鱼已经在这湖里待着许久，身边的小鱼也逐渐长成大鱼，甚至还产下了更多小鱼，湖里霎时有些热闹了。只是这尾鱼似是活得太长久了，同类都视其为怪物，忌惮着不敢靠近，它身边自然没什么朋友。只能成日浮上水面吐着泡泡，或是在水底找个角落窝着。

日子波澜不惊的过去，直到有一日，蓝鱼在水下昏昏欲睡，平静的水面突然被搅得不得安宁,似是有人往湖里投了一颗巨石。蓝鱼和其他众鱼齐齐缩到一处。

一位神仙如山峦般压在水面，朝水中伸手，拿指尖点了那尾蓝鱼的头。

霎时霞光四起，其他鱼皆被冲击到角落，湖心只剩蓝鱼和神仙。

蓝鱼感到鱼身要撕裂般，痛苦地朝水面翻肚子。神仙放下手臂把鱼接到掌心中，输了几丝气息，蓝鱼迸发巨大光芒，不过半时竟在神仙手心中化成人形。

周围的鱼儿骇得四处乱窜，只有几条鱼还想冒死靠近湖心，欲争生成肉身凡胎之机。可惜神力升起的无形屏障阻挡了一切，他们再往前是寸步难行。

“为何塑我人身。”蓝鱼化成的男人身上未着半缕，赫然立于神仙掌中。他发觉刚才仙人似乎也给他灌注了关于世间万物的学识道理，现下他口中所言，居然是下意识而出。

“你本来就是人。”

蓝鱼听了这话，怔愣得回不过神。

“看来还得再给你点东西才能记起来。”仙人凝神在指尖注入神力，拢紧手指抱住蓝鱼的人身。随着源源不断的神力注过来，蓝鱼面上总算现出恍然神情。

但瞬间蓝鱼也怒了，竟透过仙人指缝咒骂，“仙君，天神不是允诺仙位吗？怎么到头来让我坠到凡间，甚至所投非人！”

“砚寒清。”仙人喊了他的名字，“你名为砚寒清。是吧？”

砚寒清本来还没把一切都记回来，忽然听到仙君唤他名字，瞬间记起所有前尘。

他上一世因为在给人治病的过程中染上重疾而逝世。死之前他可怜自己一无所有，因一生从未善待过自己而倍感遗憾。

未料，可惊可喜的是，死后他竟然被送至天神之地，被一群神仙告知因为他好几世都悬壶济世救死复生，功德无数，这次死后天神赏赐仙位，稍后即可羽化登仙。

他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回不过神，下一刻脚下的云却破了个大裂口，猝不及防坠落人间。

许是一切记忆都在体内唤醒，砚寒清前世所积累的涵养也随之回归，让他能忍下怒气，咬牙问道：“仙君，可否解释一下在下的处境？”

神仙松开掌心，清了一下嗓子，“仙位暂时无法给你。天神日理万机，一时疏忽审核，才下了错误天命……”

砚寒清捕捉到他话里的天机，“暂时无法给我，那便是以后还可再给？”

仙君没答他，继续说道：“现在你之所以被贬为非人之物，是咎由自取，你前世曾因一念之差铸下大错！”

砚寒清被神仙的语气冲击得往下坐倒，他的身子有些抖，“什么大错……我手下没错过一条命，问心无愧！”

“没错过一条命，当真？”神仙质问的声音响彻天际。

砚寒清愣了愣，妥协蹲在仙人手心，“对每位病人在下都尽心尽力，实在不知道自己有犯下什么大错……莫非是在下从未察觉的……”

“我问你，你行医一世，有没有拒绝过谁。”

砚寒清本想摇头，却犹豫了，神情微僵。

“上一世，凡间王朝倾颓之际，有皇子染了怪病，朝中派人请你前去医治，你当时做了什么选择？”

砚寒清脸色苍白着，开口道：“我没答应。”

神仙横眉倒竖，怒斥道：“那名皇子将来可是能拯救乱世的明君，却因你拒绝医治，早早夭折，致使后来王朝落在昏君手中，之后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砚寒清被一连串质问惊得已经哑口无言，他不敢信自己的举动能掀起这么巨大的波澜，嘴里禁不住辩道，“那个病一定是我来医才好吗？天下这么多神医。”

“当时那病是仅你一人能破解。”神医停顿片刻，“……现在是谁都能治了。”

砚寒清听了，心底怒火渐起，“什么病！偏偏那个时候出现，还除了我无人医治？这一切难道不是天注定吗？”

神仙点头，“确实是天注定，一切都是天神安排的。”

砚寒清哑口无言，错愣许久才跪在神仙掌心，“仙人，那我这一世只能活在这片湖里？”

仙人轻轻摇头，无意中带起湖边一阵大风，吹得杨柳叶簌簌作响。

“天神念你本意是无害的，这一世还赐你修正大错的机会。”

砚寒清惊愣，眸中闪烁微光，面上慢慢恢复笑意，“如何修正，请仙人指点！”

“找到前世病死的皇子，治好他这一世的病。”

“……如此简单？”

眼见神仙似乎又要发怒，砚寒清立刻叩头，“谢仙人指点！……在下可否再请仙人多指点其他方向……譬如，那名皇子如今身在何处呢？”

“天机不可泄露，我至多只能告诉你，他这一世托生在镇上最大的宅子。按人间时间算，应该还是孩童。”

2.

“多谢仙人再次指点！……只是，在下还想问，我以后是一直维持这副人形吗？”砚寒清完全没忘记自己还是一条鱼的时候过的是什么风餐露宿的生活，他甚至还记得湖边游人洒下来的蚯蚓、肉干以及被水泡湿的面饼是什么味道。

神仙忽然垂下眼皮看他，看得他浑身都发冷。

砚寒清不由得低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寸缕不挂，“……仙人能否变件衣裳？”

神仙无奈动动手指，砚寒清才总算得到御寒的衣物，他伸展一下手臂，辨认出这是前世自己常穿的那套衣裳，心中顿时百感交集。他双手作揖，又谢过仙人。

仙人沉沉说道，“你问维持人形的事情。我方才就已经告诉你，你这一世被贬为非人之物。”

“这是何意……”砚寒清心底逐渐觉得悚然。“如果我只是一条鱼，那怎么能修错呢？”

“勿急躁……”神仙长吁一口气，“既已给你机会，便不会平白让你错过。天神让我来指点你，我便会负责到底。现在我分出一丝魂气送到你体内。”

砚寒清想起生前翻过的奇闻异志，犹豫问道：“那在下会不会被仙君强大的魂气夺舍？……”

“放心，这丝魂气不影响你七魂六魄，只会给你的修错之路带来便利……你需谨记，若是想日日维持人形，凡间每日子时，必须要把自己浸泡在冷水中待一炷香的时间。时辰时长水温皆不可错。”

神仙望着砚寒清震惊又难以置信的神情，继续补充道：“毕竟你原身还是鱼。白天虽然能借着我的魂气维持人形，夜里还是必须得在那个时间汲取水分。”

砚寒清嘴角略微抽动，事已至此，他只能接受一切安排。

神仙见他面如死灰，叹了口气，手指划过他的鬓角。“你这一世要修正天大错误，一路上必定困难重重。我在你发间埋了三根红丝，修错的路上若碰上极难的问题，便拔下一根默念需要达成之事。”

砚寒清脸上恢复光彩，他抬手摸摸头发，“任何事都会实现吗？”

神仙轻轻点头。

“那我现在可以许愿把那大错修好吗？”

瞥见神仙怒目而视，砚寒清识相地噤声。

神仙沉下一口气，“一定要是极难的事情，若是要什么金银珠宝，要姻缘……这种虚妄之事无法实现，你拔下来便是白白浪费。这一世你仅有三次机会，一定要谨记。”

其实砚寒清深以为这三次机会已是天降神助。前一世他历经苦难，哪一次能有这样解难的神物呢。

他喜极，感激地道谢，“再次多谢神仙，神仙真的帮了在下太多大忙！待日后入了仙册，我定为仙人肝脑涂地。”

神仙无奈地摇摇头，又简单交代了一些需要他注意的事情，挥了挥衣袖便离开了。

砚寒清借着他袖边的风从湖心飘到岸边。仙人彻底消失后，周围又回归夜深的寂静和寒冷。不知道为什么，砚寒清对那仙人有一种不舍的感觉。

他试着挪动脚步，忽然觉得生疏，仿佛四肢不是自己的。

许是在水中游了太久，他都有些忘了人是如何行走的。

往前吃力地走了好多步，他总算渐渐习惯了。砚寒清隔着夜幕望眼前空荡荡的路，街边商铺都掩着门。

他看到旁边商铺挂着牌子，上面有包子二字。

砚寒清想起自己死之前也已经好久没吃过热乎的包子，他有点饿，伸手揉揉肚子。

转瞬间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不舍仙人离去……

砚寒清掏空了浑身口袋，他身上没有丝毫盘缠。

正是潮湿的雨季，山脚的清晨有些凉。砚寒清踏着一地的露水去采野果吃，下口感觉又酸又涩，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他按下那股子酸楚，思考着接下来如何展开行动。

首先要解决生活来源问题。没有钱寸步难行。

他有一身扎实的医术，完全可以靠这个维生。但如果要快一些，最好还是去投身当地的医馆。可医馆不会平白收他这样来路不明的人。

他得做些什么证明自己。

砚寒清回到镇上，走了一程路，消耗体力后感觉刚才被野果充实的肚子好像又要开始发作。

他在人群中抓住一位看起来面和心善的青年，礼貌问道：“请问公子，这镇上最大的宅邸是哪家呢？”

青年一开始有些惊讶，但还是沉静回礼，“您是说北冥府吧？”

砚寒清微愣，北冥……是前世王朝之姓。果然仙人指点得没错。

“是。公子可否告知如何前往北冥府？”

“您是有什么要急的事情吗？我劝您还是先别去，北冥府现在阴气沉沉，”

虽然青年诚恳劝他了，但砚寒清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他感激道谢青年的提醒。又找了人问路，一路走走停停，还差一个拐角就要找到目的地。

却忽然被一张迎面飞来的纸挡住面目。

砚寒清伸手把纸拿下来，发现居然是冥币。

再往前走，他隐隐听见哭声。

砚寒清顿住脚步，他正正停在拐角的地方，看到北冥府现在上下挂着白布。

人家在做白事，他不好再往前叨扰。砚寒清叹了口气，垂着头折返。

走回去的路上，砚寒清远远听见喧哗声，接着就被谁猛然撞到。

力度冲击之大，他眼疾手快撑着一旁的摊铺才不至于跌倒。

“公子，买酸菜吗？”摊主笑意盈盈望着他。刚才她坐在这里见到这位眉目清秀的青年路过，就忍不住一直望着。现在这青年返回来靠近摊位，让她心神不自觉有些荡漾。

砚寒清本来就饥肠辘辘，现在闻见酸菜开胃的味道，不由得站直了往后退一步。“对不住，在下实在囊中羞涩。”

摊主观他的穿着，想着这位青年确实清贫，但看他气质，不似常年受贫困苦扰的模样。

恍惚间听见青年腹中雷鸣之声，她忍着笑拿出篮子里还冒着热气的酸菜肉饼。

砚寒清愣了愣，摆手道，“姑娘，我现在没钱买。”

“以后再给钱吧。”摊主见他总算伸手拿饼，松了一口气。

“多谢姑娘！”砚寒清打开油纸，咬了一口饼,顿觉咸香四溢，转世以来吃到了第一口热乎食物，两眼圆睁着几乎要落泪。

摊主见他面生，好奇问道：“公子是哪里人？”

砚寒清嘟囔着回答，“太虚。”

摊主疑惑，“太虚是哪里？”

砚寒清有些愣住，都城的名字，还有人不认识吗？他犹豫着说道：“是王朝的都城。”

摊主笑了笑，“公子莫不是说笑？都城不是崐仑吗？”

砚寒清怔愣，又吃几口肉饼，他才反应过来，是了。太虚已经是前世的地方了。他不知道自己死后人间过了多少年。现在都城变换了，也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

他神不知鬼不觉换了个话题，才巧妙把这段奇怪的谈话掠过。

砚寒清心想，欲速则不达，他不能做无头苍蝇，他得了解更多这一世的事情。

砚寒清想起刚才北冥府的萧瑟场面，好奇问摊主：“姑娘可知道北冥府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摊主压低声音答他：“北冥府上又有小公子去了。听说刚出娘胎还没一年。唉……北冥家是富贵，可是这命数当真不济。府里的少爷几乎个个有病。”

砚寒清听了，下意识觉得有病更好，他去治了就能修错了。

然而细想后，他又拉下脸来。

若是府上公子都有病，那他要治谁才能真正修错……问题是他不知道前世因为延误医治病死的皇子是哪位。

更不用说他还要辨认那位皇子如今投身为哪位公子……仙人只给了孩童这一特征，实在不足。

砚寒清一拍额头，悔他当初没过多去了解关于北冥王朝的基本事项，他前世游历人间到处行医，在太虚待着的时间数了数都不超过一年。

他还听见摊主继续说：“刚才你不是被人撞到了吗……那人是回春馆的大夫，北冥府刚死去的小公子就是在他手下夭折的。他应该是害怕北冥府上来人报复，收拾东西跑了。”

“回春馆是什么地方？”砚寒清站直了身子，双目都有神起来。

“这条街往西边出去，是街角那边的医馆。”

砚寒清欣喜道：“那个医馆是镇上最大的吗？”

摊主见他神色有变，犹豫着答他：“您是需要看病吗？那个医馆不是镇上最大的。但是里面的医生确实是神仙妙手，同时收费也比较低。”

砚寒清感激地谢过摊主，承诺不日便会回来付饼钱。

宋皎

2021-12-12 13:18

3.

沉重的哭声已经在北冥府持续了很多天，在这几天总算慢慢消停下来了。

小仆一大早打好水，敲了少爷的门进去，就看见一个身影端坐在书桌边。

“少爷，您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想珍惜这安静的时刻。”少爷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书本，接了小仆递来的面巾洗漱。

小仆见少爷面色平静，小声说道：“少爷，你这几天不出房间，应该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少爷转头看他。

“五少爷救过来了……”

少爷面上的平静有一丝松动，犹疑问道：“六弟前几天刚走的时候，五弟不是已经几乎没了气息吗？”

“是啊。但是真没想到，回春馆又来一个大夫……”

少爷听到这，捏紧了毛巾沉下脸色，“母亲怎么还请回春馆的人，六弟便是被那些庸医治死的。”

“少爷，您听我说，这次这位大夫是真的厉害，他来这里治了两天两夜，把五少爷从鬼门关回来了。”

少爷松下一口气，“那大夫还在吗？”

这边厢房内，北冥家大夫人深深望了一眼熟睡的儿子，红肿着双眼转身就要给一旁的神医下跪。

砚寒清吓了一跳，想要伸手扶，但碍于礼节却只能急着喊道：“夫人！使不得！您这是折煞我了！”

大夫人被一旁的丫鬟扶着，用手帕掩面而泣，“老六、老七、老八……走了那么多孩子，我快走投无路了，我实在愧对老爷……这次老五能救过来，我就是给先生行这份礼又算什么呢？”

砚寒清无奈地笑笑，忽然感觉腿边有动静。他低头一看，一个小小的少年抱着他的衣摆，小声说道：“砚哥哥，谢谢你救了五弟。”

“异儿，莫胡闹……！”大夫人神色一变，让丫鬟去把孩子抱走。

砚寒清微微弯下腰抚摸他的头，轻笑道，“不碍事，夫人。这孩子很乖巧。”他不动声色望了一下周围，屋内有家仆、大夫人、两房姨太，还有这个小小的孩童，便再无他人。

他有些疑惑，北冥府不是少爷多吗。

不过转念一想，也可能其他少爷们贪睡到现在还没起。

大夫人说自己还需要处理府中事物，再次谢过砚寒清便让他到正堂去暂坐休息，还托人送了砚寒清很多银两。砚寒清从没见过这么多金银，惊得只拿了几块放兜里。

他其实心是虚的，承受不起这样沉重的感谢。

因为五少爷的病只是风热感冒，在前世就有解法，是寻常不过的药方。听了家中仆从的介绍，砚寒清也能猜想到之前六少爷是因为年纪太小，又拖延了病情才不幸夭折。

为何风热感冒在这一世，会被所有人视为顽疾。

砚寒清百思不得其解，他这几日有些怀疑这个世界的虚实。

虽然两日没合眼，砚寒清感觉有些疲惫，但想到目前还算是顺利打入北冥府中，心底还是松了一口气的。

砚寒清在正堂座椅上坐了会，喝下一杯茶缓解口中干渴，便起身打算回医馆。家仆立时跟在他身后相送。

走出正堂外，便看见有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伫立在不远处。

砚寒清停下脚步。

家仆恭敬说道，“是三少爷。”

砚寒清看到北冥家三少爷，有一瞬间怔愣。

家仆注意到他的眼神，鼻子微酸，靠近砚寒清小声说道，“少爷天生就是这样的头发，恳请砚先生别大惊小怪，伤了少爷的心。”

砚寒清笑着摆摆手，“不，我觉得少爷的头发很漂亮。”

三少爷本来偏头冷着脸，听见他的话，缓缓转过头来正视他。

砚寒清之所以怔住。是因为他瞬间想起，前世自己就见过一样的白发。

某天他曾经因为要事不得不从外地赶回太虚城内，却看到人群黑压压聚在路两旁。砚寒清猜想到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他被迫随着涌动的人群向角落走。

那一刻他耳边远远听闻纷然而至的马踏声，路上逐渐扬起尘来。所有人都立刻往下拜倒。砚寒清平时在偏僻之地住久了，极少参与这样的场面，只后知后觉跟着拜下去。

马踏声巨大到令他最心慌之时，他不自觉抬起眼睛。

就望见一位身穿铁衣的青年驰骋马上一路向前，他有着一张俊美却肃杀的脸，飞扬的白发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悄悄抬头。

他后来得知那是当朝的三皇子兼西北都统——名为北冥缜。

虽然是惊鸿一瞥，但砚寒清模糊记得那张脸。

砚寒清静静端详面前长相稍显稚嫩的少年，他的眉目和神情虽然是病恹恹的，但不可否认的是，砚寒清心中出现了一种直觉。

他不动声色跟家仆小声打听三少爷的名字，惊异发觉这孩子前世还真是三皇子，因为他的名字跟前世是一模一样的。

三少爷被砚寒清注视良久，有些不自然地垂下双眼，抬手向他作揖，“谢谢砚先生救了五弟。”

砚寒清微笑回礼，“不用谢，三少爷。”由于刚才一直注意三少爷的脸，现在砚寒清低头时，忽然才发现他是坐着的。

小仆低眉顺眼扶着椅子后方。砚寒清细看三少爷身下的软椅，发现还镶嵌了两个轮子，他的双腿掩在长袍之下，看起来有气无力。

砚寒清愣了愣，不敢相信前世征战沙场的军人，在今世竟落得下身残废。

宋皎

2021-12-12 13:19

4.

砚寒清用这几天诊疗所得去书屋淘了点地理志和史书，躺在回春馆给他安排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看了清楚。

心中感到十分惊骇。

从来没有太虚这座城，也没有关于前世的任何历史。地理志上的地名更是自己闻所未闻。

砚寒清陷入了深深疑虑，他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只是天神为了考验他虚构而成。

可他每日和形形色色的人来往，又感觉真实非常。

他虽然是质疑的，但还是照常出诊。这个世界有一些病被归为疑难杂症，恰巧砚寒清在前世中都见过，所以治疗起来轻而易举。没过多久，他便得了神医这一称号。

对这个称呼他是惭愧又觉得理所应当。惭愧是因为有骗人的感觉，理所当然是因为自己以前悬壶一世，自觉担当得起这个称呼。

日常出诊只是让自己有经济来源。他没忘记自己真正的任务。

他借着为五少爷后续检查身体健康的理由，能自由出入北冥府。

没过几天都和北冥家仆熟络起来了。

“砚先生，您又来了。请。”门口的家仆见到砚寒清，都是笑脸相迎。

砚寒清报以笑容，大大方方踏进府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一路走来似乎过于顺利。

今日为五少爷看过身体状态。砚寒清起身拿着药箱走出了厢房。

砚寒清有些疑惑，这一阵子出入北冥府，他从家仆口中知道大少爷和老爷在外闯荡，却从来没听见过太多二少爷的事。

问了家仆，他们居然都一致讳莫如深。

出了厢房会经过一座怡人花园，花园内布置得美妙，树木茂密，繁花璀璨，假山和着流水淙淙。虽然砚寒清没进过皇家园林，但想了想应该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不愧是镇上最大的宅邸。砚寒清每天觉得光是从大门走到厢房都十分累人

“嘿！……嚯！”

砚寒清在这几声短促嘹亮的叫声中停住了脚步，循着声音往后探，惊异地发现花园中央居然有一座湖，湖边有一颗巨大的榕树。因为平日不路过此处，他还没发现花园深处还能有更庞大的布局。

他望了一眼这湖，才想起来看向声音来源。

原来是有位小仆在树边练拳脚功夫。

真相大白后砚寒清本想悄声走开，却在视线扫过榕树脚的时候停了下来。

树下的三少爷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和小仆说些什么。

砚寒清想起来这几天几乎没见到三少爷的影子。对于可能的修错对象，他还是要上点心的。

他背着医箱，朝树下走了过去。

北冥缜很快注意到他，眼睛直直盯过来。

小仆也发现他了，赶紧收敛了手脚行礼。“砚先生。”

“你先休息一阵吧。”北冥缜合上书对小仆说。

砚寒清走到北冥缜的椅子旁边，微微弯下腰问道：“少爷，你们是在做什么呢？”

小仆捧着湖边的水喝了一口，还未来得及擦嘴，就回应砚寒清，“先生，少爷在指导我练功呢。”

砚寒清觉得这主仆关系挺稀奇。他略低头，看到北冥缜手里拿着的书，看封面，发现好像是一本武术详解。这本书的书页边都有些泛黄陈旧，看来被人翻了很多遍。

北冥缜注意到砚寒清的视线，缓缓把书收到怀中。“先生，有什么事吗？”

砚寒清蹲下身，微笑道，“少爷，在下可以冒昧问一个问题吗？”

北冥缜犹豫一下，点点头。

“您的腿……是天生还是后来遇见什么事情导致的呢？”砚寒清问出这句话，面上虽然从容，但心底有些不忍。

也许是因为他看诊一向习惯和病人直接交流病情。又也许还可能是他在渐渐怀疑这世界的真实性，不自觉也怀疑起每个人是否是活生生的。

所以他现在常常能略过他人感受直击问题。

北冥缜沉默了一下，神色蒙上一层阴翳。

看到北冥缜的反应，刹那砚寒清心中就产生了自责感，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对这位少年这么无情。他之前从家仆口中得知，北冥缜今年刚过生辰，年仅十二。

“是天生的。”北冥缜答他。

砚寒清顿了顿，低声问道，“能看看您的腿吗？在下对腿疾也是有一番研究的。”

看到北冥缜无声点头，砚寒清笑了笑，掀起他腿上的小毯，用手按了按他的小腿和大腿四周，发现真的是天生不足。

再加上后天缺乏锻炼，三少爷的腿十分瘦弱。

“抱歉。少爷请容在下失礼。”

北冥缜瞬间有些听不清砚寒清的话，“什……”话还没问出口，身体一轻，砚寒清竟伸手把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北冥缜惊得低喊一声，浑身冒冷汗。小仆见了，也是吓得跑过来。

砚寒清一手托在他膝弯下，一手抱着他的肩膀，那一刻心想怀中这少年还真是羸弱。

“对不住，少爷，您试试能否正常直立。”砚寒清说着，慢慢低下托着膝弯的手，让他的双足轻轻落在草地上。

北冥缜紧抓着砚寒清要放开的手臂，小脸都变得苍白，无力的双腿未能在地上支撑多久便摇摇欲坠要倒下。砚寒清忽然靠过来伸手扶住北冥缜，一把又将其抱起放回轮椅上。

北冥缜被这么一通折腾，脸色由白变青。

砚寒清立刻双手合十表达歉意，“少爷，真对不住了，我只是想更了解病情。还希望没伤到少爷。”

小仆在一旁看完全程，要急哭了，“砚先生，少爷的腿还能救吗？”

砚寒清瞥见北冥缜怒气中又带点期待的眼神，下意识点头，“有救。”

宋皎

2021-12-12 13:19

5.

砚寒清其实是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才回答“有救”。

天生的事情，要改变的话恐怕要逆天而行。

但北冥缜既然是修错的可能，砚寒清也只能尽量想到一些可行的方法。

他低头看北冥缜仍有些生气的样子，伸手进药箱里拿出一块糖人。那是来之前在街上买的的，当时他觉得摊上的糖人实在雕琢得精美，脑子一热就花钱了。

可他发现自己买多了吃不完。

“少爷，请收下在下的歉意…”他举着糖人，拿糖杆子贴到北冥缜搭在腿上的手。

北冥缜手移开，“谢谢先生，我不吃糖人。太甜。”

砚寒清不知哪来的决心，比他倔，“少爷拿着。我之前吃过一个，不甜的。”

眼见北冥缜总算拿着了，他转身又从箱子里拿出另一个给旁边的小仆。

小仆又惊又喜，小心翼翼接过了，“谢谢先生。”

砚寒清笑笑，伸手在小仆肩上拍了拍，拉到一旁问道，“请问二少爷平时是不在府上吗？”

他刚问完了，忽然就听见身后响起少年的声音，“问二哥作什么？”

砚寒清讪笑着回头，“在下是感到好奇，因为听闻二少爷也是一枚俊才，所以……”他随便扯的谎，什么也解释不了，自己都快讲不下去。

只能希望小孩年纪小，别较真。

北冥缜叹了口气，“二哥这个时候还在房内睡觉。”

砚寒清微笑道，“那好吧，在下改日再来拜访。”尽管北冥缜也是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至少也比其他人说的有意义。

砚寒清直觉他得好好和这三少爷相处。他在府内能见到五少爷、四少爷，但一个躺床上疗养就不说了，年纪实在太小，而另一个年纪虽相对大一点但也还是稚嫩。

砚寒清想通通了解这些少爷有什么病，思来想去也也不好直接问大夫人和姨太们，因为问得太突兀恐怕让人怀疑动机。

他再是如何的神医，也总不能直接叫她们把少爷们的病都坦白了，说自己能把每个人都治好。

砚寒清发现虽然三少爷性格有些冷，但他对什么事情都是认真的。

他认为还是北冥缜比较靠谱。

心想今天就暂时冒犯到这里了，再得寸进尺说不定人家小孩要关上心门。

于是简单告别便离开了花园。快走出北冥府大门时，远远看见一位清瘦斯文的男人被几位家仆簇拥着走进来。

砚寒清抬头望了一眼那人，跟门口家仆问那是谁。

家仆恭敬答道：“那是三少爷的教书先生。”

砚寒清想，北冥缜的情况去当地私塾和别的孩子学习不方便，再加上家境优渥，聘专门的教书先生上门确实不错。

隔日砚寒清再来探望五少爷的情况时，总感觉府上气氛怪怪的，每个人都用一种崇拜希翼的眼神望着他。

他走出东厢房时发现二姨太等在院外小石桌边，见他出来了便立刻站起身，红着眼眶问他：“先生…先生真能治好缜儿的腿吗？”

他恍然了解了今日大家奇怪的眼神。心想北冥缜那小仆速度真快，居然把他昨天才允之事散播了整个北冥府。

砚寒清发现北冥缜和二姨太有些像，一样冷白色的皮肤，和有些清冷的眼神。此时二姨太望过来的那双眼睛除了清冷之外还有期待的光芒。

“二夫人好。”砚寒清谦卑的低头，“在下会尽全力治疗三公子。”

二夫人听了潸然泪下，“好…好…拜托砚先生了，先生需要什么，一定要吩咐府里的人给您准备。”

砚寒清出了北冥府就花了两天从镇中最大医馆内搜罗到一套最得心应手的工具，可能身负背叛回春馆的骂名。

但妙手园作为最大医馆，工具和药材确实一应俱全。砚寒清有些抵不住诱惑。

他当晚拿着那得心应手的最佳工具，踏入了北冥府，再进到三少爷的院内。

被二姨太引进了北冥缜的房间。

砚寒清一进来，看了看房内布置。

床榻面朝窗户，书桌就摆在床边，房内除了北冥缜身下的轮椅，就只有一张凳子。其他家具一律打造成圆形，都在上面铺了软毯。

北冥缜本来坐在床边看书，见到二姨太和砚寒清进来了，坐着微微躬身行礼，“母亲，先生。”

“缜儿。”二姨太怜爱地抚摸北冥缜的头发，“好好给砚先生看你的腿，他说能帮你恢复。”

北冥缜之前已经听过砚寒清的答复，现在听到母亲再说一次，心中的盼望又添几分。

但他见到砚寒清展开包袱，拿出工具来，脸色又沉下去了。

“缜儿别怕疼，”二姨太轻轻伏在北冥缜肩旁，“砚大夫说了他的针法不同常人。不会和之前那些医生一样失败的。”

砚寒清一路听二姨太如何肯定他，如何笃定他能治好北冥缜，一颗心是越来越悬。他抬手擦擦冷汗，“在下会尽力。”

他把北冥缜的裤子往上推了一些，看到一只白得病态的小腿。他拿起细针在小火炉中烧了针身和针尖，就近取穴，刺进北冥缜腿部皮肉三分深。砚寒清看了看北冥缜，他没有太大反应。

“没感觉吗？”

北冥缜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眼中的火苗都灭了，“没有。”

二姨太紧张地说道，“砚先生……缜儿本身对于痛觉就是比较迟钝的。”

砚寒清笑道，“没感觉就对了。我要给少爷疏通活络，让少爷恢复感觉。”他说着，拿起烧好的艾草灸在相应穴位。

二姨太在一旁看了很久施针的过程，直到丫鬟提醒她还有事情要处理，她才又叫北冥缜多多配合砚寒清，而后便带着其他家仆离开了。

房内只剩砚寒清，北冥缜，还有站在旁边的小仆。三人默默安静地待着。

留针的时间会长一些，所以砚寒清在房内等了等，他看见北冥缜手里拿着书，不自觉低头看看封面，不是上次的武术书籍了。这次手里拿了本论语。

北冥缜嘴里低声念着那本书中的内容，眉头微皱。

砚寒清看他这副模样，心里想起苦恼的读书岁月，有些感同身受。他微微偏头，看到床下有个横放的书架。

砚寒清顺手拿出一本，发现是一本千字文。

他心里觉得怪无聊，又伸手下去探了探，无意间对上北冥缜看过来的眼睛。

“先生想看什么书？”北冥缜盯着他放在床下的手。

砚寒清微笑道，“少爷，有没有奇闻话本或者故事集。”

北冥缜听了，垂下眼睛，“没有，楚先生让我少看那种书。”

“楚先生是谁?”砚寒清疑惑地问。

“是少爷的教书先生。”小仆在旁边答道，“楚先生说少爷平时要多看些四书五经。昨日还布置了背诵的作业，说明日来检查。”

难怪北冥缜看那本书的时候，那么不情愿。

砚寒清也不喜欢背书，他更喜欢结合实操记住东西。

“先生要少爷背多少？”

“这本书。”

“我知道是这本书，就是要你背多少呢？”

“先生要少爷全部背了。”小仆抢答，“楚先生每次都让少爷背好多。可是少爷都能背出来，少爷很聪明的。”

砚寒清惊奇地看着北冥缜，这小孩记忆力这么强吗。

砚寒清瞥见北冥缜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只是无声地翻着书。忽然就生出怜悯的情绪。三少爷腿脚不便，在活泼的年纪不能出去玩就算了，还被沉重的学业压着。

不过他想想，对于北冥缜这样比较安静的性格，说不定这是一条适合的路。

小仆见时间比较晚了，说自己准备去烧点水给少爷洗漱，便起身离开了。

砚寒清坐在北冥缜腿边的小凳上，偏头望向窗户，一轮明月悬在高空，虚实变幻的皎洁从窗外撒进来。

他无声地微笑，想来三少爷的床对着这窗，应该经常能享受到这样宁静恬然的月色。

砚寒清站起身，注意到书桌上堆放的笔墨纸砚。本想拿起旁边一张字画看看，却摸到桌上有些异物。砚寒清拿指腹摸了摸，捻起来看发现那似乎是木屑。“少爷，您平时还会雕木头吗？”

他看见北冥缜神色微变，有些疑惑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

“不会雕。”北冥缜拿起帕巾，探着身体要去擦桌面。

“诶哟，少爷别动了，我来擦吧。”砚寒清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帕巾，手指擦过他掌心时，不自觉愣了愣。

小小少年怎么手上会有这么厚的茧。

他悄悄睨了一眼北冥缜，心想这小孩还说自己不会雕。

不过在把桌子擦干净的过程中，砚寒清渐渐又发觉就算是经常雕刻，茧子也不至于在掌下积成那种程度。

北冥缜忽然被砚寒清翻开手，见他聚精会神盯着自己的手掌，还拿拇指往掌中按了按，犹疑着问：“先生，怎么了？”

“平时先生打你？”砚寒清眉头微皱。

北冥缜缩手，“没有。”

砚寒清看他脸色略显苍白，一点也不信他的话。

他想，北冥缜平日不干力气活也不舞枪弄棒，这个位置也这么特别，直觉告诉他就是教书先生打的。

其实先生用戒尺惩罚学生是经常出现的事情，砚寒清前世都在私塾里领教过。但看到同样的事发生在这孩子身上，他不自觉就生了些怒意。

这么可怜的孩子，到底是多经常犯错，才能狠着心给他日积月累打出茧子来？

6.

砚寒清走出房间，去到偏院找小仆。

小仆正坐在灶旁看火，见他来了赶紧起身行礼，“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你叫什么呢？”

小仆愣了愣答道：“三冬，冬天的冬。”

砚寒清微笑问道，“三冬啊，少爷的教书先生是个什么人？”

三冬挠挠头，“我听说楚先生是附近最好的先生了，年轻又斯文，学识很多。”

“你觉得他对待少爷如何呢？”

三冬仔细想了下，认真答道，“我觉得他对少爷很好，是个善良的人。”

砚寒清微愣，“是吗……那先生教少爷多久了。”

“应该有三年了吧，少爷喜欢楚先生，一直都没换。”

砚寒清稍微松了口气，“三冬，先生平时会罚少爷吗？”

三冬疑惑地回想着，“不知道，每次先生来教书的时候我都是在外面干活的。砚先生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砚寒清低声和他说道，“三冬，我看到少爷手掌有茧，我想会不会是先生平日罚的。”

三冬有些惊讶，很快说道，“楚先生不会那么严厉的……我知道了，是因为少爷平时起身都要撑着床或者椅子，所以磨出来茧了吧。”

折回北冥缜房间的路上，砚寒清不禁细思。二姨太如此疼爱北冥缜，若他真的被先生罚过多次，府上不可能还一直聘用那位先生这么多年。砚寒清下意识扶住额头，懊恼自己这是瞎操什么心，还污蔑人家先生。

他无奈想起刚才三冬说少爷挺喜欢这先生，希望自己的武断别给北冥缜留下什么坏印象。

回到房间，正好时辰到了，他把针和艾灸都收拾了。工具装好后和北冥缜道别，“少爷。早些休息吧，别为了背书熬着。”

北冥缜手里还拿着书，抬头看了他一眼，“先生再见。”

砚寒清拿着工具出了小院，路过花园时，视线被月光下池中熠熠生辉的睡莲吸引。他慢慢靠近去瞧，心底默默赞叹，有些遗憾自己不知如何为此情此景赋诗。

余光见到长廊边一个影子掠过，砚寒清站直了身子看，模糊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廊内徘徊。

他走过去，靠近了才发现是四公子北冥异。平日见他十分乖巧，应该是极其讨人喜欢的孩子，但令他奇怪的是，他平时身边只有一两位家仆跟着，大夫人对他也甚是冷淡。

“四少爷，您在这里做什么呢？”砚寒清叫了一声。

四少爷听到呼唤，转头看了他一眼。

砚寒清有些愣住。这不过八岁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幽暗的廊下，北冥异的眼睛冷淡又无神。

跟白日里可爱的模样大有径庭。

“你是谁，叫我作什么。”北冥异低声问着。

砚寒清又走近了些，在他面前弯下腰，轻笑道，“是这里太暗了吧，少爷认不出我了吗？”

北冥异登时退后几步，警惕地看着他。

砚寒清彻底疑惑了，前几天他明明也分了糖人给四少爷，四少爷当时开心得抱住他的手臂蹦蹦跳跳的，一个劲地叫着砚哥哥。

现在为何是一副看生人的眼神。

“异儿……”

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拐角处跑出来，砚寒清站直了身子，看到长廊的另一端三姨太正急匆匆过来，面上是一副非常担忧的神情。

“砚先生？”三姨太有些惊奇，过来后紧紧牵住北冥异的手。

“三夫人。”砚寒清微微躬身，“在下是偶然见到四少爷在这里散步，便过来搭话。”

三姨太微笑道，“砚先生这么晚了还在这里，是给缜儿治腿到现在吗？”

砚寒清掂了掂包袱，“是的。我现在正打算回去了。”

“那砚先生您请吧。”三姨太让出廊内一边路，“异儿该睡了，我要准备带他回去。”

砚寒清微笑着低头和北冥异道别，看他仍是一副漠然的模样，心下不禁微愣。

他回到医馆的住处，忽然想起已经快子时。今天比较忙碌都差点忘了要事，他立刻去接了一大桶冷水，整个人埋没进去。

如今是夏季，他一点也不感觉水是冷的。他如往常一样默默等着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心里不自觉去想北冥家四公子的事。

莫非四公子是刚睡醒？

小儿有起床气是正常的，性子上来了，爱赖皮，装作不认识人。

但砚寒清认为自己这些念头都说服不了自己。他这段时间看四少爷天真烂漫的模样看习惯了，今晚的事情总觉怪异。

第二日是赶集日，街上的人相对多了一些。砚寒清在馆内坐着，给许多病人看诊到晌午才得以歇息会。他跟馆主说清楚下午就去北冥府上，就先不在这里坐诊了。老馆主没说什么，点点头任着他去了。

砚寒清走到北冥府门前，迎面便看到之前在府内见过的清瘦文人，是北冥缜的教书先生。

他心底还有一丝对教书先生的愧意，跟着他一起走到大门。

教书先生偏头对上他的视线。

那股视线中包含着疑惑和探究。

“砚先生，楚先生。您二位碰巧一起来了？”管家迎了上来。

听了管家的话，楚先生忽然朝他微笑起来，双手作揖，低眉顺眼说道：“您就是砚先生？在下久仰神医大名。”

砚寒清赶紧回礼，“楚先生，初次见面。”

宋皎

2021-12-12 13:20

7.

“在下楚申，是三少爷的教书先生。”

“砚寒清，”砚寒清微笑，伸手作了个请的姿势，“先生您请。”

楚先生笑笑，和他一起走进宅院。二人一路客套地寒暄一番，砚寒清便告辞前往五少爷院内，而楚申去了三少爷那边。

五少爷的病情其实已经稳定了，无非就是年纪小，身体还比较虚弱的问题。砚寒清写下一些小儿补气的方子，跟大夫人说了一些注意的事项。今日关于五少爷探视就算是结束了。

砚寒清拿着工具包，心想时辰已经过去许久，楚先生的教学应该已经差不多要收尾了。于是他跟大夫人告辞，走去三少爷宅院方向。

路上又路过生机盎然的花园，午后日光把花草的味道熏得蒸腾，砚寒清看了一眼那些无精打采的花朵，想着快些躲过这当头的烈日，快进入走廊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拐角跑了出来。

砚寒清停下脚步，“四少爷？”

北冥异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有五块精致糕点。砚寒清怕他摔着了，伸手去稳住他。

北冥异看见砚寒清的脸，高兴地喊了一声：“砚哥哥！”

与昨夜的冷淡态度反差巨大，砚寒清感到惊愕，犹豫着伸手去抚摸他头顶，“少爷，您想起我了吗？”

北冥异的表情有些疑惑，“砚哥哥，我记得你呀。母亲说异儿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了。”

砚寒清看他小脸上洋溢的笑容，心软之余也不想纠结太多，低声问他，“少爷这是要端着点心去哪里？”他发现北冥异身边居然没有任何家仆，这就奇怪了。

北冥异看着盘子里的糕点，“我想给三哥吃！三哥学习累。”

砚寒清笑了笑，握住他的肩膀，“我也正好要去找三少爷，一起走吧？”

北冥异点点头。

“少爷，我帮您拿吧？”砚寒清把手放在托盘下，见到北冥异摇摇头，他说道：“谢谢砚哥哥，异儿自己拿。”

三少爷院外，有清脆的劈柴声。

砚寒清走向声源。“三冬，砍柴呢？”

三冬放下斧头，笑着望他，“砚先生，您都来啦。”他又看到砚寒清身旁的北冥异，便又打了个招呼，“四少爷。”

三冬看起来应该也只是比北冥缜大两三岁，外表虽然比较稚嫩，力气却挺大。

砚寒清路过旁边堆放的木柴，问三冬：“三少爷的课结束了吗？”

三冬擦擦额头的汗，“没结束呢，楚先生还在里面。”

砚寒清低头看看北冥异，“我们在门外等等？”

北冥异点点头，小步跑到院内。砚寒清本想出声叫他慢点，但远远就隐约听见北冥缜的读书声从房间传来。

那嘹亮的声音和认真的朗诵让砚寒清无声笑了笑，他跟北冥异安静地坐在门边的石凳上等候。

砚寒清耳目比较敏捷，他听见北冥缜读了一会就停下了，然后是教书先生说话。

“少爷，有一句漏了一个字。从头背。”

突然有一次拍打的声音响起。砚寒清眼睛看着石桌上刻出来的棋盘出神，耳朵听着北冥缜背诵的声音。

北冥缜背了不知道多久，期间还夹杂令人难以忽视的击打声。

“嗯，今天的课业检查就到这里。”

“少爷，这本您拿着吧。”

“谢谢先生。”

砚寒清听见身后传来推门的声音，回头对上楚先生的脸。
楚先生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的情绪，颔首道，“砚先生。”

砚寒清拱手回礼，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工具包迈步走进三少爷房内。

北冥缜刚把一本书塞进床底，见到砚寒清，愣了愣，“砚先生。”

北冥异拿着糕点跟进来，立刻便凑到北冥缜桌边。“三哥，吃点心。不是很甜，但好香的。”

“谢谢异弟。”

砚寒清瞥见北冥缜脸上浮现淡淡笑容，他拿起一块最小的桂花糕，只吃了一小口便小心翼翼放在桌面干净的帕巾上。

“三少爷，您太瘦了，应该多吃点东西。”砚寒清下意识开口。

北冥缜顿了顿，垂下眼睛，“我平常活动不多，吃太多了也是累赘。”

砚寒清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北冥缜以为他现在就要施针，于是伸手去拉自己的裤子。

谁料砚寒清没有碰他的腿，第一时间是拿起他的手细细端详。

北冥缜有些疑惑，“先生，怎么了？”

“还说教书先生不罚您？”砚寒清叹了口气，指腹轻按北冥缜掌心，果不其然看到他眉头微皱，“很疼吧？”

北冥缜收回手，“我天生愚笨，先生只是教育我。”

“您还愚笨？谁能在这么短时间背下一本书？”

见北冥缜欲言又止。

砚寒清接着问，“您是经常被教书先生这样罚吗……二夫人知道吗？”

北冥异在一旁扯了扯砚寒清的衣袖，“砚哥哥……三哥怎么了？”

砚寒清如梦初醒，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有些异常。他沉下气，回头对北冥异笑道，“没事，四少爷。”他把北冥异抱起来让他和北冥缜排排坐在软榻上。

“四少爷你陪着三少爷，我出去一趟。”砚寒清捏紧拳头，内心觉得不适。那位楚先生其实也就是做了所有教书先生都会做的事情，但给北冥缜派下夸张的课业任务和背诵稍有错误便重头再来还戒尺打手这些作为……实在令他……

“砚先生，”北冥缜在他身后喊道，“砚先生您要去哪里？”

砚寒清听到他语气里的着急，回过身看到北冥缜向前探着身子似乎要冲过来一般，他愣了愣，问道：“您怕我去哪？”

北冥缜抿着唇，眉头都皱起来。

“好，我不走。”砚寒清走回来，把帕巾上的糕点推过去。“您先吃点东西，还需等半个时辰我才能给您施针。”

北冥缜的视线凝在那块糕点上，“不用了。我不饿。”

砚寒清叹了口气，“三少爷其实很喜欢吃吧，为什么要忍着呢？”

北冥缜有些惊愣，抬眼看他。

“三少爷，吃多一些也没事。”砚寒清低声说着，“您怕自己活动不够，消化不了，那我等会带您出去活动？”

8.

砚寒清承认自己是可怜这孩子。

他偶尔会模糊记起前世无意见到北冥缜的那一瞬间。

所以今世每次看北冥缜被困在轮椅中，事事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便总觉得悲悯。

虽然他明白自己不该干涉他人的人生，对北冥缜，应该只想着治好他的腿。

只要把北冥家少爷们都治好了，总不会错。

但越是看北冥缜，越觉得心里不平静。只怨天意弄人。

砚寒清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了。

他看北冥缜慢慢吃完一块糕点，感觉自己总算能笑出来。“三少爷，学了这么久累了吧。来，出去散散心。”

看北冥缜点点头，砚寒清便把他抱到轮椅上，把轮椅推出房间。北冥异也从床上跳下来，小跑跟在后面。

三冬正好收好柴火，看见砚寒清推着北冥缜出来了，惊异地走过来。“劳烦先生了，这是小的做的事情。”

砚寒清笑笑，“没事。你还有什么没忙完的继续做吧。我带少爷去湖边散散步，顺便看看腿怎么样了。”

三冬愣了愣，笑着答了声好。

其实才治疗了一个晚上，砚寒清没指望北冥缜马上有什么变化。

他只是想多跟北冥缜相处相处。

毕竟二少爷的病还不知道，而四少爷的性子也有些奇怪。

刚走出北冥缜的宅院，四少爷便笑着往前跑了几步，扑向小径尽头的人身上。砚寒清看了那人一眼，低头和她问好：“三夫人。”

“砚大夫，您这是带缜儿去哪里呢？”

“少爷刚学习完，我带他散散心。”

三夫人微笑点点头，牵住四少爷的手轻晃，“异儿，该睡午觉了。”

北冥异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点点头，跟砚寒清和北冥缜挥手道别。

砚寒清推着北冥缜到花园深处的湖旁边，和上次见面的地方一样，把他放在树荫下。

午后的阳光有些烈，北冥缜出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砚寒清也安静看着那片湖，忽然瞥见湖的对岸有几个白色的身影。

“府上还养鹅？”

北冥缜点点头，“嗯。”

砚寒清走到湖边看得更近，看见那些鹅皮毛光滑，白白净净。想来家仆们对这些鹅照料得十分用心。

那些鹅本来在对岸，有几只不知道怎么回事，和砚寒清对上眼便冲过来了。

砚寒清愣了愣，走了几步迎上去，蹲下身去摸那些肥美的大鹅，觉得那雪白的毛比想象中还要光滑。

“小心！”

他听见身后北冥缜的提醒，不由自主回头看他。

北冥缜脸上竟是紧张的模样，上半身撑在轮椅扶手上，一副要站起来的架势。

砚寒清笑笑，“怎么了少爷？”

北冥缜的手紧抓着轮椅，“这些鹅脾气不小，之前有一只刚把楚先生啄了……”

前世成长在农家，也经常于乡间辗转行诊，对待这种家禽，砚寒清是有自信与之相处的。他听北冥缜说那句话，心下觉得好玩，“哪只咬了楚先生？”

北冥缜在这几只鹅里扫视一番，脸色微变：“就是您摸的这只。”

砚寒清听罢，回头观察手下双目黑亮的大鹅，它扑了一下翅膀，橙黄色的喙张开嘎嘎叫了两声，让人怎么看都想不到这只温顺的鹅居然会啄人。

砚寒清压低声音赞许它：“啄得好。”

“您在和那只鹅说什么？”北冥缜在他身后疑惑地问。

砚寒清起身，望了一眼北冥缜，看他仍然撑着上半身。
感觉到自己身上被日光晒得冒出蒸腾的暑气，砚寒清弯下身拿衣袖擦了擦自己的鞋面，站直了朝三少爷过来，伸手支在他臂下。

北冥缜惊愕地扶住他伸过来的手臂，略紧张地问：“先生要做什么？”

砚寒清之前做出突然举动至少还会提前道歉，现在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他想到自己前世性子温顺到人家都骂他怯懦。而这一世无牵无挂，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大不了豁出去了，跳水里还是一条好鱼。

“光有针灸还不够，我需要给少爷做一些复健的动作，”砚寒清把北冥缜的身子换了个方向，从背后支着他，让他双足往下落，作一个站立的姿势。

北冥缜略咬紧牙关，后知后觉感受到自己无力的身下有一双力量在支撑。他低头去看，原来是踩在了砚寒清的双脚上。

北冥挣扎了一下，犹豫着说道：“先生，我这样会弄脏您的鞋。”

“脏了就洗，或者买。”砚寒清一掷豪言，心想人若是稍微富裕一些确实担忧就变少了。

况且，其实北冥缜极少有机会穿鞋踩在地上，鞋面鞋底都是干净的，也不可能把别人的鞋踩脏。

砚寒清还怕自己的鞋面将他鞋底弄脏了。

他一边低声指导北冥缜慢慢迈出步子，身下如何发力，一边双手支在他臂间，用自己的脚托着他的双足走。刚开始不习惯，俩人一高一矮也很难配合，差点一起摔了。

砚寒清站稳了，低头看见北冥缜略微沮丧的神情，便笑道：“少爷这就放弃了吗？”

北冥缜的眼里燃起倔强，摇了摇头。

砚寒清笑了笑，又接着带他走了走，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彼此都明白该什么时候抬腿和落脚。他们居然顺利绕着这片湖走了一圈。

当头阳光烘得他们俩人都觉得热，不过做成了一件事之后的心情是愉悦的。

北冥缜虚虚搭着砚寒清的手，心下有些激动，虽然很吃力，但好像模糊能感觉到正常走路是如何快意。他抬头望向砚寒清，开口问道：“先生……我的腿真的能好吗？”

砚寒清垂头轻笑道：“那得看少爷的信心，还有努力。”

北冥缜抓紧了手指，“我会认真的。”

砚寒清看他眼中映了明亮的天光，嘴角略微上扬的模样，心底便沾染欢喜。

北冥缜身子一轻，又见砚寒清把他抱了起来。他心下微愣，急忙说道：“先生，离轮椅还有几步，为何不像刚才那样让我走过去……”

听见这样急切的建议，砚寒清掂了掂怀里的小孩，目视前方走进树荫下，不忍垂头看他乖巧的模样。嘴上只是喃喃道：“虽说以后要努力，但也不能过头了。今天三少爷已经做得很好了。放心，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玉霄風	2021-12-12 22:35
感觉LOFTER缜砚饭饭好少ww，跑来36雨蹭老师做的好吃饭饭，蹲

宋皎	2021-12-13 00:00
啊谢谢！！！！但是我这篇就是Lofter搬来的哈哈哈哈哈哈

宋皎

2021-12-17 00:52

9.

刚在夏季烈日中站了那么久，砚寒清发现“老毛病”又犯了。

他本体是一只鱼，虽有人形。但是作为人形生活时，身上仍然携带鱼的一些习性。

譬如，十分好水。就算是人形，他也需要经常饮水滋润自己。

砚寒清口干舌燥，压下体内跃进湖里的原始冲动，迅速北冥缜带回了房间。

三冬早早准备好茶水等在屋内，见他们回来了就倒水端给北冥缜和砚寒清。

砚寒清喝了一杯，又拿着茶壶给自己倒了好几次，次次仰头一饮而尽，一滴不漏。

北冥缜只是喝了一杯，杯子里又被砚寒清倒满。

“少爷也要好好补充水分。”

后来几天，砚寒清日日都过来为北冥缜施针，与他做些有助于唤醒下肢的活动。

虽然欣慰于三少爷的努力，但砚寒清在这段时间里，越发觉得北冥缜这先天性的不足很难拯救。他心底焦虑，一是万一救不了，修正错误的机会遗失。二是怕这坚毅的小少爷失望。

但是他没表现在脸上，依旧是温吞地陪着北冥缜复健。但是也不说什么煽动的话，也不允诺什么了。

他翻遍了回春馆所有书籍，甚至还厚着脸皮去妙手园与里面的医师套近乎，问他们那处有没有关于先天性腿疾的医书。

因为目前存世的所有学识，与砚寒清上一世的好似有差别。

砚寒清只能用查书籍这种笨方法来找门路。

他也曾向镇上有名头的医生请教，看到的都是他们摇头的模样。

折腾下来砚寒清总算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一世能叫神医了。这镇上好多医生还不如他。

南方镇子进入酷暑，葱茏的绿叶在一棵棵大榕树顶上膨胀。砚寒清今日没有坐诊，请了一天假休息。这天他踏着树影，手捧几本医书要去归还妙手园。

经过某个热闹的街巷，耳边音乐听见锣鼓喧天还有不时壮汉的雄浑呼号声。砚寒清有些好奇地望了一眼人群的聚集地，走过去看了看。

原来是镇上开了一家新武馆。

看装潢，这个宅子其实也不算新。但武馆面积确实大。

新开的武馆面前在行祭祀之事，另一边还摆了擂台，展示武师们的风采，路人中也有武力高强的，若是感兴趣便上去和武师切磋。

砚寒清心想自己一介文弱医师还是不凑热闹，便转身继续往妙手园走。

等把书归还了，他沿着原路回来，却见刚才武馆开业热闹之处此时静了下来。

只听见拳脚武风之声，砚寒清瞧见群众都围在擂台边，又好奇走过去，感觉周围的人都在凝神屏气看着台上。

台上有一位穿着红黑色武馆服的武师，正和另一位高大的路人比试。看他们的样子，应该已经打了不久。

武师手中拿着棍棒横扫击打，而这位路人赤手空拳阻挡，他在棍影中毫不费力转身，抬腿间，武师再挥过来的棍棒直接断裂。武师攥着半截棍棒惊惶了一瞬，见路人换了一边腿再踢过来，迅速向后避开。

武师丢掉棍棒，一样赤手空拳迎接这位路人。

却在诡异的拳风和腿影之下败得毫无余地。

周围路人不断唏嘘，“这是谁啊，这么厉害？”

砚寒清仔细看了看站立在台上的路人，那人长了一头浓密的鬈发，右半边脸被布片遮着，眼神没有杀意，只有淡漠。

武师从地上爬起来，伸手作揖：“敢问大侠何许人士？在下甘拜下风。”

路人没答他，“若馆内都是像你这样半桶水的拳脚功夫，武馆还开得下去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馆内忽然传来笑声，砚寒清不自觉看向武馆大门。

一位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壮汉，穿着与周遭武师都不同，看那华贵耐磨的布料，应该在馆内地位不低。

那壮汉走到台上，微微弯腰，“狷大哥，依旧是这么威武。”

路人冷哼：“你堂堂圣武馆便是派这样的武师出来坐镇？我都不好意思打下去了。”

壮汉笑笑，“所以才请您来带带这些人。”

一旁的武师面面相觑。

而台上刚落败的也是面带惊诧。

砚寒清在台下和群众看过一场武力悬殊的比试，热闹褪去，都觉得云里雾里的。

那壮汉转身对着群众微笑道：“诸位，今日是圣武堂重启之日，还望有意学武的，或是想来比试的，都能来到堂内。不论老少，只要资质合适，都可以来！”

砚寒清虽然没兴趣学武，但是心底有些想法。

人群熙攘中，他去武馆门边找了一个正擦着锣的小兄弟，砚寒清见他一样穿着武馆服，心想应该不会问错人。

“小兄弟，想问问，这学武的最佳年龄是什么时候？”

小兄弟上下扫视砚寒清一顿，笑道：“大哥今年多大？看样子应该已经过了弱冠了，你有基础吗？”

砚寒清愣了愣，摇头道：“不是在下，在下想问……若是孩童，最好是什么时候开始学武？”

小兄弟若有所思道：“这个得看小孩的根骨，也要看悟性，更要看努力……”

砚寒清见他说得头头是道，打断道：“若是十二岁的孩子呢。”

小兄弟皱皱眉：“十二岁的少年……还是得看具体一些，那少年有基础吗？若是从来没练过，恐怕是比较难。”

“刚才那位武师似乎说不论男女老少都可以来？”

小兄弟轻笑，靠近他压低声音：“那是馆长为了吸引人来随口说的。若是没有基础的人来了，基本上就是练个花拳绣腿，普通防身其实也够用了。”

砚寒清对这武馆是毫无兴趣，但听到小兄弟的回答。

心底难免一紧。

他转身便走回去，回到回春馆的寝房内休息。

一路上都想到北冥缜经常看着武功书籍的认真样子。

之前某天他夜间替北冥缜施针，见他手中的武籍都要因为翻了太多揉烂了。

“少爷爱看这些，我去替你多找找？”

北冥缜抬眼看他，眼中刚燃起欣喜，但是又灭了下去。“先生，我看这些就够了。”

“怎么了？”

北冥缜垂下眼，黯然道：“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来不及了。也不知道腿怎么样，看再多武籍也无用。不如专注几本，钻研好，让三冬练练。”

砚寒清愣了愣，“少爷今年几岁了？”

“十二。”

“谁告诉你十二岁便来不及了？”

“……武籍上说的，要想练就更高的武功要从小便开始积累。我已经蹉跎太多岁月了。”

“不是你想蹉跎的。”砚寒清见北冥缜低落，心底便有些急，再加上他发现北冥缜的腿可能药石罔顾，自己做的也可能都是无用功，说话语气也有些控制不住。

回过神来他蹲下身和北冥缜道歉。

却见北冥缜没有伤心的模样，小小的脸上甚至有淡淡微笑。

“少爷？”

北冥缜认真看着他，徐徐说道：“谢谢您，砚先生。只有您愿意听我发这些牢骚。”

砚寒清懈了一口气，开口道：“不是牢骚。少爷若是有什么话都尽管说。我时刻洗耳恭听。”

夏日午后，窗外的蝉鸣叫着，反而衬得寝房周围十分静谧。

砚寒清揉了揉耳朵，企图把屋外聒噪之声揉掉。他斜躺在床榻边缘，抬头看着半举在空中的武籍。他之前从北冥缜那里借了一本，自己认真看了看那些招式，好像都是要动到拳腿的。

他有想过要不要推荐北冥缜学一些不用动到手脚的武功。

比如点穴、或者用暗器之类的。

但他到头来还是没建议。因为三少爷成日都看着这些用到拳脚功夫的书，想来应该也不会分半点兴趣到其他类别去。

翻了一会，砚寒清一跃而起，湿热天气让他从头顶到足底都觉得烦闷。他去院内的水缸边舀了几瓢水喝，拿衣袖擦干净脸上水渍，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他又去了北冥府内。

他只是想，自己还是要专注修错。搞清楚北冥家少爷身上的病症。

北冥异，四少爷，白天和夜间判若两人。府内人包括他的生母三姨太对此都讳莫如深。他缠着三冬，又用各种糖点炸物馋他，才问了出来。以前府内为了四少爷的事，曾经找过人来做法，大师们都说四少爷是阴邪的命，夜间容易丢魂。

砚寒清是相信鬼神妖魔之说的，而且是不得不信，因为他自己就是妖。

但综合近日观察，砚寒清还是相信，那很可能是某种心疾导致的。

也是因为他不敢想象若四少爷身上的事真的是鬼神之说，他要用什么方式去治病修错，这就不是他的能力所及了。

而北冥华，二少爷，一直以来没见过本人。每次偶尔询问都得到他在休息的答案。

砚寒清初步认为……

嗜睡症。

虽然荒唐，但也算是目前合理的解释。

一路思考着，砚寒清在北冥府内不自觉便踱到某处。他抬眼看到院墙上的爬山虎，心底放松了一些。

三冬在院外晒衣服，他看到砚寒清的身影，轻声道：“先生，少爷在睡午觉。”

“我稍后再来。”砚寒清压低声音。

“砚先生，别走。少爷跟我说您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叫醒他。”

砚寒清脚步停顿：“为什么？”

他昨夜和北冥缜告别时，其实说过明天先休息一天就不上门了，还叮嘱过他天气湿热，注意护理好腿部。

三冬转头看了看屋子，悄声笑道：“少爷喜欢先生来。”

砚寒清愣了愣，嘴角忍不住上扬。

“是吗……那三冬别叫醒他。我来叫。”

10.

砚寒清往院内走进来。院内种着一些半人高的小树，挺着葱绿的叶片，在烈日底下也不萎靡。

他悄无声息推开房门一条缝，看见屋内安静，床边垂落着床帐。

砚寒清猫着身子从门缝中间溜进来，走到床边，伸出食指抵开床帐开口处。

窗外光线沿着床帐破开的口子挤进去，蜿蜒落在北冥缜的背后。

砚寒清看了一眼他睡着时随着呼吸轻微起伏的背影，缓慢把床帐合上，心想，他这次来并非是给北冥缜施针。他只是无意中走到了这里，没有什么目的，所以也无理由叫醒一个午后熟睡的少年。

三冬说三少爷喜欢他来。

他心底是欢喜的，因为终于跟三少爷打好了关系，以后修错方便。

但也于心不忍，看来三少爷对自己的腿能早日康复是抱了很大期望，才一直盼着他治疗。

砚寒清无声叹气，转身离开。

刚踏出几步，耳尖地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的呓语，听语气，似乎很不舒服。

砚寒清想到这酷暑里，闷在床帐内睡觉似乎不太好。他回过身走到床边掀起床帐，看见北冥缜已经翻了个身，双目紧闭，额角的头发都已经被汗浸湿。

砚寒清拿起架子上的一条帕巾帮三少爷擦汗，见他眉头皱得更紧，紧得上面的痣仿佛都要抖落。

接着脸色便惨白起来，手突然用力抵着胸口。

砚寒清愣了愣，伸手越过他的肩膀去轻拍他背后顺气，同时小声唤他：“少爷……少爷？”

北冥缜在一声声低唤中慢慢冷静下来，双眼微微睁开。

砚寒清见他醒了，手便收了回来，“少爷做噩梦了吗？”

小少爷双眼仍然混沌，恍惚了一会，才慢慢坐起身来。

砚寒清给他倒了杯水，“来喝点水吧？少爷出了很多汗。”

北冥缜接过杯子抿了一口，徐徐说道：“我刚才……梦见自己在一个空旷的野外跟一群人交战……我身后也有很多人，但最后只剩我被围在中间，有一把长枪穿过我这里。”他说着，手搭在心口处。

“没事了，只是梦而已。”砚寒清又拿帕巾替他擦汗。

北冥缜接过他手里的帕巾，“谢谢先生……我自己擦吧。”

他擦了擦额头，出身间又说道：“奇怪的是……我虽然觉得疼，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为什么呢？不怕死亡吗。”

“不怕。”北冥缜顿了顿，“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我希望能多梦几次。”

砚寒清笑道：“希望自己经常做噩梦？也算是稀奇。”

“梦里……我至少是站着的，还能跑，能追，也能骑马。”北冥缜垂着眼，砚寒清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见他失落，砚寒清低声问道：“少爷……想骑马吗？”

“嗯。”

砚寒清把他手中的帕巾抽走，“以后可以骑的。”他又忍不住许下无端承诺。面对三少爷那怀着希翼的双目，他只希望自己找尽一切办法也要让北冥缜的腿变好。

北冥缜抬起眼，看着雕花的床柱出神，“好。”

砚寒清在房内和北冥缜聊了一会，看他情绪稳定了，才先告别离开了。

这次进北冥府，主要还是找三姨太聊聊四少爷的事情。

三姨太见砚寒清锲而不舍地关心自己的孩子，虽然心怀疑虑，但被他问多了，总也是忍不住多说一些话，就暴露了一些过往。

砚寒清听说，这四少爷是在三岁那年经历一场持久高烧后变成如今这样两种性格的。

他和三姨太说，他会在能力范围内尝试治好北冥异的心疾、。

三姨太听他这么说，犹豫一会才点点头，但表情中仍带着没有一丝希望的苦楚。

夏夜时，屋外的蝉鸣声被放大。砚寒清隔着窗纸都能根据蝉鸣声推测目前有几只在叫。

他在水桶中泡了一会，心底在考虑今后如何接近二少爷了解病情。

忽然，屋中烛火悉数灭了，一切都暗了下来。砚寒清愣了愣，发觉窗外的蝉鸣声都不见了。万籁俱寂中，他看到窗外霞光四起。

砚寒清从桶内起身来，快速披好衣裳走过去开窗。

看到巨大的神仙落在院子内，砚寒清吓了一跳。

“仙人！好久不见。请问忽然拜访是有什么指教吗？”

仙人垂眼看他，徐徐开口：“砚寒清，我此次出现是为了看你的修错进度，还有提醒你一些事。”

“您说。”

“我看北冥家目前被你治好的，好像只有五少爷吧。”

砚寒清自觉羞愧，只能无声点头。

仙人颔首，说话时声音仿佛从无底洞中传出来，激荡人心，“一个也不错了。可惜，五少爷不是修错对象。所以你还不能列入仙位。”

“在下明白。成仙不易。”

“嗯，我还要提醒你一些事，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吧。”

砚寒清微愣，答他：“我是鱼。”

“嗯，算你还未迷失在人类身体中。你既然是鱼，得明白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砚寒清疑惑道：“剩多少时间……？”

神仙睨他一眼，“我为你打造的人形是你前世活在人间最后一年的模样。大概二十五岁。但你不要以为，自己便是人类的寿命了。你寿命是和本体挂钩的，你这个品种的鱼。寿命只有十三天。”

砚寒清闻之色变，“仙人？！可十三天内让我修错是难如登天。”他悚然间想了想自己投胎成鱼之后已经生活了一年多，到底是浪费多少岁月。

仙人见他站在窗边急得站不稳，微笑道：“莫慌，十三天乃是按天上的时序算。按人间来看。十三年。”

砚寒清本来心如死灰，听到仙人的解释，又抬起头颅来，惊喜道：“那在下还有十二年时间？”

仙人点头，“好了，另一件事是，我要闭关九天，中途没必要便不会出来。这段时间你就专心修错，若是提前完成任务了，等我闭关出来再领你回天上。”

“好，多谢仙人提醒！”砚寒清勉强笑了笑，心想九天时间过短。

提前完成任务……几乎不可能，仙人对他期望还是太高了。

刚才他还为十三天寿命惊惧，现在得知自己还剩十二年，他稍微宽心了，虽然对于人来说十二年也没多长，但至少“年”比“天”宽容太多。

修错之事只想着可以慢慢来，反正他目前在人间生活得还算顺遂，不急着成仙。

11.

平日里砚寒清替北冥缜进行的治疗和复健，说到底只能起缓解作用。他暂时找不到激发的点，只能边治疗边寻找有效的突破口。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季隐进丛林深处，摧城黑幕遮蔽日光，为湿热的雨布好戏台。

湖心亭内，一大一小坐在石凳上，还有一小则站在亭子边缘，探长身子想去看亭下的湖。

砚寒清叮嘱道：“三冬，小心淋湿了。”

三冬缩回身子靠着亭柱，拍拍手臂上的水珠懊恼道：“今日少爷好不容易能出门散心，怎么天公不作美呢。”

砚寒清笑笑，视线投到北冥缜身上。

他安安静静坐在椅子里，虽然神情没有三冬怅然，但眼神里携带迷茫。

砚寒清忍不住温声劝慰：“少爷，没事，这雨等一会就会停的。”

北冥缜抬起眼，眺望被雨滴砸得不平静的湖面，湖面上仿佛笼罩了一层不真实的雾气。

他说道：“我忽然想起，三冬之前在这里抓过一条鱼，我放生了。方才我见好多鱼浮上来吐泡泡，但没见到那只小鱼。”

三冬听了，附和道：“少爷，您说的是那条蓝色的小鱼吧？我刚才就是想找它。”

北冥缜点点头：“嗯。很漂亮，很特别的蓝色。”

砚寒清虽然化身成人，但还模糊记得自己作为一只鱼的时候，都遭遇过什么事。

听北冥缜和三冬聊天，砚寒清逐渐才想起来，原来自己是曾经见过这主仆二人的。

他在一旁沉默听着他们谈论自己的本体，听着听着，自己都有些赧然。

北冥缜眉头微皱：“莫不是被谁捞回家养了？”

三冬垂头丧气道：“上次见它，是两月前了吧，说不定……已经被煮来吃了……少爷，您当初应该收下它带回家的。”

北冥缜双唇紧抿，垂下了眼睛。

“它还活着。”砚寒清忍不住出声打破他们二人的惆怅。

三冬抬起头看他，“真的吗！先生看见它了？”

砚寒清站起身来走到亭边，伸手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喏，在那里。刚才我见到了，是蓝色的……对吧。”

说实话，他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鱼的时候长什么模样。

“对，是蓝色的！头顶还带着点褐色，”三冬凑过来贴在砚寒清身侧，顺着他手臂伸长了脖子去望，嘴边喃喃:“先生目力未免太好了。雨这么大，我什么都没看见。”

砚寒清笑笑，回头看见北冥缜睁着澄澈的眼眸看向这边。

“少爷，小小年纪别皱眉了，长大后这里该长在一起了。”说话间，砚寒清手指贴在他眉心轻揉了一下。

北冥缜眨了一下眼，眉头舒缓开来，“先生真的见到那只鱼了？”

砚寒清弯下腰靠在轮椅边，“看到了，蓝褐相间的小鱼。现在应该是在水底躲雨，所以三冬才见不到……少爷不相信我吗？”

“相信，”北冥缜松了一口气，嘴角微翘，“它还自由自在活着就好。”

“嗯，挺自由的。”砚寒清若有所思答他，感觉刚才还响彻耳边的雨声逐渐收小了，风带着雨雾，送来阵阵草叶清香。

虽然天气依旧是热的，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会不自觉静下心来。

雨停了之后，砚寒清见北冥缜的衣服都沾了湿意，于是建议还是先回家换身干燥的衣服，再出来继续散心。

北冥缜同意了，坐进府上的马车里。

砚寒清和三冬坐在马车帘子外，鞭子轻打一下，老马便踏上回府的路。

马车走侧门，路过很多小摊。砚寒清看见一个摆了许多酸菜坛子的摊位，转身和摊主打了个招呼。

摊主姑娘依旧笑得灿烂，看见他便远远问，“公子今天要吃饼吗？”

砚寒清咂咂嘴，想起那天饿得失了魂，吃到摊主给的饼宛如坠落极乐世界。之后再来付钱时他忍不住又买了两个，细细品着酥脆的饼皮下完美混合的酸菜和肉馅，吃得心满意足。

现在忽然又怀念那个酸咸的味道，砚寒清慢下马车来，掀开帘子跟北冥缜说道：“少爷，我要买酸菜肉饼，您吃吗？很好吃的。”

北冥缜靠在窗边看了眼摊位，点头道：“砚先生也帮我买一个……要小的就可以了。”

三冬扯了扯砚寒清的袖子，双眸发亮盯着他。

砚寒清笑道：“怎么少得了三冬的呢？”

摊主在包装几块饼的时候，好奇问砚寒清：“公子，车内是谁家少爷啊？好俊俏的小少年。”

砚寒清接过饼，模棱两可回答她：“是我近期的治疗对象。老天刁难，小少爷天生腿脚不好。”

“啊……是北冥家三少爷吧！难怪，我看他头发我就想到了。公子您已经是神医了，若是再让那天生不足的三少爷站起来，您就是神医中的神医了。

买完肉饼，他们从后门回府。砚寒清将北冥缜送回院内，推他进了房，让他稳稳坐在桌边。

砚寒清从怀中拿出饼来，拿了一个给北冥缜。

“这个……是大的。”

“少爷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要多吃一些。”

北冥缜摇摇头，“我吃不了。”

砚寒清见他坚持，轻笑道：“好。”转手拿了一块小的饼递给他。

砚寒清不知道以小孩子的味觉吃这种肉饼会有什么感觉。但是见北冥缜先咬了一小口，神情微怔，又咬了一口咀嚼，腮边都鼓了起来。他便知道感觉应该不差。

“真的好吃！我以为会有点油，但是没有，还很香脆。”三冬在一旁笑着吃饼，“砚先生你太会吃东西了，之前您给我带的糖人、桂花豆糕、牛肉干、蜜糖栗子……还有什么……反正都好好吃。”

对于“太会吃”的夸奖，砚寒清苦笑着收下。

他垂下眼，心想大概是三冬从小就在北冥府里干活，平日里极少接触那些零嘴，所以才会觉得那些东西好吃。

他其实也差不多，最近才发现世间有那么多美味的东西。

前世各地战乱，能吃上一口热饭都是奢望。难的时候，他就找些野菜树皮生吃。

还好他能分辨植物也懂得医术，不然早就因为乱吃东西一命呜呼。

砚寒清吃了几口饼，中途倒了三杯水，一杯给三冬，一杯递给北冥缜。

“少爷喝点水。”

北冥缜吃完一块饼便收手了。

砚寒清盯着他瘦削的肩膀看，心想为什么这孩子总是吃这么少。他曾经听三冬说，早上三少爷一般只喝一点小米粥，中午吃几口饭，菜和肉都没动过几次，晚上就吃水果和一小碟菜。

这北冥府豪华气派，他前段时间被大夫人宴请，觉得府上厨师的手艺水平颇高。但他看见同桌的北冥缜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是不是因为天气热，少爷才吃这么少？”

听见砚寒清这么问，三冬答道：“先生，少爷一直都是这样，不太爱吃东西。我之前是不是跟您说过少爷的一日三餐了？”

北冥缜听了，抬头看他一眼：“你说那些做什么？”

砚寒清没再说什么，只是又仔细注视起北冥缜。他常常扶着北冥缜站起来，偶然会觉得他在这样年纪，身高如柳树抽条般，跟他胸口齐平，是属于长势良好的情况。

但是长高的同时没有补充太多营养，让北冥缜看起来非常清瘦。

“少爷，您多吃些东西吧，”砚寒清轻拍他的肩膀，“您的腿要好起来，也是需要很多养分的。人就像树一样，养分如果不够，会站不稳。”

北冥缜抬起眼看他，“先生……我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12.

砚寒清拍在他肩上的手停了下来，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回答，心底感觉有些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他转头和三冬说了句悄悄话，三冬点点头便走了出去。

北冥缜疑惑地望着他们，“先生您让三冬去做什么？”

砚寒清只对他笑笑，没回答什么，挨在书桌边把肉饼的油纸收好。

三冬没过一会便端着一碗东西进来了。

北冥缜看见是那是一碗散发着热气的粥，愣了愣。

砚寒清看了一眼，把碗端到北冥缜面前。“嗯……是芥菜瘦肉粥。少爷吃一点吧，酸菜饼是开胃的，少爷现在不饿吗？”

北冥缜看了几眼碗里的绿菜叶和精细肉末，伸手拿起汤匙喝了一口。

砚寒清满意地点点头，回头向三冬投去赞许的眼神，三冬嘿嘿笑了一声，“刚好张叔在给二少爷煮粥，我去要了一碗。”

砚寒清站直身子，“什么？给谁？”

三冬见砚寒清忽然反应这么大，有些愣住，“是问煮给谁吗？二……二少爷……先生放心，二少爷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生气。”

砚寒清虽然有些听不懂二少爷生不生气的，但神采奕奕朝三冬走过来，“意思是，二少爷现在醒了？”

三冬点点头，“应该是吧……？”

北冥缜抬头看砚寒清，“先生，您之前偶尔有问起二哥的事情……为什么对二哥这么感兴趣。”

砚寒清回过神来，压住内心的喜悦，正色道：“因为我关心每一位病患。”

北冥缜犹豫着问：“二哥……有什么病吗？”

砚寒清忘了，北冥缜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他很快冷静下来，过来轻抚他的头发，“少爷，你不觉得，二少爷太嗜睡了吗？每次我问起二少爷，都听说他在睡觉。”

北冥缜眼睛仍然盯着他，“也许……是因为先生每次都恰好在午后问起二哥？二哥平时会睡午觉，这个时辰，是他午觉刚醒来。”

“什么？”砚寒清忽然有些头晕，想了想北冥缜的话，好像确实如此……那岂不是闹个大笑话？

“那为何之前和大夫人一起吃宴席的时候没见到二少爷呢？”

“那时二哥是在私塾被夫子留下来罚抄作业了。”

砚寒清听了这回答，竟然也觉得合理。毕竟在宴席上，大夫人总不好说自己的孩子因为不用功被留在私塾，所以才没能来吃饭。

砚寒清继续追问：“那怎么会……在下次次都见不到二少爷呢。”

北冥缜沉吟，“也许是先生来得太少了，而且一般来都是直接到我院里。所以没什么机会和二哥见面。”

砚寒清眼前一黑，当下也不想遮遮掩掩了，直接问出心中疑惑：“可……府内无人敢主动提起二少爷是怎么回事？”

北冥缜垂下双眸，“他们大概是畏惧二哥。”

“畏惧什么？”砚寒清现在处于一种懵懂混沌的状态。此时又增添一份疑惑，一府的成年人，对一个小孩，有什么畏惧的？

感觉自己袖子被扯了扯，砚寒清回头看见三冬畏缩的眼神，他开口说道：“先生……我劝您还是不要见二少爷。”

砚寒清轻拍三冬肩膀。

三冬忽然想起什么事，惊醒道：“对了，要给少爷找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我差点忘了……哎呀！外面晒的衣服都湿了！”说完，便转身出去了。

砚寒清偶尔见到三冬这样冒冒失失，其实会有些担心他能不能照顾周全北冥缜。

“畏惧二哥的原因。大概是二哥脾气比较差。说话也无所顾忌，轻则伤人心，重则……可能会出手打人。”

听见北冥缜的回答，砚寒清纳闷笑道：“小孩子打人……哪里可怕？”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见到北冥缜认真凝重的神情，再联想府中上下提起二少爷都噤若寒蝉的模样，不由得对这小孩开始有所顾虑。

可二少爷也是可能的修错对象，他无法逃避。

“性格暴躁的话……可能也是一种病。”砚寒清喃道，记起前世身边有同仁专注于治疗心境方面的病症。他有些懊恼当时没拓展到心疾这块。

“先生说的可能对……先生您要去哪？”北冥缜看见砚寒清转身走到门边，不由得坐直身子。

“我去看看二少爷。”砚寒清扶在门框边，回头笑道：“少爷您好好喝粥。”

“先生，我和您一起去！”

“没事少爷，我很快便回会来。”砚寒清头也没回挥了一下手，往前刚走一步忽然听见身后“咚”的一声。

他愣了愣，很快回到房内，神色一变。

他看见北冥缜倒在地上，双手正匍匐撑着地想起身来，奈何身后双腿无力。

“少爷！”砚寒清冲过来把他抱起，放到软凳上，蹲下问他，“有哪里摔疼了吗？”

北冥缜摇摇头。砚寒清见他除了脸色吓得有些泛白，手肘膝盖这些地方都没什么擦伤，才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少爷怎么摔下来了？”

“我想追上先生……”北冥缜抿了抿唇，望着砚寒清的双眼，“我忘了自己不能走路。”

砚寒清重重一怔，怨自己刚才走得太快，没注意到三少爷的情绪。

“少爷就这么担心我去见二少爷吗？”他有些犹豫了，见到北冥缜反应这么大，想去见二少爷的急迫心情被层层疑虑压下。

13.

北冥缜望了一眼桌上那碗粥，“方才我见粥里面的肉沫带了肥肉……二哥对这个很讲究，恐怕现在去刚好会撞见他发难。”

这二少爷听起来真是胡搅蛮缠的一个人。

但砚寒清觉得要是正好碰见二少爷发火其实也没事，他就是想确认一下，这二少爷脾气到底差到何种程度。

北冥缜抓了一下砚寒清的袖子，“先生，我跟您一起去吧。他还没见过您。”

砚寒清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把他放到轮椅上，推着走出去。

刚好三冬在把淋湿的衣物重新放进盆里，转头看见砚寒清和北冥缜出来，疑惑道：“先生，您和少爷这是要？”

“三冬你先忙，我跟少爷有点事。”

二少爷的院子离得远，他和北冥缜花了一刻钟才到达。

刚进院子里，觉得静悄悄。砚寒清看了看这处院落的风景，跟北冥缜那里不太一样。半人高的几棵盆栽树摆在院中央，两边皆有假山，中间有段石子路，路两边地上铺了白色砂石，再往前走是一丛丛玫红色的繁花。

繁花之后是一座小桥，桥底有红金色游鱼。砚寒清边走边看，感觉这二少爷的院落真是布置得满满当当。

走到房门前，砚寒清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外，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身影发现他们了，很快转过头来。“三少爷。”

北冥缜点点头，“二哥呢？”

“还说话？！我不是让你罚站吗？”房内传来一声低喝，砚寒清听闻这声音是男孩变声期特有的音色，音调有些尖细，鼻音也比较重。

“二哥。”北冥缜稍微提高了音量。

里头马上传来走路的脚步声，很快传到了门边。

砚寒清看见二少爷的真容时，着实有些惊讶。

之前听说二少爷也才十五岁，砚寒清没想到他的身高已经和成年男子无异，大概有六尺高，跟自己齐平。若不是面目看得出来稚嫩，恍惚间感觉就是一个成年人。

“什么风把三弟吹来了？”二少爷笑了笑，嘴角高扬，“腿脚不方便还过来，要是想我了直接说一声，我去见你就行了。”

北冥缜垂下眼，“二哥，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砚先生。”

砚寒清对上二少爷望过来的探究眼神。

他的眼睛又大又圆，什么感情都不遮掩，此刻眼里尽是不耐烦和打量。

“哦，这便是治好了五弟的神医？”

砚寒清微微低头作揖，“二少爷。”

二少爷收敛笑容，拢紧了袖口问北冥缜：“怎么今天让外人跟着来这里，你身边那个小仆人呢。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砚寒清看这二少爷除了言语间透着无礼，好似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一时有些迷茫，总不能直接对二少爷说他是来这里想知道他有什么病。

北冥缜没有说砚寒清的目的，只是简单和二少爷寒暄近况。

砚寒清神游间瞥见门口边站着的人神情有些落寞，仔细看这个男人的手，手指带着点泥土。

他低头，视线忽然被那人脚边的躺着的瓷碗碎片吸引了。

那个碗已经四分五裂，旁边还剩些食物残渣，好像被清理过，但又没清理干净的样子。

二少爷的仆从一直站在门边，看到砚寒清的眼神，低声道：“新来的厨子不懂事，被二少爷教育了。”

砚寒清转头看了那仆从一眼，看到他眼神里的戏谑，心想真是仆从随主人。

二少爷本来还在和北冥缜说话，转身时看到那罚站的厨子，伸腿踢了他一下，“站远点，站到太阳落山再回去。”

“少爷……我错了，李大哥走之前没跟我交代这个事情。”

“那今天就是记住这个教训，我吃的瘦肉里不能带一点肥肉。”二少爷横眉倒竖，冷冷看着他，“下次要是再不记得，就不只是叫你舔干净了。”

砚寒清见这厨子的面相，推测他也才二十多岁，虽然还年轻，但也比二少爷大很多，此时却畏缩站着，双眼中透着股委屈。

二少爷看见砚寒清突然走过来抓住厨子的手，愣了愣问道：“你要干嘛？”

“这位兄弟手指破了几个口，需要尽快包扎。”砚寒清看了看厨师沾了泥巴还带着污血的手指，注意到手指周边凝了一层干涸的东西。

见厨子想缩回手，砚寒清继续说道：“天气热，若是不及时处理伤口可能容易感染恶疾。”

听到“恶疾”二字，二少爷脸色一黑，挥袖道：“还不快谢谢大夫多管闲事？赶紧走，晦气！”

砚寒清听到这句话，当下拉着厨子就往院子外面走。

厨子有些意外，出了院子就一路和他道谢，“谢谢砚先生，真的谢谢。”

砚寒清放慢脚步，回头说道：“没事，你这个伤口怎么弄的？”

厨子愣了愣，垂下眼睛，“少爷把碗掀翻了……粥全撒了，他叫我趴地上吃干净，我拿手去捞着吃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碎片了。”

砚寒清怔住，停下脚步来，“那二少爷为何会这样侮辱人……就因为吃的不合口味？”

“是的……我不知道少爷不吃肥肉……所以剁肉馅的时候没想到肥瘦分开。之前一直是李叔负责二少爷的饮食，今天他告假回老家探亲了，这个差事就暂且托给我。”厨子说着，声音有些抖，“我该不会因为这件事被赶出去吧。”

“小兄弟，你先跟我来。”砚寒清轻叹口气，带着他回到北冥缜院子里，拿干净的水帮他洗手，又去自己工具箱里找了点包扎的布料和敷料，“这几天提防着别碰水了。”

厨子犹豫着问：“先生……您刚才说恶疾……我这个严重吗？”

“不严重，过两日就愈合了。我那时得说严重些，二少爷才肯放人不是？”

厨子笑了笑，“先生真救了我。”

三冬从杂物房走出来，见院子里二人在说笑，凑过来问，“张叔，你和砚先生在聊什么呀？张叔你的手怎么了？”

厨子把手垂到一边，“没事。干活伤到的。”

三冬唉了一声，“那你要小心点。在厨房里干活危险挺多的……”

“我得去找衣服给少爷换好了，少爷……”三冬说着，转身往房间里走。

砚寒清听见他的呼唤，忽然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心中总感觉有什么事情忘了。

“三冬，别叫了。少爷还在二少爷那边。”

“啊！在二少爷那边？”三冬转过头，惊愣看着砚寒清，“二少爷上次刚和少爷吵过架，差点没动手，少爷在那边会不会被欺负啊？”

砚寒清愣了愣，拔腿往院外走。

虽然他刚才见北冥缜和二少爷聊天时气氛挺正常，但是知道了二少爷有多恶劣，他就忍不住担心了。

砚寒清走到一半又心想，二少爷和三少爷说什么也是兄弟……应该不至于。

但他脚步不停，冲进了二少爷院里。

二少爷的仆从半路拦着他，“先生何故莽撞？”

“哦……小兄弟，我来接三少爷回去。”砚寒清擦擦额头的汗，口渴的感觉涌上来了。

“我在这里。”

听到北冥缜的声音，砚寒清松了口气，望向不远处，见到北冥缜的手扶着轮椅，此刻安静停在桥的另一边。

砚寒清跨步走过来，“少爷，抱歉……我带你回去。”

他看二少爷不在附近，应该是在房内。于是很快把北冥缜带了出来。

砚寒清方才刚来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走的时候才发觉，这二少爷院中铺的东西，真不适合轮椅行走。

等终于走出二少爷的院子了，砚寒清稍微清醒了些，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他之前还疑惑为什么府内下人畏惧二少爷，，现在却明白了。

虽然深究起来，二少爷没有做很严重的事情。

但是这种恶劣若是降临到身上，是难以避开的。属于是谁碰谁倒霉。

他有些想笑，自己何以对一个小孩怕成这样。

他推着北冥缜往回去的路上走，见北冥缜一直沉默着，弯下腰问他：“少爷，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北冥缜垂着头低声说道：“先生方才是忘了我吗？”

砚寒清愣了愣，微笑道：“抱歉……我当时急着想把厨师带出去，一时疏忽了。”

他看见北冥缜的手交叠握着，搭在腿间，手指动了动，“那真的是忘记我在那里了。”

砚寒清靠近了看见他眼底的低落，心下一紧，“少爷，抱歉。”

砚寒清想到养尊处优的少爷到哪里都有仆从照顾跟着，现在忽然被遗忘，心里难免有落差。

他不擅长哄孩子，只懂得笨拙地扶着北冥缜的肩膀，低声劝慰：“少爷，原谅在下。以后不会了。”

北冥缜眼睫垂着，微微抖动，“罢了……我本来便没什么存在感。”

“少爷！怎么会这么说自己。”砚寒清极为歉疚，见北冥缜低落，心底也非常难受，“少爷怎么会没有存在感？”

北冥缜摇摇头，“我没事，先生带我回去吧。”

“你哪里像没事？”砚寒清叹气，抬头揉揉他的头发，忽然想到那些父母带着孩子来医馆治病，孩子若是啼哭，他们一般都怎么做。

于是伸手轻轻北冥缜的肩膀抱住，手掌轻拍他的后背，“少爷，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砚寒清感觉北冥缜身子僵硬了一瞬，随后肩膀放松了下来，心想自己这招应该还算可以。

但毕竟人家是少爷，砚寒清觉得自己用这拙劣手段这么哄他既不像一回事，也显得失礼，于是很快松开了怀抱。

他看见北冥缜紧抿着双唇，眼神里已经没有令人心焦的落寞。

砚寒清悄悄松下一口气，微笑道：“少爷，我们先回去吧。”

宋皎

2022-01-07 13:22

14.

“我们应该有两个月没见了。三弟，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吧。”

北冥缜原本望着砚寒清拉着别人走出院子的背影出神，现在听见北冥华陡然转冷的语气，回过头来说道：“抱歉，二哥。”

北冥华冷哼一声，靠过来瞪他：“那天你是怎么跟我吵架的？忘了吗？”

轮椅扶手上的手指捏紧了，北冥缜直视他，“二哥，不用再提那天的事了。”

北冥华眉头一皱，咬牙骂道：“我就提怎么了——我还是想不通，你竟然为了一个狗屁先生冲我发火，凭什么……左一句楚先生又一句楚先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的武籍，平时都是他带来给你的。”

见北冥缜脸色微变，北冥华冷笑，“你看那些书有什么用？你又练不了武。你就应该听姨娘的话，多读点经纶，以后做个安静书生。”

北冥缜仰视他，“二哥，我看那些也并非是给自己练的。”

“那你想给谁练？”北冥华顿了顿，变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哈哈大笑，“你是想给三冬练吧？看来四景没骗我。他告诉我经常在花园看见三冬练拳……你想做个轮椅军师？”

北冥缜欲言又止。

北冥华轻哼一声，“我也不想跟你说话了，你自己回去吧。”话音刚落便拂袖进了房间，房门大力地合上。

北冥缜扶着轮椅想离开，门口的小仆跑过来帮他把轮椅推到台阶下。

他婉拒再次扶过来的手，自己转了方向往院子中央去。

院内地面铺了松软的白色沙石，轮子行进得艰难。

等总算到了小桥边，他的视线投向水潭中。日光下澈，水中三两游鱼浮动，在岸底留下阴影。

北冥缜望着那些欢快摆动尾巴的鱼，出神许久，直到眼皮被灼热的阳光刺得忍不住闭上眼。那一刻他听见焦急的脚步声。

大概是因为老天夺去他的行走能力，所以在他耳力这边做了弥补。

北冥缜能清晰分辨每个人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次跑过来的脚步是谁的，所以一下子睁开眼往声音来处看去。

砚寒清在和小仆交谈，神情有些许焦急。

“我在这里。”北冥缜出声提醒。定定望着朝自己走来的人。

砚寒清因为跑过来，稍微有些喘。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上挂着微笑，他走过来扶好轮椅。

北冥缜听见背后传来声音，“少爷，抱歉……我带你回去。”

出了北冥华的庭院，外面的石板路让轮椅好走了些。

北冥缜一路没开口，只觉得日光晒得头脑昏沉。中途路过开满了栀子花的小道，他听见砚寒清的声音。

“少爷，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对这一问题，北冥缜有些恍惚。随后他便反应过来，也许是砚先生见识了自家二哥的脾气，是担心他刚才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了。

北冥缜低下头，顿时凄切地想到，一直努力给自己医治双腿的医生，有时候比兄长们给予的关怀还多。

但他也懂，大哥自弱冠之年便长期在外，没有机会施以关怀。而二哥，他更是不敢奢望。

“先生方才是忘了我吗？”北冥缜在袖中捏紧了拳头，下意识抱怨出口。

听到砚寒清的道歉，北冥缜年幼的心灵便仿佛豁开一个缺口，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流了出来。

“那真的是忘记我在那里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北冥缜知道这个道理，可这一刻，他莫名想得寸进尺。

他其实没有为砚寒清的遗忘而委屈。

然而听见砚寒清略带紧张的声音，他便无中生有一种委屈。这种委屈好像很久以前就存在，现在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他便口无遮拦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能发作到什么地步，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般。

直到突然见砚寒清俯下身，他陷进一个有着淡淡草药味的怀抱里。

北冥缜惊愣地坐直了身体，感受到背后有一只手在轻抚，他心底隐约的烦闷仿佛都被那只手压了下去。

北冥缜有些疑惑，为什么砚先生在这样炎热的烈日下将他抱进怀里，他也没觉得热。

与此同时，他想起之前每次砚寒清的手指碰到他皮肤时，他都感觉有些凉。

北冥缜听见耳边的低吟声：“少爷，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极少有人如此认真地注意到他的心绪，北冥缜在这一刻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年纪轻，涉世未深，同样言语也匮乏。

这个怀抱没多久便离开了，清风挟着栀子花的香气从二人中间吹过。

北冥缜有些晃神，意识到鼻尖的药草味也被这阵风夺走了。

15.

夜里照旧是治疗时间。

北冥缜扎了针的双腿安分搭在床上，手里捧着书，在预习第二日的课业。

砚寒清坐在书桌另一边，同样在看书，仍然在寻找关于双腿不足的破解之术。

目前能想到的许多方法都试过了，砚寒清看着毫无起色的疗程，心底不禁忧虑。

小少年满怀希望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他不忍仔细回想。

砚寒清的视线从书上离开，不由自主望向靠在床头的北冥缜。

北冥缜双眼低垂，月光和着烛光越过他肩侧，与他的视线一同落到书上排列整齐的文字。

一开始，砚寒清只是看他性格认真温和，应该能给予很多关于北冥家少爷们的情报，所以不由自主对他多亲近了些。

但是频繁的亲近之后，砚寒清也逐渐体会到一些东西。

这个孩子，背负着难以说出口的沉重，那些沉重的东西，压抑着他，让他的心神跟身体一样，停留在那张安着双轮的椅子里。

“先生，怎么了？”

听到北冥缜的疑问，砚寒清回过神来，望着他笑了一下。

“没事。”

大敞的窗外，风把湿润的泥土味跟树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推进窗内。砚寒清听见北冥缜打了一声喷嚏。

他走过来，拉了凳子坐在床头边，拿背挡住一半的窗户。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北冥缜看的书上是什么内容。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砚寒清看了这几段文字，心下起意问北冥缜：“三少爷……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北冥缜回头看他，“不信。先生呢？”

砚寒清怔了一下，笑着看他。“我也不信。”

其实他是信的，但不想在月黑风高之夜多谈论鬼神之说吓到这少年。

北冥缜没有说话，嘴角微弯，把书翻了一页。

那一天下了雨之后，连续好几日又是大晴天。

砚寒清从一户人家走出来，刚结束上门诊治，走在大路上觉得那日光照得自己皮肤都要灼烧起来。他看了看侧边的小巷，里面有围墙和屋檐，阴凉的气息从箱巷子里透出来吸引他转换脚步方向。

他没走过这条巷子，不知道沿着往里走能否通向回春馆，也不知道是不是死路。只是一踏进巷子里，就被阴影下的湿冷拯救了。

他背着药箱往前，来到一个分岔路。凭直觉选了一条。

刚才走在路上偶尔能看见大门敞着，三三两两人坐在院内聊天，或是能见到门边栓着癞皮狗，见到门边养着一些自由漫步的家畜。

现在砚寒清选了这条路走进去之后，感觉这片地方格外寂静。往前再走几步，他发现地上有一堆东西，以为是什么杂物。但很快反应过来是个人躺在那里。

砚寒清走过去，蹲下身探那人的气息，随后松了一口气。

但他感觉这人气息微弱，便拿起那人的手腕把脉，忽然听见那人开口了。

“兄台……给我点吃的……救命。”

砚寒清愣了愣，很快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绿豆糕，放到他嘴边。

那人很快张口接住整块，嚼了几下便急急吞咽。

砚寒清观这人大概二十岁有余，身材微胖，衣着讲究，细皮嫩肉的不像买不起吃食的模样，按理说不至于生活所迫饿晕街头。

他扶起这位男子，好奇问道：“兄台何故昏倒在地上？”

那人抓着砚寒清的手臂，颤巍巍站起来，“谢谢您……唉……我好几天没吃上像样的东西了。”

“是有什么难处吗？”

这位男子仍是虚弱，“唉……我不是本地人，这几天来探亲，远方亲戚不给饭吃。”

“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唉……我那远方亲戚有自己的一套说辞……”

砚寒清心下有些诧异，但也无心过问人家家事，便扶着他的手臂，“兄台，我送你回去吧。”

“多谢……兄台尊姓大名？”

“砚寒清。”

“黄昉。”

砚寒清顺着他指的路扶他来到一处庭院。院内光秃秃的，只有几根劈过的松木平摊在地上。黄昉恳切邀请他进来喝杯茶，感谢他救命之恩。

砚寒清推脱不过，抱着药箱进门了。

他见室内家具物什布局奇异，周围四面墙都布了高高的书架，书架上堆叠浩瀚书籍，房子中央有一张方形桌子，上面只有一碗水。

“砚兄稍等。”黄昉跑去另一间屋子拿一壶茶和一个茶杯过来。

砚寒清接过茶，闻到罗汉果的味道，感觉自己此刻口干舌燥，于是抿了几口。

尽管茶已经凉了，但在这个闷热的季节刚好解渴。

黄昉看砚寒清肩上还背着箱子，热情地请他先卸下来，手上接过箱子时，有些好奇地问，“砚兄是？”

砚寒清点点头，见黄昉表情微变，有些疑惑，“黄兄，有什么事吗？”

“砚兄主要医治什么病？”

“多数疾病都可以。”

“心疾也可吗？”

砚寒清点点头，见他喜笑颜开，心中疑惑更深。

“黄兄……您是有何心疾需要治疗吗？”

黄昉摇摇头，“不是我，我怀疑我亲戚有心疾。”

砚寒清看庭院和屋内都无其他人的身影，心想他那位远方亲戚应是不在，于是询问黄昉，“您那位亲戚平时有什么症状呢？”

黄昉欲言又止，愣了了一下，很快走到门边。

砚寒清不由自主探头去看他要做什么。

只见他把门开了，很快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黄大哥——我给您带午饭来了。”

砚寒清站起身来，看见一个身影飘进了屋内。

进屋的是一位女子，一眼见到站在房中的砚寒清，愣了一下，“你是谁？”

旁边黄昉开口了，“这位是砚先生。今日救我一命的恩人。”

女子打量了一下砚寒清，微笑着走过来，打开手中的食盒，口中问道：“砚先生，您用过午膳了吗？要不要一起吃？”

砚寒清看见她瘦削的手伸进食盒内，拿出两碟嫩绿的素菜和两小碗米饭，摇摇头婉拒。“在下只是路过，还有要事，马上便离开了。多谢姑娘邀请。”

黄昉压低了声音抱怨，“阿莲……不是我说，就这些菜，我都无颜请客人吃。”他垂头丧气，伸手拉住弯腰要提药箱的砚寒清，拉到角落对他低声说道：“砚兄。您可好好帮我看看，我怀疑舍妹有心疾。”

“什么心疾？”

“您看见她有多弱柳扶风了吗，她成日只吃些清汤寡水的东西，我前几天买来红烧肉和大饼。她见了便犯恶心……那时她吐了很久，我带她去看大夫，大夫说身体并无大碍。我心中疑惑，左思右想，感觉她可能是心疾作祟才如此厌食。”

砚寒清回过头，见那姑娘正夹了一根菜叶，拿菜叶在一旁的茶杯里涮了几下送进口中，咀嚼了很久方才咽下。

砚寒清点点头，低声回答黄昉，“我见过类似的情形，厌食成瘾，多是为了追求美好体形导致……可令妹如此消瘦，怎么还会……莫非，令妹曾经比较丰腴？”

黄昉摇摇头，“从未丰腴过，以前至少还见她胃口正常，现在这样艰难进食十分令人担忧。”

“哥，我吃完了。您快过来吧，否则菜都要凉了。”姑娘放下筷子，唤黄昉过来。

黄昉无奈地笑笑，走过来坐好，“今日堂兄不回来用午膳？”

“您忘了吗？昨晚兄长跟您说过今天要出去上门教书的。”

“上谁家的门。”

“北冥府。您第一天来的时候在外边经过的大宅子。”

砚寒清本来想借机暂时离开，等晚些再来跟黄昉见面，现在听到人提起北冥府，好奇地回过头来。

姑娘抬起头望向站在门边的人，“砚先生，您真的不吃吗？虽然饭菜是粗陋了些……”

砚寒清慢慢走过来，“姑娘，在下冒昧请教芳名。”

姑娘站起身来，微笑道：“楚莲。先生唤我阿莲便可。”

砚寒清微怔，问道：“阿莲姑娘的兄长……可是楚申先生？”

楚莲秀眉一扬，惊讶道：“是。砚先生和兄长认识？”

砚寒清点点头，“我偶尔也会去北冥府看诊，与楚先生见过几次。”

“那太巧了。”楚莲抬手半掩笑脸，瘦骨嶙峋的手背上，皮肤薄得几乎能看见有几根血脉经络。

16.

砚寒清问了问楚莲为什么吃得少，得到含糊的回答也继续追问。认真之程度让楚莲都皱了眉头。

“先生……少食是有什么问题吗？”

“长久以往会影响身体，甚至留下不可逆的伤害。”

楚莲愣了愣，“可我觉得吃一点就满足了。”

砚寒清本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黄昉在门边对外喊了一声：“申弟，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门外有声音响起，“我是来取忘记的东西……怎么，有客人？”

砚寒清闻声便走出来，对着楚申作揖，“楚兄。”

楚申怔了一下，微笑道：“砚兄。”他疑惑地看了黄昉一眼。

黄昉便说起今天在街上被砚寒清救了的事情。楚申听了，赶紧转头来和砚寒清道谢，“多谢砚兄救了堂兄……堂兄素来锦衣玉食惯了，在这吃了几日清淡饭菜，大概是消受不起才会在外昏倒。”

黄昉在一旁眉头微皱，“你那是什么清淡饭菜……我一口就能吃光了，是不够吃的问题。申弟，你若是生活有难处，我会帮你。可你是镇上最好的教书先生，你那些藏书随便拿出一册都能卖高价，何以至此吝啬！”

砚寒清看黄昉是有些生气了，伸手轻拍一下他的手臂。

黄昉回过神来，闭口不继续说了。

楚申脸上仍然是挂着礼貌的微笑，没有一丝尴尬的情绪。“君子有道，一箪食一瓢饮，人在陋巷知足矣。”

砚寒清见他身形瘦削，站立在院中，仿佛随便来一阵风都能把他刮跑。

楚申拱手，“既是做客，砚兄请便，在下还需要回三少爷那儿。”他笑了笑，转身去院子角落取了一块松木，吹吹上面的灰，收在怀中便离开了。

黄昉对上砚寒清的眼神，无奈地叹了口气。

砚寒清回头，看见楚莲站在身后，正要开口继续说话。楚莲夺了先机：“先生……您是不是听了堂兄的话，以为我身上有什么不适，才一再询问？”

砚寒清点点头，直言不讳：“阿莲姑娘，您这样进食是不合常理的。为了贵体，请适当增加些食量。”

“先生不必劝了……这么多年我早已习惯了。”阿莲垂下双眼。

砚寒清愣了愣，“所以，姑娘曾经也是能正常用膳的？”

“不……那不叫正常。我是后来和兄长一起吃饭，才明白像兄长那样，才是正常的饮食。人，不应该为了食物失去节制之心。少食是一种美德。先生您认为这是错的吗？”楚莲秀眉微蹙，直直盯着砚寒清的眼睛。

砚寒清叹气，“姑娘是弄错了“节制”之意。”

“您若是不认同，可以去我和兄长开的素食斋看看。有许多人都是认可的。”

砚寒清见她十分固执，自己也不遑多让：“那我便去看看？”

黄昉愣了愣，抓住砚寒清的手臂，“哎呀，砚先生……别去了，说到底，就是申弟魔怔了。我怀疑就是申弟逼迫阿莲这样不食烟火的。”

楚莲听他这么说，骂道：“堂兄胡说八道，兄长怎么会逼迫我？我是自愿这样吃饭的。”

黄昉沉下气说道：“我早就想说了，申弟自己厌食就算了，也不让他人多吃些东西。我第一天来的时候，吃了两碗饭，他便又是冷嘲热讽，又是说些什么大道理。我可听不进。”

他说急了，伸手抓着砚寒清，对他说道：“砚兄，你知道申弟跟我说什么吗？他跟我说这世间还有许多吃不起饭的可怜人，我们这样生活优渥的就应该节俭，省去不必要的浪费。可我没有浪费，只是吃了几口饭就要被他念叨。这样的日子我真受不了了。”

砚寒清随声附和：“确实是过了。”

楚莲脸色苍白，气黄昉这样指责他兄长，“堂兄有什么不满，当面与兄长说就是了。对着砚先生抱怨半天，您不觉得有失颜面？”

黄昉叹了口气，“我是在和大夫谈论你兄妹俩的病情。要不是担心你们这厌食症，我早就拿上包袱回关中了。”

砚寒听着他们争执半天，最后终于是有些受不了，出声阻止，“好了，二位冷静下来。”

他转身面向楚莲，恳切问道：“楚姑娘，您能多跟我讲讲，这少食的乐趣所在吗？”

楚莲听他这么问，怔了片刻后，笑容回到脸上，“先生也开始认同了吗？”

砚寒清笑道：“在下是有些好奇了。”

黄昉皱着眉在一旁拉他，“砚兄确定要听吗？都是些强迫人的道理。”

砚寒清摆摆手，“黄兄稍安勿躁。”

楚莲回身去倒了新的一杯茶水请砚寒清坐下，眉飞色舞地开始说起少食的好处。

“这少食啊，一来，省下的粮食，可以捐给需要的穷人。二来，荤食都是经杀生而来的，吃荤便是累积罪业。三，若是平日不干什么力气活，理所应当少吃些。就算是干重活的人，也不应该多吃，否则肚子里积压食物，也不利于劳作。四，多食便是浪费……”

砚寒清一直认真听着，途中偶尔点头回应楚莲。

“……我兄长已经劝得很多人了，高到巡抚，低到县长，远近男女老少，不少人都开始认同少食之乐。对了，我兄长现在在北冥府上教书，他教的三少爷，小小年纪就被劝化了，从小抓起，这么多年保持少食的美德，多好啊。”

砚寒清听到这，突然打断楚莲的话，“姑娘，您说楚兄劝化北冥府的谁？”他有些不敢置信。

楚莲眨了一下眼睛，“那位不能走路的三少爷啊。”

北冥府的午后，庭院内面朝日光的树叶都散发着热气。

砚寒清提着箱子走进府里，与管家打了招呼，往北冥缜的院落走去。途中经过花园时，碰到了正在给池中鲤鱼喂饵食的二夫人。

二夫人见了砚寒清，微笑问起北冥缜的治疗情况。砚寒清含糊回答，犹豫了一下，开口问：“夫人，在下冒昧问一个问题。”

二夫人见他神色严肃，点头应允。

“少爷……是何时开始厌食的？”

二夫人微愣，顿了一下才回答他：“缜儿从小便吃得不多……不过，似乎八岁之后，就吃得更少了，有时候一天也不想进食。先生为何问起这个？”

砚寒清垂下眼睛，“少爷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充足对腿的回复也有助力，可他一直少食，在下有些担忧。”

二夫人听到这，让一旁的侍女扶着她站起来，低声艰难地开口：“不怕先生笑话，这件事是我做母亲的失职。”

砚寒清摇摇头，“夫人莫要责怪自己。”

“见他不爱吃东西，我曾经心疼他，一直劝他吃。缜儿听话，被我逼着乖乖吃了饭，但是后来几次都吐得厉害。我实在不忍心再劝了，只求他至少吃几口，只要不影响身体。这厌食症我也是请过大夫的，开了开胃补气的方子好像也没有多大作用。先生，您若是也能把他的厌食症也治好，那我……”二夫人说着，眼眶越来越红，手中捏紧了帕巾。

砚寒清惶然地笑道：“夫人不要伤心，在下会尽力。”

三冬在院内晒一些谷物，看见走进来的人影，高兴地站起身来，“砚先生。”

砚寒清轻拍三冬的肩膀，“少爷在做什么？”

“应该是在和楚先生学习。”

砚寒清一听见楚申这个人，心底便涌现强烈不适。他脸色一沉，在石桌边放下药箱，无声无息拐到窗边去听室内的动静。

也不管自己这一举动有多不得体，他现在只想看看楚申这个人到底是如何“教”北冥缜的。

宋皎

2022-01-07 13:24

17.

砚寒清耳边隐约听见楚申的声音。

“少爷这一下落得正好。”

“先生，您看我这张图……”

接着听几句，砚寒清感觉是再平常不过的气氛。他心底以为楚申对北冥缜是威逼利诱着让他做些顺他意的事情。

可现在，砚寒清甚至能听得见北冥缜略欢喜的语气。

袖中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手扶在窗棂边，在考虑要不要再接近些。

想起北冥缜的书桌正对着窗户，他还是放弃了。

他转身从窗边离开。回到房屋正面，沉默地在石桌旁坐下。

“砚先生，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三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边，砚寒清愣了一下，微笑道：“没事。天气太热了。”

三冬恍然大悟，“先生我去给您倒水喝。”

话音刚落，他便跑进了茶室。没过一会就端出一壶水来。

“先生，请喝。”三冬见砚寒清平常喜欢饮水，所以习惯给他用比较大的杯子。

砚寒清道谢，抿了几口水把茶杯放下。

三冬在旁边的石凳坐下“先生，今日怎么这么早便来了？您平时都是楚先生离开后才来的。”

“我今日看诊结束得比较早，觉得无聊便来了。”砚寒清看三冬的笑脸，想起了什么，伸手去药箱里拿出一块东西递到他面前。

三冬接过来，低笑一声，“是核桃酥！”

砚寒清摸摸他的头，“吃完记得多喝水，这天气容易上火。”

“那么砚先生是上火了吗？”三冬咬了半块饼，含糊问着，“感觉先生今天火气挺大。”

砚寒清无奈笑笑，纳闷自己的情绪居然会外露到让小小少年看出端倪。

“也许是了……回去给自己泡些清火茶。”他边说着，边留心听屋内的动静，依旧只是偶尔的谈话。

此时若是像之前一样，听见哪怕一次楚申用戒尺打北冥缜的手心的声音，他一定能毫不犹豫过去把门撞开。

可听起来楚申是循循善诱的，北冥缜是认真刻苦的。他找不到任何缝隙挤进去。

砚寒清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耳边忽然捕捉到房内东西落地的声响。

掷地有声的清脆，像木块掉了下来。他想起在楚申家中见到他抱了块松木离开，脑中出现的可能画面让他霎时呼吸一窒，起身走到房前推开门。

那一刻他为眼前的一幕惊诧，压在心底的怒气瞬间无处可去。

楚申站在北冥缜身边，似乎是在指导着什么。而北冥缜一手拿着刻刀，一手抓着一块有形状的松木，听见门边的声响，抬起眼来。

“砚先生？”

楚申闻言跟着看过来，微笑问道：“砚兄，是有何急事？”

砚寒清进退两难，只能强颜欢笑道：“我来找少爷有事，抱歉，打扰少爷学习了。”

“砚先生，我学完了。”他边说着边不着痕迹把刻刀和松木都收进了柜子里。

楚申拿起桌上的书袋，瘦削的双颊稍微鼓动，“无妨，砚兄有事便说吧，我正好准备离开了。”

砚寒清点头，伫立在门边，冷冷看着楚申。见他拿了东西，又弯腰低声叮嘱北冥缜课业的事情，之后才往门这边走来。

砚寒清没有给楚申让位，心想这么瘦的人，他挡了一半的门应该也能自由通过。

楚申走过来，肩膀和他堪堪擦过。

砚寒清攥紧了拳头，又很快松开。

等听见楚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对上北冥缜望过来的眼神。

“少爷。”砚寒清走过来，“我给你带了核桃酥。”

北冥缜抬眼看着他，“好，先生等我洗手。”

砚寒清按住他的肩膀，“少爷坐着吧，我帮你打水。”

他拿盥洗盆出去接了点水回来，看北冥缜认真洗干净手了，才想起自己的药箱还在外面的石桌上。

他转身端了水盆出去，自己也洗了一遍手，拿帕巾擦干后去拿药箱里的核桃酥。拿了一块，他犹豫了一瞬，又多拿了几块才回到房内。

他小心翼翼拗了半块核桃酥，还没自己掌心一半大，将其递到北冥缜手边。

北冥缜也轻轻接过，怕脆弱的酥饼碎了，很快送进口中。

砚寒清坐在旁边，认真看着他吃下，见他眉头舒缓，心想自己在穗玉轩排了两炷香的队是值得的。

北冥缜吃几口，喝了点茶，抬眼看砚寒清，“先生说有事，便是送酥饼吗？”

砚寒清点点头，见他嘴角沾了点碎屑，下意识抬起手指轻轻拭掉。

收回手，砚寒清试探问道：“少爷只吃几口吗，要不要把这块吃完呢？”

没得到回应，砚寒清细看发现北冥缜神色微愣，心想自己是不是逼他了。

“少爷若是吃饱了那便放下吧。”

北冥缜回过神来，“没事，可以吃。”

18.

砚寒清注意到桌上有些来不及清理的木屑。

想到刚才闯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场景，砚寒清问：“少爷刚才又在雕刻东西吗？”

“嗯。”北冥缜喝了一口茶，拿帕巾仔细擦手。他雕木头已经被砚寒清撞见过几次，现在仍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只能含糊回答。

砚寒清视线投到桌面右上角的一张纸，纸上画了一些物什。他倾身细看，看到画中央有毛笔勾勒的一把剑。

“少爷刚才雕的是这把剑吗？”

北冥缜点头，“嗯，雕得不好。”

砚寒清笑道：“好不好都没事。有喜欢做的事，过日子也是快乐的。”

北冥缜抬起眼看他，嘴角微微上扬。“先生说的是。”

砚寒清跟着他笑。心底感慨这小孩一开始还冷冷的，脸上也没多大表情。相处久了以后，偶尔像这样能见他展露笑颜，这个时候就总觉得心底有什么被抚平了。

“少爷，您以后多像这样笑笑好吗？”他见北冥缜松弛，说话便像哄小孩一样，语调都有些上扬。

北冥缜听见他这么说，嘴角的弧度慢慢放平了，脸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神情。仿佛发现自己在笑是什么不应该的事情。

“我是学医的，对一个道理十分明白。人的心境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身体的。少爷以后心情觉得愉悦，便多笑笑。对身体好。”

北冥缜点点头：“好。”

“先生，有什么喜欢做的事呢？”

砚寒清听他这样问，思忖一会，回答他：“治病救人。好像是这件事。”

北冥缜疑惑道：“先生不太确定吗？”

“从医多年好像一直都在专注做这件事了。我感觉自己应该是喜欢的。”砚寒清虽然是这么回答了，但心底好像没有十分肯定。他心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觉得这世界上除了从医之外其实还有更快乐的事情。他一直没时间寻找。

索性便把从医作为喜欢的事情。

午后的日光下沉，窗户被树影遮了半片。砚寒清跟北冥缜说了一会话，忽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北冥缜关切问道：“先生出诊累了吧。”

“就是夏乏了。”砚寒清揉揉呵欠后眼角的湿意，听见北冥缜开口。

“先生要去客房躺会吗？我让三冬去收拾。”

砚寒清赶紧摆摆手，“不必麻烦了。”

“或者……先生若是不介意，可以在这里躺下来歇会。”他说完，一手撑起身子往床旁边挪了一下位置。

砚寒清笑笑，手掌按在床上：“少爷平时坐在书桌前感到乏了也这样直接躺下吗？”

北冥缜点点头。

砚寒清回头看了一眼，这张床对于一个少年来说是大了。

不过这是出于让人方便坐在书桌边的考量，所以整张床的外延部分是经过拓展的。砚寒清的腿搭在床外，身子往后横躺下，头离床的另一边还有些距离。

“谢谢少爷了，那我便小憩一会。”

他揉了揉酸疼的眼角。心想自己今日又是上门看诊，又是去楚申家里见了一些事，这一天算是挺充实。

以前他可以不眠不休三日医治病人，现在他只是一日不午睡，便有些乏了。这一世本体是鱼，身体精力终究是比不上上一世的人身。

床单似乎是蚕丝面料做的，砚寒清舒展手心搭在上面，由手中传来的沁凉之意让他心平气和起来。

他的眼睛低垂，自然而然望向冥缜端坐着的背影。见他拿起笔，似乎在纸上画些什么。

北冥缜将白纸靠近窗边，借着午后合适的光，在纸上落笔。他想着刚才手中雕的木块，又在纸上空白的地方另起一份草稿，重新描绘一支仅在梦里出现过几次的剑。

梦里那把剑提在自己手上，剑身布满寒光和热血。

每每回想那个能闻见铁锈味的梦境，他便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涌动，血液仿佛都滚烫了起来。

可惜从梦中清醒后，他总是想不起剑身上更细节之处，怎么尝试在画上重现都只能令自己失望。

日头将将西斜，他放下画笔，叹了口气把画纸压好，看着窗外的树影出神一会。

床动了一下，北冥缜转过身，看见砚寒清闭眼熟睡的模样。

他忽然也觉得困了，犹豫了一下，在床的另一边躺好，跟砚寒清隔了点距离。

床帐阴影刚好盖在砚寒清低垂的睫毛。北冥缜睁着双眼注视对面的人，渐渐也闭上眼睛。

19.

“砚大夫，求您。救救……”

砚寒清在院子里分拣药草，冷脸无视一群俯首在地的宫人。

“若您不肯出山救人，朝廷便要亡了啊。”

“天下那么多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不去救。而要去救一位皇子？宫内任何一名御医都比我医术高超。不必再求了。”

“此等疑难杂症，宫廷御医一致肯定，只有您才明白解法啊！……若您执意拒绝，我们便要得罪了！”

砚寒清头也不回，拔高了声音：“你们若是不怕被传染绝症，就尽管来得罪。”

宫人们面面相觑，怔愣着齐齐起了身。

“瘟疫在李家庄盛行，前月在下去探诊之时不慎染上了。很可惜，我至今不知道何解，当今也还无人能研制出解药。现在你们大可去瞧瞧李家庄，但凡还剩一个活人。我立刻跟你们去都城治人。”话音刚落，砚寒清掀起袖子给他们看自己已经黑得乌青的半只手臂。

“这种疫病，从心肺入侵，蔓延四肢百骸，直至最后全身乌黑，一命呜呼。各位大人要不要与在下有难同当？”

“你……”为首之人似乎气极又怕极，脸都变形。

“治好了皇子又如何，这人世还有救吗？各位大人与其在此浪费唇舌，不如回去都城告诉朝中大人，如今人间死气沉沉，请他们不要再缩在温柔乡里不舍得入世。”

染了疫病的最后一天，砚寒清给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打扫干净，在夜幕下穿好新衣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一切的一切，像是跨越千山万水走到脑海中的回忆，又像一个单纯充满遗憾的梦境。

砚寒清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搭在床沿的双腿泛酸，他费力坐起身来，揉了揉膝弯。

黄昏的余晖射进窗棂，在地面投下一格格的影子。砚寒清看这天色，估计自己在三少爷床上应该已经睡了一个时辰左右。

他的脑海中还残留一丝梦里的感受，却不记得具体的细节。出神半天，他才轻手轻脚起身，给还在熟睡的三少爷盖了张薄毯，走到门外伸了个懒腰。

他看见三冬从院外跑了进来。

“砚先生您醒了？二夫人让您今晚留下来和少爷一起吃饭。”

砚寒清点点头，“帮我多谢夫人。”

由于北冥府上各个人口味和用餐时间都不同。一般来说，若没有碰上什么节日，大家都是在自己院内用餐。

三少爷的餐食都是一向都是量少清淡，今日却因为多了个人吃饭而丰盛了一些。

太阳虽然将要落山，但院内还是很亮。今天天气好，砚寒清提议在院子里吃，三冬觉得新鲜，赞同地将端来的菜在院内石桌上摆好。

三冬笑道：“少爷一直都是在屋内用膳，好像从来没有在外面试过。”

砚寒清笑笑，看了一眼北冥缜的碗，非常小巧。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二夫人让他留下来和北冥缜一起吃饭，主要目的应该是要让他看看北冥缜的厌食症可以怎么治。

砚寒清回到屋内，看北冥缜已经坐起来了，他在看着床的另一边好像在发呆。

砚寒清走过去问他：“少爷什么时候醒的？”

北冥缜很快转过头，“刚刚醒。”边说边揉揉眼睛，鼻音有些重。

“今晚可以让我和少爷一起吃饭吗？”

北冥缜抬起头，双眼在未点灯的室内也有亮光。“先生，当然可以。”

砚寒清在床边俯下身问他：“少爷，今天在院子里吃，怎么样？”

北冥缜愣了愣，“可以试试。”

砚寒清轻笑一声，弯下腰把北冥缜抱到轮椅上。

第一次在树下抱起北冥缜的那一天，砚寒清见他慌乱且有生气的征兆。之后相处久了，抱多了。北冥缜也没什么反应了，还会顺势抓好他的手臂让他抱得稳一些。

砚寒清把轮椅推到桌子边，自己在旁边的石凳上落座。

在石桌上吃饭，跟屋内吃饭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砚寒清见北冥缜时不时会望向周围的矮树和几乎要垂到肩上的芙蓉。

“少爷的腿恢复得不错，可惜还差很多营养。所以今晚能不能比平常吃多一些呢？”砚寒清边说着，便拿起桌上还未动过的筷子给他夹了一块豆腐。

北冥缜犹豫了一下，吃了半块豆腐，嚼了半天才终于吞下去。吞下去之后，他便看见砚寒清给他舀了半碗汤。

“山药排骨汤，对胃好。少爷喝两口。”砚寒清把碗放到北冥缜手边，“少爷喝之前记得吹吹。”

北冥缜端起碗来，心底有些莫名的感觉。

他拿起汤勺吹了几下，抿了一口汤，而后便把碗放下来了。

砚寒清看着他，疑惑道：“少爷，是不是不合胃口。”

“还可以。”北冥缜虽然这么说，手上已经把汤碗推到一边。

砚寒清一直注视他的神情，捕捉到他眼底一丝勉强。

“少爷觉得刚才的豆腐和排骨汤尝着是什么味道？”

“尝着还可以。”

砚寒清转过身子对着他，“少爷，有件事不知道我发现得对不对。若我说对了，您别生气。”

北冥缜好奇地点点头，“先生您说，我怎么会生气。”

砚寒清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少爷撒谎的时候，眼睛一般都会向下看。”

北冥缜愣了愣，搭在腿上的手收紧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低声再问：“少爷，您告诉我，刚才菜是什么味道。”

北冥缜犹豫道：“酸的。”

难道是天气热了，食材都变质了。

砚寒清眉头微蹙，自己夹了碟子里的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吃的时候却感觉咸淡适宜，甚至感觉盐还放少了。

“不酸啊，少爷……莫非是我刚才给您夹的那块酸？”砚寒清疑惑着，愣了愣，“少爷，能让我尝尝那半块吗？”

北冥缜怔了怔，“先生，可这是我吃剩的。”

“没事，我就吃一点。”砚寒清根本不介意。刚才北冥缜是用筷子把豆腐分成两半，然后夹了半片吃的，也不算吃剩的。

小孩比大人干净太多了。

他吃了那半块，发现除了比盘里的豆腐稍微冷一点似乎没有味道上的不同。

砚寒清喃喃道：“少爷为什么会觉得酸呢？”

北冥缜摇摇头，见砚寒清站起身要走。

“先生怎么了？”

砚寒清轻抚他的头顶：“少爷稍等，您先吃几口，但不要吃多了。我稍后回来。”

砚寒清去厨房的时候见厨子们都在打扫卫生，便不劳烦他们，自己亲自炒了个快菜，没有放盐，油也极少。等他端着嫩绿的菜回来了。见北冥缜安静坐着。“少爷试试这盘？然后告诉我什么味道。”

北冥缜虽面露疑惑，但也乖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菜叶。

砚寒清见他嚼了几下吞了，坐下来认真等着他评价。

北冥缜看着他的双眼，“有些……苦。”

砚寒清心中疑惑巨大，刚才菜出锅之时，他分明拿干净的筷子试过，没有放盐的菜叶虽然少了一些滋味，但是有天然的脆爽清甜。

他拿筷子也夹了一片菜叶再吃一次，依旧没发现北冥缜所说的苦。

砚寒清出神一会，反应过来之后舀了半碗汤喝来试试。

排骨汤有山药和排骨的鲜味，余味甚至有些泛甜。

砚寒清心下一沉，看了看桌上的菜，把其中一盘端到北冥缜身前。“少爷，试试这盘酸甜萝卜。开胃。”

北冥缜抬眼看了看砚寒清，“先生，那些菜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砚寒清表情缓和，温声回他：“没有。少爷试试吧。”

北冥缜夹起一条吃了一点，眉头微皱。

砚寒清凑近了问：“什么味道？”

“有点咸……还有点苦。”

砚寒清这下坐直了身子，惶然地看着桌上的美味菜肴。

他心底猜测到一件事，而且这件事好像越来越走向肯定。

这三少爷……说不定是味觉混乱了。

可为何一直没人发现。

他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所以一直在随便吃东西。

还是知道了，在勉强吃东西？

食量少归根到底是因为楚申的劝化，还是因为混乱的味觉？

北冥缜看见砚寒清沉下的脸色，担忧地问出口：“先生……您先吃饭吧。我是不是让您扫兴了。”

“不不……”砚寒清抬起脸来，“少爷……”

北冥缜见到他双眉微蹙，眼底忧虑极深，顿时心下一紧。他扶着轮椅把手靠过来，抓住他的衣袖。“先生，您到底怎么了？”

砚寒清的冷静慢慢被眼前这小小年纪却多灾多难的少年击碎，他看着北冥缜瘦削的手臂，忍不住伸手去握住。

先天不足，族中同辈都被疾病缠身，又遇见一个问题不小的教书先生，又是味觉混乱……

老天到底给这孩子设置了多少关卡。

砚寒清此时真是悔恨当初没有问清楚神仙如何在需要的时候召唤他出现。他现在非常想问问，北冥缜到底是怎么了，若是按照天界神律来看，是因为前世累积罪业所以今世要受遍折磨？

他自己前世贻误治病，导致昏君即位，天下民不聊生，铸下这样的大错尚且都有化为人形修错的机会，那北冥缜到底是为何？

行医十余载，他已经见过很多疾病，见过很多可怜的患者，本应该只剩冷静，逐渐对一切苦痛看淡。

但北冥缜是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了，在他眼里早就已经不单单是一名患者，也不单单是一个可能的修错对象。

饶是他心中惊疑再深，现在对着眼前小小少年，怜悯之感仍是压倒了一切。

20.

砚寒清回过神来，低头看到自己一边衣袖被眼前这少年攥得紧紧的。

垂眼间，他缓和了神情，慢慢松开北冥缜的手腕。

砚寒清发觉自己不能过度沉浸在情绪中。他需要弄清楚北冥缜的味觉混乱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遭遇什么事情造成的。

他有些疑惑，若是先天性味觉缺失，他是如何认得酸甜苦咸的味道？……

“少爷有没有从小到大都吃过的，明明是一样的食物，味道却变了的？”

北冥缜认真想了想，视线移到桌上的一盘清炒苦瓜，“我小时候记得……这是苦的。但是长大后好像发现它是甜的……有时候也是酸的。”

是后天造成的？

砚寒清悄悄松了一口气。

后天的问题比先天的稍微好一点。

尽管他目前也不知道怎么解决。

砚寒清把那盘苦瓜拿过来，递到北冥缜碗边。“那少爷不妨先吃这个菜。”

北冥缜夹了一片苦瓜，吃了几口，筷子便放下了。

砚寒清盯着他，“少爷，这次是什么味道？”

“咸的。”

砚寒清愣了愣，刚压下去的忧虑又升腾。一种可能的念头浮上来，他僵硬着手把刚才那盘豆腐又传过来，让北冥缜吃新的一块。

“什么味道？”

“甜的。”

砚寒清惊愕得忍不住站起身来了。

他本以为，北冥缜的味觉紊乱是有特定方向的。譬如苦的会吃成甜的，咸的会吃成酸的。那样他反其道而行之，至少能找到让北冥缜认为合适的味道。

可看样子，三少爷每次吃东西，极大可能都是随机的味道。

北冥缜看他这样的反应，头渐渐垂下去。“抱歉……先生……”

“少爷为何道歉。”

“我味觉不正常这件事，先生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母亲。”

砚寒清心底的疑虑化作愁苦汹涌。原来北冥缜是明白自己情况的……不，每次吃东西的时候味道都不一样，谁都能想到自己是怎么了。

“为何不告诉二夫人？”

北冥缜的手扶着轮椅，“我不想让母亲担心。我这副样子，已经让她操劳太多了。”

砚寒清垂眼看着北冥缜的脸，低声问道：“除了我，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

北冥缜抬起眼，轻轻摇头。

砚寒清肩膀松了下来，蹲下身问他，“那为什么少爷选择告诉我了？”

他看见北冥缜浅灰色的的瞳孔里，有自己的模糊倒影。

“因为我不想对先生撒谎。”

砚寒清伸手轻抚北冥缜的肩膀，“少爷是个很好的孩子。”他忽然忍不住说出一直想说的话，但更多是希望北冥缜明白，他小小年纪走到如今，把委屈往肚子里咽，这样确实已经很好了。

“少爷，以后像这样的事，若是不方便对他人说，便都告诉我吧。嗯？”

拥有了只有两个人才明白的秘密，砚寒清有些得寸进尺起来，但也是真心恳求北冥缜。他实在受不住见到一个乖巧的少年成日被沉重的东西压得抬不起肩膀。

北冥缜犹豫着开口：“先生不会嫌我烦吗？”

砚寒清笑笑，“不会。”

北冥缜垂下眼睫，郑重地点点头。

砚寒清起身来坐回石凳上，把菜都挪近：“味觉混乱也没关系，我们就一道道菜地试，直到少爷能吃到合适的味道。”

北冥缜抬起眼皮看砚寒清专注选菜的模样。

心底的不安感被抚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对着砚寒清说出自己藏了很久的秘密。

也许是因为砚寒清毫不留情戳穿他撒谎的习惯。

也许是自私的念头——砚寒清之于他，非亲非故，他把什么事情倾吐出来，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北冥缜心想自己在砚寒清看来，应该和以前医治过病患没有区别。

“先生……”

砚寒清拿着筷子，嗯了一声。

“先生对其他患者，也是这般有耐心吗？”

砚寒清轻笑道，“少爷是感动了？我现在还不算最有耐心的时候。”

得到答非所问的回答，北冥缜看了一眼他嘴角的笑意，视线很快垂到还散着温热气息的汤碗里。

他深切地明白自己在砚先生眼里，是个不足的少年。

他那日从北冥华宅院出来，更是直接在砚寒清面前展露任性的一面。

跟每次正视他的境遇便满目忧愁和同情的家人不一样。

他发现，砚寒清虽然偶尔也会因为他的事情皱眉头，但最后总能一笑而过。

总是如此，他便会幼稚天真地想一再试探，眼前这个人的耐心和温柔，到底可以持续到何种地步。

“谢谢先生。”

宋皎

2022-01-07 13:25

21.

后来北冥缜的确见识到了更有耐心的砚寒清。

砚寒清为了让他能多吃一些东西。三餐时间几乎都和他在一起，由此来得更加频繁。

而且每次为了寻找合胃口的菜，砚寒清总会不厌其烦地去厨房叫厨子多做几道不同口味的。有时为了不误饭点，甚至自己撸起袖子加入厨师们。

白天为北冥缜的吃食操心，夜里为北冥缜的双腿诊治。

砚寒清对三少爷的用心，府里上下都看在眼里，明里暗里都称赞他医者仁心。

有一天二夫人甚至亲自到回春馆道谢。砚寒清有些惶恐，说自己只是习惯对每一位患者用心，希望患者最终都能好好痊愈。

砚寒清对北冥缜的关切半分不假。

但他也明白，自己是有私心的。

他还记得修错之事，除了北冥缜，对北冥异、北冥华其他少爷也是投了不少关注。

在他照顾北冥缜的许多个日夜中，顺便也在观察四少爷北冥异的心疾。

北冥异白天时是天真烂漫的性子，晚上性格则变得淡漠，甚至也没有白天的记忆。砚寒清通过好几晚制造偶遇，也摸清了一件事，夜间的北冥异不是偶然出现的某个“人”，而是实实在在处在他体内的。

不知道是类似于一体双魂，还是记忆方面的混乱。总之他这段日子也成功让夜间的北冥异记住了他。

白天的北冥异和夜间的北冥异都混熟，那他就有机会循序渐进去研究这个心疾的根源。虽然他生平并非专攻这方面，但不得不尝试着展开治疗。

至于二少爷，因为几乎去学堂上课，白天见面的次数少，夜间也不见他从院中出来。没有太多机会接近。

虽然不知道这几位少爷到底哪位才是上一世因贻误诊治而病死的皇子，也不知道到底他们都具体有什么病，更不知道能否医治。

但砚寒清目前还是不紧不慢。

也许是知道还有十几年的光景。

或许是，目前的生活安逸平静，比上一世颠沛流离好过太多，他甚至有些乐不思蜀。

炎热的烈日逐渐黯淡，日光已经不比七月时那样灼人。

用完午膳，他跟往常一样带着三少爷出了宅院散心。

他觉得三少爷因行动不便很少出门，这样会让本就憋闷的心灵更加压抑。所以只要是个合适出门的天气，他便会带三少爷出来，看看晚夏依旧嫣红嫩绿的花草，看看蓬勃生长的大树。

三少爷确实有些变化了，砚寒清发现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比以前多，虽然他的喜悦仍旧含蓄，但砚寒清常常待在他身边，对于他的情绪变化是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

三冬这个时间要去跟着老仆们劳作，所以只有砚寒清带着三少爷出来。

砚寒清把轮椅推到了湖边，见有几只大鹅在水中游行。

他认出那只据说脾气很大的鹅，蹲下身去摸它高昂的头颅。

这只大鹅身上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这股骄傲。

砚寒清喃喃道：“好自信的一只鹅，不错。”

北冥缜坐直了身子，跟之前一样紧张：“先生不怕它忽然发脾气吗。”

砚寒清转头看他：“不怕，我以前经常和家畜待在一起，说来也奇怪，我都能和它们相处得很好。”

“先生是个很好的人，连它们都忍不住喜欢”

听见北冥缜这么说，砚寒清微怔，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子，“我也不是很好，也有人不喜欢我这温吞的性子……”话刚说完，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能在这孩子面前妄自菲薄，他应该以身作则树立一个自信的形象。

“少爷说得对，我确实是个好人，基本上多数人……包括动物吧，都喜欢和我相处。”砚寒清笑意盈盈说着，心底却一阵阵发虚。

他疑惑自己这样说，会不会又有自吹自擂之嫌，几乎是从自信走向骄傲了。

“嗯。我也喜欢跟先生在一起。”

砚寒清愣了愣，发虚的心忽然被三少爷肯定的话语充盈了。“哈哈哈……谢谢少爷厚爱。”

他是知道三少爷喜欢跟自己待在一起的。他在身边常常照顾他，见证他卸下心房又到逐渐信赖，很多东西他看得出来。

像这样看起来脆弱实际心底顽强的少年，其实缺失的就是细密的关注和柔软的关爱。

砚寒清觉得自己是暂时充当了叔伯的形象。

而且，砚寒清深以为自己的出现，是给了北冥缜有一双健康双足的希望。所以他总能在他眼底看到温热火种燃起。

彼此相处的温馨时光可能滋养了北冥缜心底干涸的裂缝，也同样让砚寒清深陷其中。毕竟他生性便喜欢替别人操心，这也是他从医的原因之一。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

砚寒清见北冥缜抬起头去望天上厚厚的云，附声道：“我也喜欢。多云的时候，天气没那么热。”

北冥缜转过头看他，“先生很怕热。”

砚寒清点点头。因为本体是鱼，他非常不耐热。所以前阵子在人间最热的七月，他走在路上都怕自己被烤成鱼干了。

像现在这个天气，尽管没有多凉快，至少也热得没那么恼人。

“先生，我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砚寒清弯下腰，笑道：“好啊，天气正好。我想想……要去哪呢……碧波湖的话上次刚去……我前阵子去采药，发现七定山山后有一处美景，还有好多野果。”说到这，他想起甜甜的野果也许北冥缜是尝不到的，于是很快转移话题，“……树木林草都长得稀罕。”

他这样说着，忽然感觉花花草草好像对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没什么吸引力。

砚寒清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抓住了，低头看见北冥缜浅灰色的双眼。“先生带我去那里吧。”

“好。”

北冥缜忽然松开手指，“可是山脚下的路不太平坦，推着轮椅会不会麻烦先生了。”

“少爷放心，我看过了，路还算平的。至少比二少爷院里还平。”

北冥缜听见他的话，忽然笑了。

砚寒清后知后觉也被自己逗到了，跟着笑出声。

22.

砚寒清找了些富有韧劲的树藤，缠在一起做了个草环。转过身，看到北冥缜指尖上托着一只小鸟，他正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摸着它身上的羽毛。

北冥缜看见这只小鸟晃了一下头，与此同时感觉头顶一沉。

“很适合啊。”砚寒清弹了一下草环上翠绿的枝叶，低头看北冥缜戴着草环的模样。

北冥缜虽然长相还比较稚嫩，但看得出五官端正。他平时白白净净，服饰飘逸。久而久之砚寒清就感觉他身上有一股芝兰玉树的气质。

砚寒清低头笑道：“少爷长大后肯定玉树临风，貌比潘安。”

北冥缜摸了摸头顶的草环，垂下眼，“先生过奖了……男子长得好没有用处。”

“怎么会没用？少爷，这种念头不可取。不论男女，甚至不论人还是其他生灵，你看见一些美丽的人或者事物，难道心情不会愉悦吗？”

北冥缜抬起眼望着他，没有开口回应。

被三少爷认真盯着，砚寒清想自己此时应该举例佐证，所以低头指了指北冥缜指尖上的小鸟。

“比如这只小鸟，就很美丽。”

砚寒清凑近了细看这只鸟，见它从头顶、背上到翅膀都披着鲜亮的灰蓝色，眼睛上有一条白色区域，像是它的眉毛。深蓝色的头和背之下，是雪白的羽毛。

砚寒清仔细确认了一下，“是白眉蓝姬鹟。”

“它确实很漂亮。”北冥缜稍微抬了一下手指。小鸟转动头颅，顺势靠在正低头观察的砚寒清脸旁。

砚寒清愣着笑了笑，“这鸟居然不怕人？”

“应是不怕先生这样的人。”

砚寒清转过头看北冥缜，“少爷又在开我玩笑。”

北冥缜摇摇头。忽然间小鸟支起翅膀飞走了，飞到溪对面的一棵树上，在枝头稳稳落下。

山脚这处的溪流十分安静，周边只有风吹过树叶间的沙沙声。

“能飞，很自由。”

“少爷是不是可惜人飞不了。”

“人可以飞。”

“何出此言？”

“我很早之前就在武籍中看见有一门基础功，名为轻功。轻功练到成熟可以飞檐走壁。虽然不能像鸟那样翱翔，但也算是能飞了。”

砚寒清点点头，“嗯，我在民间行医的时候有遇见过一些游侠。轻功厉害的，一跃便能上树。”

“先生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

“嗯。”

他前世跋山涉水，走到哪，哪有病痛，就试图伸手去抚平。这一处好了，他便走下一程。直到最后一趟旅程，他没能救到自己。

“那先生现在驻留在这里，是为什么？”

砚寒清站直身子盯着眼前的汩汩溪流，思忖该如何回他一个平平无奇的答案。

“因为我现在来到这里了。”

北冥缜抬起眼望着他，“所以先生还有下一程吗？”

砚寒清顿了一下，点点头。

他在这里修错完毕就要离开。回去天界，也算是下一程。

砚寒清感觉北冥缜突兀的沉默，转头看他。

只见北冥缜垂着眼睛，眉毛微蹙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砚寒清忽然想说笑一番缓解气氛，“怎么了，少爷是舍不得我吗？”说完感觉自己脸皮有些厚，明明他才和三少爷相识不过几个月。

“嗯。”

听见北冥缜的话，砚寒清靠近他的轮椅蹲下，“少爷放心，我还没那么快离开，还要把你治好……”他担心北冥缜听他所言以为他的腿要过很久才能好，赶快又补充，“还有其他少爷也健健康康，我才放心走。”

砚寒清说完，看见北冥缜伸手抓住他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臂。

“先生，有没有确切离开的时间？”

砚寒清没想到这孩子还较真上了，笑了笑，“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若是能快些我一定全力以赴，让少爷能早点好起来。”

北冥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若是好不了呢？”

砚寒清怔了一下，轻笑道：“怎么会好不了，少爷没信心了吗？”

北冥缜低头把手搭在腿上，“天生的事情要改变应该极难。”

砚寒清被他这几句话惊得心虚。

他的确有感受到，北冥缜的腿部其实在逐渐萎缩。扎针，敷药草，按摩都只能延缓萎缩的进度。他自己每次在北冥缜面前展现笃定，也不知是从哪来的信心。

但他明白在患者面前绝对不能说一些颓丧的话语，只要还有机会，他不肯放弃。

心虚之后心底便泛酸。

这么小小的少年，承受那么多，性子早慧，对自己的境遇也看得通透，实属难得。

北冥缜低头看着自己毫无动静的双腿，拳头逐渐捏紧。

眼前却忽然出现一个东西，带着清香。

“少爷试试这个果子。”砚寒清手里有一个绿色的果子，上面还沾着水滴。

“我刚才在溪水里洗过了，没事。”

拳头慢慢松开了。北冥缜伸手接过果子，犹豫着咬了一口。

砚寒清看见他脸上没有难受的表情，好奇地问：“什么味道？”

北冥缜吞咽了一下，回答他：“甜的。”

砚寒清开心地回过身，再去不远处的矮树上摘了一个果子，洗过后咬了一口，发现又苦又酸。

虽然忍不住皱了眉，但想到这次北冥缜吃果子的时候尝到的是甜味，嘴里仿佛也泛甜了。

北冥缜注意到他的神情，关切地开口：“先生觉得不好吃就不要吃了。”

砚寒清眉间松缓，举起果子又咬了一口，“好吃，少爷你也吃。”

宋皎

2022-01-07 13:26

23.

斗柄偏西之际，雨瓢泼而至，打在车盖上发出闷墩的声音。

砚寒清掀开侧窗的帷布看了看外面。大概半个时辰了，雨势仍没有减缓的迹象。

马儿驮着缰绳，跟马车定定站在树下。深绿色的树叶有些被雨滴砸落在地上，或是车耳边。

砚寒清很快就把帘布放下，把大雨中万物散发的湿润气息隔绝在外。

北冥缜又做了一个复杂非常的梦，他的手臂稍微挣扎了一下，忽然寻回神智。那一瞬回神时感觉鼻尖充盈着熟悉的药草味，隔着衣物能感知到肩旁搭着稍温的东西。

北冥缜抬起手，手指摸到那东西。

在淡淡的药草香中，他恍惚回过神，那是砚寒清的手。

砚寒清手指一动，低头看北冥缜：“少爷醒了？”

北冥缜睁开眼，发觉自己正枕在砚寒清腿上。

他缓慢坐起身来，听到外面仍旧是雨声，“先生，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砚寒清摇摇头，扶他坐稳，“不久。不过这雨一时半会好像也停不了。”

回城的道路泥泞，此时的雨势不适合出发。

砚寒清盯着北冥缜出神的侧脸看，“抱歉，少爷，我不应该带你出城。这个时辰少爷应该是要温书等楚先生上门吧。”

北冥缜整理自己的衣摆，“不碍事。偶尔有一天不循规蹈矩，也是新鲜。”

“而且，我要感谢砚先生带我出来散心……”北冥缜侧过身对着砚寒清，“我今天感到心情很愉悦。”

砚寒清无奈笑笑，“是吗，好像溪边是没什么好玩的，而且还遇上这样恶劣的天气，少爷为什么愉悦？”

北冥缜的手掌撑在砚寒清身侧，“因为跟先生说了很多话。”

砚寒清听他这般肺腑之言，不好意思地又笑了，见北冥缜倾身靠过来，伸手轻轻揽住他，“少爷觉得冷吗？”

“嗯。”北冥缜低下头，贴在砚寒清肩膀边。想起之前砚寒清不止一次说过，以后有什么话都可以尽管跟他说，他愿意聆听。于是他逐渐不想掩饰什么，当下是何心情，便直言吐露。

但有时，他会说一些违心之话。比如现在，“怕冷”的说辞。

虽然下雨，但毕竟也还是夏末，北冥缜并不觉得冷。

“是我的错觉吗，少爷似乎又长高了些？”

感觉自己头顶被砚寒清比划的手轻拂过，北冥缜慢慢坐直了身子。

砚寒清的手掌顺势落在北冥缜头上，又顾虑着什么，不动声色放开了手。

北冥缜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先生为什么喜欢四处游历？像现在在回春馆定居，不好吗？”

“相比以前风餐露宿，现在过得的确很好。”砚寒清笑容微敛，回忆自己上一世是如何做的选择，“少爷，不怕你笑话。其实我生性懒散，很容易在一些人和事的来往中感到疲惫。”

北冥缜点点头，“可先生还是选择做名游医。”

“因为于心不忍，”瞥见北冥缜疑惑的眼神，砚寒清继续说道，“这个世道……嗯，我是说我之前生活的那一个地方，上面的人将很多大事安排得妥妥当当，贴近民间的小事却马马虎虎。底层的百姓，没人能听到他们的呐喊。我选择到处走，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可我明白，我只是怀着不切实际的念头……说白了，是想找寻一种生而为人的意义。”

天地间只剩雨声，嘈杂的外界包围着这一方静谧空间，砚寒清不自觉就剖开自己，把一直以来心中所想的东西一点点说出来。等话音落下，他才发觉自己莫名其妙就说了这么多不知所以然的话，对于身边的小少年来说，或许太过深奥了。

北冥缜的神情没有多疑惑，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先生考虑之下选择的路很难走，但一直坚持下来，那便是有什么东西支撑着您吧。”

砚寒清点头，又很快摇头：“一路走过来，我仍是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我不想说看见病人痊愈，听见他们由衷的感谢那便是支撑我的东西。因为我的心情并非如此纯粹。”

砚寒清和他一问一答，恍惚间以为坐在身边的少年是彻头彻尾的成年人，说话都来不及顾虑容不容易让人理解了。

北冥缜不仅没说过一句不明白，还能就砚寒清的话问出他意料之外的问题。

等回过神来，砚寒清后知后觉发现北冥缜思想上的早熟，有些惊奇他小小年纪是如何明白那么多道理的。

雨滴坠地声逐渐减小，打在车盖上一声声间隔也被拉长。

“嗯，好像雨要变小了。”砚寒清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少爷，我们稍后可以准备返程了。”

北冥缜伸手把帘子遮好，“等雨完全停了再返回吧。”

砚寒清轻笑道，“好，少爷被困在这里不无聊吗？”

“不无聊。”北冥缜抬起眼望着停在对面的轮椅，“我平日被困着，也没有多难以忍受，而且现在不算是被困住。”

砚寒清抿了抿唇，有些懊悔自己刚才那句话，“抱歉，少爷。”

“为何道歉，不是先生把我困住的。”北冥缜侧头望着他。

砚寒清苦笑道：“我失言了……”

“先生不必歉疚，没有失言。”北冥缜的手指搭在砚寒清垂落的衣摆上，“我在这里没觉得被困住，只感觉自己是自由的。”

砚寒清愣了愣，笑道：“那就好。我害怕自己话太多，让少爷感觉无趣了。”

北冥缜摇摇头：“不会。先生很有趣……先生之前让我多开口说出自己的感受。我其实希望您也是，也可以多和我说一些话。”

看到砚寒清面露犹豫，北冥缜低声说道：“反正我只是小孩，您和我说什么，我都不介意……”

看到少年落寞的神情，听见那莫名低落的语气。砚寒清实在无法迟疑，轻轻点头：“少爷愿意听什么，我都说。”

24.

等雨停了，砚寒清驱车赶回北冥府，把北冥缜送回院内，等厨子做好菜，和他一起吃饭后便准备告辞。

今天是三少爷学习的日子，因为白天被雨困在城外，耽误了学习时间。所以今晚砚寒清暂时取消针灸按摩等治疗。

天色已经十分暗沉，砚寒清估摸着已经是戌时，他刚背着药箱走出院子外，小径上恰巧碰见楚申。

楚申手中拿着书袋，看见砚寒清便礼貌作揖，“砚兄。”

砚寒清回礼，“楚先生。”

楚申微笑一下，伸手从袋里拿出几本书，“砚兄，请问您现在时间充裕吗……不知可否拜托您一件事？”

砚寒清和楚申的关系不尴不尬，他本来也没有与楚申交好之意，打算也是和平常一样打个招呼便离开，未料到楚申会有事拜托他。

想到他们共同的联系就是北冥缜，砚寒清犹豫一下，以为是关于三少爷的事情，于是点点头，“先生但说无妨。”

“这是二少爷这几日落下的功课，不知砚兄方不方便代在下传给二少爷呢？时间不早了，在下想尽快和三少爷温书。”

砚寒清抬手接过那几本书，“举手之劳……只是，在下冒昧，楚兄不是三少爷的教书先生吗，怎么会有二少爷的功课？”

“太感谢砚兄了。”楚兄感激地鞠躬，“我平日也在居苹书院任教，今日是碰巧遇见同仁，他托我转交二少爷课业的。”

“客气了。”

“那在下便告辞了，砚兄请。”

“楚先生请。”

砚寒清回头看了一眼楚申匆匆离开的身影。视线落到手上几本书。见了二少爷那一次之后，他一直好奇，二少爷这跋扈的脾气是生性如此还是心疾，可惜没有正当理由去见面。

这次算是找到机会了。

他再次踏进二少爷院内，第一反应仍是忍不住观察院内各个景致摆设。院内有繁盛的秋水仙开着，有几处假山泻下涓涓清流，小桥屹立于院中央。砚寒清踏上桥望了一眼池中的鲤鱼。

“砚先生有何贵干？”

听见一声嘹亮的招呼，砚寒清定睛望去，看见是上次待在北冥华身边的小仆。

“在下冒昧叨扰，来给二少爷送课业。”

小仆愣了一下，凑过来说道：“谢谢砚先生，我等会交给少爷。”

砚寒清手里抓着书本，轻笑道：“还是在下亲自交给少爷吧，其实我还有话想和二少爷说。”

他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见二少爷，自然是要尽量见到本人。

小仆接书的手落了个空，“砚先生，少爷吃过晚饭歇下了，他嘱托过不希望任何人打扰。”

“少爷是身体不适吗？”

小仆下意识点点头，“是的。”

砚寒清把药箱摆在身前，“那正好让在下看看少爷的情况。”

小仆见砚寒清迈开步子要往房内去，脸色微变，冲过来跟着砚寒清。“先生请留步！您也知道二少爷的性子……四景不是吓唬您。”

砚寒清见小仆踉跄着差点要摔倒，抬手扶住他，耐心说道：“四景，没关系，我不怕二少爷的脾气。”

四景憋红了脸，欲言又止，手紧紧抓着砚寒清的衣袖，“先生，拜托您下次再来见二少爷吧。”

看这小仆仓惶的神情，砚寒清心中霎时疑云遍布。

这小仆常常跟在二少爷身边，对二少爷的脾气还如此就惊惧？

而且他们在这里拉扯也发出不小声响，怎么不听室内二少爷有反应？

砚寒清担心二少爷是身体不适得无法行动了，脱开四景的手就把房门推开。

二少爷屋内的布置十分繁复，连窗帘都镶嵌珍珠。布局巧妙，砚寒清拐了好几个圆门才进到像是卧室的地方。

四景一路不依不饶追着，直到见砚寒清进了卧室神情怔愣，才丧气地垂下双手。

砚寒清望了一圈卧房，看向床榻内，“二少爷……人呢？”

四景重重叹了口气说道：“少爷不在……先生您下次再来吧。”

砚寒清看了一眼窗格外昏暗的天色，“这么晚了，少爷还没回来吗？”

四景顿了顿，“少爷用过晚饭后便出门了。说是要采办一些东西。”

砚寒清看了看厅内的桌子，“在哪用的晚饭？”

“这里。”

砚寒清无奈笑笑，“四景是不是不擅长说谎？”

四景愣住，尴尬地辩道：“先生，我没有说谎。”

“若是在这里用膳，怎么会没有半点饭菜的余味？我看着屋内窗子闭得紧，应该不够通风吧。”看四景脸色越来越难看，砚寒清伸手把课业摆在一旁的书桌上。

“少年人贪玩是正常的，只是夜里还是要早些回家……四景可以劝劝二少爷。”

四景咬紧牙关，没说话。

砚寒清见他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缓了缓神色，“既然二少爷不在，那我下次再来拜访吧，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我不会和谁说的。”

四景抬头看了他一眼，“谢谢砚先生……”

砚寒清走出北冥府，抬头望见空中悬挂着一轮下弦月。

午后的大雨冲刷了大街小巷，现在地上还时不时有些水洼，人们走着夜路稍有不慎都容易把鞋袜都沾湿。

砚寒清小心避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不知不觉就拐进一个地势偏高的小街内。

夜里有不少商贩仍在摆摊，摊位上摆的东西比白日里的还要丰富好玩。砚寒清顺坡道走着，视线流转过几家卖小玩意的摊位。

最后好奇地停在一个摆了好些精美木雕的摊位边，吸引他视线停留的是摆在最左侧的一把木剑。砚寒清总觉得眼熟，于是询问过摊主后，伸手把剑拿了起来。

砚寒清仔细端详剑柄上面的纹样，忽然想起了什么。

“店家，请问这把木剑是您自己雕的吗？”

老板笼着袖子凑过来看了一眼，“不是我雕的，但漆是我上的。公子要买的话，一口价，二两银子。”

砚寒清一言不发盯着这把剑。

老板见他看得入迷，“咳……公子要是觉得贵了……可以说说您心中是什么价……”

砚寒清放下木剑，“抱歉，在下今日不买。”

“那您往后再来，这把剑说不定早就被人买走了。”

砚寒清恳求道：“麻烦老板替我留下这把剑。”

老板见他拿出一点碎银摆在桌上，立时摆摆手，笑眯眯说道：“那我便先收了公子的押金，帮公子留着明后两日。公子要记得再来，过时不候啊。”

砚寒清走出闹市，下了一个坡，发觉他这么乱走，是离回春馆越来越远了。

往前再走，他就要到碧波湖了。

碧波湖于他本体来说，算是家乡一样的地方。

砚寒清本想转移方向原路返回，却见不远处某个宅院前有三两少年聚着，或站或坐。

他的脚步硬生生转了回来。

因为他好像在那群少年中看到二少爷的身影。

那群少年见有大人过来了，警惕地压低了说笑的声音。

为首最高大的那位，脸色忽然铁青。

砚寒清轻笑道：“二少爷，好久不见。”

二少爷眉头微蹙，对旁边的几位少年摆了个手势，他们便悻悻离开了。

“砚先生怎么会来这里？”

砚寒清看了看周围，这条路十分僻静。“时辰不早了，少爷应该回家了。”

二少爷轻哼一声，抱起手臂，“砚先生，您现在是在唠叨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府里的老管家。”

砚寒清眼尖瞥见他手腕缠了几节布条，“少爷受伤了吗？”

二少爷神色一怔，很快放下手，厉声道：“先生少管那么多。”

夜晚，不归家的少年，受伤的手腕……

砚寒清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是既然亲眼看见了某些事，他一时是放不下的。

“我是治病的，少爷让我看看。您这布条包得不够好，太松了伤口容易感染。”

“我没有伤口！”二少爷避开砚寒清伸过来的手，“不要管我！”

砚寒清轻轻叹气，“少爷，您如此抗拒，让我怎么不管？”

二少爷脚步一转，很快跑到不远处。

砚寒清拔腿要跟上，却见二少爷回头皱着鼻子做了个凶恶的表情，“你要跟上来随便，但是你绝对跟不上我。”

砚寒清见二少爷瞬间不见人影了，紧张地追上去，“少爷！”

宋皎

2022-01-07 13:27

25.

这二少爷手长腿长的，精力又旺盛，一路上绕这绕那，甚至翻墙爬树之事都做出来了。

砚寒清背着药箱一路苦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少爷……少爷您再不停下来我就回府上喊人帮忙了。”

喊出一句无力的威胁，砚寒清望了望四周，竟然又看不见二少爷的身影了。

他竟然不知不觉跑到了碧波湖湖边。风声吹着杨柳簌簌，白日本就静谧的清寒亭伫立在湖中央，夜晚时显得更加孤寂。

他又扬声说道：“唉……那我先回去喊管家仆人们了。”说完，脚步一转要离开。

“不许走！”

砚寒清听见身后二少爷的喊声，心下有些得意，脚步不停往前走，还有加快之势。

二少爷追上来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直至伸手重重扯了砚寒清的药箱，“不许回去！”

当下反客为主的情况让砚寒清停下脚步，他想到药箱里还有药草和器具，怕二少爷把东西晃散了，便顺从转回身来，打算和二少爷好好谈谈。

然而在转身的瞬间，体内传来异样的感觉。

砚寒清低头去看自己异常发烫的手，惊愕地看到手背上面浮现出半透明的鳞片。他很快拿袖子掩住手背，心里惊疑，明明还没有到正子时，怎么会影响到人形？

“在想什么呢！”北冥华扯了扯药箱的背带。

砚寒清转过身来，故作镇定笑了笑，“少爷，您现在回去，我就不去找人了。”

二少爷紧紧盯着他，“你是不是以为抓住把柄了？我才不怕你找人！”

“那少爷为什么不继续跑。”

“我是嫌麻烦，跑累了！”二少爷完，松开抓着药箱的手，“我自己会回去，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劝。”

“嗯，在下的确是外人。若是换了大夫人在这，恐怕不只是简单地劝您，会非常伤心自己的孩子深夜流落街头吧。”“你说谁流落街头啊？”二少爷似乎被刺激到了，伸手重重推了一下砚寒清的肩膀。

湖边的小道路面比较潮湿，砚寒清踉跄了一下，惊诧于二少爷的力气。

“哼……弱不禁风的。你别以为你救了五弟和三弟，是府上的恩人，就能来这样教育我！”二少爷虽然身材高大，外貌看起来也比较成熟，说话却仍带着股浓浓的稚气。

“干嘛不理我？看不起本少爷吗！”

因为察觉到那份稚气，砚寒清一点也没觉得眼前的人棘手。他摸到自己手背的鳞片，感觉浑身皮肤越来越烫，喉咙也干渴，害怕自己忽然维持不了人形。此刻若是让二少爷知道他本体，往后日子简直难以想象。

但他没料到二少爷会伸手过来又推了他一把，下手比刚才还重。

且一下不够又要继续推。

砚寒清偏开身子躲避，然而躲不过足下湿滑，竟踩到湖岸边缘，猛然从岸边坠落到湖里。

掉下去之后砚寒清瞬间可惜药箱里好不容易晒好的药草，还有给北冥缜治腿的工具，这些东西都不能泡水。他挣扎着冲向湖面去找药箱，耳边忽然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下来了。砚寒清定睛一看，是二少爷游了过来。

二少爷伸手把他抓住，破口大骂：“你干嘛不站稳些！”

砚寒清忽然想起自己的手背上还有鳞片，而此时二少爷抓着他的手……

他很快挣开二少爷的手，看到自己手背上皮肤平整，当下才松一口气。

“原来你会游泳？哼，浪费本少爷力气。”二少爷抹了一把脸，愤愤转过身往岸边游。

砚寒清苦笑一下，往浮在水面的药箱游过去，抱住药箱很快从岸边爬了上来。

他看见二少爷湿漉漉地站在岸边瞪着他，笑道：“少爷，快回去换衣服吧，虽然天气热，但也容易感冒。”

二少爷轻哼一声抱住双臂，“我这个样子，要是现在回去被别人撞见了怎么办？”

“您若是担心别人看见，在下可以帮您探路。”

他和二少爷都顶着一身湿透的衣裳，一路走了小路回北冥府。

二少爷在府边找到一处矮墙，回头问砚寒清，“你会翻吗？”

砚寒清想起刚才一路追着他，见他翻墙时身手矫健，而自己只能束手无策绕开墙。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翻，但是可以试试。”

见二少爷抱起手臂看他，砚寒清把药箱放在地上，观察一下墙面，伸腿踩到某处微凸的石块，使劲往上蹬了一下。

砚寒清感觉有一只手托在他腿边，二少爷在他身后说道：“你先上去看看里头有没有人巡逻。”

二少爷使了点力气，砚寒清吃力地攀到了墙头，瞥见墙后昏暗寂静，于是回身低声说道：“少爷，没人。”

二少爷轻巧跃上墙来，落到院内。

砚寒清回头看一眼地上被遗落的药箱，犹豫后回头跟着跳进院子里。

二少爷把砚寒清推到前面，“小声点，你先往前走一段，没人就回头看我一眼。”

砚寒清看了看四周，感觉这处稍显萧条的院落看起来很陌生，但没有多问，只沉默地一直往前走，偶尔回头示意二少爷。

走出了院子，砚寒清发觉这是北冥府内湖的另一边。平日里他和北冥缜都在岸对面散步，还没涉足过这块地方，难怪他认为刚才的地方陌生。

走出内湖，砚寒清就熟门熟路地走着，很快把二少爷带回他自己的院子里。

二少爷拧了一把衣角的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四景闻声而动，从房内冲出来：“少爷您终于回来……”

四景激动的语气在看见二少爷背后的砚寒清时忽然又强行冷静下来。

二少爷冷声呵斥：“愣着干什么！没看到我什么样吗？”

四景激灵一下，冲回房内。

砚寒清跟着北冥华走进去，见四景拿出两条帕巾，先递给北冥华又递给他。

砚寒清接过帕巾草草擦了一下身上。

其实他们一路走来吹着夜风，身上只剩挥发不去的湿意了。

北冥华进到卧房去换衣服。转身嘱托四景帮砚寒清也找一件干净衣物。

砚寒清拱手道：“多谢二少爷，在下不用了，等会回到回春馆再换。”

二少爷的声音从卧房内传出来：“少废话！四景，去衣物间找一件给他。”

砚寒清不得不换上四景给他找的衣服，有些惊讶这少年的衣服穿着感觉没有窄小的紧迫感。

二少爷在卧房里唤他过来。

砚寒清疑惑二少爷的主动，很快进到卧房里。

二少爷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物，半湿头发垂在身侧，此时坐在圆桌边，一双明亮的双眼紧盯着他，“你……是不是会治一些怪病？”

砚寒清颔首，“确实有诊治过一些疑难杂症。”

“那你过来……”

砚寒清走到圆桌边，见二少爷抬起手腕。

刚才在外边还见到他腕间系了布条，现在却消失了。因此他手腕上的皮肤暴露在外。

看到北冥华的手腕，砚寒清怔愣一下，伸手托住看了看。

手腕皮下的脉象竟透着一股阴沉黑气，黑气萦绕着腕部的脉路，在皮肤上生成红色的几道纹路，看起来仿佛抓痕，十分诡异。

砚寒清惊诧问道：“少爷……这是？”

二少爷眉头紧皱，“我的手已经这样好几个月了……我以为是谁不要命趁我不注意在我手上乱画的，但是后来发现这些东西是长在皮肤里的。”

“可有觉得痒或者疼？”

“时痒时疼。”

砚寒清手指搭在二少爷脉间一会，神色微变。

二少爷看他脸色，语气烦躁起来：“是疫病吗？”

“说不准。除了觉得这块皮肤痒和疼，身上其他之处可有感到不适？”

二少爷摇摇头，“没什么影响，但是这怪东西让我心里毛毛的。”

“您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回家？”

二少爷愤愤收回手，“谁说我不愿意回来了。我只是花点时间教训一下嘴贱的人。”

砚寒清点点头，“二少爷先别过于忧心。我会尽快帮您想办法。这种症状我至今还没见过，还有您皮肤上这股黑气看起来……”

“什么黑气？……不就是几道线吗？”

砚寒清愣住，抓了他的手腕指着脉路周围，“在这里，少爷。”

二少爷低头费劲地观察，“哪里？你有幻觉吧。”

砚寒清见此时黑气仿佛更加强盛，几乎要盖过皮肤上的黑线。但他察觉二少爷是真的看不见那股黑气，心下惊疑，只能作罢放下他的手。

“具体从哪天开始有这些线，少爷可还记得？”

二少爷有些懊恼，“你让我现在想，我也记不得了！”

“少爷您尽量想一下，这很重要。”

二少爷拿手撑着头，苦恼得脸要皱成一团。

砚寒清在一旁等着他，希望拿到明确的时间，这样至少可以找找原因。

某个时刻，总算看到二少爷抬起眼皮来，“我想起来了……是和三弟吵架之后的第二天，那天刚好夏至。”

忽然提到北冥缜，砚寒清有些疑惑，但莫名就顺着二少爷的话追问：“当时为什么吵架？”

二少爷忽然捏紧拳头，“前一天我看见他和那个教书先生一起在偏厅用膳，就过去打了个招呼，顺便也坐下一起吃了点东西，那破先生一直宣扬什么节俭少食我听了就烦，我就反驳了几句，没想到三弟帮着那先生讲话，我气死了……”

二少爷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把四景都惊得走进来了。

砚寒清温声劝慰，“少爷别气，那三少爷是骂了您？”

他不信北冥缜会说什么重话，让二少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还气得浑身发抖。

“不记得了，反正他那样帮着外人说话看了就烦。本来身体就不好还被那破先生劝得越吃越少，我看他是被教的对错不分！”

“好了，少爷息怒。”

“那个教书先生我越看越不像个好人。你见过吗？”

砚寒清点头，“见过。今天他还托我把课业交给您。”

二少爷见桌上有几本书，登时伸手拂到地上，“四景，把这些玩意烧了！”

“是！”四景麻溜地捡起书本冲了出去。

砚寒清怔愣了一会才回过神，“少爷……您的课业怎么办？”

二少爷厌烦地偏过头，“那几本根本不是我的东西。我的课业都做好放书院里了。那个人肯定是上次见我和三弟吵架后怕得罪我才总是给我塞这些东西。之前我就收到过，里面都是些吃素抄经的学说，看不下去。”

听起来，楚先生给二少爷送书不是第一次的事情了。

砚寒清脑中各种事情涌在一块总感觉心烦意乱，尤其是对楚先生的疑虑，也越来越深。

从前段时间偶然进了楚申家中的所见所闻到现在二少爷提及此人便厌弃，直觉告诉砚寒清，楚先生绝非善类。

至少是个麻烦人。

可是如此奇怪的人物能在这府里担任北冥缜的教书先生这么多年，是如何站稳脚跟的？

他后来又安慰一通二少爷，见他脸色稍霁才起身告别。

砚寒清心底愈发不平静，脚步匆匆直往北冥缜院内去。

这一晚上的折腾让他差点忘却时间，他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楚先生应该已经教完离开了。

可进了院子里，透过房内烛光，他仍看见屋内一大一小的人影。

砚寒清放轻脚步，走近了，注意到大的影子忽然变了形，好像越来越大，几乎要不成人形。这诡异一幕让砚寒清揉揉眼睛，惊骇地踢开房门。

楚申果然还在，他手中拿着毛笔，抬起头看门口的人，“砚先生……有何要事，如此急慌？”

北冥缜坐在书桌边，视线越过书本惊讶地望着他。

砚寒清之前也是这样二话不说推门闯入，现在重蹈覆辙，一时也不知道能找什么借口了。

26.

砚寒清此时根本来不及思考闯进来的理由，他只看见楚申拿着毛笔的那只手正冒着黑气，丝丝浮着，在北冥缜周围蠢蠢欲动。

砚寒清高声说道：“楚先生，我有急事找您。”

楚申站直了身子，把毛笔放在桌上，“砚兄竟有事找我？稀奇，那我们出去说吧。”

北冥缜放下书本，眼神透着好奇。

楚申手掌轻拍在北冥缜手臂上，“少爷，您先别看书了，早些休息吧。今日实在是抱歉，让您学到这么晚。”

砚寒清咬紧牙关，眼睁睁看见楚申手上的黑气一寸寸从北冥缜的手臂攀附到肩膀上。

楚申手腕一痛，惊愣地看向忽然抓住他的手的砚寒清。

“砚兄？”

北冥缜坐在原地，从砚寒清进门到现在，他的视线便从来没从他身上移开过，所以将他此时紧张惊惧的神情都收在眼底。

“楚兄，我们先出去吧。”砚寒清抓住他手腕的时候，身上那股异样感又升腾起来。

恍惚听见北冥缜在身后问了几句话。

可砚寒清无暇顾及，只想着连拖带拽把楚申带出院子。

院子外面寂静得只剩下蝉鸣，微风拂过树丛，穿过他们身边。

砚寒清松开手的时候，楚申皱着眉头看他。“砚兄今日为何如此失常？”

砚寒清来之前本来还想试探试探楚申，然而刚才亲眼见到的怪象让他难以平静下来，当下连试探都不想试探了，只颤着声音问他：“楚申，你到底是什么？”

如果是妖怪，他这样唐突质问，该如何自保？

在他直接问出问题之后，才开始忧虑这件事。

但是转念间他想起自己也是个妖怪，莫名又少了几分恐惧。

楚申愣了一下，笑道：“砚兄，在下听不懂您所指为何？在下是什么？……”

砚寒清的拳头在袖中捏紧，“好，我换个问题，你刚才想对三少爷做什么？”

“我只是想劝他早些休息……这有何不妥？”

砚寒清见他满脸无辜，忍无可忍地抓住他的手，抬起来，指着他手心的黑气。“那这个黑气如何解释？”

此话一出，砚寒清看到楚申脸色果然一下就变了。

楚申飞快闭上手心，欲言又止，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含糊问出口：“砚兄看得见？

砚寒清仔细观察他细微的神情变化，打算做好准备，他若是发难，能提前离他远一些，“看得见。”

楚申怔了一瞬，眼色沉下来，嘴角微扬，“那砚兄也不是凡人了？”

“你先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又想对三少爷做什么？”砚寒清故作镇定质问着，实则感觉到抓着楚申的时候，他体内那股灼烧感越来越剧烈。

他直觉楚申的黑气是和他相克的。

楚申惊疑地望他：“砚兄既然看得见……您也是赎罪者吗？”

砚寒清听到他莫名的问句，不动声色放开楚申。“我不是。”

楚申托着下巴思考，“那您是修错者？……还是受罪者。不对，受罪者一般看不见这东西。”他看砚寒清十分沉默，只拿一双深褐色的双眼盯着他，忽然有些无措地继续说道：“砚兄该不会是……仙人？”

砚寒清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楚申仔细瞧他，发现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暖光，心神忽然不宁起来，当下态度都变得谦卑了，“真是仙人！抱歉，因为之前一直都是另一位仙人出现，今天在下难免有眼无珠……在下是赎罪者。”

砚寒清不知道楚申是对他下了什么结论，为何忽然态度大变。也对刚才楚申喃喃的一些话感到云里雾里，但砚寒清观察他的神态，又感觉不似作伪。

“所以你对三少爷做了什么。”

第三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如此在意，是因为他看见那股狰狞的黑气仍然萦绕在楚申手边，就会不自觉联想到北冥缜身上的病症。

楚申低眉顺眼地说道：“仙人，在下一直在尽心尽力教导三少爷。”

砚寒清见他答非所问，头又开始疼了，只能顺着他之前的话问：“你赎的什么罪？”

楚申抬起眼看他，“仙人……不知在下的罪孽？”

砚寒清现在才渐渐笃定，原来楚申是将他看作仙人了。

砚寒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发觉自己周身居然笼罩着一圈光华，心底虽然惊疑四起，但也只能将计就计，回忆之前自己所见的那位仙人是如何说话的，抬起脸硬着头皮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重要的是你是否忘了自己的罪孽？”

“不敢忘！仙人，在下前几世都犯了暴饮暴食……奢侈浪费的罪孽。这一世正努力赎罪……”

砚寒清越来越惊疑，可口中只能顺着质问：“你可知你赎罪到什么地步了？”

“这……上次另一位仙人说我今世直到死都要赎罪……否则下一世入不了轮回。”

砚寒清脑中快速飞过一个念头，犹豫着说道：“你犯的是暴食罪，所以这一世节俭少食，可是为了赎罪？”

砚寒清看见楚申看过来的眼神带了怀疑，心底猛然发虚。

是看破他不是仙人了？

“仙人莫不是说笑……我赎罪，不单单是自己要节俭少食……还要为这世间省下无数粮食……所以才建了素食斋……才苦苦劝说他人少食。”

砚寒清呼吸沉重起来，艰难问道：“那三少爷少食可与你有关？”

楚申摇摇头，“有一定关系……但不全是我的劝说。三少爷本身便不爱吃东西，他不是味觉混乱吗？”

砚寒清心下惊愕，面上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怎知他味觉混乱。”

楚申轻笑，“因为我了解三少爷的身份。”

砚寒清此刻深陷泥沼，伸手抓不住任何东西，可仍是要乱抓。

“三少爷是什么身份？”

楚申抬起眼，见砚寒清神情冰冷，面上是不似人间凡物的样貌，犹豫着问出心中疑惑：“仙人今晚多句疑问，是否是来考验在下的？”

砚寒清将错就错假扮仙人到底，“算你悟性高，所以你最好如实回答。”

楚申连连点头，“好……好……”

砚寒清冷静地重复问道：“三少爷是什么身份？”

楚申眉眼低垂，顺从回答：“是受罪者。且是无穷尽的级别。”

砚寒清不太明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只听了“受罪”这二字，心就猛然收紧。

“为何是受罪者？”

“仙人，再详细一些在下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几年作为三少爷的教书先生陪在他身边，见他多灾多难……我猜三少爷恐怕是因为前几世累加的罪业过于深重，所以今世便是要受尽苦头的。”

听见楚申的话，砚寒清有些站不稳，但勉力要求自己身形坚定。

“我再考你……何为赎罪者，何为修错者……何为受罪者。”

听到这种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楚申谦卑地低下头，对答如流。

砚寒清站在原地听完楚申的回答，愈发感觉体内因为接触黑气而炽盛无比的火焰都要熄灭，只余冰冷的朔风。

这一世拥有人形之后，在人间过了许多日子。有时他会对这个世界真假存疑，因为太多事情与前世迥异，无论是地界、人文历史还是医学知识。

他有时候恍惚总觉得自己活在幻境中。

今夜楚申的话，他仍不敢定真假。

可是可信的余地太多。

砚寒清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楚申分开的。

最后好像是严厉地要求他今世赎罪也不要为祸他人。

不知道楚申能否听得进去。

砚寒清回过身走进北冥缜院子内，此时已经不再需要扮仙人套话，当下便失了神，脑中不停回荡刚才楚申所言。

这世间除了凡人，有三种注定不安生的身份。

修错者，这一世修正错误即可升仙。

赎罪者，这一世赎够罪孽，才能有下一世轮回。

受罪者，视前世累积罪业来承受灾厄，且承受足够灾厄后，永世不得轮回。

砚寒清知道自己是修错者，因为楚申关于修错者所言几乎都与他经历的符合。

可他还是不信北冥缜是受罪者。

他前世的记忆里，北冥缜是西北都统。而且在民间诊治偶尔有几次听到别人提及北冥缜，都是夸赞他年纪轻轻骁勇善战，也甘于寂寞坚守边疆。

今世沦为受罪者，到底是累积了什么罪业？

他此时十分想把仙人召唤出来把所有疑问都问个究竟。北冥华手腕上的黑气是什么，楚申手上的黑气他也是没有弄清楚，而北冥缜受罪者的身份更令他难以接受……心境犹如一团乱麻，纷杂心绪也找不到任何去处。

可是任他在神识中如何喊仙人，周围都是一片寂静。

砚寒清低头看自己手背的鳞片，皮肤周围的光华仍然存在。他猜想大概是因为仙人留在他体内的魂气受到影响了。

体内异样灼烧感越发剧烈。

他隐约听见打更人的敲击声，幡然醒悟地站起身来。

今晚在这毫无知觉耗了太多时间，竟然要正子时了，还没泡水！

可北冥缜院内别提水池了，连水缸都没有。

砚寒清忽然想起北冥缜房内屏风后的浴桶，立刻冲进了房间里。来不及管坐在书桌前的三少爷是何反应，他拐到屏风后见浴桶内还有水，摸了一把也是冷的，毫不犹豫便跳了进去。

27.

他从进房到跳进桶里都闹了不小动静。

水声安静下来的时候，他立刻听见北冥缜询问的声音远远传来。

“砚先生……您怎么了？”

砚寒清高声回答他：“我……我没事！少爷，您稍等我出去和您解释……”

北冥缜说道：“没事，您不用这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砚寒清安静蹲在浴桶内，看了看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裳。忽然才发现自己一直穿着二少爷给的衣服，这下慌不择路的，把衣服都浸湿了。

外头忽然传来一些动静，然后有轮椅轮子滚动的声音，砚寒清愣了一下，“少爷，您自己坐椅子里了？”

“嗯。”

他明分明记得刚才北冥缜好像是坐在床上的，若是坐在床上，怎么能靠自己的力量挪进轮椅中。

除非是……北冥缜的腿相比以前好多了。

他心下忽然有些惊喜，手靠在浴桶边缘，隔着屏风问：“少爷要过来吗？”

“可以过来吗？我担心先生是遇上什么问题了。”

砚寒清只想快些看看北冥缜，“我没事的。少爷过来吧。”

过了一会，砚寒清看见北冥缜扶着轮椅进到屏风这边来了。

屏风后没点烛火，光线十分昏暗。

砚寒清见到北冥缜穿着单薄的衣衫，脸上是一副疑惑的神情。

“砚先生……为何突然要泡进桶里？看样子也不是要沐浴。”

砚寒清苦笑，脑中在费劲地思考如何回答北冥缜。

“少爷……我有一种恶疾……就是每夜这个时候必须泡水。”或许是看北冥缜年纪轻，对他信任度高，砚寒清没有想太多，只说出这样是对但又不太对的回答。

看北冥缜的神情，并不知道信了几分。

“那先生……我去叫三冬另准备一桶水。”

砚寒清摆摆手，“不必了……我是因为今天来不及回到住处泡水才来惊扰三少爷了。”

他见北冥缜欲言又止，神情有些奇怪，于是追问道：“少爷有什么想说的？”

“先生……这桶水是我刚用过的。”

砚寒清看见北冥缜说完这句话之后脸色很快泛红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泡的是什么水，就算是北冥缜用过的，看起来还是挺清澈。

只是他是第一次见北冥缜有这样的神色，平时稍冷的白净面庞，现在宛如一朵灿烂的月季。砚寒清觉得十分新鲜。

同时，心底莫名像被什么什么刺了一下。

他想起刚才关于受罪者的事。

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

北冥缜见砚寒清眉头微蹙，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手指就不自觉在袖中收紧了。

“抱歉，先生……我让三冬再换一桶新的水。”轮椅方向一转，要从屏风这边出去。

“少爷，”砚寒清叫住他，“不用换了。”

他见北冥缜依旧不回头，“少爷，真的不用换了。我泡一会就好了。”

北冥缜回过头犹疑看他，脸颊已经恢复雪白色。

“真的，少爷别走。”砚寒清轻笑，“我哪会嫌少爷呢？少爷用过的水也很干净，而且还挺香……好像是桂花的味道？”他低头，看见盆中确实有一些桂花的碎屑。

砚寒清没听见北冥缜说什么，抬起眼皮看他。

发现他的脸颊此时又披上了霞色。

砚寒清无奈笑笑，在心底不由感叹还是少年人脸皮薄，年岁一长可就没那么多能感到难为情的事情了。

“少爷怎么了？”

“没事。”北冥缜很快回答。

“先生为何……穿的衣服，好像是二哥的。”

砚寒清低头看了看贴在皮肤上的几层衣物，苦笑一下，组织组织语言，将今晚和二少爷的事情简单说了一番，略去二少爷手腕上有黑气的那段。

北冥缜专注听完他所说的，有些惊讶，“二哥竟然和先生相处得不错。”

砚寒清低头靠在浴桶边缘，“唉……二少爷大概看我是外人，所以没为难什么……不过，经过这一晚我认为二少爷确实不是坏孩子。”

北冥缜点点头，“二哥人不坏。”

砚寒清笑笑，“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

他后来又和北冥缜闲聊一番，等到泡水的时间足了，看到自己手背皮肤没有鳞片，才放心地从水中站了起来。

北冥缜拿一旁架子上的长帕巾递给他，“这是三冬每天都会换新的，先生用吧。”

砚寒清道谢，接过帕巾却不知如何擦起。

他这身体连带衣物都是湿漉漉的，好像擦了也白擦。

北冥缜也反应过来了，轮椅一转，“先生稍等，我去给您找干净的衣服。”

砚寒清轻轻扶住他的椅背，“少爷，我来找吧。”

北冥缜点点头，由砚寒清推着，推到放置衣物的木柜边，他探身翻找出一件稍新的白色薄衫递给砚寒清。

“先生，这是今年新做的衣服，我穿着还有些宽，您可以试试。”

“好。”砚寒清拿着衣服在身前展开，给自己简单比了比，心想应该穿得进，于是把这新衣服放在一旁的软凳上，伸手解开衣襟扣子要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

北冥缜坐在一旁，迟疑半天才问道：“先生在这换吗？”

听到北冥缜的疑问时，砚寒清上身已是赤裸，他看了看自己手上还在滴水的衣物，“抱歉少爷，我忘了……在这换衣服会弄湿地板吧。”

“没事，先生在哪换都可以。”

砚寒清看了看地上已经滴了水渍的地板，“好，那我等会擦干净就好了。”

北冥缜点头，眼睫低垂，望着砚寒清倒映在地上的影子。

不过一会，听见砚寒清轻叹口气，他又抬起眼睛。

身前画面猝然落入他的双眼。

砚寒清的皮肤很白，身材消瘦，骨架比少年人宽大一些。

他弯下腰把湿衣服堆叠在地上时候，背后脊骨宛如一条清瘦的龙，从后颈蜿蜒到腰下。

砚寒清拿起刚才的帕巾去擦身上的湿意。

白皙皮肤上的水珠是如何被那块帕巾吸收、拭掉的，北冥缜看得一清二楚。

28.

砚寒清换好衣服，动了动手臂，发觉有些窄，不过倒也能穿上，只是腰间系带得松一些。

他低下头和北冥缜的双眼对上，忽然想起刚才的黑气，立刻靠近了看清楚，虽然眼见北冥缜身上好端端的，没有任何异样，但还是不放心地问一句：“少爷，您现在有觉得身体不适吗？”

北冥缜被砚寒清忽然的紧张感感染了，开口时磕磕绊绊，“没……没有。”

砚寒清叹口气，“没事就好。”

北冥缜近距离看着砚寒清密且纤长的眼睫毛，“先生为何突然如此担心？”

砚寒清低下头，又抬起脸来，面容上的阴翳都一扫而空，“没事，少爷……时间很晚了，少爷今天又是出去走动又学习到深夜，应是觉得疲了吧？早些歇息。”

见北冥缜没开口，砚寒清的手从他肩上垂落，搭在轮椅扶手，恍惚想起刚才北冥缜自己坐进轮椅的事情。

“少爷，您的腿是不是好些了？刚才居然能自己坐进轮椅里面了。”

北冥缜摇摇头，“先生，我……其实一直都会自己下床。”

砚寒清愣了愣，以往他总是习惯搭一把手把三少爷抱进轮椅中，久而久之，他竟产生了错觉，以为三少爷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自理。

他无奈地笑笑，“抱歉，少爷，看来之前都是我自作主张了。”

北冥缜摇摇头，“先生不必道歉。”

砚寒清把轮椅推到床边，手从轮椅上移开，“那少爷现在自己回床上吧。”

他不好意思再把三少爷看柔弱了，心想以后能三少爷能自己做的事他最好不干涉。

北冥缜点点头，伸出手支在床沿，撑着手臂弯下身想爬上去。

但还未使上力气，身体就忽然被抱起来，稳稳送到床上。

北冥缜怔愣地回过头，看见砚寒清满是歉意的笑容，褐色双眼俯视着他，充满了湿润的感情，他在每一个觉得他命运可怜的人眼里，都见过。

“少爷，我在的话还是让我发挥作用吧。”

砚寒清心意转变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饶是心底再明白一些道理，他也见不得北冥缜吃力的模样。

所以当场便自己推翻了自己的决定。

北冥缜调整一下坐姿，抬起眼睛看他，“先生要回去了吗？”

砚寒清点点头，“少爷，明天再见。”他刚站直身子，见北冥缜蹙起眉头，一下便走不动了。

“少爷怎么了？”

“先生，这么晚了……不如就在这里过夜。”

砚寒清愣了一会，在床边挨着他肩膀坐下，轻笑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床很大。”北冥缜边说话边用手臂撑在一边挪出位置来。

砚寒清在床头烛光下看见他的眼神，心里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即点点头，“少爷不嫌弃的话，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去把房内的烛火都灭了才回到床边，轻手轻脚躺上去，不想挤着北冥缜，就侧身躺在床的最边缘。

北冥缜也侧躺着，视线前方是砚寒清的躺下的背，窗外月光穿过帷帐，只剩微弱的光晕洒在砚寒清的腰际。

“先生，我睡不着。”

砚寒清应了一声，很快转过身来，换个方向侧躺。

即使逆着月光，北冥缜也能清楚砚寒清脸上的神情，那张脸虽然从眼睛到鼻子都是安静的，但看起来同样缺乏困意。

这副模样稍微打散了北冥缜强拉着砚寒清和他说话的愧疚心。

“先生，您是不是不喜欢楚先生？”

砚寒清愣了愣，没想到北冥缜会说起这个话题。他看着北冥缜晦暗不明的表情，迟疑了一会才开口，“少爷从哪看出来不喜欢的？”

北冥缜思忖一会，低声答他。“表情，还有……称呼。楚先生唤您‘砚兄’，您却一直叫他先生。”

砚寒清不置可否，只微微笑着，“少爷是很细心的人……不负名中的“缜”字。”

北冥缜眼睫微阖，“可许多人都说我耿直快语，过于笃实。”

“少爷有时说话的确直接，可我认为更多时候，您是把一些话藏在心底没对人说出来。”

北冥缜听见他低沉的笑声，恍惚感觉胸口凭空生出一簇火苗，听见火中枝干烧灼裂开的声响。

砚寒清注视着他黑暗中浅灰色的眼眸，“少爷如果腿好了，想做什么呢？”

“大概是学武功。”

“学了以后呢？”

“不知道。”

听见北冥缜的回答，砚寒清有些意外。他以为按照北冥缜坚毅倔强的性子，对于将来的志向是笃定的。

不过他将心比心就可以稍微理解。

这孩子也许是怕自己的腿治不好了，所以不敢想得太远。

北冥缜沉默了很久，久到砚寒清忍不住细瞧他，看他是不是睡着了，却忽然听他开口道：“如果学好武功……我可能会去找砚先生。”

砚寒清伸出手臂枕在自己脑后，意外道：“找我？”

“嗯……也许到时候不知道先生游诊到何处了。但我也希望能再见到您。”

砚寒清忍不住笑笑，看着北冥缜晶亮的双眸，想抚摸他搭在身侧的柔顺头发，却抑制着手指，“少爷如此认真……”

他不知道北冥缜是不是一时少年意气说出这些话，但见他眼神诚恳无比，此时若是不把他的承诺当一回事便是轻视了他的念头。

可砚寒清没忘记自己今世是何物，若是前世，遇上这样的少年他会欣然应允。

但今世他修好错便不能继续存在。

思及此处，砚寒清的眼神便闪躲起来，他有些羞愧，无颜面对三少爷的承诺。

也怜悯，三少爷今世若真是楚申所指的受罪者，今后会如何？

砚寒清十分希望楚申说的话有半分是假的。

砚寒清思虑一会，艰难地问出问题：“少爷，您以前都受过什么苦？”

他魔怔地想确认北冥缜之前都受过什么罪。

北冥缜怔了一会，“为何先生忽然问这样的问题……您是觉得我……觉得我可怜吗？”

砚寒清忍不住支起上半身解释，“没有……没有同情少爷，只是想了解少爷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我也记不得了。”

北冥缜轻轻翻身，平躺着，“什么算受苦，我有时分不清。”

“像您味觉失调……或者像是一些倒霉的事情。”砚寒清知道自己是为难北冥缜。任谁都不想记起受苦的过去，更何况这个少年的心思意外地缜密敏感。

砚寒清后悔了，他不应该问出刚才的问题。

“大概是有的，我曾经失足掉到院子的池子里……我不会水，还好三冬喊人来救我。”

砚寒清忽然反应过来，为何北冥府上只有北冥缜的院落没有水池也没有水缸。

他心中刺痛，伸手轻拍北冥缜的肩膀，“少爷别想了，抱歉，我不应该问那个问题。”

见北冥缜毫无反应，好像还沉浸在回忆中，砚寒清忍不住坐起来晃晃他的肩膀，“少爷。”

北冥缜的双眼总算看向他，跟着坐起身来，“我没事，您不用这样同情我。”

大概是床帐内过于昏暗，而夜间过于安静，砚寒清心思越来越下沉，一心猜测北冥缜一直生活过来该有多难，而他强行让他回忆过去，于他而言该有多委屈。

砚寒清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在内心不停祈祷，希望上苍不要对这样的少年无情。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双臂间是北冥缜羸弱的身躯。

砚寒清有些怔愣，不知该不该松开手，但是在感觉到北冥缜抬起手环住了他之时，又不愿意放手了。

“这么多年受罪，少爷若是委屈……想哭了，便放心哭吧。”

北冥缜不知道今夜砚寒清为何如此感性，温柔得仿若将他从外表看至灵魂。

“先生，我没有委屈。”

宋皎

2022-01-07 13:28

29.

砚寒清后来又躺好，和北冥缜聊了一会天，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失去意识的。

梦里他又回到过去，见到游医途中的一路山清水秀。

再次醒来时，床帐内一样昏黑。砚寒清的双眼适应黑暗后，看见北冥缜安静地平躺在身侧，呼吸间胸膛上下起伏。

他发了会呆，忽然想起什么，立刻坐起身来。

砚寒清轻轻掀开床帏，穿好鞋走出房外。

半夜月亮隐进薄薄云层里，仿若在砚寒清肩上撒下一张轻纱。

他穿过落满栀子花的小径，走到内湖那边，循着记忆绕到湖对面，看到那座矮墙。砚寒清想找找看有没有侧门到墙的另一边，可是找不到任何出口。

砚寒清思考一番，在附近搬了一块大石头过来垫在墙角。

他费了一些力气才爬到墙上，收着衣角很快跃到另一边，看见自己放在地上的药箱还在，他悄悄松了口气。

他旋即低头借着暗夜的光仔细观察自己身上的衣服。三少爷的衣服都是白色为主，干净得不然一丝纤尘的，可不好弄脏了。

砚寒清暂时没瞧出什么污渍，弯下腰拎起药箱。

夜风把药箱外壳的水都吹得差不多要干了，但摸上去仍然有些潮意。

砚寒清打开箱子检查里面的东西，果然药草都已经泡湿了，而那些拿来给北冥缜治腿的工具也沾着水。

他止不住扼腕，心想天亮了等太阳出来好好晒一晒，之后再炙烤消毒。

他把药箱合上，抬头看了一眼围墙，忽然发觉自己在那边踩了大石头跳过来，这边却借不到东西跳回去了。

砚寒清四顾茫然，心想若是走正门回去，大半夜的要如何与守夜的仆人打招呼。

而北冥府的侧门夜里都是紧锁的，也行不通。

他想起北冥缜熟睡的面容，心底想着只能先回去回春馆，等清晨正门大开之时再回来跟三少爷打声招呼。

回春馆夜间也是开着的。为了防止有紧急情况的患者出现，一般会都会派一些医师值夜。

今夜是住砚寒清隔壁的张医师在值夜。

他看见砚寒清背着药箱回来了，好奇地望着他，“砚兄怎么会直到五更才回来？”

砚寒清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眼角都是湿润的，“本来是借宿别处的，发生一些事，还是回来了。”

“对了，砚兄。掌柜的在外给您寄了一封信。”

砚寒清停下离开的脚步，接住那封封面题着他名字的信，与张医师道过谢后又转身走进医馆深处，绕到中庭后，走到自己住的房间就推开门进去。

他打开药箱，把里面的药草拿出来，工具则用软布细细擦好，摊开来放在窗边。

看到放在一旁的书信，他点燃烛火，把信凑近灯罩仔细瞧上面的字。

砚寒清看了一半，神色时而紧张，时而又喜悦，时而又不安。

这一夜依旧是做了很多梦。北冥缜梦见自己带着一群人穿过山林，他腿下恍若生风，顷刻之间便踏开无数枝叶，走出参天密林。

北冥缜模糊记得砚寒清说过，多梦对身体不好，因此有送一些安神香给他。

他把那些香关在抽屉里，和他自认为雕得还可以的一些木雕放在一块。

北冥缜身边有微风拂进床帏，递来窗外芙蓉花清爽的气味。他的双眼慢慢睁开，看了一眼旁边的位置，忽然清醒了。

他坐起身来，迷茫地看了看四周，挪到床边掀开帷帐，室内除了熹光，只余空荡荡，床下剩他一人的鞋子。

北冥缜坐在原地直到天色彻底敞亮，听见三冬在外面轻轻敲门。他很快叫他进来。

“见到砚先生了吗？”

三冬摇摇头，“没有。”

等到早饭端上来了，北冥缜依旧望着门边。

砚寒清往常这个时候会出现，来陪他一起吃早饭之后才回去看诊。

可今天却迟迟没出现。

北冥缜拿起泛凉的粥，舀一勺送进口中。

可能是急着出诊了，碰上难治的病人。

北冥缜这样想着。今天一天三餐过去却都没有见到砚寒清。

他所剩无几的食欲被压缩到极致，仿佛五脏六腑调换位置。

直到见到三冬夜里给他拿来一个包袱。包上有和砚寒清身上相似的药草味。

北冥缜叫他放在桌上，三冬放好了就擦擦袖子出去烧沐浴用的热水了。

北冥缜犹豫了半晌才放下手上的毛笔，伸手展开包袱。

包袱里是叠得整齐的衣物，是昨夜穿在砚寒清身上的那件。洗过了，还带着白天晒过的皂角味道。北冥缜拿起衣服，一张东西滑落在地上。

他仔细看了一眼，那是一封信。

烛光恰好投下一半暖黄色，照着信封上字体张扬的“三少爷亲启”几字。

是砚寒清的字，为了方便写药方，日积月累写就的一手狂草。

北冥缜撑着床边，探身去捡那封信。风却不合时宜吹进来，将本就轻飘飘的信吹得远离他的指尖。

他再伸长手臂，身体就失去了支点，猝然倒到床下。

北冥缜趴在地上挪了一下身子，总算是抓到那封信的边角，他慢慢支起上身，靠着书桌腿坐好。

打开信来，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少爷，在下出远门替人看诊，告假几日。暂时无法为少爷治疗，望少爷谅解。莫忘了，下肢勿着凉，三餐足量吃。等我回来。】

北冥缜看到最后四个字，脸上紧绷的神情总算松懈开来。

只是几日，他当然可以等。

可他不知道，砚寒清说的“几日”到底具体是三日、四日、五日……还是十日。

北冥缜未料想，等到秋风簌簌，断肠之季节，一直都没听见砚寒清的音讯。

他忍不住派三冬去回春馆问。

只得到砚寒清仍然在外看诊的消息。

在不得不把床上软席扯下，换上柔软温暖的被褥那一夜。北冥缜枕着软枕，听见门被敲开了。

他望见母亲一人缓缓走进来，心下的寒冷驱散些许。

“缜儿，换季了，可要好好保暖。”二夫人披着秋衣，坐在他床边柔声嘱咐，伸手将他抱在怀中，微笑道：“缜儿又长高了？”

北冥缜摇摇头，“是母亲太久没来见我了。”

二夫人眉心微蹙，歉疚仿佛要从眼角垂落下来，她收紧手臂，“缜儿，乖，母亲每天都想着你。只是府中事务太多，我得帮着大夫人……你父亲在外，也不容易。”

北冥缜点点头，靠着母亲的手臂，恍惚感觉自己像回到了更加年幼的时代。

是一团没有记忆的小孩，只会咿咿呀呀笑着，被大人们轻轻抱在怀里，晃着晃着很容易就睡着了。

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以另一个视角望见自己那副婴儿模样。

母亲忽然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担忧紧张问道：“缜儿，你为何身上如此发烫？”

北冥缜也反应过来自己身上的热症，有些仓惶地摸摸额头，烫得立刻收起手来。

可下一刻他感到浑身上下最灼人的还是双腿。

仿佛有谁点了一把火丢到他被子里，烧得他双腿几欲撕裂。北冥缜忍不住痛呼出声，额角汗如雨下，躺在床上痛苦地缩紧身体或是四处翻滚。

二夫人惊慌得高声喊人，同时又紧紧抱着北冥缜，“缜儿到底怎么了！”

“疼……母亲……好疼。”

炙热疯狂的火焰从他足底攀附上来，又换作千刀万剐一般的疼，痛得他面无血色，意识全无。在昏过去之前，他脸上落下无数母亲无措的眼泪，却没有任何力气出口安慰。

这十余年的光景，他偶尔以为自己会活不了多久。

莫名其妙的厄运和痛苦如影随形，他当自己命数不济。

可他又恍惚觉得自己算是好运，这条命总能死里逃生，坚韧无比。

仿佛有谁按着他的头送到水里不让他呼吸，又总在他濒死之际将他从水里捞出来。

30.

砚寒清睁开眼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年龄接近古稀，动一动都会散架。

下一刻他惊讶地坐起身来，连身上是如何疼痛都忘了。

四处都是黑暗夜色，他摸到手边尖利扎人的草叶，感知自己似乎是坐在草丛里。

砚寒清费力想理清楚自己脑中纷乱无比的思绪。

却忽然听见有脚步声分开草丛。

他抬眼地望过去，黑魆魆的视野里有一双赤红色的瞳孔。

野兽的气息让他浑身都苏醒了，砚寒清瞬间反应过来那是一只巨大的野狼。来不及思考任何东西，他手脚并用爬起来往另一个方向跑。

然而不知为何，足下步履如此沉重，草丛边缘遥远得仿佛要跑上一世方可抵达。野兽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直至重重把他扑倒在地。

砚寒清颤抖着身子，回头看着压在身上的野狼，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悬在身上冒着血腥气的兽牙令他浑身发冷，惊惧得喉间都失去呼叫的能力，仍是反应不过来自己云里雾里地为何就成为野兽果腹的一餐。

野狼的压制让他毫无反抗之力，他抬起手臂挡住獠牙，很快感受到自己皮肤被撕咬裂开的疼痛，绝望地闭上眼睛，多希望这只是一个梦境，可身上皮开肉绽的感觉太真实。

头脑空空，满心都是一个念头——自己要死了。

危难之际，身上忽然一轻，钳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野狼的哀嚎声，以及不断跑远的足音。

砚寒清分不清自己脸上是绝望的泪水还是惊吓的冷汗，恍惚间他望见一位浑身莹着润玉光芒的高大青年走过来，手上搭着拂尘。

“砚寒清，在下努力多日，总算是把您身上的魂气修复一些了。”

砚寒清浑身发软，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恐惧中站不起来。他动了动手，痛得细瞧了一眼，模糊看到自己手臂上皮肉掉落，白骨都已经翻了出来。可来不及喊出声，便见一道刺目光芒从眼前掠过。

待他眼皮不再觉得灼烧，睁开眼，惊诧地看到手上的皮肉已经恢复正常。

砚寒清难以置信，伸出颤抖指尖去摸自己的手臂，没有刚才惊人的痛觉。再狠下心捏了捏这一处的皮肉，只剩自己指下过于用力的绞痛。

他抬起头愣愣看着走近的青年，疑问还没问出口，便听见青年说道：“为您塑人身的大仙君目前还在闭关中，在下是他座下的大弟子。您身上的伤口，在下刚才替您去掉了。”

砚寒清懵懂地道谢，茫然望了望四周，实在是认不清此处，开口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有怪异的感觉。

“看来你又记不起之前的事了？”小仙人轻轻抬手，轻薄云雾扑到他面上。

被云雾遮着视线，砚寒清眼前看不清东西，脑中记忆却越来越明晰。

他慢慢想起，自己是谁，自己要干什么。

他今世是来修错的。

之前去了离织水县几十里外的村庄看诊，村内弥漫的瘟疫症状与他前世制不出药方来治疗的疫病几乎一样——染病之人从四肢开始长黑纹，直至浑身乌黑，身体每个角落都被疾病侵袭，最后尸体惨烈得仿佛是被烧成焦炭。

他前世找不到解药。

今世也是没什么信心。

但还是毅然决然日夜兼程趟过几十里地去探这疫病。

只因为，去之前看见回春馆馆主在信中说，那村内有一名再世华佗，前个月刚把一位天生下肢不足的患者给治好了。再世华佗对他诊治疑难杂病的成就有所耳闻，故托回春馆馆主写信，恳请他到村里治奇怪的瘟疫，说若是能解了顽疾，愿意把治疗残疾双腿的方法全盘授予。

他当时看完信，心情就一直平静不下来。除了想弥补前世奇疾无药可解的遗憾，心中也怀着莫名的希望，他记住馆主信中留下的路线，当下便收拾好包袱留点东西就出发了。

如此仓促地出发，一是想到那奇疾恐怖无比，他必须要与时间赛跑，早些抵达。二是想抓住机会去学习，回来让北冥缜更快好起来，早些学他想学的武功。

砚寒清想起，当时他抵达瘟疫之地时，当地已经没有多少健康活人，只剩一些病患苟延残喘。

他吸取前世的教训做足防护准备，征得患者意见后，把生前还没来得及验证的治病方法继续拿出来试验，借周边得天独厚药草繁多的山林，最后总算只剩下几个成功率最高的药方。

然而命运弄人。

疫病无孔不入地又缠到他身上。

甚至由于多日操劳，疫毒蔓延的速度比常人身上的还要快。

最后他比村内早早患病的患者还要先走一步，连解药都来不及亲口试。

“想起来了？”小仙人不合时宜地插话，把砚寒清的记忆生生打断。

砚寒清艰涩地开口，“那，仙人，我是病死……死了又活过来了？”

“您没死。”小仙人俯视着他，“您身上有仙君的魂气，充其量只能说，被那个疫病影响了人形。”

砚寒清怔愣着摸了摸身上的皮肤，“好像没多大影响？”

“仙君之前为您渡了魂气，生成前世二十几岁的人形。您感染凡间的疫病，全身俱损，那副人形已经用不了了。可仙君还未到出关之时，我道行尚浅，只能尽力修复原来的魂气。花费了一些时间，让您现在才醒来……而且……在下惭愧，一时疏忽，把您肉身下凡的地点弄错了，让您夜里降在这险恶的山林，差点被猛兽吞吃入腹。”

想起刚才被撕扯皮肉的恐惧和绝望，砚寒清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

他不自觉在心底腹诽，为何仙人都会犯错。

不过他想起天帝都能把他的仙籍搞错，他便又勉强释怀了。

砚寒清细品刚才那段话，理清重要信息——自己现在这副身体已经不是疫病前那一副。

他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来，感激地向小仙君道谢。

身体是不是原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机会活着。

他还有修错之事没完成。那个疫病也不知有没有找到对症之药。

还有……

“您现在这副身体或许有些不便，但是请稍候，仙君再过人间的一个季节便出关了。到时候他会替您恢复到原来的体态。”

听小仙君如此认真嘱托，砚寒清动了动手和腿，“身体好像没有什么不便？”除了喉间声音有些奇怪，其余部位目前都没异样。

不如说变得轻快了。

刚才苏醒后的浑身钝痛和千钧沉重都烟消云散。

天上云雾被风吹跑，旷野上空悬挂着清晰的明月，月光倾泻而下。砚寒清趁势看看自己沾了不少泥巴的衣袖，舒展手掌凝视了半晌，忽然惊愕地抬眼看向眼前高大无比的小仙君。

“仙君……我现在这副身体的年龄是？”

“按人间年龄看，八岁。”

31.

寂静的山林间霎时只剩树叶擦擦作响。

“仙君？”

砚寒清怔愣了许久，才喃喃唤出口，总算是明白这旷野为何宽广无比，周边树木又为何都如此高大。

他低头扯扯身上刚才被野兽蹭得脏污已经全然看不清纹样的衣袍，后知后觉想起这件衣服就是前世幼年时穿的。

他现在竟然只是个小小的八岁孩童？

“在下明白您的崩溃，但还请等等，忍过这几个月便可以恢复了。”

砚寒清确实有些崩溃。八岁的孩童，且不说方不方便。也不说于他修错之路，绝对是一种耽误。

他第一反应担忧的是，若是面对熟人，他该以什么身份自处。

他开始迟疑，自己之后是应该去哪个僻静之地暂躲，等几个月过后成人身形塑成再继续修错。

但他忧虑之间，发觉眼前的小仙君颇有耐心，脾气也比大仙君好一些。心下念头百转千回，想起楚申所说的三个身份，他见既然仙人在眼前，不如当下把疑问都问清楚。

“仙人可否告知在下，这世间是不是有修错者、赎罪者以及……受罪者的存在？”

砚寒清问完，便看见小仙君垂下眼皮看他，在那样严肃的视线里，砚寒清感觉自己开错口了。

半晌仙君才回答他：“的确有这样的说法。比方说您便是修错者。”

砚寒清心底咯噔一下，又仔细问了一些问题。无非是把楚申所说的话又说了一遍来求证真假。

仙人却望向天际，反问道：“您为何如此在意这些身份呢？按理说不会耽误您修错之事。天界设定的这些身份，在人间都是罕见的。”

砚寒清犹豫道：“可我在前段日子碰见一位赎罪者……还有受罪者。”

小仙君听到他说的话，眉头微蹙，清冷的眼神都染上犹疑：“您确定自己所见为真？修错、赎罪、受罪三者若产生交集，是违反天理的。”

砚寒清怔怔看了仙君一眼：“仙人，我也只是因他人一面之辞产生疑惑。具体还未经过求证。”

小仙君神色微敛，“您还是和之前一样，注意保护本体还有修错期限。仙界之人在凡间不能久留，我需要离开了。”

砚寒清巴巴地往前一步，却不敢碰那发光的仙人，“仙人，我现在在何处？天大地大我不知道去哪。”

小仙君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抱歉，我们是不很能过度干涉凡间事务的。您稍后要走哪条路，去往何处，都要看您自己的造化。”

看着仙君远去天际的身影，砚寒清疑惑仙界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无情。

明明小仙君刚才还说自己失误让他来错地方了，现在却消失得干脆。

好在天光乍现，夜晚快要过去了。

砚寒清四处张望，看了看地势，害怕自己又遇见什么可怖野兽。

八岁的孩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他找到一棵大树慢慢爬上去，打算等天彻底亮了才从树上下来。

不得不说，身子变小是轻快些了，要是成人的模样，他可不敢这样放松地坐在只有碗口粗的枝干边。

这棵树很高，枝叶也茂密，砚寒清在叶子的缝隙里吃力望向远处的田野，在想人在八岁时，应该做什么事才是合时宜的。他可不能暴露自己，若让人认出来的话，自己就真是人人喊打的妖怪了。

以前他是成人的时候，起码能靠医术存活。

现在他只是个孩童，到底要靠什么苟活？

虽然只需要忍几个月，但是这几个月光是想象都知道一定过得不太容易。

砚寒清想着想着，眼皮渐渐被暖人的日光轻抚，回过神来看见天彻底放亮，他慢悠悠从树上爬下来，警惕望着周围，一步一步往草丛边走去。

走出这片山林花了他半天时间，小孩子精力不足，还需走一会歇一会。

等到了山脚下踏上平地，砚寒清松了一口气，此时肚子已经干瘪得大叫。

路边开了些野花，晨露躺在花瓣上，砚寒清发现现在这个时节好像是春天。他看了看路边成片的三叶草，弯下身来揪了几把，在自己身上擦擦就塞进嘴里嚼。

很酸的味道，酸得他龇牙咧嘴。

但是周围没有能吃的野果，实在找不到饱腹的。昨夜凶猛恶狼在他“年幼”的心灵中留下不小阴影，他心底焦虑，想赶紧恢复体力离开这里。

他挑了一条隐约有车辙和牛马蹄印的路走，可是不知道中途是否又选错路，走到黄昏都没见到有人家。

他本想趁天色还算明亮，赶紧寻个隐蔽的地方过夜，忽然耳朵灵敏地听见马蹄声。

砚寒清有些喜悦，转过身来，远远看见有一队人马拐进这条道里。

那一瞬间他想起自己只是个孩童，无端担心起来，很快钻到路边的草丛里隐蔽。

车马很快走了过来，砚寒清观察到马车驮了四个大箱子，车前只坐了两个人。左边的人耷拉着眼皮，面相有些凶恶，右边的人虽是憨厚之相，但身形强壮，握着缰绳的手臂上青筋根根分明。

他的求救之心犹豫了。

下一刻猝然听见一声雄浑低喝。

“什么人？！”

砚寒清还没反应过来，定睛看看发生了什么，只见车上跃下一人朝他这边冲来。

砚寒清暗叹糟糕，来不及逃，很快就被提着衣领拎起来，面对面看到满脸横肉的一张面孔。

他惊惶地挣扎了几下，感觉被衣领勒得喘不过气。他估计这二人是习武的，方才他虽然躲在草丛间但还是暴露了气息，难怪自己轻易被发现了。

凶恶之人看了他几眼，很快把他放下来，“怎么是个孩子！”

马车停在他身后，另一个人坐在车上看了砚寒清一眼，忽然也跟着下车。

砚寒清忍不住后退几步，被那人按住肩膀。

他大着胆子抬起眼睛，看清这人的脸之后，肩膀忽然松了一些。

“小童，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野里？”

砚寒清摇摇头，定定盯着眼前的大人。

砚寒清以前看诊的时候，一天要见百余张面孔，但他能把每位病患一一记得。

所以记样貌这方面他是擅长的。他一下子就感觉面前这个人他好像见过。

似乎是楚申的远方亲戚，叫黄昉。之前黄昉还因为怀疑楚申一家有心疾而求助，他当时心乱，没有尽力去注意黄昉和楚申的妹妹，想来还惭愧。

没想到在这陌生之地居然能看见熟悉的面孔，砚寒清紧张的心都慢慢垂落下来。

可他仔细看了看这个人，又觉得跟初次见面的样貌有差距。他分明记得黄昉是稍胖的，皮肤也没有如现在这样经过风吹日晒的粗糙。

“这小孩应该迷路好久，吓得话都说不出口了。”

砚寒清看面前的大人仔细瞧他，瞧得他都有些紧张。

“小孩，你长得好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一旁的大汉疑惑道：“谁？”

砚寒清心底有些想法，“兄……叔叔可认识……砚寒清？”

话刚问出口，看见这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在内心笃定了，这个人就是黄昉。

“是砚兄啊……我几乎要记不起他长什么模样了，看见你我才想起来。”黄昉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肩膀，“你跟砚兄长得好像……是砚兄的……”

砚寒清想说是亲戚。

“砚兄的孩子，是吧。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绝对是亲生的女儿。”

砚寒清猛地睁大了双眼，“我……我是男……男孩。”

黄昉愣了一下，“抱歉！天快黑了……叔叔看错了。”

旁边的大汉又插话了，“砚兄是谁啊？”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远方亲戚还记得吧？他住在织水县，砚兄就是那里的神医！不过……他几年前因为治黑疫而牺牲了……八年还是九年来着？九年。”黄昉歪着头和大汉喃喃说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错愕看向眼前的孩童。

小小孩童脸色果然变了，眉头都皱在一块。

黄昉愧疚地轻拍他，“抱歉……节哀，你父亲是天下的英雄。”

砚寒清感觉自己被风化成一块石头了，对周边一切失去感知。

“九年？”他疑惑地喃道。

黄昉见他面露痛苦，心软了，站起身和一旁的大汉说了几句话，伸手便把砚寒清抱起来放到马车前，“叔叔送你回去。你家在哪？”

砚寒清忽然不知道该哭还是笑，身边的人说什么都只能听见个囫囵。

32.

早春时节的夜晚是有些冷的。

长相凶恶的男人从后面的箱子里找出一张稍厚的披风，裹住坐在中间目光呆滞的小孩。

砚寒清毫无反应，仿佛双眼失明，双耳失聪一般。

老马步履稳妥地走在道上，男人坐在一边轻晃一只腿，转身说一句：“你说话前真得注意一下，看把孩子伤心成什么样了？”

黄昉握紧缰绳，无奈道：“李光你少开口。”

李光打开腰边的水袋，仰头喝了几口，“唉，那我们要把小孩送哪去？”

黄昉略为难地盯着旁边安静过头的孩子，他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

黄昉沉声说道：“再走大概一个时辰，我们不是会经过织水县吗……”

李光扭头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

马勤勤恳恳披着夜色走在蜿蜒小道上，走了两刻钟，拐过一座矮山，经过一条小河，黄昉便调转方向让马儿去休息喝水。

他转头把小孩从车上抱下来，见他虽然呆呆的但还是能站好，就放心去解开马，牵着他去河边喝水。

李光守在四个大箱子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看周围，最后还是望向定定站着的小孩。

“小孩，你多大了？”他随口一问，估计小孩魂不守舍的，应该不会理他。

“八岁。”

李光听他充满稚气的童音，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家的孩子，“我有个孩子，比你小三岁。”

小孩转头看他，“叔叔，失陪了，我也去喝水。”

李光有些怔住，这孩童小归小，说话倒是成熟，不像自家的，年前他回去探望的时候听见孩子口中只会唱些童谣儿歌。

砚寒清慢慢走到河边，探到上游，扯下稍大的叶片拢好去舀水。他已经一天没喝水了，本体干涸得难受。

他喝了好几口，总算觉得五脏六腑恢复正常水润，没有那么难受了。

他把叶片舒展开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倒影。

一张圆幼的脸，睁着懵懂的双眼，砚寒清到现在都无法适应这具身体。

尤其令他难受的是，这人间已经过了九年。

修错期限急剧缩短，按照本体生命周期，十三年的光景减去九年，那就只剩大概四年。

不，还要除去一个季节的时间，现在这副八岁的身体什么都做不了。

为何竟已经过了九年？

小仙君不是说耗费了几日把他的魂气修好？

砚寒清眉头紧皱，盯着水中自己无助的神情，忽然才想到大仙人说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小仙君是花了天上的九天为他修复魂气。

砚寒清紧紧捏着掌心的叶片，细瘦的手指没有多余的气力，只把叶片捏得弯曲了一些。

四年的时间该如何修错？况且他直到现在都还未确定真正的修错对象到底是北冥家哪位少爷。

砚寒清凝视着安静的河流。流水缓缓流动，缓到趋近平静，他恍惚在倒影里看见自己鬓间有些暗红色的光芒，他心神不宁，低下头凑近水面去瞧自己的鬓角。

棕色的发丝中夹杂两根红色，在水波倒影中若隐若现。

砚寒清猛然被一股力气抓了起来，他转头看见黄昉无奈的笑脸。

“离水这么近，掉下去怎么办。”

砚寒清拍拍自己沾到河滩泥巴的衣袖，小声和黄昉道谢。

黄昉本以为小孩还伤心着不想说话，现在听见他说话了，释然摆一下手，“谢什么，我还要和你说对不起，叔叔说错话了……你家住哪呢？”

“我没有家。”砚寒清下意识回答完，在心底又确认一遍。

没错，他在今世是没有家的。

甚至他感觉自己和今世格格不入。

他只是带着任务来，完成任务就要走，根本不适合拥有任何诸如“家”一般引人眷恋之地。

“没有家？那你母亲呢？”

砚寒清摇摇头。

黄昉看着这可怜的孩子，鼻头微酸，“那叔叔带你去织水县？稍后就路过了，你父亲在那个县里有朋友，可以暂时住在那里……我和你李光叔叔平时走镖，总不能一直带着你，太危险。”

听到织水县，砚寒清本来想拒绝，一瞬间又想起自己确实在回春馆是有住处的，只是不知道九年过去了，会不会已经物是人非。

他去治疫病之前，在住处存了不少银两。如果还能拿到，就可以轻松渡过这几个月了。

砚寒清轻轻点头，答应黄昉的提议。

黄昉笑笑，转身牵住喝饱了水的马，“那我们回车上。”

车马又上路了。这一次跟刚才不同，小孩不沉默了，开始和两个大人聊天。

“小孩，你小小年纪，一个人游荡是为了什么啊？”

“为了……收集我父亲的遗物。”

事已至此，砚寒清只能咬紧牙关，撒着自己都觉得荒诞的谎。他拢住身上的毛披风，看着眼前逐渐变得熟悉的道路。

这条路他见过，之前……九年前他曾经带着三少爷出城散心，是路过的。

那棵树，九年前他曾经把马车赶到底下躲雨。

参天大叔枝叶依旧繁盛，在春夜中尽情舒展枝条，垂下的还刮过马车上的大箱子。

砚寒清越看见曾经的风景，胸口就越闷。他无法马上就接受现实。九年的时间像南方短暂的春天，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倏忽消失。

与其说他是在这段九年的时间里消失了，不如说是时间把像他这样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给抛开了。

砚寒清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额发，看了刚才一路上的道路花草，回忆以前的时光，他恍惚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在知道自己染上疫病之后，怕自己死后的尸骨成为黑疫扩散的祸首。自己一个人找了僻静的野外挖好坑。

弥留之际，他双腿已经被疫病侵蚀得失去力气，自己躺进坑里等死的时候，想起那位他怎么喊都喊不出来的仙人，最初给他留了三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砚寒清看了看自己当时已经毫无用处的双腿，想起一个命运可怜的少年。

于是拔下头上一根红发，闭上眼默默许愿。

仙人当初嘱托，要许的愿望必须是极难达成之事。

要让一个天生无法走路的少年能恢复行走能力，算是难的吧。

砚寒清不知道仙界对“难”是如何定义，怕自己许的愿望不够达到极难的程度，更怕的是，这个愿望涉及到可能的修错对象，不知道能否达成。

但他来不及思虑了，反正命也要没了，不能位列仙位也罢了，本来就没当过神仙，不算遗憾，至少今世有一段时间吃好喝好，不用四处奔波，体验了安宁的生活。

我许愿，北冥家的三少爷，北冥缜，能拥有世上最坚强有力的腿。

砚寒清默念了许多遍，直到他累了，想闭上眼睛了，手上边刨旁边的土堆到自己身上，便开始考虑自己趁着还有一口气，要不要顺便把剩下的两个愿望有许了。

后来就没了记忆。

砚寒清的手在毛绒披风下捏紧了。

马车进了织水县，路过很多热闹的夜市。砚寒清四处张望，仔细把这九年间哪里的摊位有变动都看在眼里。

镇上最好吃的糕点铺穗玉轩还在原处。

清寒亭依旧冷清地伫立在碧波湖湖心。

卖酸菜饼的摊主姑娘，孩子都已经跟他现在这幅身体差不多大。

砚寒清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周围，惊惶地拉了一下黄昉的衣服，“叔叔……您带我来这个北冥府前面做什么呀？”

他只想去回春馆，看看自己的积蓄还在不在，够不够在这个季节养活年幼的自己。

暂时还不想来到北冥府这边。

他此时若是以孩童身份在北冥府出现了，以后成人体型该怎么解释八岁小孩是何去何从了。

“你父亲生前就在这里诊治过几位公子啊，医术高明得传遍千里……尤其是那三少爷，简直是奇迹，本来双足残疾，却被你父亲治好了。神不神？”

砚寒清看黄昉竖起的大拇指，无奈地笑了。

但心底又忽然狂喜起来。

他死前许的愿望实现了。

夜里守门的家仆见到一辆马车停在府前，几个人一直在小声说话，便十分在意地走过来问话。

“各位是？”

砚寒清抬眼看见两位面熟的家仆，惊得立刻低下头。

这两位一位叫阿左，一位叫阿右。是他之前每次出入府邸都会与其寒暄一番偶尔送上零食酒水的，熟得砚寒清连他们家里几口人都知道。

黄昉只是在之前见了他一次，再看到自己孩童的模样都有印象。那这两位家仆岂不是……

他忽然害怕自己被认出来，或者像黄昉那样被荒谬错认。

听见黄昉笑着和那两位家仆交谈起来，即将要介绍起他。

危急时刻砚寒清突然抢过松松搭在黄昉手心的马鞭，使尽力气抽打马屁股。

马儿本来悠闲自在，一下子痛得往前跑了起来。

两位家仆看着突然跑远的马车，面面相觑半天，才又回到门边站好。

elodie03	2022-01-12 01:20
啊故事发展实在出乎意料，引人入胜，求更新~

宋皎

2022-01-16 16:11

33.

马跑出很远，砚寒清顺势和黄昉说不如先去回春馆看看。

黄昉没想太多，答应下来便把躁动的马安抚好，转了方向。

砚寒清见黄昉对城内各条路都十分熟络，好奇问道：“叔叔经常来织水县吗？”

黄昉点点头，“近年这边走镖业务比较多，所以常来走动。”

砚寒清望着即将抵达的回春馆，心想若是碰见同僚大概也要撒一些谎搪塞过去。但他一定要把消息压到极小范围，越少的人见过自己对于将来恢复成人体型之后的生活越是好的。

回春馆的掌柜听到黄昉带来了砚寒清的孩子，惊愣得跑出柜台来看乖顺站着的小孩。

跟黄昉等人了解过情况后，掌柜大手抚过那孩童的头顶，“砚大夫有孩子？我是第一次听说。惭愧啊，之前竟然没了解到。”

黄昉又与掌柜说了些话，因为赶着走镖，把砚寒清送到这里就要提分别了。

砚寒清郑重道谢，跟坐回马车上的俩人挥手道别。

馆内剩一老一小伫立着，掌柜的微笑问他，“孩儿饿不饿？”

砚寒清摇摇头，看见掌柜已经鬓发斑白，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弱声说道：“叔叔，我想去我父亲的房间看看。”

掌柜的立刻心软了，弯下身把他抱起来，走到堂后，穿过照壁进入中庭。

砚寒清感觉自己变小之后很多视角都新鲜。之前黄昉轻巧把他抱起来，现在掌柜也是把他抱着，每当这时候他都有些难为情，只能低头看周围，视野高高在上，什么景物都是晃的。

很快他就看到自己的房间门口，门上槛顶部多了一块匾额：【医者仁心】

掌柜见怀中孩童沉默地望着房门，温声说道：“你父亲医术巧妙，后来也有不少人慕名来访。我没有撤走房间，里面的布置和物品都照原样摆着……”

砚寒清从掌柜怀里下来站好了，轻轻推开房间门。吱呀一声艰涩的刺响从门枢中传出来，他抬腿越过门坎走进房间里，闻到轻微的霉味。

掌柜跟着走进来，“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呢？”

砚寒清愣了愣，快速想了一个，“……石头。”

前世他幼年有个外号叫石头，算是取砚的一半，

掌柜意外地笑了笑：“石头？你爹娘给你取的？这么秀气的孩子，父母怎么给取了个俗常的名字。”

砚寒清乖巧地不作声，往床榻边走过去。

床榻的枕头被子整齐放着，一些自己搜罗来的医书典籍都整齐堆叠在书桌上。

掌柜陪着他说了会话，听见砚寒清肚子响了，起身来笑道：“你慢慢看，我去给你找些吃的。”

砚寒清脸红点点头，“谢谢叔叔。”

等掌柜出去了，砚寒清看着半敞的房门，心中猝然后悔自己以收集父亲遗物为由进了回春馆。

他这样，等于是自绝后路了。

若是几个月后他以成人形态回来了，对掌柜而言，对回春馆的同仁而言，岂不是惊世骇俗？

补救的办法，只能是此后远走他乡，再也不来织水县。

可修错的对象在北冥府，他要是远离织水县，要如何修错？

砚寒清看到床沿的木头都旧得发脆，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让他想起自己仅剩四年的期限。心情不由得有些烦闷。

又觉得天意弄人，竟让他倒霉错过这么多岁月，而他为了修错成仙，就得对这恼人的命运忍气吞声？

他靠在床头，忍不住拿头轻轻撞床板。

想找一些能得到安慰的事情来想，忽然就想起三少爷的腿已经痊愈。

仔细想想，这算是治好了病，但三少爷的痊愈没带来成功修错的迹象。这是否可以说明三少爷可以和当年痊愈的五少爷一起排除在修错对象之外呢？

他感觉舌尖莫名泛苦。

想到北冥缜当时还有混乱的味觉。

又觉得不能排除，北冥缜身上的病症还没解完。

但他不能过于笃定，九年过去了，三少爷已经二十一了。时间的流逝中，任何人和事都会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改变。

目前也不知道其他少爷如何了。

砚寒清往后躺在床褥中，消极的想法层层加叠，压得他在生活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以为自己是能吃苦的。

但这时候他却难受起来了。

除了紧急缩短的期限和暂时找不到头绪的修错进度，自己似乎还在为其他什么而难受，或者在厌弃什么。

他在回春馆住了一个晚上，天还未亮便收拾好一些银两和必要的草药衣物。

钱财贴身放着，其他东西则放在包袱里扎好。

在桌上留下一封书信，他便在五更的时候从后门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一个小小孩童能有个收留他的地方自然是最稳妥安全的。可他不能一世都是孩子，为了不让砚寒清的孩子这个谣言过多扩散，影响今后成人形态的生活，他必须得离开织水县。

虽然是个小孩的样子，但好歹也长了一颗成人的心。

路上有大人来问他为何孤独一人，他都不理会，实在烦了，路过碧波湖就悄悄拿湖滩泥巴糊脸，糊衣服，装出一副小叫花子的模样。这样来搭话的人果然少了。

他一路沿着大路小心翼翼地走，穿梭在清晨挑担的伙夫中，徒步走了很久才走出城外，天都已经亮了许久。

接下来是该去哪里落脚暂时还没想好。

他拿出包袱里的干粮吃了几口，等恢复体力后继续沿着城外的道路走。

中途又路过昨夜见到的那棵参天大树。小孩皮肉薄嫩，走了很久腿脚又酸又疼。砚寒清走到树下坐了一会，一直望着绵延至尽头的道路，两旁长着嫩绿的芦苇。他的视线随着微风摆动的芦苇移动，出神了半天，才又起身来继续走。

走到快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又感到疲了。好在已经抵达以前曾经来采药的山，他记得山脚后方是有一片僻静之地的。

他绕到后方的小溪边，发现这一处跟记忆里的景色也已经不同。

曾经是夏末的时候来到此处，树木繁茂，栖于枝上的鸟发出的啼声十分悦耳。

而现在，一切都像是如梦初醒一般，野草矮矮，野花只有花苞。

砚寒清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边坐着，吃了点东西，有些犯困，于是退后靠着旁边的粗树干，心想稍后还是先走去织水县的另一个村庄。

日光从树叶间隙洒下来，他不知不觉就抵着膝盖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听见清脆的鸟鸣声，睁开眼来看见石头边上站了一只美丽的蓝色小鸟。

很眼熟，让他立刻想起，当年在谁指尖上曾经停留了一只小鸟，也是像这样长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和白眉，身上披着蓝色的衣袍。

记忆里那只小鸟不怕人，还蹭了他的脸。

现在看见一模一样的小鸟，油然而生一种时光仍停留在当年的错觉。

砚寒清此时小心翼翼伸出手指想去触碰小鸟，小鸟却猛然展开翅膀腾空飞起。与此同时头顶树枝发出些声响，待砚寒清抬头去看的时候，看到树枝上静静立了一个人。

那人一头白发，身穿黑色劲装，低头与他对视的双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借着午后的日光瞬间看清了那张脸，砚寒清此时就算久坐到腿麻了也不得不立刻站起来，拿上包袱就往前走。

那人从树上跃下，落地时轻巧得不发出任何声音，轻得砚寒清都没发觉。

“你怎么一个人？”

这两天已经有很多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此时再听见同样的问句，砚寒清却肩膀紧绷。

他想回头，因为他想确认一些事情，但又不敢回头，因为不想被错认，惹了无端风波。

他抬手摸摸冒冷汗的额头，摸到自己脸上干涸的泥巴，这时才勉强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望向问句的来处。

那人的眼神比年少时清冷，眉上有一颗夺目的痣。

砚寒清愣愣盯着那张脸，他想到前世关于西北都统的惊鸿一瞥，也莫名其妙想到自己曾经说过三少爷长大后一定是玉树临风。

短短的一瞬间砚寒清脑中闪现千般思绪，使他呆愣在原地。

“你不会说话吗？”那人又问了一句，随后朝他走过来。

被误会成哑巴也好。

砚寒清于是将错就错，沉默望着他，头不自觉随着他的靠近越抬越高，脖子都觉得难受。

他意识到八岁的自己一定很矮小。

砚寒清看那人低下身来，还未来得及后退，身子就忽然一轻，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托起他。

无论是被黄昉还是掌柜抱起来他都只觉得难为情，但此时被这人抱起，砚寒清却不自觉慌乱挣扎几下。

大概是因为不久前这人在他的记忆里还是个小少年，现在却高大无比。仿佛昨日和今日之间就产生了巨变，他还没适应到能完全把记忆中的人和现在的人重合。

砚寒清悄悄盯着他的脸，逐渐笃定他就是三少爷。

他被抱着走出山脚，感觉北冥缜的腿的确是是彻底痊愈了，甚至十分轻巧有力。他心地不免暗叹太巧了，躲过了北冥府，却还是在城外遇见三少爷。

为什么三少爷会出现在这里？

砚寒清同时还有其他疑惑，为什么大人看见小孩都要抱起来？

34.

山脚边停了一匹白色骏马，鬃毛油亮美丽，高昂着头，一双有神的黑眼睛巡在视周围。

砚寒清望着那匹马，想起北冥缜再也不用被困在哪里，为这份自由感到欣慰，欣慰之余又残酷地想到，自己得赶紧和他分开了。

几个月后再见也不迟。

北冥缜一直走到马的旁边，才轻轻把他放下来。

“你跟着我吧。”北冥缜低头看他。

砚寒清愣了愣，抱紧包袱摇头。

砚寒清看见北冥缜仍旧是平静的一张脸，仿佛对他的拒绝毫不在意。他只是抬手搭在马鞍上，沉声问道：“你有去处吗？”

砚寒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比刚才摇头时还用力了一些，晃得他头昏脑涨，他害怕此时盯着白马的北冥缜看不到他的点头。

道路上忽然传来马蹄声，砚寒清闻声望去，是出城的方向，一匹棕色骏马奔来，上面坐了一位青年。

青年在离他们还有十余步时便勒了马，很快从马上跳下来，扬声道：“少爷！我刚才在出城的路上碰见回春馆掌柜……”

北冥缜侧头看他。

砚寒清也跟着看这青年，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三冬注意到北冥缜身边的孩童，好奇问道：“这小孩是？”

他弯下身来，定睛瞧这小孩被泥巴弄得脏兮兮的小脸。

砚寒清有退却之意，见三冬从当年的憨厚小孩变成如今的成熟青年，一样是十分不习惯。

北冥缜追问道：“三冬，回春馆的掌柜怎么了？”

“哦！掌柜的说……”三冬有些犹豫，眼神都开始闪躲起来，但在北冥缜眼神的威压下不得不说出口，“说他昨夜收留了砚先生的孩子……”

砚寒清站在一旁，感觉有些头皮发麻，足尖缓缓转动已经有想走掉的意味。

“不可能。”

砚寒清听见北冥缜斩钉截铁的回答，怔了一下。

“少爷，我本来也觉得不可能的，但掌柜的表情十分认真，还说那孩子和砚先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砚寒清抬头，看见北冥缜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有了变化，他眉头微蹙，不以为意道：“先生没有孩子。”

“掌柜说那孩子八岁了。自己一个人来织水县，是为了收集……父亲……父亲遗物才……”

北冥缜冷声打断他，“不必说了，绝对不可能。”

三冬有些不敢直视北冥缜，索性低头看向一旁懵懂的孩童，“八岁的话，大概和这小孩差不多吧……咦，这孩子……是不是长得有点像砚先生？”

砚寒清心中吓了一跳，呼吸都停滞。

他脸上的泥巴消失了？为什么三冬竟然还能认出来？

砚寒清强行让自己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余光注意到北冥缜低头看他，脚底开始发软。

“像又如何。”

听见北冥缜不痛不痒的四个字。砚寒清低下头来，不知道此时是应该有庆幸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北冥缜抬头和三冬说了一句：“走吧。”

三冬点点头，看了一眼砚寒清，“那这个小孩怎么办？”

“他无依无靠，暂且先带回山庄。”

砚寒清还没来得及疑惑山庄是什么山庄，就被北冥缜抱起来稳稳放在马鞍上，听见他低声说道：“到下一个地方就雇辆马车，你先忍忍。”

砚寒清摇摇头，一边腿着急地抬起想从马上下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有些怨恨自己图一时便利装的哑巴，简直是有苦难言。

北冥缜收敛衣摆，跃上马背拉住缰绳。

砚寒清登时被拢在怀里，感到进退两难。而此刻他也来不及退了，因为白马已经向前走了起来。

三冬驾着马在旁边不远不近跟着，疑惑道：“少爷，这孩子哪来的？”

北冥缜看着前方的路，一边手松松搭着孩童的肩膀，“溪边捡到的。”

三冬仔细看那垂头不语的孩童，“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呢？”

“不用问了，他不会说话。”

砚寒清仓促闭上刚开口的嘴巴，心中为自己铸下的错误哀怨起来。他想了想，要不还是说话吧。

若是说话，容易让事态失控不假。可不开口的话目前看来事态似乎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他转过头看了看三冬，嘴唇翕动，犹豫着要说话，马却忽然加速向前驰骋。砚寒清小小一只坐在马背上重心不稳，差点向一边跌去。

北冥缜立刻收紧手臂抱住他，“抓牢了。”

砚寒清下意识抬手抓住北冥缜的手，摸到了皮制的护腕，他低头看了看，护腕捆了几条黑布固定，护手盖着半个手背。他微微侧身低头再看，一下注意到北冥缜虎口积了层硬茧。

“坐好。”北冥缜把他掂了掂。

砚寒清顺从地坐直了身子，但又被马背上的颠簸弄得忍不住驼背，后脑勺和背时不时撞到北冥缜的胸膛，感觉像碰到坚硬的一堵墙。

马跑得极快，很快便到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砚寒清不知道这个县城叫什么名字。

三冬真的雇了马车，两匹马牵在一起拉车，北冥缜和砚寒清一同坐进了马车中。

三冬坐在外面使唤马，同时掀开门帘递进来一块糖饼。

砚寒清接过饼吃了点，心里还是糊里糊涂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而且北冥缜为什么没回织水县。

北冥缜就坐在他对面的软榻上，靠着车壁正闭目养神。

砚寒清抬起眼睛看他，窗帘外面透进来的日光照在北冥缜的眼皮上，皮肤白得要与光融为一色。望了一会，见他狭长双目微启，砚寒清立刻垂下眼睛，把最后一口糖饼咽下。

“困了可以睡一会。”

听见北冥缜这样提醒，砚寒清索性真的就倚着车壁闭上眼了。

如果不睡觉，他不知道此刻面对北冥缜该做些什么，或者是否要说些什么证明自己不是哑巴。

说了话之后要问接下来去哪。

离织水县越来越远，北冥缜就算回答了，应该是他不知道的地方。

自己若是耍孩子脾气哭着闹着要下车的话，不知北冥缜会不会放他走。

大概是不会的。

他不擅长耍小孩脾气，也知道北冥缜不会放他下去。

因为若是他在外捡到孩童，自己也不忍心将他丢在路边。

35.

“三少爷……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不信。先生呢？”

“我也不信。”

北冥缜不信鬼神，尤其不信神。因为若是有神，世上猖狂恶人为何横行于世活得比好人还潇洒自在？

若是有神，为何不像母亲说的那样，神会怜悯乖巧懂事的孩子，会给好孩子福报。

北冥缜的腿持续三日都是撕裂疼痛的状态，双腿骨肉急剧生长拉扯，血肉模糊得被衾都浸透了血。他到最后已经是满脸惨白奄奄一息。

二夫人为他把镇上最好的大夫都请来轮流看诊，那些医师又是惊惧非常，又是摇摇头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病症，再持续下去，三少爷只会因流血过多或者疼痛至承受极限而亡，劝二夫人早日准备后事，节哀顺变。

北冥缜连喊也喊不出声了，意识尚存之时，一直听见母亲在他身边哭。

平日里温顺柔婉的女人，此时因为要失去骨肉，悲痛地嘶吼，哀怨上天为何对自己的孩子如此残忍无情。等哭累了，又变作气若游丝地低泣，数着这十二年自己的孩子是如何乖顺听话，数着自己是欠了孩子多少陪伴时间。

北冥缜双耳已经很难捕捉到母亲的语句，心底抽疼，比身上肉身撕扯的疼痛还难受。

不知道在哪个瞬间，他的意识坠入无尽的深渊，一切属于肉体的感知都丧失，像死亡。

直到这一刻要死了，他动摇了，开始期盼有神的存在。

期盼有谁能怜悯他，有谁能伸手救救他。

他还没活够，一点也不想在这人世中解脱。

北冥缜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是人还是鬼，还是一团无名的东西，只知道自己在深渊中停留了很久，久到远方开始有灯火，灯火忽暗忽明。

有一阵风吹来，吹灭了那盏灯火。

二夫人眼睁睁自己的孩子双目合上，已经毫无气息，身体发硬发冷。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悲痛得以头抢地要跟孩子一起去了。

“夫人！……不要难过啊夫人！”家仆们拼了命拦住二夫人，有几个干脆躺下垫着地板不让二夫人的头冲下来，又有几个挡在房柱边藏好剪刀利器。

二夫人披头散发一步步爬到孩子身边，无声哭着。

门外几个人奔了进来了。

“三哥……呜呜呜……三哥。”

“三弟怎么可能……死了？”

北冥华坐在床尾，看见二夫人已经绝望得双目空洞，又看见北冥异小小的手掌扒着北冥缜苍白的手臂，而他旁边，是北冥缜血肉模糊的下肢，那一瞬间，他感到鼻子酸痛，痛得眼泪滚了下来。

他死死盯着北冥缜苍白的脸，没有再说任何话。

盯着盯着，恍惚注意到北冥缜的眼皮动了。他难以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北冥缜的眼睛竟然微微睁开了。

北冥华猛地站起来高声道：“三弟没死！”

二夫人惊得抬起头来扑到北冥缜身前，凝视他的脸，又伸手去探气息，瞬间浑身松泛得倒下。家仆们又是扶着又是给她顺气。

北冥异也停止了哭泣，感觉到自己抱着的手臂动了一下，马上破涕为笑。

北冥府三少爷死而复生，天生不足的双腿变得强健有力，这个消息顷刻传遍整个织水县。

北冥缜活过来之后开始相信神的存在。二夫人带着死里逃生的他烧香拜佛，带着他去神庙给各路大神礼拜。

二夫人感激得流泪，如果不是有神的存在，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奇迹。

北冥缜却冒犯了众神，面上诚心礼拜，心底只有其他念头。

他开始相信神。

是因为在生命尽头，灯火被风吹熄之后，他听见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在不停为他祈祷，十分温柔。

拯救他的神，一定是那个声音的主人，可他却无处可拜。

北冥缜只希望在拜各路大神的时候，大神们能顺便为他心目中真正的神带去自己的谢意。

大寒之日，他听说回春馆的掌柜回来了。

掌柜也带来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一个可能扩散人间的疫毒被控制了，解药也已经做了出来。

坏消息是，砚寒清在治那黑疫的中途不幸牺牲。

北冥缜当时以为自己复苏的双腿又要失去生机，差点跌倒在地，勉力扶着椅背才开口问传话的三冬：“掌柜有没有说砚先生葬在哪？”

三冬摇摇头：“掌柜的说……砚先生染病严重期就自己离开了，后来也不知道去哪了。但几乎可以肯定砚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几个月派人去找都找不到。”

北冥缜捏紧了椅背，手指骨疼得失去知觉，“不是说疫病有解药吗……砚先生医术如此高明，肯定给自己留了后路。”

三冬虽然悲痛，但还是重复道：“可是那边已经派人找过了，没人再见过砚先生。”

北冥缜咬牙切齿，喉间都感到血腥气，直到落下眼泪都不相信砚寒清已经去世，笃定他一定是游医去了。

某天他看到挂在屏风边的衣物，想起砚寒清最后一天和他见面的时候留下了湿透的衣服，那衣服是北冥华的。

北冥缜把那套衣服还给北冥华，问北冥华，砚寒清换下来的衣服在哪里。

四景说他早就洗干净还到回春馆那边去了。

北冥缜又去了回春馆，掌柜带他去砚寒清的房间。他在房间里看到床榻整整齐齐，书桌边堆叠医学典籍，还有一套砚寒清经常穿在身上的衣服，蓝色的外袍，白色的里衣。

蓝色外袍上绣了暗金色丝线，镶嵌黑色棕色的珠子。北冥缜拿起这套衣服便离开了回春馆。

他对砚寒清一无所知，无论是出生地、年龄还是家世。

既然所有人都找不到砚寒清。就由他自己找。

他从这套衣服的布料和绣纹工艺入手，花了一些时间想找到衣物的产地，找寻砚寒清在别处生活过的痕迹，或是幸运的话，能找到他的家乡最好。

然而年岁越向前，越令他惊疑的是，世上没有这样的衣物和制作工艺。

除了这件事，还有许多其他的痕迹指向他一时难以接受的结果。

砚寒清说自己是一名游医，可出了织水县和润泽乡便没人见过砚寒清，只听说过他是治黑疫的大英雄，至于这个人，仿佛没有存在过。

北冥缜在某个瞬间记起年少时濒死的那一刻听见的声音，温柔又低沉。

是了，一定是了。

那个声音在他孤寂沉闷的少年岁月中无数次在他头顶响过，鼓励他对自己有信心，又劝他好好吃饭，又在他午睡后笑着问他醒了吗。

三冬以为三少爷疯了，不知所措地跟着他，他去哪，自己便去哪，稀里糊涂地就和他走过很多地方，一起做了很多事情。

虽然不知所措了很多年，但他明白一些事在三少爷面前是轻易提不得的。

关于砚寒清的事不能多提，否则三少爷就变了个人一样，只会否定所有的事情。

直至今天，北冥缜都深信有神存在。他被神赐予健全的双腿后，又贪婪地在无数个凄风苦雨的日子里期盼神再次降临，再次眷顾他拯救他。

马车停下，三冬在外面说先让马儿歇会。

北冥缜掀开布帘看了一眼窗外的余晖，回头望向对面靠着车壁熟睡的小孩。

孩童脸上沾了些干裂的泥巴，他却不觉得脏或者可笑。

他知道从他出城后一时起意去那山脚后开始，神便降临了。他低头望见那孩童，透过泥污看到年幼的一张脸，和砚寒清一模一样。

不仅相貌相似，眼神更是如出一辙。

没有一个懵懂孩童会用那样的眼神望着他，像以前砚寒清看他时一样，带着怜悯和期待，怜悯他不幸的命运，期待他从命运中站起来。

如果之后路过神庙，他会进去再三膜拜感谢神的恩赐。他会露出最真挚的神情，让所有人以为他在神谕之下真心实意。让所有人相信只要心诚，各路神仙总会显神通。

若是所有人都被他的诚心骗去信那些神了。

他就能把真正的神留在自己心底。

36.

早春的夜风从帘边吹进来，砚寒清迷迷糊糊醒了，圆眼微睁看了看车内昏暗的环境。

车中只有他一个人。

睡得太久，头晕脑胀。他打了个喷嚏，终于精神了些，伸手摸摸身旁的包袱，背起来悄悄掀开车门布帘，看到只有两匹马在外面静静站着。

风吹过新长出来的树叶，簌簌作响。

砚寒清小心翼翼从车门边下来，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影，在道路旁的树林里选定一个方向就往前跑。

虽然不知道车走到哪里了，但是他不能留在北冥缜身边。

杂草生机蓬勃，足下踏着柔软，砚寒清跑了一会都没觉得有多累。

他听见树枝擦响的声音，好像有野兽呼吸的声响，紧张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黑魆魆的，看不清有什么异样。

他转回头来，又开始害怕像之前那样遇见恶狼，跑也跑不掉，就只能徒劳地愣在原地被撕咬皮肉。

回想那剧痛的体验，砚寒清重重叹了口气，心想不如还是找棵树待着。

再往前一步，猛地像撞到一堵墙一般，撞得他发晕。

“去哪里？”

砚寒清惊恐地抬头，在黑暗中看清一双浅灰色的眼眸。还没来得及解释，身子又腾空了，被那人牢牢抱着，返回原来的路。

砚寒清发现青年北冥缜和少年北冥缜的性格差别真大。

少年北冥缜，又乖顺又温和。

青年北冥缜，又沉默又冷硬。

砚寒清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伸手推开他的手臂，急得终于开了口：“我……我要回家。”

北冥缜停了脚步，狭长眼眸垂下来看他一会，才开口问：“你会说话？你家在哪。”

砚寒清憋不出合适的话，只能摇摇头，小声说道，“我不能跟着你。”

北冥缜凝视着他，“你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砚寒清感觉北冥缜的手臂宛如铁制的枷锁，怎么推也没有反应。

北冥缜抬起头没再看他，脚步继续朝马车方向走，“小孩子最好不要撒谎。”

夜风送着些微野花的香气到他们身边，北冥缜走到马车边，垂眼看了看沉默的孩童。

他不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是砚寒清疫病后消失投胎的下一世，抑或是砚寒清本人。

他的想法对于所有人来说一定很荒谬，很诡诞。

但他直觉这次绝对不能放手。

北冥缜把他送到车里，跟着坐了进来，这一次和他坐在一边，“没有地方去的话就暂时和我待在一起吧，晚上太危险，等到了白天你再考虑去哪。今晚就先跟着我。”

这是重逢后北冥缜和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砚寒清愣了愣，心想这三少爷还真热心，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能如此周到善良。但转念一想他又理解了，因为北冥缜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小时候本来就温顺，长大后虽然性格变了些，但善良的本性总不会变的。

砚寒清犹豫着点点头，“……现在到什么地方了呢？”

北冥缜低下头看他，“再走一刻钟就到山庄了。你今晚暂时住那里。”

车门边忽然一重，三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少爷，出发了啊。”

“嗯，快走。”

到了那所谓的山庄，砚寒清坐在北冥缜怀里，愣愣看着这座山，心想怎么看怎么眼熟。

山路上修建了阶梯，北冥缜脚步飞快，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砚寒清这时才逐渐反应过来，这是他得了黑疫后把自己埋了的山头。

他有些惊愕，低头看北冥缜面无表情的侧脸，再发呆时，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了。

“庄主回来了。”

“这孩子是？”

砚寒清转头看见依山而建的一座大楼，门口有几位家仆提着灯笼。

“给他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物。送到我房内。”北冥缜留下吩咐便往楼内走，砚寒清已经神情呆滞，愣愣望着周围的一切。

这栋宅楼虽然没有北冥府大，但是在山上能建成这样的规模是极难做到的。

三冬跟在北冥缜身边，看见孩童正呆愣地四处张望，圆溜溜的双眼配上孩童富有肉感的腮帮子，看起来很可爱，让他想起自己家里的弟弟妹妹，心里发痒，于是围着三少爷说道：“少爷累吗？要不我帮您抱吧。”

北冥缜松开手臂，三冬喜笑颜开地伸手接住，却见他只是换了一边手抱孩子。

北冥缜脚步加快向宅内的小径走去，“不累。你去歇息吧。”

三冬落了空，失望地垂下肩膀，随便说了句话缓解尴尬：“好！我去帮他找小孩的衣服。”

砚寒清直到进了北冥缜房内才回过神来。他非常好奇这九年间在北冥缜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都开始自立门户了，年纪轻轻还当上了堂堂庄主？

几位家仆搬进来一个浴桶，温热的雾气从桶内散出来。

北冥缜把他放在浴桶边，蹲下身来帮他解衣服。砚寒清抓住衣领，紧张说道：“谢……谢……我自己会洗。”

北冥缜点点头，起身来走出屏风。

砚寒清看着一桶的热水，忽然有些苦恼，若是自己洗干净了，这张脸要怎么向北冥缜交代？

苦恼许久，久到热水雾气都要散尽，他才心下一横，打算等会北冥缜若是有什么疑问，他都一律摇头，也不提砚寒清这个名字。

砚寒清洗好了擦干身子，看到屏风旁边的架子上摆了几件衣物。

他听见北冥缜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你先随便穿一件吧。这里没有小孩，所以没有合适的衣服。明天就替你置办合适的。”

砚寒清愣了愣，选了一件白色的上衣快速套上，系好上衣的系带，发现这衣服对于孩童来说还是过于宽大了。他思前想后，又犹豫着喊了一声：“哥……哥哥可以帮我拿我的包袱过来吗？”

外面安静了很久才有衣物摩擦的动静。

砚寒清看到北冥缜拿着包袱走进屏风这边，微微鞠躬道谢，拿过包袱找自己早上收拾的衣物，找了一件较窄的裤子穿好，给裤脚叠了又叠，才勉强算是穿好全身衣服了。

他拿起包袱，跟着北冥缜走出屏风外。

北冥缜低头问他，“你饿了吗”

砚寒清揉揉干瘪的肚子，点点头。

北冥缜出去吩咐了家仆，回来时刚好又有新的一桶热水进来，他找了些干净衣物就拐进了屏风后。

砚寒清往卧房深处走，在桌旁的软凳上坐好，仔细看了看周围，墙上贴了一些字画，其中一幅众神像，宛如八仙过海。

不多时便有家仆端了些吃食过来。都是清淡的菜，配了一碗热腾腾的肉粥。

家仆看砚寒清乖巧地坐在原地，边布菜边笑道：“小娃，庄主吩咐过我们了，让你吃就好了。”

砚寒清点点头，跟他们道谢了之后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这些家仆面孔陌生，应该不是北冥府带过来的。

砚寒清坐在原地，还是想先等等，等北冥缜出来再吃。于是又继续看书桌边的摆设。

忽然发现书桌边搭了一把剑。砚寒清好奇地从凳子上下来了，走过去拿起剑观看。

他自知不应该在主人不在的时候随意碰东西的。

但是这把剑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砚寒清费力地推开了剑鞘，剑身闪着寒光，倒映他半张脸。

他怔了一下，很快合上剑鞘，把剑放回原地。

坐回软凳上的时候他心跳还特别快。一方面是偷偷看了别人的东西，做贼心虚。另一方面是是看见自己洗干净的脸，想到刚才北冥缜看了他的脸竟然没什么反应。

北冥缜沐浴完毕走了出来，身上不是黑色劲装，而是一身白色的衣袍，衬着他一头柔顺银发和雪白的肤色。砚寒清恍惚以为自己又见到上天新派下来的仙君。

“你怎么还没吃。”

砚寒清把饭菜递到他那边，“等你。”

北冥缜在他身旁坐下，“我不饿，你吃。”

饭菜已经有些凉了，几乎闻不到什么味道。因此砚寒清轻易闻见北冥缜身上沐浴后的清香。

久违的桂花清香，淡得仿佛再走一下神就要消失。

37.

砚寒清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有些遗憾北冥缜不吃东西。

他想知道北冥缜的味觉怎么样了，还和以前一样混乱吗。

他看见北冥缜拿起桌上的瓷杯往里面倒了一些清液，闻着像是酒。

北冥缜小酌几杯，雪白的脸上逐渐有了人色。

砚寒清思忖一会，夹了一些菜放到小碟子里，小心推到北冥缜身边。

北冥缜低头看他一眼。

砚寒清嗫嚅道：“下酒菜。”

北冥缜跟他对视一会，拿起筷子夹菜吃了一口。

砚寒清仔细看他，见他神色平静，心下本来想到味觉恢复那方面去，但是再细想也不敢肯定他的味觉变得如何了。因为北冥缜小时候便是善于隐藏的，长大后更是不露山水。

不过北冥缜就着那碟小菜又喝了些酒，砚寒清喝粥之余注意到北冥缜已经不似年少时那样，吃东西只吃几口就放下筷子了。

砚寒清低下头看已经吃了一半的肉粥，心想若北冥缜不多吃点还真长不成如今这样高大。

“你父母呢？”

冷不防听见北冥缜的问题。砚寒清愣愣抬头看他。

毕竟几个月后恢复成人形态还要见北冥缜，他绝不会像在回春馆面对掌柜时那样谎称自己是砚寒清的孩子。

“我父母……不在了。”砚寒清垂下眼皮，心想前世父母此时早已寿终，而今世他无父无母，从未存在过，自己也不算说谎。

北冥缜沉默半晌，又倒了一杯酒才开口道：“你今天不是说要回家，回谁的家？”

“我有亲戚。”砚寒清发现自己撒的谎多了，一环扣一环，实在难圆。他不擅长说谎，现在对自己孩童身份也缺乏认同，说话总是不经思考，自己都认为漏洞百出。

“你的名字是什么？”

砚寒清感觉北冥缜问问题的语气如轻飘柳絮，偏偏落在人身上就得受着，又有种随意问出的意味，仿佛不在意他是何回答。

“石头。”虽说很多事情砚寒清都还未接受，可自己的乳名还是顺口说了出来。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呼，“少爷！房间准备好了。”

随之三冬出现在门口，很快走进来挨着小孩坐在桌边，砚寒清看着三冬的笑脸，发觉他变化也比较大，性格都比以前爽朗了许多。

三冬转头对上他的视线，神色微愣。

砚寒清察觉他眼底的惊愕，心下开始紧张起来。万一三冬也和黄昉一样误认了，而且三冬白天时便遇见过回春馆掌柜……

北冥缜瓷杯抵在唇边，轻声问道：“吃饱了吗？”

砚寒清很快抬头应了一声，小声道谢：“吃饱了，谢谢。”

三冬吓了一跳，惊讶道：“少爷，你不是说他不会说话吗？”

北冥缜答非所问：“送他去休息。”

“哎，太好了，我本来觉得这么可爱的娃娃不会说话太可惜了。”三冬笑笑，抬手摸摸孩童的头，“我带你去休息。”

砚寒清见三冬有张开手臂的架势，登时弯下身从软凳上滑下来好好地站在地上。

三冬手又落空，眉头跳了一下。见小孩如此自觉，他哭笑不得站起来，“好，我们走吧。”

砚寒清点点头，跟着三冬走出北冥缜的房间。

三冬带着他去了离北冥缜住所不过十步距离的房间里，边走边和他搭话。

砚寒清含糊回应，进了房间就默默坐到床边。

三冬替他掸了一下被子，转头看他一眼，“小孩，你叫什么啊？”

砚寒清心底无奈，“我叫石头。”

三冬笑笑，弯下身看他，“石头啊……你长得好像谁。”

心下咯噔一声，砚寒清回看他，故作好奇道：“谁？”

刹那他有些恐惧，万一回春馆掌柜发现他已经逃走了，而三冬恰好也听说这件事……

“我也不确定了，”三冬眼中神采微黯，“其实这么多年我都快记不得他的脸了……”

砚寒清捕捉到他后一句低喃，懵懂地摇头，“我听不懂，应该是我不认识的人吧。”

“嗯，”三冬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了，眼睛低垂，“他已经走了很久。”

砚寒清愣了愣，手指撑在床沿边悄悄收紧。

三冬抬起眼，难以置信般，又好像有些不甘，疑惑道：“石头，少爷刚才没和你提起那个人吗？”

砚寒清摇摇头，已经在苦想如何巧妙结束这个敏感话题。

三冬脸上又恢复了笑意，“抱歉，怎么莫名其妙跟你说这个了……石头好好休息吧。”

砚寒清见他一脸懊悔歉疚，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没事，三冬你也早些休息。”

三冬愣了愣，“咦，石头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我听三少爷叫过您。三冬哥哥。”听见自己的又一个无心之言，砚寒清心底已经在口吐白沫了。

“噢……是，确实。”三冬听了这孩童的回答，心里总有什么怪异的感觉，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答案。

砚寒清除去鞋袜躺好，谢过为他掖被子的三冬，等他吹灭烛火后走出房间，过了一会才长舒一口气。

他回想这一天虽然过得跌宕起伏，但还算是好运，至少不用风餐露宿。

而北冥缜对他平淡的态度也让他不自觉放下提防。

他估计北冥缜是和三冬一样，应该几乎要忘记他的样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北冥缜当年才十二岁，三冬也是少年人，记忆不如黄昉这样的成人清晰是合理的。

砚寒清心下觉得有松懈的余地了，身子逐渐放松，浑身各处的疲惫一并涌上来，不知不觉便要合上双眼。

意识赶赴周公之际，他又惊醒。

想到自己正子时还需要泡水，他马上掀开被子穿好鞋，点了烛火去检查室内有没有浴桶。

他看到屏风后确实摆着浴桶，可里面干涸得木板都要皲裂开了。

38.

三冬已经很久都没有听说过关于砚先生的事情。

今日却接连几次听人提及。

先是提到砚先生的孩子，又是见到一张和砚先生有些相似的面容。他十分恍惚。

他在少爷房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桌上还摆着残羹冷炙，三少爷正坐在桌边擦剑，见他进来了，开口问：“那孩子如何了。”

三冬走到桌边，“睡下了。”

北冥缜眼睫低垂，手中棉布轻轻擦到剑鞘上。

三冬欲言又止，刚下定决心开口，却听少爷冷冷说道：“要说什么？”

他后退一步，轻声说道：“少爷，那孩子……”

见北冥缜抬眼直视过来，浅灰色眼眸中蕴满寒意。三冬立时紧闭着唇，把莫测言语往喉咙里咽回去。

这么多年，三冬常跟着北冥缜，见他刻苦又努力，游遍四方行侠仗义，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气力。在很长一段时间，三冬都向往这样生机蓬勃的时刻，心甘情愿跟在他身侧，希望自己也能分得一些热忱，他以为少爷从轮椅中站起来之后窥见了生命的意义。

却于某个时刻猝然发现，似乎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所以他不合时宜地说了一些话，彼时少爷的眼神让他如坠冰窟。

此刻也是如此。三冬站在原地凝视少爷眼底的霜雪，感觉周身都开始发冷。

砚寒清轻手轻脚靠在门边，仔细听外边的动静。在原地伫立了一会，悄悄推开一点门缝，在缝间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没有任何人影。

他把缝隙又推开些，悄悄溜出来。北冥缜住所前方有一片宽敞的空地，只在边缘种了一些稀疏草木。砚寒清回过头，发现北冥缜的卧房已经不见灯火。

院边有一口井，旁边有铜壶滴漏。砚寒清走近一看，惊得四处踱步，心想快到时辰了，可自己总不能跳井里。

砚寒清往回走了几步，不知北冥缜房中是否还留着浴桶，但想到家仆可能已经抬走了，又有些无奈。

忙乱中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才想起这里不是北冥府，他对北冥缜来说只是个陌生孩童，就算还有水，自己这个时候冲进北冥缜房间去也是不合时宜的。

砚寒清在张望中，忽然瞥见北冥缜房间的走廊边摆了一坛灰蓝色的陶瓷浅缸，缸内盛着水，透过月色看见里面有一些小鱼游动。他心下大喜，解开衣物扒住浅缸边缘爬进去。

水温寒凉，砚寒清在缸内泡着，一直在注意房内动静，生怕北冥缜醒了出来，跟他撞见。

即使他身处其中也自知眼下场景实在诡异，不禁开始想象自己若是真被撞见该如何解释。

他不可能像之前一般扯谎自己有恶疾，简直是自掘坟墓。彼时北冥缜还是个少年，他可以囫囵过去，可现在北冥缜每每将视线投到他身上，他都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忧虑很久，久到泡水时间都足了。砚寒清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绕开游动的小鱼，手攀到水缸边要爬出去，膝下却硌到了什么，疼得他紧咬嘴唇才把呼声吞下。

他拿手去揉膝盖，低头看了缸中一眼，以为水中为鱼儿们设了假山利石，怕自己不小心把那些物什压坏了。

但仔细看了，却发现并非如自己想象的那样。一些小鱼穿过他腿边，露出缸底一串饰物。

砚寒清屏息爬出水缸，也不管身上还滴着水，快速把衣物都穿好。望了望四周，他又靠近浅水缸，探下身子去捞那串饰物，放在手里好奇地观察。

是一串半透明的檀黑色珠子，中间串了一个豌豆大的天珠，天珠上有暗色的波纹，看起来像某种神秘的图腾。

砚寒清疑惑这浅缸摆在在三少爷房前，是不是他落下的。本想先拿在手里明天再问问三冬，但是走出几步他又转身把手钏放回缸内了。

鱼儿们见有东西落下来，纷纷凑过去贴在那些珠子边。

砚寒清望着那手钏半天，心想自己留在这里，最好不要主动去生什么事。还是先将这手钏留在缸内，白日里找机会引人注意过来。

第二日砚寒清睡到日上三竿方转醒，在床上坐起身，发现桌边放了两碟糕点。

他整理好身上衣物下床，发现洗漱用具也被人准备齐全了。简单洗漱后他走到桌边，手靠近茶壶边，有温热之气。紫陶壶有些重，他用双手举起茶壶，颤巍巍往茶杯里倒，细微雾气四散。

砚寒清坐在桌边吃了一块糕点，再喝半碗茶就已经觉得饱腹。

吃饱了他就走出房门，下意识朝北冥缜的房间看，只见房门紧闭。

砚寒清靠在门边，举目眺望院子上空的和煦晴日，恍惚意识到这是自己再活过来之后，第一次享受到如此静谧的时刻。刚醒来不是在黑暗中被狼撕咬就是被惊人消息错愕，还有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现在才稍微安生点。

远处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砚寒清紧张地站直身子，看见是家仆提着洒扫器具进来了。

这位家仆看起来年纪稍长，弓着身子朝他笑的时候，眼角都堆起细纹：“小娃醒了？”

砚寒清点点头，朝她走过去，“我帮您吧。”

家仆把扫把移到一边，“不用，你一个小娃乖乖坐着就好了。”

砚寒清点点头，到走廊边坐好，正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视线转到昨夜自己泡过的水缸。他站起身来走到水缸边，里面的小鱼依然在扭动尾巴。

砚寒清弯下身细看遍整个水缸，昨日见过的手钏仿佛没存在过，毫无踪影。

正疑惑，砚寒清听见背后有和蔼的笑声，“小娃不要玩水，掉进去怎么办。”

砚寒清站直身子，回头看一眼正弯腰往地上洒水的家仆，“奶奶，三……庄主去哪了？”

家仆停下扫把，笑着望他：“哎，你不用跟我们一起叫庄主的。叫他哥哥就好了。”

“哦……哥……庄主哥哥呢？”

他之前叫别人叔叔的时候已经心下赧然，昨夜也是在心中经历一些挣扎才下定决心厚下脸皮叫北冥缜哥哥。

提及三少爷的时候，北冥缜在他心中还是个小少年。

他发现自己若是喊了庄主或者哥哥这些之前没用过称呼，反而能稍微撇去心中的少年印象。所以就算这样叫出口心中会感到不适应也劝自己顺从接受。

“庄主天还没亮就出去咯，可能中午就回来了。”

砚寒清仍是好奇北冥缜如今在做什么，以及为何在此地有个山庄，所以借机跟着家仆闲聊起来，话题有意无意往北冥缜身上引。

老仆见他是个孩童，回话总是言不达意的，又经常反过来逗趣他。

所以聊了半天，砚寒清发觉自己对北冥缜还是一无所知。

很快到中午用膳的时候，家仆们准备一些吃食送到北冥缜房间的桌上，照例嘱托砚寒清先吃便退出去了。

午饭比较丰盛，有白灼菜心，玉米排骨汤，还有好几盘荤素清炒的菜式。

砚寒清早上吃的糕点还没消化，耐心等在桌边。

望着房内的字画半晌，听见房门被推开了。

砚寒清站起身来，看见一个颀长身影走入。他定睛一看，很快凑上前去。

北冥缜又穿着一身黑衣，袖口有些破了，胸前衣襟也是松散的。

“你先吃饭吧。”北冥缜不着痕迹避开孩童的接近，转身往房内拐角处走。

砚寒清明明见他身上干干净净，却在空中闻到隐约的血腥气。他治病救人，对血的味道是敏感的。

砚寒清一路跟着他，见他走向屏风后方，犹疑道：“……你受伤了？”

北冥缜背影一顿，头也没回，“没有。你先出去吃饭。”

砚寒清心中莫名有些不安，站在原地看见他转进屏风内，很快有一件黑衣搭在屏风上方，尔后那边传来换衣物的窸窣声响。

北冥缜换了一身白色衣袍出来，走到屏风外见到孩童仍然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怎么了？”

砚寒清快速在他身上扫视一轮，没见到有什么伤口或者血迹，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但北冥缜走过来的时候，他还是闻到了血腥气，只是比刚才稍微淡了些。

北冥缜低头看他，“在发呆吗？”

砚寒清回过神来，抓住他垂下来的衣袖，“我们吃饭吧。”

坐到桌边的时候，砚寒清又仔细看北冥缜吃饭时的神情，见他神态依旧如常，自己才拿筷子试了试桌上的菜。鲜菇炒肉丝滑嫩十足，砚寒清多吃了几口，忽然听见北冥缜在旁边问好不好吃。

砚寒清笑道：“好吃。你也吃。”

“我吃过了。的确不错。”

砚寒清见他把桌上的菜都吃过一遍了，而自己有一些还没试过，于是忽然起了心思。

他看向前方一盘苦瓜，抬头问北冥缜，“哥哥……这个我没吃过，什么味道啊？”

北冥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拿起筷托上多余的一双干净筷子，帮他夹一片苦瓜过来，“你试试。”

砚寒清以为北冥缜会回答他是什么味道，没想到直接让他自己吃。他有些不甘，追问道：“看起来不是很好吃，可以先告诉我是什么味道……唔！”

话还没说完，那片苦瓜就进到他口中。砚寒清受惊地咬住筷子，撞见北冥缜望过来的眼神。

他很快张嘴，等北冥缜收回筷子，才愣愣鼓动腮帮子嚼起来。

苦瓜用盐抓过了，苦味被缓解，苦中还有点回甘的余味。

北冥缜放下筷子，“你现在吃过了，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吗？”

砚寒清望向北冥缜悬在桌边的手，发现今早在水缸里找的手钏居然戴在他手腕上。

看来是三少爷的东西，能物归原主便好了。

砚寒清鬼使神差撒谎：“是甜的。”

北冥缜垂眼夹了一片吃下去，“哪里甜？苦的。”

砚寒清微愣，心中逐渐感到喜悦，难道三少爷的味觉真的恢复了？

若不是恰巧，是真的恢复味觉就太好了。

宋皎

2022-01-16 16:14

39.

砚寒清袖子太宽大，总是要提防着提好袖子再去夹菜。

北冥缜见孩童吃力，把他常夹的几道菜都挪到他跟前，“吃饱了我带你去买衣裳。”

砚寒清怔一下，摇摇头，“不必了……我穿昨天换下来那套就好了。”

北冥缜手臂搭在桌边，微微偏头注视他，“你只有那一件吧。”

砚寒清一时沉默不语了，想起自己昨夜沐浴后叫北冥缜拿包袱过来翻找衣服半天的窘境。

“你昨天那套衣服洗了还没干。”

春天气候湿润，衣服夜里洗了第二天中午都还是潮的，砚寒清十分理解。他小声道过谢，见北冥缜仍旧盯着自己，于是紧张地问：“我……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吗？”

北冥缜忽然起身来离开饭桌。砚寒清见他什么也没说，放下筷子坐在原地等着。没过一会便看见北冥缜从房间另一个门回来了。

“这是在昨天那套衣服里发现的。”

砚寒清的视线往下，看见北冥缜手上拿着一包小布囊，心下一惊，想到昨晚竟然忘记把这包钱袋拿出来了。

北冥缜弯腰把布袋放到他怀里，浅灰色的眼眸凝视着他，“收好，你一个孩童带着这些银两不安全。”

砚寒清收下布袋松了一口气，脸上恢复笑容，“我可以用自己的钱买衣服。”

“嗯。吃饱了吗？”

“饱了，要去买衣服了吗。”砚寒清看见北冥缜朝自己伸手，不自觉后退一步，“我……刚吃饱了想走走，消食。”

北冥缜的手臂略收回，垂下来握住孩童的手，“那走吧。”

砚寒清高抬一边的手臂跟在北冥缜身边，抬头望向此刻包裹着自己手指的手掌。

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宽大手掌上一层茧磨到他手背皮肤上。这只手于他是如此陌生。

其实也不单单是手，是青年北冥缜整个人都让砚寒清惘然，以为此时站在身侧的只是世上与三少爷相似的另一个人。

心下虽感到迷茫，好在他因此找到了如何心平气和与青年北冥缜相处的方法。

那便是一切重头再来，此时把北冥缜看成是自己的长辈，把自己看成真的孩童，尽量不要受以前的记忆侵扰。这样心中方能少一分不自在，多一些坦然。

在长廊走了半天从山楼里出来，一层一层踏下石阶，砚寒清走得慢，又容易累，所以总跟不上北冥缜的脚步。

北冥缜后来逐渐配合他走慢了些，砚寒清便觉得有些惭愧，一步并做三步跟着北冥缜，手指紧紧扣着他的手掌。

不知不觉走到半山腰了，北冥缜停下来问他，“累了没有？”

砚寒清额角都出了些汗，轻轻摇头，却见北冥缜弯下身来把他抱起。

视线一下子拔高，他怔怔看着绵延至山脚下的石阶，心中都有些退却。

他刚吃了东西，温暖的日光烘得他昏昏欲睡。孩童体力有限，这样走下去恐怕到了山脚都头晕脑胀了。

北冥缜见他眼皮低垂，低声问道：“是不是困了？”

砚寒清点点头，北冥缜放下手臂，让他又落到地上站着了。

砚寒清被这一下弄得神智都清醒不少，肩膀垂下来，继续往阶梯下面走，才走一步，见北冥缜蹲下来背对着他，“上来。”

看着眼前宽厚的脊背，砚寒清彻底清醒了。他有些犹豫，但惰性使然，于是强迫自己心安理得攀了上去。“谢谢哥哥。”

道完谢，他心中感到十分羞惭。思考自己变成孩童后是否也影响了心智和忍耐力，觉得疲惫了便想着依靠他人。而这个人还是……

意识到又要想起之前和三少爷相处的点滴，砚寒清摇摇头。

北冥缜向后托着他，站起身来，“抓紧点。”

砚寒清闻声把搭在他肩上的手臂收紧，轻轻环在他脖子旁边。

北冥缜足下生风一般，跳跃几下不多时便到了山脚。砚寒清把头靠在他背上，脸被北冥缜高束垂下的头发蹭着。

走到平地，砚寒清才稍微退后一些，心下感觉已经不困了。

而且在北冥缜背上，他如何能心安理得睡着。

不，应是在谁背上都无法睡着。砚寒清有记忆以来从没被人背起过，当下体验前所未有。

砚寒清松开手臂搭回肩上，手掌下是北冥缜硬挺的肩膀，再往旁边便是尖削的肩头。砚寒清暗中感受到北冥缜躯体上的成长，心下感慨颇多。

去了山附近某个县城的街市，恰好碰上赶集日，白日里就已经热闹非常。北冥缜带他去了一间宽敞的成衣铺，跟老板说要孩童的衣服。老板见北冥缜旁边站着个怯生生的孩子，哎哟一声弯下身笑道：“小娃怎么穿这么宽的衣服，是不是偷穿大人的？……娃娃还挺怕生，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呀。”

看着老板夸张的笑容，砚寒清退后一步，抓着北冥缜的手都不自觉收紧，“蓝色。”

老板笑笑，“哎？小女娃的话多是穿粉的绿的。”

“男孩。”

砚寒清听见头顶沉声一句，抬头感激地看北冥缜一眼。

老板直起身尴尬地笑，“哦——好，蓝色是吧？我去找找，请稍加等候。”

在等老板找衣服的时候，砚寒清便好奇地看看四周，店内高耸的木台上摆着一些裁衣工具，立柜上高高竖起许多卷布料，各种颜色看得他眼花缭乱。

老板很快找出一条孔雀蓝的布料，笑盈盈走过来，“北冥庄主，您要不要给这小娃定制一下，蓝色的衣服缺货了。我找到这条，柔软服帖，这季节小孩穿着舒服。”

北冥缜本想摇头，低头见孩童正定定望着老板手中的布料，于是伸手接过那条布，低头看了看上面绣的八角图样暗纹。

老板观察北冥缜的脸色，犹疑道：“庄主是否觉得这纹样过于成熟了？”

北冥缜把布料还给他，“无妨，给他做一套吧。”

老板把布料一叠再叠，笑道：“哎，好嘞，做出来我便派人送到您府上。”

北冥缜补充道：“还要先给他找几套别的衣服。这几日要穿了。”

“好！”老板又叫上几个伙计给孩童找衣服。

砚寒清看着几位伙计一轮一轮给他拿衣服上来，有些惶恐，随意指了两件便说可以了。

北冥缜拿起那两件衣服问伙计，“可以直接穿吗？”

“当然可以，我们这几套衣服都是洗过又晒好了，小孩现在就可以穿。”

砚寒清选了一套素白搭配海蓝色装饰的衣裳进到里间换上，走出来的时候感觉身子都因为终于穿上合身的衣服而轻盈起来了。

北冥缜点点头，放下银两，手中拿好伙计包的另一套衣服，等伙计们帮砚寒清再量完肩臂腰身等处，才带他离开衣铺。

砚寒清踟躇跟着北冥缜，扯扯他的衣角，“我带了钱袋，刚才……”

北冥缜低头看他，“你留着用吧。”

砚寒清看到北冥缜又是一副什么也不在意的神情，忽然不知道能说什么了，“谢谢……”

赶集日人潮拥挤，砚寒清紧紧攥着北冥缜的手，走在街边好几次都被人碰到。

北冥缜索性又把他抱起来。

砚寒清见北冥缜一手抱着他，一手提着刚买的衣服，赶紧伸手要去帮他拎。

“没事。你坐好。”北冥缜掂了掂臂间的孩童，稳稳穿过人群。走到人比较少的地方，才把他放下来。

砚寒清刚站稳便瞧见地上滚来一个橙色的球，他低头捡起来，发现是柿子。

水果摊主看见那小孩拿着柿子四处张望，笑着招呼他过来，“小娃，吃不吃柿子啊，脆甜可口的。”

砚寒清低头看了一眼莹润的大柿子，自己一只手都难握住。他摇摇头，稍微踮脚把手中的柿子放回柿子堆里。

摊主探着身子笑道：“是不喜欢脆柿吗？那软柿如何？”他边说着，边去拿另一边的软柿递到砚寒清跟前。

砚寒清摇头，“谢谢伯伯……”他见摊主实在热情，又不好意思推回去，于是收下柿子，摸索怀中掏出钱袋来，注意到身旁正低头看水果的北冥缜。

犹豫半天，他问北冥缜，“哥……你喜欢柿子吗？”

北冥缜低头，“什么？”

“你喜欢柿子吗？”

北冥缜视线落在他手上黄橙橙的东西，“喜欢。”

于是回去的路上，砚寒清抱着六个柿子，而北冥缜抱着砚寒清。

砚寒清一路倚在他肩旁，几次赧然问道：“累吗？”

北冥缜每次都摇摇头，“不累。”

砚寒清点点头，心想还好自己只是个小孩，重量比较轻。但他还是怕北冥缜手臂酸了，于是提议让自己下来走。

“不用，快到了。”

40.

北冥缜一脚踏入楼中，拐过长廊。砚寒清远远看见中庭庭院支着木架，木架上撑着一些衣物。里面有自己昨日换下来的那套，在阳光下看起来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北冥缜走近木架旁把那件衣服收下来，放到砚寒清手上。

砚寒清抱着被日光晒过的衣裳，感觉自己身上和怀中的柿子被烘暖。

北冥缜走回自己卧房边问砚寒清，“要睡午觉吗？”

砚寒清摇摇头，“我不困……我给你削柿子吃吧。”他心中感激北冥缜的关切，巴不得赶紧做些什么一点点回报他。

“不用了。”

被拒绝了，砚寒清有些意外，“你不是说喜欢柿子？”

“我自己削吧。”北冥缜弯下身去拿他手边抱着的柿子，被孩童偏开身子躲了。

砚寒清摇摇头，退后几步，抬着眼睛望向眼前的人，“我又不是什么都不会，削个水果而已。”

北冥缜站直身子，砚寒清感觉到他低垂的视线缓缓扫过来，回望过去的眼神愈发坚定，像是与北冥缜相处的这些时间里，终是受够他的沉默武断。

“好，你先进去坐着。我去拿削皮刀。”北冥缜难得妥协了，侧身走开往院外走。

砚寒清心下满意，跨过门槛往房内走，走了几道门便坐在平时用膳的桌子边，把六个柿子摆好，又把刚收下来的衣服抻几下叠整齐放在柿子旁。他看了看那六个柿子，挑了一个色泽好看的，拿在手中感觉稍硬，发现自己还没问北冥缜是喜欢脆还是软，或者都可以。

等了一会，砚寒清有些无聊，于是趴在桌边，歪着头望格栅窗外极亮的昼色，有几只飞燕凌空越过。

不知道何时眼睛闭上了，砚寒清像很多次那样恍惚中突然一个激灵把自己惊醒了。

手肘碰到一旁什么东西，砚寒清偏头看去，柿子四散从桌沿滚落。他下了凳子一个个去捡，捡了四个，还差两个四处张望都看不着。砚寒清疑心是滚得更远了，于是脚步往前，又在地上探寻，头磕到哪里，才捂着头抬起脸来。

他发现自己拐进了北冥缜卧房深处，这一处放着床还有书桌，墙面上挂着一些兵器，很宽敞的房间，陈设却寥寥。砚寒清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刚才磕到的东西，惊愕地看到一副轮椅。

轮椅木制的扶手柄有岁月流经的划痕，里面垫的软毯在记忆里都有迹可循。如果他没猜错，这便是三少爷少年时坐的轮椅。

砚寒清伸手扶在轮椅靠背上，没在其中摸到一丝灰尘，看到此情此景，他心中不由感叹三少爷还是个怀旧的人。

是想用过去不自由的日子激励如今，还是仅作为简单的纪念，放在床边想日日提醒自己？

光是想象三少爷留下这副轮椅是何心境，他就待在原地愣了半天。

回过神来，他蹲下继续找失踪的两只柿子，生怕柿子是落到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了，若是没找出来，烂在某处会招惹蚊虫。

探到书桌底下，视野里总算看到一只柿子，砚寒清挪过来捡起，又看看周围有没有最后一个。

寻遍整个卧室都没有，砚寒清很快走出来了，想回到饭桌边再看看。

走了几步，闻到令他警醒的气味。砚寒清转过身走近房间尽头的屏风。今日北冥缜回来二话不说就把衣服换了，身上的血腥味还是未知。他抬头看到挂在屏风上的黑衣，掂起脚想勾着那衣服。

却听见身后门扉轻响，砚寒清站好回过身，远远见到北冥缜从门外走进来的身影，三冬跟在其后。

令他惊愕十分的是北冥缜身上的胜雪白衣沾染了几片飞溅血迹，交加红白刺目得令砚寒清感到手脚冰凉，当下愣愣追过去。

三冬看见孩童凑过来了，弯下身拦住，“石头怎么了？”

砚寒清看北冥缜退后半步，忧虑地望着他：“……庄主哥哥受伤了？”

三冬直起身来笑道：“没有，你别担心。”

砚寒清的视线和北冥缜相接，便看见他抬起眼睛，绕过自己走进卧房深处。

砚寒清转身想跟上去，被三冬拉住了。

三冬轻拍他的肩膀，下巴指了一下饭桌边，“来，跟我过去坐好。”

砚寒清脚步犹豫，顷刻间就被三冬抱起来。“哎，小孩子好轻。”三冬笑嘻嘻走到饭桌边把他放下。

见砚寒清眉头微蹙，坐立不安。三冬拿起桌上一个柿子塞到他手中，“没事的，那不是少爷的血。”

砚寒清心里仍觉得疑虑，“那是……谁的血？”

三冬摇摇头，剥了个软柿子吃起来，边吃边含糊道：“说了怕吓着你……哎呀。”

砚寒清扯他的袖子，“你不说我难受……难道……”头脑中莫名闪过仇杀的画面，他的脸色逐渐苍白起来。错过这么多年，他已经对三少爷的一切知之甚少，如今心中满是疑惑毫无头绪，他心中都不自觉有些躁动。

譬如，为什么三少爷成了庄主，为什么在这座山上建楼，织水县那边北冥府如何了，三少爷难道是摊上了江湖中的什么事……

见孩童不依不饶，三冬压低声音，“好了……别急……拿你没办法……那是狼的血。”

看见孩童怔愣的神情，三冬笑笑，“放心，这里很安全，没有狼敢爬上山来吃你这个小孩的。”

砚寒清忽然听见北冥缜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三冬，不要胡说。”

三冬刚好吃完了一颗柿子，站起身来走过去听北冥缜说了几句话便点头离开了。

砚寒清紧紧盯着北冥缜，见他吩咐完三冬又出去一趟，过了片刻回来时拿着帕巾边擦手边走过来。

砚寒清坐直身子问他：“你没事吧。”

“没事。”北冥缜身上又是一套干净的白袍，坐下从怀中掏出一把带鞘的小刀，“抱歉，来晚了。”

砚寒清接过小刀拔下刀鞘，五指托着硬柿迟迟没下手，沉默半天低声问道：“大白天的为何会有狼出现？”

北冥缜望着桌上的几颗柿子，“我也不知道。”

砚寒清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名八岁小儿，所以没人用认真的态度对付他。他也自知没有理由让北冥缜把自己的一切事情都向一个孩童和盘托出。

每次见北冥缜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心底就有些不甘。

他同时困惑自己为什么不甘，是因为自己被小瞧了，还是因为自己有不明白的事情，像最后一个总见不到影子的柿子一样，找不到那些疑虑的答案。

砚寒清拿小刀戳进柿子的叶蒂下，“你没受伤吧。”

“没有。”依旧是干脆利落的回答。

砚寒清无奈地抬起眼，见北冥缜此时视线落在他叠好的衣服上，跟着看过去，见到自己那套蓝色衣服袖间绣着淡淡的黄菊暗纹。

北冥缜指腹按在花纹上，视线转过来看他：“花中四君子之一。这是你家人为你制的衣裳吗？”

砚寒清点点头，“家母做的。”

菊花寓意着吉祥长寿，淡泊名利，无意中又和他对直上青云毫无兴趣的性子相合。他对这个寓意挺满意，从小到大的衣饰多少都会带点菊花纹样。

回答完之后见北冥缜没再说什么，砚寒清低着头安静削柿子皮，直到削好了，手指托在底下还剩一点皮的地方，拿刀支着递给北冥缜。

北冥缜垂下眼看他削好的柿子，拿手接过来，放在唇边咬了一口。

砚寒清看着他的神情，问道：“好吃吗？”

北冥缜点点头，表情没有多大变化，一副叫人看不清喜怒的模样。

砚寒清感觉仿佛有一道鸿沟横在他们之间，低头把柿子皮堆在一起，用极小的声音喃道：“……怎么像木头一样。”

“你在说谁？”

听北冥缜问起，砚寒清抬起眼，难以置信北冥缜能听见，又有些仓惶：“我说这些柿子皮……”

北冥缜手中拿着吃了一口的脆柿，“柿子削得不错。”

忽然听到赞扬，砚寒清心中轻盈了些许，把水果刀和刀鞘收好，“谢谢。”

他抬起眼，猝不及防和北冥缜望过来的视线相接，“曾经也有个人和你一样，一片一片地削果皮，最后留着底下的皮不削。”

砚寒清听不懂他为何忽然谈论起削皮的方法，“大家都是这样的吧。”

北冥缜的视线毫不动摇，“我不知道每个人是不是都一样。那样削皮的人我只见过一位。”

砚寒清见他神色有异，思绪有些扰动，讪笑道：“是谁？”

北冥缜转过头继续吃手中剩下的柿子，一副不再开口的样子。

砚寒清见他又是这样糊弄人，心中有些气涌上来了，索性先下凳子去把柿子皮扔掉。

却在这一刻听见北冥缜的回答，

“是我恋慕至今的人。”

41.

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托在苹果外皮，右手拿着小刀，一片一片削出薄皮。果皮纷纷下落到盘子里，果肉寸寸外露，指尖便一退再退，直到最后剩下底部，正好能容纳三个指头的果皮大小留着。整个过程都没有让手指皮肤碰到果肉。

很多次北冥缜都坐在轮椅中，静静凝望砚寒清细致削皮的动作，等他削好了笑盈盈把果递过来，他会道谢，然后伸手接过。

第一次吃他削的果，便听见他说：就算会吃到不喜欢的味道，少爷也要多吃一些水果，对身体有好处。

家仆们其实也经常会送来瓜果。若是瓜类的就切好，摆盘。若是带皮的果类会削得干干净净切块或整个放在盘里送来。

北冥缜每次都让三冬把那些削好的果再沥水几遍才吃。

因为每次想象谁削皮的时候手指包着整个果肉，都会让他在面对光秃秃的果肉时感到难以下咽。

砚寒清刚从凳子上下来，听见北冥缜那句话便惊愕地转过头，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反复确认刚才北冥缜所说的话，砚寒清心中百感交集……

恍然大悟——看来三少爷提的人不是他。

惊诧——当年小小少年成长到如今竟然有意中人了。

疑惑——恋慕至今的人会是谁？

惋惜——错过这么多年，自己没在三少爷身边见证他情窦初开的模样。

砚寒清视线缓缓扫过北冥缜白如霜雪的脸，心想当年和他相处的那几个月，没见过他跟哪家姑娘有来往，那便是年岁更长之后恋慕的。

若是如此，那这样冷硬的人，内心为谁藏着柔软角，更令人好奇了。

砚寒清因震惊而瞪大的双眼维持了好半天时间，疑问在喉咙里滚了好几回都没说出来。

自己一个八岁孩童在他眼里肯定是什么都不懂……

他又有些疑惑北冥缜居然会对一个八岁小孩提起自己的情事，但是看他专注吃着手里的柿子，猜他大抵是触景生情。

他心底像被羽毛拂过而发痒，感觉目前应是可以旁敲侧击一下三少爷。

“那个人……性格好吗？”

北冥缜手中的柿子只剩一半，柿子汁水沾湿他指间。砚寒清拿起桌上的帕巾伸长手臂替他擦擦。

“为人善良，温柔贴心。”

砚寒清听见北冥缜这么说，抬起眼看他，心里为他遇见良人而感到欣慰。

北冥缜也转头回望过来，瞳孔里不再是经年不变的冷底色，仿佛是因为想起什么回忆，里面流转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感情。

这样为谁而动情的三少爷，砚寒清没见过，只感觉有些陌生，于是不自觉别开视线，喃喃道：“那个人应该很美吧？”

北冥缜没出声，过了一会才反问：“你很好奇吗？”

砚寒清下意识摇头，但是想到自己一个小孩，好奇心重一些无可厚非，于是让头定住，上下点点。眼含期盼地望着北冥缜。

“我最初不是因为外貌而恋慕那人。”北冥缜把最后一块柿子吃完了，“但那个人确实漂亮。”

砚寒清更好奇了，伸长脖子问：“多漂亮呢？……”

织水县的多数大户人家他几乎都去会诊过，对那里的人自认还是了解的。若是北冥缜能透露半点线索，他也能一点点慢慢猜出来了。

北冥缜狭长的双目望着他，开口道：“眼睛最漂亮，大且有神。”

砚寒清点点头，双眼一眨不眨盯着北冥缜，等他继续说话。

“五官端正秀气，长发柔顺……”

看来北冥缜今日确实是触景生情了。

砚寒清眼含笑意望着他，觉得自己算是撞运，居然能听到三少爷这样透露心声。

可惜三少爷说了半天，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外貌特征，而且那些外貌上的优点好像是多数美人们都会有的。

但是听他一下说那么多话也已经算是不错。砚寒清心中释然些许，想着过几个月恢复体型了再来细细盘问也不迟。

北冥缜要出去洗手，顺便把桌上砚寒清拢好的柿子皮拿走去扔掉了。

砚寒清回过神来便跟着走到门边，走了几步忽然有些犯困。他自从有这孩童体形，每天都变得嗜睡。以前他只需要三个时辰左右的睡眠，如今却是每天夜间和白天午睡加在一起都要五个时辰才够。

还好孩童没有什么活要干，可以心安理得多睡一会。

砚寒清不自觉有些想笑，自己还剩几年的修错时间了，竟然还能心无旁骛地睡着。

他刚想往昨晚住的房间走，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事忘记了，但是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来。远远看见北冥缜洗好手拿着帕巾回来了，才想起来是什么。

北冥缜见孩童忽然急匆匆回到他的卧房，跟过来问：“怎么了？”

砚寒清打了个呵欠，在房内蹲下身四处看看，“我今天不小心把一个柿子在你房间里弄丢了。得找出来。”

北冥缜垂手搭到他手臂上把他轻轻拉起来，“我找，你回去睡午觉。”

“好，谢谢哥哥。”砚寒清愈发觉得自己的脸皮厚度在逐渐增进，这次忸怩落后嘴巴一步，一声哥哥都自然而然地叫出口来了。

他赧然低下头，转身欲离开，忽然头上一重，微微抬头，发现是北冥缜的手掌正摩挲他头顶。

他听见北冥缜的声音沉沉响起，“不用谢。”

42.

午觉被砚寒清睡得冗长，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光线黯淡。

他穿好鞋下床，推开门刚好看见几位家仆们提着吃食进了院内。

“小娃醒了？过来吧。”

砚寒清点点头，跟着那些家仆进到北冥缜房内，顺便帮他们把菜布好。

家仆拿出碗筷递给他，“庄主说他今夜有事在外，让你别等他，自己吃就可以了。”

砚寒清有些意外，睡午觉的这会工夫没想到北冥缜又出去了。他在凳子上坐好，手臂搭在饭桌上，看一圈眼前的几盘菜，为自己活得过于滋润感到惴惴不安。

“各位用过晚膳了吗？”

家仆们面面相觑，笑道：“吃了。”说完便利索地退下。

砚寒清给自己倒一杯热茶喝几了口，才拿起筷子去夹菜吃。这几次吃山庄中的菜，发现庄内的厨子做菜都是食材从简，偏清淡的口味，看来三少爷还保持当年一部分饮食习惯。

小孩胃口小，因此他吃几口便觉得饱了，低头看着一桌的菜肴觉得可惜，但也无奈。只能走出房间去外面找家仆把菜都收好，晚点要是再饿了他可以去厨房热来吃。

穿过空旷的院子，砚寒清走到院门，刚准备推开，便从门缝中看到门外站着不少人。他有些怔愣，昨夜刚来的时候，和今天白日里都没见到那么多家仆，为何今日聚了这么多。

他又使力把门推开了些，开门的吱呀声响引起门旁家仆的注意。

“小娃，你怎么出来了？”

砚寒清看这重院门和更远的几重院门都站着人，皆是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不由自主也跟着紧张起来，“我……我吃饱了散步，……你们为什么聚了这么多人？”

家仆欲言又止，笑道：“你先回去好好待着吧，没什么大事。”

砚寒清心中疑惑更甚，站在门槛边，眼睛不自觉往远处眺望，见四处夜色逐渐笼罩，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他心中虽然觉得怪异，但还是转身往院中走。还未走出几步，听见骇人的声响由远及近传过来。砚寒清惊得立刻转过身，瞬间便看见从有好几只巨大的野狼从最远的那重院门外冲进来，毛发都炸开一般，周身隐约浮着黑气。砚寒清远远便和那些赤红的双目对上，感觉体内的灼烧感又升起，像被某种原始的恐惧支配。

家仆们第一时间冲出来拿棍棒挡，砚寒清看他们训练有素的模样，才发现这些人个个都是练过的。

砚寒清惊得后退一步，靠近门边的家仆立刻把这处的院门关紧，为他留下一方安全之地。

野狼明明不会主动到人群居住之地侵扰，现在这样集体冲进来简直异常。

听见外面家仆们喊杀喊打还有恶狼的嘶吼声，砚寒清连连后退。

他转身往某个房子里跑，刚跑到门边便听见院门被冲撞，还有家仆们此起彼伏的凄厉叫声。

他忽然怨自己是个只能逃的孩童。

被那些呼喊声惊得心口麻痹，砚寒清的脚步仿佛灌了铅，四肢霎时冰凉得难以动弹。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生生看到那厚重的木门被冲撞开，一只最巨大的狼扑了进来。

砚寒清不得不动了，转身随便打开一间房的门就冲进去。

听到外面一声巨响，砚寒清逃进房间，隔着窗见到家仆们不知从哪拿出大网兜住那只巨大的野狼，声音急急地传过来：“小娃你快跑！我们这边暂时拦住！”

砚寒清困兽一般不知道能往哪跑，在房中穿过好几间内室，心想那些野兽嗅觉灵敏，他不可能躲在哪一处。

他在在莫大恐惧中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望向窗外，见打狼的棍棒都已经断裂，有几个家仆操着刀和其他狼搏斗，而那些狼虽凶狠地反击着，但赤红的双目正对着自己所处房间的方位。

若说狼的目标是吃人，可那些狼对周围的家仆用獠牙撕咬过去，也只是伤人，并没有啃咬他人血肉。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是就目前看来，砚寒清直觉这些野狼今天是冲着自己来的。

眼见那些家仆们为了拦住那几只发狂的狼纷纷痛苦倒下，院内几乎血流遍地，而那张大网几近支撑不住。砚寒清足下颤得站不稳，看到房内有一扇窗对着另一个院子，心下一横冲着院内的家仆们大喊：“别拦着它们了！我把它们引下山！”

也不管自己的声音有没有被听见，甚至不管哪来的勇气，他立刻打开另一边窗跳了出去。

楼宅依山而建，他从稍高的窗边跳下来摔到地上，愣神间很快便听见身后野兽的嘶吼声越来越近。

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孩童，但哪怕是不自量力，砚寒清还是挣扎着起身。想到可能是自己给这山庄引来无妄之灾，他便惭愧地冲着陌生院落的另一个出口逃，就这么在黑暗中横冲直撞绕了许多门，心中惊异这山楼真是比想象中还要大。

身后野兽扑腾的声音仍旧不远不近，砚寒清一刻也不敢停，直到终于歪打正着冲出了整个宅楼，毫不犹豫往石阶下面跑。

估计是家仆们极力阻挠，所以那些凶猛野狼到现在都还没追上一个八岁小孩。

砚寒清跑了几个阶梯终究是受不了石阶之间的高低距离，往一旁的蔓延至山脚的草地冲，跑得急了差点趔趄倒下，他回头快速看一眼身后高耸的山庄，隐约又望见那股野兽身上的黑气。

片刻也不敢停留，他继续往山脚跑。

稀薄月光下那种压迫至极的野兽威压终究是追了下来，听声音有五六个，砚寒清边跑边想到刚才在院中见到的似乎也是六个左右，看来这狼群确实是为了他而上山了。

他没回头都能想到恶狼从山上借着地势扑跳下来一定比在平地还要快。于是又惊惧地加快速度往下面冲，足下酸痛得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冲下了半山腰，在某一刻感觉自己的动作仍是超过这具年幼身体的承受极限，重重摔倒，他不敢耽搁，往下爬了一下，好歹顺着山坡也要滚下去。

几头野狼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甚至能感受到再回人间的那一晚，凶兽扑过来撕咬肉体前那散发着腥气的呼吸。

滚了一会，猛然撞到一个障碍物停下，砚寒清绝望地睁开眼，瞬间身体一轻，被谁提起身子往更远的地方抛。

砚寒清回过神来，身子被谁牢牢接住了，抬眼一看，见到一个尖削的下颌，还有一双望着不远处的冰冷眼眸。

“少爷，这些狼疯了！”三冬往山上冲了几步，手上拿着一把大刀，对着扑过来的狼挥砍。

砚寒清听见北冥缜沉声说道，“看数目比前几日还多。”

北冥缜往山脚的路中央走几步，把砚寒清放到马上。手中抽出剑来，回身便冲到山上。

砚寒清趴在马背上愣愣看着一身利落黑衣的北冥缜回到那一处。

见他足尖轻点，手腕一抬挥斥剑影跃向狼群，不过多时便把那些疯狂的野狼压制住。而三冬牢牢守着山脚不让一只狼有下山的机会。

又是几道寒光闪过，砚寒清闻到浓厚的血腥味。

顷刻之间，刚才还凶猛的狼们便四散倒在草丛中。

北冥缜提着剑，看了一眼剑尖淅沥下去的热血。眼神冷静下来望向守在不远处的三冬。

三冬肩膀垮下来，擦擦头上的冷汗。

砚寒清的胸膛因为还未压下去的恐惧而剧烈起伏着，现在看见那些凶兽都已经倒下，一点点抚着心口，双眼紧紧盯着那些倒伏的身影。

恍惚间，见到其中某具身影散发了黑气，是那匹身形最巨大的狼，赤红着双眼起身来，口中滴着鲜血朝一旁的北冥缜扑过去。

霎时绝望感汹涌而至，砚寒清嘶声喊道：“三少爷——！”

北冥缜立刻转身应对，搏斗中长剑仿佛被注入无穷力量，直至最后竟生生把狼的咽喉割断。

砚寒清看见栖息于恶狼身上的黑气逐渐消散，在月光下尤为明显，散落在空中，往某个方向飘去。

被带回山庄的时候，路过地上受伤家仆们留下的血迹，砚寒清苍白着一张脸，手指冰冷得感知不到任何温度。

体验过今夜的险境，他便忽然发现安生活着有多不容易。前世再凶险就是天灾，而今世的凶险竟如此诡异。

他牢牢抓着北冥缜的手臂，直到北冥缜说自己要换衣服的时候。他才立刻松开手。

提到衣服，砚寒清低头看见自己一身脏污。大概是因为从山上滚下来，衣服上几处都破了，小声愣道：“抱歉……把新买的衣服都弄坏了。”

北冥缜听见这声道歉，蹲下身来看他：“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因为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并不顺利，砚寒清浑身都疼。但此时看见北冥缜那冷酷的神情，下意识便摇摇头。

北冥缜伸手搭到孩童肩上，看见他肩膀一缩，手指便收紧了，“你为什么不好好在庄里待着要往山下跑？”

砚寒清不知他话中何意，于是抬头看他，“那些狼是冲着我来的。”

话音刚落，他见到北冥缜眼底仿佛升腾起怒意来，表情却像克制着，沉声道：“我听他们说你当时叫他们别拦了，自己想把狼引走……你在想什么？你只是一个小孩，想把那些东西引走？”

听着身前人的责备，砚寒清垂着肩膀，眉头紧蹙，“我能躲去哪里？你院前的门都被狼撞坏了！还有那么多人受伤……我不走又能如何？难道由着大人们耗力气拦住？最后是那些狼先累还是人先累？”

北冥缜眉头皱得更紧，“你走了是什么后果刚才也看见了。若不是我和三冬刚好赶来，你现在在哪？”

砚寒清肩膀挣了一下躲开北冥缜的手，高声辩道：“我不走难道让整个山庄为了一个小孩都上前挡着？……前几日是不是都有狼过来？就是因为我在，所以那些东西来了吧？”

北冥缜压着声音说道：“你能不能为自己着想一下？！”

听见北冥缜严厉相斥，砚寒清退后几步，鼻子一酸嗫嚅道：“你看那些流血的人，我怎么才能心安理得为自己着想？”

“你难道想再死一次？”

刚要说些话反击，弄清刚才北冥缜厉声言语是何。砚寒清愣了愣，惊愕地望向北冥缜的眼睛，瞥见他眼底除了怒意之外还充满了哀恸。

“……你说什么？”

北冥缜站起身来，冷声道：“刚才是谁喊我三少爷了？”

43.

想象着这孩童是怀着什么念头自己一个人跑下山，看见他身上衣衫脏污多处破掉，北冥缜以为自己本应该起一些恻隐之心的。

可见到孩童仍深陷恐惧阴影之时还开口与他说些不痛不痒的道歉。

北冥缜心火便起了。

无论是砚寒清的下一世甚至是砚寒清本人，眼前的人确确实实是存在的，而且是一个会受伤会恐惧的人。

刚才在山脚听闻那一声凄厉的呼唤，北冥缜心中立刻清明了。

砚寒清脸色变幻莫测，此时多希望某位技巧高明的戏子能夺舍于他，在眼前人犀利的目光下把戏继续演下去叫他心悦诚服。

“……我刚才叫了什么？”砚寒清拙劣地故作镇定，低下头去，不敢细想北冥缜刚才那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再死一次？

他不是不信鬼神吗？

“庄里的人都称我庄主。你怎知我在家中排行第三？”

听北冥缜冷声反问，砚寒清的眼睛定定凝在地面上，嘴硬道：“我随三冬……三冬哥哥叫的……”可话刚说出口，就明白自己的谎言有多无力。

记忆中三冬一向都是称北冥缜为少爷，因为是贴身随从，根本没必要还带上“三”一字。

北冥缜眼见他闪烁其词，明知故问地迫近：“你到底是谁？”

砚寒清后退几步，心中快速搜寻对策，无论如何都没有坦然面对这一选择。他本来还没从刚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也还想感谢北冥缜出手相救，却怎么都预料不到当前处境。

而这处境是因为自己下意识喊出口的三个字。

北冥缜在那样危急时刻竟也还注意到他喊了什么。

是何其细心？

砚寒清扪心自问自己是何时让北冥缜起疑的，又忧虑自己在这样心思缜密的人面前是否能做到滴水不漏。

令人无措的孩童身体、紧迫的修错时间、追逐过来的野狼、三少爷似乎看破一切的目光……所有事情都扑面而来，砚寒清隐隐觉得事态在往失控的方向走。

他被许多事限制着，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以为自己今世修错之余还能享受从未有过的安宁。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曾真正面对生命中的惨淡罢了。

他再活过来也不过几日，有时仍恍惚以为是九年前。仙人花了人间九年时间替他重塑人形，砚寒清一开始有怨过，但很快也明白是自己咎由自取，在治黑疫的时候不够谨慎，还不加紧控制病情，妄想用自己来试药，最后落得一个葬身无名山林的结局。

能再活过来，实属是上天宽容了。

此时他双手发抖，不知道自己在北冥缜看来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也恐惧知道答案。

因为知道答案后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在北冥缜面前自处。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对羽化登仙是盼求无比，可当他真正脚踏实地活在人间，又生出莫名眷恋来，以为自己时日仍久，修错势在必得。实际上他与前世一样，做什么都是顺势而为，因为带着目的做任何事都让他感到疲惫。

他刚才疑心自己是否能修错，现在逐渐开始疑虑自己还到底想不想修错。

可自己连这几日都支撑不住，他自暴自弃地感觉就算拥有四年时间也无济于事。

砚寒清手指抓着衣服下摆，企图按下手中因为情绪翻涌而持续不断的颤抖。仿佛又如那日听闻九年已经过去一般，失去了感官能力。视野逐渐变得朦胧，他希望眼前真的如此刻所见那样，都是虚妄。

紧攥着衣服的手指忽然被握住了。砚寒清慢慢松开指尖，错愕抬起眼来，看见北冥缜的脸就在眼前，五官却都是模糊的。

然后一只粗糙的指腹擦过眼角，他听见身前人低声说道：“抱歉。”

被那手指擦过眼角，眼前便逐渐清晰起来。他看见北冥缜的神情已经不似方才那样冷硬，而是低垂双眼，安静凝视着他。

砚寒清才发觉自己落泪了，无措地抬起手胡乱擦脸，又听见一句话。

“真的不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砚寒清袖间布料用力拭在脸上，没点头也没摇头，皮肤都被擦得泛红。

“砚寒清。你这样不累吗？”

猝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砚寒清缓缓停下动作，眼神都呆滞起来，慷慨赴死般等待着被识破身份后的驱逐令。然而身体却被扯过去，霎时撞进一个宽大的怀里。

北冥缜蹲在地上，紧紧抱着怀中瘦小的身躯，刚才唤出口那三个字让他觉得陌生，又改口道：“砚先生。”

如以前每次想到天上地下都见不到这样的人时那样，轻叹着，颤抖着声音喊出来。

北冥缜感觉到怀中的孩童沉默着，身躯僵硬，肩膀颤抖，于是轻声说道:“你到底在忧虑什么？知道你是谁又如何……你想做什么，你想去哪里，我都不会拦你。”

砚寒清仍是反应不过来，浑身仿佛失去了感知能力，耳边只有北冥缜一字一句。

心下茫然间仍做最后挣扎，砚寒清颤声道：“不要说了，你……若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呢？”

话音刚落，北冥缜松开手臂。砚寒清愣愣看着他朝自己伸手，低头随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垂在身前的长命锁被他拿起来，正面是鲤鱼衔珠，底下挂着几个莲花苞。

长命锁被翻到了背面。

砚寒清看见背面角落中小小一个“砚”字，万念俱灰地垂下肩膀来。

北冥缜见自己的神明今夜又是落泪又是绝望，心中虽自责但不后悔。

他知道自己的动作和言语都是冒犯，但是隐忍被贪婪压制了，他今夜必须立刻说出让自己发狂的疑问。

不忍再见砚寒清步履维艰地在他身边做戏。

北冥缜眼睫低垂，沉声道：“你若是有苦衷不想言明，我会当作不知。关于你的事我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否则我这双腿就让……”

砚寒清立刻抬起手捂住他的嘴巴，“可以了！”

北冥缜愣了愣，果然停止了言语。

砚寒清放下手，嘴唇翕动：“你为何拿腿作誓……”

“是你给的，自然甘愿因你而被收回。”

44.

看见这孩童在他提及自己双腿时是何反应。

北冥缜便彻底信了，心中最后一丝微乎其微的疑虑都烟消云散。

如此相似的脸庞，有着那人过往的记忆和习性，眼前的孩童不是砚寒清本人又是谁。

瞥见他眼底仍有忧虑，北冥缜便想到自己一介凡人冒犯了神，自然是让神不悦了，于是沉默着缓缓起身来。

砚寒清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只是怔怔站着。一直在回味北冥缜刚说过的每一句话。

为何北冥缜能如此迅速地接受这样诡异的事情？甚至句句笃定，仿佛早就认清了什么。

“少爷，受伤的人都安置好了！”三冬噼里啪啦地闯入房里，看到一大一小相对无言，室内是有些许凝固的气氛，立刻噤了声，疑惑地走近。

低头见小孩面颊和双眼都是通红，三冬顿时心中一紧，蹲下身去问，“怎么了石头？被那些狼吓到了？别怕，我和少爷今晚都去附近巡视过了，回来之前都把剩余的给赶走了。”

看见三冬认真地安慰自己，砚寒清摇摇头，小声开口：“我没事。”

三冬见他眉头仍然皱在一起，疑惑地望向北冥缜。

北冥缜的视线定在孩童身上，默不作声。

三冬用极低的声音问砚寒清，“是不是少爷凶你了……”

砚寒清瞥见北冥缜骤冷的目光，立刻又摇摇头。

孩童可怜巴巴的模样实在让三冬心头发紧，于是伸手想抚摸他的头，再说些安慰的话。然而手刚刚抬起便被紧紧握住。

三冬感受到腕间自家少爷的手劲，仓惶起身来，“少爷饶命！”

“去准备热水。”

“这就去！”三冬一溜烟地消失了。

室内又只剩下一大一小。

砚寒清抬眼望向北冥缜，见他低头把手腕上的手钏解下来，而后走出门外。

他仿佛被莫大的疑惑束缚在原地了，直到北冥缜再次回来，才僵硬地动了动头，转身问他：“少爷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既然北冥缜一副坦荡荡的模样，他自己也不愿意再遮遮掩掩。

北冥缜停在门边远远望过来，“在后山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砚寒清惊得回不过神来，千算万算根本没算到一开始便被看透了，那这两日发生的各种事……想到之前相处的每一幕，砚寒清问出口的声音止不住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会接受这样荒诞的事情？”

北冥缜朝他走过来，“当年我的腿几日之内便正常行走了，当时都能接受，现在见到你有何不能接受？”

砚寒清愣愣看着他，依旧辨不清他的喜怒，只忽然觉得膝盖有些疼，低头一看，是北冥缜碰了一下他的裤腿，膝盖下方有被磨过的痕迹，那一处布料都比其他的薄。

北冥缜慢慢把裤脚往上推，看见细瘦的腿上有长长擦伤，顿时眼神一暗，抬眼看他，“你受伤了。”

不知为何，砚寒清看着北冥缜为他担忧的神情，心中便横生退缩之意。

“小磕小碰而已……没事……我能处理好……你忘了我是治病的吗。”

紧张的安抚急切说出口，仿佛受伤的是北冥缜。

“脚踝也肿了，你能走路吗？”

“能……！”

砚寒清本以为北冥缜大抵是记不得自己了，可他逐渐发现，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被北冥缜二话不说抱回到自己房间，砚寒清沐浴后换好了衣服，再出来没见到北冥缜的身影，只见桌上多了一个药箱。他一瘸一拐走近打开来，里面都是一些瓷瓶和管伤口的药。

砚寒清估算一下时间，晚一些还要泡水，于是想等泡完水之后再给自己身上的伤口简单处理，就把药箱合上了。

他心中虽然仍是惊疑不定，但想到北冥缜冷静的模样，他又渐渐感到自己的惊诧和疑惑好像是没必要的。

门被敲了一下，砚寒清坐直身子，见到是三冬走进来，暗暗松一口气。

“石头，你没事吧？”

砚寒清摇摇头，“我真的没事了。”

三冬笑笑，转身走向屏风，“哦，我来帮你把浴桶水搬出去。”

砚寒清立刻喝止他：“等等……三冬……哥哥，你能留着水吗？”

三冬转头看他，放下袖子走出来，“可以啊。为什么呢？”

砚寒清生硬地笑：“这屋内空气太干燥了。”

三冬似懂非懂地在他身边坐下，“过阵子便是回南天了。怎么会干燥？”

砚寒清给他倒了一杯茶，“孩童皮肤耐受度不同吧……”

三冬接过热茶喝一口，笑眼直盯着他，“石头，你小小年纪怎么懂得这么多。”

心中咯噔一声，砚寒清现在是草木皆兵的状态，只能傻笑着说些含糊话应付过去。

“三冬，你先去歇息。”门口忽然响起三少爷的声音，砚寒清握在茶壶把手上的手指瞬间收紧了。

他现在想见三少爷，因为心中疑虑过多，恨不能都问出口来，同时也想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何想法。但又不敢见三少爷，怕自己失言，怕自己的存在令三少爷困扰。

三冬起身离开了，北冥缜踏进房内，砚寒清抬起眼便和他对视上。

“处理好伤口了吗？”

砚寒清犹豫一下，“我有事……晚一些再处理。”

见北冥缜眉头微皱，砚寒清以为他会说什么，但他只是在桌边坐下来，手中拿出一片帕巾。

砚寒清接过帕巾，感受到浸过水的冰凉，于是怔怔看了北冥缜一眼。

“敷脚踝的。”

砚寒清恍然大悟，弯下身拿帕巾贴到踝边，“没想到少爷还知道脚扭了之后要冷敷……”

“嗯，小时候三冬扭伤的时候你给他冷敷过。”

说起以前的事，砚寒清就不自觉放松下来，轻笑道：“少爷记性真好。”

“先生的事我都记得。”

听见头顶这么一句话，砚寒清无措地把帕巾包好脚踝，抬起眼看他。

“少爷……为何这么快就接受了我的身份。”

北冥缜握着桌上的空茶杯，半晌才回复他，“我用了很多年去想，也并非很快就接受了。”

砚寒清总觉得自己有时候听不懂北冥缜的话，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自己都认识，可放在一起，总觉得话里有话，触碰不到内在的深意。

砚寒清苦笑道：“抱歉……我刚醒过来没几天，总以为九年前还是前几个月……甚至前几天的事……”

话音刚落，他清晰看见北冥缜神色微变，放下茶杯，视线扫了过来。

北冥缜看着眼前神情懵懂的孩童，一句横亘许多年的疑问终于是问出口：“先生，这几年你去哪了？”

砚寒清听他语气十分郑重，无奈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去哪了……总之醒来之后发现已经是九年后了。”

北冥缜的目光变得柔和，柔和中又掺杂无数明灭的感情，“我就知道……所有人都说你已经牺牲了。”

“关于这件事……我其实也有些困扰。”砚寒清脸色沉了下来，“三个月后……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到时我以当年的样貌回来……一个在世人眼里已经逝世的人，忽然又出现了，该如何与人们解释。”

他边说边观察北冥缜的神情，见他并没有半分惊惧，目光反而变得有神起来，心中感到松懈之余，也是疑惑。

北冥缜倒了一些茶在杯子里，沉声道：“果然……先生是有什么苦衷才需要暂时维持孩童的模样。”

砚寒清点点头，轻笑道：“少爷依旧像当年一样聪明。”

北冥缜顿了一下，“先生也是如当年一样总爱说些谬赞言语。”

砚寒清忽然发觉被撞破身份后再与三少爷相处，好似发现他的冷硬性格都变得柔和了。

“先生今后可有急需做的事？”

“有……不过估计得等恢复成人形态后才能去做。现在只能寻个安静的地方待着不生事。”见北冥缜的目光又望过来，砚寒清接着说道：“多亏这几日有三少爷收留了，实在惭愧……”

“没什么惭愧的，你愿意在山庄中待多久都可以。”

说到这，砚寒清便垂下眼睛，“可……少爷也见到今夜那些野狼了。恐怕我再继续待着会给庄里带来麻烦。”

北冥缜喝了一口茶，“其实在半个月前附近村庄便有恶狼袭人的事件。这几日也只能说是碰巧。”

砚寒清抬头，疑惑问道：“真没想到，这附近有这么多野狼。”

“这些恶狼如你所见，目标十分明确，都是冲着孩童的。”

话音刚落，砚寒清敏感地听见窗外一个声响，紧张地往那一处看去。瞥见只是窗户纸被吹动，才松了口气。

“你若是害怕，今夜去我卧房待着吧。”

砚寒清愣了愣，“这怎么好……”

“卧房有个暗室，我顺便告诉你下次若有什么危险该藏哪里。”

既然说到有躲藏的安全之地，砚寒清便只能点点头。看见北冥缜起身来，朝自己伸出手臂，砚寒清便撑着凳子后退，“少爷……”

很快又被北冥缜抱起来，砚寒清伸手支在他肩头，难为情地开口：“少爷不必这样。”

“你不是腿脚不便吗？”北冥缜抬手帮他把脚踝上的湿帕巾再包好一些，伸手去拿桌上的药箱，抱着他走出房间往走廊里去。

砚寒清面颊发热，撞破身份前他还能借着厚脸皮装作无事，可现在明明被看透了身份，还被这样抱着，简直有口难言。

快到北冥缜的房门边时，路过那一口浅缸，砚寒清又在月光下瞥见缸里放着北冥缜白日所佩戴的手钏。

原来手钏是有意放进缸内的。

已经路过了几步，砚寒清仍疑惑地扭头看那浅缸。

北冥缜见他出神的模样，晃了晃手臂，“怎么了？”

砚寒清很快在他臂间扶好，“我看到缸里面有你戴的手钏……为什么要放进水里泡着？”

北冥缜迈入房内，一直往卧房深处走，直到走到最内部，才把砚寒清放在床边。他低头把砚寒清足上的帕巾收下来，帕巾被孩童的温度烘得不再冰冷。

“那是母亲替我求的手钏，辟邪开运的。平时若是去了丧葬之地或者遇见血光等不详之事都要浸泡在清水里吸收月辉。”

听北冥缜如此细致的回答，砚寒清垂眼看着三少爷的脸，“少爷……如今也信这些玄说了吗。”

北冥缜抬眼望他，“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了。我平日不常戴那东西，前几日回织水县去见母亲，为了让她安心才戴上。戴着的那一天，就在后山见到你……”

砚寒清无措笑笑，本想说句凑巧，望见他虔诚目光，又开口道：“那还真是有缘。”

北冥缜没说什么，双眼直直望着他。

明灭烛光下，砚寒清见三少爷双眸宛如蕴了春水一般湿润，恍惚间感受到他是思念过自己的。

没料到自己在这一世猝然离去多年还有人记挂。

砚寒清想到可能是因为三少爷的双腿恢复了，所以对他有感激之情，有些欣喜但又惶恐。只觉得惭愧，那份让他双腿恢复的机会，是借了神仙力量达成，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宋皎

2022-01-16 16:17

45.

“对了，少爷说的那个暗室在哪？”砚寒清在房内四处张望，有些在意北冥缜所说的暗室。

北冥缜在一旁注视他好奇的神情，半晌才开口：“先生若是凭眼睛能找得出来，就不会叫暗室了。”

说完，北冥缜便起身来，走向书桌。

桌上摆着笔架，镇纸和几叠宣纸，几把长柄小刀。

砚寒清倾身去看他的动作，见他把桌上一个东西拿起来。

那是一个棕色砚台，跟雕花书桌几乎是一个颜色，若不是见三少爷拿起来，他还注意不到。

砚寒清下意识开口问：“机关在砚台下面？”

北冥缜摇摇头，带着圆形砚台离开书桌，砚寒清看到他走到轮椅边，伸手到轮椅下方正对的地砖边，手指抵到地砖边缘，一块地砖就被拿起来了。

砚寒清恍然大悟，见他拿那砚台对着没有地砖的土面扣下去，房内最角落的书架应声而动。

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是出人意料的，砚寒清说道：“果然是在书架后面……”

“嗯，大家都会想到是在书架后面，所以若是有人刻意寻找暗室，都会去搬动书架。”

可砚寒清看书架移动后的墙面光洁无痕，他以为会马上出来一个洞穴式的暗室，所以疑惑地歪头看过去。

北冥缜把砚台拿起来，地砖又放好，书架维持着移动后的样子，他走过去，在墙上短促敲了三下。霎时墙面向后移动，露出一个仅容一人进入的小门。

砚寒清追问：“若是直接搬开书架在墙上敲能打开吗？”

“不能，必须是如刚才一样拿砚台跟地面合上，触发书架自行移开，墙面才有反应。”北冥缜站在暗室门边回头看过来，“等日后你方便行走了再来自己开试试。”

砚寒清见暗室内黑魆魆的，里面没有一点光能进入，看不到任何东西，仿佛像个无声深渊。

听北冥缜的话，好像这个暗室暂时还用不上。砚寒清喃喃道：“好……我以后试试。那明天……”

“你腿脚已经受伤了，这几天跟在我身边就好。”北冥缜边说边在墙上敲了三下，暗室的门应声合上。

砚寒清估算了时辰，自己等会还得泡水，对着北冥缜是欲言又止。

没想到北冥缜仿佛能看到他心底所想一般，“我稍后叫人拿一桶冷水来。”

砚寒清来不及惊愕，又听见他说：“昨夜我在听见门外水声了。”

砚寒清脸色忽青忽白，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北冥缜眼底简直是一览无余。“抱歉……昨夜是一时情急……”

“我才是抱歉，你不用觉得慌乱。”北冥缜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在这个季节泡冷水，不凉吗？”

砚寒清摇摇头，“不冷。我比较耐寒。”他顺势把手搭在北冥缜手背上，“你看我的手本来也是比常人冷的。”

北冥缜垂眼看手背上小小的手掌，皮肤感受到微凉的触感，“嗯，以前先生体温就是如此。”

“是，所以当时炎炎夏日，少爷总爱待在我身边。”砚寒清笑笑，收回手搭在自己腿上。半敞的格栅窗外吹进来一阵夜风，他猝不及防小声打了个喷嚏。

正揉了一下鼻子，肩上一重，砚寒清偏头看到自己肩上盖了一件宽大衣袍。

“少爷，谢谢。”砚寒清发觉重逢以来，三少爷虽然性子冷了些，所作所为却都是温柔体贴。

提到温柔体贴，砚寒清莫名又想到北冥缜白天提到的心上人。

现在既然坦白了身份，砚寒清在想是否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问问北冥缜那件事。

离正子时还有一段时间，正是闲聊的时候。

砚寒清偏头看北冥缜的侧脸，悠然道：“少爷若是也这样体贴对待自己爱慕之人，想必是能令其动心的。”

刚说完，砚寒清发觉自己大意了。

万一三少爷早就与恋慕之人心意相通而此时只是不得不分隔异地呢？

北冥缜转头看他，神情并无异样，只认真问道：“为何能令其动心？”

“你今日说她善良，温柔体贴……其实少爷你也拥有这样美好的人品。”砚寒清笑笑，伸手拢一下身上的衣袍，“就像你忽然给我盖了一件衣服，这样体贴的小事，是小姑娘喜欢的。”

他话刚说完，看见北冥缜眼神微黯。

砚寒清顿时疑惑自己刚才是哪里说错话了。

北冥缜开口问：“这样体贴的小事，是先生喜欢还是小姑娘喜欢？”

砚寒清不明白他为何提到自己了，见他神色认真，转念一想，大概是三少爷觉得自己以偏概全了。也是，自己喜欢不代表小姑娘也喜欢，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百分百猜中小姑娘的心思？

“抱歉，是我太笃定了。但是体贴总是没错的。”砚寒清赧然笑笑，视线垂到地上。

“先生还没回答我，你喜欢这份体贴吗？”

砚寒清听他语气稍软，抬眼看他，“自然是喜欢的。哪有人期待别人对自己冷言冷语呢？”

他说完，注意到三少爷脸色恢复如常，甚至在他唇角看见笑意。

砚寒清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眨了一下眼，发现三少爷依旧是一副清冷的面孔。

一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如很多次那样见他坐在轮椅中，对一切仿佛都不在意，把喜怒压到最低。

砚寒清望着那张脸，一时有些失神。

明明三少爷已经有了一双健全的双腿，武功高强，生活也算顺遂。为何还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每次看到他这样仿佛伤神又仿佛走神的样子，砚寒清心头便压着什么东西。若是面对少年的三少爷，他可以做一些事讨他注意，给他讲一些奇闻轶事，或是带他出去散心，见他表情因此生动起来，自己心底才跟着松泛。

然而此刻面对高大而沉默的身躯，砚寒清恍然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明明他可以伸手去唤三少爷，问一问他这么多年是如何走过来。

可砚寒清没有开口。

他正视自己的心情，逐渐明白自己莫名失落的原因。

此时坐在身侧的人，与他已经隔了九年的时间长河，一些话好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自然而然就吐露出来。

三少爷以前被困在方寸之地，而自己因为治疗在他身边多月，那几个月砚寒清便感觉到自己是被人期盼的。

被人那样笑着望过来，就算那份目光只是来源于一名无亲无故的少年，彼时的他也为此动容。

他坚持从医多年，其实早就习惯把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哪里有病痛，他就能专注在哪里，总不至于无事可做。

当时为修错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前路迷茫，因了三少爷才总算有明确的方向。

他治疗三少爷，三少爷何尝不是给了他疗愈。

可现在，砚寒清深知自己不能再把三少爷当作疗愈了。

九年过去，三少爷早已有了很多朋友，过着自己的生活，还遇见命定之人。

而他，只是一名走失在时光里的人。在几年之后，修错或成或败，最终都得踽踽独行，落一个消失人世间的结局。

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强求再走进三少爷人生中，扮演某个可以派上用场的角色。

潮汐瑰瑕	2022-01-16 22:08
太好看了老师加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中长篇真的太好看了太好看了

宋皎

2022-01-24 14:06

46.

北冥缜起身把半掩的窗合上，清冷的夜风就挡在窗纸外。室内连风声也没有了，气氛更加安静。

既然前情不好再回忆，目前只能说说眼前事。

这惊悚一夜让砚寒清静下来思考时就感到有多处疑虑。

他想起最后那只最大的恶狼死去时身上散发的比暗夜还黑的一股气，好像下午在院门外见到那群狼开始，那一股黑气便已经存在了。

野狼主动到人群聚居的地方攻击已经是异常，赤红的双眼更是少见。

砚寒清跟北冥缜提起这件事，北冥缜只有些疑惑，说自己没看到黑气。

这一瞬砚寒清想起来了，那样的黑气在二少爷手腕和楚申手心里都出现过。在他的记忆中，事情仿佛才发生不久，所以记得还算清晰。

至于这些黑气之间有什么关系，一时也不得而知。

砚寒清听说野狼已经肆虐好一段时日了，以为第二日也会遇见，但是山庄内如往常一样平静。今天北冥缜没有出门，只听说一整天在庄内演武场练功。

砚寒清脚伤不便行走，正好三冬没事干，就陪在他身边。

三冬这半天东问西问，对孩童的身世来历很感兴趣。

砚寒清含糊回答了一些，终于是受不住了，“三冬哥，要不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宁可一瘸一拐地走走，也不愿意扯太多谎敷衍三冬。

婉拒了三冬的手臂，砚寒清说：“我慢慢走就好，房子里太无聊了。”

三冬点点头，手背在身后，慢慢往房间门口走。

砚寒清的脚已经没那么疼了，走路时没有想象中的不便。

外面又是一个和煦的晴日，晒得他眼皮发热。砚寒清沿着廊下的阴影往前走，回头问三冬：“庄主哥哥这个时候还在练武吗？”

“嗯。没有事情的时候，少爷就成天泡在练武场。”

廊下阴影走到了尽头，到了另一个别院，砚寒清继续问，“他以前……是怎么开始练武的呢？”

三冬听了，半天没回答，过了一会才开口：“说起来很不容易啊……石头，你在他房间里应该见到轮椅了吧。”

见孩童点点头，三冬叹了口气，“你别看少爷现在生龙活虎的。小时候是在轮椅上过日子的。”

砚寒清望着院门尽头嫩绿的杂草，没作声。

那样可怜的少年，自己已经见识过了。

“有一位先生努力治过少爷的双腿，但是少爷跟我说，他知道自己好不了了。”三冬本来脸色沉重，忽然又释怀地笑笑，“好在少爷后来突然就好了。”

砚寒清是渐渐才反应过来有很多事需要去注意，譬如三少爷痊愈后，世人是如何看待这事的。

他在杂草丛里揪了一条细叶蓼放在手中把玩，状似无意问起这件事。就听见三冬叹了口气。

砚寒清转头看他，“怎么了？”

“少爷……真是多灾多难，其实在他的腿痊愈之前，有几天腿一直流血，疼得差点要命了。当时气都没了……”说到这，三冬皱了皱眉。“少爷挺过来之后，不少人就好奇，回春馆、妙手堂的大夫都争着上门探视，还有些人家里有人先天不足的，千里迢迢赶到我们县里，说要看看少爷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奇迹。”

“我记得当时少爷被烦得受不了了，发了特别大的火。”三冬站在山坡上，视线望着远处，“想想也是……若我是少爷，我真的反应不过来……也不希望被人打扰。”

砚寒清心底想着那少年该有多痛苦和无措，手下就不自觉揪着杂草。

三冬回过神来，无奈地笑，“石头，你挺厉害，杂草拔得又快又干净。”

砚寒清很快松手，把杂草都丢在一处，拍拍手站起来。

“听三冬哥说……庄主以前是少爷，那现在为何成了庄主？”

三冬听他这么问，眼睛笑得眯成两条线，“你怎么一直在问少爷呢？”

砚寒清怔了怔，“我……佩服，羡慕庄主这么年轻就……”

三冬继续笑，“哦，你是崇拜他了？是不是长大后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砚寒清顺势点点头，略心虚地整理袖子，身子却忽然被人扳过去。

“石头。”三冬搭着孩童的肩膀，“虽然我这么说对你来说很残酷，但是你成不了少爷那样的人。”

砚寒清见他双眼中满是认真，犹豫问道：“为何……”

“少爷很好，很厉害，没错。”三冬松开手，手撑在膝盖上，“不过，是经历了很多事才走到现在的。我不是打击你，我只是认为你没必要和少爷一样。”

砚寒清觉得这样严肃的三冬十分少见，他这几段话，自己虽然还没体会到真切意义，但是光听着也知道，是一些让人不忍直面的事。

三冬低头看他，“石头。”

砚寒清愣愣抬头回应，瞥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黯然。“你知道为什么三少爷对你如此好吗？”

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衣摆，砚寒清想知道三冬到底要说什么，于是摇摇头。

“少爷确实善良。但我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

三冬缓缓蹲下来与他平视，“我之前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砚寒清睁着双眼看他，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幼小的身影。

“那个人，我刚才提到过。”三冬顿了顿，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才继续开口，“就是少爷小时候腿脚不便的时候，留在少爷身边给他的腿治疗，又照顾他的医师。”

砚寒清呆愣着说了一句话，当下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三冬微微睁大了眼睛，又轻笑道：“石头，你很聪明。”

砚寒清现在才想起来，自己是说了：少爷是看我长得和那个人像，所以才有诸多照顾？

“嗯，那位先生姓砚。少爷可能是看你长得和砚先生过于相似了，爱屋及乌……哎，说起来我之前还听说砚先生有孩子，现在就在织水县。可是我现在看你，感觉你应该比他还像砚先生的孩子。”

砚寒清有些哭笑不得。回过神来，在想三冬说这些话是何意。

三冬见孩童眼睫低垂，急切说道：“石头你可不要想太多……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得到少爷的照顾。”

砚寒清感受到头顶的轻抚，抬头看他，“没事，我……也算沾那位先生的光了。很感谢少爷对我这么好。”

三冬见他并没有伤心的神色，肩膀松垮下来，感慨道：“石头，你真懂事……我看少爷这几天跟你相处，心情都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估计少爷挺喜欢你的。”

砚寒清有些惶恐，摆摆手，“不不……是少爷仁厚善良。”

三冬见孩童难为情了，笑道，“我也很喜欢你。你以后要往哪去呢？”

砚寒清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只能胡乱说了以后会去找亲戚。

“那就是还有一段时日可以待在此处？”三冬期盼的双眼望过来，砚寒清都有些无措，只能点点头。“是……恐怕还要叨扰一段时间……”

“那太好了。”三冬笑得更加灿烂，“石头，多在少爷身边待一会吧。”

砚寒清又点头，“当然可以……只要少爷不觉得累赘。”

“怎么会累赘呢？”三冬托着腮帮，唇边衔了根杂草，“我看少爷那么喜欢你，好像巴不得要收你为义子呢。”

青天白日降下一道惊雷，砚寒清吓了一跳，嗫嚅道：“什……什么……？！”

称三少爷为庄主哥哥已经是难如天堑。

若是日后还要叫……

砚寒清想象那副场景，脸色顿时青白交加。

他和北冥缜的关系到底还要离谱到何种地步。

三冬见孩童噤若寒蝉的模样，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我说好像而已，少爷可没说过要收，……石头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说着，逗孩子的坏心又起了，“而且多一个义父怎么了？那不是多一个人疼啊？”

47.

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

北冥缜有事要出去，从演武场出来，找到三冬和孩童。

砚寒清发现北冥缜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他昨夜说这几日要自己待在他身边，现在要出门就想带着他。

瞥见北冥缜又弯下身来，想象到他有力的手臂，砚寒清下意识便往后退，踩到刚才自己堆的杂草趔趄一下，回头看了看。

就因为回头而疏忽了防御，被北冥缜的手臂托起来。

北冥缜刚练完武，身上比平常还热。砚寒清伏在他肩旁，能看见他浮了一层薄汗的湿润颈项。

三冬已经盘腿坐在地上和孩童聊了半天，站起身来觉得腿麻，扶着膝问北冥缜。“少爷，又是水盘村来的人吗？”

“嗯。我现在要去那边看看。”这一处院门直通后门，北冥缜推开门顺势就往山下走。

三冬跟在一边看沉默的孩童，忍着笑跟他对视。

砚寒清看到三冬的表情，马上偏开头看下山一路的风景。从山庄后面往下便没有石阶，只有人走出来的一条小道。

当年他找到这座山作为最后去处，是因它杂草丛生，树木稀疏，看起来是一处没人愿意进来摸索的僻静之地。

现在留心观察了，见山上杂草依旧繁茂，却好似多了很多树木，上面的叶子被春风催发成嫩绿。走到半山腰是更原始的地面，草下面便是黄土。

砚寒清看到路上立着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扭头看过去，远远看见上面刻了几个字：燕石山庄。

原来山庄是有名字的。

山脚下已经停了两匹马。砚寒清被放在白马鞍上，背后又靠到坚实身躯。北冥缜松松握着马缰，低声朝怀中说道：“去水盘村用马车不方便，要先委屈先生了。”

砚寒清说不碍事，他低头望着白马油亮的马鬃，见马儿徐徐往前走了好几步，忽然侧身抬头和北冥缜说：“少爷实现了儿时骑马的愿望。”

北冥缜低头，看见孩童晶亮的眼眸，春日的暖光洒进他的眼睛里，瞳孔几乎要变透明。

以前腿不能行走的日子里，经常梦见自己骑马射箭。后来腿好了，真正习得了那些事，他内心却没有想象中的满足感。仿佛这些技能都是自己本应该会做的。

马走到更宽阔平坦的道路便加快了速度往前奔。砚寒清抓着马鞍，感受到吹过脸上湿润的风。

山庄离水盘村不远，花了一刻钟左右就到了。

砚寒清见村里的人对北冥缜都十分欢迎。一个个都喊着庄主。

人群中有几个农户模样的人涌过来，扑到北冥缜跟前。“庄主……您一定要断了恶狼源头啊。若不是我儿幸运，怎么能从那狼口中逃命？”

砚寒清站在三冬身侧，顺着那农户的话头，看到他后面站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孩童，小孩手臂上包着布条，眼神都有些迷失。

北冥缜站在人群中，等人声都歇下来了，才开口问：“时间，地点和人物，细说。”

那农户止了哭喊，抚着胸口说道：“昨日午间，我儿贪玩自己跑去后山，碰到一只恶狼。差点没了命。还好遇见壮士相救。”

北冥缜问道：“壮士在何处？”

说到这，农户便回身把发呆的孩童推出来，“二娃你快跟庄主说说，那位救命恩人长什么样？到哪去了。”

二娃有些反应不过来，张嘴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眼眶开始泛红。

农户急得要哭，“哎呀……我儿被吓得都说不出话了。”

北冥缜弯下身来，细看孩童垂下的手臂，“这是什么伤？”

农户的妻子在一旁叹了口气，低下身扶在小孩的肩旁，“小儿是被狼牙碰到了，昨天回来时我见他手臂还在流血。就草草包上了，稍后我得带他出去看大夫。”

砚寒清在一旁听着，神色微变。

三冬感受到自己的衣角被扯了扯，低下头把耳朵凑到砚寒清旁边，听了一句话就起身来。“请问孩子伤口洗过了吗？”

农户妻子点点头，“自然是洗过了的……但孩子实在疼，我看污血都洗干净了就赶紧包好。”

“被狼咬伤不能包扎！”

一个嘹亮的童音破空而入，群众纷纷抬头望向声音来处，注意到北冥庄主带来的孩童。

砚寒清顶着视线很快走近二娃，托起他的手臂，就听见他低叫了一声。

农户见这陌生孩童忽然开始解自己孩子手上的布条，惊疑道：“小娃你别闹！”

北冥缜抬手挡住农户，专注看着砚寒清的举动，见他把绷带都解开了，小孩手上一道可怖伤痕就展露出来。

砚寒清偏头问刚才农户的妻子，“这伤口您当时洗了多久？”

农户妻子也是惊疑不定，看了看周围好奇的人群，“……只洗了一会。”

砚寒清皱着眉正色道：“被肉食动物咬伤必须清洗伤口两刻钟以上。且洗完也不可包扎，必须尽快送医。”

农户揽住孩子肩膀，疑惑喊道：“你个小娃懂什么？”

像被当头棒喝。砚寒清忽然想起自己是一个八岁孩童，霎时泄了气，眼神都闪躲起来。

“他懂医术。”

听见这沉静的声音，砚寒清对上北冥缜的双眼，沉下气转身和农户说道：“这位伯伯，祖上世代从医，我因此也略懂些医学常识，断不会胡说八道。”

“听他的吧。快带孩子去看大夫。”

农户本来看这孩童谈吐不凡，疑虑都有些摇摇欲坠，又听见北冥缜的话，总算是松下肩膀来。当下他便弯下身把孩子背好，带着妻子走出人群。

砚寒清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背影，眉间忧虑迟迟未除。

北冥缜继续在原处问关于恶狼的事情，就有人提到昨日救了小孩的壮士。

一位比较壮实的农户凑过来，“庄主……那位壮士我好像是见过的！昨天我在村头干活，看见有人把二娃送到村口就走了。”

“大概身长八尺的、皮肤比较黑……”

三冬在一旁记下村民所说的话。

砚寒清心底仍记挂那孩子，等定睛看见北冥缜正和农户们一言一语地对话，心神才飘了回来。

总算是将事态了解得差不多了，农户们四散走开。北冥缜回过身来，对三冬说了一些话。

三冬点点头转身便离开了。

砚寒清望向出村的路，尽头奔腾着尘土，半晌才回头看北冥缜。“少爷，三冬去哪？”

“我让三冬去巡查后山了。”北冥缜垂眼看下来，砚寒清便和他对视，等他开口。

“先生，刚才那小孩怎么了。”

提到这，砚寒清又沉下脸色来，“那孩子父母伤口处理不慎。我怕他刚逃脱狼口又患上恶疾。”

见北冥缜静静看着自己，砚寒清又问：“少爷可听说过猘犬病？”

“大致听说过。似乎人是被疯犬咬伤后，数月内也会跟着发狂，恐水怕光，直至死亡。”

砚寒清点点头，轻叹口气：“我方才便是怕小孩中了这病，所以一时情急。”

话音刚落，砚寒清感到身后忽然被手臂抱住，身体腾空又靠在宽厚身躯上。

砚寒清愣了愣，伸手抓住北冥缜的肩膀。

北冥缜抱着他往村里的某个方向走，“晚一些等他们回来再看那孩子如何了，先生先别担心。”

48.

北冥缜带他去了一农户家中作客。

这农户家里有两位年迈的老人，还有一对年轻的夫妻。正是午饭时间，女主人和老婆婆在灶头烧菜。

年迈的老农招呼着北冥缜坐下，“庄主，我请您好多次了，您终于是来了。”

砚寒清被放下来，跟在北冥缜身边。看见那老农笑眼望过来，“这小娃是……庄主的孩子？”

“老头子痴呆了？庄主连媳妇都还没有，怎么会有孩子。”老婆婆笑笑，端着几盘菜上饭桌，拿手在围兜擦了擦才去摸孩童的头，“这孩子水灵，眼睛好漂亮。”

一旁舀饭的女主人笑笑，直盯着孩童看，“要真的是庄主的孩子，那母亲眼睛得多大？”

大家听到这忽然都笑了。

砚寒清站在原处感觉自己在被人观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无所适从，只能勉强如孩子般傻笑。直到北冥缜伸手来拉他坐在凳子上才如获大赦。

吃饭的时候砚寒清就一直听着桌上的谈天内容，似乎都是闲聊村内发生的事。他悄悄看北冥缜，见他对这些家常话题十分从容，有时候聊村外的事情，在座的就聚精会神地听。

砚寒清又觉得这样的三少爷有些陌生，却不似之前那样觉得落寞。只是惊讶。近几日相处，以为三少爷性子还如以前一般清冷，话少。可此时不仅见他与别人漫长聊天，聊的还是些天南地北的事情。

他看北冥缜看得有些失神，旁边的老婆婆摸摸他的头，“小娃，你吃饱啦？”

正和老农碰碗喝酒的北冥缜闻声视线转过来，砚寒清在对视之前低下头，“嗯，吃饱了。”

窗外蜻蜓已经低飞好一阵，天空渐渐变得昏暗。带着被狼咬伤的孩子去送医的一家在午后回来了。北冥缜便带着砚寒清去探视。

砚寒清在小路上看到那农户的妻子伫立在门前，眼眶红肿，而农户枯坐在马扎上，身旁的小孩愣愣站着，神情恍惚。

心情霎时变得沉重，砚寒清上前询问：“大夫怎么说？”

妻子哽咽着开口：“那大夫说，二娃可能危险了……”

农户在一旁插话：“大夫说要取那只恶狼的脑髓才能救二娃。否则二娃很可能得狂犬病。”

其实砚寒清也早就肯定这小孩是凶多吉少了。只是真正听到医嘱时，心底还是咯噔一声。

取狼的脑髓其实不是最困难的，难的是如何找到那只咬过二娃的狼。

砚寒清走到小孩身边，“二娃……你还记得咬你的那只狼有什么特征吗？”明知道小孩在惊慌逃命时不可能有胆子观察猛兽，可他还是想抓住渺小希望。

二娃摇摇头，咬着嘴唇，忽然抓住砚寒清的手臂，“我……我是不是要死了啊……”

砚寒清估计他大概十岁左右，看他小小一张脸皱成一团，红着双眼的恐惧模样，猜想他定是在大夫那里就已经听到自己危在旦夕的命运。

砚寒清反过来抓住小孩的手臂，耐心问道：“你好好想想……这很重要。”

小孩已经泪流满面，低头看地上的土。

砚寒清忽然感觉周身被一片阴影覆盖，是北冥缜走到身边，蹲下来问那孩子：“当时那位救命恩人是如何把狼赶走的，你可还记得？”

小孩愣愣抬起头来，“我快被吃掉的时候……那个英雄就出来把狼赶跑了……”

北冥缜继续问：“用什么赶跑的？”

小孩眉头紧皱，用力回想着，“当时我看不清，他好像在很高的地方……”

“那有没有看到狼跑掉的时候身上哪里有伤？”

小孩忽然止了眼泪，说道：“跑的时候……好像一瘸一拐……腿在流血！”

北冥缜站起身来，砚寒清视线跟着抬高，听见他正色询问农户：“有没有纸笔？”

农户忙答：“有的有的……庄主稍等。”

进了屋内，北冥缜在桌上拿笔简单作画，不多时便生成一张肖像图，落笔之处虽有些潦草，但人物形态是栩栩如生。小孩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激动：“庄主哥哥！就是这个人，就是他救了我。”

砚寒清在旁看那肖像里的男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北冥缜点点头，转身问农户：“大夫可有交代二娃病情可以等多久？”

“大夫说尽快为好……每个人运气不同，有的一周就发病，有的最长一个季节过后才发病……”

“嗯。你们先安心下来照顾二娃，我会尽力去找那只狼。”北冥缜把肖像图叠好递给农户，“把图给大家看看，若是发现这人出现了，把他留下来。”

农户用力点头，一旁的妻子抱住二娃哭着道谢。

“先别太早说谢。”

北冥缜转身欲离开，弯下身如往常一般伸长了手臂要把孩童捞起来，却见砚寒清主动攀上他臂间，这次轻巧就抱在怀里了。

走出农户家里，砚寒清望着异常昏暗的天色，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还没下，我们赶快离开吧。”北冥缜单手抱着他往村口方向走去。

刚坐上马走了一段路，砚寒清便感觉脸上滴了水，随后听到远处传来磅礴雨势之声。马忽然快速往前跑，跑过一段繁茂生长的芭蕉树。马缰被抻直，马儿被勒得停下脚步来，转而走到芭蕉树边。

砚寒清视野里一直都是昏暗的，只能看到马背。从真正下雨开始，北冥缜就用袖子罩住他。

刚才感觉到那袖间有农户酿的桂花酒的气味，很淡，在马儿前进的步伐中飞速被乡野边湿润的泥土味覆盖。

现在马停下来了，眼前的衣袖忽然移开，然后砚寒清被从马上抱下来。

从马上到芭蕉叶下不过一瞬间，砚寒清感觉只有刘海沾了湿意。

被大片的芭蕉叶护住，北冥缜臂间托着孩童，内心估计雨下不了多久。

砚寒清看他额发湿在一处，手搭在他肩上轻推，“少爷，可以放我下来的。”

“不碍事。”北冥缜的视线转到他脸上。

砚寒清直直望着三少爷的双眼，雨雾将那双浅灰色的眼眸遮得朦胧。他好像要逐渐习惯这稍显强硬的手臂，内心都有些动摇起来，浅笑道：“少爷……您是不是真的把我当成八岁孩童了。”

“你不是吗？” 北冥缜依旧盯着他，换了一边手抱，“我怕你淋湿了。”

“淋湿又怎么了……”砚寒清苦笑，“我没那么娇气。”

砚寒清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情绪是否是错觉，他以为北冥缜是真的把他当作一个小孩看待了，就算脚扭了也不必如此事事体贴呵护，让他偶尔都感到无措。

他垂头看这一片片芭蕉叶将此地遮掩得严实，地上泥土都没碰到雨水。于是轻叹口气，无奈笑道：“若是几个月后我换回来了，少爷可是要习惯不了了。”

北冥缜当下没说什么，只是略收紧了手臂。

砚寒清想到一种可能，在细密厚重的雨声中稍稍高声道：“少爷是不是很喜欢孩子呢？”

北冥缜的眼睛又转回来看他。砚寒清觉得自己说中了，于是顺从将手搭在他肩上。

“那少爷就趁现在抱多一些吧。”

砚寒清愣了一下，在昏暗雨天中竟模糊见他嘴角微扬，心底忽然传来异样感。

等日后北冥缜与心上人喜结连理，生下儿女，到时是否也会如此溺爱孩子？

砚寒清想无视脑中漫无边际的想象，开口道：“少爷将来有了孩子，孩子一定会为有你这样温柔父亲而感到幸福。”

刚说完，就见北冥缜的脸色霎时如此刻空中黑云，昏沉，没有光泽。

砚寒清有些疑惑，欲言又止，但是又不知道先安慰他还是为自己的言语道歉。可是安慰和道歉都来得莫名，他自觉自己没说什么令人不适的话语。

稍加犹豫，砚寒清便与他的视线错过。

北冥缜抬起头直直望进雨幕中。

“我不喜欢孩子。以后也不会有孩子。”

砚寒清重重怔了一下，想不通三少爷为何撂下如此狠话。

觉得他真是喜怒无常的一个人。

“那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对我好到这种地步？

砚寒清终究是没问出口，他生怕自己自作多情。北冥缜本就是善良的一个人，对他人好是正常的。

北冥缜望过来，眼中情绪如雨一般湿冷，一字一句答他：“为什么？你自己慢慢感受。”

喧闹雨声中清晰听见北冥缜的话，砚寒清瞥见那双眼睛中似乎包含着莫名的恨意，一时忽然想从他怀中跳下来，远远逃开。

宋皎

2022-01-24 14:07

49.

窗外是疾风骤雨，窗内有着淡淡药草味。

在砚寒清消失的后几年北冥缜偶尔会在夏日雨季中做梦，梦里自己有时还是十二岁的模样，有时是更年长。

不变的是坐在窗边的人，总会让出膝腿让他枕着。

北冥缜在梦里问：先生为何不会变？

那人只是笑，手搭在他背上轻抚。温柔又宁静的脸庞仿佛逃脱岁月的桎梏。

最后一次梦见这个场景的时候，北冥缜年近十六。

他从那人膝上起来，伸手抚他的脸，手指附上白皙皮肤，经过水润的双眼。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虚幻的笑脸，明明眼见碰到了，手中却没有任何感觉。

梦结束，他醒来后怔了很久，第一次觉醒到自己有渎神的念头。

春天的雨细密得让人视野朦胧，却终究还是比不上夏季时的声势。

手臂间托着瘦小的孩童，神情看起来是无措的。

有些恨意堵在心头横冲直撞，让北冥缜不自觉收紧手臂，直到看见孩童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惧。

知道砚寒清的记忆可能还停留在九年前这件事之后，北冥缜便知道自己不能太冲动。

在砚寒清的眼里，自己很可能是陌生的。需要慢慢来让他适应。

可北冥缜心知在煎熬的心绪中几次快要控制不住自己。

只能常常注视孩童的脸，看他天真的模样，让心底缓缓平静下来。

然而未曾想到这份天真有时也能给他莫大的空虚和绝望。

他在对着自己的神奢望什么？

感觉颊边碰到了微凉的东西，北冥缜回神来，看见孩童抬手抚在自己的脸边，眼底的惊惧化作担忧。

“少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北冥缜抬手托住孩童的手指，把他手放回原处，“先生在担心我吗？”

明知故问的试探像无声落入湖底的石头，越沉越深。

北冥缜眼中稚嫩的脸庞，总是模糊与砚寒清曾经青年时的样貌重合，又分离，又重合。心底燃起莫名的焦灼。

雨幕中突然传来细微异样声响。

北冥缜立刻抬起头望向声音来处，孩童也是绷紧了身体。

砚寒清忍着体内的灼烧感，望见远处朦胧黑气中疾速靠近的一双赤红兽瞳，离他们只有十步距离，“是狼……！”

砚寒清双脚忽然落在地上，耳边一声泠然剑音，他看见北冥缜走出叶下直面与那不速之客对峙。

恶狼发出低沉的喉音，踏地飞速扑过来，北冥缜只是轻轻挥了一下剑，狼便被冲击得后退，身上的伤溢出血来。

恶狼却无半点虚弱，起身冲来再次张开巨口，重重咬到递过来的剑身。

剑身向前一送硬生生劈开恶狼的口齿，北冥缜抬腿踢向恶狼身躯，恶狼飞远，失去生机地倒在雨中，血液顺着地面雨水弥漫开。

砚寒清闻见雨中的泥土味掺杂了血腥气，手脚发冷地后退一步。

北冥缜已经浑身湿透，提着剑身拨动恶狼尸体，看了一眼正打算将剑归鞘。捕捉到远处纷至沓来的足音，又冷冷抬眼。

砚寒清以为今天突袭过来的只有一只，现在看到无数赤红的瞳孔出现，惊恐得喊了一句：“少爷我们赶紧走吧！”

起码有二十几只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便奔去孩童的方向。北冥缜手腕一转，剑于半空中挥成狂气将冲过来的狼群击退。

片刻之间北冥缜飞身来把孩童抱在马上，鞭子落下马儿就往一个方向疾驰。

此刻顾不上淋湿不淋湿，砚寒清在北冥缜怀中探出头来看身后追赶的狼群，颤声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都是冲着我来的。”

狼群身上的黑气异常躁动，奔跑的速度更快，北冥缜只能把鞭子拍得更响。

中途遇上同样骑马奔来的人，是三冬。

“少爷！怎么会有这么多！”

“先生回去立刻躲在暗室里。”听见沉沉的叮嘱，砚寒清身后一空，转身已经不见北冥缜的身影，马儿被拍得向前疯跑，立刻与三冬的马擦身而过。

“带他回去！”

伴着一声低喝，北冥缜落在地上挥剑阻挡狼群，来几只便杀几只。剑影中霎时热血四溅，许多狼朝他扑咬过来，他闪避的同时又紧密挡着身后去路。

砚寒清远远见他一人在那样庞然的野兽群前抗衡，心中猝然发紧。

白马跑得比三冬那一匹还快，顷刻间几乎要看不见北冥缜的身影，砚寒清高声喊道：“三冬！你快回去帮他！”

三冬打了几下鞭子追上来，“那点东西对少爷来说不是问题！我们要赶快回去！”

虽然知道北冥缜武功不差，可砚寒清的心仍高悬着，那么多恶狼，而且身上莫名氤氲着黑气，万一都是……妖。

北冥缜只是凡人之躯，再有如何高强的武力恐怕也难抵挡。

砚寒清越想越惧，转过头发现刚才的道路已经消失，只看到远处的上空飘散着压抑的黑云。

到了山庄三冬便抱着孩童奔上山，进到北冥缜院内的走廊，砚寒清下了地就推开三冬，“你快去帮少爷！”

三冬答应后很快消失于院落中。

生怕自己的气息又被野兽捕捉，砚寒清立刻冲进房内，循着记忆去一步步开启暗室。拿桌上的砚台去扣地砖下的口，等书架移动了，把砚台地砖复原，去敲空白的墙。

砚寒清在昏暗的房中看了一眼更加黑魆魆的暗室，硬着头皮走进去。

霎时暗室的门自行合上，眼前忽然暗无天日，砚寒清闻到些微霉味，肩膀绷得僵直。

暗室内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他摸黑中走了几步的足音，砚寒清逐渐冷静。

虽然刚进来时他身上感觉发毛，但想到既然北冥缜第一反应是叫他躲进来，那自然是没错的。

里面声音，时间，空气仿佛是凝滞不前的。砚寒清凭着记忆退回墙边，敲了敲墙面，声响沉闷至极。看来墙体十分厚重，自己的气息应该是不会泄露出去了。

空气虽凝滞，意外的是人身处在这密室中没感觉胸闷气短，不知是何原因。

砚寒清再往前一步，好像踩到什么东西。咔嗒一声。

以为踩到了什么排斥闯入者的危险机关，砚寒清惊得坐下，眼前却忽然亮起来，刺得他双目紧闭。

过了一会砚寒清慢慢睁开眼，适应了室内的通明。他看到四周点了烛火，这暗室还算宽敞，角落摆了几个大箱子，尽头放着一张书桌。

砚寒清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走上前去看那书桌，昏黄烛火中望见其上布了陈旧痕迹。他抬手抚在书桌上，心中动容。

这是三少爷年少时用的书桌，摆在他床前，陪着小小少年度过无数日夜。

桌上摆着书籍和纸张。

砚寒清扫了一眼那堆纸张，看到第一张是丹青点成的山水画，落款有一个“缜”的篆印。在暗室待得无聊，砚寒清不想被无用的忧虑侵扰，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越想越平静不下来。

他要找些东西转移注意力。

以前北冥缜很乐意让他看自己的画。

砚寒清估计现在自己拿桌上这些画来看应该也没事。

于是伸手去拿桌上的画纸出来，蹲下把纸放在腿上一张张翻看。景物画中有些景色的标注是织水县里没有的，他的视线转到画的下方，去看落款的时间。

发现这些画应该都是北冥缜的腿恢复以后，四处行走观景而画成的。

有的是北冥缜十四岁时画下，有的是十六……看来他这么多年真的走过许多地方。

仔细欣赏厚厚一沓画纸的每一张，翻到过半时，砚寒清估计自己在暗室中待的时间应该已经很久了。

于是抱着画纸起身来，腿有些麻，手中松动了些，画纸忽然散落在地。

砚寒清急忙去捡，将一张张归拢。捡到其中一张，他忽然怔住。

上面画着一个人，正着身子，只从肩上开始画到头部，发型、样貌极其熟悉。

砚寒清看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是自己。

大概是孩童的脸让他几乎都要不记得自己青年的长相了。

三少爷画了他。

砚寒清捡起来对着烛光看，画中的自己在笑，黑色毛笔勾勒的神态活灵活现。

他估计揽镜自照都未必能做出这么生动的表情。

砚寒清垂目去看画成时间，是他“死”后的第三年。

少爷竟然能将他的样貌记得如此清晰，砚寒清心中涌现暖意，捏着画纸看向地上还剩的好几张人物图。

他难以置信地凑近，低头去一细看，惊愕地发现都是自己。

刚才看的那一张是正面肖像，而地面的这几张，或站或坐，或行或卧，人物的动态和神情都是栩栩如生。

砚寒清心底异常波动，一张张捡起来去看时间，有的几张是同一年画成，有的几张是不同的年份。

他转身把桌上刚堆好的画纸又小心翻开看，除了景物，就是他这个人的画像。

书桌另一边还有更厚的画纸。砚寒清掂起脚去用双手够过来一一翻看。

还是自己，而且全部都是自己，每一年都有，每一个月都有。

翻得迅速，捏在画纸边的手都被摩擦得发热。他恍惚间终于明白为何三少爷在树林中一眼就能认出他了。

几年的日夜间这样用画笔描绘一个人。眼睛、眉毛和鼻子在何处，笑起来嘴角该是如何的。

三少爷比他自己还清楚。

50.

春雨还在继续细密地下着，周围的泥土都侵染了血液的颜色和气味。

北冥缜用剑挑了几只狼，逐渐发现异常。这些狼一受伤就会变得更狂躁，扑过来的气势更强。直到彻底被封喉或劈开身体才无法行动。这种精力跟平常甚至这段时间见过的狼都不一样。

杀了差不多十几只，剑身已经全是血，被雨水冲刷着往下流。

北冥缜抬起眼，看见不远处又来新的一群野兽，今日狼群的架势实在是非比寻常。

若说狼群的目标都是孩童。砚寒清已经离开此处有一段时间了，这些狼群何故还暴起，饥渴地望着路的另一端。

北冥缜打算先把眼前的几只解决了再迎接下一群，耳边破空一声，在雨声中模糊难辨，他迟迟才察觉到，闪避时慢了一寸，手臂被什么堪堪擦过。

身前扑过来的狼忽然倒地。

北冥缜看到一只利箭直插在恶狼要害处，地上恶狼已经奄奄一息即将身亡。而后接踵而至的几只恶狼也是被利箭一一射中，或是失去行走能力，或是直接倒地。

剩余的恶狼仿佛有人性一般，知晓再冲过来便是险恶，都纷纷往回逃开。

北冥缜在刚才的箭雨中找到了源头，转身对着西南角的一株大树握拳，“多谢英雄相救。”

树上跃下来一人，身长七尺，皮肤黝黑，长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北冥庄主，我们之前见过。”

北冥缜微微抬眼，“是赵大侠。许久不见。”

那人笑笑，弓弩拿在手里，“抱歉，刚才没瞄准，伤到你了吧。”

北冥缜摇摇头，“大侠能为晚辈解忧已经是感激不尽……恕晚辈冒昧，您是否于近日救过水盘村的孩童？”

那人挑眉，“不记得了，最近在附近山林赶狼妖多了，有时是顺手而为。”

三冬骑着马奔来，雨中远远看见三少爷在和另一个人在交谈，勒着马停下。

直等到三少爷拱手与那侠客道别了，侠客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三冬才下了马冲过来。“少爷，抱歉我来晚了。”

北冥缜摇摇头，手中仍握着刀，“你去检查地上那些狼，看到哪只腿伤有旧伤的就告诉我。”

暗室内依旧是凝结的空气，只有砚寒清翻页的声音。最初看第一张自己的画像，只是在心底感慨自己还被人记得，至少有存在过的意义。

后来把那些画都看了，心中感慨逐渐化作错愕和疑惑。

他在这些泛黄发硬的画纸上，在粗细匀当的笔触中，甚至在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有过的神态里，仿佛体会到三少爷许多浓重的情绪，隔着许多年都能以波涛汹涌的形式扑到他身上来。

是思念？

不只是一点，也不只有他刚“死”去那时的短暂悼念。令他错愕的是，思念于三少爷来说仿佛变成了常态。

他还有许多时间待在这静谧的暗室中，不得不面对这些画，一点点揣测三少爷的心绪。

良久，砚寒清起身来，沉默地把所有画都规整，叠好，放回原处。

低头看到书桌下方的抽屉，犹豫了一下，慢慢拉开。

里面是一些小木雕，角落躺着的一个东西吸引他的视线。

砚寒清愣愣拿起来，看到一把木剑，上面已经上好了漆，但因为年岁久远，亮漆已经有所剥落。

这把木剑，他还是记得的，九年前离开织水县的最后一晚，他见这把木剑的雕刻图案跟三少爷画过的那把极像，本来想在路边买下，但是又怕不是三少爷画的那把，所以想和三少爷确认后再来买便只给店主交了押金。

后来他忘了，还没来得及买就离开了织水县。

到底是何原因？这把剑竟然在三少爷的暗室里再次出现，带着逝去时光的痕迹。

尽管心存疑惑，但砚寒清想，他该接受事实了，接受九年早就过去的事实。

把木剑放回原地，砚寒清才看到柜子最底下有一封信，信封是自己的字迹。

他重重一愣，立刻抽出来，打开信封，展开皱巴巴的信纸。

是他离开前给三少爷留下的信。

砚寒清心绪纷乱，把信又塞回去，快速合上抽屉。

他在室内左右踱步，忘了自己手指刚翻过许多陈旧的物什，牙齿咬得拇指都要破掉，又扑向另一边柜子，这一次定睛看去就惊诧得愣在原地。

这个样式、还有用过的痕迹，是他常用的药箱……

这一次更加无法解释药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记得离世前活埋自己的时候，自己分明是抱着药箱的。药箱陪着他一段时间，里面都是有用的工具，“死”之前都想带着走。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打开药箱，看到里面的工具都还在原处。包括给北冥缜治腿的那些银针。

啪一声，药箱合上了。

砚寒清像被人重重击打过头颅，脑中嗡嗡直响，在寂静的密室中，响声刺得他心中麻痹，不敢直视自己想到的事情。

之后他便为了躲避内心疯狂的念头，不顾礼节地把室内其他箱子也翻了。有过往北冥缜陈旧的少年衣物，还有他自己的一套衣服。

音容笑貌皆被人记住、绘下……身旁物被人藏在无人可见之处……他之于北冥缜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结合北冥缜望向自己的眼神，那令他陌生无措的眼神。还有自己时常理解不了，他眼底隐隐的沉郁。

砚寒清靠在书桌边，定定望向暗室的门口。

……既然北冥缜如此思念他，为何不说出来？

还有……明明一开始就将他认出了，为何不直接说破？

砚寒清又开始不安分地来回走动，他在为北冥缜的言行举止找原因，找意义，希望自己不是庸人自扰。

轰隆一声，暗室忽然开启了。砚寒清生生停止脚步，看向站在门口的人。

门外的烛光比暗室内亮太多。门口的人，颀长轮廓被烛火照得发亮，他神情昏暗，面对着暗室内只有一双眼睛是清亮的。

“抱歉，让先生久等了。”

砚寒清脚步一动往门口走出来。刚才心绪杂乱，他都不记得自己是否有把抽屉柜子都恢复原样。

他心底惶恐北冥缜若是发觉他翻过那些东西会是什么反应。与北冥缜擦身而过的时候，身子都是紧绷的。

他想，自己的脚已经不疼了，不用北冥缜伸手来抱着他走路了。

“你……没事吧。那么多野狼。”砚寒清听着自己的话音都感觉怪异非常，像是被什么夺走了冷静。

“没事。”北冥缜让暗室的门合上，脚步一转往房外走。

砚寒清抬起眼去看他的侧影，白衣上夺目的红色让他心惊胆战。顾不上心乱，脚步先动起来追在他身后。“你受伤了？”

北冥缜脚步速度不减，“没有。”

砚寒清亦步亦趋跟上来抓住他被雨水和血水湿透的衣角，“你手臂上的衣服都破了……被什么划到了？”

北冥缜停下脚步，抬起手臂看了看，“小伤，很快就好了。”

砚寒清怕是恶狼造成的伤口，想到万一三少爷也要得那恶疾……这对于三少爷来说简直是无妄之灾，明明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心头逐渐感知到某种钝痛。

北冥缜低头看见孩童苍白的双颊，“别担心。你让我去洗掉身上的血，换一套衣服吧。”

砚寒清手指僵硬，一根根松开。视线又望向北冥缜狼狈的身影，就这样站在原地，等着北冥缜沐浴完毕，换好一套干净的衣裳。

他看见北冥缜从屏风出来时，身上的银发湿润地垂在身侧，神情如常地看过来。

“先生怎么了？”北冥缜疑惑道。

砚寒清不知道能说什么，甚至感知不到自己是否想说，但是见他眼底涌现忧虑，立刻摇摇头，“没事。”

“是不是回来的路上有什么事？”北冥缜走过来。

砚寒清看他朝自己伸手，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于是见到北冥缜的手僵在半空，神情里的疑惑变了，变成他看不懂的表情。

砚寒清有些后悔自己直视了这张脸，一旦看到三少爷这副表情，他心底就止不住地惭愧，只能怔怔开口：“我没事……你手臂上是狼咬吗？”

北冥缜收回手，“你是怕我也和二娃一样吗。”

砚寒清点头。

“放心吧，只是武器擦到了。”北冥缜起身来，“抱歉，今天带你出去，让你受惊了。”

听见北冥缜如常的语调，砚寒清用力摇摇头，“没有……少爷不用道歉。”他也觉得自己慌乱得明显了，北冥缜的视线都直直投了下来，是要将他一览无余的眼神。

砚寒清勉强笑道：“我……我也去洗漱。”

刚走出几步，听见北冥缜叫住了他。

“就在这里等着。你不怕外面还有野兽吗？”

砚寒清从足底都头顶都是发僵的。

北冥缜密切的关怀和直白的眼神，让他霎时又要面对不忍直视的心绪。

“过来坐在这里。”砚寒清回头看北冥缜的手搭在桌旁的软椅上，愣愣走回来，如他所说那样，安静坐着。

北冥缜喊人抬来另一个房间的浴桶，在等待期间，砚寒清余光都能感觉到他的凝视。

“先生，你到底怎么了？”

北冥缜说出的话语轻飘飘的，却重重砸在砚寒清心底。他隐约感觉自己在这个人眼底是无处可逃的。

肩上碰到他的手，砚寒清立即转身，企图说些话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却被那人宽大的手掌握住肩膀。

北冥缜垂目望着他，眉头微蹙：“是不是暗室太黑，待久了难受，吓到了？”

砚寒清摇摇头，恨自己无法开口，不知如何开口。

是问他为何画自己，为何搜集自己的东西，为何……

问了之后呢？

他能做什么？砚寒清的心越来越沉，沉入不见底的水。

望见北冥缜的注视，砚寒清就想瑟缩起来。

他何德何能……

只是几个月的陪伴光景，自己还给予他无妄的希望，又消失这么多年。

眼前一暗，砚寒清身子都离开了软椅，被人紧紧抱在怀中。

他此刻坐在北冥缜腿上，肩膀被手拢着，浴后的清冷气味让他心神稍定，安定后又僵直了身子想逃开。

“为什么否认？先生看起来就是在害怕什么东西。”北冥缜的声音沉沉响起，带起胸膛细微轰鸣。

“少爷……”砚寒清在他怀中抬起头来，仓惶着望他，“你告诉我……你这几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北冥缜闻言轻抬下巴，视线不知道望向何处，“习武、游山水、顺手解决他人烦恼。”

砚寒清的心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缠绕着，越缠越紧，偏偏找不到线的另一端，无法解开。

不知是不是身前的怀抱太温暖，他竟然生出些许勇气，艰涩地开口：“还有呢……我……我死之后，你是如何的想法……”

北冥缜低头，“先生没死。”

砚寒清抬眼看他，瞥见他轻笑，视线低垂着望自己：“先生不是在这里吗？”

那笑容是他没见过的，混合着苦涩、眷恋、庆幸、得意等等本来不可能同时出现的情绪，怪异却俊美。

若北冥缜真的是受罪者。

砚寒清想自己也可能是他受的所有苦难中的一环。

而且是持续、绵长而残忍的苦难。

包括自己，所有苦难都将他浇筑成一个沉默的大人，让他在一年一年中，学会如何用冷酷的肉身包裹一缕似火的灵魂。

51.

这一夜砚寒清犹豫了很多次，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问北冥缜。

暗室里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是终究问不出口。

仿佛一旦问出口了，那些藏在暗无天日之处的物什就要猝然被拿来暴晒，潮湿阴冷的记忆能否经得起炙热的日光。

砚寒清不知道。

北冥缜无疑是对他有浓重情感的。甚至这份厚重的情感对于北冥缜来说，是难以言说的。

既然难以言说，他该如何触及这个话题。

是以满足好奇心为由，还是想让北冥缜更加敞开胸怀？

他暂时什么也做不了。做什么选择都是前途未卜。只能和北冥缜说起恶狼，跟他说伤口如何护理。

第二日一早。家仆们就送来前几日在镇上定制的衣裳。砚寒清收下了，对北冥缜说了些感谢的话。

北冥缜叫他试穿一下看是否合适。

砚寒清便拿着衣服回房里了。

再出来的时候，北冥缜已经不在原地。

上午的日光和煦温暖，堂前的院子两旁盛开着红粉色的朱瑾花，和风裹挟着草叶的气味卷过来，扑得砚寒清额前的刘海微晃。

砚寒清站在北冥缜消失的地方张望半天，身子忽然一轻。

以为是北冥缜，砚寒清的手已经下意识攀到对上方手臂上。

然而鼻尖瞬间嗅到的一股淡雅脂粉香让他立时惊诧起来。

“你就是缜儿捡的小娃吗？”

砚寒清应声望去。九年过去了，女人仍然是一副清丽的脸庞。北冥缜继承了她样貌上的优势，脸型，嘴唇都和女人极像。

是二夫人……！

砚寒清意识到此时自己正被二夫人抱在臂间，无所适从地僵直了身子。

二夫人看孩童惶恐着一张小脸，忍不住笑了，“紧张什么呢？……我是……你们应该都叫缜儿庄主吧。我是他母亲。”

一旁的侍女观察着孩童的脸，笑了笑，“哎……真的和那位长得很像。”

砚寒清此时已经失去行动力，脑中为着自己这幅面容被更多人看见，还有二夫人拿他当孩童等等念头而感到无措。

最终不知道是什么定力让他挤出声音来，“……夫人好。”

“好可爱的小娃。”二夫人的眼睛笑成两道弯月，伸出一只手抚他身上的衣裳，“你这身是新的？”

砚寒清轻轻点头，却见二夫人摇摇头，“你穿这个颜色太成熟了……你应该才五岁吧。”

“八……八岁。”

“八岁？……缜儿八岁都比你高两个头了。”二夫人眉头微蹙，眼中甚至透着莫名怜爱，抬手轻捏他的脸颊，“你太瘦了……吃了不少苦吧。”

砚寒清僵着身子摇头，双手搭在自己身前，动也不敢动。

二夫人稳稳托着他，悠然自得地在院子中踱步，“伯母带你去买衣裳好不好？”

正厅中，北冥缜正和一旁的侠客谈话，“多谢李大侠。没想到大侠效率如此之高。”

“举手之劳。”李大侠手中捧着一块匣子，“昨晚我在附近找了一下，没想到还真找到腿上有旧伤的狼。这脑髓若真能救那孩子的命就好。”

北冥缜行礼，“大侠出手相助，晚辈不知该如何回报……”

“不必言谢，我知道庄主近日为这恶狼的事情奔波多处，我也只是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侠客起身来，把匣子放在桌上。

“听闻庄主府上也有孩童。您也要当心。”

北冥缜叫三冬送送李大侠，等厅内无人了，才打开匣子，看了眼其中血肉模糊的狼脑把匣子合上。

然后拿着匣子，起身离开正厅，在长廊中转了几个方向，进到一处僻静别院中，开启冰窖，将匣子放进窖中。

新放进去的匣子旁边，也有一个容器，里面同样装着一个狼脑。

冰窖关闭，北冥缜走回井边拿水洗了好几遍手才离开别院。

回到自己院中，看不到孩童的身影，只看见有几名眼熟的婢女站着。

“三少爷。”其中一位行礼，“二夫人带那小娃出去好一阵了，她说请您在房内稍等。”

北冥缜微怔，沉默着回到房内。只看见桌上孩童换下的衣服。

这一等便到了中午，北冥缜坐在房中看了许久的武籍，听见院门外的声响才放下书。

脚步声越来越近，二夫人在门边推推孩童，“来，进去吧。”

砚寒清通红着一张脸，已经是浑身冒气的程度，连连后退，就是不愿跨过门槛。

然而房内的人已经循声走来。

砚寒清抬头看见北冥缜惊愕的表情，顿感无地自容。

北冥缜的呼吸有瞬间停滞。他看见愣愣站在地上的孩童，头发编成两只小团，系着亮色的丝带和花朵，然后身上穿着一套鹅黄色的春衫。

本来就宛如女孩的童颜，现在更是彻底，此时孩童的脸上都因为难为情而憋红了脸。

知道那副身躯里住着谁，北冥缜内心百感交集，只能疑惑开口：“母亲……为何。”

二夫人忍不住笑了笑，“这么漂亮，怎么能浪费了？”

北冥缜无奈道：“他是男孩。”

“我自然是知道的。”二夫人略收敛了笑意，垂手摸摸孩童的头，“石头，你先进去坐吧。我和你庄主哥哥说会话。”

瞥见孩童逃似地踏入房中，北冥缜无奈轻笑，和母亲走到院子另一边的石桌。

侍女在石凳上放了软垫，二夫人弯身坐下，伸手拉着北冥缜在一旁也坐好。

“缜儿。”

“母亲。”北冥缜眼睫低垂。

二夫人同样垂下双目，“听说你最近心情轻松多了……我也替你欢喜。”

“孩儿愧对母亲养育之恩。”北冥缜起身来重重跪在地上。

二夫人心头一颤，“缜儿，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每次都这样。”

砚寒清在房中坐着，耳边却能清晰听见外面的谈话声。他走到窗边，发现北冥缜和二夫人就坐在离窗户只有几步距离的石桌旁。

砚寒清听见二夫人说话时犹豫的语气。

“你还……”

这份犹豫，和刚才在街上二话不说为他购下鲜亮衣裳的果断大相径庭。

“孩儿不孝。”

二夫人声音有些颤抖：“那么多年了……你何苦还对他有念想？”

听起来是十分私密的话题，这样在旁窥听实在有失礼节。砚寒清立刻收起好奇心，转身离开。

“那孩子……你是不是因为那孩子，才有近日的变化？”

隐隐听到自己被提及，砚寒清又止了脚步。

“那孩子是不是砚先生的？……若是砚先生的孩子，我们可以收养，毕竟砚先生已经不在了，那孩子孤苦伶仃……”

“不是先生的孩子。”北冥缜斩钉截铁。

“那为何与砚先生如此相像……”

“孩儿也不知。”

砚寒清在房内已经是瞪大了双眼，怔在原处在努力消化外面的谈话。

可一字一句落在耳中，却是如此令人惊异、无措，心神比昨夜看到那些陈旧物什的时刻还要激荡。

因为此时是活生生的两个人，就在旁边，诉说着令他一时难以剖析的话语。

“我不求你娶妻生子。只要你能好好照顾自己……你若因那孩子而看到希望……也好。”

二夫人说完起身来，抬手扶在侍女手臂上，专注望着北冥缜低垂的头顶：“以后也不必再说自己不孝……缜儿，你好好活着，对我来说便是尽孝了。”

北冥缜苦涩地开口，双膝仍不愿起来：“母亲……孩儿让您受苦了。”

二夫人拿手帕轻拭眼角，伸手去扶他的手臂，“我再如何也没有我孩儿苦……缜儿，好好保重身体。这手钏也要日日戴好……无论在哪，都要像现在这样好好戴着。”

宋皎

2022-01-24 14:09

52.

她以为做母亲的对自己孩子的心性始终是明白的。

她看到孩子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还奇迹地离开了轮椅，像急速拔高的白杨日日成长起来，内心为他欢欣。

送他回书院上学，送他去武馆，让他四处游历，他想做什么，她都欣然同意。

少年脸上笑意渐多，身上也沾染了其他一些恣意、狂放、从容的气质。

仿佛过去黯然的少年不复存在。

她偶尔替自己的孩子欢喜。

过去的伤痛回忆就让它过去罢，以后他有的是锦绣前程，游山水，吟诗作乐，都由他去。

只要他也欢喜。

以为他会欢喜。

却在十七岁那年，听见他染上恶疾可能病危的消息。

犹如孩子十二岁那一年差点殒命时所感到的撕心裂肺。她忧虑得几乎要昏厥，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叫人备车马。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见到孩子最后一面。

山高路远，在她放手的时候，少年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车马行了足足十日才抵达。

她一路吃素念佛，一直祈祷着。

仿佛神佛能感知她的诚心，到了当地，便得知少年正在痊愈中，已经性命无虞。

她松了心中紧绷的线走到孩子身边，看他又成熟了一些的脸庞，低头握住他的手，冰凉得需要握紧一会才能暖起来。

她看到孩子的手指上有黑色的瘢痕，紧张之余松一口气：“到底为何……缜儿会染上黑疫。”

孩子的随身侍从站在一旁，“少爷……去山上挖东西，感染了。”

她陡生疑虑，抬头看那少年，“三冬。他去挖什么？怎么会因为这个就染上了。”

三冬欲言又止，看到夫人焦灼的神情，支支吾吾说道：“挖……尸骨。”

她心中惊骇，起身来抓住三冬的肩膀，“为何缜儿要挖尸骨？”

三冬慌乱得眼珠子都定不住，“夫人放心……少爷挖了一座无名坟，里面也没有尸骨。”

“无名坟，坟内也无尸骨……那到底为何要挖！”差点失去骨肉，她后怕得崩溃，为有时候看不懂自己孩子的心事，也为自己孩子这荒谬行为。

可三冬咬着牙，一时难以开口。

她此时都忘了温婉淑德，说话声狠了起来：“三冬……我不是叫你看好缜儿吗？有什么异常就通报。为何一开始没告知我？！”

“夫人息怒，坟……坟里有东西的。”三冬肩膀被抓得痛极，伸手指了指房间角落。

她顺势看过去，手指猝然松开来。

“已经清理过了，没有疫病残余……”

她立刻去碰那箱子，看到箱子外表因为多年埋在地下，木色都是深的。打开箱盖，她怔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来。

她以为自己孩子可以足下生风，驰骋马背，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

却不知道他离开了轮椅桎梏后又陷入了另一个牢笼。

她见过孩子最初听说砚先生牺牲后痛哭的模样，但也是短暂地流泪，之后便再无伤心的神情。也见过孩子因为帮助别人，因为武功精进而欢欣。

却始终不明白，原来他是有心魔的。

她一直愧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生下他时，孩儿高烧五日不止，派了所有医师都摇头。她等不及家仆奔忙，自己亲自抱着孩子去求医。

在黄昏底下路过算命的卦摊。

听见一位似骗子又似神道的人念叨着：“夫人不必心焦，此童虽然命悬死厄……却坚韧无比。”

她大概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连这江湖骗子的话都信，竟然坐下来放了几张银票细细听他讲。

神道捋捋长须，淡然道：他生来便是要受苦的，但是次次都能逢凶化吉。

以后会是人中龙凤。

她丝毫感知不到喜悦，失神望着怀中面色青紫的婴儿，眼泪重重砸到怀中的长命锁上。

神道收下银票，轻声道：夫人信或不信皆可。只是贫道不忍见您四处奔波，白白浪费精力。你且回去，不过几日他自会挺过去。

她当时其实已经几乎放弃了希望。连小棺都定好了。

谁知如神迹降临，自己的孩儿真的挺了过来。

她后来冲到街上去找那神道，却发现再也见不到了。

再往后多时，到了应该行走的年龄，发觉自己的孩子双腿天生不足，她的心如坠冰窟，记起神道说孩儿天生便要受苦。

无能且无力拯救，只能看着孩子一日一日坐在原地。

她看见孩子对命运低眉顺眼的模样，内心就痛得日夜不得安宁，加之府中事物繁忙，恍惚间她发现自己已经逃避了很久，见自己孩子的时间都变少。

再次去见孩子，发现他脸上笑容变多了，抬起脸望天空的次数比以前多得太多。

这希望的源头，是回春馆一位温润青年。

他妙手回春救了府内濒死的孩子，又说会治腿疾。

她本来没报多大希望，但是见到孩子心绪有转变，只道就算双腿无法恢复，只要他快乐便好。

眼底是那青年为孩子治病的工具。她有时夜间去孩儿房中探视，就见到青年温和地笑着，在和孩子交谈。手上的动作温柔认真，替孩子施针，按穴位。

后来青年又陪孩子一日三餐，带他散心。

她头一次惭愧自己的失职。

头一次，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多感受一些来自他人的温柔。

因为悲惨的命运，孩子在学院被同龄孩童欺辱，不得不休学回到府中请上门教书先生，本来每日只能接触的人就极少，现在来了新面孔，又如此和善。她心中自然是欢迎的。

可惜她还未来得及叫青年以后就留在府中做专门医师，便听闻青年为疫病牺牲的消息。

惋惜之余，她当时还怕自己的孩子过于悲怆。

看样子没有。

看着孩子每日平静的神情，偶尔还能笑出来。

她以为没事，但次次都是“她以为”。

把药箱合上，她起身来，“三冬，那座山在何处？”

“十里之外的一座荒山上……”

“怎么会这么远？为何送来此处医治。”

“这镇上有治黑疫的药……”三冬眼睫抖动，“只能庆幸，好在……砚先生离世前创了解药药方。”

她回到床边，又握住孩子的手许久，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心中丝丝作痛。

她擅自给了孩子生命，让他面对上天降下的不公。

在摇摇欲坠的日子里，孩子一直在追逐生命的意义。

她荒唐地以为，那逝去的青年一定是赋予了孩子某种生命意义，才让孩子沉溺至今。

孩子双眼抖动，慢慢睁开眼来。她激动得红了眼眶，“缜儿……你醒了……别怕，娘亲在这。”

“母亲……”孩子慢慢起身来，“母亲……孩儿愧对母亲养育之恩。”

她回身给家仆们眼神，家仆们立刻从房内退出去，三冬在一旁犹豫了一会，同样出去了。

她压着声音问少年，“缜儿……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忘不了砚先生……”

少年肩膀僵直，病恹的双目高抬着望她，竟是直直落下滚烫泪水，“母亲……我忘不掉……我忘不掉……母亲……我试过了……我真的忘不掉……”

见到孩子落泪，听着他哽咽的只言片语，她心中疼得撕裂，立刻紧抱那颤动的肩膀，“忘不掉就不要忘了……那就记着。你越想忘……越忘不掉。”

“先生还活着……”少年泣声中低语了一句。

她抚着孩子的背，心中凄苦，“这么多年了……”

“他一定还活着……不可能死了。”

是因为无名坟中没有尸骨，才笃定那人一定还活着？

她凄惨地笑着，感觉自己的孩子已经疯魔，却只能由着他。

只要他好好活着便好。神道说过，无论如何他都是坚韧不拔的，那么终有一日，他一定也能跨过这心灵的苦难。

53.

二夫人和三少爷说了会话，午间一起在堂内用过膳便离开了。

走之前牵着孩童的手，轻抚他柔软的头发，“石头，好好陪在庄主哥哥身边，好吗？”

孩童怔着，一双圆眼懵懂非常。

二夫人笑笑，跟北冥缜说不必送，转身便由侍女们扶着离开了。

砚寒清站在远处，望着二夫人的背影消失于院门外，才回过神来看站在一旁的大人。

“少爷，为何不留夫人多待一会？感觉你们许久不见了。”

“前几日清明的时候我回过家了，”北冥缜转身走进房内，“母亲在这里也危险，最近恶狼横行。”

砚寒清跟着走进房内，却见北冥缜拿起墙上的刀便往门口走，“少爷，您要去练武了？”

“狼脑取得了，我现在便送去水盘村。”

砚寒清急急跟上来，“我也去吧！”

北冥缜停下脚步，“你不用去。”

砚寒清愣了愣，“我不去的话……少爷如何知道怎么用狼脑治疗？”

“我会请别的医师处理。”北冥缜弯下身来，“你要好好待在房内，万一恶狼又出现了呢？”

砚寒清看他，浅灰色的双瞳背着明媚日光，倒映自己呆滞的面容，。“好……那我可以看看那狼脑吗？”

北冥缜起身来，“别看，血腥，还很脏。”

砚寒清笑笑，“我治病多年什么血污没见过？……少爷……少爷就带我看看吧。”

北冥缜仍立在原地，清亮双眸投下来。砚寒清看他长身鹤立，微风吹得他雪白的衣角轻动，视线转向院子门口，低喃道：“我就是好奇。”

“那你跟我来吧。”北冥缜说完，便往院子门口走。

砚寒清两步并作一步跟上去，又不敢表现得太辛苦，怕北冥缜察觉了回头来善意地将他抱起。

好在一路上北冥缜都在前方安静走着，一次也没回头。

进了一处偏僻的别院，北冥缜便进到其中一处房中，拿出一块稍大的帕巾。砚寒清见他在地上打开一处小门，帕巾包着手，伸进里面拿出两样东西。

砚寒清稍靠近些，便感受到冰凉的气息，“这是冰窖？”

“嗯。”北冥缜抬手扶在匣子上，“你要看吗？”

砚寒清点点头，见他打开了匣盖，看到里面凝结的血块和狼脑。他仔细瞧了一会，点点头。“嗯……确实是完整的，少爷，那容器里怎么还有一只呢？”

北冥缜看了看地上的容器，“是昨夜和三冬一起找到的。之前二娃说咬他的那只狼腿上有伤，昨夜便在狼群里找了一下有没有狼腿上是有旧疾的，于是就找到了。”

“那这匣子里的？”

“是救了二娃的那位侠客找到送来的。”

砚寒清愣道：“那位英雄找到了？……可是只有一只狼咬了二娃，那到底是哪个狼脑？”

北冥缜也思忖着，“只能都尝试。”

砚寒清去仔细看那容器里的脑子一会，直起身，“嗯，少爷快去吧。”

北冥缜把两样东西都包好，托在手上，“你回我房间，若是天色变暗了记得进暗室里。”

砚寒清答应他，跟着他走出偏院。到了出口，北冥缜便要和他往反方向的走廊去，砚寒清站在原处，不自觉回头看他的背影。

那背影走出几步，忽然转过身来。

砚寒清收回视线要走开，听见北冥缜开口：

“好好保护自己。”

砚寒清重重点头，转身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短影。往前走几步后听见身后已无声响。

他也走出了院子，方向却不是北冥缜房间。

他心中一直被暗室里的东西牵引心绪，跟北冥缜在一起，只能想着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轮到独处的时候，就被那些东西一点点啃咬着心底的某个角落，行走坐卧都难以安宁。

他循着记忆，走到一处房间里，到房内的窗边，望了望外面的景色。从窗台低头向下看的时候，看到窗下是一个小小高坡。

之前恶狼冲进院内，他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才从这窗台跳下去。现在平和无事的时候，细瞧这小高坡忽然有些犯怵。

但这应该是进入后山最方便的路径了。

他之前摸了几处院门，都不知道是通往何处。

晌午的日头高挂着，砚寒清估计这样当头烈日的时间里恶狼应该是不会出来的。

他做了一些心理准备，从窗台翻了下来，落地时还是滚了一会。

身上刚买的新衣裳很快沾了泥土，砚寒清迅速拍掉，看着自己身上的女孩衣裳，轻叹口气。才反应过来他方才一直都是这样面对三少爷的，莫名觉得滑稽。

后山杂草丛生，在灿阳下随风而动，砚寒清不记得自己葬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死”了之后是否还有躯体埋在地下。

暗室里的药箱肯定是当时和自己一起被埋的。既然药箱被挖出来了……那自己呢？

漫无目的的走着，在树影下砚寒清觉得背后发冷。

回过头，看见一个人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砚寒清吓出一层冷汗。

那人皮肤比较黑，身形壮实，背着一把弓弩。“小娃，你在找什么呢？叔叔帮你找。”

转身看见这人的一瞬间，砚寒清体内那种异样的灼烧感又起了。白昼下，这人竟然浑身都萦绕着黑气，看起来诡异至极。

极度不详的预感，砚寒清慢慢后退，脚步往另一边挪，“不用了，谢谢叔叔。”连那人的眼睛都没看一眼，说完拔腿往山边跑。

草丛被脚步擦得沙沙作响，终究是比不上那人的脚程，身后的衣领被提住拎了起来。

“奇怪，为什么看见我就要跑。我又不是坏人。”那壮汉疑惑地笑。

被衣领勒得脖颈生疼，呼吸都艰难，砚寒清手脚不自觉挣扎着，瞥见他眼睛闪过精光，开口就想艰难喊出声。

然而壮汉立刻捂住他的嘴，“你莫喊，别人听了以为我是坏人。”

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砚寒清五脏六腑四经八脉的气都不停翻涌着，如同烧沸了的水储在体内，难受得瞪大了双眼，只能在那手掌下呜呜着。

“老实跟我去一个地方。”

这是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再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残留着昏过去之前感受到的异样灼烧，好似烈火燎原后体内只剩了焦炭般的荒地，他眼角不自觉发热。

发不出声音，视野都是黑的，砚寒清发觉自己无法动弹，动了动手臂，原来是被人紧缚住了。

周围能闻到牲畜棚的味道，还有……血腥味。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念之差走出了山庄，居然就碰见无妄之灾。

沉沉一声响起：“小娃醒了？”

砚寒清很快想起是那位壮汉，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

眼前的黑暗被除掉，砚寒清紧闭眼睛一会，才睁开来。看到眼前的一幕，惊愣得血液倒流。

眼下竟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恶兽场。

尖利木条围成的栅栏里躺着数千只……很可能在千只以上的恶狼，此时正匍匐休息着，而他就坐在形同虚设的栅栏不远处，离他最近的狼只要苏醒，立刻就能越过栅栏咬破他的喉咙。

为何……会有如此大规模的狼存在于此？甚至……还甘愿被圈养着？！

大棚遮蔽天光，不知时间，也不知此地是何处，他下意识扭动身躯，却因为双脚同样被缚住而倒在地上，又立刻匍匐着想后退。

壮汉站在一边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些宝贝们近日很躁动……很反常。像吃不饱一样。看到你我大概就懂了。”

砚寒清恐惧地望着他，见他眼带寒光，“看你没父没母，应该无牵无挂，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壮汉蹲下身来，捞起孩童的身躯，“这感觉……你体内应该是有仙人魂气。”

听他言语，砚寒清心中已经惊骇至极。

被他触碰到，又如同万蚁噬身般，强忍着，孩童柔弱的躯体却缺乏忍耐力，眼泪便从晶莹双眼中滚落下来。

壮汉看在眼里，眉头微蹙，“就是可惜了……长大后应该是个美人吧。”

莫名的怜惜之心让他解开了围在孩童嘴边的布条。

被解放言语的砚寒清立刻哽声开口，“原来恶狼就是你放出来的？”

壮汉听孩童第一句话竟不是求饶，而是兴师问罪，饶有兴趣地笑了，“这么多宝贝，怎么可能是我一己之力养成的？”

如此大规模地圈养猛兽……竟也能瞒天过海，看来此人，或者还有别的同伙应该是手段非凡。

在这种人眼底，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该如何逃脱。

砚寒清虽惊惧，却仍抑制着冷静开口：“你到底什么目的。”

“小娃心思还挺多……”壮汉直起身来，“大人什么目的，小孩何必管？你也不懂。”

“它们还没醒，你就好好享受这段时间。”壮汉笑笑，“小娃，你应该不是凡人吧……就算被吃了应该也还有活的机会？”

见他又说出一些狂放言语，砚寒清僵硬着身体，定定望着他。

“那你这次就大方一些，把体内的仙气，和这具肉身都贡献出来。为边疆事业献力。”

砚寒清听到后一句，怔怔问道：“我与边疆有何关系？”

“你现在所见的这些宝贝仅仅是一小部分，每一只皆是要送去边疆杀敌的。培养这么久了，总该用用。”

砚寒清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用处，哑声骂道：“你做这些妖邪之物竟是为了护国，谁听了能信？！这些恶狼最近是如何侵扰村庄的你不知道吗？送去边疆之前恐怕都要把自己人吃光了！”

壮汉听了，也只是垂下眼看他，“它们只是最近不太安分而已，以前是指东就往西的。”说完，顿了一下，“而这不安分的源头，就是你。”

砚寒清摇摇头，视线在他身上来回了一遍，见他身上有弓弩，而自己手边被紧缚着，连转动手腕的空隙都没有，只觉得腕间火辣生疼。

逃出生天的胜算微乎其微。

“看你的眼神，是不是指望有谁能来救你？”

那一瞬间，砚寒清脑子里只出现了一个人。

可他却不想那人能来。如此庞大的狼群，他该如何抵抗……

退一万步想，他也有放弃的念头，只是不知这次自己若是被吃了……不知道仙君还能否修复……

砚寒清忽然低垂双目，眼泪一颗颗砸到地上的干草堆里。

壮汉见孩童沉默哭泣，在一旁看着，“怎么了？认命了。”

“我若不认命……还有何办法。我这辈子孤苦伶仃，命途多舛。你说得对，我应该祈祷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壮汉听那童音低泣着，心底莫名的怜惜感又出现了，“你看得开便好。这样吧，叔叔答应你一个愿望。”

砚寒清抽动着肩膀，吸了吸鼻子，“我……我……我想吃点好吃的。”

壮汉听着，笑出声来，“好！不能当个饿死鬼，很朴实的愿望，你且在此等着，我去给你烤点东西。”

走出几步，他又阴恻恻说道：“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若是它们醒了，而我还没来，你也乖乖就范吧。”

砚寒清仍垂着红肿双眼，点点头。耳边听见他离开的声音。

54.

方才与那壮汉高声交谈许久，砚寒清暗中观察沉睡的狼群，发觉它们并没有苏醒的迹象。看来声音不足以扰醒它们。

而他在这坐了这么久，狼群对他的气息也没有反应。

砚寒清大胆猜测，这些狼大抵是在特定时间醒来，或者结合之前见到狼群的那雨天来看，也受天气影响。

既然不受声音也不受气息影响……

砚寒清豁出决心，慢慢往栅栏处挪动。栅栏木条未经打磨，边缘带着倒刺。砚寒清匍匐了一阵才挪到一块木条边。

一只恶狼距离这木条不过五步距离。

砚寒清忍下恐惧，望着它由于呼吸而上下起伏的身体。把背后的手靠在木条边，找准位置便拿手腕用力摩擦着。

他望着自己腿上的粗麻绳，心想背后捆着手的大抵也是这么粗。不知那壮汉多久回来，他有多少时间可以继续这样熬着。

心中焦急，他加快了摩擦的速度，不知道绳子磨得如何了，只感觉自己手腕和绳内一起摩擦得生疼。

由于躺在地上扭身子，头发都挣得散开来。他想着自己发丝中还有两根红丝可以许愿，一心只想脱出手来拔出红丝。

他凝神屏气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打算听到一点脚步声就立刻扑回原处。

许是老天开眼，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砚寒清竟然感觉绳子松动了些许，他心中暗喜，摩擦得更加卖力，是真的感觉左右手有富余空间了。

他使了最大力气去磨，总算挣开来，不顾自己手腕血肉模糊，第一反应是找头上红丝拔出一根来，闭眼心中不停默念此次要逃出生天。

等许得差不多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原处，脸色煞白，又伸手去解自己腿上的麻绳。绑得有些紧，手指短小也不灵活，硬是解了半天才松开。

他一步步轻挪到大棚出口，探头望向门外，发觉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与之前山庄附近的山林丘陵地形相差过大。他心下惊诧，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可至少手脚自由了，能逃则逃……

刚才许的愿望竟然没奏效，砚寒清立在门边观察外面的形势，心底同时如坠冰窟，想到以前仙人的嘱托，许的愿必须是极难达成的。难道此刻还不是极难的情况吗？

棚内没有任何藏身之处，他自然不能待在这里，可外面广袤无垠，他逃往何处怕是都能被找到。

但再如何忧虑也得立刻行动起来，他跑出大棚外，向着草原另一端冲去。

破空声闪过耳边，砚寒清看见草丛中落了一只锋利的箭。

“小娃，你还挺坚强啊。”壮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砚寒清头也不回，一直向前跑着。那壮汉估计他一个孩童无法逃远，在身后怡然自得地把他当作活靶子，支着弓弩瞄准了便射出。

砚寒清几次都险险避开，却在某次被弓箭划破了耳边，疼得他咬紧牙关，按下被人这样欺辱的怒意，脚下逃开的速度不减。

然而这一次过后，身后就再也没有破空声，他跑得越远，心底越疑惑为何无人追上来。

按捺着恐惧边跑边回过头，惊愕地发现身后已经无人，而天色骤变，黑云沉沉压下。在这种极端天色中，他还是看见庞大的大棚另一边升腾起无边黑气，比天上黑云还要暗，诡谲非常。

想到那股黑气会对自己身体有什么影响，砚寒清便加快往前跑，疾风吹得耳边生疼，越跑越远，竟然能见到不少农田和小坡。

他很快寻了一处农田的低坡处停下，大口喘着气，胸腔内有股恶气堵着，心跳急速得要跃出来。砚寒清支起身子在坡下左右踱步，不敢再怠慢时间，一盏茶时间不到又从低坡爬出来，眼前却被刺目白光闪得无法睁眼。

“砚寒清。”

听见那如同从天边传来的回音，砚寒清立刻睁开眼来，也不顾眼睛刺痛，高声喊道：“仙人！你可算出关了！”

仙人巨像压在黑云上端，“嗯，本来再过些时间才出关。但凡间赎罪者作恶，克制仙魂，我只能提前出来了。”

“赎罪者？谁！”砚寒清此时沉浸在得救的喜悦中，居然还能活动脑子，“是不是那壮汉！”

“嗯，他叫李云，本是位列仙籍，可成仙之后忘记初心，做了不少恶事，被贬下凡赎罪了。谁知他劣根不改，竟然又为祸凡间。真是枉费赎罪的机会！”仙人说着，滔天怒意都化作瓢泼大雨从黑云中倾盆而下。

砚寒清被淋得寸步难行，抬头望着仙人的怒颜。心想自己以为成仙后就是安逸自在的生活，可现在听来，仙界也是不太平的。

神仙甚至也不一定都仁爱。

砚寒清见仙人仍坐在黑云上岿然不动，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道：“仙人！那歹人现在如何了！”

地上天边虽然相隔几千里，仙人却把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只垂眸下来冷声道：“他自有报应，我已经抽去他赎罪的人格，现在恐怕在劫难逃。”

说到赎罪者，砚寒清便想解去心中疑惑，又抬头问：“仙人……我想问为何我碰到赎罪者身上的黑气，体内魂气就不稳。”

“因为二者相克。赎罪者身上背负的罪孽，会克制修错者身上的魂气……你在凡间最后的时间要警惕赎罪者，尽量远离。”

砚寒清弄不懂为何赎罪者偏偏就能克制修错者，心中只认为不公平。

仙人将他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没办法，赎罪者数量庞大……而修错者，百年难得一遇。二者差距悬殊，自然多的克制少的。”

砚寒清听着只感觉云里雾里的，他又望向自己逃来的方向，瞥见除了乌云已经没有刚才肆虐的黑气，顺嘴又问一句：“仙人……这里是何……”

他本想问地点，抬眼却发现仙人已经消失了，耳边只有仙人余音：你且安心修错，我稍后替你修补魂气。

回音消逝，天地霎时只剩巨大的雨声，雨滴似银针，刺到皮肤上让人心麻。

砚寒清正想继续逃离此处，却见雨幕中走来一个身影。

那身影旁落下了一把大刀，雨中铿锵有声。

惊惧是恶人追来，砚寒清立刻转身便跑，还未跑出几步，身子被重重抓住抱起来。

熟悉的手臂和气息穿过雨丝撞过来，砚寒清定睛看见一双通红的眼。

这双眼睛，在不久前凝望着他，让他心神不宁。

“差点，又见不到你了。”

一句话蕴着无边的痛惜和恨意。

砚寒清愣愣瞧着他，在这收紧的臂膀中回不过神，心中的恐惧和焦虑瞬间消散，只剩一身的疲惫和疼痛。

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力气，他开口道：“少爷……抱歉……我不应该乱跑。”

面对他诚恳的道歉，北冥缜只是抬起他的手腕，眉间眼底皆是心疼至极，“还是受伤了。”

其实能成功逃出来已经是庆幸，只受了这点伤算什么。

可听见那低语，砚寒清仿佛真的成了经受不住那点疼痛的八岁孩童，靠在这湿透的怀里，眼鼻皆被酸痛感冲击，登时就抓着他胸口的衣襟哭了出来。

温热泪水和冰冷的雨水交织着霎时布满整张脸。

55.

回去的路上。

砚寒清才知道此处距离燕石山庄足足有十里地。

北冥缜还没到水盘村就察觉事情蹊跷，勒马回到庄内，听说孩童不见了便一路赶来。

三冬带着一些人马紧跟其后，到了地方便把大棚搅得腥风血雨。

李云被砍得无法行走，已经被控制了。

后续的事情北冥缜便没有再说，只是在雨中紧紧牵着马缰让马疾速前进，一手环抱孩童的身躯，紧密得不留一点缝隙。

砚寒清要被那有力的手臂勒得难以正常呼吸，却没出声，心中还为自己刚才失控的情绪赧然。

他已经很久没有那样痛哭过了。

劫后余生并不至于让他如此。

他意识到，很可能是此时护在身后的人，让他体验到之前都难以感受到的脆弱感。

荒唐得令他分外陌生的感觉，让他当下难以言语，心智仿佛都退化到孩童时期。

他一路愣愣跟着北冥缜，去了附近的小镇，先是找医馆包扎伤口，又买干净衣裳换好。

已经是黄昏，雨天让夜晚提早到来。

北冥缜撑着刚买的一把伞进到一家宽敞干净的客栈中，叫小二开了一个套间便抱着孩童上楼。

套间清净，设施齐全，燃了冷香，软凳床榻皆是干燥清爽，让人忘了外面是如何潮湿恼人的天气。

砚寒清见北冥缜一路沉默，到了屋内终于挑了一个软凳坐好，闷声开口道：“少爷，可以放我下来了。”

北冥缜连此时安稳坐下都要紧抱着孩童，牢固的手臂仿佛捧着什么宝物，怕摔地上，又怕谁抢了一般。

北冥缜像听不见他的建议，只是低头用手指去理孩童湿润的发丝。

砚寒清感觉到温暖的手指从发间掠过，擦到刚上了药的耳廓附近，下意识就缩了缩脑袋。

“从今以后，你就待在我身边。”

总算听见北冥缜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话，砚寒清怔愣片刻，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在心底想，这个人此时会是如何的心情。

想到之前在暗室所见的东西，过去的九年他消失的日子，北冥缜都一直留存着曾经的记忆。那今日这危险一别，他会是如何……

砚寒清对三少爷眼底珍视的感情毫不怀疑，却不知如何面对。

每次一想到，便惭愧，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北冥缜将他的头发捋顺，才轻声问道：“你今日为什么要出山庄？”

砚寒清头低垂下去，不知该如何解释。难道直说是好奇今时今日自己的葬身之处变成什么样了。

他沉默间只感受到头顶沉重的呼吸，还有略显沙哑的声音：“我让你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出门，可你还是出去了，一定是有什么要事要解决。到底是何事？先生不能告诉我吗？”

砚寒清听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仿佛被打动了，嘴唇翕动，却还不打算提起自己在暗室中所见，只能含糊道：“我……我只是想起来，我当年是在山庄的那座山葬下的……我想看看那处坟还在不在。”

“不在了。”

听见北冥缜的回答，砚寒清惊愣地抬头，犹豫道：“为何……”

“我填平了。”北冥缜低头看他，眼底映着房中微弱烛光，里面蕴含某种光芒，看得砚寒清几度失神，只能顺势问：“为何要填……”

“先生并没有死，要坟墓有何用。”北冥缜握在他肩上的手收紧了。

砚寒清想躲开那种紧握，只能往另一边靠，可是另一边是北冥缜的胸膛，他进退维谷。

“少爷是何时笃定我没死……”

北冥缜顿了一下，“大概，四五年前吧。”

砚寒清被那种莫名深重的情感压得难以喘气，忍不住直接问出口：“少爷…………既然你能接受我此刻的样貌……便知道我不是人了吧。在你眼里，我是什么？”

是妖……还是鬼……或者是更可怕的非人的东西。

北冥缜收紧了怀抱，让下巴搁置在孩童头顶。“你想知道吗？”

感受到怀中孩童闷声应了一句。

他此刻毫无遮掩，“你是我心中的神。”

话音刚落，怀中孩童僵硬了身子，立刻摇头否定，“我不是……我怎么会是神？！”

砚寒清惊惶地否认，没想到北冥缜会这样高看他。

“那我这双腿是如何来的，还有……”北冥缜见孩童畏缩，忽然止住话头，只是定定看着他，良久才出声：“无论如何，你在我心中是神明般的存在。”

砚寒清苦笑着，心中对暗室中为何有那些东西仿佛有了眉目。

原是将他奉为神仙了？

三少爷若是知道自己只是一尾鱼……甚至还要……利用北冥一家来修错，该是如何反应。

正苦涩地想着，自惭形秽地笑。却忽然听见北冥缜又低低添一句：“不仅是神明，还是爱慕之人。”

孩童惊得高抬双眼望他，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少爷……你……”

“先生，我知道此刻说这话你会惊慌失措。”北冥缜仿佛极力沉下气来，继续说道：“可我已经忍了这么多年，怕再不说，像今日这般险些错失你，我该如何熬过之后的岁月？”

三少爷对他……不仅是单纯的怀念，竟是这样令人惊异的感情？怎么可能……

“爱慕……是什么意思？”孩童喃喃说着，一时不敢肯定这个词的意义为何。

“爱慕，是想时刻与你在一起，和你双宿双飞的意思。”

那种熟悉的，被当头棒喝的感觉让砚寒清脑袋嗡嗡直响，说话语句都支离破碎，“你……你之前……之前不是和我说过你有……恋慕……心上人吗？”

北冥缜双眸凝在他惊愕神情上，沉声道：“先生仔细回忆，我当时和你描述的人到底是谁。”

砚寒清已经没有回忆的能力，眼鼻口舌皆惊得不知作何反应，脸颊烫得冒气，又觉得荒诞至极，想逃开炙热的注视，手脚使了劲想挣扎，却见北冥缜起身来，将他抱到床上。

砚寒清吓得翻滚入床内，胸膛剧烈起伏着。

离了那紧迫的怀抱，他总算能想起前事……北冥缜的眼神，暗室里的东西，北冥缜与二夫人的谈话……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北冥缜刚才的回答而串联起来，十分合理，合理得令他如鲠在喉。

“少爷，若你是认真的。你……为何要爱慕我这样的人……”思及三少爷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思走过多少年月，砚寒清便感觉心头钝痛，“不……我甚至不是人……”

北冥缜只是好好站在床边，一双狭长双眸低垂，神色悲伤地笑道：“为何……？”

见三少爷的神情没有半点作伪，砚寒清心神不宁，眼眶发烫，身子难受得往床后冰凉的墙上靠，哽声道：“少爷……你不应该如此的……都是我害了你。”

北冥缜轻笑一声，转身离开了床边，拿起桌上的佩刀，“不必想太多……虽然我明白，先生是心思细腻的人，难免会想很多事……但为了自己好受，还是想些别的吧。我下去叫小二送晚膳。”

见不到北冥缜神情如何，却听得出那语气的苦涩，砚寒清下意识拿手掌去捂住心口，只觉得那一处发紧的疼。

他与三少爷，今后该如何？

房门轻轻闭上，砚寒清立时难受得躺倒在柔软床褥上。不过多时身边忽然泛起明亮光芒，躯体热得他难受地低吟出声。

顷刻之间，他仿佛昏了一瞬，又很快醒了。

随之而来的，是肉体上抽离的疼痛，好在疼痛很快消失。

砚寒清睁开眼，身上冒了不少冷汗，缓缓坐起身来，竟发现视野和刚才完全不同。方才坐在床内可以透过半掩床帐望见室内大致格局，现在坐起身，却被床帐挡住了视线，只看得见木地板。

砚寒清惊愕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现已经不是孩童稚嫩又幼小的手掌，而是青年时历练过的，长了一些薄茧的宽手掌。他动了动长手指，惊喜地在自己身上看看，发现自己真的恢复成人体型了。

原来仙人不久前说要替他修复魂气是这个意思。

就是……仙人又忘了给他变衣裳。

眼见门外走来一个高大的影子，砚寒清立刻抬起被褥把身体挡住。

通过床帐去看人影，是北冥缜推了门进来，身后还跟着端菜的小二和另外的两位小厮。

砚寒清心跳如鼓，恨极粗心大意的仙人，又为此时有被褥遮身而庆幸。只能在外面的人注意到床上动静前，背朝外躺下悄悄把头都埋入棉被中，大气不敢出一点。

过了一会，外面动静变小，砚寒清屏息静气。

“先生，你怎么了。”询问声由远及近，大概是北冥缜走近床边了。

继续惊惶也没用，砚寒清只能豁出去，闷声道：“少爷……快帮我找一件成人男子的衣裳。”

北冥缜本来走近床边看到被褥鼓起不小的包，心底便生疑，此时发现耳边听见的不是童声，而是低沉悦耳的青年音，更是呼吸一窒。

他越过床帐，伸手掀起一点被子，瞥见棕褐色的长发散在锦被中，再往下，清瘦的脊背上，肩胛骨微颤着，连带利落的肩线都透着成熟的气息。

仿佛在梦中出现过。

北冥缜失神地抓着被子，紧得手背指骨都凸起，哑声道：“先生……你变回来了吗？”

潮汐瑰瑕	2022-01-25 01:46
老师！！！加油啊啊啊啊啊嗑到了嗑疯了（惨叫）

宋皎

2022-01-27 16:38

56.

北冥缜知道自己是恶劣的。

吃柿子那天，当着孩童的面将自己的心思暴露出来，以为已经是十分直白，可孩童却未想到自己身上。

他有些想笑，可又悲怆。以为自己忍耐力足够，但是见到那人浑然不知，还好奇追问的模样。

他就有些恨，恨自己太晚明白。也有些怨面前这个人，在他年少时留下难忘记忆，到头来却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但他不可能对自己的神如何，这么多年来，有些东西都融入了骨血。

最恶劣的，也就是在失而复得的这一日，趁他还是个孩童模样的时候，更加直白地说一些冲撞的言语。

未曾想，孩童消失了，即将取而代之的，是多年来日思夜想的模样。

砚寒清闷在被子底下，呼吸都变得潮湿，托了本体的福，他在这种场合下还能忍很久。

感受到背后的被子被掀起来，他就有些慌乱，“少爷……”

放下被子一角，北冥缜沉下气去门边叫小二派人买成年男性的衣裳，关好门慢慢回到床边，坐在方才的地方，垂眼望着鼓起的被子。

“先生……为何突然变回来了？”

“我……我也觉得很突然。”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往床内拱得更深。

砚寒清听着外面沉默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僵持半天，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见房门被敲响了。

是小二买来了新衣裳。

北冥缜拿着衣服放到床边，“先生，你先换上吧。”边说着，边往桌边走去，背对着床坐下。

桌上餐食的热气已经消散无几，一旁的水果上还垂着晶莹的水珠，跟刚送进来时一样。

北冥缜坐在桌边，听见身后衣物窸窣的声响，等了片刻，才听见背后的人下了床。

“少爷……”

清晰听见那一声萦绕梦中无数次的轻唤，北冥缜刚压稳的气息又逐渐紊乱。

前几日那人还是孩童的模样，自己可以故作从容地做一些越距之举，说出一些乱他心神的话。可若再见到那张想了一万次的面容，自己该作出如何的表情，用什么举动迎接，他有些茫然。

又听见砚寒清叫他一次，然后脚步声靠近过来。

北冥缜回过头，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怔得起身。

用丹青绘画出的面容，梦中无数次的笑脸，再如何生动鲜活都不及亲眼所见。此刻在眼前的，是活生生，会呼吸，一颦一笑皆是动态的人。

袖中手指捏紧了，克制着抬手触碰的念头。北冥缜惊怕此时在做梦，若是如之前在梦中所见的那样，是一碰俱散的虚幻，他该如何留存此时再见那人的动容。

这么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在林中见到那人的孩童模样还未发狂已经是极有定力。

可此刻，他发现真是高估了自己。

终于恢复成人躯体，砚寒清觉得自在多了，舒展了手脚，心境甚至都开阔起来。

砚寒清走到三少爷身边时，见他双眸定定凝望着自己，只能跟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暗色的衣袍，不自在地笑道：“少爷……这衣服不太合身，看起来很奇怪吧。”

北冥缜仍是沉默的，砚寒清抬眼望他，不同于孩童时的仰望，那时觉得三少爷就像一座难以攀爬的高山。

而此刻与他相差三步距离平视着，只真切感知到他真的成长了不少。他发现自己就算恢复了成人体型，三少爷的个头还是比自己稍高一些。

看来三少爷这么多年是有好好吃饭补给营养的。

说到吃饭，砚寒清望向桌上的餐食，开口打破一室的沉默：“少爷……先吃饭吧。”

北冥缜很快收回视线，坐回凳子上。

方才刚从三少爷口中听见乱人心曲的言语，砚寒清此时还没勇气与他坐在一处，只能挑了对面的凳子坐好。

又怕三少爷介怀，抬起眼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神情，立刻便与他望过来的双眼撞上。

砚寒清移开视线，拿起筷子讪笑道：“少爷，试试这糖醋里脊。”

北冥缜没有动碗筷，终于开了口：“你先吃吧。”

砚寒清愣了愣，“为何不吃……稍后饭菜便要冷了。”话刚说完，就见三少爷起身来。

“你先吃，我不饿。”三少爷又拿起佩刀，好似要去往何处。

砚寒清见他走过身边，放下筷子急切问道：“少爷去哪？外面还下着雨……”

北冥缜走到门边，低声道：“我不想让先生不自在。”

砚寒清站起身来追到门边，“我……我没有不自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随着成人形态归来，一副堂皇而之的模样，说得自己都有几分相信，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竟然直接伸手去拉了三少爷的袖子。

握着佩刀的那只手传来扯动的重量，北冥缜抑制着心魔，缓缓转回身来正视砚寒清，“真的没有不自在吗？”

砚寒清立刻摇摇头。

看他眼底勉强的笑意，北冥缜不愿点破，只垂下双目，望向他紧抓自己袖口的手。

干净又细长的手指，一定像以前那样，是微凉的温度。

砚寒清瞥见他眉头松动，松开他的袖口温声劝道：“好了，回来吃饭吧。”

北冥缜点点头，放下佩刀走回桌边，见到砚寒清拿筷子给自己夹了菜放在碗里。

“少爷，我一直想问……你的味觉恢复了吗？”

北冥缜夹起那些菜塞到口中，咀嚼了咽下去才答他，“没有。”

砚寒清愣了愣，眉头微蹙，“……唉，那少爷这些年……”

“无妨。”北冥缜夹了一筷子米饭，沉声道：“不知先生可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既然每一样食物都是未知的味道，那就当作一场游戏。以后吃饭都可以成为新鲜事。我觉得先生说得很对，一直将这种理念延续至今。”

砚寒清哑然失笑，怜惜之余只能点点头。

当年为了劝三少爷能多吃些东西绞尽脑汁，他自然是记得自己说过这段话，此时见三少爷还记得一清二楚，心底动容又赧然。

所以当年令人心疼的少年，就是如此劝自己适应所有口味各异的饭菜，忍着吃下然后茁壮成长至今？

他垂下眼夹了一条菜叶放进碗里，菜汁将白米饭染绿。

他心中在想，三少爷为何会爱慕自己这样的人，是男性……甚至……

难道是为他治病那段时间，被自己自然而然的关怀感动了？

他前世从医数年，也曾经遇见过病患在自己为其细心治疗的中途感动，有过几位姑娘，在康复后恋恋不舍，眼含秋波望他。

在治疗的过程中，医师和病患相处时间比较多，且病患生病时心思脆弱，受到密切关怀便容易感动。砚寒清明白那只是病患将一时的感动误以为是爱意悸动，他往往郎心似铁，只能委婉拒绝。

果然，那些病患被拒绝后很干脆便转身离开了。

但他细心想想，发现三少爷对自己的爱意好像与那些病患所传达的又有所不同。

那是持久的、跨越数年的感情。甚至在他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候，那份感情依旧存在。

砚寒清想到此处，心底又被那沉重的感情压得呼吸节奏都放缓，惭愧又惊疑。

忽然想起之前三少爷在庄内和他的谈天中，三少爷是如何描述自己的心上人……

他当时以为被三少爷装在心底的必然是一位温婉可人的美人。然而现在想起来脸皮就逐渐发烫。他宁愿相信自己是记忆错乱，也不敢认领三少爷口中那番形容。

他也不敢向三少爷确认，因为一旦问出口，便暴露自己的在意。

“先生怎么了？”

听见北冥缜的问句，砚寒清迅速回过神来，抬脸怔怔望他，半晌才笑出来，“没事。想一些事情走神了。”

北冥缜见他脸色比此时摆在盘中的红桑葚还要嫣红，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疾速冲撞着，哑声追问：“先生在想什么？”

57.

生怕对面人看出端倪，砚寒清皮笑肉不笑地，脸色都恢复了不少。“我在想……今日你是如何这么快赶来的。还有那歹人如今如何了……”

“今日抓你的那人是李云，他有个同胞兄弟叫赵雷。他们二人近几年低调行走在江湖间，做事不留名，鲜有人知晓。”北冥缜端起一旁的白瓷瓶，倒了一点酒在瓷杯中，“李云应该就是救了二娃的人。昨日我被狼群围攻时，巧遇赵雷出手帮忙。我与他说了二娃的事情，赵雷应该是回去和李云说了，所以今早李云就送了一副狼脑过来。”

砚寒清点点头，想到今天在冰窖见到的两颗狼脑，忽然有些想法。

“所以少爷是从两颗狼脑上发现事情的蹊跷……才在去水盘村的路上起疑返程的？”

北冥缜摇摇头，“是今天在庄内与李云告别的时候，听他说庄内有孩童，让我多提防恶狼。可我并未让你出来见他，他也是第一次来山庄，怎么会知晓你的存在？”

砚寒清愣愣盯着他，等他后话。

“是我一时迟钝，在去水盘村的路上才想起不对劲。”北冥缜眉头紧皱，眼底含着自责，“若我再晚来一步……”

忧虑让那颗眉上痣都耷下去，砚寒清心下一紧，开口打断他：“少爷别忧虑了……现在我好好的在这呢。”

北冥缜抬起眼，如梦初醒般望过来，“可还是太晚，让你受伤了。”

砚寒清闻言去掀起自己的袖子看看，看到腕间平整完好的皮肤，轻笑着举起手来，“没事少爷，我不仅换回原来的体型了，浑身的皮肉也都是完全的。就当没受过伤……”

见北冥缜的视线仍然望着自己，砚寒清心思活络地摸摸自己的耳廓，“耳朵也没事。”

北冥缜垂下眼，“就算此时皮肉完好，你也是经受过痛苦的。”

砚寒清不自觉伸手去摩挲自己的手腕，好像回忆起摩擦粗绳时的生疼，笑容都变得苦涩，“真的没事，我当时手被绑住了，要是不舍得受这点伤，我也逃不出来。”

北冥缜抬起眼，“耳朵上面的擦伤又是怎么回事？”

“是那人拿箭射的，也只是擦到皮肉而已……不知道是我躲过了，还是他没认真……”

话音刚落，砚寒清便看见北冥缜眼底极冷的寒意。

“我当时应该杀了他。”

听见这一声低语，砚寒清惊愕地看他，“少爷……”他是第一次听见北冥缜如此直接地喊杀，仿佛像见到白玉滚落尘土。

不过那人饲养恶狼危害百姓的确该死。

“那李云现在如何了？”

北冥缜指间捏着空酒杯，“让三冬押送官府了。”

“唉……大棚里那些恶狼……数量如此庞大，夜间恐怕又要伺机而动吧。”砚寒清担忧地望着窗外的雨。

“先生不必担心，后续的事已经安排收尾了。”

听着北冥缜的莫测言语，砚寒清疑惑他为何此时能如此气定神闲。

北冥缜放下酒杯，“先生吃饱了吗？”

砚寒清点点头，“饱了，少爷你呢？”

北冥缜同样点头，起身去叫小二派人来收干净残羹冷炙。

砚寒清坐在原处，忽然想起想起那些恶狼，想到李云说他亲眼所见的只是一小部分的数量，心底就惴惴不安。

他在北冥缜回身时直接跟他讲了在大棚内的所见所闻，最后问出一句：“少爷，既然李云已经被逮捕了，他的兄弟赵雷呢？我怀疑他们是一起做这件事的。”

“嗯，我也正好要向你说明此事。李云已经落网了，赵雷还没找到，虽说已经派人撒下大网捕捉，但此人神出鬼没，再加之事情败露，恐怕要暗中做些小动作，要提防。”

北冥缜嘱托完，又定定望他：“既然李云把先生掠走，说明先生对他们的计划应该是有不小用处的。要小心赵雷找上门来。”

砚寒清点点头，“我会注意的。”虽然恢复了成人形态，已经不是孩童，一时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找到。

但不知道赵雷是不是同为赎罪者……而他体内的魂气还会不会招来祸害，目前实在不可知。

砚寒清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又忽然听见北冥缜沉声道：“先生只要好好待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砚寒清眉头松缓，下意识道谢：“谢谢少爷。”

道谢完了，心开始悬着，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心想其实是自己招来的麻烦，却让他为自己奔忙，实在是惭愧。

再想到他是如何的心思，他又忍不住低下头去，在心底苦想如何让青年从这么多年的执念中醒悟。

三少爷站在原处，将砚寒清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先生不必道谢，是我心甘情愿。”

砚寒清听他又说些乱心的言语，紧张地起身来，“少爷休息吧……挺晚了。”

北冥缜点点头，走到房中的木塌上坐下。“先生睡床吧。”

瞥见那木塌没有任何软褥，只有光滑的木面，砚寒清愣了愣，“这怎么好？少爷珍贵之躯，你睡床吧。”他说完，注意到北冥缜的表情有些变化，便仔细望过去，竟一眼见到他在轻笑。

不知道他为何忽然笑了，砚寒清跟着松动表情，“就这么定了……少爷你过来，我过去。”

砚寒清挪动脚步走到木塌边，见北冥缜仍坐在原处，双眼跟着他，心底有些不解：“少爷？”

“先生一定还是记着我少时的模样，以为我还是那病弱身躯。”北冥缜移开视线望向别处，“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少年了，这么多年我在哪都能睡着。这木榻已经足够了。”

砚寒清听他陡然变冷的语调，苦笑道：“是……我确实，还忘不掉你过去的样子。”

“忘不掉也好，”北冥缜转回头看他，“先生请一直记着我。”

被那浅灰眼眸中深重的情感制住了手脚，砚寒清怔在原地。

北冥缜双手搭在榻边，望着眼前与他隔了几步距离的人，突然哑声道：“先生难道不好奇，我视你为神，为何又爱慕你？”

心头一麻，砚寒清回过神来，心想暂且不论自己不是神，一般信徒对神都怀着敬畏之情，确实没有哪个信徒会爱慕自己的神。

北冥缜见他不吭声且面露疑惑，好整以暇坐在原处，缓声道：“因为我不是你的信徒。我也不配做你的信徒……若所有人都为你倾拜，我就是大逆不道站在神像旁边凝望神的人。”

不知砚寒清听懂了多少，北冥缜见眼前人脸色微变，白皙的脸色越来越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料想他是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言语，于是继续说：“不必想什么言语来劝说我，先生大抵也说不过我，我已经思考了这么多年，有无数理由，无数的话想跟先生说。”

砚寒清摇摇头，眉间挂着忧愁，“我不是神……”

北冥缜没有拦他，反而追问：“那你是什么？”

砚寒清望着他专注的目光，张口忽然无法发出声音。

他不知道，若是直言说出自己是连凡人都不如的妖怪，只是一尾鱼，那么三少爷会有多失望。

猛然发现持续了这么多年的念想对象，只是区区连自己命运都无法掌控的精怪。三少爷会露出什么表情？

在坦明身份前想象三少爷的反应，砚寒清心底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抽离。

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生生转了话头：“少爷，您说爱慕便是要双宿双飞……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如何能做到呢？”

北冥缜闻言垂下眼睫，一副沉默的模样。

砚寒清观察他，心头宽松些许，想到北冥缜若是能因为他们注定殊途而放弃这无端的感情那便好。

只是庆幸还不及，北冥缜忽然站起身，朝他走来。

只用两步，砚寒清就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

极近的距离让砚寒清怔住，想退开，被一只手臂拦在腰后。

北冥缜双眼垂下来看他，“现在至少是一个世界的。我能这样靠近你，触碰你。”

从头顶传送到脊背的酥麻感让砚寒清的心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想，一定是因为紧张，就像从高处往下跳，像忽然见到惊吓的事物一般，是紧张而带来的疾速心跳。

他抬起手想推开三少爷好好说话，反而被用力握住了手腕。

“先生，我知道你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听见我突然袒露的感情，一定感到十分无措。”北冥缜的声音极轻。

砚寒清偏开头，不忍去看那双眼睛里的深情，心跳声冲到耳膜边扰得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模糊感觉到自己好像说：“少爷，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

“不要。”北冥缜的手指松动，砚寒清因此转动了手腕脱出来，正要推开这身前的人，却被牢牢抱紧了。

“我本想慢慢让你看懂我的心意。但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恕我无礼，先生在这方面实在愚钝。若是现在不说明，你再消失了……我便再也没有剖明心思的机会。”

被宽厚的臂膀抱着，砚寒清双手垂在身侧，喉间仿佛堵了什么东西，有些疼，只能下意识艰涩地开口：“不能爱慕我，少爷。”

58.

砚寒清本来还有心不在焉的机会。

然而越是发现三少爷是如何的深情，他就越难以控制自己，此时就算知道说出拒绝言语会伤害到三少爷，也要硬着头皮开口，希望他能动摇。

可北冥缜毫无反应，只是喃道：“先生会说这句话，我是想象过的。”

砚寒清愣了愣，双手抬起来要推他，怀抱却先一步松开了。

看他脸色从容，砚寒清垂下双眸，“少爷，您要止住这份爱慕……”

话还没说完，手边就附上温暖，砚寒清心底一坠，看见北冥缜抓住他的手，一寸寸拉过去，贴在他的胸膛上。

手掌隔着几层衣物，触碰到胸腔内急促心跳，手指忍不住想蜷缩起来，被强硬地按着，用力之程度，似乎想让他亲自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怎么止住？”

砚寒清听他说话语气，辨认不出他此刻是何情绪。

“先生能否教我如何停止这份心意。我已经被折磨多年。”

三少爷说话的语气，宛如一位受恶疾缠身的病人，在不堪其扰地向施救者诉苦。

砚寒清抬起眼，逼迫自己坚定地望他，见他笑容苦涩，眼底的光晦暗不明，仿佛依稀见到彼时的黯然少年，心底莫名生疼，“少爷这是心疾？”

北冥缜的眼神依旧专注，“先生医者仁心，能看着病患受苦不管吗？”

砚寒清喉间干得发紧，低头轻咳一声，竟也配合三少爷的胡言乱语：“我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心疾……”

“第一次那便谨慎些，好好仔细观察。我可以等先生。”北冥缜说完，松开砚寒清的手，转身坐回榻边。

砚寒清细想他堂而皇之的一番话，脸皮不自觉发热，一是因为自己十分被动畏缩，感到赧然。另一原因是从未被人这样热烈示爱，此时他感受到的，是异样且不想承认的忸怩。

之前有意向的姑娘，不是婉转非常，就是含情脉脉，如此紧逼到身边的，从未体验过……

更何况，眼下是男人。还是见过他年幼时代的男人。

他不知道三少爷是天生断袖还是后天而成。若是后天，好像扭转机会还多一些。

虽然砚寒清心底认为，干涉他人爱意就是失礼的，哪怕这份爱意就是对着自己。

但他不想看三少爷在这种没有结果的爱恋中步步踏错。三少爷如此俊秀青年，以后人生还漫长，而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

他不想悲观看待此事，什么事若是往悲处想，总会在心中变成难以跨越的天堑。

可想到“爱”这个词，他便如同碰到了荆棘倒刺，身上某处隐隐刺痛。

砚寒清转身倒了一碗水，为了解口中干渴，仰头一饮而尽。

第二日鸡鸣声刚起，砚寒清就醒来了，醒来时看见外面木榻上无人，立刻穿好衣服下床穿鞋。望了一眼紧闭的窗户，靠近去推开一些，发现雨很早便停了。空中只漂浮着湿润的泥土味。

过了片刻，北冥缜从外边回来，披着一身寒露。

砚寒清转身看他，“少爷去哪了？”

北冥缜拂了一下衣袖上的湿意，“我去大棚那边看情况。狼都被官府派人来连夜带走了，棚内都是空的。”

看样子没发生什么野兽暴乱，砚寒清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们用过早膳便打算离开客栈。北冥缜牵着马缰在空荡荡的早市街上走，砚寒清跟在身边，“少爷，我还是先不回山庄了。”

北冥缜闻言转头看他，脚步都停了下来，“先生想去哪？”

砚寒清见他神色平静，继续说道：“我怕我又会给山庄招来祸害。那赵雷如今还未抓到，我想还是暂且先待在外面……不过水盘村那边，二娃的病情该如何？少爷还未来得及试那两个狼脑吧。”

北冥缜点点头，“先生既然担心二娃，那还是先回山庄那边和我取狼脑，再去水盘村治疗看看。之后先生想去哪再从长计议。”

听到要去水盘村治二娃，砚寒清恍然笑笑，“少爷不是说请了别的医师？”

北冥缜视线转向前方，牵着马继续走，“之前另请医师是顾虑先生还是孩童，行动不方便。现在既然回来就无需另请了。先生医术如此高明，是请十个医师都比不上的。”

砚寒清被突如其来的夸赞砸得头晕脑胀，跟上去说道，“少爷过奖了。

与北冥缜并肩又走了一段路，砚寒清看了看神骏的白马，犹豫道：“少爷，我们要坐一匹马回去吗？”

北冥缜点点头，“共乘一骑。”见身边人脸色有异，他很快望向前路。“现在太早，卖马车和卖马的都还没出来。若先生介怀，我可以不骑。”

砚寒清惊道：“不骑马少爷怎么上路？”

“轻功也可以追上。”

砚寒清更加用力摇头，“我不介意”

走出小镇，北冥缜停下脚步将马缰递给砚寒清，“先生请。”

砚寒清接过马缰，踩到脚镫便跃上了马，心底感慨还是成人方便。孩童手脚短小，坐在马上总是不安。

身后也坐上一人，硬实的胸膛擦过他后背，砚寒清不由直起脊背，手中拿着缰绳，偏头问身后的人，“少爷坐好了吗？”

三少爷低沉的声音在后方传来：“先生会骑马吗？”

砚寒清轻笑道：“自然是会的，不然光用双足在各地游诊该有多累。”

“那先生试试。”

砚寒清不明白北冥缜为何说“试”，但还是拿着缰绳，小腿紧贴马肚夹了一下让马走起来。

白马被驱使得走动了一会便慢下速度停了下来。砚寒清又夹夹马肚，白马也是慢走一段又停下，他心中纳闷，又重复一样的动作，但是拿马缰拍了一下马背，白马依旧是没什么反应，反而耷拉下脑袋去。

砚寒清听到身后微乎其微的一声轻笑，心底尴尬，“……怎么会……我以前骑的马都是这样就可以跑起来了。”

“这马跟了我很多年，已经认主人了。”北冥缜低声说着，越过砚寒清身侧握住缰绳，腿下一夹，白马开始不疾不徐几步，逐渐加快了脚程向前路奔去。

砚寒清愣愣看着北冥缜与自己重叠在缰绳上的手。他的体温偏低，所以会觉得别人的温度热。那暖热的手指紧缚着自己，挡住了清晨料峭的凉风。

他总忍不住去在意，在颠簸马背上偏头说道：“少爷……要不我坐后面吧，这样你方便些。”

北冥缜搭在身侧的手也抬起来，握住缰绳另一边。

砚寒清霎时被一个紧密的怀抱拢住。

“先生坐后面会比较危险，”北冥缜的声音混在擦身而过的风中，砚寒清为了听清，不自觉往后靠了些，听见他又开口：“碰见使弓弩的歹人，你若是坐后面，恐怕被暗箭瞄准了背都不自知。”

砚寒清讪讪点头，只能稍微往前倾身，尽量不去在意身后的人。

可马儿狂放，马鞍又勉强承载两位身量高大的男性，马上的情况便不容乐观。

砚寒清再如何逃，还是会与他撞在一处。

59.

白马一路紧赶，在中午终于跑到燕石山庄。

除了取狼脑，砚寒清还打算顺便拿自己的包袱，毕竟里面有些东西还是用得上。他不想耽搁时间，很快便顺着阶梯跑上山。

砚寒清发现北冥缜始终慢他几步跟在后面，心中疑惑他为何不使之前的轻功上山，那样更方便省时。

这座山很大，即使砚寒清此时是成人体型，走久了也仍是感到有些累，脚步便不自觉慢下来。

他转身看见北冥缜不疾不徐的脚步，停下等他，“少爷，我稍后可以从后门进吗？”

后门所处的别院离北冥缜的房间会近一些。

重要的是，他还没做好立刻让自己在庄中抛头露面的准备，别的家仆不说，若是和三冬碰面了，怕把他吓到。

此次进山庄就是想速战速决，拿了东西就要离开。

北冥缜点点头，“先生想从哪个门进都可以。”

爬到差不多的坡上，砚寒清便走出石阶，绕到后面去。

砚寒清以为北冥缜作为庄主要从正门进顺便给家仆们吩咐什么事情，所以是打算自己去后门，但是此刻见北冥缜依旧跟在旁边，疑惑道：“少爷不从正门进吗。”

北冥缜摇摇头，“我也去后门。”

欲言又止之间，砚寒清忽然见北冥缜望过来，听他开口道：“我想跟在先生身边。”

砚寒清愣了一下，很快移开视线继续往前走。

进了后门的别院中，再去到北冥缜的院内，砚寒清发现一路上都没碰见家仆，不自觉四处张望一下，就听见北冥缜说：“他们大多数都被派去附近巡逻了。”

“三冬呢？”

“应该也是在巡逻。”

砚寒清点点头，进了自己住的房间，找到包袱就开始清点东西。他收拾到几件童装，顿了一下，把它们都叠整齐，堆在桌上，余光瞥见北冥缜就靠在门边安静等他。

“少爷……这些衣服我穿不上了，挺可惜的。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以后少爷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砚寒清垂下眼睛，想到北冥缜终有一日要结婚生子，这些衣服布料上乘，样式简洁，再过几年也是能给孩童穿的。

感受到北冥缜的沉默，砚寒清轻叹口气，放下包袱起身来走到门边。

包袱里都是些从回春馆的旧居中拿走的衣物，还有一些钱票碎银。他其实还想要找回自己的药箱，毕竟里面常用的医疗工具不少。

可药箱在北冥缜房间的暗室中，若是和他提起药箱，那他在暗室中翻看过东西的事就不言自明了。

他暂时还不想让北冥缜知道自己已经看过那些东西。

也许是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对北冥缜的感情装傻充愣。

这种想法很卑劣。但，砚寒清只能如此卑劣。

他走近门边，伸手搭在木门门框上，状似无意和北冥缜说道：“少爷，我还需要一些时间收拾，要不你先去拿狼脑吧。我们在后门汇合。”

北冥缜望他一眼，“不急，先生先收拾。”

见北冥缜不容分说的表情，调虎离山之计看样子是失败了。砚寒清讪笑一下，转身回去收拾包袱。

其实要是去拿了药箱的东西，以后再拿出来用一样也会被北冥缜发现，

也不执着于那些九年未动的工具了，只想着以后再去慢慢置办搜罗。

正要把包袱扎好了。忽然听见北冥缜开口：“先生需要以前的药箱吗？”

砚寒清重重一怔，没想到被主动提起来了，回头轻笑道：“需要的……”

“在暗室里。先生跟我来吧。”

砚寒清起身跟着北冥缜进了房间，见他打开暗室。室内仍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北冥缜站在门边，往一旁挪开一步让他先进去，“先生请。”

砚寒清默默走了进去，瞬间暗室的门就合上了，和之前般令人猝不及防。他莫名在这黑暗之地惊了一下，回头道：“少爷……”

肩膀忽然感觉被一只手掌握住，“我在这里。”

北冥缜的声音沉沉响起，砚寒清能从气息感受到他就在自己眼前，而且极近，于是后退一步，赧然道：“我以为少爷没进来……你怎么没有脚步声？”好像之前也经常如此，北冥缜走路时几乎是没有声音的。

“习武之人最基础的就是要学会放轻自己身上的声音。”北冥缜说完，松手往一旁走去。砚寒清听见咔嗒一声，暗室内总算亮起烛光来。

他往那堆箱子走去，又不想表现出自己明白的样子，回头故作疑惑问三少爷：“少爷……药箱是在这里吗？”

北冥缜点点头，走到箱子这边，把叠得最高最大的那个打开，从里面拿出砚寒清以前用的药箱来。

砚寒清接过药箱的背带，见到自己以前用的物什，面色都露出几分喜悦来。他就地蹲下，打开药箱仔细看那些东西，金属器具没有生锈，贴身笔记的小册子也好好的。

正入神看着箱子里的东西，感觉身边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是北冥缜也靠近蹲了下来，他低头看看针包，“这是以前用来给我针灸的吧。”

砚寒清点点头，顺势回忆起以前三少爷乖巧安静地坐在床边任他施针的模样，不自觉轻笑一声。

北冥缜在一旁看他微扬的唇角，“先生如此高兴吗？”

砚寒清收敛笑意，把药箱合上，站起身语重心长道：“其实当年给少爷治疗的时候，我很担心我做的都是无用功。庆幸的是少爷后来还是好了。如今还是个武士。”

“就算我的腿后来没好，先生做的也不是无用功。”

听见北冥缜的话，砚寒清转过头，看见他狭长双眼映着室内萤火般的烛光。

“先生陪伴我的那几个月，支撑我走到如今。”北冥缜静静望着他，“我没想到还有机会见你。”

砚寒清愣了愣，视线转向前方，望着那几个大箱子，“少爷莫说笑……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听起来少爷像是为我而活一般……”他越说，心底越惶恐。

“也并非是为先生而活。”

听见北冥缜否认，砚寒清略松了口气。

“我后来习武，练刀剑，也去了很多地方。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想着先生。”北冥缜低声说着，视线凝在砚寒清沉默的侧脸，那秀气的脸庞被烛光照出柔和轮廓，眼睫低垂着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那便好……少爷何必时时记着我。”砚寒清轻笑。

“但是，”北冥缜哑声道，“快乐开怀、难过惆怅，甚至走神的时候，我都会想到先生。”

砚寒清微怔，侧头看他，“少爷……”

“心情好的时候，会遗憾先生为何不在……难过时，希望先生在身边……走神的时候，更总想到先生曾经说过的话。”北冥缜平静说着，眼底却升腾起悔意。“我遗憾小时候还有很多话没和先生说明。那时我觉得自己渺小至极，而先生如皎洁明月……”

砚寒清惶恐地起身来，“不……少爷看错了，我哪有如此高洁……”见北冥缜止住话语，也同样站起身来，他继续说道：“少爷才是，又坚强又努力，善良又坚定，俊美人品……”

说着，模糊看见北冥缜的表情闪过一丝惊愕。砚寒清怕他不信，又列举他少年时的一些事，譬如无论什么苦痛都不畏惧、被困在原处还心存高远志向、对世间疾苦怀有悲悯、性情温良等等。

他一直努力列举着，直到忽然听见对面传来轻笑声。

砚寒清定睛一看。三少爷竟然在微笑，那笑容在烛火的光里熠熠生辉，平日冷如霜雪的面容此刻像迎来了春暖花开。

他停止列举，被感染得跟着笑起来，“少爷不必妄自菲薄。”

北冥缜低笑道：“我是欢喜，在先生心里，我是那样好的人。”

砚寒清愣了愣，“不……少爷的好不是我说了算的。”他用力摇摇头，心想这孩子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在某些时候怀疑自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足而看低自己，长大后明明是顶天立地的好青年，为何还如此？

北冥缜不置可否，微微转身看向旧书桌。

砚寒清霎时有些紧张，怕他发现自己动过那些画作。

好在，北冥缜很快又将视线转回，望过来的眼神仿佛藏了一团火，暖热炽烈。

唯恐被那团火烧到，砚寒清迅速垂下眼睛，背起药箱，“少爷，我们应该出去了。”

“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件事。”

听见他认真语气，砚寒清抬眼问道，“什么事？”

“这暗室当初修建的时候层层加固，待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北冥缜微垂下眼睛，眼眸仍然凝在他脸上，“在真正解决恶狼事件之前，先生不如就先躲藏在此处，何必还去外面游荡?”

砚寒清愣了愣，“这怎么好呢？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北冥缜向前几步，缓缓靠近砚寒清。

砚寒清后退几步，直到背后抵达墙面，怔怔看着北冥缜认真的神情，听见他说道：“先生知道如何在暗室中打开门出去吗？”

砚寒清摇摇头。

北冥缜眸光暗了下去，“如此便好……我不想再失去先生了。先生安稳待在此处，我才能放心，你去外面走动……我总怕你又出什么事，被谁掳走。”

看见北冥缜如此认真，砚寒清心中不祥预感越来越强，虽然知道北冥缜不会如此疯狂，但是……万一真的而被关在这暗室……

砚寒清看见北冥缜抬起手靠近过来，忍不住瑟缩一下，却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只是帮自己理了理刘海。

“少爷……你莫不是真的要把我关在此处？”他说话声都有些颤抖。

“这个情节，我在某些话本里见过，”北冥缜忽然说起其他话题，砚寒清一头雾水。

“有些故事，疯狂的主角会把心爱之人囚禁在某处，独占他，让他双眼只有自己。”北冥缜专注望着他，轻声道，“我也想体验一下那是什么样的极乐。”

闻言砚寒清肩膀往下垮，肩上的药箱滑落下去，掷地有声。北冥缜的情感在这昏暗的室内如同雨前凝聚在一块的乌云，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心口发闷，只能在惊恐间他颤声唤他：“少爷……！”

他看见北冥缜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凑近自己耳边，霎时紧闭双眼。

然而瞬间听见身后轰隆巨响，砚寒清惊讶地睁开眼，看见北冥缜刚抬起的一只手按在自己身侧，而暗室的门就在自己身侧开启了。

借着开门后室外的亮光，他转头看见北冥缜的手按在一个机关上。

北冥缜的脸迎着外面的光，因此砚寒清总算看清他的表情。

想象中的狠戾和固执都没有，只有一派柔和的笑意。

“我说笑的……”北冥缜低喃道，“我怎么舍得让先生不自由……”

砚寒清恍惚松了一口气，额间都冒了冷汗，紧握在身侧的双手松开来。

垂眼间，他感受到温暖的手指穿过额发碰到自己的额头，惊愣地抬眼。

北冥缜替他缓缓拭掉额头的冷汗，低声道：“抱歉，让先生如此紧张。”

砚寒清双眼仍怔着望他，越发觉得自己真是把北冥缜想得简单了。如今三少爷竟然还会开这种玩笑让他心神不宁。

额头上的手指仍贴着皮肤，砚寒清难为情地偏开头，正要说些话撑起自己失去的颜面，脸侧就感受到压过来的柔软。

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砚寒清惊诧地转过头，脸皮像被烙铁烫过，发热发红，头顶都要冒出热气来，“少爷……”

北冥缜低头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沉默。刚才吻过砚寒清因为虚惊一场而苍白发凉的脸，唇边还遗留柔软的触感，此时他已经为那种跃上云端的轻飘感惊得失去言语能力。

砚寒清快速推开北冥缜走出暗室。连药箱都忘了拿，走到桌边撑在桌上，腿软得坐下来。

心口莫名的跃动冲击得他难以正常呼吸，只能捏紧了拳头，五指都嵌进到掌心的肉，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忘掉刚才那一幕。

華玉曼	2022-02-11 23:26
我可以了我可以了！！停不下来太好看了。

liudo21	2022-02-16 04:51
好喜欢………………体裁很有意思！而且情节引人入胜，呜呜呜两个人都好可爱啊，谢谢太太的饭………

宋皎

2022-02-18 11:15

60.

夏季雨水丰沛，三少爷的轮椅受了一些潮，需要拿去给镇上的工匠维修保养。

于是三少爷就只能坐备用的一副轮椅。虽然砚寒清觉得备用的和常用的那副轮椅看起来差不多，但是看三少爷的反应，备用的应该不比常用的好。

可能是如此，那几天三少爷便老老实实坐在床边，基本上不想出门。因为一出门不免要坐那备用的轮椅。

砚寒清见他因为此事变得更安静不爱动了，便在一个稍晴的日子里说要带他出去走走。

为他在轮椅软垫上又垫了好几层，然后帮他推着轮椅，把他抱进马车大轿里。

三少爷靠在轿子的角落里，问他要去哪里？

砚寒清坐在他身边，卖关子道：“去一个少爷也许没去过的地方。”

见三少爷面露犹疑。

砚寒清便笑道：“怎么了？少爷怕我把你拐走不成？”

三少爷摇摇头，挪动身子靠过来，“先生带我去哪都可以。”

砚寒清被他乖顺的模样弄得心都化了，不自觉抬手去摸他的头顶，“能得少爷如此信任实在是砚某的幸事。”

到了地方，砚寒清犹豫道：“少爷，您介意离开轮椅一阵吗？”

三少爷不知砚寒清是何意，摇摇头：：“不介意。”

“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较高，要上阶梯，所以我可能要背着少爷上去，少爷介意吗？”

三少爷愣了愣，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答应他。

砚寒清笑笑，伸手把他抱到轿子边缘，然后先下了马车，弯下腰背对着他。

三少爷伸手去攀他的肩膀，俯身靠在他脊背上，然后身子一轻，便被砚寒清背了起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砚寒清是带他来了镇上最高大的茶楼。就在镇子边缘，靠着江水。砚寒清带他穿过一层层楼，每一层都有人在饮茶或是谈事。走到最顶层，这一层无人。

仿佛是布置过了，一切凳子茶具都与其他楼层不同。砚寒清将三少爷放在靠着栏杆的一个软凳上。

栏杆两旁系着青纱帷帐，在微风下轻飘晃动。三少爷转过身，一下便瞧见楼下滚滚江水，远处连绵的山伸着峰顶似乎要去够西斜的落日。余晖洒在江面上，被水波分成一缕一缕金黄。

“少爷果真没来过？”

三少爷摇摇头，“我虽然在这镇上生活了七八年有余，但一直没机会来。”

砚寒清坐在他对面，红木茶桌上摆着茶具，他伸手拿起一个茶杯，“只生活了七八年……少爷原本是住在哪的？”

“崐仑。”三少爷极目远眺，“也就是都城。”

砚寒清点点头，他其实已经在家仆口中听说过，北冥府一开始不是处在这织水县里头的。

有一位姑娘忽然从楼梯转角处出现了，拿着托盘缓缓走近茶桌边。

三少爷本来望着磅礴江景出神，转头来看见砚寒清在笑着和端茶的姑娘说话。

姑娘抬起手臂掩面，将羞涩笑意藏在袖子后，双眼直勾勾望着那温和有礼的青年。“砚大夫……我近日身子有些不舒服……去医馆看了拿药来吃也没什么效果。”

说到病症，砚寒清便认真了起来，细细问她有什么症状。

姑娘顺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三少爷在对面听见她说口干舌燥，失眠多梦。

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

砚寒清思忖一会，借来纸笔书写，“姑娘应该是夏乏了。不是什么大事。按着药方抓药，每日三次，七日便可有所改善。”

姑娘笑盈盈接过药方。

北冥缜看见她伸手时手指状似无意抚过砚寒清的手背，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快速塞到砚寒清袖中，然后起身行个礼离开了。

“砚先生，她是谁？”

砚寒清见他面色清冷，给他的茶杯里斟热茶，“是这茶楼主人的女儿，应是三小姐。”

三少爷看了一眼砚寒清端过来的茶杯，温热雾气蒸到他眼底，碧螺春的香气萦绕鼻尖，“先生与她很熟悉？”

砚寒清摇摇头，把糕点也推到三少爷身前，“说过几次话。少爷先别喝，小心烫。”

三少爷点点头，微微侧身又去看远处江水暗流涌动，闷声道：“先生到我这边吧，你看那小船。”

砚寒清闻声走过来，坐在三少爷身侧，望着远处的船只，“诶，看起来这么小，应该是隔了好远。”

三少爷喃道：“我想去那里。”

砚寒清转头笑笑，“好啊，我改日去码头问一下，应该可以借到一艘船去这江上看看。”

感觉衣袖被扯动，砚寒清低头看他，“三少爷怎么了？”

三少爷抬着眼睛，瞳孔侧方映着余晖，暖光使他眼底倒影都模糊起来，“先生总是能带我去很多地方。”

砚寒清轻笑道：“也不算很多地方……我只是带着少爷在镇子附近走动罢了。”

三少爷抓着他的衣袖：“若是再往镇子外面更远的地方走呢？”

砚寒清顿了一下，笑道：“那就等少爷好了之后，到时想去哪都可以，天高海阔任少爷行。”

“我……”三少爷垂下眼睫，“我想去一处地方。”

砚寒清好奇道：“什么地方？”

三少爷欲言又止，手指将他的袖子往下拉，“先生附耳过来。”

砚寒清无奈笑笑，“那我要好好听听，到底有什么神秘之处。”说着，低下头靠近三少爷。

等待中的答案没来，只感受到一片柔软扫过侧脸。

砚寒清愣了愣，脸稍微退后看看三少爷。

三少爷脸色通红，手指松开砚寒清的袖子，“抱歉……我很感激先生的帮助……情之所至……”

砚寒清摸了摸脸，第一反应是感慨这少年的可爱，感激他人居然是用这样亲昵的方法。

第二反应是，同样和三少爷一般红了脸。

他之前行医其实医治过不少孩童，被这样亲昵地亲脸不是第一次了。

但是三少爷……

三少爷与其他孩童不一样。沉默懂事，温和有礼，这种亲昵之举仿佛是极不可能由他作出的。

所以三少爷该是有多感激，才能突然作出这个举动。

想到此处，砚寒清脸上的红热便消退不少，轻笑道：“无妨……惭愧，少爷厚爱了。”他刚说完，就瞥见三少爷脸上的微笑。

稚嫩的少年，笑起来十分暖人。这份温暖在夏日里都不显突兀。

砚寒清不由自主轻捏他的脸，“少爷就是要多笑笑。心情好身体便好。”

三少爷脸上笑意微微收敛，“先生……疼。”

砚寒清很快松手道歉，看见三少爷垂下眼伸手揉揉被捏过的地方，慌张皱眉道：“少爷，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拿冰来敷。”

青年急促说完，起身离开下楼。

三少爷望着那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转身靠到栏杆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快速展开，一股幽幽花香扑面而来。

信纸上用娟秀字体书写爱慕之情，请君今夜月下相见。

炙热感情溢满字里行间，却在顷刻间字字被撕裂。

三少爷深呼吸平复起伏的胸膛，伸手搭在栏杆外，对着紫霞落晖松开掌心。

细碎的纸片在微风中如飞絮般下落，洒入江中，随着逝水飘远消失。

身后暗室的门轰隆一声合上了。

砚寒清肩膀一抖，从凳子边起身，回头看走出暗室的人。

北冥缜帮他把药箱背了出来，双眼没有如方才那般炽烈凝视着他，边往门外走，边轻声道：“我们走吧。先生。”

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一幕是无心之举，是嘴皮和脸蛋不小心撞到了。

砚寒清心中郁闷，但也只能红着一张脸跟在后头。

长廊下，北冥缜在前方走着，药箱的带子搭在他肩上，他一手扶着药箱一手在另一边垂下。

砚寒清始终不敢与他并肩走，只能亦步亦趋在后面踩着廊下的阴影。

他忘不掉刚才惊人的感觉，不自觉伸手去触摸脸侧，发觉自己皮肤仍是烫的，立刻揉了揉想让那种感觉消散。

61.

到了冰窖旁，砚寒清自告奋勇去拿狼脑，企图借着冰窖的冷气让自己脸部温度降下去。

北冥缜见他打算徒手拿着装狼脑的容器，药箱放在一旁，从袋中拿出帕巾，“先生用这个去垫着拿。”

砚寒清接过帕巾，看这帕巾布料摸着价格不菲，洁白还散发着桂花淡香，犹豫道：“这是不是太奢侈了？”

北冥缜摇摇头，“用了丢掉可以再买。”

砚寒清点点头，拿帕巾垫在掌中去托住容器，口中不自觉笑道：“我发现少爷挺爱干净的……不，应该是……比平常的男性精致。不像个舞刀弄枪的武士，反而像品茗吟诗的雅文人。”

这一番话说完，心中的忸怩居然消退不少，砚寒清直起身来，看见北冥缜正平静望着他。

对上双眼，又赧然，他急促挑起话题：“少爷，两个脑是不是都要拿去？”

北冥缜点点头，接过另一个狼脑，弯身把冰窖门关掉。

砚寒清有些为难，“若是两个，该拿哪一个给二娃医治就是个问题……”他记起三少爷说过第二个狼脑是赵雷送来的，“既然赵雷是坏人，那还要相信他给的东西吗？”

北冥缜不置可否，“我不相信。但也有可能是有用的。我和三冬那天找到的有腿伤的狼，伤口有些旧。我怀疑我这边找到的也可能跟二娃的那只不匹配。”

“赵雷与李云是同胞兄弟……”砚寒清表情逐渐沉了下去。他想到李云是赎罪者，所以才被黑气萦绕周身，甚至用黑气去作祟。那么赵雷呢？也是赎罪者？

他问北冥缜，“少爷昨日见到李云了吗，他当时是什么状态呢？”

北冥缜顿了顿，“游刃有余地使着弓弩，又忽然泄气，随之就疯癫了……说来是觉得有几分诡异的。”

砚寒清想到仙人剥夺李云赎罪者命格的事情，心想可能是失去了赎罪者的身份，身上的力量都消失了。

他不知道赵雷是凡人还是与他兄弟一般身怀神秘力量。

“狼脑这件事含糊不得，必须得匹配，用错了二娃会有生命危险。”砚寒清沉声道，目光冷下去，“少爷，我不敢轻易尝试。”

他眉头紧锁。如今，要么要有一个确定的狼脑拿来用药，要么就是……

咬人的肉食动物本身就得了疯病，再去伤人，那么狂犬病发作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但是，若那动物是正常的，被伤到的人不会得狂犬病。

砚寒清在想，如果那些恶狼本身就是正常的，暴起伤人不是疯病，而是因为被李云用了并不寻常的手段，那么二娃就安全了。

但是这也只是猜测。

他前世没有治过被疯兽咬伤的人，只见过同仁接诊。今世面对二娃这事件，他有些担忧自己治不了，不确定的因素太多。

还有，他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点。

“少爷，您和三冬前几夜寻找伤了二娃的那只狼……之后取得狼脑是根据腿伤确定的？”

北冥缜沉吟，“嗯，在狼的右后腿处，天黑看不清伤口，但已经是结痂几日的情况，挑开伤口看，也像是弩箭造成的。”

砚寒清不敢拿人命开玩笑，“少爷确定是在狼的右后腿吧，我们拿这个特征去问问二娃。”

他们拿着两只狼脑去了水盘村。正是开春农事繁忙的时刻，村民们都在田间弯腰劳作，看见北冥缜出现在乡间小道上就开始起身打招呼。

“庄主！”

北冥缜靠近跟他们寒暄，看了一眼某个方向，“刘大哥一家没出来吗？”

“他们……唉，在家呢。为二娃的事犯愁什么都不想做了。”

砚寒清心中感到不详，对上北冥缜的双眼，低头加快脚步跟他往村里走。

到了二娃家里，就听见隐隐哭声。砚寒清快速走过去敲门，屋里过了一会才有人来开门。

他看见妇人红着双眼，疑惑问他，“公子是？”

北冥缜在后面说道：“是来治二娃的医师。”

话音刚落，妇人脸色更加灰败，低头道：“多谢庄主……但是，二娃他……”

砚寒清余光瞥见屋内有小孩静静躺在的床上，呼吸一滞，定睛望过去，看见一名青年坐在床边，正替二娃诊脉。当下他才松了口气。

砚寒清问道：“是已经有大夫来看二娃了吗？”

妇人点点头，让开一条路给砚寒清，“先生……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为何？”砚寒清脚步停顿。

“那位大夫……说二娃很可能没救了。”说着说着，妇人脸上又滑下眼泪来。

砚寒清看见二娃的父亲沉默坐在一旁，像座山。他走到床边，把装了狼脑的匣子放在桌上，就看见那青年放下二娃的手腕。

青年许是早已听见门这边的动静了，很快站起来，正对着砚寒清拱手，“兄台也是来看这孩子的？”

看见二娃应该是在睡觉，砚寒清弯身回礼，压低声音道，“是……兄台觉得，二娃身体如何？”

“在下这两日都在观察，他的脉象还算正常。”

听到这，砚寒清绷紧的心稍微松了些，转头正视青年，轻叹道：“那兄台为何断言二娃……没救了？”

正色问完，砚寒清微怔。

现在正眼瞧这青年，才发现样貌实在太熟悉，展现出来的神态以及说话语气让他后知后觉想起——

这青年，与他前世的某位同仁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赶在青年说话前，砚寒清生生打断，“在下失礼。还没问兄台大名。”

“午砗磲。”青年轻声答完，垂着的双眼也抬起来看他，瞬间表情微变。

竟是跟前世那位同仁一样的名字。砚寒清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惊疑地想今世居然能如此碰巧遇见了？而且这位同仁依旧从医，一切都太凑巧了。

让他下意识就毫无根据地想到，也许午砗磲也带着前世的记忆。

午砗磲定定看他，一时都忘了开口说话。

砚寒清趁势试探，“在下砚寒清。”

刚说完，他见午砗磲的表情更加惊诧。砚寒清心中有几分激动，就差握住这位同仁的手含泪相认。

青年比他先一步动作，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颤声道：“您就是砚大夫？”

砚寒清重重点头。

午砗磲嗫嚅着双唇，激动得脸都有些红，“难怪我说您看起来眼熟！您就是那位创造治疗黑疫药方的神医？！”

听到这，砚寒清双肩有些垮下去。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

午砗磲感知到自己握着的手是温热的，又疑惑道：“可是……世人不都说砚医师已经牺牲了吗？”

砚寒清无奈笑道，“我没有牺牲……我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游历了……”

真没想到恢复成人体型回来后，第一个需要向其解释自己没死的，竟然是一位“陌生人”。

砚寒清郁闷道：“兄台刚才说，我看起来眼熟？……我们见过吗？”

午砗磲摇摇头，晃晃他的手兴奋道：“我这次是第一次见到本人！您抵抗黑疫的时候我才十岁呢。当年虽然无缘见面，但是您牺牲的消息传开后，在医学界流传着您的画像，在下有幸在画上瞻仰过而已……”

砚寒清无奈笑笑，“看来我要向外界传传我根本没牺牲的事。”

“那么多年了，估计人们会吓一跳。”午砗磲笑笑，仔细看他，“九年了……砚医师居然还如画上一般，真是神奇。”

砚寒清愣了一下，讪笑着想补充什么，忽然听见身旁传来声音。

“抓够了没有？”

午砗磲这时才注意到砚寒清身后的青年，怔怔望过去，看见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他吓得松开了握着砚寒清的手，低头看去才发现砚寒清的手腕已经被他紧握红了，急慌慌道歉：“抱歉！砚医师我太激动了！我实在是太敬佩您……情不自禁。”

砚寒清摸摸手腕，轻笑道：“没事。我就是这样的体质。有点什么擦碰就容易留痕迹。我没什么感觉。”

说完，砚寒清看到身旁的人向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北冥缜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二娃，“你们在这里说话这么久他还没醒。为何？”

午砗磲脸色微沉，“这便是我担心的……二娃这几日嗜睡，睡眠时长比同龄孩童长太多。但是看脉象，看脸色，都是正常的。”

砚寒清坐在床边亲自诊脉，沉默片刻也起身来。“确实正常。”

午砗磲犹豫道，“重要的是……若真有患狂犬病的风险，那二娃是真的药石罔顾了。”

“何出此言？”

午砗磲看了一眼立在门边沉默的妇人，还有床边沉默的汉子，用极轻的声音在砚寒清耳边开口：“在下的师父在狂犬病这方面研究颇深。在下不才，没有继承主要衣钵。但也知道……若是被患了疯病的肉食动物咬伤，在当日就必须得清洗伤口施行抢救措施。但是二娃……”

砚寒清神色一变，低头看桌上的匣子。

他总算想起来自己忽略了什么了……

第一次见到二娃的时候，已经是他被恶狼伤到的第二日，而且伤口没有及时清洗。

在咬伤的当天，就应该拿狼脑敷伤口！

如果那恶狼真的有疯病……那二娃早就错过了抢救的黄金时间。

他和北冥缜带来的狼脑根本没用。

砚寒清手脚发凉，看着床上安睡的孩童。他一直徒劳地暗示自己，还有救，还有救……

心中甚至不着边际地如之前那般想，若恶狼没有疯病，只是李云的黑气作祟才让恶狼有狂暴之举……恶狼本来就不疯，那二娃就不会有事……

但他如何才知道恶狼到底是不是疯病？他不可能冲到已经被关押进大牢的李云跟前问。

正彷徨着，肩头忽然传来力量。砚寒清侧头看见北冥缜的手，“先生先别过分忧虑。”

砚寒清凝神松了口气，紧盯着床上的孩童，“他年纪还这么小，老天真是……”他悲愤咬紧牙关，思绪飞远。

恍惚中被北冥缜带着走出屋内，走到院外，坐在某个可以供人憩息的树荫下。

砚寒清叹了口气，手撑在身下坐着的石凳上，丝丝凉意随着石头窜上来让他有了几分清醒。

北冥缜在一旁望他，“先生……”

砚寒清听见北冥缜的声音，转头来看他，见他表情一样染上忧愁，心中莫名一紧，轻声道：“……没事。”

北冥缜伸手覆住他的手背，“先生不必故作轻松，刚才午医师的话我都听见了。”

砚寒清一愣，想起他极好的耳力，作罢地垂下头：“没事，万一……”

万一什么？他迅速低下头，忽然说不出口。

不想说出什么无端承诺。

比如说二娃还有救。

最后若是救不了，给人带来的痛苦只会更深。

砚寒清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看北冥缜，“少爷。”

北冥缜见他神色有几分精神了，靠近问：“怎么了？”

“我可能需要见见赵雷。”

砚寒清刚说出口，都知道自己这个念头有多突兀。

北冥缜脸色只是暗了下去，嘴上却没阻挠什么，“先生想见，那我们就去找他。”

砚寒清希望赵雷这个同伙能给出过关于恶狼的更多事情。在这之前要想办法见到他。只要能在发病期限内明确二娃的情况，去哪里见谁都可以。

只是他不打算单枪匹马。下意识就跟北冥缜提起这件事，因为见他认识赵雷，总比自己一无所知强很多。

“先生为何要见赵雷？”

砚寒清在犹豫要不要说赎罪者的事情。

但是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他怕将这种仙界的事说给北冥缜听，会给他带来祸害。

砚寒清歉疚地望向北冥缜的双眼，斑驳树影被风吹得晃动，掠过他平静的眉梢。

“抱歉，少爷，我无法说出理由。但是十分有必要。”

北冥缜没有追问，收紧了手指握住他的手背，“先生不说也没事。不必抱歉。去见赵雷，确保安全便可。”

砚寒清点点头，心中宽泛许多。这时才察觉到手背上如烙铁般的手掌，下意识挣动想脱出来，北冥缜轻易就移开了手。

“先生为何对我的触碰如此在意？”

砚寒清看见北冥缜望过来的眼神，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方才午医师握你的手那么久，你都没有半点反应。为何到我就如此敏感？”

为什么？砚寒清心中苦笑。他怎么可能心态平常地和这个刚跟自己表明心意的青年有任何身体接触。他又不是木头，更不是傻子。何况……今天北冥缜竟然作出那样令人心慌的举动。

左思右想，却不知道用什么恰如其分的说辞回答北冥缜，砚寒清闷声道：“……你不同。”

“有何不同？”

听见北冥缜堂而皇之的问句。砚寒清纳闷他怎么像失忆了一般，是明知故问，还是真正忘记自己的所作所为了？

听见砚寒清沉默，北冥缜没有不依不饶，站起身来，“走吧，先生。”

62.

砚寒清越发体会到北冥缜的人脉力量是有多强。

他到何处，总会有些人能说出他的身份，对他毕恭毕敬。他先是从人们口中打听出赵雷曾经频繁出现的地方，又打听到近期与赵雷接触过的人。

接下来就是一路找过去。

砚寒清一路跟着北冥缜，有时候又觉得是北冥缜跟着他。

因为自离开水盘村去搜集消息到现在，北冥缜都没有离开他半步，也没有给他机会离开他半步。

他们没有给自己休息时间，为了二娃的事想尽快找到赵雷，所以深夜时还在赶路。

砚寒清看了一眼身边牵着白马徐徐前行的人，“我去打点水喝。”

浅灰色的眼眸在月色下望他，“去哪里？”

砚寒清指某个方向，拿出包袱里的水袋，见他牵着马缰转了个方向跟自己来。

砚寒清欲言又止，回头看白马睁着一双明亮的眼，喉咙里发出微哑的声响，伸手去摸摸它的鬃发。

马大概也是真渴了，到溪边低下头颅就把嘴往水里泡。

砚寒清灌了点水再水袋里，快满的时候举起水袋海饮一顿，又继续接水。他见北冥缜默默站在一边，侧身道：“少爷你不渴吗？”

北冥缜好像在走神，听见他的声音时低头看过来，神情里的迷茫转瞬即逝。他低头拿出水袋，抬头喝了一点。

有些液体滴落到唇边，蔓延到下颌，北冥缜抬袖缓缓拭掉。

砚寒清收回视线，把水袋系好，站起身问：“少爷喝的是酒？”

北冥缜点点头，“先生如何知道的？”

砚寒清轻笑，“你一打开我就闻到了。”他刚说完，看见北冥缜紧抿了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砚寒清算了算时间，快到正子时了。

小溪周围环境静谧，不远处还有参天大树，底下树荫是个歇息的好地方。

“走了不久，少爷，你带着马去那边歇息吧。我要例行泡水了，泡完了我们再继续赶路。”

北冥缜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牵着马走开了。

砚寒清快速脱掉衣服进了水里，等泡到时间了上岸穿好衣服就往树荫下跑。“少爷，好了……我们继续走吧。”

树荫下没有月光，但还是看得见三少爷明亮的双眼。砚寒清手臂一紧，被拉着坐了过去，挨着北冥缜。

北冥缜说道：“我刚休息过了，你也要休息。”

砚寒清摇摇头，“我刚才泡水已经算是休息了……少爷是不是累了？应该是睡觉时间了。我太急了没注意到……”

手臂上的紧握感消失了，砚寒清看见北冥缜移开手，见他没有否认，只是坐得更靠近了。

砚寒清看他把头靠过来，然后肩上有了点重量。

袖中的手捏紧了，砚寒清差点又与以前那般，想抚摸少年的头，少年有像丝绸一般的银发，触及如秋水沁凉。

可此时靠在他肩上的人已经不是少年。从他的角度看下去，青年拥有微耸深邃的眉骨，直挺的鼻梁。

立体的五官宣告少年时代的消逝，往后只剩某种坚毅和忧郁。

砚寒清看见他又拿出酒袋来喝了一口。

“少爷，睡前还是别喝酒。”

北冥缜听见身旁人的低语，咽下的烈酒滚过喉咙，神智清醒些许，“我不想睡。”

砚寒清沉默了。

北冥缜觉得此时靠着的肩头有些瘦削，骨头透过皮肉顶在他脸侧。

“从前，我只能靠在先生手臂上。现在总算是够到肩膀了……原来是这种感觉。”

话说完一会，才听砚寒清轻笑一声，“少爷若是不睡就坐好吧。这样歪着头脖子会累。”

北冥缜没有动作，仍然倚在他肩旁，低头见自己压到他垂下的鬓发，微微捻起一缕放在手心。

“先生……不必对我如此体贴。我不困，也不容易累。”

砚寒清感到莫名，无奈笑道：“我这如何算得上体贴了。少爷不要太挂怀了。”

“做不到。”

砚寒清听见北冥缜沉下了声音，心中莫名一紧。

“我喝一点酒是为了更清醒。与先生在一起的点滴光阴，不想让其荒废在睡眠上。”

砚寒清愣了愣，总算是又想起北冥缜之前的炙热眼光，肩膀都僵硬起来。“……少爷……”

“先生又想劝什么吗？”

砚寒清暗自捏紧了拳头，“少爷，我还是之前那句话。您不应该对我有那种感情的。”

“什么感情？”北冥缜喃道。

砚寒清听他又明知故问，不想回应他，反问道：“少爷知道我不是凡人。这份感情终究会无疾而终……少爷到底想怎么样才愿意放下？”

“为什么要放下。”

砚寒清嘴唇翕动，几乎要听不见自己颤抖的说话声：“我无法给少爷承诺，也无法回应少爷的感情。”

手指发凉，因为想起之前见过的画，想起北冥缜把年幼的他抱在怀里说先生没死，想起暗室门口脸侧落下的吻。

这样直接拒绝青年的心意。青年会是什么感受。

他不敢细想。

“嗯。我同样考虑过先生这句话。”

三少爷的淡然让砚寒清始料未及。

“可你之前说过，想要长相厮守……”

“自然是想的……但我也知道我是一介凡胎，而先生是神。怎敢奢望真的长相厮守……先生下凡定是有更重要的使命。我只求先生去哪，做什么，都能让我跟在身侧。”

思念了这么多年，哪有这样不求回应的道理？

砚寒清喉头发涩，如鲠在喉，“少爷……我还是那句话，我并非是神。”

“我也还是那句话。先生说是与不是，在我心里都是神。”

砚寒清放在身侧的手传来温热，低头瞥见北冥缜的手指握在他手背上。

他听见北冥缜哑声道：“我也知道终有一日……先生可能随时消失。所以能待在先生身边的时间都是弥足珍贵的。”

话音刚落，肩侧的头离开了。

砚寒清肩膀这边残留了温暖，夜风吹过来，那点温度稍纵即逝。

北冥缜虽然没有再靠着他，却转头来望他，“我不奢望先生对我有那种感情。但只要先生不厌恶，我就不会停止像这样无礼的行为。”

砚寒清想挣开手上的紧握，却在看见北冥缜眼底的深情时难以动作。

若是自己哪天真的离开了，三少爷会如何。

是与他死后的九年一样，一直想着他？

九年的时间。经历那么多事情，去过那么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为何，心中还有那样无所寄托的念想？

“少爷是天生断袖？”砚寒清避开他的直视。

“先生对断袖之人有成见吗？”北冥缜不答反问。

砚寒清急忙否认，“没有成见。我接诊过断袖病人。了解过一些事。知道这些人的艰难之处，所以……我担心少爷。”

北冥缜忽然低下头，半晌才开口，“不用担心我。”

砚寒清视线转向别的方向，小溪涓涓细流发出淌水的声响，“若不是天生断袖。或许少爷还可能是男人女人都能接受的。那以后还有机会遇见心爱的女人，娶妻生子，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话还未说完，被北冥缜生生打断：“先生总是如此关心我，我难免会错意。”

砚寒清又讪笑，“我怎么就关心少爷了……不如说我只是在唠叨一些无用之话。”

“我都还未想到自己以后该拥有如何的生活，先生就开始替我预设了。这难道不是关心吗？”

砚寒清动了动手指，总算脱开北冥缜的紧握，“少爷……等二娃的事情解决完了，我会自行离开。”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能说出这样心狠的话。

只是难以长久面对北冥缜直白热烈的感情。

也知道自己若是再与他纠缠，到时给三少爷留下的记忆大概会更惨烈。

“少爷再多休息一会吧，路途遥远……要有足够体力……！”砚寒清边说话边偏过头，脸侧忽然被一只手托住，瞬间看见北冥缜近在咫尺的双眼。

既然已经对望着彼此，那么其他部位定已经是近得让人心慌。

恍惚间快要与三少爷的嘴唇碰到，砚寒清惊愣得往后退，手撑在草地上很快站起来。

“我怕先生忘了我到底对你怀有什么感情。”北冥缜也站了起来，双手垂在身侧，“也怕你忘了，我这份感情有多无礼冒犯……之前与你靠得近了，你以为是自然的接触。故意碰你了，你装傻。像刚才那般的行为，才总算让你脸红心跳。”

砚寒清听了他的话，立刻抬手摸自己的脸，不知道颜色如何，但是已经快燃烧起来。

至于胸腔急促的心跳——

他心底暗叹，任谁那样被人突然亲密靠近，都难免要惊得心如擂鼓。

这只是生理层面的反应罢了。

宋皎

2022-02-18 11:16

63.

连夜赶路到了赵雷出现过的镇上，北冥缜刚进城门便有眼线过来，他和眼线走到僻静处说话，砚寒清便默默站在一旁牵马缰看着街上的早市。清晨就已经有不少店铺开门了，街边也支起了摊。

有一家店冒着蒸腾热气，招牌上写着浑香云吞。有不少过客在店里坐着吃早膳。

北冥缜身边的眼线离开了，砚寒清走过去问他：““少爷刚才见的那人有说赵雷的新消息吗？”

北冥缜点头，“他见到赵雷前几日进了这镇子，城边码头边布置的人都没见他出过这镇子。他可能还在这里。”

砚寒清心底看到了点希望，急促问道：“我们稍后先去哪里？”

“我们先去那处用早膳吧。”

砚寒清微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刚才他一直在观望的店铺，“好，很久没吃云吞了。”

北冥缜接过白马缰绳往前走，“庄内厨子做菜手艺不错，以后叫他们给你包。”

砚寒清笑笑：“很少见少爷夸赞谁厨艺好，平时在庄里天天吃他们做的菜吧。”

北冥缜顿了一下，“我其实很少在庄里住。一般也是在外面找店吃，或是随便在野外找点能吃的将就。”

砚寒清看了他一眼，“嗯，少爷经常四处走动……那么是最近才在庄内频繁驻留？”

“嗯。”

老板给他们端上来两碗热气蒸腾的云吞，云吞是最简单的鲜肉馅，汤底有紫菜和虾米，表面只有星点油光，清淡非常，很适合早上吃。

砚寒清拿起汤勺舀了一颗吹吹放到嘴边，感受到灼热蒸气，又怕烫，于是退开继续吹一阵，总算是放心送进口中。

尝了一下味道，他余光察觉北冥缜坐在旁边看自己。

转头看过去，北冥缜问：“如何？”

见北冥缜还没有动勺子，砚寒清鼓动他，“少爷，好吃的，你尝尝。”即使知道北冥缜的味觉混乱，砚寒清仍希望他这次能吃到正常的味道。

北冥缜望着眼前人脸上平淡的笑意，拿起碗边的白瓷勺舀进汤中，捞起一个吹了吹，要送进口中，手被轻轻按住。“少爷，还烫……被烫伤就真的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砚寒清见他顺从地把勺子挪开，耐心吹起来。

“可以了吗？”北冥缜转头看他。

见他认真的神情，砚寒清忍不住笑笑，“应该可以了。”见北冥缜吃了一口，又问他，“什么味道？”

“咸，鲜。”

砚寒清脸上笑意更盛，“看来今天很幸运，是合适的味道。”说完，转回身子吃自己碗中的云吞。

吃了半碗，转头看见北冥缜已经吃光了，汤都只剩一点底。

砚寒清意外地看他，“少爷吃这么快？”

北冥缜点点头，“平时习惯吃得快。先生慢慢吃。”

砚寒清疑惑道：“不烫吗？”

“不烫。”

砚寒清转回头，看着自己半碗云吞，心想时间过去了一会，剩下的应该不用吹太久了。于是也吃得快了些。

余光又瞥见北冥缜侧身过来看他。砚寒清望回去，跟他直面对视，忽然想起刚才眼线的事，把勺子放下了。

“吃饱了，少爷，我们出发吧。”

北冥缜按住他的肩膀，“先生不急，赵雷跑不了。”

砚寒清愣了愣，“少爷何出此言？”

北冥缜移开放在他肩上的手，看他眼底淡淡的乌青色，“先生自昨夜从水盘村出来都未曾合眼，先找个店住下吧，再如何担心二娃也别伤了身体。”

感受到北冥缜的关怀，砚寒清轻笑道，“没事……我以前替人治病的时候几天几夜不合眼不也是熬过来了。”

虽然的确是有些困倦，但总感觉脑中悬着一根紧绷的线，像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等在迷雾后头。他不知道怎么安心休息。

走神间砚寒清眉头微蹙，恍惚感觉北冥缜靠近耳边说了一句：“我相信神也是需要睡眠的，先生不要看自己非凡人之躯便糟践身体。”

砚寒清被耳边的热息暖得直接站起身来，揉了揉耳朵，嗫嚅道：“少爷说得严重了……！在下只是有些不注意……哪里至于用到糟践这个词。”

“那便在对面客栈住下吧。”北冥缜也跟着起身，拿起桌上的佩刀。

砚寒清望着对面的高楼，“嗯，这离城门近，方便出入，就住这里吧。”

走到客栈门口，看到前台打呵欠的伙计，北冥缜把缰绳传到砚寒清手中，“此处客流多，不知还有没有客房，先生在此等候，我进去问问。”

砚寒清点点头，转身看了一眼白马，马儿跑了一夜，双眼竟然还是神采奕奕。

春日清晨露重，他伸手去摸了摸潮湿顺滑的马鬃，低喃道：“跟你主人真像。”

他话刚说完，见白马眼皮子高抬，一双漆黑眼睛转过来盯着自己。于是他也直直盯回去。

一人一马对望半晌。北冥缜从店门里出来，“先生，还有房间。”

另一个伙计从后门跑了出来，热情地把马牵去马棚。

“二楼左转第三间房。”砚寒清听北冥缜在身后提醒，踏上阶梯的脚步加快了一些。

待走到房门前，砚寒清欲言又止，回头看看紧跟在身边的人，后知后觉开口：“少爷，我们是一间房吗？”

北冥缜点头。

离城门近，估计游客不少，所以房间应该紧缺，砚寒清这么想着，轻轻推开门，状似无意地问：“只剩这一间了？”

“不是。”

砚寒清站在房中央回头看北冥缜，“那我还是另开一间房。”

北冥缜直视着他，神色有些冷下来：“先生不能和我一起住吗？”

砚寒清抿了一下唇，“……不能。

“一间房，有床有榻，实惠。”

听见北冥缜这么说，砚寒清自觉惭愧。他以前风餐露宿的，有间房能住都谢天谢地，现在却犯起富贵病来。

砚寒清故作平静道：“钱的事我解决，我包袱里有。就住这一日，不碍事。”

北冥缜朝砚寒清走过来，“既然先生认为就住一日不碍事，为何不能和我同处一室？”

砚寒清抬起眼，见北冥缜又是一副镇定自若泰然处之的模样，开口道：“少爷还记得自己已经表明过心意了吧。”

北冥缜走到砚寒清跟前，“嗯。无时无刻都记得。”

北冥缜的神情，实在是太过自然。自然得仿佛表白心意这回事于他来说不过是吃饭走路一样，倒显得砚寒清矫情了。

见眼前人已经与自己距离已经很近，砚寒清轻叹口气，干脆开口道：“也罢……在一起办事方便……刚才在街上人多眼杂，少爷不方便与我说，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刚才说赵雷跑不了吗？”

北冥缜道：“此处是鹤鸣镇，暂时收监李云的大牢离这镇子只有二里地，他的目的很明显。”

砚寒清眉头微皱，“他想劫狱？”

“也许。”北冥缜顿了一下，开口道：“但他到现在还未出城。刚才见的人跟我说他这几日是住在秦楚馆内。”

“秦楚馆……怎么听起来像是青楼。”

见北冥缜没否认，砚寒清愣道：“坏事做尽还……真是下流人品……！”

“馆内也有我的人，时刻盯着他。跑不了。”

砚寒清愣了愣，“那现在就去见他吧，免得夜长梦多。”

北冥缜摇头，“先生还是休息片刻。哪怕歇一炷香对身体也是一种缓解。”

砚寒清也摇头，“我不累……啊嗷……”老天不给他留面子，他刚想逞强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捂着嘴收完了尴尬的呵欠，砚寒清眼眶鼻尖俱是泛酸，头脑昏沉，只能惭愧地看地上。

北冥缜手扶在他肩旁，把他推到床边，“先生先躺下，便知道自己睡不睡得着了。”

砚寒清拗不过北冥缜，也为刚才的呵欠赧然，于是侧身躺到床上，头枕在软枕上，眼皮竟然立刻耷拉下来，呼吸也沉重了，无边倦意铺天盖地地席卷周身。

他想叫北冥缜也休息一下，想挪开身子让出位置给他，却像昏过去了一般，意识倏忽不见。
64.

枕头芯里都是紫色的灵香草，估计是客栈为了让游客们有舒心睡眠才如此准备。

砚寒清再次醒来时，拍了拍枕头，闻到花香才恍惚知道自己这趟昏死是怎么回事了。

听到半敞的窗外人声鼎沸，他估计此时应该已是午间赶集的时间。睡得太久，砚寒清按了按发胀的脑袋，瞥见床边不远处，北冥缜正坐在书桌旁。

“少爷……你不休息吗？”

北冥缜抬起头看他，“我也休息过了。”

砚寒清揉揉眼睛，穿好鞋下床。走到书桌边看见北冥缜手中拿着一张画像。

“这是赵雷的样貌。先生可以先记着。”

砚寒清伸手接过画纸，仔细看男人朴实无常的面容，“少爷，我们现在就去秦楚馆吧。”

北冥缜站起身来，握住砚寒清垂在身侧的手，“先生休息好了吗？”

砚寒清愣了愣，脸不由得有些发热，轻轻挣开北冥缜的手指，视线快速扫过眼前的脸，“休息好了。少爷才是……真的睡过了吗？怎么看起来比早上还疲惫。”

北冥缜点点头，抬眼望着他：“真的睡过了。”

砚寒清犹疑地望他，但不想耽搁时间了，把手中画像收进怀中，跟着北冥缜走出房间，要去那秦楚馆看看。

出了客栈往城中央走，一路上的石墙偶尔会出现通缉令，上面也是赵雷的画像，底下写着悬赏千两。

砚寒清心中有些疑惑，之前听说官府都已经派人布下天罗地网捕捉赵雷，竟然到现在都抓不住。而北冥缜的探子居然能把握赵雷的行踪。这是何道理？

“少爷，赵雷会易容术吗？”

北冥缜顿了一下，“先生聪明。官府至今未抓到人，极有可能是他易容装扮混进人群里掩人耳目。”

“若是相貌有变，那你手下的探子们又如何得知赵雷就在秦楚馆？”

北冥缜沉默了一会，往前走几步才回答砚寒清，“因为赵雷曾在馆内露出真容。”

到了秦楚馆，砚寒清惊诧地望着这青楼的外观，是一座庞然的高楼，规模巨大。门口站着的龟奴立刻朝北冥缜和砚寒清迎上来。白天这里客人不比晚上多，门外忽然来了两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自然是热情凑上来。

砚寒清看见那龟奴走过来，看到北冥缜，神色微变，脸上的谄笑都收敛些许，“庄主……好久不见您大驾光临。”

北冥缜踏过门槛走入堂内，砚寒清跟在后头，进了厅堂看见二层楼垂下无边纱帐。厅中央正有舞女曼妙身姿，还有几处小台上坐着弹琴的姑娘。

虽是白日，台下也有不少闲得无事的男子，正双眼痴迷地望着那些才貌惊艳的姑娘。

砚寒清偶尔会接到青楼内受伤或是昏倒的病人，所以也算是去过几次青楼。今日来到此处，意外此地竟不显得轻浮喧闹。

砚寒清侧身，刚好听见龟奴压下声音问北冥缜，“庄主。莺燕还是龙阳？”

北冥缜手背在身后，回他：“龙阳。”

龟奴笑了笑，转而视线投向砚寒清，“庄主……那这位先生？”

砚寒清见他满脸堆笑，双手交叠在身前揉搓，顿时感觉他脸上的笑容是不怀好意的。

北冥缜一步靠在砚寒清身前，冷声道：“这位先生与我同行，莫要打歪主意。”

龟奴缩了缩肩膀，立刻伸手往侧边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砚寒清还在疑惑刚才北冥缜选择的龙阳是何意，往龟奴指引的方向走过去，脚下踏的都是暗红软毯铺就的路，长廊一边是亭台水榭，另一边是各个房间，廊内安静无比。

直到路过某个半掩的房间，砚寒清才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雄浑低吼声。

沙哑的吟/叫。

床发出冲撞的声响。砚寒清一听便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令他惊愕的是，两个声音听起来……都是男人的。

他总算反应过来，“龙阳”所指为何了。

龟奴会看人眼色，飞速把门合上。让人羞极的声响立刻被牢牢关在门后。

“我们这里门窗隔音做得极好……庄主，您真的不考虑吗？来了好几次了，总该……”龟奴见北冥缜递过来寒霜般的眼神，登时噤声。

边走边把目标转移了，看向一脸走神的另一位青年。“先生……您也有这方面的爱好吗？我们这里的公子个个身段俱佳……哎哎！”

砚寒清本来想摆摆手解释一番，却见龟奴衣领被提起，双脚已经离地。

龟奴挣扎着手脚，惊恐地看北冥缜，“庄主……庄主饶命……小的不说了！不说了！”

“下次叫别的人过来引路。”北冥缜放下龟奴的衣领。

砚寒清在一旁无奈地笑笑，松出一口气来。

龟奴往前走了几步加快速度，在走廊尽头开了一扇门。

“庄主，请进。”

砚寒清跟在北冥缜身后，踏进同样布置了软毯的房内，一进到屋里便闻到甜腻香气。

龟奴在门外默默合上门，砚寒清看见窗外的人影走远了，视线投回北冥缜身上。

“庄主来了。”砚寒清听到一位青年的声音，转头朝屏风后看去。

一位男子提扇走了出来，肤色白如陶瓷，眉目艳丽。一身的红装，衣领半敞着，浑身带着旖旎的气息。

北冥缜拱手道，“云萍兄，赵雷还在此处吗？”

云萍收敛笑意，走过来压低声音，“就在隔壁房内睡着呢。”

北冥缜回头看砚寒清，砚寒清朝青年拱手，“劳驾公子，我想看他一眼。”

云萍的双眼朝砚寒清望过来，缓缓走到门边，“先生随我来吧。”

砚寒清走到隔壁房前，看了一眼身后的北冥缜，转头轻轻推开门。轻手轻脚越过四散的桌椅板凳，走到床边，抬指掀起纱帐，看见一个男人正躺在被子里，赤/裸/着肩膀，喉间是隐约呼声。

长相和画上的一模一样。

砚寒清见此时赵雷身上没有黑气。

但不肯掉以轻心，现在是睡着的状态，不知道醒来会不会有黑气。

砚寒清回头看了云萍一眼，“我和少爷稍后躲在屏风后面，公子可否叫醒他？”

云萍愣了愣，点点头。

砚寒清拉着北冥缜的手臂走到暗处，稍微探出一点头来。就看见云萍推了推床上的男人，“赵哥，醒醒。”

过了片刻，床上的人轻吟一声，扶着腰坐起身来，“萍儿……现在是几时了？”

砚寒清看他醒来也没有黑气，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之前想到小仙君说过赎罪者基本上不会聚集出现，而仙人也已经剥夺李云赎罪者的人格，那么他对作为同伙的赵雷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所以之前他也猜测过赵雷就是凡人。

云萍手搭在赵雷身上，轻笑道：“大概是申时了。该起来吃东西了。”

赵雷抬手托住云萍的下巴，嬉笑道：“昨天你把我累得够呛……腰都要断了。”

砚寒清不想继续观望这怪异的情景，微微转头，对上北冥缜望过来的双眼。

虽然外面的人还在继续对话，房内不算安静，但砚寒清也怕自己说话声让习武的赵雷捕捉到了。于是沉下气凑近北冥缜耳边，压下声音用微弱气息说道：“我仔细看过他了……暂时解了我心中疑虑。目前还需要的就是盘问他，恶狼到底是因何原因才有超常的力量，还有二娃到底有没有事。”

说这话时，他下意识盯着北冥缜耳后雪白的发丝，话音刚落，就发现他往常白皙的耳廓居然透着红色。

砚寒清惊愣，稍微退开一点距离，瞥见北冥缜喉头上下一动，几乎能听闻他吞咽的声响。

仿佛听见北冥缜深呼吸了一下。

北冥缜低下头来，也朝他靠近。

砚寒清立时偏开头，听见耳边低语，“我先出去制住他，你确认安全了再出来问。”

65.

那赵雷还想和云萍亲密说话，忽然感觉脖颈传来寒意，警惕地转动眼珠子，瞥见横在自己脖下的刀，颤声道：“……谁？！”他竟没有提前感觉到他人靠近的脚步和气息。

云萍默不作声站起身来。砚寒清见赵雷不敢动弹分毫，床边看来也没有任何武器在，便从暗处走出来。

“赵壮士还记得你与你兄弟饲养的恶狼吧。”砚寒清边说边走到赵雷跟前，紧紧盯着他，仍未见到有半点黑气，内心再次确认是凡人。

刀刃贴在自己命脉上，赵雷额上已经出了层薄汗，他看着眼前发问的青年，惊疑道：“……你是……我哥抓的小娃跟你长得极像……莫非你是那小娃的亲人？”

北冥缜在旁见他转移话题，刀往里又贴紧了皮肤。

赵雷惊喊一声，侧目望见一身白衣的人，“是北冥庄主！……云萍！你愣着做什么！”

砚寒清继续耐心地问：“壮士莫慌，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只要你好好回答就不会受伤。那些狼身上的神力到底从何而来？”

赵雷忽然垂下眼，喉间传来沉笑声，“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躲藏多日，竟然栽在心爱的人床上！……”

砚寒清头皮发麻，听见身后云萍的声音：“赵哥……你就如实回答吧。我不想见你受伤……”

赵雷抬起眼来，眼中藏着狠戾，“庄主要杀便杀……反正我也已经是弃子……我哥也是。”

见这壮士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惊怕一会坦然等死。砚寒清眼皮一直跳，他凑近一步，“此话何意？”

“自我哥被抓走那日后，我跟他养的那些东西……都已经失控了……都毁了。”赵雷哽声道。

砚寒清心中不详预感越来越剧烈，却也勉强捕捉他话中细节，问他：“所以恶狼都是因为有李云的存在才有不寻常的力量？……”

赵雷沉默着，双眼通红。

北冥缜在他头顶道：“快回答。”

赵雷嗫嚅道：“是……是，我哥走了之后那些狼就没用了，你们说还不是吗？”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野狼发狂是因为李云赎罪者的力量而导致的而不是本身就有疯病。那二娃患上狂犬病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但是不能凭他一面之词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砚寒清眉头紧蹙，“李云跟我说过，还有其他地方同样饲养了恶狼，还请壮士马上带我们去看。”

赵雷抓紧了被褥，“几个聚集地都已经被官府查封，狼群也一样都收缴观察了……”

砚寒清太阳穴突突地疼，哑声问：“一只狼都不剩吗？”

“有……有一处。”砚寒清见他神色不对劲，跟北冥缜交换了一下眼神。

然而被赵雷找到空隙，伸手一拍床沿，缩着头跳出北冥缜刀下，抢在北冥缜扑过来之前翻身从窗户跃了出去。

眼前一道影子闪过，砚寒清回过神，眼前已不见北冥缜身影。

“庄主去追赵哥了。”云萍低声说着，按住想跟出去的砚寒清，“先生不会武功吧。还是在此等候。”

砚寒清见那赵雷未着半缕，就围了层被子，身上想是也没有武器。但心底总归着急。走到窗边，远远听见器物翻腾，还有人尖叫怒骂的声音，他定睛望去，见赵雷披了不知是谁的衣服，在廊内奔跑，时不时还从怀里丢出东西往北冥缜身上扔。

虽然丢的都是些随手捡起的寻常物什，却灌输了内力，

北冥缜挥刀一一挡开时，刀身都发出汀然乍响，有的还仍偏了，打在地上，地板就裂开大口。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砚寒清心底暗叹赵雷内功身法和轻功还不错，在这慌乱时候还能回身干扰三少爷。

不过赵雷看起来就比北冥缜年长不少，估计习武的经历比北冥缜还丰富。

经过刚才的闹腾，砚寒清甚至不敢相信赵雷刚才说的那番话了。

云萍走到窗边温声道：“先生不必担心。赵雷已经现真容，身上也没带武器。庄主很快就能抓回他了。”

果然，北冥缜没过一会便回来了，有两个陌生面孔的彪形大汉紧紧驾着五花大绑的赵雷。

赵雷被重重扔进房内，脸砸到地毯上，手脚被重重绳索捆住，脸上还是一张不甘的笑脸。“我虽说过要杀便杀，但只要有机会逃走，我一定会走……只是没想到会受北冥庄主如此折辱，我是记下了！”

砚寒清听他语气虽然恶狠狠的，但是视线转到自己身旁的云萍时，稍微动摇了一下，便又沉下脸望向别处。

“别走。好好配合就可以了。”砚寒清走到距离赵雷还有五步的茶桌前，“你和李云犯下的错总会有人收拾。在那之前，就是想确认一下，还有没有剩余的没有被收缴的狼群。”

赵雷拿漆黑的眼珠子盯着砚寒清，“你这人真是固执……你既然对那些东西如此感兴趣，为何不直接去问官府！”

砚寒清稍微弯下腰看他，“若是能问，也不会拐弯抹角来找壮士了。”

赵雷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放声大笑起来，“我劝你们赶紧把我松开，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之后会不会发生什么祸事。”

砚寒清看他始终恨恨盯着北冥缜，挪动身子挡在北冥缜身前，无奈道：“你本来不逃走还好……闹这么大动静，稍后官府来人了怎么办？”

“还有城内到处张贴的通缉令……大家都知道抓住你就有巨额赏金了。寻常老百姓自是抓不住你，但若是许多缺钱的江湖人士找上门来，你也不好逃脱。”砚寒清边说着，边观察赵雷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赵雷道：“只要我有机会逃出馆内，我总有办法避开那些人！”

砚寒清平静道：“我现在需要你的配合，怎么愿意白白让你从馆内逃走？”

见他似乎是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砚寒清靠近赵雷低声道：“只要你能提供更多关于恶狼的信息，我们可以暂时保证你不会被抓。”

擅自许了承诺，砚寒清心里是没底的。但眼下容不得他再犹豫什么，他实在好奇，到底之前赵雷失声说的“弃子”是什么意思。

赵雷盯着他，心中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砚寒清蹲下身，忽然伸手搭在他脖子后方，“壮士是否每日晨昏之时都会觉得头脑沉重？”

赵雷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跟眼下情况毫无关系的事情，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你只需回答是与不是。”

赵雷被他略强硬的态度惹怒，厉声道：“谁早晚不头晕脑胀呢？！”

砚寒清稍微后退一些，“我观你面色，猜你身体应有不便之处。现在探到你哑风穴这边，发现你穴门堵塞，可能不过多时便要患上失语症了。”

赵雷瞪了瞪眼睛，“怎么可能！……你把我当傻子骗吗？”

“信与不信由你，最多今夜你便哑了。”

赵雷见砚寒清神色严肃，眼神冷静，忽然感觉自己脖子后方被重重按了一下。

砚寒清低声问他：“我按这处的时候，你的脚有没有感觉？”

赵雷本不愿理他，但也认真感受了一下，“没有！”

砚寒清稍微抬眼看了一下站在赵雷背后的北冥缜，收起右手的同时在赵雷看不见的范围指了某个方向，旋即抬起左手又按他后颈，这下赵雷叫了起来。

“有什么感觉？”

赵雷面带疑惑，“脚尖……怎么突然痛了起来，像有什么压了一下。”他说着，躺在地上挪动身子，想低头看自己的脚，却被砚寒清扶着脑袋不给动弹。“壮士别轻易动脖子……足尖经脉连着后颈，再通至脑内，影响人正常言语。你若足下真的而有痛觉，这便是失语的征兆。”砚寒清继续按刚才那处，赵雷又觉得脚趾刺痛，惊叫着，“可以了！别按了！”

砚寒清放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这是专门疏通穴门的药丹。你按时服下，七日便可解脱了。”

“你为何忽然要帮我？”赵雷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再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医师的本能，见不得人生病。”见赵雷仍旧是怀疑的神色。砚寒清无奈笑笑，当着他的面把几粒药丸倒在手心，“你若怀疑药有问题。我现在可以吃给你看。为防止我弄虚作假，壮士可以指定其中一个让我服下。”

赵雷看他镇定自若，有些烦躁地说道：“你吃离我最近的这颗……”

砚寒清很干脆地把那颗吞下，顺势拿过旁边的茶壶倒嘴里。合着茶水，咀嚼吞咽的动作十分明显。

砚寒清见赵雷眼睛一眨不眨，把剩下的药丸丢回瓷瓶里，缓缓站起身来，“我浑身穴门都是通的，这药丸于我只是强身健体，但是于壮士确却是解命的药。你也不想后半辈子都不会说话吧。”

赵雷见他神气十足的，惊疑问道：“你凭什么这么大口气……你到底是谁？！”

云萍在一旁终于是忍不住出声了，“赵哥……他就是这几年北冥庄主一直在找寻的医师。也是当年研制出黑疫解药的神医，砚寒清。”

赵雷浑身一震，紧紧盯着砚寒清，恍然道：“是你？”

砚寒清有些惊诧云萍居然知道他的身份，看赵雷梭巡的视线，坦然道：“在下便是砚寒清，壮士可曾见过我？”

赵雷闷声道：“只见过你的画像……可你不是死了？”

砚寒清沉声道：“没死。既然如此，壮士就更应该相信我，早日服下缓解的药丸，早日脱离苦海。”

他说完，把刚才的药瓶放在壮士身边，“吃与不吃，还有时间给壮士选择。但是记住今晚发病后再吃就没用了。这只是三天的药量。天黑前你先吃一粒，就可以延缓今晚发病的时间。”

赵雷仍是闷着一张脸。忽然感觉自己腕间的绳子松开了，连带脚腕处的桎梏也消失，他略惊愕地回过神来。

砚寒清见他坐起身，收回手说道：“天底下只有我能制出这药。我既然已经卖了壮士这一人情，还保证壮士可以躲开官府搜查，壮士看见在下的诚意，可愿意配合？”

赵雷拿起地上的药瓶放进怀里，冷哼一声站起身来。云萍已经拿起床脚的衣物递到赵雷手边。

砚寒清轻轻拱手，“还请壮士好好考虑，还有时间，看看你是要逃出秦楚馆继续亡命天涯，还是要配合我们，既能治好即将到来的恶疾，又暂时免遭他人追捕。”他边说着，边退到北冥缜身边。

北冥缜抬手扶在他手臂后方，转头和他走出房门。

砚寒清把门掩上，看了看周围，刚才把人送过来的两名壮汉还立在门边守着。

北冥缜低声解释，“我这边的人。”

砚寒清点点头，忽然往走廊外面走。北冥缜见他脸色有异，紧跟在他身后，“先生……刚才你吃的那药丸是什么？”

砚寒清摇摇头，直走到离刚才出来的房门还有五百步远的假山后，忽然弯下腰，抬手重重拍几下自己的胸口。

顷刻间他猛地咳了一下，低头迅速吐出一个东西，东西落到地上。

北冥缜看见地上的药丸，眉头紧锁地看着砚寒清，“先生，这药丸到底是何物。”

“为了取信赵雷，不得已而为之……”砚寒清喉间火辣，抬手抚胸前顺了顺气，把药丸踩碎，“少爷刚才不是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吗？”

他现在想来觉得北冥缜实在是太聪明，他按赵雷的后颈，又问脚边的感觉，再抬手给北冥缜稍加指引。北冥缜便自觉拿东西去压了赵雷的脚趾，让赵雷误认为那压迫的刺痛是自己的体感。

他急中生智想出的荒唐方法，也不知道可不可行，但北冥缜能如此快地领悟，实在是心细。

北冥缜轻抚他的背帮他理顺紊乱的气息，急切道：“所以到底是什么药？”

“少爷放心，不是毒药……但可以让赵雷听话。”砚寒清还是用了隐晦的说法，望向北冥缜的眼神忽然有些闪躲。

他觉得自己是狠毒了，使出这种作弄人的方法。

可这赵雷又会易容，武功也不差，还很会隐蔽自己，和他盘旋也要耗时间。

后来他在试探中见赵雷意外地好糊弄，于是就说些话让他心烦意乱，尝试动摇他，见效果不错，想继续扯皮，却没想到云萍适时道明了他的身份做推力。天时地利人和，于是他顺势贯彻这玩弄人心的方法。

虽然不齿，甚至若是这事情传出去可能坏了自己的医师名声。但不想浪费时间跟他耗，砚寒清今天是不择手段也想搞清楚恶狼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是当下不择手段，现在冷静下来了，对着满眼探究的北冥缜，砚寒清有些担心自己在北冥缜心中的形象破败了，他甚至还在青年眼前做了个不好的示范……

宋皎	2022-02-18 11:16
谢谢喜欢！！！两只鱼都很可爱呜呜呜呜呜

宋皎

2022-03-03 17:29

66.

砚寒清后来又想回到廊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北冥缜。

“少爷耳力好，动作轻，不易被发现，能否去听听房内情况？”

北冥缜点头，往前几步走回房门前，正好站在房柱边，里头的人看窗户纸就看不出异状。

砚寒清站在廊外，盯着北冥缜的神情，见他垂眼细听房内动静，从头到尾脸色平静得毫无波澜。

过了一会，北冥缜抬起眼睛，砚寒与跟他对视，用口型问道：“如何？”

北冥缜很快走出走廊，随后房门被推开，一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后，云萍跟在旁边一起走出房间。

陌生青年开了口，砚寒清才隐约猜到这人应该是易容后的赵雷。他的易容术很成熟，肤色都变了，换了张稍显清秀的脸，若不是听声音，难以让人联想到赵雷本人。

青年皱着眉望向砚寒清，说道：“我且先信你一次……”

砚寒清看他身旁的云萍，云萍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北冥缜与门边两位壮汉低声说了几句话，让他们离开了。

砚寒清拱手道：“那壮士现在能否带我去见见剩下的狼群？”

赵雷沉声道：“离此地有五里。”

“只要赵壮士愿意指路，有车马。”

“可以，但是要让萍儿和我一起走。”赵雷伸手去握住云萍的手腕。

云萍比赵雷高一个头，此刻低下头看他，“我可以陪赵哥去。”

北冥缜在旁说道：“稍后我与龟奴说一声就可以了。”

砚寒清忍不住观察眼前这两位相互对视的男人。从赵雷的目光中能大致感觉他对云萍应是动了真情，而云萍虽然低眉顺眼的，眼底却没有像赵雷那样的热情。

不知道这俩人到底是有什么故事。但砚寒清直觉赵雷能如此迅速接受他的条件，云萍应该是贡献了很大功劳。

龟奴听闻云萍要被包出场，狐疑地看了看北冥缜。北冥缜拿出一叠银票放在台上，说道：“两日。”

砚寒清看了一眼北冥缜手下那沓东西，惊得稍微瞪大了双眼。

他对风月.场这边的金/钱来往没有概念，没想到让云萍出场竟然需要这么多票子，这沓足够一个人无忧无虑活上半辈子。

他也疑惑，北冥缜怎么会有这么多张巨.额银.票……平日里也没见他有经/营什么事.业，只听说他四处游走，收.入从何处来？

莫非是庄内有什么业.务？

龟奴笑嘻嘻接了票子，边点数量边说道：“多谢庄主。祝各位玩得开心。”

秦楚楼为他们四人备了两辆车。马是另外精心挑选的快马，速度奇快。秦楚馆的车是精心制造，在疾速前行中都没感觉到有多少颠簸。

砚寒清手搭在车厢内的软垫上，暗叹道：“只是一辆出行的马车，竟造得与住房一般精美。”

他感觉手下的垫子奇软无比，直接躺在上面都能安稳睡一路。

北冥缜坐在他对面，为他倒一杯热茶，“这是秦楚楼专门为达.官.贵人外出游玩准备的车。也是为了舒适才制作成如此。”

砚寒清点点头，拿起热茶吹吹喝了一口，下意识朝窗外探头看眼前疾行的另一辆车。

风中翻飞的窗帘后是赵雷的侧脸，云萍就坐在他身旁。

砚寒清心想北冥缜在这里坐着也不担心另一辆车的赵雷会做什么意外之举，全靠云萍守着赵雷，下意识开口道：“少爷应该十分信任云萍。”

北冥缜抿了一口茶，“是赵雷信任他。”

砚寒清收回视线，好奇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北冥缜把杯子放在角落茶几上，说道：“先生聪明，难道看不出？”

砚寒清愣了愣，“我……只看得出一方有情，而另一方不知是否有意。”

“我也不了解他们二人的故事，”北冥缜抬起眼，视线投在砚寒清身后的车窗，“但云萍可以制住赵雷，对我们有很大用处。”

砚寒清今日感受到云萍的可靠，又疑惑为何云萍能如此配合他们，而且对北冥缜是言听计从。于是疑惑道：“……少爷认识云萍多久了？”

“大概五六年。”北冥缜的视线转到砚寒清脸上，“先生为何问起这件事。”

对上北冥缜的双眼，砚寒清才发现自己的好奇心好像来得不合时宜。“我……好奇。”

“云萍从小便在秦楚馆长大，现在是馆内龙阳区的主事。”北冥缜也满足他的好奇心，给他介绍起云萍这个人。

砚寒清恍然道：“是主事……难怪需要那么多票子出场。”说到钱，他的好奇心又转移到北冥缜身上了。

“少爷……哪来那么多银/票？”

北冥缜双手搭在膝上，“经/营所得。”

没想到真的是经.营业.务来的，砚寒清又好奇，身子忍不住探前问：“少爷经.营什么？”

“什么都涉及。”

砚寒清一听到北冥缜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就知道他应该是在回避什么事情，一时对他的故作神秘有些不解。

北冥缜忽然起身来，跟他坐在一边，伸手握住他松松搭在软垫上的手指，“先生若是还有所好奇……今后跟在我身边，答案自会慢慢揭晓。”

砚寒清感受到他掌心的热度，见他又如此自然地靠近过来，忍不住往旁边坐开一些，“我……我不好奇了。还是好好看好赵雷吧。”

北冥缜手心底下落空了，神色恢复平静，他转头看了眼前方的车。“先生若是觉得不安心，那我去亲自看着赵雷吧。”

见北冥缜态度忽然冷淡下来，砚寒清本想解释，却比不过他掀开车帘离开的速度。话语堵在喉咙里，滚了一圈都没机会开口。

不过片刻车帘又被掀起，竟是云萍来了。

云萍进到车内坐在砚寒清对面，对他微笑一下。

砚寒清看向眼前艳丽的容貌。云萍眼角点了嫣红的脂粉，搭配他细眉长眼，居然丝毫不显突兀，反而透出股神秘的瑰丽。

砚寒清回以微笑，“云萍公子。”

云萍与他对望着，平静道：“砚先生，庄主叫我过来和你一起坐，应是怕你与他二人独处觉得不自在了。”

砚寒清愣了愣，摆手道：“我与少爷相处怎会不自在……”否认之余，感觉云萍似乎明白很多事情，于是好奇问：“云萍公子……为何会作此猜想？”

云萍笑笑，把手拢在红袖里，“我很早就认识庄主了……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凭着早年的记忆，今日见到先生便认出你就是庄主一直苦寻的人。

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感觉涌上心头，砚寒清喃道：“少爷……寻我？”

“我曾经看到庄主藏着的画像……上面就是先生。”云萍静静望着砚寒清。

砚寒清想起暗室内的画，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看到庄主如今找到了想见的人，我也替他高兴。我在风月场里见过太多人，有情无情一眼便知。庄主这么多年来对先生是情根深种。但今日我看你们之间的气氛，猜想先生对庄主的这份感情应是不知所措。”

连云萍都看得见北冥缜对他的情意。

砚寒清袖子底下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在一起，只能生硬地岔开话题，“云萍公子是如何认识少爷的？”

云萍指背托在下唇，仔细回忆起来。“那时我才十二岁，出来接/客的第一天就遇上脾气大的客人，差点被打得半死不活。得亏庄主出手相救，我才能坐在这里与先生交谈。说来不易……庄主那时应该年方十五。”

砚寒清愣了愣，双眼直直望着云萍。

云萍瞥见他眼底对这话题的期待，悠然笑道：“当时那位暴怒的客人可是远近闻名的蛮力武士。庄主年纪还小，武功其实也还没有如今纯青。却凭着一腔勇气，险胜了那武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打从心里敬佩他，也觉得欠他人情……不过当时在下不懂事，不知如何还人情……就打算献/身于他。”

云萍双眼紧盯着对面的青年，见他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情感，继续开口道：“庄主那时拒绝了。后来我便告诉他以后有何处用得上我，我定肝脑涂地。所以赵哥这事我才如此积极配合。”

砚寒清稍微松了口气，窒闷的胸腔像豁开了一小道口。

第一反应是——还好……三少爷与那客人斗赢了……

砚寒清垂下眼，心中总感觉还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

“我曾经好奇，能让庄主从少年魂牵梦萦至今的人，该是何等人物。”云萍用探究的目光在砚寒清身上扫视。

砚寒清被那双含情眼看得有些不自在，讪笑道：“公子……”

云萍轻笑：“今日有幸见过先生风采，算是理解庄主的一腔深情了。”

砚寒清愣了愣，实在是不知说什么话接上，但是知道自己若是沉默会显得突兀，于是囫囵回道：“公子错看了……”

云萍低头道：“先生若是觉得不适了，我为自己的多言抱歉。”

砚寒清摇摇头，背后紧靠着车厢墙壁，无奈道：“没有不适……公子是不是还有其他话想说？”

“在下想问先生今日给赵哥的药丸是什么？”

砚寒清答道：“公子放心，那药不伤身。”

云萍轻叹口气道：“不伤身那便好……实不相瞒，为了哄赵哥吃下那东西……我也吃了一粒。”

砚寒清抬眼看云萍，心底为他的胆量佩服，“公子吃了也没事的。只是补气的丸子……不过以后还是不要乱吃药。”

云萍笑笑：“我是见先生自己吃了……料想应该无大碍……或者就算是有副作用，应该也有解药。先生不似那种歹毒的人。”

砚寒清冷汗频出，苦笑道：“不……我这样作弄赵雷也算是恶劣了。”

虽然真的只是补气的药丸，但他既怕自己本体寒凉的体质被药里的火气冲撞了，受到不良影响。所以对药谨慎一些，方才才找机会把吃进去的药吐了出来。

“那便好。”云萍松了口气，眼中恢复笑意。

67.

车马速度快，距离也不算远，所以一个时辰左右便到了地方。

砚寒清看窗外是广阔的山林，心下有些疑惑。之前他被李云抓去的大棚是处于一块平原。这处山林看起来不像是利于集中饲养狼群的地方。

不过他也不能凭之前的经验就完全否定可能性。

北冥缜先下车，见砚寒清大概是因为坐久了，从车内起身时身形微晃，迅速伸手去扶他。

砚寒清差点下意识将搭在他的手臂上，很快收了手，轻笑道：“我没事，谢谢少爷关心。”说完便避开北冥缜快速下了车。

他脚踩在平地上，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差点没站稳。

砚寒清心底纳闷，自己今日是怎么了……难道就因为昨晚通宵一夜，体质就受影响了？他的身体何时变弱了。

瞥见一旁的车也下来人了。赵雷下车时小心翼翼，云萍凑过去扶他下来，顺势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话，赵雷脸色微变，嗔怒地看了一眼云萍。

砚寒清收回视线，看了看眼前的山林，问道：“野狼在何处？”

“这里是我和大哥新划的一处地方，养的狼也不多，也就十几只，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跟官府供出这个地方。所以我不保证你真的能见到自己想见的。”

“壮士带路便是了。”

一行人跟着赵雷走进山林。路上砚寒清都盯着赵雷的背影，感觉他走路似乎有什所不便，跨步大了还需要云萍扶着。

砚寒清疑心莫非是自己给他的药丸有什么影响，可着实不应该。

“赵壮士身子不适吗？”

赵雷听见身后砚寒清发问，一言不发推开云萍的手臂继续往上走。

砚寒清疑惑地望向云萍，云萍无奈一笑，转身跟上赵雷。

山腰中央立着几块半人高的巨石，周围杂草丛生。砚寒清敏感地嗅到野兽的气味，隐隐恐惧涌上心头，余光望见与自己并肩的北冥缜才心神稍定。

他的视线投向搬动巨石的赵雷。

见他看起来有几分吃力，砚寒清凑过去一起搬开石块。北冥缜和云萍随之过来清理杂物。后面就出现一处洞穴。

赵雷抬手挡在他们身前，“你们先在此等候，我进去看看那些东西如何了。”

砚寒清点点头，后退一步，视线跟着赵雷的背影望进那黢黑的穴内。

没过一会，洞穴内传来急促脚步声，赵雷的呼唤带着穴内回音，“快走开！这些东西不听驯了！”

嘈杂的野兽足音同样踏了过来，伴着低吼声。砚寒清忽然感觉腰间一紧，身子即刻腾空而起。

他回过神来，自己是被北冥缜揽着跃上一旁的大树枝干上了。砚寒清紧张地望向刚才站立的原处。有几只狼都冲出来，云萍已经不见踪影。砚寒清转头一看，发现他竟然也早就跳上对面的树枝，身形稳稳当当。当下才松出一口气。

随之他也发现一件事，在场的人，只有他是一点武功也不会。

砚寒清站在这稍微有些摇晃的树枝上往下看，见赵雷也跳到对面枝头，低头看着地上梭巡的几只狼。

这些狼身上已经没有那股令砚寒清难受的黑气。他细看那些狼的双眼，并非是赤红色的，都已经回到本真的灰黄色瞳孔。

赵雷架好了弓弩，对准某只贴在树干边虎视眈眈的狼，箭发下去，与狼毛擦了一下，落在地上。那狼不逞勇，见人有武器就避开来。其他几只看到这虚晃一击也机警，放弃般地跑开，足音逐渐隐入密林中。

“看来这些狼是正常的。”砚寒清轻叹口气，回想起二娃被狼伤害至今应该已经是第五日，既然这些恶狼本身没有疯病，那么两日后二娃会安然无恙。

但不排除刚好伤害二娃的那一只狼就有疯病的可能。他不能见了这群恢复正常的狼就以全概偏。

赵雷率先跳回地上，抬头看看树上的几位，“它们跑远了，各位可以下来了。”

北冥缜扶着砚寒清下来了。砚寒清没有从十几尺高的枝头直接跳下来的经验，以为自己的双足总会受一些冲击，然而北冥缜搂着他时稍微把他抬高了些以作缓冲，又加之地面有杂草作底。除了腰侧的手臂嵌得紧了些，砚寒清毫无感觉地落地了。

赵雷拍拍手上的灰，看了看砚寒清，“先生已经看过那些东西了，我的使命是不是结束了。”他见砚寒清点点头，但表情仍然是犹疑的，于是轻哼一声，又开口道：“你对这些东西这么感兴趣，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段时间与赵雷对话，看他言行举止，砚寒清觉得他也并非是心机颇深的人，便暗暗在心底做了选择，抬起眼望赵雷，平静道：“你大哥曾经从狼口中救下水盘村的孩子，可那孩子被狼咬伤了，我怕他染上狂犬病，便想确认你们兄弟二人饲养的这些狼是否有疯病。若是没有疯病，孩子就安全了。”

砚寒清说完，看见赵雷早已经是一副恍然的神情，他撇撇嘴说道：“那你尽管放心，这些狼都是正常的。若是有疯病……”赵雷欲言又止，望向一旁的北冥缜，“那北冥庄主怕不是也危险了。”

不知赵雷因何原因提及三少爷，砚寒清疑惑地望了一眼北冥缜。

北冥缜冷冷盯着他，说道：“此话何意？”

赵雷看了看身侧的云萍，云萍伸手搭在他肩上，他转头对砚寒清说道：“我之前偶遇过被狼群围困的庄主，”他稍微转移视线去看北冥缜，“不知道庄主可否还记得，在下射出一箭，误伤了你的手臂。”

北冥缜顿了一下，说道：“嗯，如今伤口应该已经要好了。”

“那天我所用的箭，上面有狼的血清。狼群们若是狂暴伤人，我就负责出来拿血清射中它们，平息他们的狂暴。这些血清从狼身上来，也用回狼的身上。若是那些狼有疯病，沾了狼血清的庄主也危在旦夕。但是放心，至今一切平和无事就可以说明……”赵雷说了半天，忽然瞥见砚寒清脸色暗沉，刚才还沉静的双眸此刻竟冷冷瞪着他。

好似对他凭空生出了什么怨恨。

赵雷疑惑地望他，见他沉下气开口道：“若赵壮士说的是真的，我不能排除一丝可能……”砚寒清边说着，边转头问北冥缜，“少爷，是那日从水盘村出来，在路边躲雨碰见狼群之后被伤到的吗？”

北冥缜想了一下答道：“是。”

“那距离今天才第四日……”砚寒清说话声越来越沉，“狂犬病潜伏期一般七日，少爷如今平和无事能说明什么？！七日后若是出了事，你当如何？”

赵雷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惊愣得失语。一旁的云萍出来缓和气氛，“砚先生稍安勿躁……您方才不是判断这些狼群都是正常的吗？若是如此，也不必过分担心庄主的生命安危。”

砚寒清肩膀搭上一只手掌，他抬起眼看到北冥缜望过来的眼神，平息怒气，对赵雷说道：“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先等这几日。”

赵雷耸耸肩，“那我自由了吧。”

砚寒清在压抑的怒意还有后怕中，还能回过神想起自己的疑虑，他问赵雷：“你今日说你和你大哥都是弃子……是何意？”

赵雷笑意收敛，“没什么意思，那句话算我失言……这事情我连萍儿都没说，因为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砚寒清蹙眉道：“你又在故弄玄虚什么……你对那些狼群的态度，跟你大哥不太一样。想必你对于饲养恶狼助力边疆这事是没有多大兴趣吧？”

之前李云叫恶狼们“宝贝”，而赵雷却叫它们“东西”。东窗事发后赵雷锒铛入狱，狼群多数被官府搜剿，赵雷还有心思去逛秦楚楼。

这些事情让砚寒清觉得，赵雷根本没有李云认真。他们兄弟也并非是同心的。

赵雷并不否认，却也没开口，转头和云萍对视，含情脉脉道：“我今后只能是个亡命徒，萍儿……你愿意和我浪迹天涯吗？”

云萍笑笑，轻握住他的手腕，“北冥庄主只出了两日的银票。浪迹天涯可不是两日就能做到的。”

赵雷垂下眼，颤声道：“我为何永远挣不到赎你出来的钱呢……”

云萍摇摇头，轻笑道：“赵哥，我不会离开秦楚楼的……多少钱也走不了。您为何还是执着于此。”

砚寒清仔细看他们二人的互动，心底乱成一团的思绪仿佛模糊找到源头。他不合时宜地插入他们二人的对话，说道：“赵壮士想赎云萍出来，就得有大量收.入作为基底。我只听说你与李云在江湖出没，平日靠什么挣钱？是当街卖艺？还是买凶杀人的勾当？”

砚寒清说到后面，见赵雷脸色微变，于是进一步旁敲侧击，拉住北冥缜的衣袖说道：“少爷经营多数业务，家财万贯，拥有大量稳定收.入，如今轻巧就让云萍出场了。今后想买什么，想赎谁，根本也不是难……”

赵雷忍无可忍打断砚寒清的话：“你说够了吗？”

感受到赵雷逐渐激动的情绪。砚寒清拱手道：“抱歉，赵壮士。在下只是好奇你怎么敢想着把云萍这样才貌双绝的公子赎出来。”

赵雷胸膛上下起伏着，气息都有些不稳，气得不轻：“我……明明只要事成，就有一大笔钱……”

砚寒清追问道：“什么事？”他感觉即将要解开面纱了，赵雷却像要极力压抑什么东西，忽然噤声。

“什么事，做成了就有很多钱，居然能把云萍赎出来？”

砚寒清见他紧抿着唇不作声，走近道：“壮士越是沉默，我就越好奇。”

赵雷艰涩开口：“你管不了的。”

砚寒清平静道：“壮士还记得我只给了你三天的药量吧。”

赵雷愣了愣，神情复杂，偏头艰涩道：“那便让我哑了吧！……如此就没人能盘问我了。”

是多大的事情？让此刻一无所有，以后亡命天涯的赵雷，面对可能患上失语症的威胁都不敢道明。

他实在难以做到不去联想恶狼事件。

他原先以为李云和赵雷应该是恶狼事件的主谋。但如今看噤若寒蝉的赵雷，他忍不住猜想这件事背后还有人。

“先生。”北冥缜的声音在身边响起，砚寒清很快回过神来。

“既然事情有危险就先别碰。”北冥缜沉声说道，“先看当下吧。先生最直接心系的事情，是什么？”

砚寒清肩膀稍微松动了些，眼睛仍紧盯着赵雷，说道：“少爷，我们先回去看二娃吧。两日后有事再说。”

虽然疑虑窦生，然而已经难以撬开赵雷的嘴巴。

砚寒清莫名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回到山下。

两辆车立在原处。马儿也安静。

砚寒清回头看如胶似漆的俩人。云萍抬起眼跟他对视一下，偏头与赵雷说了几句话。赵雷点点头，抬眼与砚寒清说道：“今日就分道扬镳吧。萍儿的这两日跟着我。”

“好。今日多谢壮士配合。”

赵雷犹豫道：“你真的就不给我剩下的药了……？”

“你不是说哑了也好？”见赵雷面露惨色，砚寒清皮笑肉不笑继续道：“药再研制多些也需要时间。这几天你若想开了，就带着答案来燕石山庄。”

之后没再说什么，砚寒清收回视线往车那边走，掀开车帘坐了进去。

北冥缜也坐进车内，拍了一下马，马儿很快就迈开步子。

“先生，赵雷若是过几日发现自己没有失语。该如何？”

“发现便发现了……”砚寒清沉声道，“他让少爷担了风险，重要的是这几日要让他心神不宁，受点精神上的罪。”

话音刚落，见北冥缜认真望着自己，砚寒清侧身笑道：“少爷怎么了？”

北冥缜感觉胸腔内的东西疾速躁动，砚寒清晶亮的双眸背着余晖，直直望进他心底。

他哑声道：“我只是觉得今日见识到了先生的更多面。”

砚寒清微愣，略无措地移开视线。

三少爷定是怀着从前的印象，以为他是时刻温柔仁爱的，所以现在才露出这样意外的神情。

“我……”砚寒清笑笑，“我也是四处游医……身上没有功夫，要保护自己总得有点心计。”

北冥缜没说什么，身子往后靠在车厢墙壁。

车窗帘被疾风吹得翻飞，时间接近黄昏，车内光线稍暗，砚寒清抬手把窗帘挂起来，望了一眼坐在身旁闭目养神的人，出神半晌才轻声开口：“少爷……睡着了吗？让我看看你手臂上的伤口。”

北冥缜眼皮微启，轻声道：“好得差不多了，先生还要看吗？”

砚寒清点头。北冥缜便默不作声开始解开衣裳。

不是单纯把袖子往上推，让手臂露出来。而是从衣领开始，让领子敞开，衣服从肩膀往下落。

砚寒清的心随着他露出的肩侧皮肤慢慢收紧。

北冥缜只解开了半边衣服，露出一只手臂。靠近了让砚寒清看。

伤口靠近肩头，还是发红的，有结痂迹象。看见伤口不深，砚寒清稍微松了口气，“箭只是擦过？”

北冥缜点头。

砚寒清还想问些什么，视线却透过窗外洒进来的余晖，落在他松开的衣领背后。肩胛骨以及脊背往下，是交错的几道疤痕，旧得发白。

砚寒清愣道：“少爷这里……”话刚问出口，他就知自己是明知故问，也知道北冥缜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不可能至今都毫发无伤。

北冥缜见砚寒清眉头微蹙，背过身，伸手缓缓把衣服继续往下褪。大片的霞光落在他脊背后方，砚寒清看得更清楚，也不敢数到底有几道痕迹，只能苦涩地笑道：“少爷……真的成长了不少。”

说话间已经不自觉伸出手，手指停在最粗的那道疤上方，隔着虚空的距离，指尖微颤一下，方向立即转到北冥缜堆在臂间的衣服，抬手慢慢把衣领拢上去，让肩线回到肩膀，手臂回归袖筒。

北冥缜一动不动，垂眼望着安静替他整理衣服的砚寒清。

“先生在想什么？”

帮他把衣领收紧，砚寒清的手也收回来，正身坐回原地，愣神半天才轻笑道：“我在想，希望少爷以后能离刀剑远一些。”

宋皎

2022-03-03 17:29

68.

真正入夜的时候，他们回到鹤鸣镇，把车先还给秦楚馆。至于拉车的快马，砚寒清牵着它，看这匹马应是正值壮年，肌肉紧实，鬃毛也光亮，方才驮着马车跑起来稳健又快。让它回到秦楚馆的马棚里真是泯然于众了。

秦楚馆后方有专门赛马的马场，平坦宽阔。砚寒清心底有些想法，征得马场主人同意便踩着马镫坐上马背。

马儿没有过激反应，只是稍稍偏头。他稍微夹马肚，马儿便听话地往马场里慢慢走。

夜里马场周围亮着篝火，照得马儿皮毛光滑。砚寒清又用力些夹，马儿便逐渐加快速度，跑得稳当当。场内来回走了一圈，砚寒清就勒住缰让马停下，低头喃道：“不错。”

北冥缜还站在原处，看砚寒清微笑着把马牵回来。

“少爷，我想买下这匹马。”

北冥缜点点头，认真观察起这匹棕毛骏马，问他：“先生带银两了吗？”

砚寒清想到云萍出场的价格，其实也怕这马同样价格不菲。被馆内饲养了多年，成本定是不低。

“带了些的。”砚寒清有些没底气。

马场主人拱手笑道，“这马，送给先生。”

砚寒清愣道：“为何……？”

“这马太难管了……怎么驯也不懂得迎合客人……前段时间还把镇上的某位贵公子和他的情人颠下来双双摔断腿。这几日馆内唯恐那公子家里人上门大闹，急催我处理这只马，我正愁呢。”那人笑笑，擦擦额间冷汗，殷切地看砚寒清。

砚寒清转头看看马儿黑亮的双眼，看不出它的叛逆。虽然生得威猛，但方才看来，脾气是温顺的。

“如果我不要。马会如何处理？”砚寒清好奇问。

主人没说话，横着手做了个抹喉的动作。

砚寒清脸色微变，喃道：“何至于此？”

主人挠挠下巴：“那贵公子是不饶人的性子，被摔断腿自然不肯善罢甘休。我看先生不是本地人，若是能牵着马远走高飞，对它也是一种救赎了。”

砚寒清把身上口袋里能有的盘缠都塞到马场主人手中。“白送的拿着烫手……您还是拿着这些微薄银两吧。权当感谢您这么多年对它的栽培。”

主人也没推脱，笑着收下了银两。“先生现在就已经是一副主人的模样了。看来它是找到好去处了。”

砚寒清听马轻哼了一声，回头摸摸它的脑袋。问主人：“它有名字吗？”

“有的，叫情儿。”

听到这样缠绵的名字，砚寒清愣着笑了笑：“这不是一匹公马？”

“在我们这声色场所饲养的马，用在马场里多数都是取悦客人的，或是供人共乘，或是派去驮马车出游，能正经赛马的没有几次……先生您想想就明白了。”

砚寒清自然而然接受了情儿这名字，欢欢喜喜把马牵走了。

从秦楚馆后门出来，北冥缜见砚寒清脸上还挂着笑容。“先生心情不错。”

砚寒清转头看北冥缜，轻叹口气。“有情儿，我们就不用挤在一起了。”

见北冥缜要开口，砚寒清又补一句：“少爷也别担心我在马上被偷袭。赵雷忙着与情人相会，应该没时间来放暗箭。”

北冥缜没说什么了，看砚寒清被街边灯火照亮的双眼，唇角微微扬起。

砚寒清看见他笑，不由一愣，很快转头去看情儿浓密的睫毛。

他们在鹤鸣镇又休息了一晚，第二日花了一上午返回水盘村。

回到村里。砚寒清发现午砗磲依旧守在二娃家里。

这次二娃不是躺在床上睡觉了，已经有些精神，此刻正与午砗磲在院中玩耍。

午砗磲手里正拿着狗尾巴草编东西。看见砚寒清来了，很快站起身。“砚医师这么快便回来了？”

砚寒清笑道：“我来看看二娃如何了。”

二娃疑惑地看着砚寒清，下意识往午砗磲身后躲。

砚寒清想起来了。二娃应该只见过孩童形态的自己，自然是觉得青年样貌的他陌生。

“二娃别怕。”砚寒清掏掏口袋，又翻开药箱，记忆力他总习惯在药箱里放点讨孩子喜欢的玩意。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

二娃松开午砗磲的袖口，站得直直的。砚寒清蹲下身靠近他，“我下次给你带好吃的。这一次就先让我把脉，好吗？”

二娃点点头，乖顺地伸出手来。砚寒清探他的脉象，见平稳如常。松了口气把他的手放下。起身问午砗磲这两日的情况，再交流一番，说明天再来探视，才打算离开了。

砚寒清看北冥缜沉默地待在一旁，想他这两天奔走，休息时间比他还短。心里就想快些回到山庄，让北冥缜好好歇一次。

回到燕石山庄，依旧是从后门走。砚寒清还不知道如何与家仆们交代自己的身份，北冥缜却说等休息够了，会带他出来，好好介绍一下。

让他别担心这种小事。

踏进北冥缜院内，砚寒清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北冥缜走到门前，正要推开房门。侧身看砚寒清正停在不远处，盯着廊柱旁的水缸。

“先生怎么了？”

“少爷没有戴手钏。”砚寒清看水缸底的鱼儿们正围着手钏吐泡泡，“不是说戴了对命运好些吗？”

北冥缜走过来，伸手把手钏捞起，拿出手帕擦擦上面的水，好好戴在腕间。“先前戴着它杀生了。所以泡在水里，后来出门急忘了戴。”

砚寒清无奈笑笑，“少爷下次别忘了。”他一想起北冥缜受罪者的身份就难受，想到他肩上可能造成生命威胁的箭伤，眉尖就不自觉蹙起，怕他又受什么苦。

虽然不知道这手钏是否能稍微让北冥缜避开一些苦难。但砚寒清看那手钏时，总感觉它有一层神性的光辉，心底就忍不住相信它是有用的。

砚寒清想问手钏是哪位大师开的。忽然听见身后院门推开了，随后是三冬爽朗的声音传来。“少爷回来啦！”

砚寒清脊背僵直了。他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

三冬若是见了他，会不会吓到？

砚寒清很快转过身看向奔来的三冬。果不其然，三冬生生在院子中央停了脚步。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又似乎是回过神来了，脚步往前大跨，冲到廊下跟砚寒清对视。

砚寒清没料到他这反应，一时没出声。

三冬眼睛死死盯着砚寒清，颤着声开口，却是对北冥缜说的：“少爷……你……我听说你去鹤鸣镇的秦楚楼了……你……这是，你真的没疯吗？”

三冬僵硬地转动头颅去看北冥缜，砚寒清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一番话，只仿佛都能听见他颈间关节撬动的声响。

“纵然少爷再如何思念砚先生……也不至于寻找他人做替代！……少爷…你终究是……！”三冬悲怆地说完，见北冥缜沉着脸一言不发，视线很快转回一旁的青年。

三冬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一副哀其不幸的模样，狠声开口：“我把你的脸皮撕下来！你凭什么顶着砚先生的脸！”

砚寒清被他抓得双臂生疼，见他双目通红摇晃自己。混乱中总算明白三冬是误会什么了。

“三冬你放手。”砚寒清摆手挣开了三冬的钳制，无奈道：“我的脸皮就贴在血肉上面，你让我怎么撕？”

三冬听见他的声音，重重一愣，眼中的痛恨转为惊愕，又扑过来仔细看砚寒清的脸。近得皮上每根绒毛都要看清楚一般，他抬手去摸砚寒清的脸侧，实在是找不到任何缺口。

对着即将要哭出来的三冬，显然是不适合笑的。但砚寒清还是忍不住笑了，只是笑中觉得眼睛发酸。他抬手把三冬的手臂放下来。“真的是我。”

见三冬瞬间面无人色，砚寒清又温声道：“我以前给你吃过生肖糖人，扎过燕子风筝。三冬还记得吗？”

青年怔着回味他的话，不过多时眼泪滚落，哽声哭着伸手把砚寒清抱住。

听耳侧放肆的嚎哭，砚寒清鼻子也不自觉酸了，抬手轻拍三冬的背后。

砚寒清抬起眼，看见站在旁边的北冥缜，瞥见他此刻双目低垂，眼角似乎也是红的。

胸口被三冬的哭声和北冥缜的沉默堵得发闷。

后来砚寒清跟三冬简单解释自己是因为某些原因去了很远的地方游历，遇上了难事不能回来，所以才消失了这么多年。

三冬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怀疑模样，却也只能拉着砚寒清的手庆幸。

再跟三冬在房内说了些话。砚寒清说这几日觉得累，想先休息一会，三冬才依依不舍离开了。

砚寒清松了口气，想起北冥缜进到房间后便默默走到卧房去了，于是起身走进去。看见北冥缜正站在书桌边，望着桌上的砚台出神。

“少爷休息吧。”

砚寒清出声提醒，见北冥缜转过头来，仔细看他眼角有些肿。心底本来在与三冬的交谈中消散些许的苦涩，又以云雨之势扑过来，沉重得让砚寒清垂下头。

“这几日我醒来，总见你醒着，也不知道你到底休息没有……现在少爷回来了，就好好睡一觉吧。”他怕北冥缜不听，还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臂，推着他到床边。

北冥缜没有一丝抵抗，所以砚寒清轻易就把他带到床上了。

砚寒清见他安安分分坐到床头，留着一双腿搭在床沿，便伸手去帮他除掉长靴。

把鞋子放在床下，砚寒清还想伸手拿被子帮他盖好，却在碰见他的眼神时犹豫了一下，“少爷会不会想沐浴后再睡呢？”

虽然昨晚在客栈沐浴过了，但今日毕竟风尘仆仆。北冥缜爱干净，怎么肯现在就安然躺下。

北冥缜轻轻摇头，把弯着腰耐心询问的青年抓住。砚寒清来不及想他是什么意思，身子便被收紧的手臂拉过去，撞到他胸前。

此刻斜斜靠在北冥缜怀里，砚寒清怔得忘了调整自身别扭的姿势。

北冥缜靠在床头，一边手在他肩侧收紧，另一边手去托住他的腰，让他稳稳坐进自己怀中。

在砚寒清挣扎之前，北冥缜低声道：“不要走。”下巴抵在他额间，见砚寒清依言放松了身子，手臂就收得更紧。

北冥缜哑声道：“先生把我看作曾经的少年便好……”这样，也许砚寒清的逃离之意就能减少，他的煎熬也褪去一些。

微启的窗外只有寥寥几声鸟叫，午后的日光薄薄洒在窗纸上，床帐落了半边，透进微光。

砚寒清双手撑在北冥缜身侧的被褥，胸腔的窒闷感萦绕不去，像吞了一块石头，有开口的准备就疼。

若是早就有这样的意识，还没知道北冥缜对他是什么感情，他可以自欺欺人。

可现在他听着北冥缜胸口疾速跃动的心跳声，剧烈到让他都忘了心脏这个脏器到底是长在人身上何处。他就难以端正心态看待北冥缜。

砚寒清艰难地微抬头，下定决心要说些话。却见北冥缜缓缓低头，隔着他的额发轻吻了一下。

刘海处头发是没有感觉的。有感觉的是刘海下的额头皮肤。

即使隔着一层额发被那柔软的双唇碰了，砚寒清仍是迅速感受到一股异样热意从额头开始流窜，让他发起热症，整张脸都灼烧起来。

北冥缜变本加厉地抬高手臂，让砚寒清贴自己更近。砚寒清的脸直接靠在他衣领外裸露的脖颈处，那一处皮肤稍凉，蹭到砚寒清的红脸，让他感觉舒服了些。

也把他从这场热症中叫醒了。

砚寒清略支起身子，低声道：“少爷……你快睡吧。”

北冥缜顺从地躺下了，手臂还圈着砚寒清。

所以砚寒清不得不跟着躺了下来。

砚寒清伸手抵在北冥缜胸前，想离那惊人的心跳声远一些。

他听见北冥缜闷声说道：“先生先睡了，我才能睡……否则我睡不着。”

69.

砚寒清的午休时间往往很长。

北冥缜一般睡一刻钟就足够了，砚寒清却至少能睡上一个时辰。

蝉鸣的午后，窗外送进来一阵热风，砚寒清侧躺着午睡，刘海往下落了些，因此能看出额下沁出不少汗。他的脸贴在凉席上，还是热得眉头都皱起来。

早就醒来的北冥缜，小心翼翼把砚寒清手里的蒲扇抽出来。

他午睡前，砚寒清怕他热，给他耐心扇风。一边左一个三少爷右一个三少爷地陪他闲聊，话音似有意似无意地拉得漫长，让人听了困乏。

凉风习习中他睡了个安稳的午觉。再醒来看见给自己送凉的人热成一团躺在一边，睡得表情痛苦。北冥缜心底就不由着急了。

他也学砚寒清，拿着扇子对准了他额上的汗，缓慢上下。就看见砚寒清的刘海随风晃动，眉头缓缓松动。

平时是娘亲或者三冬给他扇风，就算三冬忙别的事情时没空时，他也不会用扇子给自己送凉，最多就是静下心到阴凉处忍着，心静自然凉。所以他不懂得给人扇风该用什么样的力度。

看砚寒清熟睡的神情，北冥缜相信自己这力度应该算是恰当。

不知道挥动扇子多久，手腕都有些酸了。北冥缜撑起另一只手扶着手腕，不让握着扇子的手塌下去。

砚寒清醒来时，先是揉揉眼睛，看见少年在自己身旁默默扇着风，一副很辛苦的模样。他一下子就清醒了，很快坐起身来，伸手去拿扇子。“少爷……你一直帮我扇风？”

小小少年手收回去搭在膝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砚寒清有些感激，又窝心，抬起手扇起风来。蒲扇宽大，不轻。砚寒清握住少年的手腕揉了一下，轻笑道：“谢谢少爷，我睡了一个凉爽的午觉。”

纵使在酷暑里，砚寒清的皮肤温度依旧稍低。少年被他碰了，腕间像路过一阵风。

“少爷看外边，看那云，应该是又要下一场暴雨了。”砚寒清拿扇子指了指窗外，怡然靠在床头。心想自己在三少爷房中出入惯了，行事都变得随便了。三少爷的床仿佛也成了他的憩息地。

三少爷还坐在原地，伸手把衣袖都往上推，露出一双皓白的手臂。

砚寒清摸摸他的手臂，上面有一层薄汗，转头伸手从木枕下拿出手帕来，替他好好擦干净。

少年垂头看着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指节骨骼都是成熟的，指尖透着凉。他反手抓住他的手指，瞬间感觉像抓住了水里的鱼。

那一年可以称之为苦夏，三少爷总觉得自己一直沉浸在一种中暑般的昏眩中。之后每一年的夏天，都不及这一年的苦。

今天是个晴天，光线却被挡在垂下的床帐外。

听头顶的三少爷说把他当作彼时的少年看待，砚寒清起初有尝试麻痹自我。

后来越是自我暗示，越难回想起年幼的北冥缜。

如此宽厚的胸膛，壮实的手臂。跟记忆中瘦弱无力的少年相去甚远。

还有那双仿佛在等待着什么的眼睛，与从前总是饱含心事的低垂着的双眼非常不同。

种种迥异，让砚寒清恍惚觉得此刻抱着他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一个人。

北冥缜往后躺，腾出一半的位置让给怀中人，听见他闷声问：“我睡了你真的睡吗？”

“嗯。”北冥缜应了一声，稍微松开怀抱，让砚寒清躺得舒服一些。他侧躺在方枕上，砚寒清也同样。

砚寒清刚打算闭上眼睛，立刻又睁开来。“少爷……还有多余的枕头吗？”话问出口，砚寒清后悔了。

这是三少爷一个人的床，自然也只有一个枕头。

但是现在他们头抵着头挤在一张枕头上，未免有些勉强了。

勉强之中，又在彼此的鼻息间，游走着隐约暧昧。

砚寒清暗自咬咬牙，往枕头外面躺。“我……我没事，我不用枕头了。”

他有些受不了了。三少爷可以说是他今世比较熟悉的人，甚至说……最熟悉的人也不为过。就是因为与他相处过许多个日夜，所以对他有感情。像忍不住想照顾年幼的三少爷，忍不住怜悯他悲苦的命运，每一天都萌生诸如此类的想关怀一个人，想让一个人笑起来的感情。

以前他觉得这么乖巧可怜的孩子，让他产生这些感情是情理之中。

然而这些感情在听到北冥缜直言心意后都失了序。要说他丝毫不在意，不可能。他有时候在意到无措的程度，觉得手足无措的自己在北冥缜的眼里一定有些傻。

还优柔寡断。

砚寒清抬起一边手臂枕在自己耳边，紧紧闭上眼睛。安静一会，又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对着三少爷的方向侧睡。于是翻了身，脸面对着床外。悄悄睁开眼来，看不见那张沉静专注的脸，总算是松了口气。

其实他不可能睡得着。

砚寒清让自己一步步放缓呼吸了，让放松的感觉从头顶到脸，到肩膀，到指尖蔓延。想象自己在一条船上，摇啊摇，摇到……

咚——咚——

船似乎翻了。

他放松身上一切，却控制不了悬着的心，沉闷地往下坠，又向上提。

砚寒清只要意识到身后躺着的人的谁。就仿佛猛虎在侧，心底惴惴不安。

即使怀着不安的心，他也让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像死了一般静着，希望身后的人看到这，能以为他已经睡着。那样他就会履行他先睡他再后睡的承诺了。

砚寒清背对着他半晌，不知道多少盏茶的时间过去。窗外鸟啼和花叶摩擦的声音让他听不见身后人的呼吸声是不是缓的，无法确认北冥缜是否睡着了。

他一等再等，总算下定决心来，轻轻翻身平躺着，刚打算睁眼确认三少爷的情况。搭在肚子上的手就被触碰了。

“睡不着吗？”

听见北冥缜清醒如常的声音，砚寒清便失落地睁开眼。“少爷怎么还不睡？”

“你先睡了我才睡得着。”

北冥缜说这话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砚寒清却瞧出他眼底的执拗。

砚寒清苦笑道：“我不困，怎么办？……”他是真的不困，而北冥缜眼皮低垂，明显是困倦的模样，也不知道他在强撑什么。

见北冥缜只是盯着他，砚寒清又无奈地笑，认真问他：“为什么一定要我先睡？”

北冥缜半张脸陷在枕头里，静静望着他，仿佛连眨眼都是奢侈的。

“我怕你走了。”

砚寒清愣了愣，见他眉头微蹙，眉尾的痣仿佛黯淡了，忽然无法笑着再说什么。

“毕竟九年前，比先生先睡的后果就是分离如此多年。”

砚寒清晃神了一会，才读懂北冥缜的话。

又是这样，沉浸在往事里的三少爷，眼里带着明晃晃的哀伤，丝毫不掩饰。

曾经少年想将落寞隐藏心底，他发现了就会忍不住揪心。现在看着身前毫不避讳袒露感伤的青年，他的揪心比之当年只能是有增无减。

他也不知如何原谅时光逝去的过程。九年的时间，对任何一人来说，都不是简单地一踏步就能走过来的。

砚寒清像跌进时间裂痕里又爬出来的人，对着物与人不在原位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

就像，以前他至少有很多办法试图驱赶少年的落寞。

现在他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恰当的方式，才能让三少爷眼底的愁云消去了。

70.

“我今天不走。”

“先生意思是，以后终究还是要走。”

大人是没有小孩子好哄的。

砚寒清深刻明白了这个道理。

这个道理提醒着他，他不能再如同面对孩童那样，轻言放出承诺。所以他不能为了哄三少爷安心休息就说出“我不会走”这四个字。

因为他越见识北冥缜的用情至深，越被他天罗地网地包围着，他就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离开。

他想以一种体面的，能让三少爷感到释怀的方式离开。

然而想法固然美好。砚寒清看着此刻躺在身侧不依不饶的青年，哀叹自己这个时候都难以控制局面。

其实只要狠下心坐起身来，说一些冷言冷语，他与北冥缜关系恶化，说不定就能解决当下困境了。

但是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甚至它的出现都让砚寒清突然厌恶起自己。

他对三少爷太失礼了。

意识挣扎间。北冥缜开口了，带着困倦的鼻音，说道：“先生既然睡不着，再给你多一个选择吧……先生拉着我的手，我就睡觉。”

砚寒清愣愣低头，只见北冥缜搭在身侧的手轻轻翻了面，掌心朝上，等着他去握住。

他见北冥缜既然会妥协，就开始得寸进尺地想——如果自己再拖一会时间，等三少爷困得受不了了，是否会连选择也来不及给他，直接被睡意打倒了。

那样他就什么也不用做了。

“我没醒来，先生就不能松手。”

要求被加码了。砚寒清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身前近在咫尺的青年。

砚寒清在心底盘算如何避开北冥缜给他的选择。

而北冥缜在想如何让这个选择更加过分。

砚寒清搭在身侧的手暗暗收紧了，苦笑道：“我为什么要听少爷的？”

“先生想要让我休息，总得付出一些代价。”

砚寒清本来绷着一张脸，此刻听见北冥缜的话，忍不住笑了，无奈地翻过身子对着北冥缜。

“我是担心少爷休息不够伤身子。你还提条件……你是在为自己而休息还是为我休息？”

北冥缜又不回答他了。每当这时候，砚寒清都不知道他是接不上话，还是觉得没必要回答他的话。

北冥缜的手依旧搭在原处。

砚寒清叹了口气，伸出手去移到北冥缜手掌边，犹豫了一下，轻轻抓住他的手指。

“可以了。少爷睡觉吧。”

砚寒清说完，看见北冥缜已经合上双眼。

合上眼的人手掌轻轻反扣回来，变成砚寒清的手在下。

砚寒清发现自己很难在一些事情上拒绝三少爷。

譬如现在。距离北冥缜闭上眼睡去已经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砚寒清的手一动不动，仍是留在原地任三少爷握着。

砚寒清神经质地认为自己只是动动手指，北冥缜都有可能醒来。好不容易把人哄睡了，他很珍惜现在的时光。

砚寒清在原地看了三少爷的睡颜半天，意识到这应该是再回来人世之后，第一次见到三少爷沉睡的模样。

北冥缜睡着时，呼吸平缓，双眸紧闭，眉头却还微微皱着，不知道是不是梦见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维持着一个姿势半天，也看了北冥缜的脸很久，看得砚寒清都有些困了。窗外的鸟叫消失得适时，过于安静的环境里都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砚寒清转醒时，发现自己平躺着，一眼只看见青纱帐顶。

手边没有睡前的被人紧握的温度，他转头看了一眼，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天色已经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炊烟的余味。砚寒清刚下床，就听见外边院门打开了，好几个脚步声走过来。

他当下有些愣，撇头看一眼窗外，模糊看见是送晚膳的家仆们。他在房中踱了几步，下意识想躲起来。实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此时为何孤身一人待在庄主房中。他对庄内多数人来说，甚至是个生面孔。

若是被误认为是贼人……

但要是躲起来也很怪异。他又不是真的贼。

有人走进来了，砚寒清转过身，硬着头皮。看见为首的人是三冬，才稍微松了口气。

三冬笑着问他休息得好吗。砚寒清点点头，帮忙把菜布好。后到的家仆们微笑唤他先生，砚寒清忙放下东西微微鞠躬。

他们放好饭菜后便离开了。三冬坐在饭桌边，在小瓷杯里倒了点酒递给砚寒清。“少爷在演武场练着呢，刚才叫我和你先吃饭。”

砚寒清先前没看见三冬来这里用膳，接过酒杯抿一口，问：“三冬平日都陪少爷吃饭吗？”

三冬摇摇头，“我一般吃得比较早。跟少爷的时间对不上。”他拿碗装酒，大饮一口，像喝水般。

“今天是高兴，看见先生回来了。所以就等先生一起吃。”三冬笑意盈盈望着他的脸半天，颇为感慨，“先生。这些年，我真的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回不过神来。”说话间，三冬碗底的酒已经空了，他夹起花生下酒，“这么多年一点音讯也没有。”

砚寒清垂下眼看瓷杯，心底忽然泛酸，“抱歉……我也不想离开这么久。”

三冬抬眼看他，又叹一口气，“少爷这些年笃定你没走，我当他是心疾……没想到，少爷的坚持是对的。”

砚寒清见他苦笑，自己微仰头把杯中的酒喝了。后来听见三冬说起最初他离开后，生活都经历了什么变化，说得越多，声音越是沙哑哽咽。

砚寒清默默听着，心底没来由的难受。

他的离开对于三冬来说都是这样的打击。

对于北冥缜呢？

三冬一碗酒接一碗地喝，桌上的菜都只动了几筷子。微醺间，三冬又问他：“先生当真没有孩子吗？前段时间少爷捡了个孩子……叫石头，可爱乖巧……跟先生长得太像……他去哪了……问了庄主，庄主也不说……”

砚寒清微愣，只回答他第一个问题：“我没有孩子。”

也不知道一旁斜坐着撑着额头的三冬听懂了没。砚寒清简单想了一个借口，稍后见到北冥缜，打算叮嘱他，若是旁人向他问起“石头”了，就说已经帮孩子找到家人，送走了。

宋皎

2022-03-03 17:30

71.

三冬拍了拍沉重的脑袋，吃吃地笑：“也是……先生跟九年前一样年轻，看起来就不像做父亲的人。”

“三冬多少岁了？”砚寒清看他眼皮半合，有些担忧他身子一歪下一刻便倒地。

三冬稍微坐直了身子，拿出手指一根根数，倒吸一口冷气道：“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砚寒清夹了一根土豆丝，轻笑道：“是适合做父亲的年纪了，三冬有意中人吗？”

三冬摆摆手：“别提了……有过，但人家姑娘眼睛都长少爷身上了。哪里有空看我这大老粗。”

砚寒清看他略带烦恼的笑容，自己也不自觉笑了笑，低头往自己杯中添酒。“三冬不要妄自菲薄了。你生得高大，性格又好，何愁找不到姑娘呢？”

“我随缘吧……唉。”三冬把酒碗往前一推，双臂搭在桌上，低喃道：“我本来也不在意这东西……也不怕先生笑话。我原先是想跟少爷一样，打算做一辈子光棍的。”

屋外夜幕都挂着点点明星。砚寒清本来在心底疑惑北冥缜为何还迟迟未回来，怔怔回过神来，问三冬：“什么一辈子光棍？”

三冬听见砚寒清的反问，瞬间清醒了不少，嗫嚅着：“什么……我方才说什么了？”

砚寒清皱起眉头看他：“你说要打一辈子光棍……和少爷一样……你说清楚，少爷怎么会一辈子光棍？”

三冬拍拍头，低低哦了一声，“嗐……我那是酒后胡言乱语……是我想打一辈子光棍。”

砚寒清见他眼神闪躲，心想这孩子跟以前一样，比北冥缜还直，连说谎都不会。

三冬忽然抬眼看他，小心翼翼地问：“先生……昨日少爷去秦楚楼做什么？”

砚寒清喝了口酒，简单说一番昨日的情况，顺便把赵雷的去向，以及这几天先观察二娃的打算都说了。

三冬听了，神情复杂地又拿起地上的酒坛倒酒。

砚寒清提醒他：“你方才已经喝了很多了。”

三冬依言放下酒坛，犹豫着开口：“先生……少爷是去了龙阳区？那先生……不是，先生感觉如何？……”

砚寒清看他说话不成完整的句子，起身去倒了一杯热茶给他。“什么我感觉如何……我去那里是为了见赵雷。”

见三冬心不在焉地抿了口茶，砚寒清疑惑地问他：“你也知道秦楚楼里面的分区？三冬去过吗？”

他估计三冬和三少爷都去过那里。应该也是有事才去，心底也知道他们不是那种风流成性的人。

但，砚寒清就是止不住好奇。

他总算想起自己是应该对这件事好奇的了。

三冬放下茶杯，老实回答他：“去过。因为有事。”

“什么事？”

“当年有人来拜托少爷，说自己的孩子被拐去秦楚楼卖身了。让少爷去解救。”

砚寒清眉头一皱，拉了凳子坐下，“然后呢？”

三冬想起往事，啧啧几声，“少爷自然是在楼里大闹了一场……应该是四五年前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砚寒清脸色煞白地望着他，不敢想象十几岁的北冥缜，竟然能把那么大的秦楚楼搅得翻天覆地。

“少爷那时还想把秦楚楼买下来把人都遣散了。可惜……”

砚寒清摇摇头，“可惜那么大的楼，很难买下来吧。”

三冬却说：“钱不是问题。”

砚寒清愣了愣，疑惑地看他。

“是秦楚楼的背后，有官人撑着。少爷光有钱也碰不了秦楚楼的根基。但毕竟他把楼里大闹一通，还想把楼盘下来，这种做法和意图触怒了背后的人。那一次过后，少爷被人暗中下套，险些丧命。”三冬说着，指节捏在木桌边都泛了白。

虽然是几年前的往事，但是再提起，愤怒和不甘依旧如昨日。

砚寒清听着沉默了，为北冥缜所经历的凶险而后怕，也对秦楚楼背后的官人觉得恶寒。

前世他便痛恨贪官污吏，瞧不起那些在其位不谋其事，还盘剥百姓的草包。他这份医学手艺，出诊既能亲眼见到底层百姓是如何水深不断被一些有权有势的人一步步拉大。

他在最底层行医从不收报酬，与朝中人为敌就是信条，最后才在临死前拒绝上门求助的宫人。

三冬轻叹口气，“不过，听说近几年秦楚楼转型了。里头卖艺不卖身的人多了些。”

砚寒清顿了顿，无奈道：“再如何，那仍是个践踏人性，逼迫他人的地方。”

“先生说的也是……”

他心底是恨这些事，但只是恨，他知道什么人该做什么事，没有能力做什么去改变现状。

所以也更加佩服当年英勇出手的三少爷。

说了半天话，三冬说觉得困了，起身打了个长呵欠就打算离开。“我去喊人来热热菜。少爷……怎么还没来。”

砚寒清看他身形摇晃，再见到看地上空了四五个酒坛，于是起身去扶住他，“我送你回房吧，真怕你还没到房间就倒下了。”

扶着三冬出了北冥缜的院落，送他回到房间。砚寒清把房门合上，转身想回到北冥缜院内，跟前来取菜拿去热的家仆撞见。

砚寒清心念一转，问那家仆：“请问练武场在哪个方向？”

家仆指了个方向，砚寒清便直直往那边去了。

看来山庄的建造花费了不少人力财力，才能在山上无中生有开辟出一块平坦宽敞的场地练武。

砚寒清穿过几处院落，方才隐约听见挥刀的飒飒风声。冲着那声音走去，就看见一处宽阔的场地，边缘架子上挂着不少武器，一处角落摆着练功的木桩，边上种了片竹林。

夜幕的练武场没有灯火，砚寒清只能借着稀薄月光，望向不远处竹林里正练刀的身影。

他想喊三少爷休息会，去用晚膳。

远处三少爷十分专注，于无数竹子间飞踏而过，发尾在空中飘扬，刀锋凌冽追逐不断下落的竹叶，每一片都不放过，都要拿刀去削了。

刀影交错缭乱得令人心惊。

出神间砚寒清越走越近，伸手撑在边缘一根竹子边，认真望着远处的人。

刀忽然归入鞘中，北冥缜落地，回身朝来人望去。

“先生醒了吗？”

砚寒清点点头，“醒了，还和三冬吃过了。少爷，休息会用晚膳吧。”

北冥缜拿着刀走过来，一身方便练功的黑衣，衬得白发上如霜雪般的月光更加鲜明，周身晕着一层不似人间该有的光华。

砚寒清的目光不自觉望向与他擦身而过的三少爷，高束的发尾下，后颈皮肤有一层薄汗，泛着隐约水光。

三少爷刚练完武，浑身都透着热气。砚寒清亦步亦趋跟了过去，垂头看他手中的刀。

刀鞘上有神秘的图腾，中段因为经常被人握着，图腾的雕饰都磨平了。

北冥缜忽然加快了脚步。

砚寒清跟不上他的速度，慢下来直喘气。他不禁纳闷，八岁的自己跟不上三少爷，可以解释为因为年幼，身体能力不足。

但是现在还跟不上三少爷，难道也是身体原因？

他心底莫名想起仙君为他修复魂气的事情。

从天帝错审诺了他仙位又将他贬回人间，再到小仙君花了人间九年时间替自己修复魂气等等这些事情开始，天界在他眼里已经变得有些不靠谱了。

他还没好好看过自己的身子，也没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短缺，万一仙君也粗心了，万一修复后的魂气对人身有负面影响，比如身上哪里有毛病，他又得多加一层小心。

当下砚寒清就给自己把了脉，脉象目前是正常的，他叹口气，回过神来发现北冥缜已经不见了踪影。

砚寒清心底还有其他怪异感，慢慢回到北冥缜院内，进到他房间里，发现桌上已经新上了热腾腾的几道菜。

心底放心了，砚寒清听见房内沐浴的水声，扬声道：“少爷稍后好好用膳，我先回房了。”

“先生留下来陪我。”

正欲转身的砚寒清，脚尖方向硬生生转回来。

过了一会，水声停了，一阵衣物摩擦的声响传来。北冥缜一袭白衣走出来，见到砚寒清还等在原地，脸上浮起淡淡笑意。

砚寒清微愣，总算察觉到是什么怪异感了。方才三少爷刚练完功，神色清冷，脚步飞快，似乎都不愿意跟他相处。

而现在，北冥缜披着一身浴后的清香，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在饭桌边坐下，眼底笑意温热。

灼得砚寒清移开视线去看桌上的饭菜。“少爷，我吃过了，你吃吧。”

北冥缜动了筷子，慢慢吃几口饭菜。

砚寒清就坐在一旁，安静望着他。

心底又在盘算，两日后二娃没事，三日后三少爷也确认跟狂犬病无关了，他就找理由离开。

尽管不知道修错对象到底是谁，但是目前看三少爷一腔热情，再停留在这里，恐怕只会让他陷得更深。

然而离开的理由是很难寻找的。思念他许多年的三少爷，也可能轻易不会放他走。

砚寒清没有想过什么人或者事长达九年。得不到的，砚寒清不强求。

极少体会到拥有执念的感觉，但砚寒清也能猜想这种感觉让人很难受。

北冥缜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砚寒清看他碗里空了，点点头，起身想去叫人来收拾。却被北冥缜抬手拦住，“稍后他们会自己来的。先生就待在此处吧。”

砚寒清顺着他往下按的力度坐回软凳上，无奈地笑笑。北冥缜静下来了，双眼跟他对视上。

砚寒清可以一眨不眨看着北冥缜，但北冥缜若是回头看过来了，他就忍不住别开视线。

为了让自己的反应不显突兀，他又稍微起身收拾碗筷。

“先生就这么想做这些家务事吗？”

听见三少爷这么问，砚寒清无措地点点头，主动挑起话题：“少爷……你家里还好吗？”

“还好。”

“二少爷……四少爷还有五少爷如何了？”砚寒清把碗筷归在一起。他想自己要回归主线，专注修错的事，倘若不知道修错者是谁，那就尽量把所有少爷身上的病都治好了。

可如果修错对象是三少爷。

就算有这个可能。砚寒清也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应该出现在三少爷眼前。

这样于他，于自己，都可能是一份煎熬。

北冥缜支起手放桌上，托在腮边，没有回答砚寒清的问题。

砚寒清转头好奇地望他，瞥见他含笑的双眼。

又是这样，莫名其妙间三少爷突然就笑了。砚寒清总摸不透他因何而笑，又因何落寞。

想开口追问，门外就走进几位家仆来收拾碗筷。

砚寒清帮他们把东西放进篮子里，跟着他们走到院门，回头去水池边洗了洗手，方回到屋内。

饭桌边已经不见三少爷的身影。

往房内走进去，看见三少爷坐在床边，在擦拭手上的刀。

砚寒清疑心方才三少爷没有回答的原因，是因为他问得太宽泛了，一下子问起几位少爷的近况，可能会让三少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于是他打算具体些，正好见北冥缜低垂的双眸抬起来看他，他开口问：“二少爷如何了，还似以前那般吗？”

“先生指的是二哥的脾气吗？这个我不清楚。”北冥缜起身把刀放回桌上。

“那少爷是许久不见二少爷了？”砚寒清立在原地。

“嗯。”

“那四少爷呢，如今应该接近弱冠了，最近又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

北冥缜的回应让砚寒清有些哑然。

明明前几天还听北冥缜说，他清明时回过一趟家，对家里兄弟的近况怎么会不了解。

见他神神秘秘不肯多言，砚寒清有些难受。

退一步想，三少爷不肯回答的话，他可以去问三冬。

三冬成日跟着三少爷身边，对其他少爷的现状应该也是了解的。

砚寒清思及此处，拱手道：“少爷早些休息，我先回房间了。”

三少爷坐在原处看他，“先生若是好奇我那些兄弟的情况，今后待在我身边，就可以慢慢了解到了。”

砚寒清苦笑道：“少爷，我说过事情结束了就会离开。你还是在这里，好好当庄主。”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砚寒清就看见三少爷脸上的笑意收敛了。

“先生去哪？”

砚寒清垂下眼，不忍看三少爷伤神，轻声回他：“哪里都去。”

说完，听见三少爷轻叹了口气。

砚寒清心神稍定，站直身子。看见三少爷起身朝他走过来，便不自觉往后退几步。

“那先生便走吧。”

砚寒清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之前见识过三少爷执着的眼神，也体验过三少爷紧握他的手时是何等的力度。

他以为那么多年的执念应该很难松手。

所以有些难以置信，三少爷就如此轻巧放他走了。

心中所有用来与三少爷盘旋的语句都无处可用了，一时觉得胸口堵了起来。

砚寒清微微鞠躬，郑重道：“那在下多谢少爷这些日子的照顾。”

他抬起眼，看见北冥缜直直望着自己。

三少爷面容沉静，嘴唇微启道：“先生走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

砚寒清轻笑道：“好。我不会不告而别的。”

北冥缜一时没说话，只是靠得更近了。

砚寒清勉强待在原地，心想既然三少爷已经主动释怀，他自己也没必要畏畏缩缩了。

可是手指被北冥缜牵住的时候，砚寒清仍是不自觉怔一下，想挣开，又怕自己的反应伤害了北冥缜。

于是半推半就的，轻巧被三少爷握住手抬起来，一步步往上。

弄懂他意欲为何之后，砚寒清错愕想收手，可来不及了。

三少爷的唇已经贴在他指背上，狭长双目抬起，眼底倒映暖和的烛光。

“你要告诉我什么时候出发。我好带上东西跟你一起走。”

72.

砚寒清发现自己还是把三少爷想得太简单了。他的执念，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驱散的。

砚寒清故作镇定笑道：“你若跟我走了，山庄呢？”

“之前已经与先生说过，我平时极少待在庄内。庄里都是由专人打理的。”

砚寒清挣开了北冥缜的手指，把手背在身后。

被那双倔强的唇吻过，长了层厚茧的指间皮肤本来应该没感觉的，此刻却烫得发抖。

“少爷确定自己爱慕的，真的是我吗？”

听砚寒清直接提起他的爱意，北冥缜双眸更亮，嘴角微扬道：“不是你，是谁呢？”

砚寒清也笑，似乎想把他的从容比下去。

“我只跟少爷相处短短几个月。少爷对我的认识也许只是浅显的部分。爱慕……也只是因为那时少爷身边缺少陪伴，而我刚好出现罢了。”砚寒清说着，垂下头，一副谦恭的姿态。

“先生说得没错，”北冥缜脸上笑意不减，“先生陪伴了我……出现的时间，也恰好。”

砚寒清也不气馁，继续耐心道：“你爱慕的也许只是小时候照顾你的我。现在……我可不会如从前一样了。”

北冥缜垂下眼，“正好如我所求……若先生还如从前那样将我当作病弱少年百般照顾，我也不适应。”

砚寒清被他刀枪不入的模样激得哑然失笑，背着的手悄悄收紧了，“少爷难道不好奇，我为何如此关注府上的少爷们？”

“好奇，”北冥缜抬起眼望他，“先生如能告知原因，感激不尽。”

“因为我需要办成一件事……”砚寒清苦笑，心想既然三少爷接受能力这么强，他直接说出来也无妨了。

说不定坦明一些事，能让北冥缜把他看得更清楚，也能令他尽早清醒。

“而办成这件事……需要……”砚寒清忽然觉得不知如何组织语言，“需要府上的少爷们身体健康。”

怪异的感觉用上胸口，砚寒清无法直接言明修错的事，当下只会委婉地开口。

“嗯。”

“说到底，我是抱着一定的目的接近少爷们的……”砚寒清极力压抑语气里的颤抖，“三少爷是其中最好相处的。所以，才经常见你……利用你。”

他没看北冥缜此时是什么神情，不知道那双眼睛，若是表露出失望的情绪，会是什么模样。

静谧的室内，忽然听见三少爷轻笑一声。

砚寒清愣愣抬头，看见他依旧坚定的眼神。

“我其实也疑惑过，先生若是神，为何兢兢业业待在织水县，为何尽心尽力关心府上的兄弟……也疑惑先生既然是神，为何会被黑疫病困住，”北冥缜顿了一下，“我想，可能是，先生在完成神的修炼任务，诸如此类的事。”

砚寒清怔了一下，心想三少爷所想到的，除了对他身份有误解，基本上快接近修错的意思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我反而要庆幸……我一介凡人，竟然对先生的修炼之路有用。”

砚寒清眼皮一跳，心想眼前的人，真是油盐不进。

三少爷的用情至深，让他都怀疑，自己是否有如此大的魅力。

砚寒清穷途末路之下，慌不择言：“少爷也可能会错意了……你知道心悦一人是什么滋味吗？你如此年轻，应该是没有体会过爱情吧。”

北冥缜双眸定定望他，启唇道：“是我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还是先生不知道？”

砚寒清越发觉得自己说不过三少爷，后退几步，苦笑道：“好……少爷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知道我不是凡人，下次再消失，不知道还能否再见了。”

“我知道先生心乱。”北冥缜垂下眼，“你回房间吧，我的心意……若先生觉得困扰，可以暂且忘却。”

之前作出亲密之举，说要让他意识到他到底抱着什么感情。现在却又说可以暂且忘却他的心意。

砚寒清越来越不懂三少爷想要的是什么了。

“先生只需记住一点，”北冥缜转过身，沉声道，“先生修炼之路若是需要什么帮助，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一晚，砚寒清尝试忘掉在北冥缜房间里跟他说的话，接近天色将明之时，才发现自己越是想忘记，就记得越牢。

既然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不如做点事情。清晨草叶还挂着露珠，山上尽是迷雾。砚寒清把情儿牵出来，骑着马赶去了水盘村。

村里有许多农人早早就在田间劳作了。二娃家的大人们也出去工作，屋内只有昏睡的午砗磲和二娃。

砚寒清隔着窗看见他们恬静的睡颜，无声叹了口气，走出院子呆坐在一块木桩上。

等天真正放亮，午砗磲打着呵欠出来洗漱了。砚寒清才起身跟他打招呼。

午砗磲讶异地问他为何这么早来看二娃。

砚寒清笑道，“我不仅是来探望二娃的，今天还想做一件事。”

午砗磲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日，水盘村里忽然排起了长队伍。队伍的头部，坐着一名青年医师，青年不收任何报酬，为村里每个人义诊，身上没有病痛的就作简单检查，身上有病痛的就详细给出医嘱，写出药方让村民自己去抓药。

上午一拨人刚结束，简单吃了村民们送的饼，砚寒清便又回到义诊的石台边，发现队伍明显增加不少人。砚寒清把脉时一问，才知道原来隔壁村的村民们也闻声过来了。

“诶，大家这是在干嘛呢？”队伍尾巴一个刚加进来的人好奇地戳了一下前面人的肩膀。

前面的人转过整个身子来看他，嗤笑道：“你不知道在干嘛还来排队？……碗面是大夫义诊，我落枕了，想让他帮忙调调。”

“就为一个大夫排这么长的队？那大夫还那么年轻，厉害吗？”

前面的人嘁一声，“你没听说过神医砚寒清？”

那人忽然瞪大了双眼，“你说那个解了黑疫的神医？怎么可能，他不是死了？”

“没死，都是传谣。你信不过我总信午大夫吧？他说砚大夫可是他们医会里的名人，能在这里义诊算是我们捡大便宜了。”

那人点点头，“那我也要看看。我最近刚好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只是队伍太长，那青年对每位病人又认真耐心，每个人花去一些时间，他一排就排到了黄昏的时候。

轮到他到石台前，青年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叫他伸出手腕来。

那人伸出手，见青年沉默地替他诊脉，没过一会说：“你近日熬夜太多，伤元气。是否经常觉得浑身乏力，心跳时快时慢？”

那人点了点头，“大夫说的是。我最近干什么都没精神。”

青年换了一张纸，提笔在上面写下几味药，“每日煎服一次。七日可有所改善。”

那人接过药方，道谢完就走了，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一眼青年。

青年正接诊下一人，他细看青年脸上的笑容，才发现和善的笑里透着些疲惫。

那人看了看还有二十余人的队伍，为神医捏了把汗。心想，神医再怎么神，也是会累的吧。

73.

家养的鹅对天气的变化很敏感，乌云还未完全聚在一起，它们就都离开湖边回到棚里。

少年在湖边坐着，手掌搭在轮椅扶手上，没有想移动的念头。

他叫三冬去跟楚先生请假，让他明日再上门教书。而他不久前跟家仆们说自己想一个人静静，不要来湖边打扰，所以此刻身旁空无一人。

三日了，青年医师去隔壁镇子接诊，还未回来。

走之前微笑着让他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少年乖顺点头，答应医师会等他。

是答应了会等待他，但心底的焦躁随着一天天过去，已经从胸口堵到嗓子眼。

他很少等什么。从小到大什么东西都是唾手可得，不奢望的，就不等。

现在才明白等待的滋味比雨前的闷热还要难受。

倒不如痛痛快快淋一场瓢泼大雨。

老天如少年所愿，沉重的乌云不堪重负，一点点砸下雨滴来。湖面迅速被落下来的雨水砸得坑坑洼洼。

出神间少年伸手接住雨水，眼皮逐渐被雨滴冲得睁不开来。

身上的衣服都被淋湿，他心想轮椅大概又要送去维修了。

少年闭上眼听耳侧喧闹不停的雨声，背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头微抬，就能感觉到雨水从脸上往下滑的感觉，鼻尖闻到湿润泥土味。

脸上流动的淅沥雨水在某个时刻忽然停了，但雨声还在继续。

少年睁开眼，看见头顶的伞。半透的油纸伞被天光照亮，透出翠色点缀伞面的几片绿叶，雨水落在上面，像露珠迅速滑下叶片。

青年担忧的眼神垂下来，“少爷，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呢？”

听见青年真切的声音，少年维持仰头的姿势，认真望向那张温润的脸，愣道：“先生回来了。”

砚寒清慢慢蹲下身来靠在轮椅旁，握着伞柄的手撑在少年头上，“昨晚便回来了。三冬呢？”

三少爷低下头，“三冬去请假了……我今天不想读书。”少年说着话，忽然感觉脸侧蹭到一块柔软的东西。

砚寒清拿帕巾把那张小脸上面的雨水都擦了，才去擦他的头发。

湿润的银发贴在少年脸侧，显得他有些狼狈。

“少爷，我推你回去吧。”

砚寒清收好湿水的帕巾，稍微起身想推动轮椅，却瞥见轮椅上也是水，底下的软垫都被洇湿了。

三少爷摇摇头，“先生，我想继续待在这里，清静。”

砚寒清轻叹口气，笑道：“少爷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问句抛出去没有得到回应。

砚寒清不追问，只伸出手臂垂到少年身前，温声道：“继续待着会感冒，少爷想清静，换身干净衣服再来。”

少年总算没有再固执，攀着青年的手臂，顺着他的力气便坐在他怀里。

砚寒清一手撑着伞倾斜到少年这边，另一只手牢牢托在少年大腿下，“少爷又长高了吗？如今抱起来都有些吃力了。”

也才几日不见，能成长到哪去。青年只是开了一句玩笑，站直身子。却瞥见三少爷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少爷？”

“我……我不想长高。”

砚寒清掂了掂手臂，抱得少年更稳，轻笑道：“长高是好事，说明少爷的腿还能生长，为什么不想呢？”

少年摇摇头不说话，撑在青年肩膀上，回头看孤零零立在湖边的轮椅。

随着青年走远的脚步，轮椅离他越来越远。

“而且如果不长高，少爷就得抬头看人，脖子很累。要是长高了……”砚寒清已经快走到廊边，雨伞还牢牢罩在少年头上，他看向坐在自己臂间的少年，“要是长得很高，高得像现在，少爷只要转头，就能看到我了。”

夏季的雨虽然下得声势浩大，掷地有声。春季的雨则不同，润物无声，下的时候细腻。让人觉得撑伞都是多此一举。

天色渐晚时，最后一名来看病的村民离开了。砚寒清摸了摸脸上的湿意，见毛毛细雨有下大的趋势，赶快把纸笔都收好，放在怀中从石台边起身。

起身后，转身看见头上一把伞，身前人一双澄澈的眼睛正认真望着他。

“少爷……”砚寒清愣道，“少爷怎么这个时候来到村里？”

“我见你一天未归，又下雨了，”北冥缜把伞斜到他那边，“就来接你。”

砚寒清此时看见北冥缜的脸，才知道一天的劳累仍是没让他忘记昨夜与三少爷互相拉扯的感觉。

他认命地想，还是三少爷更胜一筹，他比自己更懂得忽视一些事。

此时北冥缜的脸上是一派镇定，眼底笑意如往常，不偏不倚望向他。

雨声变大了，伞面被砸越来越很响。

伞不大，感觉到三少爷逼近的身躯，砚寒清垂下头，提议道：“我们去二娃家里避避雨吧。毕竟下了雨骑马也不方便。”

宋皎

2022-03-03 17:30

74.

二娃家今天不再似前几日那般死气沉沉。

也许是午砗磲告诉他们二娃目前身体还健康，至于发病不发病，明天就能明白了。二娃父母怀着希冀，也怀着陪孩子吃最后一餐的心情，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丰盛到砚寒清觉得这是一桌年夜饭。

他心中其实更相信二娃是没事的。

农户招呼他们过来一起吃晚饭，他们二人也不客套，道过谢就坐下来一起吃了一顿。

吃饱了。雨也停了。

跟农户一家还有午砗磲告别，砚寒清踏出院子，往系着马儿的那棵树走去。

解开缰绳回过头来，远远看见北冥缜已经坐在白马上，正回头看他。

砚寒清纵身跃到马上，缰绳一拍，情儿便朝着北冥缜所在的道路走过去。

两匹马各自驮着主人，往燕石山庄跑回去。

到了山庄，牵着马上山时。砚寒清忽然意识到，明天二娃若是没事，那三少爷肩上的箭伤大抵也无碍。

半山腰的巨石上，燕石二字由于雨水覆于其上，被稀薄月光反射。在夜里砚寒清的视线擦过那巨石，也能看清上面的字。

“少爷，为何山庄叫燕石。”

北冥缜比砚寒清慢走五六个阶梯，闻声抬头看转身问他的人。

“当年我把这山买下来，很多人都说无用。”

砚寒清努力回忆了一下，确实他死之前选择这山作为葬身之处，是看此处荒凉，无人涉足，死后清净。

而三少爷买下这座荒山来，要在这里开辟道路，建造楼屋。当时大家自然都觉得难。

“我想到一个词，燕石妄珍。意为他人认为无用的事物奉为珍宝。这座山对我来说有意义，于是取了燕石二字。”

砚寒清转回头继续往上走，好奇道：“有何意义？”

“高且大，位置僻静，让人静心。”

“既然少爷喜欢这样的场地，世上应该有比此山更好的。”

“此处，还是先生消失前最后待的地方。”

砚寒清怔愣止步，回头看他。

想起被挖出来的药箱。

还有先前三少爷对他说，他的坟已经被填平了。

砚寒清无奈又感慨，似笑非笑道：“少爷……也是巧。你是选了这座山，在开垦的时候凑巧就发现我葬身此地吧。”

见北冥缜摇摇头，砚寒清有些不解。

三少爷抬起双眸，月光照进他银灰色的瞳孔里。他的眼睛过于狭长，平时看人都如同审视，像这样能叫人看清他双眼的机会少之又少。

“先生颠倒了。我是发现先生在这里，才选择了这座山。”

砚寒清愣了愣，心中惊疑，干笑道：“可是……此山离织水县遥远，少爷怎么会找到这里……我染上黑疫后，离开时也未告知过任何人去向……”

“我也是走遍各地，才找到这座山的，”北冥缜走上几阶，与砚寒清并肩而立，“先生的药箱埋得浅，当时被雨水冲得露出一角。”

接下来的事，不用北冥缜开口。他也知道了。

砚寒清踏了几步台阶，又听见北冥缜说：“我有一瞬间，以为先生真的死了。”

“还好，挖地三尺后发现，底下除了药箱，没有尸骨。”

砚寒清背对着他，所以看不见北冥缜此时是什么表情。

只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的庆幸，还有后怕。

他还止不住地想象，当时的三少爷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情去挖他的坟墓。

“三少爷……”砚寒清想说他疯了，但话头生生一转，颤声道：“如果里面就是我的尸骨呢。”

如果里面就是他的尸骨，那三少爷亲眼见了，是不是就不用一直挂怀了。

“如果是，我就带走。”北冥缜明白自己的言语有多惊世骇俗，他抬头望着向寒清的背影，“找一个更好的宝地，重新埋一遍。”

砚寒清不知脸上该摆什么表情，低声道：“岂不是多此一举。”

“因为这里太荒凉，也太冷了。”

砚寒清肩膀一僵，回忆起那日亲手把自己埋进坑里。是很冷。

已经是夏末，他却体验到躯体一点点失去温度，再度体会到生命流逝的感觉，超越了季节，超越了一切。是游走于四季之外的冷。

消失的这九年，他没去地府，也没去天界，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魂飞魄散一般。若小仙君没有为他修复魂气，大仙君也放弃了助他修错之事。

他可能就真的死了。

三少爷这么多年的缅怀，他连见证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回来时，通过他人言语，通过往日物什感知。

出神间，砚寒清感觉到北冥缜已经走到身后，于是回头看他。“谢谢少爷。”

这一句是真情实感的，感谢三少爷。

虽然他不忍三少爷的思念，也知道三少爷若是再持续沉浸在这份错爱里，最后定是无疾而终。

但是他真正明白自己来这人世修错一程，是有人记得他的。

他也不算孤身一人。

北冥缜站在距离他两个台阶的下方，仰望他，抬手行礼。

砚寒清愣了愣，见他启唇道：“先生，我知道你是神，不死不灭。而我是肉身凡胎，总有一天会走。现在知道先生在修炼道路上，我只恳请先生能让我为你的修炼助力……”

砚寒清站在原地，想驳斥他自己不是神，却继续被他抢了话头。

“我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一介凡人竟然觊觎神。”北冥缜垂下双眸，说话声也沉下去，“但已经患了这样的心疾……对先生的思恋，如同生活习惯刻入骨髓。”

砚寒清越听，脸就越热，忍不住开口打断他：“我不是神……也不值得少爷思恋。”

“先生听我说完。”北冥缜微微抬眼，“我已经不求与先生双宿双飞，虽然这是我想要的……但我知道凡人寿命有限，自然是比不过神的。余生……我只希望自己能待在先生身边。能对先生有用。”

砚寒清浑身一震，来回品味他的话，良久才嗫嚅道：“少爷的意思是……就算我利用你，你也不在意吗？”

“先生的利用正是我所求。”

感知到三少爷的心疾深到这等地步，砚寒清哑然失笑，那种堵住喉咙的哽咽感又出现了。

还是把一切都与三少爷说明吧……

他可不是什么在经历修炼的神，只是一尾鱼，要借着仙人魂气，要利用北冥一家，取得登仙的机会。
成功，才成仙。失败……仙人提过他的寿命，三年后，他就消失。

三年……不仅时间紧迫。按目前来看，他的能力也不足。成功的几率微乎其微。

他几乎是笃定自己要失败了。

既然明知最终结局是失败，那他想将失败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减小。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愿意三少爷受心疾的困扰。否则三年后他真正消失了，三少爷会痛苦很久。

想象他的痛苦，砚寒清心口就跟中了什么暗器一般，知道自己难受，却不知道暗器从何而来。

砚寒清沉下一口气。松开情儿的缰绳往台阶下走，走到北冥缜这一层，与他平视。

“少爷。”

北冥缜安静立在原处，等候他开口。

砚寒清也行了礼，谦恭地垂下眼睛来，张口要把一切和盘托出。

说出真相后，不管三少爷是鄙夷还是别的情绪，他都听之任之。

然而下定决心后，砚寒清忽然难以开口，他心底谋划好措辞，只等待脱口而出，但嘴巴仿佛被谁限制了。没有方向开口，看起来就如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砚寒清心底生寒，努力想调动舌头和牙齿的配合，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

开口时有巨大的陌生感，如同让一位中原人士立刻讲出远方游牧民族的语言，没听过，没学过，脑海一片空白，根本说不出口。

砚寒清心底的惊疑化作恐慌，心念一转，换了一句话，“少爷。你觉得今夜天气如何。”

顺畅的语言回来了，他能自如开口了。

未料到砚寒清一番艰难开口，最后挤出这一句话，北冥缜疑惑地望着他，“先生为何突然这么问。”

我说不出真相！

砚寒清回过神来，自己又无法开口了，嘴巴又失去语言能力般，霎时脸色苍白。

为何他想说出修错的事时，自己就忽然说不出话？

惊恐间，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夺目的光芒，砚寒清下意识紧闭双眼，惊喊：“少爷！”

“砚寒清。”

光芒刺得眼皮都发热。砚寒清听见这带着回音的声音，错愣地睁开双眼，发现周围的环境不是燕石山庄的阶梯上，而是一片白茫茫的幻境。

他的双足，就踩着一片虚空的白色。

“仙人……你怎么出现了？”砚寒清怔怔问道。

虽然有声音，但没有见到仙君本人，砚寒清四处张望，有些茫然。

“我来看你修错的进度如何了。”仙君的声音回荡四周。

“谁料到正好撞见你意欲泄露天机。”

砚寒清听出仙人的语气不满，疑惑地抬头问：“什么天机？”

“你方才打算对那凡人说什么？”

砚寒清愣了愣，忽然噤声。心想，莫非自己无法开口的原因，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我之前说过，修错者百年难得一遇，因为仙籍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可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一点修错成果。”

仙君说得太对。砚寒清没理由反驳，面如死灰地听仙君数落一顿。末了才艰难开口：“仙君，我只剩三年。这修错之事，恐怕难成了。”

仙君高声道：“你是想放弃了？”

砚寒清未做言语。

“虽然我徒儿功力不足，确实耗去你九年的时间，让你的时限压缩了。但是三年，还不够你修错吗？……”

“不够。”砚寒清对时间的贪婪暴露无遗。

仙君安静了一会才开口，“千年前曾经有一位修错者，花了十日便修错成功。他的条件比你还苛刻。你如今只是需要让前世殒命的那位皇子健健康康，难如登天吗？”

“在下至今不知，那皇子于今世是何人。”

仙君冷哼一声，“如果是因为这个疑惑才放弃修错。那你成仙的心未免也太不坚定了。”

砚寒清头垂得更低。

他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既然成仙如此麻烦，不如再投凡胎。

天界人间都不太平，他何不选择有烟火气的地方。

自己前世铸下的错误，就自己承担。

仙君忽然又开口，“恐怕让你修错的心动摇的，还有其他事吧。”

砚寒清微愣，沉默着等仙君开口。

“你若受凡间七情六欲所困，那我便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再想想到底要不要成仙。”

砚寒清惊愕仙君的洞察力，谦卑开口：“仙君请说。”

“你可知天下有修错者、赎罪者、受罪者这三个身份，在人世却未曾听这设定被人谈论？”

“应是天机不可泄露吧。”

“不错，修错者无法对他人说起自己修错的事。因为成仙的机会不能被他人知道，否则人人都想成仙，凡间便乱了。”

可既然天机不可泄露。那为何之前楚申能把赎罪者的使告诉他？

砚寒清疑惑道：“之前我遇见一位赎罪者，他能自如地把自己的任务告诉我。这岂不是泄露了天机？”

“赎罪者是为了赎清罪孽换取下一世轮回，不涉及仙位这等机密，而你又是修错者，有权限听赎罪者交流此事。”

砚寒清想了想，太阳穴发疼，“意思便是，我是修错者，对所有人都无法说明自己的修错之事？”

“是。”

砚寒清重重一怔，心底的苦涩疾速蔓延。

那他真的无法与三少爷说明一切了。

仙君又开口：“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一点。修错者成功则成仙，而天界对仙人的规定是，必须斩断凡间俗念。你好好想想，修错者在人世历练一回，世俗人情都已经刻在记忆里，登仙后该如何做到心无一物？”

砚寒清勉强地思考一番，最终仍是艰涩开口：“不知。”

仙君轻笑一声，“天界都安排好了。修错者事成后入了仙籍，凡间历练的记忆皆会一并消失。”

砚寒清霎时身子僵直，浑身血液仿佛倒流。哑声问：“也就是说，我在这里的所有记忆，都没有了？”

仙君没有否认，还补充道：“包括你在凡间历练过的痕迹，都会抹去。届时世间就如同没出现过你这个人，一切照常运转。”

砚寒清在心底一片震惊中费力理解这段话，开口问：“简言之，便是成仙后我能忘了凡间，凡间也能忘了我？”

“不错。”

75.

虽然相互忘却听起来是无忧无虑了。但成仙在砚寒清看来还是极难。

他试探地问：“若修错失败，最终无法成神呢？”

“堕入轮回，等投入下一世凡胎。”

既然成仙后没有顾虑，而失败也只是落成凡胎。左右都是有路可走。砚寒清松了口气，微笑道：“多谢仙人今日指点。”

“但修错失败后堕入轮回。你在人间留下的痕迹依旧存在。”

砚寒清笑容凝固。

“若是三年后我消失了，大家都还记得有过我这个人？”

“是。”仙君懂得拿捏他的心理，又继续敲打，“看来你是希望大家都忘了你？”

不知道。

砚寒清低下头，难以言喻的沮丧感逐渐上升至全身。

那他三年后死了。三少爷……再也等不来他的“神”了。

意识到自己第一反应是想到三少爷，砚寒清怔愣起来。心跳忽然迅速加快，快到胸口都难受。难受到整个人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像有谁伸手进他胸口里，要把他的心脏连根拔起。

砚寒清心底止不住地呐喊，不要……不要这种感觉。

拼死挣扎间，身下空白忽然破开一个大洞，他的身子直直往下坠，疾风中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

“先生！”一声惊呼传到耳边，砚寒清浑身一激灵，睁开了双眼。

反应过来眼前是室内，他在三少爷的寝房里。

睁眼的下一刻他被抱起来按进了谁的怀中。刚才坠落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生怖，砚寒清余惊未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手指攥住身前人的衣袍。

北冥缜抬手在他背上轻抚，哑声道：“你终于醒了……你刚才在外面忽然昏倒……我……”

他说话不似平常那般语气坚定，开口满是无措和惊怕。

砚寒清重重深呼吸几次，总算平定下心跳来，他轻轻推开北冥缜的手臂，低声道：“我没事……少爷。”

北冥缜低头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青年，手臂从他肩上滑落到手肘，“先生是不是今日在水盘村义诊一日，太累了。”

砚寒清摇摇头，想起幻境中听见仙君说的话，心底依感到凄凉。

他出神间忽然见三少爷抬起手来，在他眼底轻拭一下。

砚寒清愣愣看着他指尖的湿意，自己抬手去揉眼睛，才发现自己流过泪。

北冥缜的手托在他背后，轻晃一下他的肩膀，担忧道：“先生……你到底怎么了？”

砚寒清拿衣袖用力蹭自己眼下，慌乱间回他：“我……我做噩梦了。”

说完，便听三少爷叹了口气，“先生今日太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一番。”

北冥缜松开手臂，让砚寒清好好躺回床上，自己则安静坐在床边。

砚寒清望见他依旧伤神的神情，心底也忍不住涌现哀伤的情绪。

这份哀伤，也不算莫名。

他知道修错失败后也就是走人。上了奈何桥，孟婆汤一喝，他自会把这一切忘了。

可是，三少爷还记得他。

他不知道这样一根筋的爱恋到底还能持续多少年。

他还是希望三少爷能把他忘了。这样，以后就不用受心疾困扰了。

既然如此，那就选个两全之策。

“少爷……”

北冥缜听见床上的人轻唤，侧身看他，“先生。”

“少爷方才说……会帮我……”修错二字又难以说出口，砚寒清咬咬牙，换了一个说法，“会帮助我度过修炼……此话当真。”

北冥缜点头，伸手搭住被子边露出的手，握在手里不肯放开。

“真的。”

砚寒清看他眼底温柔的情意，手想抽出来，却难动分毫，只能艰难地回他：“好。”

他若修错失败，也能拍拍屁股走人，一身轻松轮回，对这情根深种的青年就撒手不管了。

那三少爷做错了什么？要对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念念不忘，以为自己的神还在，每日痴心都空付流水。

可他若修错成功，羽化登仙，他能忘了在这里发生的事，三少爷也能忘了他。

那三少爷就可以正常地去爱别人，不再受凄苦心绪困扰了。

这样两全的路……他不得不选择。

眼下修错虽然难，但是他忽然觉得，就算难，也得走下去了。

北冥缜既然愿意帮他，那北冥府里其他少爷的情况就更容易明确。

他之前想逃离北冥缜身边，是怕他越陷越深。

砚寒清以为他是不愿放手的，谁知道他连放手的可能性都没思考过，而是说要跟他一起走。

现在好了，是不得不待在他身边了。

砚寒清静静望着三少爷的笑眼。心底的闷痛挥之不去。

没关系。哪怕这三年跟他纠缠不清，至少三年后，可以两相忘却。

是如此，没错。

砚寒清却忽然觉得自己无论选择哪条路，想法都是十分自私，他难受得手脚麻痹起来。

宋皎

2022-03-03 17:30

76.

既然已经做下决定，就不应该再唯唯诺诺，左顾右盼的了。时间由不得他踟躇。

砚寒清沉下心来，心想明日先看看二娃是否发病。没事即可跟三少爷启程去找其他少爷了解情况。

北冥缜仍握着砚寒清的手指，低声道：“先生先休息，快到正子时的时候我会喊先生起来。”

砚寒清微微抬头去看北冥缜，忍不住苦笑。

三少爷真是将他的事都记得清楚。

摊上他，也真是让三少爷受罪了。

砚寒清低头去看二人交叠的手，瞥见北冥缜腕间空空，不合时宜地唠叨起来：“少爷要记得戴好手钏。”

北冥缜松开他的手指，慢慢把腕间护手解了。

砚寒清看见护手底下一串曜黑色的珠子。

“戴在这里。先生请放心……可以休息了吧。”

“那便好……可是我在这里休息，不是占了少爷的床吗？我还是回房吧。”砚寒清掀开被子，见北冥缜没有阻挠，只是跟着站起身，心底放松些许。

他离开了北冥缜的房间，往自己住的那间走去。

推开门，看见桌上散落的包袱。

砚寒清走过去收拾一番，脱掉身上的外袍坐在床边。低头默默铺平被子。

外面忽然起了一阵风，响起叶片摩擦的声响。砚寒清起身去关上窗，却模糊间见到旁边闪过一道黑影。

随后隔壁房间传来不小的动静。

砚寒清霎时警惕起来，随便拿了个花瓶悄声走出房间去，停留在隔壁门边。

这间房是仓库，窗户正好接着后山。

他凝神听着房内动静。心底第一反应是又有什么恶狼进来了，手脚逐渐冰凉生寒。

可转念想，如果是狼，又不可能这么安静。

砚寒清恍惚闻到一股血腥味，颤着手去碰门框，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拦着，惊惶地抬头，看见北冥缜的脸。

北冥缜无声摇头，手中剑柄抵开房门。门悄悄开启，他提剑先走进去。

砚寒清跟在他身后，见屋内昏暗，血腥气比刚才还重。

猛然剑出鞘的一声，砚寒清抬眼，看见北冥缜站在一团黑影旁，剑尖抵着的……似乎是一个人。

“你是谁？”北冥缜冷声问道。

那团黑影蜷缩在墙角，咳了好几声，一直不说话。

砚寒清听出那咳嗽声里的艰难，拿起一旁烛台点燃灯火，去照来人的脸，看清后顿了一下。

这张脸，他见过……是赵雷易容后的。

那人被烛光照得眼睛微闭，血迹挂在唇角，一张脸极其苍白。

砚寒清谨慎地开口：“你是……赵雷吗？”

那人很快点点头，又咳了几下忽然睁大双眼，呕出一口血，正好溅到北冥缜鞋边。

剑依旧横在他颈边，北冥缜面不改色道：“你来这里作什么？”
砚寒清顺着他吐出的血看去，才发现地上早就已经有别的血迹，看来他刚才就已经呕过血了。

赵雷此时面色惨白，呼吸困难间还要咳嗽，衣着狼狈得像是刚经历一场逃命。砚寒清犹疑道：“少爷，先把剑挪开……我看看他怎么了。”

北冥缜闻言，剑身稍移，仍是一副警惕的状态。

砚寒清蹲下身把烛台放在地上，稍微观察一番赵雷后，才伸手去拿他的手腕把脉，不过一会，脸色凝重起来。

“脉象间歇微弱……”砚寒清托他的下巴看了看血色，“是中毒了……赵雷，你还能说话吗？”

赵雷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啊的音节，双目急得赤红，只能抬手指自己的喉咙。

北冥缜收了剑，跟砚寒清把赵雷扶起来。一碰到赵雷身子，他就痛得啊啊地叫。

北冥缜当下扯开他的衣袍，看见他胸口有一道黑掌印，脸色沉了下去：“谁将你打成这样的？”

赵雷重重摇摇头，闭着眼一副几乎要气绝的模样。

俩人把他搬到仓库里闲置的一张榻上。砚寒清一时诊断不出他中的是什么毒，只能看症状，写几方能稍微对症的药。

北冥缜点穴堵了他身上主要经脉，延缓毒性扩散。

赵雷艰难抬手把自己的脸皮撕了，露出原来的模样。砚寒清看见他印堂双唇皆是发黑，眉头一皱，拿药方给北冥缜，“少爷，叫人尽快去买上面的东西。”

北冥缜接过药方，往砚寒清手心里放了一把小刀。

“我离开时若是有什么事。要保护好自己。”

砚寒清把小刀藏进袖间，轻笑道：“好……”

他有些无奈。以为赵雷会听信他谎言，因为不想患上失语症来找他，没想到赵雷这次来是因为中毒而失语了，还遭人下黑手。

赵雷虽然面露痛苦，但神智还算清醒。

砚寒清拿了纸笔给他，问他：“你为什么中毒？”

赵雷艰难支起身，一边手肘撑在榻上，另一边则颤巍巍握着笔。砚寒清过去扶他，眼睛望着纸面，看见他写了：

【在茶馆喝茶后说不了话】

赵雷艰难写完，猛地咳嗽几声，砚寒清轻轻给他顺气，下意识心怀不忍，但想起这人是如何作坏，又冷声问：“那你身上的掌印是怎么回事？”

赵雷紧抿着唇，又抖着手写字。

【说不了话，逃跑，黑衣人打】

写到打字，他迅速扔了笔，用手捂住嘴巴，血液仍是止不住地从指间溢出，滴滴落在纸面上。

砚寒清面色冷峻，心想赵雷令人失语的毒药不至于伤至五脏六腑，这呕血的症状，八成是因为身上的一掌。

事情恐怕不简单。

联想之前追问时赵雷支支吾吾。砚寒清快速思考后让他躺回去，又开口：“这次不让你写了。你只用点头摇头。”

赵雷虚弱睁着眼，轻轻点头。

“你这次被人下毒……还有偷袭，是不是因为你之前不肯说的事？”

赵雷紧闭双眼，重重点头。

“你说你是弃子……而且又身怀机密，所以现在上头有人试图将你灭口，是吗？”

赵雷看了砚寒清一眼，愣着点点头。

“那你是如何逃到这山庄里来的？……”砚寒清警觉地看了一眼窗户，换一个简单的问题，“追杀你的人，是不是快来了？”

赵雷摇摇头，起身紧紧抓住砚寒清的手臂。砚寒清见他脸色突变，伸手到袖间握住小刀，却在瞥见赵雷哀求的眼神犹豫了。

看着他使劲摇头，啊啊说不了话，又很急切什么事，砚寒清又换一张白纸，捡起地上的笔递给他。

【救我我全告诉你快藏我】

砚寒清看他写下的字，眉头紧蹙，心想若是赵雷遭人追杀，而他又刚好跑到这山上，那岂不是引祸上山？

追杀他的人未知，若是恶狼事件幕后黑手，那就不能把赵雷交出去。眼下把人藏起来确实是一个办法了。

可是能藏哪？

砚寒清快速扶他起身，看了看这仓库。地上的血还未清理，仓库内也都是些零碎杂物，藏身的地方有限。

若是有人逼上山搜查，那赵雷很快就被找出来了……

三少爷去交代人买药还没回来。砚寒清到门边看院子一片动静，背着他走出房间，快速往北冥缜房内移动。

虽然这样做很不尊重三少爷……但是，整个庄内最隐蔽的地方，只有那暗室。

砚寒清进了房间，把赵雷放在地上，仔细看来的一路上有没有留下血迹。

见没有痕迹，砚寒清稍微松口气，回头看自己肩旁架的人，又想起暗室是秘密之地，于是扯下赵雷的腰带。

赵雷愣了愣，惊惶地抬眼。

“不能看。”砚寒清重重把腰带缠在他眼睛上，感受到赵雷颤抖的肩膀，低声道：“你放心，我自会把你藏好……你说之后要把事情告诉我，若是戏言，我立刻把你从山上丢下去。”

赵雷点点头，眼前一片黑暗，一边耳朵甚至还被塞了布条，听力都受影响。

还剩一侧耳朵自由，只听见砚寒清说：“也不能听。你等会进去一个地方，坐在原处不能动，回来我要是看见你动了……”

赵雷紧听他威胁，立刻摇摇头，又点头。紧咬嘴唇认命地由砚寒清摆布。

他的两只耳朵随后都被堵上，手脚也被布条捆了。

砚寒清把赵雷丢进暗室里就关上门。

来不及想太多，他立刻回到自己房间打开药箱，找出清血的药剂，拿了件不用的衣袍，去仓库里仔细洗掉地板还有榻上的血迹。等擦到几乎没有血腥味，他往地板还有擦血的衣袍上撒下带气味的中药粉末，收好赵雷写过的纸。

砚寒清走到窗边，拿烛火照窗沿。窗外面的草地不知道有没有血迹，夜色让他看不清。他沉下气，索性搬过几个箱子镇在窗旁。

刚搬好东西，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不少人的动静。

砚寒清很快地走到门边，模糊间听见“北冥庄主……奉命行事”等言语。

隔着半透的窗户纸，瞥见一个拿着火把的人打开院门。

随后是北冥缜的声音，“是什么要犯，竟让大人们连在下的院落都不放过。”

砚寒清身子一僵，硬着头皮推开门。

“什么人？！”拿着火把的人转向仓库房间这边，观察门口忽然出现的青年。

北冥缜一双眼远远扫过砚寒清，转到旁人身上：“是庄内的医师。大人不必慌张。”

砚寒清见来人都穿着官衙的服装，心下诧异，无声地行了个礼。

没想到追杀赵雷的人还没上门，通缉赵雷的官差就先来了。

那些官差对青年毫无兴趣，转回头看北冥缜，“庄主，在下得罪，实在是那歹人狡猾，有人举报他上山了，我这不抓回去不好交差，您今日是不肯也得接受搜查了。”

北冥缜无意间跟砚寒清对视一下，颔首冷声道：“那大人便查。但请不要把房间弄乱，这是最后底线。”说完，往后退几步，为一行人让路。

那些人得了同意，一个个迅速冲向北冥缜房内，有几个就往旁边的偏房去搜。

砚寒清站在廊下，见北冥缜还站在原地，心想等会官差反正也要搜他身后的屋子，于是迈开步朝他走过去。

砚寒清很快到北冥缜身边，低声跟他说藏赵雷的事。

北冥缜应一声，低头看他衣服鼓囊，“你还藏了什么？”

砚寒清忽然才想起擦血的衣服还在怀里藏着，要赶紧把那些东西处理了。

“擦血的衣服在我这里，要赶紧烧了。”

北冥缜点头，“去厨房，厨子在生火做夜宵。”

看来三少爷也和他一样，暂时还不想把赵雷给出去，

砚寒清低头看他的鞋子，担心他鞋面上有赵雷刚才呕过的血而暴露什么，却发现他早就换了双鞋。

见北冥缜也细心，砚寒清松口气，很快走出院门往厨房跑去。

厨房里几处灶火烧得很旺，厨子们都在认真炒菜，见砚寒清进来了，都招呼他，“砚先生，您怎么来了？”

看来北冥缜应该私底下都与他们介绍过自己了，砚寒清微笑道：“我烧点东西，各位继续做菜……夜宵是给谁的？”

站在门边炉灶旁颠锅的说道：“给那些半夜敲门的……”

隔壁一位打断他：“可不敢乱说，这是给那些官差老爷们呐。”

砚寒清点点头，叫他们随意点。自己找到角落里正在烧一大桶水的灶火前，心想洗澡水应该没有给官差做菜急，于是把袖间的袍子掏出来扔了进去。

袍子是湿的，差点扑灭火。砚寒清抽出几根粗木柴，放进去几根细的，探头去吹了吹灶里，火才又旺起来，慢慢把那衣袍烧黑。

77.

那些官差仔细搜查过了，见一无所获，家仆们又热情招呼他们去吃夜宵。于是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北冥缜的院落。

山庄很大，除了去北冥缜院落的那一拨人，还有其他官差在庄内搜寻，没过一会他们也都两手空空到宴厅吃夜宵。

砚寒清烧完了东西默默回到北冥缜院内。院里已经无人，也没有喧哗的痕迹。他转头看了一眼半掩的仓房，想走过去看一眼。

然而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足音，砚寒清回头，看见三冬踏了门槛。

三冬脸色严肃：“今晚是怎么回事？”

砚寒清看他手里拿着一个严实的包袱，伸手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包包药草。

“少爷叫我买的，先生您看看对了没。”

砚寒清抬手示意他小声些，拿着包袱回到自己房内，找个角落放好。转身看了一眼面带焦急的三冬，低声说起今夜赵雷的事情。

说得简略，不知三冬能理解多少。

三冬脸色更沉，疑声道：“可他不是李云的胞弟？我们有何必要包庇？”

“此事恐怕不是抓了李云就能作罢的，赵雷受人追杀，说明有人忌惮此事。若是不追究恶狼这件事背后的原因，那就像治病不除病根，治了表象又有何用。”

三冬紧抿了唇不作声。

“我怕就算李云和赵雷不在，像这样诡异的事件还会再次酝酿。”

三冬眉头微蹙，轻叹口气，“先生还是如当年一样……”

砚寒清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听到三冬莫名呓语，微愣道：“怎么了？”

三冬按着砚寒清在桌旁坐下，低声道：“先生说的对，也许背后还有幕后黑手……但是，希望先生不要太认真。”

砚寒清一言不发，静等他后话。

“先生当年为了治黑疫而牺牲。”

三冬忽然看了看眼前的青年，苦笑一声换了说辞，“先生险些牺牲……我当年也不算小孩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对这件事记忆深刻。我曾经想，先生做事是否总不顾自身安危……”

砚寒清不知他为何感慨颇多，轻拍他的肩膀，“三冬……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不……除了您差点牺牲的那件事，还有。”三冬垂下头，“您大概不记得了，您是七月来的，十月离开……我还记得很清楚。中间九月，离织水县二十里外的城镇，那处泄洪的大坝倒塌，洪水扑入那个镇里，有不少灾民患病，县里便征集医师支援，您二话不说去了。”

砚寒清听着，心底有些枉然。那次离开织水县支援不到五日便归来了，在他心里没有留下多大印象。三冬忽然提起，他才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的。

砚寒清不解地笑笑，“现在为何忽然说这事？”

“我听说您去那镇里不单是治病，还下水救人，险些被卷走了。”三冬抬起眼，认真看他，“小时候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但是，现在看来，我觉得先生对自己没有危机意识。”

砚寒清大概明白三冬是怕他不谨慎，温声道：“三冬，人活着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险境……有些险境，是不想踏进去都不行的。”

他说着，心中忽然百感交集起来。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如此次踏上这恼人的修错之路，他时常想放弃。但很多时候，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麻烦中了。

厌烦麻烦，又不得不涉进。人生不就是如此。

三冬又叹口气，“我看此事非同小可，先生还是要小心……先生把那人藏哪了？”

砚寒清心想，三冬日日跟在三少爷身边，应该是知道暗室的。可是那暗室里的东西，却多是与他有关的东西，不知道三冬明白多少，于是只能含糊道：“庄内最隐蔽的地方。”

三冬一脸茫然地猜了几处地方，见砚寒清都摇头，最后仔细想了想，才一副明了的神情，压低声音道：“少爷房里的暗室？”

看三冬知道暗室的存在，砚寒清神色莫名地点点头。

“先生知道如何开启暗室？”三冬脸上的表情忽然不似刚才那般严肃，眼底满是探究。

砚寒清点点头，“是少爷教我开的。”

三冬微愣，不自在地挠挠耳朵，“也是，那暗室是为先生而造的……少爷从没告诉任何人进去的方法。”

砚寒清愣了愣，“你不会开吗？”

三冬摇摇头，“我……山庄建成的时候，我知道少爷房里有暗室，少爷说那地方是用来放先生的东西，我也不敢再多问……再加上我平时不常去少爷房里，跟着少爷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也就忘了。”

砚寒清哑然一笑，“三冬为何不敢问……你在少爷身边的时间比我还久，少爷对你怎么会见外？”

三冬顿了一下，方才支吾着开口：“我那时觉得，既然暗室用来放先生的遗物……咳现在不是遗物了，是旧物……既然如此就不应该多嘴再问少爷了……否则又令他伤心。”

砚寒清心下一沉，品味他这番话，顿时觉得自己情急之下把赵雷扔进那里面，对三少爷来说实在是太失礼了。

虽然方才在院内和三少爷提过了，三少爷脸色没有多大变化。

但明白那暗室的意义，砚寒清心底就更加发闷。

仿佛要过去把赵雷提出来，不让谁随便再进去，这样心底才舒服一些。

官差们吃完了夜宵，个个酒足饭饱地下了山。

北冥缜与这些官差们在餐桌上周旋半天，耐心已接近极限。他吩咐家仆把桌上残局收了，才动身回到自己的院落。

到了院子内，见砚寒清房间亮着光。北冥缜无声进了隔壁仓房，走到窗旁跃出，借着云散后撒下的月光，瞥见地上杂草有点点血迹，踩了一旁的土盖上去。

又翻回窗里，他见屋内所有痕迹都清理过，周围只有一股药草味，默不作声地走出仓房合上门。

廊下脚步声故意放重了，隔壁房内便有人问，“是少爷来了？”

北冥缜应了一声，推开房门，看见三冬坐在桌旁，而砚寒清已经站起身，望过来的眼神没有往常平静。

他垂下眼，轻声道：“今夜让先生受惊了。”

砚寒清摇摇头，“没事……少爷，那些人都走了吧。”

“都离开了，先生可以去看看赵雷的伤势了。”北冥缜看了三冬一眼，“三冬，我等会叫你你再过来。”

三冬答应一声，老实坐在原地。

北冥缜回自己房内开启暗室，看见赵雷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安静坐着，眼耳手脚皆被束缚，他回头望了砚寒清一眼。

砚寒清心虚地笑笑：“我怕他知道暗室的开启方法。”

北冥缜回头伸手把赵雷拎出来，顺手关好暗室。走了几步把人放在榻上。

砚寒清过来解开他眼前的布条，去掉耳朵里的东西，手脚也都解了。

赵雷眼底仍是惊惧，但紧紧盯着砚寒清。

北冥缜在一旁解开放药草的包袱，递给砚寒清后便起身离开房间。

砚寒清拿出几剂，分好分量。跟赵雷对视上，面无表情道：“你放心，失语毒还是可解的……但你服的太多，以后发声难免受影响，做好心理准备。”

三冬跟着北冥缜进到房内，走到榻边看这奄奄一息的人，问：“少爷，伤在哪里？”

北冥缜坐在一旁按住赵雷的肩膀，“在胸口。”

赵雷愣了愣，见眼前陌生的青年忽然把他的衣领扯开，当下想挣扎却被北冥庄主牢牢按着难动分毫。

三冬仔细看赵雷胸前的黑掌印，神色凝重起来，“是，跟以前几乎一模一样……该不会又是无影楼的手法？”

砚寒清在桌旁包好每一份小剂量药草，远远见到三冬神色阴沉，疑惑道：“有什么新发现？”

三冬松开手，回头看了砚寒清一眼，“他这一掌，很可能是无影楼的人打的。”

榻上的赵雷听到这，不屑轻哼一声。三冬回过头来，鄙夷道：“你哼什么啊？……你被人买凶下手了。”

赵雷虚弱翻了个白眼，感觉肩侧北冥庄主抬起手了，才使力翻过身朝着榻内躺。

北冥缜看一眼砚寒清手里的药草，朝三冬说道：“去叫小安煎药。”

三冬到砚寒清身旁，砚寒清也跟着起身，抓着几包药要和三冬离开。

北冥缜道：“先生留下。”

砚寒清一愣，跟三冬叮嘱煎药的注意事项，转身走到榻边，挨着榻尾坐下。

他看了赵雷一眼，抬头问：“少爷……无影楼是什么地方？”

“是买凶杀人的组织。”北冥缜抬眼看砚寒清，“三冬曾经被无影楼的人伤过，掌印跟他身上的相差无几。”

砚寒清心底咯噔一声，“三冬，怎么会被人买凶？”

北冥缜忽然垂下眼，“现在紧要的是李云赵雷这件事到底牵涉到什么地步，赵雷除了官府通缉，还惹得暗处的组织出手。”

砚寒清沉下气看赵雷，“听起来很麻烦。先暂且稳定他的伤势，等再好些，不能让他待这里……不，等会煎了药让他服下便想办法走。”

北冥缜没什么意见，“嗯，还有时间。我让人加紧在山庄周围把守了，若是有人想闯入，第一时间便能收到消息。”

赵雷静静听着，听到自己等会就要走，肩膀越来越僵，回过头双眼满是怨愤哀求地看砚寒清。

砚寒清叹了口气，“谁叫你惹那么大麻烦？”

赵雷啊啊几声，着急伸手去抓砚寒清的袖子，却被按住手臂，然后听见北冥庄主冷冷的一声：“作什么？”

赵雷又怨又气，作罢地躺回去，面如死灰。

砚寒清看他一会，无奈道：“放心，我还要听你把事情都告诉我。方才说不让你待在这里，只是想转移地方让你养伤而已。你在这里多一时，麻烦就更容易被引上山庄。”

目前还只有官差来搜查了，若是等无影楼派人来，庄里说不定要遭殃。

78.

砚寒清一心想把赵雷移出山庄，但给他喝完药后，他忽然就精神了许多，说什么也不肯走。还掏出人皮面具保证自己会好好乔装打扮，叫人就算找上山也发现不了他。

砚寒清静观他脸色惨白，身子抖如筛糠，还要硬着头皮承诺自己会好好隐藏。心底为自己突然闪过的恻隐之心无奈的同时，忽然冷静下来，他想到官府前脚刚差人上山搜查，他们后脚便下山动用车马，这样太明显了。

百般思虑，跟三少爷商量一会，最后答应他暂时不走。

未曾想赵雷的易容术出神入化。

砚寒清在桌旁研磨药粉，半天没有注意身后的动静。等把药粉装好已经是半夜，他转身看见床榻上有一位面容清秀的姑娘，吓得站了起来。

姑娘虽然身穿着粗糙的布衣，但掩不去清丽姿色。她抬眼看砚寒清的时候，眼波流转。

砚寒清细瞧半天才扶额道：“壮士的易容术……实在惊人。”

赵雷本来身量就不算高大，骨架也小，扮起妙龄女子来惟妙惟肖。砚寒清见他提笔动作都放柔了。

【奴家自小就是学唱戏的，演人小菜一碟】

瞥见赵雷写下的句子，砚寒清哭笑不得，佩服他的入戏程度。难怪官府这么多日都抓不着他。这样百面的人，不说人群中一望，跟他面对面交谈都看不出破绽。

北冥缜先前出去看山庄周围的情况，此刻回到院内打算休息，一进房内看到榻上斜躺的女人，神情也不免怔了一瞬。

砚寒清起身解释，“是赵雷。”

北冥缜提起的一口气放下去，“今晚就先让他在这里休息。明天再看情况。”

北冥缜屋内划有三个区域，第一重室内有桌椅板凳，一般在这里用膳。第二重是放榻和书架。第三重才是书桌、武器架和床。

赵雷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心里想到对他这前辈毫无敬意的北冥缜就睡在里间，暗暗恨自己手脚不便。否则此时若进了里间，说什么也要趁北冥缜睡着打他几掌。

正在心底阴恻恻想着画面，他忽然感觉身后有几不可闻的足音，霎时冷汗频出，手掌使劲拍一下床榻，翻身到榻尾直面对着来人。

“是我。”来人拿着烛台，照亮一双狭长眼睛。

赵雷松了口气，心底意外又犹疑，皱眉看向北冥缜。

北冥缜神色莫测地问：“云萍呢？算日子，你今天应该还与他在一起。”

赵雷呼吸忽然不稳起来，拿起桌旁的纸笔。

【中毒之后我就让他先逃了。怕他逃不远，你能派人去查查他安全回到楼里了吗？】

北冥缜站在原地，“从中毒到逃来这里，整个过程写给我。”

赵雷闷声低下头，一点点写字。

【我与萍儿今日在茶楼喝茶，他去买糕点，我喝了口茶觉得不对劲，起身走，他扶我离开，半路我被拍了一掌，感觉危险就推走他，自己逃来这】

北冥缜拿宣纸细看，睨了赵雷一眼，道：“前辈纵横江湖不少年，想来应该是机警的，这次居然如此慌张，躲不过无影楼的人一掌……可是因为身侧有云萍在？”

赵雷忿忿挥笔。

【我躲过一点了。否则就不只是吐血……我现在担心的是，万一有人看我和萍儿同行，对他下手。】

北冥缜面无表情道：“你这是被情绊住了脚。担心云萍前还是先想想自己。”

赵雷气极反笑，又写下一行字。

【等你心里有人了，你就会发现被绊住脚也是情难自已。】

北冥缜看一眼便把纸移到烛台旁烧了。

一夜无事，鸡鸣之时，砚寒清便掀开被子起身，去北冥缜房内看赵雷的情况。

赵雷仍在睡着，砚寒清发现三少爷不在房间里。

他去厨房煎了两个时辰的药，蒸笼里拿几个包子便回到赵雷这边，叫人醒来吃过东西再喝药。

赵雷喝过药后艰难地哽咽几声，朝着砚寒清指指自己的喉咙。

砚寒清此时看眼前赵雷是姑娘的模样，心底觉得别扭，但还是叫他张嘴。

他借着透亮的天光看赵雷喉咙，犹豫道：“此毒颇烈。你的喉咙被烧坏了。我说过今后发声会有所影响，甚至艰难。”

一字一句说着，砚寒清心底不自觉生怖。用这样阴狠的毒，到底是谁想让赵雷一辈子也说不出话，而那话又有多重要。

可光是让赵雷说不出话也不够，他还能写字。

他猜想赵雷胸口那一掌大概也是夺命的。

但目前看来，赵雷还好端端坐着，应该是躲过致命一击了。

赵雷喝过药后便打坐运气，砚寒清坐在桌旁分拣受潮的药材，没过一会三冬就来叫他，说三少爷让他去正厅。

既然三少爷叫他去，那应该是有事。砚寒清没多问为什么，叫三冬待在这里看好赵雷便匆匆往正厅去。

穿过一道道长廊，到达正厅前的院子，砚寒清看见院中伫立着几位玄色衣袍的严肃生人，个个腰侧佩着剑，见他来了，不友善的眼神扫来。

砚寒清心下有些莫名，提了下摆衣袍踏过正厅门槛，见三少爷在正座上，余光还注意到另一边座位上坐着一人，他轻轻拱手道：“少爷，有何……”

“砚先生！”听见旁人雀跃的呼唤，砚寒清惊疑看向声音来处。

一位身穿墨蓝鹤氅的青年扶住椅背站起来，面容比三少爷还稚嫩，笑起来眼如弯月，一双含笑薄唇，又唤他一遍先生。

砚寒清费劲地回想这张略显熟悉的脸，，忽然浑身一震，惊疑道：“是……四少爷吗？”

他脑海中，四少爷仍是小小的孩童，笑得很甜，又常常乖巧抱住他的手臂喊哥哥。

眼前青年笑容也很灿烂，但生得高大，看面相都感觉才智不凡，陌生与熟悉感交织，混乱得让他一时回不过神。

青年拱手笑道：“没想到……先生还记得我……更没想到，先生真的还活着！”

砚寒清怔着笑笑，撇掉过往回忆不谈，他和北冥缜还没出发寻人，就在这里见到四少爷了，当下忍不住感慨：“四少爷竟会来山庄……真是巧了。”

他看四少爷一身衣袍布料华贵，腰带上镶嵌的珠玉莹润透亮，举手投足间有股气势。不仅好奇四少爷为何忽然出现在山庄，还好奇四少爷如今身份。

北冥异脸上依旧是不变的笑容，拉着砚寒清的手臂让他到椅子旁坐好，“我今天是奉公行事而来，不过也有私心……”他边说着边转头看了看北冥缜。“我想三哥了，前阵子清明回家，来不及叙旧便因为公事返回都城，实在遗憾。所以今天就来山庄里看看三哥，没想到有惊喜，听三哥说先生还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

砚寒清双手被他紧紧抓着，抬眼就看见他眼眶泛红，一双明亮的眸子里快溢出泪水来。

四少爷很快摇头哽咽道：“不不……不能哭……我现在应该开心来着。先生，这么多年我真的很想你。”

砚寒清心酸地笑笑，自己待在北冥府的几个月里，为了研究四少爷白天夜间的性格差异，确实常和他相处。他对四少爷多少也是有感情的，此刻见他要落泪，手指忍不住回握过去，安慰道：“四少爷，好了好了……”

话还未说完，四少爷身边忽然出现一人，那人低声劝道：“大人，莫忘了今日目的。”

四少爷看了身旁人一眼，笑意微敛，依依不舍松开砚寒清的手坐回原处，正色缓缓道，“先生应该知道最近官府通缉的要犯吧？朝廷派我来邕州追查重犯，那赵雷听说狡猾至极，擅长藏匿。今日我是来拜托三哥能否暗地加派人手，替我注意一下。”

砚寒清心下一坠，听到“朝廷”二字就下意识反感。

回过神来，才想起当下提的是今世朝廷不是前世。

听北冥异身旁人得意的介绍，砚寒清才知道他年纪轻轻坐上不小官位。只是他之前查阅过今世史书，发现朝廷设置的官职等级还有结构都与前世不同，他对这方面没有详细研究，现下大概只明白北冥异是由都城派来的。

恶狼事件影响不小，始作俑者之一的赵雷又逃窜多日，官府难有作为，所以都城甚至都派人来追查。

砚寒清实在没想到四少爷会入朝为官，还偏偏负责此案。既然如此，他与北冥缜窝藏重犯的行为，便更加不可暴露。

刚与记忆中笑得可爱的少年重逢，下一刻便要对他讳莫如深。他心底无奈又忐忑，只能装出一副对此恶狼事件有些疑惑的样子。

也许是再见故人的心情盖过事业心，四少爷没再多提案件，只跟砚寒清聊起小时候的趣事，还让他有空回府里玩玩。三少爷偶尔搭上几句话，四少爷便眉飞色舞地转头回应他。

直到中途四少爷说得口干舌燥了，才端起茶杯抿一口。他身侧的人又低下头跟他说什么，他蹙着眉，叹口气道别。

北冥缜道：“这便走了吗？快中午了，异弟不如留下来用膳。”

“唉，我也想吃三哥这里的饭菜……但我还要赶着去别处布置人手，太忙了。等那贼人抓了，我若没有公事，一身轻松地来，到时候可得住上几天，还希望三哥别嫌弃。”

“异弟见外了。既然如此，那我便送送你。”北冥缜转头看了砚寒清一眼。

砚寒清自然是想知道四少爷如今的身体状况，也想看他还有没有似从前那般昼夜判若两人。但这种情况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判定的，眼下庄里藏着赵雷，他心想还是先送四少爷下山，反正已经知道四少爷如今是什么身份，今后要联络也并非难事。

于是他在三少爷的视线里轻轻摇头，走过来一起送四少爷离开。

看北冥异坐上官轿离开。砚寒清回头对伫立在身后的北冥缜说：“少爷，无影楼还没人来，本地官府来了一拨人，都城的就又来，我看今日就把赵雷带走吧。”

北冥缜点点头，转身往阶上走。“异弟说他昨天便到邕州了。”

之前三少爷闭口不谈各位少爷的近况，如今让他自己亲眼见到四少爷，虽是了解了一些，但更多疑惑扑面而来。

“四少爷从官多少年了？”

“异弟自小聪慧，又心怀理想，十五岁那年便金榜题名。到如今，应是第四年了。”

砚寒清默默跟在后面，心底诧异四少爷年少有为。

又迅速想到，既然四少爷是上头派来的，那跟本地官府应该是有联络过了。他不禁疑惑起四少爷到底是因为想念三少爷，想见见面，顺便到他这里求助人手而来，还是听说官差昨夜上了山庄才来探探的。

抑或是都有。

四少爷虽然还如从前那般笑意盈盈，但毕竟小小年纪身居高位，若心里没有城府，手上没有手段，不可能坐稳位置。他也不想无端怀疑，让曾经在北冥府里和可爱孩童相处的记忆变得浑浊不堪，他只是心底油然而生一种关乎时空的割裂感。

四少爷当年更小，如今长成一位端方君子，一样是熟悉且陌生的。

所幸已经在三少爷身上尝到太多这样的割裂感，因此这次没有多难受。

砚寒清按捺心底揣测，转念问道：“少爷可有偏僻的地方供赵雷养伤？”

“近日刚置办几处房产，十里之外有一处山中小屋，应该可以用。他需要多久才能好？”

“他中的失语毒比较邪门，又加上要躲避追杀，运功时催动药效渗透更深，伤到内部机理了，恐怕到时候说话也含糊。”

北冥缜踏着台阶，衣摆纷飞，“说不定再逼一逼他，不用等失语症好了，他自会把真相写出来。”

砚寒清无奈笑笑，“我看他心思还挺多……恐怕逼不成。”

今日是个阴天，人待在外边感觉沉闷，看来又要下雨。

砚寒清忽然想起什么，仰视北冥缜的背影片刻，踏过好几阶才轻声道：“少爷……对不起啊。”

北冥缜骤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怎么了？”

砚寒清望了望四周参天大树，压低声音道：“虽然这时说此事不合适，但在下还是想郑重道歉……对不住，我没经少爷同意便让赵雷进到暗室，冒犯了少爷。”

他认为此时道歉已经迟了。三少爷若表露不悦神色，或是递来失望的眼神，都是合理的。

“先生不必在意这点事。”

听三少爷面色语气皆是平静，另外一种难受攀上心头。砚寒清坚定地望着他，“可终究是冒犯了……以后我不会再随意开启。实在对不住少爷。”

诚恳道歉完才继续踏台阶，“少爷，我们回去收拾东西吧。”

北冥缜望着眼前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伸手迅速抓住他的手臂。

“不用在意。”

见砚寒清忽然提起暗室的事情，还郑重地与他道歉。北冥缜心中有什么东西涌动着，仿佛静置多年的暗室被开启了，重见阳光。

阳光照亮里面飞舞的尘埃，尘埃反过来逐向外边的光亮。

之前与砚寒清共处暗室，他就发现桌上的画被动过，箱子里有些东西也不在原处。

那天他心里猜到一些事，当下却没言说。

他当时猜，砚寒清一定已经知道那些东西代表了什么。

看见他明了一些事，又忍耐着不离开也不拒绝的模样，北冥缜的心便一上一下，永远落不了地。他一点点收紧手指，直到将微凉的指尖完全包裹在掌心里，抬眼去看砚寒清。

“你回来了，那里的意义就没那么重要了。”

又是如此勾人的话语。北冥缜猜，砚寒清听到这句话，会回头看他。

宋皎

2022-03-14 13:28

79.

砚寒清侧头望过来了，视线飞快从北冥缜脸上往下，看向自己与他交叠在一起的手。

“少爷……不是说让我暂且忘掉你的心意。”

北冥缜垂下眼，看起来没有被砚寒清这句不合时宜的提醒而影响到，手上一动不动，“这种身体接触不是最自然不过的吗……男子之间，似乎没有授受不亲的规定。先生以前待我，明明是更亲密的。”

砚寒清一愣，细想自己曾经确的确动不动就抱三少爷，记忆中三少爷总是闷闷不乐，他便忍不住想碰碰这个小娃，抱他或是牵着他，让他多感受一些关怀改善沉闷心绪。

可过往那些多次亲密，何至于让三少爷在意这么多年？三少爷明明还小，虽比同龄人懂事很多，性子早熟，但总不可能连春心悸动都来得比别人早。

“因为那时少爷还小啊。”砚寒清无奈地笑，手轻晃几下示意北冥缜放开。

“现在若是被人看见北冥庄主这副模样……别人会怎么想？”

“先生在意的是，他人会怎么想。而非厌恶这样的身体接触？”

一语点醒梦中人。砚寒清蓦然发现自己从最初与三少爷重逢，到如今跟他拉扯不清，这段时间里，任何身体接触都只是让他无措心乱，惶恐忧愁。

至于厌恶心绪，是一丝也没出现。

砚寒清怔了一下，笑道：“自然是……不厌恶的。”

北冥缜抬起眼，仔细地望他，“真的不讨厌吗？”

砚寒清稳住心神，摇摇头，“不讨厌。”

“不讨厌，那我便不必顾忌了。”

三少爷对他的触碰，何曾有顾忌的痕迹？

砚寒清哑然失笑。

感觉手指松动了一些，他趁势挣开北冥缜，垂目拱手一气呵成。“如少爷所说，少爷年幼时，便常常接受我的接触。现在我接受少爷的碰触，也是自然的。我对少爷，仍是怀着以往的感情，习惯关心少爷，想让少爷健健康康。除此之外，没有其它想法。”

砚寒清垂眼看着阶梯上蜿蜒的影子。这一大段话，不知三少爷听进去多少。

自从明白自己和三少爷终有一日会相忘。他心中的恐慌不安便少了许多。

纵然北冥缜此时此刻何等深情难以自制，到某个时刻，那份深情也会连带着与他共处的时光而烟消云散。

现在他想到往后这个结果，也许心口是窒闷的。无论他对三少爷是什么感情，都负担不起被人彻底忘却的痛苦。但当他想到自己最终也会忘记一切，一切都不曾存在般消弭，他便可以告诉自己，撑到那一刻，立于当下，好好完成迎接那一刻之前必须要做到的使命。

“先生今日有些不同。”

砚寒清愣了愣，让笑意扯动嘴角，“少爷，我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呢？该是用午膳的时候了。”

虽然是阴天，让人总感觉乌云时刻会聚在一起，潇洒地降下一场雨。但下午的时候，薄薄日光从鳞片般的云缝中撒了下来。

赵雷跟着北冥缜一行人下了山，安安分分坐进轿子里。

去新的地方给赵雷养伤，所途径的路上就有水盘村。砚寒清顺势想下去看看二娃的状况。

“先生去吧。车便停在村口。”

砚寒清点点头，掀开车帘下了车。三冬坐在车前，抻着马缰，“先生，我陪你去。”

“不用了，”砚寒清边往村里走边摆手，“我很快便回来了。”

二娃仍是好好的，砚寒清在他家里又仔细检查一番，看他身体情况没有异常，跟午砗磲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回到村口，进了马车。他看见三少爷依旧靠在车内，赵雷则在对面打坐运气。

三冬在帘外招呼。“那走啦。”

北冥缜问：“二娃没事吧。”

砚寒清点点头。轻松道：“没事，还好没事。唉……这恶狼事件真是给人留下不少阴影。”他咬牙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赵雷。

对面姑娘睁开眼，有些惊惶地和砚寒清对视。

砚寒清对着女孩模样的赵雷实在动不了怒，便忿忿坐到他身边，“壮士打算什么时候把真相告诉我们？现在帮你脱身了，还特地送你去别的地方养伤。”

赵雷摇摇头。拿出怀中纸笔潦草写了一句：等我能开口。

砚寒清眉头微蹙，拿过他的手腕把了会脉。

“脉象比昨夜稳多了。再等一两日，毒彻底解掉，你便能说话了。”砚寒清说完，放下他的手腕，目光与对面北冥缜接上。

北冥缜视线转到赵雷脸上，冷声道：“前辈嘴巴说不了，不是能写字吗？”

赵雷幽怨地看了一眼北冥庄主，拿着笔的手僵在原处。

北冥缜继续说道：“前辈也明白在下的难处，你知道我四弟的身份，他如今朝廷之奉命追捕你，我却只能在他面前做戏，为前辈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限了。”

赵雷微转笔尖，仍是不肯动手。

“我派去鹤鸣镇的人在路上了，很快也能得知云萍的情况。”

赵雷沉下脸，神色复杂地写下一句：我若说出来，你们想好后果，谁知道真相谁倒霉。

砚寒清点头。“无妨，壮士请写。”

北冥缜犹豫道：“先生，你还是回避一下。我不想让你涉险。”

砚寒清愣了愣，坚持道：“这车内只有我们三人，就算我知道了，也未必就有人发现我已经明白真相。”

赵雷重重一点头，神色悲壮地写下：是无影楼楼主的手笔。

砚寒清有些莫名。他以为是暗处有人忌惮赵雷说出真相，于是就去无影楼买凶追杀赵雷，谁知道祸首就是无影楼？

“可是，我之前听少爷介绍……那不是个杀手组织吗？”

赵雷摇摇头，飞快挥笔：无影楼楼主野心膨胀，想培养恶狼作活武器。而我和大哥刚好有驯狼之术，于是那楼主来找我们，每次都奉上千金白银，让我们只管做。没想到前几日大哥被抓走后，楼主便撕破脸了，唯恐官府往上追查涉及到无影楼，于是便想害我无法开口，见我中毒还得寸进尺想要我的命。

砚寒清仔细看他写下每个字，到最后的句号，总算抬起头来，沉思道：“那李云之前说培养这些恶狼是为了上边疆杀敌……为何？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有如此爱.国情怀？”

赵雷脸色微变，快速写下：我觉得那只是楼主的假托之词。我估计他真正目的一定不在于此。反正他没说明。

砚寒清怒斥赵雷：“你就是为了钱财，才听那楼主的话，饲养起恶狼？”

赵雷沉默一会，写下：我承认我是为了钱。但我大哥，他不是那种人。

他对赵雷和李云为了什么没有多大兴趣，只是心底鄙夷，忍不住说一句。

砚寒清坐正身子，微微靠在车壁上。虽然明白了真相，心底却没有乌云散去的感觉。也许是因为，之前怀疑恶狼事件背后有更大势力，而现在也只是知道这股势力是什么，根源问题依旧没解决。

砚寒清忽然和他闲聊。

“壮士身体若恢复了，想接着做什么？”

赵雷叹了口气。

【我想去救我大哥。】

砚寒清心底不屑，不以为然道：“你们养的恶狼伤了不少人，甚至还有人丧命，背着这么多人命，难道不应该接受惩罚吗？”

孩童形态的他，还曾经被李云抓去喂狼。

若他那日自身难保让狼给吃了，这是其次。更令他后怕的是，如果那些恶狼真的能得到他体内仙人渡与的魂气，会变成什么难以收场的状态。

赵雷怔愣，紧咬下唇，一副意难平的模样。

“先生不必管他身后之事了，”北冥缜忽然开口，“前辈确定，这便是真相？”

砚寒清观察到赵雷瞪大了双眼，应是被北冥缜怀疑的态度激怒了。

【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们。】

北冥缜正色道：“感谢前辈告知真相，我们只等您养好伤。今后便毫不相干。”

赵雷面色阴沉地点头。

砚寒清轻叹口气，无声看向对面翻飞的窗帘。绿色树影在缝隙间不断往后擦过，光线忽明忽暗，耳边传来的沉闷轰鸣，像车轱辘碾过地上的震响，又似天边雷声。

80.

差不多十里之外，北冥缜置办的宅子身处一个小镇的角落，近水靠山的，坐落在小镇里僻静的角落。

砚寒清听三冬说，为了处理一些事情，三少爷在清明前买下这处宅院，节后本来打算直接来这里暂住。

大门一打开，砚寒清就看到宽敞的院子里种了许多梨树。这个季节梨花正水灵灵地挂在枝头，像一层层白雪。

宅院里已经有几位家仆洒扫干净，一切起居物品一应俱全。

倒是个很好的疗养之地。

小镇山清水秀，生活安逸，也无人找上门。赵雷在这里住了几天，身上的黑掌印变得很淡，也开始能自如说些话了。他也不贪图安逸拖泥带水，抱着拳哑声感谢砚寒清这几日的照顾，当下就打算要离开了。

砚寒清听他破锣般的喉音，轻轻摆手道：“不必言谢。今后就如三少爷所说，你我毫不相干了。”

体会过口不能言的痛苦，赵雷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脖子，“那砚大夫你之前在楼里说我体内有恶疾……后续会失声。你之前还差几天药没给，现在能补给我吗？”

砚寒清惊讶他还记得自己的荒唐谎言，装模作样道：“放心，这几日解你的毒，顺便也把那恶疾的苗头压下去了，如今数数日子也够。不用吃药了。”

赵雷听罢意味深长地笑笑，没再说什么，翻身跃出窗外，十分干脆地离开了。

砚寒清合上窗户，暗自松了口气。这几日在陌生之地住着，过着平静得如同泛不起波澜的生活，却让他的心静不下来。

他偶尔会有些恍惚，忍不住想，既然无影楼意图封口赵雷，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再派人来追杀？从赶路那天到今天，什么事也没有。

没人来，无事发生。要么是三少爷的保护措施做得实在滴水不漏，要么就是，赵雷对无影楼来说已经构不成威胁。

若是还有第三个原因，砚寒清暂时也想不出来了。

他走出房间，看见三少爷正好推开大门进来，于是把赵雷离开的事情告诉他，顺便也讲一讲自己对恶狼事件的疑虑之处。

北冥缜只是点点头，平静道：“先生不必在意恶狼的事情了。若真是如赵雷所说，一切都是无影楼的阴谋，那之后再涉及这件事是很危险的。”

一树的梨花压满枝头，有些花瓣被雾水压得往下落，落在三少爷雪白的头发上，发色和花色相似，若是不细心，还发现不了。

砚寒清抬手捻起，见三少爷神情怔了一下，揉掉指尖花瓣。

“没事，少爷头上沾了东西……你继续说。”

北冥缜神色又恢复往常的平静，但双眸中含了淡淡笑意，他仔细问砚寒清，站在他的修炼之路上看，下一步要去哪。

砚寒清思索道：“要了解少爷们的身体状况。包括三少爷你。”他抬眼看北冥缜，犹豫道：“少爷也要健健康康的……对我的修炼之路，也有用。”

他说出这话，分明是带了私心。

他并没有告诉北冥缜更详细的事，比如北冥府的少爷中有一位确切的修错对象，他只需要让那位一身无病，便成功修错了。

他先前对北冥缜笼统地说，他的修炼任务便是要让北冥府少爷们健健康康。这种说法无疑是扩大了范围，不利于精确修错。

但一时急切的回答，却也给他留了余地。

比如此刻，他对三少爷的关心就显得名正言顺了。

北冥缜点点头，“我现在身上没什么疾病。”

砚寒清提醒他，“味觉失调，也算是病。”

北冥缜微愣，垂下目光，“我这是很难治的。怎么办？”

砚寒清心里也没底，但还是习惯像曾经面对坐在轮椅中的三少爷那样，故作从容道：“少爷不必忧虑，船到桥头自然直。”

北冥缜应了一声，“那先生先休息半天，我出门办点事，之后回来便一起回山庄吧。”

“我不用休息啦……我也想出门，这几天照顾赵雷，有些药材和器具都需要重新买了。”砚寒清见三少爷这几天住在这，三天两头出门，早出晚归，心底虽然疑惑，但一直没空细问。现在赵雷离开了，他一身轻松，倒有机会看看三少爷在忙些什么了。

“我可以和少爷一起出门吗？”

虽然是这么提议了，但砚寒清没想到北冥缜答应得挺干脆的。

他想过若三少爷出门是为了去野外练武，或者是镇上有什么故人需要见面。无论是什么，好像都不适合带着他一起。

他也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买药材，跟着北冥缜恍惚间便走到一家镖局前。

一进门便有人迎了过来，热情叫砚寒清在大堂坐下，给他端茶送点心。而北冥缜跟砚寒清说自己要进去和别人说话，让他先在这里等等。

砚寒清拿起块青团咬一口，好奇地望着安静的大堂。时不时有几个身段利落的武士路过，同样好奇地看向堂内的青年。

余光见到有人跨过门槛冲过来了，砚寒清坐直身子警觉地看过去，看仔细来人的面孔，惊得站起身来。

竟然是黄昉！

上次见他自己还是八岁孩童……他如此笃定自己牺牲了，如今可如何解释？

黄昉还是那副风吹日晒后仍然精神奕奕的壮汉模样，走到砚寒清跟前，嗫嚅道：“……你……你是谁？”

“在下砚寒清……黄兄……”

“你没死……？”

砚寒清又再次解释自己只是远游，只是消失了很多年。

黄昉一下激动得攥住他的手，“太好了……”他很快又松开，在堂内来回踱步。“砚兄……你真的救了很多人的命。你还活着，简直是老天开眼！”

砚寒清不好意思地笑，有些反应不过来。

“真的……你还记得阿莲和申弟吗？他们也曾经染过黑疫！若不是有先生的解药！我就得失去家人了……包括我也是……”黄昉不知想起什么往事，眼眶都红了，双膝一软，甚至要跪下来。

砚寒清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黄兄。使不得……不必如此，当年解药研制也离不开润泽乡里驻扎的医师们，他们撑到最后，把解药推广，更是大英雄。”砚寒清后知后觉这种说法有坐实自己已经牺牲的意味，又转移话题笑道：“看来黄兄这几年历练很多。身子都变结实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虚弱得晕倒街头了吧。”

黄昉挠挠头大笑，跟砚寒清一起坐在长凳上，诉说自己这几年天南地北的走镖事迹。

中间提到了北冥缜，砚寒清顿了一下，问道：“对了……三少爷跟这家镖局有何干系吗？”

黄昉哎呀一声。“难道先生不知道？……这镖局就是北冥东家开的！他几年前豪掷千金布置多处镖局，广揽乐意接走镖业务的武士们。我从一开始进来，到如今也就进来五年……但还记得东家当时才十几岁，却极有商业天赋，他不仅开了这镖局啊，而且还……”

砚寒清怔怔听着黄昉如何夸赞北冥缜，云里雾里地，也觉得三少爷实在是少年英才。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不仅做名游侠，还广开业务？

他心底佩服得五体投地，疑惑三少爷到底哪来的时间？

“其实东家最令人敬佩的不是商业头脑……少年英雄四字才配得上他！”黄昉说得眉飞色舞。

砚寒清探头去听，疑惑道：“这又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哎！东家！”黄昉忽然起身，朝着门口作揖。

砚寒清看见北冥缜走了进来，同样起身。

心底有些遗憾，没继续听到黄昉往下讲。

三少爷因何叫少年英雄？

北冥缜跟黄昉寒暄几句，便打算带着砚寒清离开。

几乎都要走出大门，砚寒清听黄昉最后叫了一声：“哎！砚兄，我之前见过你的孩子！现在在织水县呢！你赶紧去领了好生照顾！”

砚寒清无奈地回过头，发现距离太远，也不方便和黄昉解释了，只能浅笑着摆摆手，跨出镖局大门。

之后砚寒清便找了个较大的医馆，买下一些常用的药材，又换了一些崭新的医疗工具。办完手里多了一个大包袱，他心满意足地清点好东西，包袱背在身后出门。

北冥缜在一旁问：“先生，让我背吧。”

砚寒清侧身轻笑道：“不用了，我又不是八岁孩子了，这点东西不重……少爷真是过分体贴了。”

北冥缜也不坚持，收回手背在身后，跟着他一步步走在人声鼎沸的长长街道。

再往前走，就是一间面馆。砚寒清突然想起午饭还没用，回头问北冥缜：“少爷，我请你吃面。好吗？”

北冥缜欣然点头，到面馆外面支起的板凳坐好，趁砚寒清和店家问有什么面时，自然接过他垂下来的包袱，放在一旁的板凳上。

吃好面了，砚寒清放好筷子。见北冥缜也是先他一步吃饱了，吃饱后便一直看着他。

砚寒清赧然道：“少爷吃得好快……以后还是吃慢点吧，你的胃本来就不好。”

“现在好多了。”北冥缜双眸一眨不眨地望他。

砚寒清与他对视一眼，转身抱起包袱。“我们走吧。”

他们二人本来打算直接回宅院里了。未想到三少爷半路被一个人叫住。砚寒清以为是三少爷遇见什么老朋友，便好奇地望过去。

一个半遮面的女人，帷帽纱帐遮了眼睛鼻子，只露出一双红唇。穿一身华丽纹样的长袍坐在路边遮阳帐篷里。

“这位先生面相不凡。”女人说话时，声音空灵得仿佛在洞穴内，隐约有回音。

砚寒清看见三少爷神色认真地走过去，拿出几张银票放在女人手中。

女人将银票收进袖子里。嘴角微扬道：“先生可愿听我讲讲？”

砚寒清见她收了三少爷的报酬，却是对着自己说话，于是跟着走过去，进到帐篷下。

“二位都请坐。”女人嘴角变平，朝坐在左方神色稍冷的青年说道，“虽然我对您同行的先生更感兴趣。但既然收了公子的钱财，自然是先看看您……公子乃大富大贵之相。”

动辄在路边掏出几张银票。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富贵之人。

“公子出身富贵家庭，眉尖又有一点富贵痣……以后财富无穷无尽。”女人认真说着，忽然沉下声来，“但命途多舛……”

“我听您说过了。不必再说了。”

女人忽然掩面而笑，扬声道：“看来公子还记得？前几月我也是见过公子的。”

“记得，”北冥缜顿了顿，“您先前说的很灵验。”

女人若有所思叹了一声。“我先前是说，公子在这几个月内会失而复得。可是这句话灵验了？”

北冥缜颔首，“正是……多谢大师。”

女人转移视线，透过纱帐盯着右方面相温润的青年。

砚寒清方才仔细听北冥缜和神婆的对话，听三少爷的语气，感觉似是十分信任她。此时见神婆看过来，不禁坐正身子，由着她审视。

不知道神婆能看出什么，他有些好奇。

他甚至不着边际地猜想，若是神婆真的那么神，会不会看出他不是人。

“先生……命运较为极端。”

砚寒清微愣，疑惑道：“何出此言？”

神婆的目光掩在纱帐后，他看不清。只见她又启双唇道：“先生要么命不久矣，要么永垂不朽……”

砚寒清霎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神婆所言也有一定可信之处。他确实有两个选择，要么任务失败而死，要么成功升仙再无生死可言。

除了背后发凉，砚寒清还看到身侧坐着的北冥缜双眸也透着股寒意。

“大师能否详细说说。先生为何会命不久矣？”

“天机不可泄露。”神婆忽然笑道，“泄露天机会遭到天罚……但这位先生若是勤勤恳恳，事业心不移，永垂不朽的大门会向您敞着。”

北冥缜忽然站起身来，拂袖离开。

恍然瞥见他垂下的凌冽唇角。砚寒清愣了愣，从袖中拿出一些碎银摆在桌上，与神婆道别后便去追三少爷。

他心底是咯噔了好几声的。抓住三少爷的衣袖，才总算见他停下脚步来。

北冥缜转头，脸上的霜雪依旧化不开，只反手抓住砚寒清的手腕，继续往回宅的路上走。

砚寒清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虽然神婆所言神神叨叨，但说错倒也没错。

三少爷突然生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连安慰的话语都说不出口，因为不知道症结，无法对症下药。

回到宅院里，踏过一地的落花。砚寒清被抓着带进房间，门重重关上。

午后太阳西斜，屋内光线都变得黯淡了几分。

砚寒清晃了晃被紧攥的手腕，无措地笑道：“少爷……你怎么了？”

北冥缜抬起眼，直直望着他。

砚寒清便愣了愣，因为瞥见他眼角泛红。

他有些慌张起来，伸手想去碰他的脸。“少爷你到底怎么了？”

北冥缜抓住他伸来的手，轻轻摇头。“先生还记得以前……我不开心的时候，你就会如何安慰我吗？”

砚寒清仔细回想。“我会……跟你聊天，然后给你吃点糕点……”

“还有呢？”北冥缜收紧了手指，目光闪烁。

砚寒清垂下眼，“还有……抱……抱抱你？”

“嗯。”北冥缜轻声回应他，“先生前几天说，对我怀着和从前一样的感情……那此时能对我做和以前一样的事吗？”

砚寒清看他眉头微蹙，心便往下坠了几分，眼底不自觉也染上忧愁。

“少爷现在很不开心吗？”他明知故问，明明感知到三少爷此刻就差一点，情绪便要崩溃了。

哪怕他仍旧是清冷的一张脸。

砚寒清也有一瞬间想假装没看见他眼角的微红。

因为这样，他心底就不会下意识如从前一样，还未知道他伤心的原因，便跟着揪心，心疼起来。

砚寒清直觉他此刻情绪的稳定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见到身前人一言不发，北冥缜目光微黯，慢慢松开手，背过身咬牙道：“是我又失态了……抱歉先……”

北冥缜的话说不完。

因为背后忽然撞来一个东西，而他一低头，就看见腰间犹豫着要收紧的手臂。

砚寒清抱着三少爷的脊背，脸颊贴在他背后，隔着背后的骨头血肉，都能听见他体内蓦然加快的擂鼓声。

砚寒清察觉到自己的手背被另一片温暖覆住，听见三少爷沙哑道：“我不信那位大师了。”

砚寒清收紧手臂，此刻看不见三少爷的脸，他的脸热便少一些，还能抽空问：“少爷……是因为哪句话不开心了？”

“命不久矣……”三少爷垂下头，砚寒清脸颊蹭到的发丝往上抬了一些。

“我不愿听先生和这四个字同时出现。”

内心一片苦楚蔓延开来，砚寒清沉默地抱着他，想到三少爷钟情于他。

那三少爷在伤神时想要一个拥抱。

他便给。他是跟从前一样想让他开心起来，而三少爷是否会因此陷得更深，他此时来不及管了。

他只知道自己看不得三少爷难过的模样。

就像前几天，被三少爷哽咽中抱着拉上床那样。他发现自己的心完全硬不起来。三少爷皱皱眉，压低声音，叹口气，为什么事情伤神，他都忍不住揪心。

再偶尔记起，这个人怀着什么感情度过这么多年。他便觉得心口有什么冷风吹过。

就算他如今仍旧偶尔觉得三少爷陌生，仍旧怀念从前的日子。就算三少爷对他的感情，他想象时还是难以对照到自己身上

但只要出神想到这么多年的寂寥，三少爷都一步步熬过来了。他就由衷地心疼。

三少爷到底为何喜欢他，为何能到这种程度，他此刻都不想管了。

现在他只是想暂时顺从他的心意，抱抱他。

顺便也是自私地想让自己心底好受一些。

但他发现，当自己真正把三少爷抱在怀里，寂寥便以燎原之势灼烧心头。

他只能告诉自己，没事。熬过去便好了，跟三少爷一样熬……

他多想告诉北冥缜。若是喜欢他如此难受，便别喜欢了，以后终究会忘掉的。

黄昏时春雨又落下了，马车行走在泥路上，也不影响步步奔跑。三冬坐在雨檐下，出神望着黑暗中远处村落的灯火。忽然转身对着车帘内说道：“很快便到山庄了。”

砚寒清坐在一片黑暗的车内，手指被三少爷抓着，难以动弹。

他听着窗外雨声，在想那院子里的梨花是不是又要被打落不少。届时地上一片雪白，倒有北方冬天刚下雪时地上薄薄一层雪的架势。

他前世游医，曾经几次北上，他作为南方人总喜欢看北方降雪。

他喜欢天地茫茫都是一片白色的景象，喜欢到总是望着雪地出神，险些要犯雪盲症。

在很久之后，他都有些疑惑，自己最喜欢的颜色其实不是蓝色，而是白色。

不过再如何喜欢，他的衣袍还是得以暗色为主，因为到处走动，衣服总需要耐脏一些。

他当时想，白色的衣袍，很少有人穿得好看。

现在砚寒清垂眼，心想三少爷穿着白色好看。但也可能是人好看趁着衣服好看。他像天界下来的仙君，有一张雪白的脸庞，嘴唇上薄下厚，本来是清秀的，因为高耸的鼻梁和狭长的双眸，才显出英气来。

还有三少爷银白色的发丝，总是干净得仿佛不染纤尘。

砚寒清努力睁着眼，但车内太暗，他仍是看不清身侧人的眉目。三少爷靠在他肩旁，手臂和他紧贴着。

从下午那个背后的拥抱开始，三少爷的亲密行为便一发不可收拾，对他从头到尾寸步不离的架势，让砚寒清上回庄里的车之前，见到三冬都脸红。

但三冬没有意外神色，仿佛三少爷这样挂在他身上，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砚寒清收回想触碰北冥缜头发的手，极轻地提醒道：“……少爷。这么靠着，脖子不累吗？”

“先生累吗？”

三少爷的声音透着股缱绻，恍若梦呓。因此砚寒清有种扰人清梦的愧疚感，很快答他：“不累。”

车子行过一段颠簸路，三少爷的头快从他肩侧滑落，砚寒清伸出手，想扶正他。黑暗中却不知手指擦到哪里了，柔软温暖，又稍微带着弹性。

他很快想到那是三少爷的嘴唇。身上霎时像中了毒箭，浑身都不对劲起来。

宋皎

2022-03-14 13:29

81.

回到庄里，又在北冥缜房内用过晚膳。

夜里雨停了，空气清新怡人。他们漫步在庄内的各个院子里，墙头垂着灯笼，地面因此有一层层的光斑，二人不成形状的影子在光斑上蜿蜒而过。

北冥缜和他讲起接下来的打算。话题中心都是围绕砚寒清的“修炼”之路来。

“二哥清明的时候回了趟家，当时说近来无事，所以会在府里待上一个月陪母亲。先生需要了解二哥的身体情况，现在正是时候，我明日便可送你回县里。”

“多谢少爷。”砚寒清诚恳道谢。但想到自己之于织水县的人来说，还是已逝多年的人，此番忽然出现估计要吓他们一跳。

到时候要向多少人解释，承受多少人的目光，他思及此处忽然头疼起来。

“先生在为到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要解释起来很麻烦而苦恼吗？”

北冥缜心思缜密，倒是连这点也跟他想在一起了。砚寒清有些意外，笑了笑。“其实没事，只要耐心跟大家解释，没过几天都会适应的。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应该没那么多人在意。”

“未必。”北冥缜平静道，“先生消失的后几年，仍是有不少人踏破回春馆的门槛想来拜访您的房间……还有很多双腿不足的人，遗憾先生走了。”

砚寒清沉思道：“那些人大概是看少爷身上出现了奇迹，便以为我就是能给予他人双腿的神医……唉，我听三冬说过，少爷当年腿好了之后被很多人打扰。”

说到这里，他便有些出神地想到，消失这么多年又回来之后，他对三少爷往事的了解，绝大多数都来源于旁人讲述。

他们轻轻几句话仿佛就能把三少爷的经历讲出来，却也给他带来了其他的感受。有时是疑惑好奇，三少爷是如何经历那些事情的。有时候有些遗憾，自己那时候不在。

感受到遗憾的时候，他便隐约感知到，三少爷对于自己，是有某种意义的。

“都过去了。”北冥缜轻描淡写道，“我只看当下，还有未来。”

砚寒清背手在身后，抬头看不见月亮，澄澈夜空上，只细密点缀着许多星辰。

北冥缜沉静道：“若是想到过去，会发现我从前想的很多事情都是错的。”

“比如什么事情呢？”

“比如，以前我曾经希望，以后腿好了就去找四处游医的先生。”北冥缜没有看砚寒清此时的神情，只跟他一起抬头望天。“我的腿好了，先生却已经不在了。”

“还有，比如我曾经拿着先生的画像，到处寻你……后来却发现，这种做法无疑是暴露我的弱点。”

“为什么？”

北冥缜转过头，注视着身旁人黑暗中仍看得出清秀轮廓的侧脸。

“因为这样无疑是告诉所有人，你就是我的要害……我大概是十五六岁时才反应过来，不能再明目张胆地找你了。彼时我行走各地，树敌多人。当时想，若先生还在我身边，那些人肯将你看作我的弱点，加害于你。”

砚寒清没想到北冥缜能想得这么细，当下垂下头来，眼睛不由望向他的眉目。

“所以我曾经阴暗地庆幸过……”北冥缜压低了上眼睑，似是想起什么痛苦的事情，眸光疾速黯淡，“庆幸过，还好先生不在。”

砚寒清不知自己此时是什么表情，他只大概看出，三少爷方才豁达地说都过去了，可他自己都未意识到，他仍沉溺在过去。那些过去如同雨后浸湿的一团团蓬草，沉重潮湿又杂乱地压着他。

“这么多年……少爷辛苦了。”这一句莫名的话，让砚寒清都不知所以。三少爷只是好好生活着，他有什么资格跟他说辛苦了。

思忖片刻，他又换了一句话：“抱歉，少爷……我让你辛苦了。”

但这句话好像更加莫名了。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院子边缘，没有石板路的地方，泥土里种了好几棵高大的芭蕉叶，宽大叶尖垂下来，挡住去路。砚寒清抬手把叶片掀起，却听见身后忽然噼啪阵响，似有一滩水突然从高处淋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见三少爷从头到尾浑身都湿透了，一副失神的模样。

“少爷！怎么回事……”

他抬头一看，这处屋檐边似乎缺了一块正待修理，现在只临时搭起一块油布制成的雨棚。

雨棚边缘被几片芭蕉叶顶着。他迅速反应过来，是自己方才抬起叶片动到了其他叶子，叶子顶了一下雨棚，棚上积攒的雨水便倾盆而下。

“是我害了三少爷！”砚寒清愧疚地帮他拂掉脸上的水，又拉着他的手臂往回走。“那些水该多冷啊……我们回去换衣服，这个天夜里还凉，少爷可别染了风寒了……”

廊中急促行走间，他忽然听见身后人一声轻笑。

砚寒清愣愣转过头，脚下步子放慢，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为着方才自己闯下的祸。转瞬他想起自己不该笑的，又紧抿住唇回头继续走。

“谢谢先生。”

砚寒清无措道：“少爷被淋懵了，为何要谢我？”

“方才那一阵“雨水”，让我醒了不少。”

砚寒清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臂轻轻挣开了，于是顺势松手，跟三少爷并肩往回走。

“现在先生还在我身边，便足够了。”

面对三少爷常常真情实感的言语，砚寒清只能哑然。他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悄悄观察三少爷，只见他发丝都黏在一起，沾在侧脸，衣服紧贴身上的皮肤，看起来狼狈，却闲散。

三少爷回到房间里，顺势沐浴了才换好衣服。

而砚寒清惭愧地拿着刚为三少爷擦身的帕巾，站在三少爷的寝房里。

因为北冥缜方才说让他在这里等。

他也想等三少爷出来再看看他，然后好好道歉。

其实天气并未如同他所说的那般凉，有升温的迹象，潮湿的空气从门窗进来席卷整个屋内。砚寒清想到北冥缜那一头湿发，估计今夜是很难干透。

三少爷洗好出来了，披着一层薄薄的睡袍，手上握着一块白色的布巾。砚寒清见他发尾还滴水，顺势接过布巾。“少爷坐好，我帮你擦头发吧。”

北冥缜就近找个地方坐下。砚寒清绕到椅背后方，垂下头，捻起发丝仔细擦着上面的水。擦了半天，他才发现北冥缜坐在什么地方了。

竟是他少年时以前用的轮椅。

砚寒清以为这轮椅如今只是个摆设，没想到还能坐。

轮椅大小是成人的尺寸，少年时代的三少爷坐在这轮椅里，他总觉得椅子设计得过宽了。

但当他在某个时刻知道为何三少爷的轮椅设计得如此宽大，心底便被什么刺了一下。

三少爷曾说过，他不想总是换轮椅，既然以后一直要在上面生活，便按成人大小设计。这样他从小到大便都是坐同一个轮椅，无需适应了。

所有人，包括三少爷，都认为他会一辈子被困在这椅子里。

砚寒清垂着眼，看三少爷肩背完全靠在椅背上，手臂搭在扶手边。

看来轮椅尺寸当真合适得令人无处挑剔。

他是恨自己曾经做了什么无心之举，让三少爷牵挂。却也庆幸自己在消失前许了愿，让少年从轮椅中释放出来了。

“先生在想什么？”

砚寒清回过神来，继续擦着手中的发丝，轻笑道：“我在想，还好三少爷如今用不上这椅子了。”

北冥缜一时没有搭话。

砚寒清见发尾稍干，不至于把衣袍滴湿了，才又取另一块干燥的布，重新往上擦三少爷的发根，擦得差不多，他把帕巾放好，抬手按摩三少爷的头。

中途点到三少爷头顶，砚寒清轻声道：“少爷，这是百会穴。每日轻拍几下，可以舒缓精神，促进睡眠。”

北冥缜应了一声，头被砚寒清按得舒服，浑身都放松下来。

按得差不多了，砚寒清收手了。“好了，刚洗头不能多按。”

“先生站了这么久，坐下休息会吧。”北冥缜抬手抓住砚寒清的手腕，自己起身来，让出位置给砚寒清坐。

砚寒清从来没坐过这轮椅，当下有些惊。“少爷……我坐真的没事吗？”

北冥缜蹲下身来，仔细检查轮子的卡扣，“没事，它不会动。”

“不……我是觉得，这轮椅对少爷来说，是重要的旧物。”

“没事。”北冥缜抬起眼看他，“是旧物没错，但如今于我来说就是一把普通的椅子。”

砚寒清低头笑笑：“少爷真是怀旧。”

谈笑间，他无意中望见三少爷搭在椅边的手，轻薄的袖子往下垂落，露出腕下皮肤。上面有交错的刀疤，是比皮肤本身还白的痕迹，斑驳得令他惊心。

平时三少爷穿得严实，他没机会观察到他的手腕。之前在马车里看他背后，一样有刀疤，却没有这么密集。

如此密集……且是从三少爷的方向往外，疤痕是逐渐变粗的。

当下砚寒清便握住那节手腕，皱眉问北冥缜：“少爷这里为何有这么多疤痕？”

北冥缜愣了愣，想抽出手。砚寒清见他有闪躲之意，心底更急：“少爷……躲什么？你告诉我！”

他极少如这般执着。

他行医处理过很多伤口，对伤口的深浅走向太熟悉。这些伤口，很可能是三少爷自己弄的。

一上一下的刀痕，组成许多个触目惊心的十字。虽然已经愈合，但他仍想追溯这些伤口的意义。

北冥缜闭口不言，微湿的长发垂在身侧，拉扯间衣袍都乱了。

砚寒清颤声道：“不告诉我吗……少爷，难道有自残倾向？”

北冥缜慢慢起身来，手腕仍被砚寒清紧抓着，走不开。

他明白自己只要用点力，就能挣脱砚寒清的手。

但是看见砚寒清因他而皱起眉，因他而情绪突变。他心底就起了莫名快意。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承认自己有自残倾向。

他怀疑自己若是承认，砚寒清会因此红了眼眶，然后不管不顾抱住他，焦急地问他为何要自残。

砚寒清看他高深莫测的模样，心底有股气。

“为什么不说话？……少爷为什么总是神神秘秘的……不要拿我当傻子……！”

从重逢到今天，砚寒清总算知道自己为什么常常觉得不快。因为三少爷总是在关键时刻不说话，让他自己猜，让他手足无措。

北冥缜由着他哽咽了声音，自己却垂下眼，嘴角泛起苦涩笑意：“先生其实是不是很在意我？”

砚寒清见他此时还说这样的话，心底更是苦闷。“若是不在意，我为何要问呢……”

手腕上有十几处十字疤痕。他一眼望去，便想到前世偶然翻阅的心疾医书，有自残倾向的人，都是厌世无比，若不加以干预治疗，病情加重后，自残行为只会越来越狠。

他晃晃三少爷的手臂，鼻子都酸涩起来。“少爷，你为何要自残？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痛苦到这种地步啊……”

“先生，”北冥缜在他眼角泛红之后，总算给出一个明确回答，“我没有自残的癖好。”

砚寒清愣了愣，又低头看他手臂上的疤。“那是为何，要划这么多刀？你好好告诉我。”

察觉砚寒清鼻音已经加重。北冥缜忍不住轻叹口气，叹气时发现自己同样气息不稳。

砚寒清见他俯下身来，另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头逐渐垂下靠近。

砚寒清侧过头想听他说什么，还没得到三少爷的回答，却先得到脸侧一个极轻的吻。

他在愁苦心绪中醒来，双眼睁大了一些，下巴忽然被微凉的指尖扳过去。

北冥缜再稍微偏头便擒住身前人的唇。感觉手腕上紧攥的手松开，冲过来要推开他。他先一步握住他的手，往下逼得砚寒清只能靠在椅背上，仰着头承受他强硬的吻。

他之前吻过砚寒清的脸、额头和手指。三处皮肤的温度不一，手指最凉。最热的，还是此刻慌张微启的唇里。

砚寒清的腰越来越往下，整个身子都倒在椅背上，下颌被托着，舌尖稍笨拙一分便被身前人卷去。被那样紧密地吻着，钳制在轮椅里无法挣扎。刚才因为得不到答案而急躁就已经气息不稳。现在几乎要因为接不上气而晕眩过去。

三少爷银白色的发丝垂下，落在他两边，有些碎发落在脸上，隐约桂花气味飘过来，萦绕着他。

不知吻了多久，最开始砚寒清只有抗拒的闷哼声，到后来唇舌交缠，中途北冥缜稍给他空隙，又加深了吻弄，他喉间忍不住低吟一声。

砚寒清觉得自己这一声实在奇怪，清醒过来，偏过头想逃，却撞到北冥缜撑在身侧的手臂。腕上的疤痕近在眼前，让他都忽略唇角溢出的银丝。

北冥缜的手指轻拭一下他唇边，没有再追过去亲他。只定定望着他红得惊人的脸，看他起伏的胸膛，感受他紊乱的热息。

“先生……”开口唤他的时候，北冥缜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沙哑到何种地步。

“先生……你看着我。”说是如此，他先一步主动去扳正砚寒清的脸。

砚寒清虽然正面对着北冥缜，双眸却垂着，不敢看身前的人。

“先生……怎么办？”北冥缜跟着垂下眼，在砚寒清腿间蹲下身，倾身一点点靠近他胸口。

全程砚寒清没有推开他。

听见他胸口内鲜活的跃动，北冥缜痛苦地闭上眼，哑声道：“先生每次关心我……我都想碰你……先生怀疑我爱慕的只是回忆里的你。可你不知道……现在每在你身边多待一刻我都会更爱你一分。”

“先生看见了……我对你，就是如此的心思。”

82.

被他贴着，砚寒清胸口灼热，伸手去扶他的肩膀，想让他起身。

“你……你还没告诉我那些疤到底怎么回事？”

因为惊惶和无措，加上极度的羞意，他的声音都有几分变化。

此时他只能提提正事去压下暧昧的气氛，顺便也在努力忽视方才那番抵头缠绵给他带来的震撼。

三少爷压过来的时候，一切动作都是强硬容不得反抗的，唯独那双唇太软也太热，这一处强硬不起来。所以他只要稍微放下牙齿，几乎就能咬破他的唇舌，停止这场荒谬的情乱。

可他不舍得这么做。

好像一切妥协的源头，都来自“不舍得”这三字。

三少爷这一生已经够苦了，前十几年被困在轮椅，后面几年，被困在无端莫名的情意。

砚寒清此刻低头看三少爷紧蹙的眉尖，看他说话时手臂还在发抖地抱着他，眼底像蒙了一层雾，无神茫然。

他发现三少爷沉浸在这种感情中太久，几乎要迷失了。

那天晚上，他仍是不知道三少爷的疤因何而来。

北冥缜还是坚持地说，只要他一直待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什么都会知道。

砚寒清大概能看得出来，三少爷这是吃准了他的好奇心，也明白他“关心则乱”。只要他一直疑惑三少爷身上的际遇，凝视的目光便无法移走。

九重葛掉了一地玫红，院子里的积水只剩小小一滩。搬东西的家仆一来一回踏过去，水分在这种碾压中渐渐被阳光蒸干。

他只有一个包袱和一个药箱需要带走。家仆们搬的更多是三少爷要带回织水县的一些物什。

情儿和三少爷的白马在前头拉着马车。

砚寒清上车前，看见坐在车辕中间的家仆。总觉得眼熟，跟他打过招呼后，才想起在哪见过。

是在他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庄内进了恶狼，那天不少家仆拼命抵抗。这位便是冲在前头的，当时还被狼伤到了。

他忽然想到，既然他会担心二娃和三少爷会因为恶狼而得狂犬病，那么他也应该担心那天被狼伤害过的家仆们。

可他竟然没想到这一层。现在看见这位家仆，他才反应过来。

他最近都把注意力放在三少爷身上了。对于一些事情的感知力都变弱了。

砚寒清正要上车，忽然反应过来，疑惑地回头看站在不远处的三冬。

“三冬不一起走吗？”

三冬摆摆手，笑道：“我要留在庄里处理事务呢。”

砚寒清点点头，跟他道一声再见，掀开车帘进到车里。刚进来，他忽然就发现这辆马车不似之前坐的那般普通，是新的马车，样式坐垫看着熟悉。

北冥缜随后也进到车内，见砚寒清疑惑地低头看座位，开口道：“是我新买的。”

车向前走时，毫无颠簸感。几乎像处于平稳安静的室内。砚寒清愣道：“这和秦楚楼的马车……”

北冥缜望着窗外的风景。“给秦楚楼造马车的工匠就在三里之外的镇上，我前日跟他买了一辆新的。”

“先生是第一位坐进车里的人。”

砚寒清心底动容，讪笑道：“为何要买呢？”

“先生之前感慨过这种马车平稳。”北冥缜把腰间的佩剑解开放在一边，“回织水县的路长，我想让先生舒服些。”

有时候砚寒清会觉得三少爷真是直白。可有时候他又会感觉，三少爷也很会隐藏。

他实在懂得收放自如。

砚寒清忽然觉得自己活得比他长，爱人的能力却不及他。

他不知道全身心恋慕一人是何等感受。他前世为他人心动过，却从来不主动。最初有向往过归园田居，和心爱的人厮守，生儿育女，粗茶淡饭也自在的日子。

后来发现到处游医，见过太多因为父亲失职，家庭不和睦的范例。他发现自己不适合组成家庭，还认为自己做不成合格的爱人，更不可能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他性格闲散，全因有一身医术，催着他云游四方才能坚持不被懒惰打败。

前世在奔忙中闲下来时，他会有些孤独，总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这样一直孤身一人。他打算再年长，医术更加成熟，就收一两个徒弟，教授他们医术。就这样直到寿终正寝，棺材板一盖，毫无眷恋地走。

正因为关于爱的想象过于贫瘠。所以他在面对三少爷的热情时，总会无措，又被带着走。显得比三少爷还要稚嫩。

被人花了几年的时间挂念，又在他回来的时候几次救了他。他茫然无措的时候，回过头身边总是站着三少爷。他心底不可能没有一丝感觉。

后来知道修错成功无论谁都能彻底忘记一切。

他是庆幸。

但直到现在，他才慢慢发现，心底的寂寥已经一寸寸涌上来，几乎要溢出嗓子眼。难受得他只能低下头，出神望着车厢地板铺着的软毯。

踏着毯子，鞋底都能感受到有多柔软。他心想还是不必寂寥了。好在三少爷如今锦衣玉食，一身武功，足够以后生活。

砚寒清稍微转移视线，看向自己搭在座位边的手背，上面是三少爷的手掌。

他不着边际地想，自己若是再和三少爷如此亲近几天半月，是否都会习惯这种亲密了。

昨夜令他脸烧了一整晚的事情，他实在忘不掉。跟人接吻原来是那样致命的感受，他回想起来，自己那时之所以想逃走，不是讨厌三少爷的唇，而是因为发觉自己不讨厌。

他一直都不讨厌三少爷碰他。

他只是慌乱，疑惑在触碰之后，他要作何反应，又如何收场。

譬如此时，只有他们的车厢内。砚寒清下意识要抽走手，却被北冥缜攥得更紧。他们总是如此，有种你追我赶的意味。

他瞬间有自私的念头。既然以后终会相忘，不如像三少爷所说，放眼当下。既然他见不得三少爷为情所困，自己也不讨厌这种拉扯。

那他何不在此时回头，让三少爷别再追，他不跑了。

砚寒清不动声色反手握住北冥缜的手指，立刻感觉到他僵了一瞬。

他垂下的视线往上，看见北冥缜眼底又起了层迷蒙的雾，多想靠近再看看，他到底是何种情绪。

三少爷却忽然垂下眼，没给他看清楚的机会。

“先生，”北冥缜唤他，“你先在织水县待一段时间，看看二哥和五弟。”

砚寒清隐约察觉他话中之意，疑问道：“三少爷的意思是……你要去哪里？”

北冥缜眸光微黯，又抬起眼轻笑道：“我还有些事没有办妥。现在还不能陪先生。”

砚寒清稍微松开手，北冥缜的手指垂落在坐垫边，慢慢收紧。“二哥这几年脾气有增无减，先生要小心。”

“好，少爷放心，我会好好和二少爷相处的。”砚寒清望着对面的窗，看见缓缓擦过的树影，上午的日光钻进窗内，在毯子上拉出道方形长影，长影的末尾，是北冥缜的鞋尖。

“我很快就解决好事情。先生等我……”北冥缜克制不住心绪，瞥见砚寒清出神的侧脸，看他眼皮下透亮的眸子，心底便悸动。

他不由得靠近了些，垂下头来，手臂拦在他肩侧，让他无法逃开。

砚寒清并没有逃离之意，面对他的突然接近，只是神色有些错愣。

北冥缜稍抬下巴，在他薄薄的眼皮上轻吻一下。

砚寒清低垂着眼皮，模糊间看到三少爷上下一动的喉结，也清晰听闻他吞咽的声响。

更听见自己胸腔内躁动的心跳声，由左心口往上，一直攀升到脑袋，让他耳鸣。

耳鸣中他听见三少爷的声音。

“把你送回去……我就要走了，”北冥缜顿了顿，“我会想你。”

83.

回到织水县之后，砚寒清先是去了回春馆，果不其然引起骚动。

惊讶之后，便是热闹的问候，每个能跟砚寒清说得上话的人都抓着他问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哪了。

甚至回春馆加急做了大字报，告诉整个县的人，那位曾经为了治黑疫牺牲的砚医师其实没死，如今光荣归来了。

砚寒清被这些喧哗呼声裹挟着，又不得不摆出笑脸解释，一天下来都感觉有些头晕脑胀。

还有不少人冲来回春馆就是想见见重新面世的神医，纯粹是闹着玩的态度。

北冥缜提议他暂时还是住进北冥府，回春馆出入的人太多了，住在北冥府里清静些。

砚寒清想这样确实能方便接触二少爷和五少爷，但又害怕麻烦北冥缜，所以最初有些犹豫。

直到来上门拜访的人实在太多，那架势把砚寒清怔得回不过神来。北冥缜拉着他直接从后门出去，坐上回北冥府的轿子里。

之后去到北冥府打声招呼，一样是惊愕四座。不过声势总比在回春馆的小。

砚寒清见过府内的夫人们，发现桌上已经大摆宴席。听说府内上下其实都知道他要回来了。他坐在席中，和大家喝了点酒，又吃过晚膳。席上一样是简单说说自己这几年消失的原因，杜撰自己当年治黑疫的时候其实没死，只是因故远走了。

席上夫人们一开始还面带犹疑，到后来听了砚寒清的故事感慨不已，对他敬佩又欣赏。尤其是大夫人，三少爷还未说让砚寒清住在这里的事，她就抢先一步，说什么也要把他留在府里。

大夫人叹气道：“砚先生。以前我就一直想让您留在我们府内。可惜后来……唉不说了。这些年华儿身子总有不适，我总发愁。砚大夫如今忽然回来了，我便觉得是上天降下神仙来助我们北冥府的。不知您是否愿意住在府中？”

正合砚寒清的心意，他求之不得，只能惶恐地笑：“多谢大夫人信任，那在下便打扰一阵。”

他抬起眼，一下便撞见二夫人望过来的眼神。

她眼眶有些红，面带笑意开口道：“缜儿稍后便要离开了……不如让砚先生暂住缜儿那边，先生对那里应该是最熟悉的。缜儿，你应该不介意吧？”

砚寒清微愣，转头看了三少爷一眼。

北冥缜点点头，道：“不介意。”

从进了府到现在，一切都过于顺利。砚寒清还有些飘飘然，默默跟三少爷走去他的宅院。

一路上种的栀子花没了，换了一株株山茶花。山茶花的冬天开，可现在已经接近暮春，植株上只剩零星几颗残骸。

再往前走，已经到三少爷院外。院墙上爬山虎披着余晖，苍绿和昏黄交错着，似从前走过这处时所见到画面。砚寒清恍惚回到从前背着药箱出入的无数日夜，又在看见眼前人宽大的肩膀时，思绪回到现实。

三少爷的房间，摆设跟从前一模一样。桌子仍在床边，周围还是摆着圆凳。所有器具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砚寒清看到床边摆了一副轮椅，霎时愣神。走过去细瞧，才发现是备用的那一副。
“要坐吗？”

北冥缜的声音忽然响起。砚寒清迅速记起昨夜坐轮椅之后发生的事，猛地站直身子，回头道：“不坐了……”

今日从马车下来后便一直身处热闹中，此刻终于只剩他们二人，这份安静让砚寒清都觉得久违。

北冥缜双眼一直追随着砚寒清，看他放下包袱，看他抬头犹豫着问自己要不还是住院内别的房间。

“不用。就住在这里吧。很干净。”北冥缜顿了顿，“从现在开始这就是先生的房间，就算把这里都弄乱也可以。”

砚寒清微愣，笑道：“少爷说的什么话？”

北冥缜垂下眼，道：“我马上就走了。”

砚寒清站在桌边，手搭在桌面，沉默半天才轻声道：“少爷在外小心。一路顺风。”

“嗯。”北冥缜手搭在腰间佩剑，转身往门口走。

砚寒清见他走得如此利落，心中那股莫名的寂寥又涌现出来。北冥缜每往外走一步，他的喉头便苦一分。

他只是觉得，重逢后三少爷一直陪在他身边，仿佛一步也不想离开。而现在，三少爷说要办事必须马上离开，脸上一副眷恋不舍的模样。实在是让他有种错觉——仿佛三少爷这一去，就很难回来了。

砚寒清张了张口，很想再说些什么。脚步再往前一寸，就看见三少爷走到门边，只是把门合上，放下门栓。

他犹疑的脚步顿住，愣在原地看三少爷锁好门后原路返回。

北冥缜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把他搂住。

砚寒清感觉手臂拦在他腰后，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后抵到桌面。室内烛火的光，半边映在北冥缜脸上，砚寒清看见他一边眼眸中有光，只见他低下头来。冷硬的唇线展开，那股柔软滚烫的触感又压下来，直接按在他无措的唇上。

昨夜刚被北冥缜吻过，今夜又来一次，砚寒清是一样的惊惶，一样的脸热。

不同的是他和三少爷都站着。他不再是坐在轮椅里那般毫无退路，还可以让上身后仰。但身前人的唇舌步步紧逼，他一直后仰着，几乎要躺倒。

北冥缜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微微使力，转变方向到床边，吻得怀中人都意识迷乱，膝盖稍微一顶，便让他自然而然往后倒。

砚寒清迷迷糊糊间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却还是紧闭着双眼，一点一点被北冥缜带着走，他在舌尖交缠中几乎要窒息，呼着气，想吸，却只能吸走三少爷的气息，像求生，浑身力气要溃散。

北冥缜听他喉间吞咽的声音，微微抬头，嘴唇仍是碾磨在心上人的唇边，轻声说道：“第一次，先生来不及，躲不过，可以理解……第二次，先生明明可以拒绝，却由着我来。”

砚寒清终于睁开眼，身侧是三少爷垂下的雪白长发，身上是三少爷情动的一张脸，泛着红，眼底情绪却是从容。

“先生是什么意思呢？”

砚寒清耳边嗡嗡直响，忽然紧抿着唇，胸腔中的悸动冲击得他难受。他双臂搭在身侧，却在望着三少爷浅灰眼眸的瞬间，感知到自己想抬手环抱住身上的人。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悸动之外，惊恐又悔恨，悔恨又自我厌恶。

北冥缜俯视着砚寒清，见他神色复杂，胸膛剧烈上下起伏着，一副十分痛苦的模样，眼角都和脸颊一样被染红了。

他拿手指去碰砚寒清紧抿的唇，从唇角揉到唇珠。低声建议：“抱歉，我刚才太久了……先生若喘不过气来，可以张口呼吸。”

他的眼神望下来，砚寒清感觉自己就像被降下天火，气息更加不稳，稍偏头，启唇喘气。

潮湿的唇渡出热.息又吸回来。北冥缜在注视间逐渐失神，撑在他身侧的手伸过来，扶正砚寒清的脸，低头又吻下去。这一次比刚才还轻，蜻蜓点水般落下，又轻碾着，同时舌尖小心翼翼越过齿列去探对方，这次气口留得多了，给了许多换气的机会。

北冥缜偶尔抬唇时，听见砚寒清换气时急促的气息，像溺水的人终于冒头水面，贪婪地呼吸。

砚寒清这次没有闭上眼，微阖着眼睛，努力想看清三少爷的睫毛。

刚才席间，他发现北冥缜没有吃多少正餐，更多是吃桌上的水果。砚寒清看他安静坐着听桌上人讲话，拿桌上几个荔枝剥好了给五少爷吃，自己也吃了几个。

砚寒清当时讲话太多，口干舌燥，忍不住想象荔枝的甜味。

现在他知道了，荔枝应该是甜的，也很清香。

北冥缜吻他的时候，拇指一直摩挲他的下颌，又往下，去碰他上下微颤的喉结。

耳边难以顺畅接续的气息听起来有些痛苦，他懂得见好就收，稍微起身来，总算放过砚寒清的双唇。

砚寒清忍不住抬手捶捶自己的胸口，想让自己呼吸顺畅一些。

“事不过三，这个词先生一定听过。”

北冥缜头往下倒在砚寒清肩侧，轻声道：“第三次，先生依旧没有拒绝我。”

砚寒清此刻胸口和他隔着几层布料贴在一起，惊怕自己心如擂鼓的情况被发现。

“下一次，就不只是如此了。”

宋皎

2022-03-14 13:29

84.

砚寒清努力想平复气息，却自知狼狈，不知自己故作的镇定是否有说服力，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在此时沉默。

“少爷既然明白事不过三的道理，便也该明白，第三次之后就不应有下次了。”不想被紊乱的气息影响，他说话时都刻意放慢语速。说完后，他抬手想推开身上的人。

他的手刚碰到北冥缜的肩膀。北冥缜便先起身，端坐在床边，视线不似方才那般坚定追他，此时不知在看何处。

砚寒清坐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抬头窥见北冥缜落寞的侧脸。

心中有无数根丝线交缠，头尾混乱在拉扯着，每个角落都难受。他仿佛又忘了自己不该沉溺当下，几乎要伸手去碰他。

“先生，等我回来。就算二哥和五弟一身无病了……也别急着走，好吗？”北冥缜回过头来，背着烛光，眼里的情绪也是昏暗的。

砚寒清没有回答他，只是反问：“少爷要去办什么事，方便告诉我吗？”

北冥缜站起身，手握剑柄。腕间手钏的黑珠映着微弱光芒。“先生安心走修炼之路。我的事，不足为道。”

砚寒清见他又拒绝回答，想起从始至终北冥缜所给予的无数次神秘感，心中躁郁顿生。他跟着下床，闷声道：“为何你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北冥缜往门口走了几步。“我会很快回来，到时候再说吧。”

砚寒清见他头也不回，胸口没来由的窒闷，下意识又想追上去。却听见北冥缜道：“先生别过来。”

闻言砚寒清怔怔看着他抬起门栓打开门，只用一个背影对着他。

仿佛方才的缱绻缠绵都是云烟，北冥缜冷削肩头披着月，门像被风推着合上的。之后一室回归寂静。

砚寒清捏紧了拳头，无声苦笑。

三少爷到底是何时，学会这样摆布人心的手法？高深莫测让他好奇，给予无限柔情让他有所求，若即若离又让他有落差感。

砚寒清抬起手抚一下自己的嘴唇，有些肿，又热。热得他喉咙干渴，灼烧得他失声。

他立刻转身到几边拿起茶壶要倒水，却发现壶内空空。叹了口气，他提着茶壶走出房间，看到院外一片空寂。

想接水还要再走出院子。

走了几步，越走越靠近一墙的爬山虎。绿叶间的潮湿气味充斥身前，他又可以顺畅呼吸了。

刚才他几次，都不知道如何吐息纳气。他分明是鱼，在水中生活那么久，即使化成人，憋气也能撑上很久。

可在三少爷的唇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搁浅的鱼。他忘了怎么正常呼吸，甚至不记得要呼吸了。如果承受爱是这等难受的体验，为什么大家都趋之若鹜。

在井边接水的时候，他蹲在一旁拉动把手，低头去看井下，很深很黑的一条道，看不清水面在哪里。

茶壶被遗忘在一边。砚寒清捞起井水，把水桶放平，直接捧起水大口喝下，待在地下的水温度冰冷，总算把他喉间的燥意压下些许。喝得差不多了，他又弯腰拿剩下的水扑到脸上。

冷水顺着小臂往下，沾湿了衣袖。砚寒清在一脸的潮湿中，感受到两条温热的水痕从眼底一直流到下巴，最后聚在一起，跟着冷水滴到地面。

他在双眼刺痛的感觉中愣神了，连自己身处何处都忽略。此时若是有家仆路过，或者是哪位夫人来了。看见他这副模样，都会吓到。

良久，他抄起地上的茶壶又接一桶水舀好，才匆匆回到院内。

砚寒清回到北冥府的那一夜，二少爷没在。第二天才现身。

北冥华主动来找砚寒清，看见他真的还活着，惊得咂舌。“先生……真是神人！”

砚寒清本来正坐在堂内和五少爷说话，看见突然杀出的高大青年，忍不住苦笑道：“抱歉，让大家白白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北冥华忽然轻哼一声。“你也确实心狠……这么多年也不回来一次。你看三弟都变成什么样了？”

北冥华比少年时更高，砚寒清站着看他，都要刻意抬头，

听见三少爷被提及，砚寒清讪笑着转移话题：“实在抱歉……我此番回来还是想看看少爷们。听大夫人说二少爷身子总感不适，少爷若不介意，在下想替您看看。”

“二哥病可多了。”五少爷笑道，“二哥又失眠，又头疼，时不时觉得自己心跳不正常，又经常打喷嚏，肠胃也不好，肝胆可能也有问题……真是五脏六腑没一个好的。”

五少爷十三四岁的年纪便伶牙俐齿，砚寒清坐在一旁听他列举这些病状，忍不住回头看北冥华。

他刚才和五少爷聊天，大致听说北冥华这几年业从商去了，开了好几家赌庄。

砚寒清疑惑北冥华那暴烈性子是如何能经营人群鱼龙混杂的赌庄的，便听五少爷说他赌运惊人，这么多年来赌输的次数屈指可数，年纪轻轻便成了“赌王”。

北冥华低头看到砚寒清审视的表情，冷哼道：“没老五说的那么夸张！”

他抄过一旁的凳子坐下。“我听说老三昨天来了又走了？”

砚寒清点点头，手中在给荔枝剥皮，旁边的白瓷盘上摆了好多颗莹润的荔肉。

“给我拿几个吃。”砚寒清偏头看北冥华伸过来的手。他穿着稍薄的春衫，袖子比较短，抬起来的时候露出半截手腕，上面什么也没有。

多年前萦绕二少爷腕间的黑气消失了，连那些红线也不见。

砚寒清给他端盘子过来，留心看了他另一边手腕，同样空无一物。

没有黑气便好。在砚寒清看来，这东西就是让他难受的。

“砚哥哥，我要去温书了，稍后先生得来了。”

“好。”砚寒清望着五少爷走远的背影出神。他方才跟五少爷聊了一会，看他脸色红润，肢体协调，没看出有什么异常。也听他说自己身体健康，身上暂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砚寒清更肯定五少爷不是修错对象了。

北冥华看一旁的青年双眼无神，手肘捅捅他，道：“嗳，坐在这也无聊。我带你出去玩玩。”

曾经要见二少爷就得找机会，现在二少爷长大了，看来是爱到处走动的性子。砚寒清想好好观察他，便欣然同意。

他以为北冥华可能会带他出赌庄看看，心里都做好了准备。哪成想，是带他来茶楼听戏。

还要了二楼的上座。砚寒清没享受过这等待遇，跟着北冥华沾了光。

他坐在二楼软凳上，低头看戏台上眉飞色舞的人们。

那戏子吟唱：“睡魔缠缴得慌，别恨禁持得煞。离魂随梦去，几时得好事奔人来，一见了多才，口儿里念，心儿里爱，合是姻缘簿上该……”

北冥华在一旁嗑瓜子，见砚寒清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时而张嘴时而皱眉。不由得笑道：“你看得很认真，爱看吗？”

砚寒清回过神来，拿起盘中的糕点咬一口。“还挺有趣。”

“这才是正常反应啊！”北冥华端起茶杯轻抿，缓声道，“我带老三来看，他总觉得没意思。”

二少爷第二次提起三少爷。砚寒清心中咯噔一声，垂目把手中剩下的甜糕塞进嘴里。

“可能……是三少爷不喜欢这些故事吧。”

“我看他什么都不喜欢！”北冥华忽然冷哼，“人越老越无趣。”

听到他用“老”这一字形容北冥缜，砚寒清眉头一跳，忍不住说：“二少爷……您比三少爷大几岁吧。”

“嗨……”北冥华身子往后靠，一派闲适。

“反正我感觉这几年他未老先衰……上次清明我跟他说几句话都没心情。昨天听说他又回来了，我就想着这次再看看他，但是没想到啊，重点是先生，你没死。”

北冥华斜眼瞧他，戏谑道：“我本来在另一个赌庄待着，赶紧连夜赶回来，我看这可比戏好看多了……谁知道老三居然走了？”

砚寒清观他脸上古怪笑意，背后一阵阵发麻。

他心中有不少猜想，但不敢继续深思。只又把目光投向戏台。

未几，感觉自己的袖子被拉了几下。砚寒清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戏台移开，看见北冥华探究的眼神。“你到底是吃什么了……怎么跟当年长得一模一样。”

砚寒清笑笑。“可能是我不显年纪吧……我其实很老了。”

他说这话时有些心虚，这副身体25岁。跟现在的二少爷相比，几乎算是同龄人了。

他努力挤挤眼角，指着说：“你看我的皱纹……”

“什么都没有啊！”北冥华瞪大双眼仔细看，只看到光滑的皮肉，眼中艳羡都要溢出。“先生莫不是有什么驻颜术?”

砚寒清摇摇头，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有？”

一再确认，见砚寒清都摇头。北冥华大失所望地坐回去，若有所思把玩搭在胸前的绻发。

北冥华戴着额饰，指间有几个指环，一身春衫虽样式简单，刺绣却是用金丝勾勒。

砚寒清在一旁悄悄观察他，心想二少爷应该很爱美，像只孔雀。

85.

砚寒清时刻记得自己的任务。这半天跟北冥华喝茶看戏间，时不时就问起他的身体问题。

不过每次北冥华都回答得敷衍，或是嫌他啰嗦，甚至开始怀疑他干嘛这么关心这事。

“职业病。”砚寒清笑道，眼眸一转，佯装担忧。“主要是，二少爷您的脸色看起来，有早衰之相……再过几年恐怕……”

他又开始忽悠人。

这次忽悠对象同样是上钩了。

北冥华脸色微变，追问：“再过几年怎么……？”

砚寒清视线落在他一头浓密长发上，沉声道：“脱发。从头顶开始脱，直到只剩下耳侧的头发……二少爷见过鲶鱼吗？头两边挂着须的鱼。”

北冥华顺着他的话想象起来，霎时面无人色。手指也不揪着发梢了，整齐放在身侧，嗔道：“不可能！我每次洗头，都只掉五六根头发，这么正常…”

“光看面色还找不着早衰的原因，二少爷……”

“你快诊。”北冥华自觉地把手腕伸给他。

砚寒清把了一会。心中惊讶二少爷身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如说，是精力旺盛到能徒手打死一头牛的程度，非常健康。

若是身体没问题，就得看是否有心疾。虽然说北冥缜之前提醒过他，二少爷的脾气比以前还暴烈，他当时听了有往狂躁症这方面想。

但是这半天相处下来，砚寒清没觉得二少爷有什么心疾。

“今早五少爷说，二少爷您心跳不正常、失眠、头疼……呃，还有什么呢？”

北冥华收回手腕。“那些都是间歇出现的。我现在也没办法发作给你看。”

砚寒清托着下巴思考，道：“其实这些病很可能是二少爷自己生活作息不好引起的。”

北冥华不以为然道：“我作息还不够好啊？我每天睡五个时辰，三餐也都是极为讲究。”

砚寒清跟他较真起来了，笑道：“那二少爷每夜都几时入睡？”

“寅时。”

砚寒清瞪大了双眼，故作惊惶道：“难怪二少爷会早衰了……正常来讲，人体内阴阳调和，是需要在深夜阴气重的时候早早入睡保证阳气的……二少爷寅时才睡……日后脱发也怪不得谁了。”

北冥华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懒洋洋躺在软塌边，斜眼看下方的戏台。砚寒清却瞧见他脸色都苍白了许多。

他见二少爷沉默，自己也没说什么，跟着继续看戏。

半晌，砚寒清余光见高大的身影立了起来，他侧身看过去，二少爷忽然正色道：“我要去巡庄了。你跟我一起。”

戏还没结束，砚寒清却无心留恋了，他赶紧起身跟上北冥华。

坐着宽大的马车去到县里的繁荣街心，砚寒清掀开车帘就看见一间庞大的赌庄，就大摇大摆开在路边。对他来说有些新鲜，因为前世赌庄是黑色产业，上不得台面的。这一世好像赌是一件常事，应该管得很松。

赌庄内十分喧哗，外边的光线透过姗窗打进来，照在每个哄闹的人脸上，有的是胜利的喜悦，有的是赌输的悔恨，还有的是在一旁看戏的，观望着打算过会再买。

砚寒清跟在北冥华身边，远远听见东南角落里有人在对骂。

他正要转头看过去，北冥华的身影比他的视线还快，瞬间掠到那角落里，两眼冒着光似的，跃过去便狠狠把那闹事的人踩在脚下。

砚寒清慢慢走过去，便听见北冥华嘴里骂着什么出老千、赌空头银票、对手来探行情等等让他听不懂的词。

那闹事者被踩着胸口，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一个劲地抱住北冥华的脚想挪开，却挪不动。

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北冥华笑得阴恻恻的。一旁两三个打手冲过来把人按住，北冥华才移开脚，却是调换方向，重重踩到那人的左手。

闹事者是个体格还算壮硕的成年男性，当下都被北冥华踩得涕泗横流，求饶的语气凄厉变形，直到后面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拉到后面去，反正那只手也废了，直接砍掉吧。”北冥华在一阵碾压后收了脚，当下便把鞋脱了扔到一边，一旁又有人冲过来给他递新鞋穿。

北冥华换上新鞋，拍拍手道：“各位继续玩。”说完才笑意盈盈走回砚寒清面前。

砚寒清愣愣看着一切，忍不住吞咽一下，惊愕道：“少爷……当真是要砍了那人的手？”

见北冥华不吭声，只是得意笑着。砚寒清哑声道：“这不是动用私刑吗？……少爷你……”

北冥华的笑意收敛些许。“你废话还真多。他这是该的。”

砚寒清叹了口气，便听见北冥华冷声道：“他偷了他老母的救命钱来赌，狮子大开口赌输了欠一大笔钱，回去发现娘也没了。平日还动不动殴打妻女……你说这种人活着有什么用？”

砚寒清愣了愣，听完心底也觉着厌弃，却还是不忍侧身去看方才那人被抬走的方向。

北冥华冷哼：“全天下就你有仁慈心肠？”

砚寒清肩膀微垮，很快听见几个人走过来和北冥华汇报了。他默默站在一边，视线不自觉扫过其中两名打手，一个黝黑长脸，一个白胖圆脸。俩人跟他对视一下，脸色突变。

砚寒清心中疑惑顿生，紧追着他们的眼睛。心想自己是怎么了，让这两个人吓成这样？

北冥华吩咐着事情，叫人领他到厢房内休息。“你在里边坐着等我吧。我还得跟他们交代一一些事。”

砚寒清点点头，一步并作两步进了厢房内。随便找个软凳坐好了。

茶桌上摆着各色瓜果和糕点。砚寒清一直看着那些东西出神。没过多久，北冥华回来了，见砚寒清两眼盯着桌上的东西，嗤笑道：“吃吧，就是给你的。”

砚寒清摇摇头，转头问北冥华：“刚才你那两名手下为何见了我就生怵？”

“你说二元和三元，一胖一瘦那个？”北冥华坐下来，捏起竹签捅了块甜瓜送嘴里，仔细想了想，才开口：“他们不是怕你，是怕老三。”

砚寒清愣了愣，不知他怎么又拉三少爷出场了。

北冥华咽下甜腻的瓜肉，又塞一块，嘟囔道：“二元和三元以前就在居苹书院外边游荡，读不起书，爱在街边捣乱。老三小时候坐轮椅被他们欺负得挺狠的……好像老三后来不去书院了直接请先生上门，也有被欺负得受不了的原因。”

砚寒清眼色稍黯，伸手拿一块软糕放嘴里。

北冥华语气放缓，似乎在回忆什么。“俩元喜欢趁老三放学的时候扔石头，有一次把老三那小仆打哭了。老三气得从轮椅上下来想反击，却可怜兮兮趴到地上……”

砚寒清感觉喉间的甜糕堵着自己。他按下心中怜悯，冷声道：“二少爷记得如此清楚，怕不是在现场？”

“是啊，我在。”北冥华无所谓地笑着。

“既然在你为何不帮三少爷？”

“我才不帮老三……我第一次帮他他还骂我，说我可怜他。好了，我直接发誓以后再帮他我就是狗。”

砚寒清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但还是忍不住皱眉道：“你作为兄长何苦跟弟弟置气？三少爷那么可怜……你看着安心？”

北冥华一拍桌子，眉头也皱起来了，冷笑道：“好哇，你现在是在教我道理吗？”

见北冥华要发怒了，砚寒清拂了袖坐正身子，拿出帕巾擦擦手，没打算跟他吵起来。

北冥华哼了一声，压着声音道：“他也轮不着我帮……他在退出居苹书院的那天，放学路上把俩元整惨了。”

砚寒清竖起耳朵。“怎么整的？”

“老三不知道哪来的弹弓，拿弹珠把俩元打得屁滚尿流。”北冥华手里攥着几颗葡萄，一粒接一粒送嘴里。“我当时看着快笑死了……老三打得还非常准。”

砚寒清松了口气，无声笑笑。他很难想象少年拿着弹弓发狠的模样，但是从这故事中也明白，三少爷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

这样便好了。

“不过最让二元三元怕的呀……还是老三腿脚好了之后的事情。”

砚寒清倾身靠在桌面，认真听着北冥华说话。

“老三当年找你找得发疯……说是中邪也不为过。他腿脚好了又回书院读书了，俩元趁机报复他，反被他一顿拳脚相加。”北冥华笑了好几声，才继续道，“我当时想，俩元到底怎么他了，老三这么狠……俩元被打得鼻青脸肿几天出不了门，他们爹娘还不敢找老三算账……”

北冥华吐了葡萄皮到盘里。“后来才知道，那两个人是跟他说‘你成天找个死人干嘛啊’还说什么老三腿莫名其妙就好了，肯定是得了妖怪的助力。”

“老三把他们揍到服气，揍到他们后来都跟着帮忙到处找你，老三大概见他们还有救，就帮他们交学费让他们进书院学习……哎哟……有时候真不懂老三在想什么……快笑死了。”北冥华仰头揉揉笑酸的脸，说得累了，喝一盏茶，看见砚寒清两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干嘛？丢魂了？”

砚寒清很快回过神来，低下头也倒茶。

如此般在旁人口中听见三少爷的事，好像是经常发生的。他只能在别人的叙述里想象，揣摩三少爷的过往。

这种揣摩，让他对三少爷的好奇心只增无减。

听完二少爷讲以前的事，他不知此时心情该用什么言语形容。只是有一个念头——当时他若是在就好了。

86.

恍惚间，五月便到了。气温都上升不少。

北冥华日日燥得喊热。砚寒清看他平时吃的都是热气的东西，如此上火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我去买点好降火的草药给少爷吧。”砚寒清在二少爷榻边撂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出了二少爷的院落，砚寒清一路上都在想，这大半个月跟在二少爷身边，实在是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毛病。若没有病，那这回把二少爷的火气降下去，他就得把目标转到四少爷身上了。

他想起来，神仙起初为他塑人身，下达任务时说话也太含糊。

说什么修错便是要找到上一世的皇子治好他今世的病。也未说这病到底是已经有了，还是以后才有。但砚寒清发现自己若是如此严谨地考虑这件事，会发现自己这一世是别想成功修错了。越思虑也只是徒增越多未知。

那他不得不干脆利落一些。等三少爷回来了，就和他一起去找四少爷。

他正路过北冥府的内湖，此时也恰好想起三少爷，心情霎时沉静下去。

树顶有几声清脆鸟鸣，湖边几只鹅在蹒跚走着，偶尔也发出叫声应和。这半个月他更多是跟在二少爷身边，极少来到湖边。砚寒清远远瞧见那只曾经被三少爷认为是脾气很凶的鹅。他之所以记得清楚，主要还是那只鹅跟别的鹅不一样，头颅总是高高抬着，喙也比别人的大，颜色深。

那鹅灵性惊人，看见砚寒清伫立在湖边，立刻冲了过来。砚寒清蹲下身看它，仿佛遇见故人般。他惊叹那么多年过去了，这只鹅居然还没变成食材，真是稀奇。

鹅的寿命平均在二十年左右。这只鹅如今应该是爷爷辈的了。

他摸了一下鹅的头顶，很快起身离开了。

砚寒清特意戴了顶草帽出门。不单是因为今日阳光足，主要还是想低调走在街上。他低估了群众的关注度，无论是被他治疗过的还是也没见过他的人，听说他还活着，便总喜欢过来找他交谈。而且这半个月过去也没消停。

就连这趟买点药草的事，他都不敢直接去药铺了。县内几个药铺的人都认识他，或者听说过他。前一阵他毫无防备地去药铺里，就被一群药师围住问东问西。说那三少爷的腿疾到底是如何治好的，又问他这几年在外游历有何收获，是否有更多医疗学术分享。

那天他回来，头疼了一夜，发誓不等他们放下好奇心是不会亲自去买药了。

于是他这次到街上，纯粹是散散心。他找了巷子里的茶铺，点了壶茶和点心，叫路边放学的孩子过来替他跑腿。

那孩子身边还跟着同伴。同伴很快走过来，拉住他的袖子。“砚哥哥。”

砚寒清愣了愣，定睛一看，笑道：“是五少爷，您放学啦。”

少年笑笑，点头。“嗯，今日夫子身体抱恙，提早放学了。先生有什么事呢？”

砚寒清本来想让旁边的孩子帮买药，然后给他点吃食做跑腿报酬的。现在既然看见五少爷了，便连着他也一起拜托。

他拿出药方和钱递给五少爷。“你们去帮我买点药草，按方子上的来买就好了。剩下的钱你们拿着去买玩具买吃的都行。”

五少爷笑闻言弯了眼，拉着同伴出发了。

砚寒清抿了口茶，望着这对孩子跑远的身影，心中感慨又起。

他想还好当年自己进北冥府治好了五少爷的风热感冒，让他健康成长至今。这阵子待在府内，见五少爷聪明机灵，礼貌可爱，小小年纪又有自己的想法。这么多年，应该被大人们保护得很好，也不放弃独立思考，心智才如此健全。

若是三少爷儿时也能如此轻松快乐，便好了。

他早应该想起自己还有仙君给的三次许愿机会，早点用的。

砚寒清失神地垂下眼，放好茶杯。

这半个月虽然不见三少爷，但砚寒清总是如此，一天中常常想起他。生活中的小细节，与人相处时说话，每件能到达三少爷身上的事，他都能发散思维。

前几天雨夜中，他甚至在梦里又见到三少爷的前世。他穿着铠甲，一呼百应，骑在马上挥剑杀敌，所向披靡。一身的热血让敌军都忍不住退缩。

醒来他情不自禁地想，今世三少爷会不会也有从军的念头。他若是也能当了军队领头，想必那风采依然可以比肩前世。

但职位可能做不到都统这么高了。都统这级别，在前世是地区军队最高长官，也得是跟皇室有着血脉关系才能坐上。而这一世……

他莫名想起北冥府是一座王府，至于是什么王，他没深究。跟家仆们攀谈也没听他们提起过这王府的来历。

他模糊想起三少爷说以前北冥府坐落都城，是后来才搬来这织水县的。

为何要从都城南迁。他是有一瞬间好奇的。

出神间，砚寒清余光看见一个影子覆盖了茶桌。他偏过头，以为是五少爷买好了东西回来。但小孩这么快也没可能。

他坐在矮凳上，因此转头一眼看见来人白色的儒衫，等抬头和那人对上视线，砚寒清愣了愣，站起身拱手道：“云萍……许久未见。”

青年回礼笑道：“砚先生。没想到我这身打扮您也能认出。”

砚寒清本来便擅长记人，更别说云萍这张冶艳的脸也让人过目难忘。他笑笑，疑惑地问：“您为何会来织水县？”

云萍笑意微敛，在茶桌另一端坐下。

砚寒清给他倒了杯茶。刚要把杯子递给他，便瞧见他从袖中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

曜黑色珠子搭配天珠的手钏。砚寒清心神一顿，抬眼问：“这是三少爷的手钏吗？”

其实他知道是的。但他想不到这串珠子在云萍手里的理由，只能如此问。

云萍脸上笑意已经消失，压低声音道：“嗯，是庄主的……”他说着，伸手握住砚寒清搭在桌上的手，说话时语气都有有些颤抖：“先生，我此次来是想告诉你，庄主现在正处于巨大危险中……他前阵子与人恶斗，中了毒，现在已经昏迷几日了，派哪位郎中都无用……我只能拿着他的东西来找您。”

云萍徐徐说着，瞥见眼前人已经脸色苍白，又补充道：“先生医术卓绝，想必来找你是没错的。”

这半个月……三少爷到底是去做什么了？

砚寒清抓住那手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他现在在哪？”

云萍轻叹一声：“鹤鸣镇。”

已经好几日了，那三少爷如今岂不是……砚寒清心中一痛，立刻站起身。“云萍现在能带我去吗？”

云萍柔声应他，带着他快步走出巷子。

砚寒清掌中的手钏珠子嵌入掌肉，硌得难受，却不舍得松手。他往前走几步看见巷口停着秦楚楼的专用马车，快速掀开车帘坐进去。才一进去，看见几个生面孔，作奇怪打扮的人坐在角落，于是愣神回头看云萍。

云萍笑笑，“是我随行的仆从。先生不必在意。”

砚寒清点头，要好好坐进车内，忽然想起方才替他去买药的五少爷，于是想掀开车帘望一望窗外。瞬间脖颈后方承受重击，他的双目瞬间陷入黑暗，意识溃散。

等再次醒来后，莫大的恐慌才攀上意识。砚寒清发现自己手脚皆被束缚，正躺在黑暗的某一处，睁眼只能望见一道光线。

手腕被勒得发疼，他侧着身，几乎能听见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等再清醒些，他才模糊猜到，自己应该还在秦楚楼的车里。因为秦楚楼的马车总是有一股特别的香气，他现在能闻到就证明还在这里。

但这空间是在车厢的下一层，平时应该是放杂物的，目前他能看见的光线，是顶上板盖缝隙泄漏下来的。

光线逐渐昏暗了。此时应该快接近黄昏。

砚寒清大气不敢出。心中想起云萍的笑脸，越想越惊骇。这马车要带他去何处，云萍目的为何，手钏为何落在云萍手里……

惊骇之余，他有些侥幸。

那云萍说三少爷目前身中剧毒昏迷不醒的事情是不是骗他的。三少爷是不是还好好的。

侥幸也只是一瞬间。他惊慌地想到，万一三少爷如今的形势更加险峻……

转念他又按捺住自己的心慌。他猜想云萍既然掳走自己，那就说明自己对他有用。问题是他想借他达成什么目的？

可是之前跟云萍相处，他完全看不出云萍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

而且三少爷之前对云萍也是信任的……

如今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反正是看不懂云萍这个人了。

他是属于三少爷这边的人，而云萍掳走他，无疑是跟三少爷作对。

砚寒清的呼吸忽然放缓。他想到若是因为三少爷的事而把他抓起来，反而说明三少爷如今还在某处好好待着。不如说处于有利地位……所以才需要绑走他这样的人。

砚寒清又恍惚想到，万一云萍是想利用他做什么事……如同之前李云那般，是看穿他体内由仙人魂气……

自己如此轻易被抓走，那岂不是要给三少爷造成麻烦。

怎么想都有千般可能，哪一个都令他心神不宁。他只好让自己一再冷静，隔着板盖想听外面的人说话来获取线索，然而发现除了缰绳拍马声和车轱辘滚动声，其他什么也没有。

宋皎

2022-03-14 13:30

87.

北冥华睡了半天，醒来时擦擦唇边的口水。起身伸了个懒腰，便听见门外传来蹦跳的脚步声。

“老五，说多少次了别闹那么大动静！”

小少年从房柱后方冲进来，手里拎着药包。“二哥……这是砚哥哥喊我买的。但是砚哥哥不见啦，我拿来给你吧。”

北冥华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懒洋洋问道：“他不见？他去哪了。”

小少年撑着身子坐上软塌，手里糖葫芦只剩两颗，讨好地递给北冥华。“不知道，砚哥哥叫我帮忙买药来着，他本来坐在茶铺里，但是我回来就不见人了。不知道去哪啦。”

北冥华抓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竹签上的山楂，甜脆的糖衣被嚼碎，他嘟囔道：“肯定又是被哪户人家请去看病了吧。”

“应该是吧。砚哥哥那么厉害。”小少年把最后一颗山楂吃了。“不过我回去茶铺的时候看到桌上点心和茶都没动，好可惜。我跟阿旭就顺便分了那些点心吃了……但是茶铺伯伯跟我们说砚哥哥来不及付钱就走了，我零花钱都拿去付啦，好贵啊……呜呜二哥你能补贴我吗？”

北冥华轻哼一声：“我看你是又把钱拿去买别的东西了，才不是因为帮付钱才没有零花了吧。”嘴上说着，却伸手在枕头底下拿出一些铜板碎银给他。

小少年接过钱欢呼一声，便说自己要去写作业了，又飞快离开。

北冥华打了个呵欠，起床换身衣服便去院中喂鱼。

鱼儿们早就习惯主人不定时抛食，个个都机敏地涌过来用嘴接住鱼食。

“四景。”北冥华忽然叫道。

四景很快跑过来凑到北冥华旁边，殷勤道：“少爷，怎么了？”

“去街上找找砚寒清。”北冥华头也没抬，手往陶罐里掏食。

四景应了一声，很快跑出院外。

日光西斜，北冥华已经巡庄结束归来。进了院子发现四景和砚寒清都还没回来，便坐在饭桌边先吃了点东西。

天塌下来他的进食时间都是固定的。

他改了睡觉时间，把巡庄的时间都往前挪，夜里他就能早睡了。再加上规律的饮食，他现在的生活，连砚寒清都称赞健康，直说他离早衰是越来越远。

等暮色四合时，北冥华才见到四景回来。

他靠在门边摸摸吃饱的肚子，问四景：“人呢？”

四景惭愧地挠挠头。“没找着……去医馆药铺都问过了，也问过路人了，卖饼的大姐都说只见砚寒清出去没见他回来过。”

“没用的东西！”北冥华眉头微蹙，拂袖往院外走。“你不用跟上来了，我自己找！”

就当作顺便散散步消食。北冥华踏出府外，慢悠悠走过长街，路过药铺，想起今天老五拿给他的药包，包上就标着这间药铺的名字。他转身到附近的巷子，钻进茶铺问老板有没有见过砚寒清。

老板点点头，“哦砚大夫啊。他今天下午刚来嘛。坐了一会跟一个年轻人走了，快得我都叫不住。我就想说先赊账一笔，不过后来你弟弟帮付钱啦……”

“等等。”北冥华抬手止住老板的话，“你说他跟谁走了？”

“一个年轻人，我没见过，面相还挺女气的。我差点看成姑娘了，但是长得很高啊，我寻思姑娘应该……”

北冥华又抬手，“好了好了。那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老板嘬了口烟筒。“不知道啊，往巷子口走了……好像上了个大轿子。很气派啊。”

北冥华面色暗沉，道过谢后便疾步踏出茶铺。

茶铺老板在县里活了几十年，几乎认得县里的每个人。而带着砚寒清走的人，老板都不认识，那只能证明是县外的人来了。

砚寒清和北冥缜刚回到北冥府的第一夜，他接到消息便驱车赶回织水县。

但是到得太晚了，接风宴都结束了。好戏也没看着，他在回院的路上碰见匆匆赶在小路上的北冥缜，立刻拦住了。

“老三，砚寒清呢？”

北冥缜手里握着剑柄，冰冷的神色见到他才缓和过来，低头拱手道：“二哥……砚寒清在我院里。”

北冥华意味深长地笑道：“好啊。那我去找他谈谈心。好久不见了。”

“二哥。”

听见北冥缜的喝声。北冥华便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转过头，冷笑道：“干嘛，我对他就是一点怀念，又不像你那份心思。你怕什么？”

“二哥明日再去见先生吧。他歇下了。”

北冥华失望道：“这么早？”

北冥缜抬起眼，神色严肃。“二哥，你回来便好……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他甚至弯下腰，半跪着朝他拱手。

北冥华好久没见北冥缜如此态度。之前不是跟他吵架就是对他毫无反应。现在这样急迫地恳求，倒是让他感兴趣了。“什么事，你先说啊。”

“我要先离开办事了。恐怕十天半月都回不来。”北冥缜低垂着眉眼，满脸谦卑。

“麻烦二哥帮我看好砚寒清……我惹了些仇家，而如今回到织水县又如此声张，恐怕有人闻声而来，找他麻烦。”

北冥华指背托在下巴，冷笑道：“谁叫你以前那么张扬啊？年少轻狂，现在怕了吧。”

“怕了。”

北冥缜的脸藏在树影里，眸中没有半点光。“我怕他因为我而受伤。”

“行了行了！”北冥华狠狠拂袖，“别给我看你那副窝囊样！看了就烦。”

“二哥这是答应我了？”

“不就是帮你保护他吗，就这点小事。”

北冥华当时答应得轻巧，后来和砚寒清待着，发现砚寒清整日跟在他身边，看着也轻松。所以他根本没当一回事。

可是今夜，街上小摊甚至都要收拾散场了。北冥华动用手下人满县地找，还是没找到砚寒清。

在碧波湖边望着昏沉的月光，他悬着的心是越来越沉，还生寒。

不仅怕砚寒清出什么事了。

还怕他那弟弟知道了发疯。

北冥缜疯起来不仅连自己都不放过，周围人也要跟着遭殃。

88.

五月初的气温往上升，夜间却还是一样透着凉。

砚寒清躺在狭小的空间里，呼吸得四周都起了雾气。他还是没听见外边有人说话。

既然如此，就由他主动挑起话题。

他被蒙住了嘴巴，只能发出一些呜咽的声响，同时努力抬起紧缚的双腿撞了一下墙壁。企图引起外边人的注意。

果不其然，顶上的板盖被打开了。夜色让车内昏暗。有人点起灯，光线让砚寒清忍不住眯了眼。

一只手伸到他身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出来扔到车座边。

砚寒清睁开眼看见云萍脸上的微笑，便立刻皱眉低下头，不愿跟他对视。

“先生，我知道您现在应该很生气。”云萍柔声笑笑，伸手抬起他的脸。

砚寒清很快撇开头，面露嫌恶地望着他。

云萍眉间染上愁怨，轻声道：“抱歉……我也不愿意这样对先生。是北冥庄主，他实在太过分了。”

砚寒清听见北冥缜被提起，才稍微定神，打算好好听这个两面人能说些什么话。

“先生一直蜗居在那县里，对江湖事恐怕不了解……北冥庄主这阵子，犯了不该犯的错……鹤鸣镇上陆家是书香门第，他夜间召集一大帮人莫名其妙去灭了陆家满门……如今正四处潜逃呢。”

云萍抬起一边手。“陆家二夫人的手里抓着的就是这东西，她真是死不瞑目啊。北冥缜自以为做了恶事能瞒天过海……却没想到留下证据来了。这可不是我空口说的，官府的人来查案，亲自见到陆夫人手里这东西的。”

砚寒清冷静听着，只当他胡说八道，他一个字都不信，全程面无表情。唯独在看见他掌心手钏时皱了眉，他想到自己昏迷前还拿着那东西，现在却被拿走了，心中刺痒难忍。

“唉，我知道先生肯定不愿意相信北冥缜会做出这样的事……我最开始也是不相信的。可是……我去找北冥庄主问起此事的时候，他居然对我下了狠手……你看看我身上。”云萍解开衣襟，露出胸膛来。

砚寒清看见他胸口横贯的一道剑伤，渗出一点点血染红了纱布。

他心中不屑，却觉得这包扎伤口的手法实在拙劣，不利于伤口恢复。

职业病让他走了会神，直到云萍靠过来想帮他解开口上的布条，才反应过来。

刚恢复言语自由，他便冷声道：“云萍公子方才说那些话，不觉得有个巨大漏洞吗？”

云萍叠好那布条，笑道：“看来先生还是不信啊，光想着找漏洞了。”

“你说官府的人都来查了，这手钏就是证据。作为办案关键的手钏，为何会到你手上？”砚寒清一字一句说着，观察云萍脸上的神情。

云萍不慌不忙坐正身子。“是我的客人给的。他平时在衙内当差，偷了这手钏想来讨我开心。我早就听说北冥庄主那事情了，就收下手钏，顺势来找你了。”

砚寒清越听越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不以为意道：“那你找上我是为何？”

云萍轻笑，把玩着自己的发梢：“我跟庄主是有旧情，但我和陆家同样交情不浅……陆家一门被灭我心中不平，我只想让北冥缜早日投案自首。但他实在行踪不定，通缉令都拿他没办法。那我不得找上先生，拿你作为筹码逼他出现？”

砚寒清垂下眼，不断试探腕间麻绳的松紧度。却被身后另外的人拉住手，把绳结收得更紧。

“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嗯？”云萍拢紧胸口的衣服。“我不会伤害先生，但是请先生配合我，让那恶人现身。我这是替天行道。”

“少说这些唬人的话。”砚寒清忍着腕间的疼痛，咬紧牙关道：“我不相信少爷是那样的人。”

他从别人口中听三少爷到处游历，行侠仗义。在三少爷身边体会他的温柔善良。

这辈子都不相信他会灭人满门。

“就知道你不信。”云萍呵呵笑了几声。“所以我现在带你去案发现场看看啊。”

砚寒清愣了愣，转头看窗帘外的景色。马车已经快接近鹤鸣镇，远处灯火通明。

云萍伸手把他的脸扳回来，掐住他下巴，轻笑道：“先生请配合，等会进了城不要喊闹。”

砚寒清挣扎着想躲开他的手，却被他掐得双颊发酸，只能沉声斥道：“你句句都说替天行道，要我配合，却如此对我？”

“没办法，我办事要求的就是妥帖。我怕先生跟北冥缜一条心，念着旧情包庇罪犯。所以才如此粗鲁对待您，请您谅解……等事成了，先生怎么罚我都行。”

砚寒清几乎要呸一声给他了，却被两世的涵养束缚，连难听的句子都骂不出口。

云萍向旁人使了颜色。砚寒清看见有人给他递了一个小瓶子。

“先生，没办法，我看您现在的状态，不太相信您会配合……如此，只能得罪了。”

砚寒清见他打开瓶口朝自己嘴边送来，不知道那瓶子装的是什么东西，顿时摇头拼命挣扎。身旁许多人冲来按住他，两个按着肩膀，两个按着腿。云萍定着他的头，手下力气很大。

砚寒清惊惶地紧闭双唇，牙关咬得作响。

云萍的手指用力抵开他的齿列，被狠狠咬了一口。

云萍脸上还是莫测笑意，收回手，偏头叫轿夫停下，让他进来。

“掐他，让他叫出声来。”

轿夫答应了，蹲下伸手往砚寒清腰上掐。

那力度仿佛是要把他腰上的肉生生揪下来，还扭着打转，砚寒清疼得满头冒汗，却强忍不开口，只用鼻音哼着表示疼痛。

“先生怕什么，我这东西不要你的命。”云萍笑笑，转头跟轿夫道：“你力气还不够大啊……你之前徒手打死山贼的劲使出来啊。”

砚寒清两边腰都被用力掐住，双目充血，肉疼得终于叫出声来，瞬间口中就被灌入液体。

他霎时难以呼吸，心中惊惧至极，干呕着努力想吐出来，却被云萍抬手封住口。

云萍另一只手高抬着他的脖子帮他顺下药液。

不少液体溢出唇边，砚寒清咳得不省人事，喉间仿佛被火灼烧过，眼眶都涌出泪水。

云萍满意地收手，拿出帕巾擦拭指缝间的药液。看见砚寒清眼底的绝望，柔声笑道：“放心。只是让你说不了话罢了。又不是要了你的命。”

砚寒清张张口，发现自己的确失声了。呼吸间整个喉咙都在灼痛，只要试图开口，便如同万箭穿喉，连啊声都发不出来，只剩沙哑的嘶叫。

因为中毒然后失声……

他忽然想起之前赵雷的事情，心下生寒。

难道那时候赵雷也是……

他抬起眼，冷冷看着云萍。他心底真的替赵雷不值，一腔心意竟付给这样的伪君子。

轿夫又回去驾车了。马车很快驶进鹤鸣镇，砚寒清耳边依稀听见街道上打更人的声音，此时已经是三更。

外边街巷还热闹，听起来人来人往，他却连呼救声都喊不出。

马车又行走了半刻，总算停下来了。云萍叫人按住砚寒清，替他把双腿上的绳索给解开了，换上稍微自如的镣铐。然后带着他下车。

砚寒清发现这处街边十分僻静。眼前是一间庞大的宅院，足足有三层高，门庭却黢黑冷落，大门被贴了封条。

云萍不管那封条，搂着砚寒清跳上院墙，带他跳到院内。

其余几人跟着跳进来，紧密地围着他们二人。

砚寒清一直在找机会想逃开，但是任何缝隙都找不到。云萍包括周围几人都十分警惕细心。

院内花草皆枯萎。砚寒清被带着走进走廊里，鼻尖是沉闷的灰尘和淡淡的血腥味。

借着月光，他看清门窗纸上四溅的血迹，心中愈发不安，耳中开始有阵阵微鸣。

整条走廊，从头到尾走过来，窗纸上都是发黑的血，还有血手印。

云萍啧了几声，哽声道：“北冥庄主怎么这么狠啊……我以前以为他真的就是四处行侠仗义的大侠，没想到也是无差别屠.杀的杀.人.魔。”

砚寒清看着因为血案满目疮痍的门窗，心中虽然惊愕沉重，却仍不信云萍一面之词。

云萍看他脸色仍是坚定，脸上笑意都消失了，冷声道：“我实在见不得先生自欺欺人……你的疑心也非常不尊重一屋子的亡魂……还是不信的话，你等会到正厅看看吧。”

正厅悬挂的八仙过海图，空白处被血渍染到，上面用歪扭字迹写着：北冥缜杀人

人字另一撇都来不及写，便蜿蜒着垂下，直到画框外面才消失。

89.

血迹干涸在画框下沿。

砚寒清被按着头弯下腰看地上。

旁人拿着灯座凑近地板，云萍指着地上的一圈血迹。“这是老管家倒下的地方，临死前他拼命写下凶手名字。”

砚寒清被按着脖子，僵硬得肩颈酸疼，他低头拿双眼看地面上的尸痕，画面却无法进入脑海。他只觉得一切都荒诞离经。

对满屋子残杀的痕迹，他感到震撼惶然，也下意识同情一屋子的死者。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相信三少爷做下这种事。哪怕让他亲眼看了三少爷给予他人一剑封喉，他也相信三少爷有自己的理由。

云萍让人把砚寒清扶起来站直。几个人架着他走到宅院天井，月光洒下明亮清辉，照得他浑身透亮。

砚寒清膝弯被重重踢了一脚，直接跪在地面，想起身时被人狠狠踩住小腿，骨肉发出清脆的嘎吱声。砚寒清闷声哼一下，吃痛间他下巴又被谁紧钳住，被迫高抬着头，迎向弯月。

云萍看见青年月光下线条清晰可见的面容，在一旁吩咐人。“你过来，画下来。”

有一位长衫书生打扮的人瞬间拿出纸笔，边注视着砚寒清的脸庞边作画。

砚寒清望着那书生，心中揣测为何云萍突然让人画他。

“你过来摸清楚，每一寸都不能错漏。”

砚寒清又听见云萍吩咐一声，立刻有人过来，他长着一张平凡的面孔，一颗痣也没有，眼皮鼻子嘴巴俗常，就算是善于记人的砚寒清，都难以从他脸上找到记忆点记住。

那人伸手摸他的脸，那手法仿佛盲人探他人长相一般仔细，他觉着那手掌像粘腻的什么蛇，在他脸上滑行游走，恶心得想挣扎，双臂却都被人紧按着，饶是他自以为算是力气大的人，此刻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在这种受制状态下，他一眼瞥见身前人缠在臂间的小刀，心中惊惧顿生，一寸寸附上心尖，几乎要吞没整个识海。

喉咙仍是灼烧，一呼一吸之间的剧痛都引他走向窒息，他意识到一种无力感，其实只要云萍一声令下，身旁任何一人都能夺了他的命门。

而云萍之所以没下此狠手，就是因为自己还有用。

他不知道事情真相。但是大概能知道三少爷若是来救他了，落进他们手里，处境一定比自己现在还悲惨。

虽然他是怕死的，可他更希望三少爷不要来。

至少他死了，还有仙君能修复魂气……至于修复后是否又节外生枝。等以后再说吧。

云萍要拿他作为筹码引三少爷出来，砚寒清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放出消息让三少爷得知。三少爷那般雷厉风行的人，又对他有情意。砚寒清见识过他为爱失神的模样，料想他知道消息后定是心神不宁日夜兼程赶来。

三少爷武功身法好，也聪明。即使现在无法现身，但对付这些卑鄙小人对他来说一定不是很大的问题。

砚寒清慢慢想着，喉头除了火辣炙痛，忽然泛上苦涩。

三少爷是那样能把很多事做好的人。

可他隐约明白自己只要在这里，三少爷的弱点就被掐着。

三少爷的心太滚烫火热，望着他的眼神，像一股柔和却紧密的风将他浑身包裹。他有时候不着边际地想，自己的存在好像就是三少爷心疾的源头。第一次出现这个念头时，他想笑自己，何必因为三少爷而否定自我。

之后在与三少爷纠缠时，他识海里就常常出现这个念头，不由得问自己是否也病了。

在这般紧急的时刻，他不知自己为何还有心思回忆跟三少爷亲密的画面。

他心下赧然，却因胸腔中生出的绵绵柔情而愈发坚定。

他被人视作可以威胁三少爷的筹码，三少爷听了消息可能冲来救他。无论用什么周全方法，三少爷就算到场了，把他救下来，因为有他的存在，三少爷也总会处于劣势。

那如何让三少爷不被威胁，结果可想而知。

砚寒清在无声思忖间眼神骤冷。

那摸探他整张脸的人又将手往下，把他的衣袍都脱了，只留下里面贴身的一层。之后摸他浑身皮肉，探他骨头走向，仿佛在捏泥人一般，又揉又按。砚寒清全程屏息，难受得双目紧闭。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结束这磨人的触摸，砚寒清呕出胸腔中憋着的一口恶气。

云萍满意地笑笑，让几个人都松开砚寒清。

不知那几人用了多少力度踩他的腿脚，他下肢几乎失去知觉，骨肉撕扯般的疼。砚寒清却忍着痛挺直脊背，踉跄着慢慢起身来。

云萍伸手扶住他摇晃的身躯，从怀中拿出两张纸来递到砚寒清面前。

“虽然我认为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信。但我还是意难平，要给你看看这通缉令。看看陆家亲友为北冥缜写下的血书。”

砚寒清低头看通缉令上面的头像。那人马尾高束，长鬓角，五官立体，眉尾点着颗痣。越看越觉得污了三少爷的面容。

下面是通缉文字。每个字他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入不了他的眼。他胸口又生一团浊气，终于狠狠呸了一声。

从听打更人报三更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他心想反正如果云萍再拖时间，正子时到了他还没泡水，人形一样会受影响。

云萍似乎有点怒意，又拿那血书凑到他面前。

砚寒清突然发力冲向云萍脑门，重重撞过去。云萍没想到他一脸万念俱灰还会猛地发难，动作慢了一瞬，被撞得脑门发疼，回神来抬手朝他胸前就是一掌。

砚寒清胸口剧痛，无力的双腿顺势倒下去，又恢复跪姿。一旁几人皆抽出刀剑架在他脖颈边，有一人冲出来扶住云萍，担心地询问着。

云萍推开那人，摸摸脑门疼痛的位置，感觉疼痛顺着额面都要蔓延到太阳穴边。他努力抑制胸中怒气，笑着看青年。

“你就是不信……！”

云萍还未说完话，却被眼前人的行为惊得瞬间愣神。

砚寒清偏头，脖子狠狠在旁人剑刃边划过，顷刻间鲜血四溅。

未料想青年如此疯狂，云萍失声叫着。“快收剑！”

就是这失神瞬间，云萍肩旁一痛，他快速低头，瞧见一枚薄薄刀片直插在自己肩上。他垂眼看的时候又飞来一枚，云萍立刻抬手挥袖抵开。

凌冽刀片却穿过袖子插到他另一侧肩上。

地上几人抬头惊叫道：“不好，有人埋伏！”

刚才剑刃支着的角度有所偏移，砚寒清不知道刚才拼命那一划是否割破了自己的命脉，此刻只觉得脖子边的伤口有些疼，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喉边流进衣袍内，浸湿胸口。

他听周围人声鼎沸，抬起眼努力地望着，瞥见不少柳叶般利落的身影从天而降。

落在云萍身前的人，有着一头樱色长发，她从腰间抽出软剑直刺云萍痛处，却避开命门。

砚寒清在月光下怔愣看着那人，模糊辨认出是一位姑娘，再细瞧，惊愕得神智清醒起来。

那人戴着薄如蝉翼的面纱，砚寒清却一眼能认出。

是前世他同族的表妹，……曾经与他共度少年岁月，最后因为志向不同而分道扬镳。

可今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吴娇！”云萍低喝着，以掌抵剑。

女侠避开掌势，衣袍翻飞间剑影如簌簌柳叶落下，有许多处落在云萍身上，鲜血飞溅出来滴落在地。

云萍因为肩上有伤本就处于劣势，此刻被逼得步步紧退，呐喊道：“你为何执迷不悟……至今还帮那北冥庄主！”

“叫我误芭蕉！”女侠挽出剑花，绽放的寒光让周边冲来的几人肌肤划破，衣袍尽裂。那几人来不及愣神，便要转身跟其他挥剑过来的人交手。

云萍在误芭蕉剑尖下翻滚几次，冲到砚寒清身边，指如鹰勾掐在砚寒清喉间。“吴娇，你过来。”

误芭蕉定睛望向云萍和他手中的青年，脸上漾着从容笑意，在天井下一片混战中徐徐走来，剑尖划过地面，擦出冗长刺耳的声音。

云萍逐渐后退，靠在走廊廊柱边，刚才被误芭蕉刺得手脚皮肉尽绽，现在只能勉力靠着柱子强装镇定。

砚寒清脖颈处的伤口被云萍手上的茧挑到，痛得脸色苍白。他望着眼前的姑娘，心中百感交集。

也在一片混沌意识中，希望自己快些死了。

误芭蕉远远冷笑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你抓着他对我有什么用？你看他都快死了。”

听起来，表妹今世也不认识他，砚寒清当下松口气。

云萍不甘地喘着气，手指收紧似是真的要掐死身前人。砚寒清慢慢闭上眼，被掐得脸色发紫。

误芭蕉不与云萍拖时间，身影如燕掠过来，剑势如风不偏不倚劈向云萍和青年，似是要将两人一剑刺穿。

云萍用力把砚寒清推到身前去挡那利剑，自己转身便跃开，直接跑出宅楼。

误芭蕉眼神一凛，顿收剑势，却还是将青年的衣袍破开，险些划破皮肉。

方才误芭蕉挥剑而来的一瞬，砚寒清强撑的意识就已经到了极限，也不知正子时到了没，心想自己此时要么死要么失去人形，哪个结果都好。

意识迷蒙了很久，他感知到自己忽然坠落在一片水中。仿佛搁浅的鱼终于回归水底，悠然自在。

再过一会，他被身上的疼痛给激醒了。

“醒了？”

砚寒清怔怔望着眼前姑娘的脸，才回神来。他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前世的表妹好好站在他身前，手中提着一件衣袍冷冷看着他。

她此时脸上没有薄纱，一张秀丽的脸在烛光下摆着，让砚寒清不自觉以为回到了前世。

“你没死。”

砚寒清闻声错愕低头，看见自己躺在木桶里，浸在水中的还是原来的人身，身上衣服被浸透，脖颈处的血晕染在水面，腿脚上被踩踏得青紫的皮肉，在水波中影影绰绰。

他想说谢，开口后喉间却撕裂般。

“别出声。你中了毒。”误芭蕉把衣袍搭在一旁。“你自己洗好了，换好衣服出来。”说完便走出屏风后。

砚寒清忍着痛，脱去一身湿透的衣物，又擦干净身上的污血，摸索着换好衣服，才扶着墙慢慢走出来。

误芭蕉坐在桌边，正低头写着什么，边写边喝瓷瓶中的酒。

砚寒清缓缓拖动步子过来，误芭蕉便起身扶他坐好，给他递来一碗补身药汤让他喝下，又递来纸笔。

“你把今晚被云萍抓走的事简单写下。”

砚寒清连叹气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垂目，颤着手把从云萍出现到刚才云萍逃走中间的事都写下来了。

误芭蕉接过纸仔细看，细眉紧蹙。“……当真是贱人！我刚才应该甩他几巴掌。”

砚寒清轻轻摇头，又写下一句：三少爷如今在何处？我担心他。

误芭蕉神色微沉。“我也不知道。庄主失踪一阵了。”

【女侠是如何得知我被云萍抓了的事？】

“我的人给我传消息来的。这几日我都守在镇里，就等着庄主出现。”误芭蕉咬牙道。“陆家的事我不信是庄主做的……”

砚寒清重重点头，正要写什么。却听见误芭蕉颤声道。

“可是……陆家附近的邻居都说亲眼看见庄主带人进去虐杀，包括……我埋在这镇里的眼线，他们也说那日看见带着血从陆家宅楼走出来的，就是庄主。”

砚寒清仓惶地摇头。飞快写下。【无论如何……再见到三少爷前，我都不信。】

“我也不信。”误芭蕉冷哼道，“定是云萍那边的人用了什么诡计。可是众口铄金。我们要找出证据证明那日不是庄主。”

砚寒清垂下眼。

【那现在我们在何处？】

“还在镇上。”误芭蕉给他递了杯水。“云萍放出消息想引庄主回来，我们这边要赶紧放出消息告诉庄主你已经获救了。”

砚寒清十分认同。

误芭蕉看青年脸色嘴唇皆是雪白，心中虽有不忍，却还是拉着他起身。“你要跟着我们。不能落单。”

砚寒清点点头，强撑神智起身。却看见误芭蕉弯下身来，拿背朝着他。

误芭蕉见青年犹豫，喝道：“上来！你这个腿脚还想走吗？”

砚寒清记起方才赴死的决心，当下便靠在误芭蕉肩后。

他其实怕自己一个成年男性，太重了，压坏姑娘，若还是八岁孩童便好了。

然而误芭蕉手一托便轻松起身，连房间正门都不走，冲向窗户边，抬腿一蹬跃出窗外，轻巧落在下面树枝上。

砚寒清听见误芭蕉沉声道：“我虽然已经派人去放消息给庄主了，但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现在若是离开镇子去跟庄主碰头也不现实。不如守在镇门口，等着他出现。”

误芭蕉悄悄落地，几步穿梭漆黑巷子，身影如梭穿过无数障碍。砚寒清几乎要看不清周边事物，只听见烈烈风声。

砚寒清知道误芭蕉如此疾速，是为了赶紧到镇门口等人。

终于快到终点，砚寒清却听见远处喊打喊杀声。

误芭蕉生生止住脚步，手中力气一松，砚寒清慢慢往下落，顺势就落在地上站好。

“晚了……”误芭蕉颤声道，腰间软剑已经抽出。却犹豫一瞬，抓住砚寒清跃起，跳到一旁不起眼的高檐。

误芭蕉极小声道：“放轻呼吸，别暴露了！”

砚寒清趴在屋檐边，低头望向镇门口的平地，距离不近不远，刚好能看清局势，一眼看见人群中挽剑的北冥缜，一头银发飞舞着，剑身所及之处，惨叫声起伏不定。

远处一位身形高大的人，蒙了半边面，手边拎着一个人。

北冥缜剑意锐不可当，却偶尔分神去看那人。砚寒清都替他心惊，不由得极目远眺，细瞧那人到底是谁。

待看清了就是目眦尽裂。砚寒清发现那人居然穿着自己平日里的衣袍，面容身段跟他一模一样。

到底为何……！

眼见三少爷为了“他”杀得失神。

砚寒清屏息间，几乎要从屋檐跳下去。却强撑着理智，知道自己不能再添麻烦。

北冥缜脊背透着凉意，回身瞥见他人剑身贴着他侧方滑过，当下微挑剑尖生生破开他人剑势。

“北冥庄主，好身手。可砚医师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呢？”蒙面人攥住手边青年的脖子，抬起手。青年挣扎着双腿离地，十分痛苦。

北冥缜已经快杀近蒙面人身前，红着眼望那面色青紫的青年，眼底情绪一变，顷刻反身又冲向身后敌人，一剑一命。

蒙面人收紧手指，“看来庄主是不怕砚医师没命了？”

青年呜咽着挣扎，双腿腾空踢着。

“不是他。”

北冥缜冷声说完，剑身一收，一副无心恋战的模样，身子飞速远离战场中心。

蒙面人重重将青年摔在地上。青年捂着脖子哭道：“少爷……救我。咳咳……”

听见青年温润仓惶的声音，北冥缜不由得失神。

然而这一瞬间天罗地网涌出许多人，捕捉到北冥缜骤然放缓的脚步，无数把剑从天而降把他定在原地。

屋檐上砚寒清急得嘶叫，喉间却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一旁误芭蕉捂住他的嘴巴，压着气息道：“不能出声……无影楼联合这么多门派，我们绝对打不过……！”

砚寒清仓惶间努力沉下气，双目红热得失去清晰视线，却努力睁大眼睛，想在混乱人群中多看北冥缜一眼。

未完待续

宋皎

2022-03-14 17:22

90.

砚寒清心中惊痛。为什么……明明北冥缜一眼认出来不是他了。

听见那假东西发出声音，三少爷还是回头了。

是自己平时跟少爷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太少了……让他都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了？

峨眉月被云层掩盖，下方逐渐昏暗。

只听得不少喝声。个个都在喊着北冥缜必须伏诛，剑音四起。云雾散去之时，就见他头发披散，身上到处是血。

各路人士正气凛然的模样，围着北冥缜仿佛围着修罗。“北冥缜！陆家到底跟你何愁何怨！你要下此狠手！”

“你说自己没做，那你这几日四处潜逃是为了什么！”

“年轻人杀气如此重……必须斩之！”

人群中传来孩子的哭声，惊恐发抖地叫着：“就是他，就是他杀了陆伯伯一家！”

砚寒清远远看见有人抱着一个小孩出来，那孩子乍看应该有十岁左右。

那大人抱着孩子哽声道：“我儿是陆家小公子的同窗，那一夜借宿陆家，侥幸躲在柜中才得以存活……”

面对众人骂声。北冥缜吐出一口血，撑着剑柄站住，稍定神便又高抬剑身。他半边脸染得腥红，高声道：“我说什么各位都不信，既然你们都奔着杀我而来，何须废话？”

听到这一场对话，一念之间，砚寒清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一身的伤，既不会武功，也不会说话，一出去便是累赘。

他伸手欲拔鬓边发丝，暗叹自己的无用，连这时都只能祈求天神。

就在这一刻，远方传来人马轰隆声。砚寒清惊愕地望向镇大门，看见无数人骑着马奔来。方才那些人都警觉地看过去。北冥缜寻到空隙在地上一蹬，跃上某人的肩，踏过无数人头顶，同时挥剑与反应快的几位侠客抵抗。

砚寒清眼见他一身伤还有无穷力量打斗，心底庆幸之余还惊怕他耗尽力气。

大门那边冲来了人马，为首之人喊了一声：“少爷！这边！”随着这喝声，新涌进来的人马跟原处的人交战起来。

听见三冬的叫声，砚寒清大喜，凝滞的心跳节奏随着三少爷从战场退远的身影而恢复正常。

太好了。三少爷可以成功脱逃了。请远远地离开，不要回头。

然而北冥缜在某一刻回过头了，他抬眼望向远处，月儿勾在高楼檐角，蓦然瞥见檐角处有个身影。

心跳又瞬间停滞，砚寒清怔愣趴在原地，视线和他远远相接。

他没看错，北冥缜一定是发现他了。

否则不会如此突兀地眺望。

一旁按着他的误芭蕉见势忽然松开手，翻身跃下屋檐，几下冲进人群中拔剑厮杀。砚寒清视线着急地追着她的身影，眼见四方也飞下不少女侠配合，心中才松了口气。

与英勇向前的误芭蕉不同，北冥缜原路返回，手中冷剑如蛇蜿蜒，刺伤每一个来挡路的人，视线却不偏不倚冲着他。

砚寒清望着那双倔强的眼眸，呼吸都不顺畅起来，手撑在檐角边，几乎也想走了。

让自己远远离开北冥缜的视线，这样就不必令他如此不要命，如此疯狂。但他作为潜在“威胁”到底是愣在原地好，还是快速走开。

犹豫间不知北冥缜是何等速度，电光石火冲破人群直上房檐。看见那双染了霜华的眼睛逼近，砚寒清来不及选择了，伸手便拉住他探过来的手臂。

北冥缜一气呵成将人抱在怀里，疾风般掠下房檐，足尖如细密雨点落下。巷口不知从何处冲来匹马，出现时机惊人的恰当。北冥缜跃上马背，一边手抬剑刺向马臀。

马儿受惊疯狂地奔跑，直接往某个方向冲。

北冥缜手护在砚寒清肩旁，留心听身后动静。不少宵小依旧紧追，暗处放箭。他便回身挥剑影打飞。

砚寒清自知自己不能动弹分毫，否则就是给北冥缜添麻烦。

他坐在北冥缜怀里，低头伏在他肩旁，明明没有靠着他的心口。却仍是听见他胸腔内鲜活的心跳声。

在某一刻，砚寒清感知到北冥缜身形忽然一僵，低头看去，发现他腹部溢出鲜血。一身的白衣，几乎要被满身伤口染得辨不清原本颜色。

忍着心中莫大的惜痛，砚寒清抬头越过北冥缜肩膀看后方，已经无人再追。

他坐直了身体，视线仍落在北冥缜肩下，凝神发现一块雪花型的飞镖刺在他背后。

砚寒清惊痛得冒汗，微抬头看北冥缜，瞥见他嘴唇青紫。想告诉他他可能中毒了，张口说不出任何话。

心中的疼痛盖过喉间的火辣，他此时才想起自己也同样是中毒的，没有任何言语能力。

他在无边的风声中听见北冥缜的咳嗽，伸手去抚他胸口想替他顺气，却被北冥缜握住手指。

“先生没事真是太好了。”北冥缜垂下眼，本来无光的眼眸中涌现无数柔情。砚寒清抬眼与他对视，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

这个人明明处境如此狼狈了……怎么还分心担心他？

砚寒清反握住他的手指，耳边警惕听着周围动静，生怕又有什么人半路杀出。

“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北冥缜哽声道，视线留恋在他脸上，却听他张口发出嘶哑气声。

“你中失语毒了？”

砚寒清点点头，看见北冥缜骤冷的眼神。

砚寒清立刻轻轻伸手指了他的背后，担心地摇摇头。

“有人吗？”北冥缜疑问道。

砚寒清用力摇头。

“先生是说我背后的伤吗？”

砚寒清点头。

“没关系，再跑远点看看。”

马儿都已经跑出镇外，中途累得直接瘫软四肢。

北冥缜翻身下马，手里握着砚寒清的手腕。砚寒清怕那暗器有什么致命的毒性，伸手去把北冥缜的脉，听他脉象不稳，脸色青紫，急得拉他奔入林中。

想就地找什么草药，哪怕是止疼的也好。然而山脚都是普通杂草。

上到半山腰，找到某棵粗壮大树，他让北冥缜斜靠着坐好，伸手拔出镖，扯掉他上衣，让背后的伤口展露出来。他努力想辨清到底哪处伤口是毒性源头，却在数了几处后眼眶逐渐发热。

三少爷到底被多少人刺到了……背后没一处好皮肤。

他伸手去挤出污血，有些难出的伤口，他便张口吸出来，又快速吐掉。虽然这样做有悖医学常理，他前世师父见了估计要气死，却是眼下最快的处理办法了。

中途北冥缜稍有挣扎，他便用力按住。

到后边见伤口稍微平下去了，砚寒清才帮他拢好衣服，扶着他起身。

要赶紧找水源替三少爷清洗伤口。他拿起北冥缜的手掌，在他掌心写下“水”字。

北冥缜收紧掌心，抬起手臂支着他下山。走了几步，他哑声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砚寒清竭力想正常行走，却不知被那几人踩得如何了，走一步即疼一分。方才急着看少爷的伤口上山，他都没注意到脚下。

现在稍定心神，才发觉自己走着别扭。

砚寒清不愿令他分神，努力摇摇头。然而下一刻被北冥缜拦腰抱起，只是搭在他腿边的手稍微放轻。

他错愣地盯着北冥缜的下颌，见他额角往下干涸的血迹，心中疼惜得什么都管不上，伸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让他少在手上使力，抱得更稳些。

北冥缜走了好一段路，凝神注意四周一阵，终于才走到某条小溪边。

砚寒清下了地，拿清水替他清洗背后伤口。

他开不了口，连问北冥缜疼不疼的机会都没有。只能默默撕下衣角替他擦去身上污水。

北冥缜沉静坐着，用背对着他，等背后安静了，才回过身。用力抱住砚寒清。

砚寒清来不及替他披上衣服，骤然贴到他满是伤的皮肉，生怕自己动一下就撕扯到他。

北冥缜偏头，稍微松开怀抱，在稀薄光线中凝神看他喉间刀伤。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怒道：“是谁……竟然……这样伤害先生？！是云萍吗？”

砚寒清见他双目蕴着火，抄剑起身似乎要去和谁拼命。立刻从溪边站直了去拉住他。

北冥缜沉下气，抬手轻抚他喉咙的伤口边缘，见砚寒清刺痒得退缩，便又紧紧伸长手臂抱住他。“先生……你告诉我是谁……否则我真的会走火入魔。”

砚寒清愣了愣，吞咽几下，手边已经被北冥缜的掌心覆盖。“写他的名字……我到天涯海角都不放过。”

耳边北冥缜倒吸冷气的声音令他哑然。

砚寒清不想见他为着假想敌如此疯狂，快速在他手心写下。

北冥缜微愣，松开怀抱看他。

“你自己伤的？”

砚寒清见他眼神更加不对劲，赶紧拉住他的手，想解释是误伤。

然而北冥缜眼底的戾气又起，顷刻又被莫名的哀伤压过。他垂下眼，轻笑几声。

砚寒清看不懂他的反应，伸手轻晃他的手臂。

“我知道了……”北冥缜双臂无力地垂着，视线落在砚寒清的鞋上。

“先生如此自行封喉，是想死了……是吗？”

砚寒清紧张地望他，见他双眼都赤红，眼底却不是怒意，而是无尽的绝望和忧愁。霎时心底轰隆一声，有什么崩塌了。

他不管不顾抱紧北冥缜，用力摇头，将额头抵在他胸口。

听见北冥缜一下一下的心跳声，他自己的同样也要失序。

“先生为何如此自私……你死了我怎么办？”北冥缜低声喃着，双臂仍垂在身侧，根本抬不起来触碰砚寒清。

砚寒清仓惶地抬眼，在他手心写下几个字。

北冥缜晃神一瞬，哑声道：“是……就算你不是人……但是死亡的瞬间对谁都是平等的……你又死一次……我难道一点感觉也没有？”

砚寒清痛恨自己无法言语，急得同样双目刺痛泛红，拉住他的手掌还欲辩解。

却忽然被北冥缜抱起身，一下跟着跃到高大榕树的枝干间。

底下不过片刻冲来几个人。手中拿着各色武器，细心梭巡着。

他们二人被茂密树叶遮挡得很好。砚寒清还是捂住鼻息，生怕自己泄气。

直到那几个人走得很远了。北冥缜才放松紧绷的身子，抱着怀中人在枝干边坐下。

砚寒清小声呼吸几次，脸被扳过去。北冥缜颤抖着吻在他额间。

砚寒清喉间的热度更高，几乎要了他的命，这种伤痛似乎是要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开口了。

“我要永远在先生身旁……寸步不离。”北冥缜低头轻声在他耳边说着，声音哽塞，字句却清晰无比。

“不让谁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mammal	2022-03-17 11:11
蹲一蹲，呜呜呜希望两人能早日表明心迹啊，缜儿太苦了……呜呜呜呜

宋皎

2022-04-19 09:12

91.

如此慎重的语气，让他不由怔忡起来。

北冥缜此时的表现，实在是比平时还要疯狂。

不知道他是否受体内残毒影响，气息情绪才如此不稳。

砚寒清伸手收紧他的衣服，轻轻抱住他的肩背，一下又一下替他胸口顺气。

北冥缜喉头微颤，同样沉默环抱他。

二人静静依偎在枝头，有那么一瞬间，彼此几乎要忘了当下处境。

天快要放亮，远处传来车马声，北冥缜胸前搭着的手安静垂落，他不知砚寒清睡着了没，暗自收紧手臂。

他放眼看去，透过叶间缝隙，看见一行人马在赶路。

骑着马在前头的人一脸困倦打着呵欠。忽然见面前树下跳下二人，惊得瞪大双眼。

“老三！”北冥华翻身下马，冲过去扶住二人，低声喊其他仆从过来搭手。

砚寒清本来紧绷着一根神经，如今见北冥华来了，总算稍微松懈，撑着北冥缜的手臂迟迟不放开，连上马车都要一起挤进去。

北冥华困得要命，跟在其后钻进车厢里，本想找个软座躺好了，却见北冥缜和砚寒清二人浑身挂彩，神情疲惫。

“罢了，你们一人一边躺好吧。我出去。”北冥华欲转身。忽然见砚寒清半阖着眼如狸奴般自行躺进北冥缜怀中。

北冥缜收紧手臂，轻叹道：“二哥，多谢……我跟砚先生挤挤。你躺另一边就好。”

北冥华眼见他们二人躺在一处，双双闭着眼，不问他一路是怎么来的，也不问后事如何，无视周遭一切。他牙关忽然泛酸，狠狠拂袖，将马车内的诸多摆设放在另一边用以平衡整辆车。之后气冲冲跑出车外。

砚寒清听不见车轱辘声，听不见轿夫拍马，更听不见北冥华的抱怨。

他伏在北冥缜胸口，耳边是清晰可闻的跃动声，一下一下，跟他自己的重叠。意识游移在模糊边缘，他忽然惊醒，想起北冥缜身上的伤口，想要让自己躺在下面，于是伸手扯扯北冥缜的衣领。

只见他双目紧闭，一脸的恬静。

中毒的脸色都没有了。

砚寒清不忍叫醒他，还是晚了。北冥缜已经掀起眼帘，哑声问他：“先生怎么了？”

听他语气中有浓重鼻音，砚寒清无声摇头，又慢慢将脸靠回原处。

其实北冥华出去了，他大可以从北冥缜身上离开，到另一边软座上躺好。

但是，他深深意识到，此刻自己无法离开这个人半步。

他仿佛也患了心疾，想待在三少爷身侧。

甚至没有仿佛二字，都是合理非常。

他喉间发堵地疼，令他难受地闭上双眼，希望时间永远静止此刻。

脸侧陡然攀上温暖的触感，是北冥缜的指尖在摩挲他的鬓角。砚寒清听见他轻声问：“先生刚才到底想说什么呢……你此时不能言语……就干脆什么都不说了吗？”

砚寒清无奈托起他的手掌，一笔一划写下方才意图：【我怕少爷伤口疼让我垫在下面】

北冥缜握紧他的手指，摊开他的掌心，同样用指尖回复他。

砚寒清掌心肉被他的划得发痒，忍着努力伸直手指。他恍然想，从一开始到现在，三少爷被他写字在掌心的时候也是如此痒吗？

他模糊辨认出三少爷写了什么。

北冥缜写：【我不痛那些伤口不算什么】

砚寒清眉头微蹙，本来他见三少爷困倦，都已经放弃，然而听他逞强，当下心有不甘要继续争。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的背落在软垫上。

砚寒清怔了一下，他身上漂浮着北冥缜的气息，落下来，跟缱绻的视线一起，像羽毛无风自起，又受到什么力量，慢悠悠垂下。

砚寒清睁着眼，见他双臂撑在自己身侧还不躺下，抬手抚在他苍白无色的脸上，用眼神询问他。

北冥缜望着身下人疲倦却依旧澄澈的双眼，看他嘴角淡淡笑意。恍惚间觉得眼前像梦境里倏忽而过的面孔，一触即逝般。可他不愿缩着手，只为维持梦境的完整了。

梦里他忍着不触碰那镜花水月般的人，到后来一样会随着梦醒而消散。

梦得多了，莫大的寂寥使他心灵世界日渐逼仄。

砚寒清瞥见北冥缜眼底忽然湿润，随着车身稍微的颠簸，温热泪水从他眼中坠下，低在他脸上。心中又是一阵惊痛，又是怜惜。伴随着剧烈撕扯，要将他整颗心四面八方扯碎一般。

他迅速伸手拢住北冥缜的肩背，用力将他按下来，想让他全身都躺下，别再苦苦支撑。

感受到身侧放松的手臂，他眼前忽然一暗，温热无比的唇落下，含住他一切无措。

北冥缜吻得激烈，令他又喘不上气，热息渡过咽喉灼痛得他咽不下。

这疼痛，却很快被别的东西盖过。令他神魂俱散的，是他心口源源不断涌出的热意，如火热炙亮的熔岩破开心外的壳，一点点流下，从心头滴落心尖。

他失神品味这亲吻中的苦涩与腥甜，错综复杂的情绪弥漫周身。

他双臂仍然圈在北冥缜脖颈后方，抬着头，用笨拙的唇舌回应他，几次被他的牙齿轻磨舌面，痒得浑身力量都聚集到舌尖，拿去顶回他。

砚寒清感受到北冥缜身上不平稳的情绪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颤抖抚在他下颚的手指。

他们二人闭着眼，一夜未免眠，双方都困倦，只借着紧密的接触吸走对方未来得及打出的呵欠。

意识弥散间，砚寒清模糊想起，这是第四次。

三少爷上次吻他之后，对他说下一次就不只是如此。

砚寒清心想，他所言不假。在这一次，他便不止从前了的心境了，他一步步踏入无名沼泽，逐渐沦陷，直到最后，全身被那浓重的情意淹没。

92.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经历了一晚上混乱，身上多出几处毛病，与北冥缜重逢后心境又巨大起伏。砚寒清已经困倦无比，几乎停止思考任何事情。

中途北冥缜叫他不要睡着，让他写下失语毒的解方。

他强撑意识写下，之后便陷入沉睡。

再寻回意识，是因喉间剧烈的灼痛，生生将他从混沌中拔了出来。砚寒清捂着脖子睁开眼，发现眼前已经不是摇晃的车厢。他躺在一张软床上，纱帐整齐挂着，屋内有一股药草味，窗外天色接近黄昏。

砚寒清撑着身子坐起，发现自己的失语程度可能比那时赵雷还要严重。赵雷起码还能发出啊这种音节，而他眼下只剩气声，甚至发出鼻音都艰难。

他低头，出神想到赵雷当时中毒，是喝了茶水，毒性经过茶水稀释，后面解起来相对容易。

而他似乎是被云萍灌了原液，所以渗透能力更强，作用也更剧烈。刚开始还不明显，时间越久，他每呼吸一次，下一次再呼吸就得用尽浑身力气，抵抗气管里折磨人的痛。

余光见屋门口走来人影。砚寒清抬头，看见北冥缜端着一碗东西走过来。他换了一身整齐的常服，不似夜里那般衣衫褴褛之下叫人一眼看出浑身伤。

砚寒清发现他的神色依旧疲倦，进了门看见他，那双黯淡的眼睛才闪出些许光亮。

“先生正好醒了。”

北冥缜替他煮好了药，装了碗拿去冰窖冷却过。砚寒清感激接过，用唇抿一下，感觉药汤是温凉的。试探着喝了半口，吞咽时仿佛生吞刀片。他能感受到滚烫的喉内碰到温凉药汤后，不断收缩着，几乎要令他窒息。

他艰难地咳一下，咳时拉扯喉咙，更生生把药汤呛出来。即使迅速捂住口，药汤仍是从指缝溢出来滴污了衣物。

他努力平息自身反应。有了第一次体验，做好心理准备后再喝，他半声没喊。

好在也喊不出来。

一口接一口喝下汤药。他额头冒了冷汗，边喝心底边想昨夜的事，肉身却有自己的感受，等喝完药，他双目已经盈满泪水。

因疼痛而成的生理性泪水滴到碗里，晕开碗底的药渣。

北冥缜接过空碗放到一边，无声望着眼前人，拳头紧握，指骨极致绷着皮肉。

砚寒清知道自己狼狈，抬袖要擦脸，却被北冥缜拦住。

“别擦，衣服脏了……”北冥缜声音有些颤抖，拿软布替眼前人仔细擦去眼泪，再擦他唇边溢出的药汤。

砚寒清低下头看自己的衣服，才发现不是昨夜表妹给的那套了。一件素白色的里衣，在这个接近初夏的时节，薄得恰当。可惜被他吐出来的药染脏。

惋惜一刻，他的心思忽然转到某个点，抬头看坐在旁边的人。

是三少爷在他睡着时贴心替他换了衣服吗。

沾了泪水和药渍的软布在北冥缜手里揉成一团，他沉声道：“……先生腰上的伤，是谁弄的。”

果然是三少爷帮换了。

砚寒清听他问题，恍惚想起昨夜狰狞掐他的那名轿夫，肩膀微僵。

回神来见北冥缜手背青筋凸起，砚寒清立刻握住他的手，让他松开紧握的拳头，一点点在他掌心写字。

北冥缜垂下眼，声音沙哑道：“我的事暂时不急……我现在想知道到底是谁伤害先生……是云萍吗？”

砚寒清皱着眉，在他掌心迅速写了一句：【你还要卖关子】

他写不完字，因为北冥缜合上掌心，不给他写了。

“先生……你快先告诉我是谁伤了你……”北冥缜红了双眼。

他此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恨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天剑，稍有不慎便要劈下来，将他整个人一分为二。他除了恨自己让砚寒清成了他的弱点，还恨别人明白了他的弱点，将他拿捏在手里，让他狼狈无比，也让砚寒清遭受无妄之灾。

他需要有明确对象去恨。

砚寒清无法说话，北冥缜又不伸手给他写字，诸多疑惑堵着心口。

当下看北冥缜情绪失控，他自己也平静不了，索性侧躺回床上，拿背对着北冥缜。

他心中躁闷无比，恨不能开口逼问人。又因为这躁闷觉得无措，认为自己无用。

他能与北冥缜抵死缠绵，也能与他像此刻一般，难以理解彼此。

干脆拔了那根能许愿的发丝，许愿让自己能读懂北冥缜的心思，这样便不会苦恼了。

气息窒闷间，砚寒清肋下圈过来一只手臂，他知道谁抱过来了，紧绷的心弦稍微松些，脾气却还不饶人，挣扎着想撇开他的手。

北冥缜更紧箍过来。

砚寒清听见背后北冥缜努力在调整呼吸节奏，似乎是想镇定下来，然而却迟迟抵达不到平静。

“先生……我不问是谁伤害你了……以后我自会知道。”

砚寒清背后被他说话时微鸣的胸膛震着，心底一阵发痒。

“我们现在暂时安全。昨夜那些人也掀不起风浪。没有人会找过来……所以我们还有时间。等我稍后整理措辞，一一把事情告诉先生。先生不要生气了……好吗？”

砚寒清听他这样在背后恳求，上身被他手臂轻却紧地抱着，心想任谁在当下处境，都无法继续皱眉。

更不用提他的心境早就被清晨的吻洗练过。

只要北冥缜好好说话，他愿意听。

甚至重焕新生，心底热意又起。

他背对着北冥缜轻轻点头。心想自己对这个人是真的毫无办法。

小时候三少爷坐在轮椅里，哪也不能去，他便觉得，有一个固定的地方，如北冥府内的爬山虎院墙背后，只要去那里，一定能找到三少爷。

可如今，北冥缜到底想做什么，下一步要去哪里。他一无所知。

他的好奇心被北冥缜攥在手里，连同他的人，一步也走不开。

“抱歉，我现在只想好好抱一下先生……太久没见了，让我暂且放下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

砚寒清听他突然深呼吸一下。

“是我害了先生……”

听他自责，砚寒清肩膀微僵，想转过身看他。却被按住手臂，无法动弹。

“先生就是我的弱点……”北冥缜莫名轻笑，笑声里透着诡异哀痛。“我之前错了……以为先生好好待在一处，以为织水县所有人注目先生，那便算是安全了……在我身边，是危险的。”

“可我现在懂了，我想错了。为什么弱点……不能就长在我身上呢。我以后去哪里，都要带着先生……不……先生去哪里，我跟着。永远不分离……可好？”

砚寒清气息又紊乱起伏。

他莫名觉得自己将三少爷看得太好。

以为他如月皎洁，坚强独立。此时才明白他也恶劣。

这份恶劣，便是趁他不能言语，在他耳边倾吐爱意。

“我视先生作神……便不应奢望什么……我太贪心了……只要你在……我的心永远漂着，无法安定。”

“但你若不在，我便接近心死……所以昨夜知你有寻死念头……我快发狂……”

砚寒清哑然，嘴角泛起苦涩笑意。

所以他无论在还是不在，对北冥缜来说都类似一种宿命里必须存在的厄运。

北冥缜稍抬手，轻抚他颈侧，指尖在伤口边轻碰，哑声道：“先生……不要再自戕。要好好照顾自己，珍重自己。好吗？”

他从未一下子听北冥缜连续说这么多话。越听越茫然，心想到底自己要如何，才能令三少爷平静下来。

“让我一直待在先生身边吧……”

他句句未提“爱”字，却字字含着难分难舍的执念。

砚寒清听他的话，觉得像胡言乱语，但仔细听来，又觉得每一个词像种子，北冥缜就是那播种的人，奋力将每一枚插进他心间土壤，又浇水施肥，让植物生长，种子破开生芽，苗长成枝叶，盘根错节布满整颗心房。

北冥缜用他的言语行动包裹他整颗心。等植物深深植根，他以后想要连根拔起，那颗心和植物都无法两全。

昨夜北冥缜说他寻死是自私，他为此哑然无措。可现在，他若是能说话，同样也要回过身斥他自私。

一直自私说着那些令人脸热的词句，却未给他反应的机会。

尤其是，边说话，手掌还按在他心口，探他内心虚实。

不知北冥缜感受他心中疾速的跃动，心情如何。

砚寒清心想自己是彻底败给他了。

为他动心之余，想起他提永不分离，心底又豁开一个大口。

“永远”一承诺，他此世不可能做到。

唯一能涉及到“永远”的，便是他修错成功后，永远忘记一切，也永远被忘记。

可他当下无法忘记北冥缜的爱意。而北冥缜，更无法忘记他。

砚寒清为最初觉得能开解三少爷的情思而觉得可笑。

北冥缜滔天的爱意像无边暴雨，淋得他无处可逃，雨点打在皮肉上又痒又疼，他浑身被水分浸湿，雨落得没有尽头，直到如开天辟地之前，山峦平野都在海之下，包括他，退化变成鱼，活在水里永远被液体包裹着，只要将头伸出水面久了，便接近死亡。

他在某个瞬间，终于受不了北冥缜的喋喋不休，转过身来，用唇堵住他。

一直接续不畅的气息，反而在唇齿交接中逐渐恢复正常。

他们似乎颠倒了一切。专注于正事，着眼下一步准备，做好抵抗他人恶意的防御，这才是应该的选择。

然而他们选择先处理彼此的感情。

真是本末倒置了。

但砚寒清松开北冥缜后，见他眼底有澄澈泪光，感受到北冥缜冷静下来的胸膛，又隐约觉得他们的选择没有错。

若是这份感情不加梳理，往后做什么都迷茫无措。

不正视这铺天盖地的情意，即使前路光明敞亮，也会觉得空寂刺目。

“第五次了……是先生主动过来。”

北冥缜眼睫低垂，砚寒清看不清他是何情绪。只能从他微翘的唇角读懂，他总算肯放松心情了。

若是能令你冷静，让你不要被心绪折磨，来几次都可以。

砚寒清想如此回答他。

又庆幸自己还无法开口。

这种言辞太露骨，说的时候真情实意，但往后再想起可能会羞愤欲死。

过于重情就寸步难行。

北冥缜是这样的人。

砚寒清也是。

宋皎

2022-04-19 09:13

93.

厚云掩月，无风的许多个夜幕都如此时漆黑。

“北冥缜，你听过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吗？”

说话的人站在大敞的门口，身上披着与暗夜共色的一身袍子，像乌鸦，边说话，边居高临下看着伏在地上的少年。

少年额角冒汗，手捂着脖颈处，神情十分痛苦。

他不远处有一位衣衫错乱的少女，被布条封住口，神情含恨，眼睛不停流着泪。

她的双脚双手皆被铁链束缚在床的四个柱子上。

北冥缜方才在走廊上与多位打手交战，恍惚间脖子一痛，浑身都软了下去。几位打手把他架起来，拖到一间充斥旖旎香气的房内。

见到床边的少女，少年当下就明白了，他脖子里埋了毒针，现在身上诡异的滚烫，结合于此声色之地，他估计针上有催情的毒。

北冥缜狰狞着神色，不断地在自己脖子皮肤上摩挲，想找到针扎处，然而体内不断涌上冲动，使得浑身都在抖。他的指尖几乎感知不到任何东西，身体几乎都不是自己的。

“现成的发泄机会，小英雄好好享受。”黑衣人笑着离开，门窗皆被用力合上，落锁的声音尖锐无比。

北冥缜浑身都如同染了赤霄，仍然跪在原地，极力抑制体内流窜的无名火。

佩剑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他摸索进靴子内，颤着手拔出平日藏在里面的匕首，匕刃短且薄，他解开缠在刃上的布条。在耳边隐约的抽泣声中，他一点一点爬到门边，耳侧听着门外动静，手里握紧匕首，一点点在手腕上划。

薄刃每次都轻易豁开皮上一道口，划开的深浅恰好是皮内最经不起疼的一层，一上一下地划，在少女最初惊恐后来犹疑的目光中，他的手腕变得血淋淋。

不知过了多久，北冥缜在神智中寻回一丝清明，他睁开汗涔涔的眼，凛冽痛感让他足以清醒一步步挪到床边。

少女脸上的不安神色又回归，手腕挣动着镣铐，发出铃叮声响。

匕首虽小，却能削泥。少年手起刀落间，四角镣铐都开了。

少女手脚恢复自由的一瞬，惊得缩进床内，怔怔望着眼前神色不定的少年。

北冥缜把匕首丢在床上，哑声道：“金小姐……我听你父亲说，你会些武术。拿着这个冲出去。”他望向紧闭的窗户。

少女惊愣半天，听到少年再次低喝一声。她才匍匐着往前抓住匕首，连滚带爬下了床，拢紧身上衣服，黑色的发丝垂落在身侧，她哆嗦道：“谢谢英雄……你……你呢……”

腕间的疼痛渐渐被汹涌的药效盖过，北冥缜几乎又要卸了力，他支在床柱边，咬牙道：“我中了药……我走不了，你赶紧逃……我刚听门外大概只有三个人守着……刀用来防身，不要主动攻击别人。出了窗户往西南角走，那边有人接应。”

之后，他很多年后回忆起这天，都不记得金小姐是如何翻出窗外，又是到了什么时候，紧锁的门才被人撞开。

他只记得那催动热意的药不断渗透进体内，令他浑身无力倒在床上。被斩断的铁链硌着他皮肉难受，却比不上心中半分欲火。

催情的毒，是没有解药的。只能发泄，让自己完全把多余的精力发出去。否则再耗下去，便是精气衰败，严重甚至使功体受损。

因着磨人的药力，他面色绯红，手下意识伸进腰带中，却不愿意细想自己脑中无数次出现的面孔。

虚假的，被恶意创造出来的燥热冲动，催生厌恶。唯独这个时候，他不愿意让这份肮脏的念头玷污心中神明。

纵使他还想让自己流血，让自己被皮肉疼痛拯救，从无妄之念逃出来。

可手里已经没有利器。

他手中隔着几层布料的，是自己发育过后的器物。在意识晃荡间，他已经难以自制地想起那张脸，清淡的笑容，开口轻声唤他少爷。
至少不要怀念得太详细，不要想起那双含笑的眼睛。

他十六岁，舞象之年刚过一岁的光景。心知这种冲动如何熬过。
北冥缜只允许自己想起关于他的一些事物。比方说，去想他成日背在身侧的药箱，古朴的外表。去想他洗得褪色的衣角，想他垂到腰间的发梢……

即使他千万分不愿，还是在自己手中经历一场荒诞无比的发泄。他往下看，己手中有残余之物，腕间血也染透了衣袖。

多么荒唐的事，他这次保住所谓精力和功体，却毁了心中明月。

以后他再见到腕间交错疤痕，从最初厌恶得想用毒物溶了那处皮肉，到愧疚想起自己用何种手段纾解了无端情欲，再到后来，等他心中灯火日渐枯寂，他释怀了。

弱冠之年，六月底，在雨季末尾逃离几日往北，他坐在枝头斟酒对弯月，敬自己一身伤，敬自己这么多年无数次升起的渎神念头。

毫无征兆地，他接受了自己的欲念。

自己是一辈子的凡人，有渴望触碰神的卑劣念头，是再自然不过。

只是，他还是恨自己第一次想着他，让体内疯狂攀上顶峰时，背景故事是那样不堪杂乱。

竟是在风月之地，在被下了毒后，将那人当做慰藉的对象。

他连做梦不敢如此。竟然被迫在那种情况下，失控了。

再往后一年，那人回来了，偶然发现他腕间疤痕，前一刻还温和的笑脸陡然转冷，惶然追问他，到底因何有如此刀伤。

北冥缜又想起那日是如何荒唐，心中厌恶和苦涩顿起。

之前砚寒清在暗室中，目光莹润地说他如皎洁明月，人品俊美……

北冥缜惭愧自己并非如此，却欣喜于他眼中关于自己的错觉。恍惚间庆幸，也许他对自己的印象还停留在很多年前，那个少言寡语的少年。

可他终究不是那样的人了。这么多年，他心中装着的不再是那一方小天地，他也不再纯粹。

他本想着慢慢来，让砚寒清一步步适应，如此，便不会令彼此慌乱。可一再听他担忧得哽咽，心中竖起的高墙逐渐瓦解。

他必须爱他，才不至于令自己疯了。也是因为爱他，才让所有癫狂的情绪诞生。爱恨嗔痴皆挤着脑袋，在所有令思绪难以接续的裂痕里不安涌动。

之后他第一次吻了他，在象征着少时囚笼的轮椅中。

报复的快感一瞬闪过，虽然很快被缠绵爱意遮盖，却还是让他注意到那点恨意。

他这么多年，大抵也是自私地恨过砚寒清的。

恨他将自己救了出来，却用新的牢笼吞噬了他。
恨他如此美好，比回忆里任何细节都美好，他抗拒的力度留着情，既表明自己的慌乱，也表明他没有抗争到底。

也还是更恨自己，自私，无礼，贪婪。
更令他失语的，还是这初次亲密后，砚寒清还要继续追问他的刀疤。
北冥缜不可能让他知道这些刀疤背后的丑恶故事。便让他猜吧，让他好奇自己一辈子。

吻了第一次，又有第二次，接着第三，第四……每次他都细数，在心底画上一笔。等到神哪日再消失，他就靠着这些回忆苟活于世，有生之年若神再次出现，他便天涯海角跟着。

到时他已经失去砚寒清称赞过的容貌，也不再骁勇有力，拖着苍老的身躯，也要倔强再抬头望一眼砚寒清那张永远年轻的脸。

可他料不到的是，当他劫后余生痴痴抱着心上人，不断诉说爱恋，呢喃着无边奢望，最后却被第五个吻激荡。

这一次，是砚寒清主动将唇抵过来，带着类似他万分之一的冲动。
与平时的温吞大相径庭。
他一动不动躺在原地，感受砚寒清破天荒的强硬。
砚寒清的手托在他下颌，一样是稍凉的体温，却令他脸上温度更热。结束后，他被活生生抽走了神魂，天界与地府都走了一遭，仿佛知道自己应是死了，却不知道死后应归往何处。

“第五次了，是先生主动过来。”

北冥缜想，等正事办了，报了仇，他便什么都听砚寒清的，为他的修炼之路倾尽全力。

所要报的这份仇恨，因他寻人之路而起，自然也要因为寻得了人而结束。

94.

暮色四合的时候，北冥缜叫人准备了温凉的粥。砚寒清忍痛咽下几口，便把碗推开了。

“再吃点。”北冥缜托着碗，在床边看他，“先生睡了这么久都没吃东西。只吃这几口是不够的。”

砚寒清宁愿饿一些也不想再体会异.物刮过喉咙的痛苦，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吃。

北冥缜轻叹口气，把碗放到桌上，回来坐在床边，轻轻搂住砚寒清的肩膀。不知道是怜惜之心作怪，还是半个多月不见忘记原本触感了，他感觉掌下的肩膀骨头比以前凸得明显。

他总认为砚寒清瘦了很多。

黄昏时与北冥缜那般亲密，砚寒清现在清醒过来，耳根热度绵延而下，直到心口，都被烘得很烫。他的肩膀被紧密揽着，稍微转身便是北冥缜的脸。

外面天色太暗，烛光在床帐上映出的身影贴在一处。看起来，就像一对眷侣。

这个念头一出现，砚寒清手指就忍不住抓紧被子。愣神片刻，他转身拉北冥缜的手，叫他拿纸笔来。

北冥缜心下了然，去书桌上拿东西。正要转身，他回头问砚寒清，“在床上写方便吗？”

砚寒清想说没事，没什么不方便，就下意识摇头。

摇完头，他定睛看见北冥缜把纸笔放回原处，一个人转身走回来。砚寒清有些疑惑，眉头微蹙。

北冥缜到床边掀开被子，弯腰把砚寒清抱在怀里，起身往书桌边走。

如此猝不及防，砚寒清环住他的肩背，惊愣中想说自己的腿没那么痛了，还有行走能力。

好在床与书桌的距离不远。北冥缜走了六七步，就俯身把他放在桌前椅子上。

砚寒清坐下来，抬头望他一眼又迅速低头看桌面白纸。

“只是因为我想抱先生。”北冥缜的声音忽然响在他耳侧。

砚寒清本来就因为北冥缜进一步的接触而觉得忸怩，现在听他如此坦明意图，忸怩升级加倍，几乎要难堪得遁地。

他没追究什么，迅速拿笔在纸上写。

【你整理好措辞了吗？】

北冥缜手撑在书桌边低头看他写的字，应了一声。“先生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像这样把主动权交在他手里的，还真少见。砚寒清思忖片刻，写下：【陆家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做的。”

砚寒清凝神看着笔尖，对这个答案没有什么反应。他从始至终就没想过是他做的。

北冥缜反问他：“先生是如何得知陆家的事？”

【云萍带我去陆家看了】

北冥缜似乎是想起什么事，脸色忽逐渐下去。“他们就是在那里伤害先生的？”

砚寒清微愣，点点头。又快速写：【我没事你别跑题】

北冥缜叹了口气，在一旁站得安静。一侧披着暖黄烛光，另一层隐在暗影里。

“须从恶狼事件说起……”北冥缜顿了顿，视线转过来看他，“我认为这件事的背后，应该是某位官.员主谋。”

砚寒清愣了愣，不解地看他。

“先生可还记得，那日赵雷在马车里，对你说起恶狼事件背后的主谋是无影楼。”

砚寒清轻轻点头。

“其实赵雷所言非实，主谋不是无影楼。”北冥缜眼睫低垂。

砚寒清皱眉写下：【赵雷骗人？枉我……】

写到一半，北冥缜忽然撤走纸张，笔尖在白纸上画成一道。

“先生对他百般照顾，他自然应该感恩。”北冥缜声音有些颤抖，面上神色晦暗，“但他也不是真心想骗你……因为，是我让他这么说的。”

砚寒清的脸色比他还不正常，几乎是沉下去，攥着笔的手指收紧。

他急切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三少爷……要主张赵雷骗他？

他很快猜想到，很可能是北冥缜想让赵雷暂时说出个答案，满足他的好奇心。

北冥缜站在原地，继续道：“那夜我和赵雷在房间交谈。我见他如此轻易就受无影楼一掌，猜想他是因为逃跑路上分心担忧云萍，心不在焉，才躲不过……便笑他是为情所困，伤了自己。”

“赵雷后来告诉我，无影楼杀手那一掌原先是打向云萍，他情急之下，用肉身相抵。”

砚寒清沉默了，心想赵雷真是坐实了“为情所困”一词。

北冥缜徐徐道：“我疑惑，为什么无影楼的人也要对云萍下手？云萍对秘密是不知情的。”

砚寒清见识过云萍狠毒的模样，现在听见他的名字，反应都跟以往不同，他心底有一丝丝寒意渗透。

“但无论怎么样，我都觉得事情不简单。”北冥缜沙哑道，“我让赵雷骗先生，是因为……我想更加彻底调查恶狼事件。此事牵涉甚多……”

砚寒清定定坐在原地，心不停往下坠。

他不知道当下应该摆出什么心情。他是应该感谢三少爷如此周全护着他？

但纸已经被拿走了，他没法问北冥缜，是不是怕他涉险，才和赵雷做戏。

比问题来得更快的，是一些愁怨。三少爷原来也会为了某个目的，隐瞒他一些事情。

再细想，砚寒清就发现，从重逢到现在，三少爷只坦明自己热烈的情感，至于其他事，却闭口不言，甚至可能有意隐瞒。

砚寒清顿时觉得熟悉的疏离感又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将他和北冥缜的距离拉远。

他承认，自己也很好奇恶狼事件的主谋，若是三少爷想深入探究此事，他在他身边，无疑是麻烦。他也知道，三少爷对他此般心意，肯定是不愿他涉险，才与赵雷编了谎话让他心定。

他还黯然，三少爷离去的那一晚，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为何他想不到，少爷心系的是恶狼事件。

纵然砚寒清千般疑虑百般懊恼，看见北冥缜在一旁诚诚恳恳诉说一切，心底仍是涌现出无数酸楚。

他虽情绪灰暗，但也知无论怎么样，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他要静静听北冥缜把所有事情都说完。

北冥缜把纸放回桌面，蹲下身托住他的手，皱眉道：“抱歉……先生，我知道你听了我说的话，心中定是不快……我也自知虚伪……”

砚寒清不动声色挣开他的手，故作轻松写下：【那你认为恶狼事件的主谋是某位官.员有何依据？】

北冥缜抬起眼，盯着砚寒清平静的侧脸看了一会。

“这几年，我时常关注鹤鸣镇和润泽乡这两处地方。”
95.

砚寒清为黑疫而消失的第二年，北冥缜十四岁。

他去润泽乡拜访每一位居民。乡内生机勃勃，已然看不出被死亡阴影笼罩过的痕迹。

乡长得知他与砚寒清的关系，诚恳向他道歉。也许是抱着尊敬死者的心情，乡长感慨了很多，他与回春馆的掌柜是多年老友，当年一起用谎言将砚寒清糊弄来了，骗他说村里的医生会治双腿不足的病，让他来援助疫灾，等大家病好了，村医再教他如何替人治腿。

其实哪有那么厉害的医生，天生不足的腿是没救的。

少年当时听了，一颗心坠进冰川底下，破土进到熔岩那一层，忽冷忽热。

所以，他们骗了砚寒清过来，还让他在此消失。

其实他很想告诉乡长，当初不用拿治愈双腿的谎言作为筹码，砚寒清听到消息也会立刻来治疫病。他了解砚寒清每次对病患都是全力以赴。

最令他冰火两重天的，是砚寒清赶赴润泽乡治病，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他的腿。

还年少的心容纳太多眼泪和思念，一滴一缕都出不来，让他整个人都是满的。

北冥缜平稳情绪后，转向询问疫病源头。

乡长说第一位患者姓孙，名知。是孤儿。两年前他突然患了骇人的病，浑身发青黑。乡霸嫌他晦气，把他从润泽乡赶了出去。殊不知那病就是后来令所有人束手无策的黑疫。孤儿消失后，乡霸继而染病，成了村内第一个病死的人。后来乡霸一家无人幸免，再扩散到整个村子。几乎全员沦陷。

乡长说到这，又感慨好在有砚寒清出现，他与各地赶来支援的医师合作研制出了解药。还说砚寒清似乎是见过这疫病了，无论是防护还是处理手段都比其他医师有经验。”

听乡长娓娓道来这些事，北冥缜双耳只觉逐渐失聪。

原来世上多一名英雄，就意味着谁要失去谁。

那时北冥缜恍惚认为，再如何寻找疫病源头也是徒劳。他早早奉他为神，却又以为他同自己一般，是凡人。摇摆不定的心使他成了一位旅人，日日为所谓生的意义心无旁骛地奔忙，随时也准备付出生命。

这样积极度日的“热情”，持续到他在秦楚楼掀起浪潮的那段时间。

鹤鸣镇和润泽乡一南一北，相隔几千里。一路人脉和眼线传来消息，说起秦楚楼背后的人可能是哪位官人，北冥缜当时听了，知道大概是鹤鸣镇上头的上头，姓徐的一位知府，在位二十余年，政绩显赫，无论是工作作风还是生活作风都滴水不漏，寻常百姓提起这位知府都道一声“清廉贤能”。

北冥缜也摸不透。只知道调查背后势力的同时，秦楚楼暗处的人也知道他这边在放长线钓他们，倒把他当黄口小儿，只派出一些灰色势力对付他。

比如，北冥缜十六岁的那年，为解救富人家被掳走的大小姐，在秦楚楼里中了催情针。

这一事还不足以令北冥缜按下浮躁心绪。

关键是，北冥缜在某日发现那位知府身边总跟着一位青年，瘦骨嶙峋，皮肤黝黑，腕间皮肤有诡异黑纹，藏在袖中很难看见。

北冥缜为了摸清知府底细，乔装打扮演了好一阵知府后勤处的挑担夫。

直觉让他对那名青年留心了，让人去查。

结果是一无所获，没人知道青年的来历，只知他无父无母，不知他从何来。

迫不得已，北冥缜继续演挑担夫。他十八岁时身量已经如一般成人健硕，抹些黄泥在身上，再学点土话，畏畏缩缩的神态让人看了烦，基本没人认出他。

他花了一些巧计接近那位青年，谈话间听口音大概猜到青年是从北方来的，那口音总让他觉得熟悉又别扭。

北冥缜做担夫跟别人闲聊的时候，得知青年名叫严宜华，大概是四五年前来到府衙的，衙内的人都知道，这青年刚来没多久就认知府当干爹，知府隔了好一阵才大方收下，自此身边多了位干儿子兼助手。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能被高官接纳，身上必定有过人之处。

既然有过人之处，北冥缜猜想自己迟早也会被发现。

他懂得见好就收，担夫当了一阵便离开了。

困局总是在一个又一个转折点中，找到突破口。北冥缜十九岁那年，邕州下了半月的暴雨，他跟着去救灾。众多灾民中有位姑娘刚被救上来，便凄惨地喊着自己不想活了，别救她。

北冥缜对这种不惜命的人最是愤怒，偏要伸手去救。姑娘知道他好助人的名号，当场便满目淋漓哭着求他，让他帮她找孪生弟弟。

大雨下堤坝摇摇欲坠，北冥缜被淋得面目不明，只隔着凄厉的哭声问：“你弟弟在哪，什么时候落的水？”

“不是……我弟……八岁时便和我走散了。我十几岁起走遍大江南北，什么苦难都吃过，就是吃不了亲人离散的苦。”姑娘掩面嚎哭着。

北冥缜见过很多这样崩溃的人，只道：“距今时间太久了。回去再细说吧。”

到了灾民收容处，姑娘洗净了脸又与他细说弟弟的事，北冥缜看清姑娘那张脸，当下便觉得眼熟。再回忆一阵，立刻想起知府身边那位叫严宜华的青年。

他擅长绘人像，凭着记忆画出青年的脸。姑娘便魔怔了，当下直说这就是他弟弟。

北冥缜将信将疑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容貌也会有所变化，姑娘确定这真是你弟弟？”

有疑问是一回事，找寻答案离不开切实行动。邕州雨停了，水刚褪下去，一路上还都是烂泥，他们就启动了马车，带着姑娘直上知府所在地——闽清府。夏秋之交，府下各地洪灾势缓，知府刚好微服出行。

北冥缜带着姑娘，在街上远远隔着簇拥知府的守卫们，看了那黝黑青年一眼。

姑娘忍着泪，颤声道：“一定是他……”

北冥缜说：“要不要找时间相认？”

“不了……如今看他锦衣玉食，想来生活应该不错……”姑娘咬着牙道，“这么多年也未想过寻亲，约摸是忘了，忘了便忘了，我也不奢望什么……他过得好便好……我以前还听说他死了……没死……还活得不错，这样就够了。”

没想到姑娘坚持寻亲这么多年，临了见到人了却不敢上前相认。北冥缜心中虽疑惑，却未干涉她的选择。只在姑娘失控的言语里随意挑一句搭话：“之前听说他死了，是怎么回事？”

“黑疫……我弟弟应该染过黑疫……几年前我兜兜转转得知，他大概是被拐去哪个乡里了……我去找啊找，当时可没那么好的马车，等我花大半年找到地方了，只听说我弟弟染了黑疫被赶出乡……我不信他染疫病死了。我继续找……好在坚持到如今了……看他好好的，我……”姑娘按着心口，极为痛苦，又叹气。

北冥缜对黑疫这一词永远敏感，追问道：“哪个乡？”

姑娘停下哽咽，认真思索道：“似乎……名字里有很多三点水，润……润泽乡……”

染了黑疫被赶走……青年从北方来……润泽乡在北方……润泽乡第一位患黑疫的人是位无父无母的孤儿……

北冥缜后来给姑娘安顿好了，凭着脑海里闪过的一丝可能性，又去了润泽乡一趟。才得知乡长前年就已经走了。他一把年纪还外出干活，从山上摔下去，没人发现，好几天过去，等乡民们漫山遍野地找，才发现人已经走了很久。

乡长的妻子本来身上便有病，见乡长走了，悲怆几日，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那之后乡长的儿子儿媳妇举家从润泽乡搬走。乡长一家便消失了。

线索似乎又要断了。

北冥缜还是不死心拿出严宜华的画像询问乡内人。可惜当年与孤儿相熟的乡民少之又少，乡长对孤儿应该熟悉些，然而已不在人世。见了画像的乡民们，有的摇摇头说没见过，有的觉得眼熟。他抓着认为眼熟的人问了很久，执着到他人都觉得他古怪。

北冥缜直觉，当年因为疫病被赶出乡的孤儿，孙知，跟知府收养的干儿子，严宜华，是同一个人。虽然孤儿被赶出乡的时间，跟知府收养干儿子的时间并非是无缝衔接，而是隔了大半年。但这不是问题。北冥缜手中的线索更多是指向一个答案：这两个人极可能是一个人。

他转而想起严宜华腕间的隐约黑纹，又问起在黑疫中幸存下来的乡民们。得知某些皮肤薄的人会在黑疫被治愈后依旧留有痕迹。

为严谨，他走访各地医师。尤其是之前他挖了砚寒清的“坟”后，染了黑疫被送往的、专产黑疫解药的乡镇，那地方处于中原腹地。乡镇里的医师和药剂师对黑疫很熟悉，都明确是有部分患者皮肤会留下黑纹。但也只是影响美观，对身体无碍。

北冥缜如此执着，只是因为不肯放过不合常理的某一点。

若孙知和严宜华确实是是同一个人，那么孙知染上黑疫后，被赶出去竟然还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因为按照寻常黑疫病患来看，人一旦染了黑疫病，发病后不及时医治，死亡的速度是极快的，最快三日而亡，最慢也就七日左右。

砚寒清是在黑疫蔓延全村后才出现的，那时孙知早就被赶走很久了，砚寒清研制出解药也花了好一段时间。在没研制出解药之前，孙知是怎么撑下去的？

更诡异的是，当时只有润泽乡被疫病支配了。乡霸都被孙知传染了，那孙知流落在外，竟然没把疫病扩散到其他地区？

北冥缜心中有些许猜测。召集几十余人接龙写一字来混淆笔迹，写成一封匿名信，用孙知这一名字称呼严宜华。半夜里他穿上夜行衣，在闽清府闭市前亲自用箭将信射进严宜华回府的马车内。

马车周边的人霎时警惕起来，马车内也乱了，严宜华掀开车帘四处张望。

从暗处看明处，永远比明处看暗处更清晰。

大概是常年画人像，对人物的表情观察入微。北冥缜看到他神色中闪过一丝狠厉，面上的慌张反而像作伪。

跟着掀开车帘的，是一位长相艳丽的男子。北冥缜视力卓绝，夜幕中依旧看清那张脸，认出是秦楚楼里比较年轻的小倌，叫云萍，他之前在秦楚楼闹翻天的时候，云萍还出来信誓旦旦说要支持他扳倒秦楚楼。

像乌云聚在一起了，人总会猜测雨要落下来。

北冥缜再次中断调查，又回归游侠般的生活。

旁人谈起秦楚楼当年被一位少年闹翻天的事，也只是作为饭后谈资，说起这少年，还笑他当年就算如何年少轻狂，如今也是能偶尔出入秦楚楼看莺歌燕舞。在美色面前，无人能自持。

到二十一岁这一年，北冥缜明面上四处游历，暗地里在寻找证据。中途接了几个村庄关于驱散恶狼的委托，他对这些拥有超常能力且行动轨迹可疑的恶狼留心。

但还未有进一步行动，他心心念念九年的人回来了。

之后，他多数心绪都放在归来的砚寒清身上。恶狼事件，以及秦楚楼背后的事情，变成他将视线从砚寒清身上移开，自己独处之时才能想起的问题。

后来砚寒清被李云掳走，李云落网。恶狼事件败露，再到和赵雷周旋的过程中，他对这些事的生出偏执，也发现很多交织错乱的线索渐渐明晰起来。

赵雷躲进燕石山庄避难的那一夜。北冥缜以云萍的安危为赌注，骗取赵雷的真话。得知，恶狼事件背后的主谋是一位官员。

烛火底下莹着泪，积满了往下滴落，在烛台堆了许多。

砚寒清拉了拉北冥缜的衣袖，右手迅速在纸上挥洒：【少爷，恶狼事件背后这位官员，和秦楚楼背后的该不会是同一位吧。】

北冥缜神色闪过一丝诧异，手指向下，轻轻握住揪着他衣角的手，将其牢牢放在掌心里。简单应一声：“嗯。先生怎么想到的？”

【少爷同时讲了这两件事，所以我猜二者须得有联系。】

“先生的答案对了。”

砚寒清眉间紧蹙，眉头出现一个小窝，神色十分愕然。

他抬起手，在纸上用关系图重现北冥缜今夜许多番话。

【一、润泽乡黑疫事件-孙知-严宜华，疑点：孙知作为第一感染者为何能在解药制成前安然存活？如今又为何换了身份在徐知府身边？

二、秦楚楼产业背后-徐知府，疑点：秦楚楼楼中人云萍与（孙知）严宜华二人是何关系？

三、恶狼事件-徐知府主谋，疑点：】

手中的笔悬在半空。砚寒清不知道能写什么。

前面两件事他没有亲身参与，所以没那么多复杂念头。而这恶狼事件，他见证许多，觉得疑点多到数不清。

北冥缜抬手接过笔，在疑点后方续写：

【疑点：无影楼为何参与、云萍是不是无影楼的人、陆府为何被灭门，真凶是谁、黑白两道为何都截杀赵雷】

砚寒清本来凝神望着北冥缜写下的每一字，同时认同那些疑点，但看到赵雷的名字时，忽然夺走笔：【赵雷如今如何了？若主谋真是徐知府，赵雷只是一枚散落在外的棋子。我们要是能找到赵雷，便能让他做人证，揭穿主谋。官府那边不放过赵雷，我们这边也需要赵雷，赵雷如今恐怕是更危险】

北冥缜手掌按在他肩旁，示意他放松。“先生不必过于担心。赵雷被我好好藏起来了。”

砚寒清愣了愣，想问什么时候的事。但想到他与北冥缜分开这么多时间，足够他做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他转回头看桌上的纸，望着诸多疑点，拿起北冥缜刚放下的笔，将三件事都括起来，在旁边写道：【所有人动机为何？】

北冥缜沉吟道：“我只说徐知府。他在南方任职二十余年，想继续升品好迁往都城，所以为了立功，谋划这起恶狼事件，或许真如他所想的那样，要借赵雷和李云的手培养一群战狼上战场立功，到时候夺得君王青眼……谁成想事情败露，战狼培养不成。他慌张撕破脸，把李云抓起来要判死，对赵雷也希望赶尽杀绝。”

砚寒清心中惴惴，继续写到道：【那黑疫病的事情】

北冥缜压低了声音，俯下身在砚寒清耳边说：“此事还仅是我的猜测，没什么证据，不便声张。先生听了，也先别当真。”

砚寒清点点头，屏息等着他后话。

“我猜，润泽乡的黑疫是人为造成的。”

砚寒清抓紧了笔杆，侧目投去疑惑的眼神。

“我认为是孙知将黑疫病带进了润泽乡，自己则全身而退，投奔徐知府那边……而孙知这一举动，是想毁了润泽乡，顺便也是完成任务。他一个孤儿无依无靠，完不成这样狠毒的事……我猜黑疫事件背后，也是徐知府主谋。”

砚寒清瞪大双眼：【为何？】

“我一年前查到，徐知府往上两辈，其曾祖父担任过润泽乡乡长，再往下，便是他父亲继任乡长。所以徐知府一开始的祖籍是润泽乡。只是后来，他父亲好似与乡里人有什么恩怨，卸任乡长后便带着一家族离开了。”

砚寒清愣了愣，举家抛下土生土长的地方远走可不是易事。该是有多大的恩怨才会让徐知府一家都离开了润泽乡？

所以，三少爷是猜测，徐知府因为这份家族仇怨，所以才指使孙知在乡内传染疫病。

砚寒清长叹一口气。若三少爷的猜想也属实，那这位官品中上，荣华富贵不愁的徐知府心机真是不少，看来是个很恐怖的人。

这一夜听北冥缜讲了许多这些年的事情，砚寒清脑中虽然一团乱，且听这那些事缺乏实感。但这一次总归不是从他人嘴里听到北冥缜的事，而是亲自听他说。

等话说得差不多了，蜡烛几乎要烧到底。

砚寒清才想起关注身外事，他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虽然没感觉到那么强烈的灼烧感了。但仍旧被浆糊黏住了一般难以开口。

他用笔问北冥缜他们现在身处还何处，接下来要做什么。

北冥缜说他们在北冥华的某个赌庄后院。此处离鹤鸣镇只有十里，不远不近的距离。在赌庄后闹中取静也算安全。

砚寒清认真听着，顺手把写了线索的纸上下折叠好，放进怀中。

“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不急。先生可以在这里先养伤，若是无事，再过几日我们启程。”北冥缜轻声说着，回头看一眼窗外夜色。

砚寒清跟着看过去，忽然坐直，撑着桌面站起身。

跟北冥缜从黄昏说到此刻，竟然已经快到正子时了……他又要泡水。

屏风后的一桶冷水早已准备好，北冥缜让他进去泡。

砚寒清见他贴在屏风边站着，讪笑一下，疑惑地望他。

“我不能离开先生超过三步……”北冥缜苦涩地笑，哑声道，“先生泡吧……出来顺便给伤口换药。”

砚寒清点点头，绕到屏风后的阴影下。感知到屏风外站着北冥缜，他心底莫名就紧张起来。

泡足时间后，他擦干身子穿好轻衫走出来。北冥缜带他坐到床边，安静替他脖子上的伤口换药。

砚寒清本想说自己就可以自理，但失去言语能力后，他好多次都这样，来不及拒绝北冥缜的好意。

他高抬着脖子，感受北冥缜小心翼翼撒药粉以及包纱布的动作。结束后，他摸摸自己脖子下方纱布边缘，看了一眼北冥缜。想赞许他，上药还有包扎手法都不错。

眼神短暂相接，北冥缜替他拢紧衣襟，轻声道：“可能不如先生手法好。但先生觉得好便是真的好。”

砚寒清愣了愣。北冥缜话说得如此自然，仿佛能洞察他的心思般。

他迅速转移视线，不再与北冥缜对视，只愣愣坐在床边。

他的手仍搭在脖子边，下意识摩挲纱布边缘的皮肤，忽然听见北冥缜在一旁开口道：“先生，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自毁之举。”

砚寒清已经听了好几遍北冥缜说这样的话，每一遍都听出他的痛惜。

他想说自己死了还有机会活。

也知道自己说出来也没什么用。

他之前说了，换来北冥缜更失控的反驳。

面对北冥缜那样伤痛的神色，他知道自己据理力争是无法治到根本的。

若他不想让北冥缜为此挂怀，那就要给他坚定的回答，让他放宽心。

是要为了抚平北冥缜的不定心绪说出无妄承诺，还是不要用无妄承诺欺骗北冥缜。

砚寒清想给他一个治本的的药方，实际上心知肚明，这药方只有暂时的效用。

看见砚寒清侧过身来正对他，郑重点了点头，北冥缜哑声道：“先生算是答应我了？”

砚寒清又点点头，意图令自己目光坚定一些。

见北冥缜放松绷紧的肩膀，嘴角浮起淡淡笑意。砚寒清估计自己是做戏做到位了。

北冥缜为他自己先前的隐瞒和做戏愧疚。

砚寒清何尝不是同样在欺骗北冥缜。

没事，没事的。只有他知道，当下无论立下什么承诺，往后在某一刻都会消失，承诺双方也都不记得彼此。

砚寒清想，到时所有记忆消失的那一刻，他因为重重欺骗难以开解的心，和北冥缜那被爱意压得喘不过气的灵魂，都能解放，实在是皆大欢喜。

是喜事。

砚寒清黯然垂下眼，听见北冥缜的声音。

“先生，休息吧。”

宋皎

2022-04-19 09:13

96.

砚寒清的喉咙好得很慢，一夜过后醒来仍觉得喉间刺痛。他纳闷，失语毒的原液杀伤力和持久力竟强到这种地步。

他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泛黄窗纸透着敞亮的光辉，看来今日是个大晴天。

昨夜北冥缜说无法离开，砚寒清便与他挤在这张床上度过一夜。现在他看另一侧，是空的。

正走神猜测现在是几时，就听见门被轻推开。砚寒清看见北冥缜端着一盘东西走进来，他越过北冥缜的肩膀看后方的院落。逶迤树影没有原身的一半长，他估计现在应该快接近中午了。

“先生，吃些东西吧。”北冥缜把托盘递到他手边。

砚寒清还没看碗里有什么，就已经回忆起昨晚进食是怎么样煎熬痛苦。

“吃这个总比粥舒服些。”北冥缜把碗送到他手里。

砚寒清闻到一阵甜味，低头看碗里，一碗莹润透明的澄黄色。他细瞧一会，才发现那是银耳羹。

平常银耳羹总会点缀些莲子、枸杞和红枣。这次除了银耳什么都没有，所以他第一眼还没认出来。

他握着白瓷勺，犹豫一会勺起一点，送进口中。

滑嫩的羹液咽下去，喉咙确实没有昨夜那般痛苦。温度稍凉，驱散他喉间燥热，甜度适中，清爽温和，缓解刚醒来的低落情绪。砚寒清默默吃了半天，总算把一甜羹彻底吃完了。

他悄悄看床外，北冥缜给他送来银耳羹后就坐在离床不远处的桌边，似乎在翻看书信。

窗纸洒进来的日光在北冥缜周身晕成光圈，包围他认真专注的侧脸和一头白雪。

砚寒清想问他在看什么，开口却无路可走。

原来被剥夺言语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连唤一声少爷都做不到。

砚寒清怔怔望着桌边的人半晌，手里空碗底几近干涸。他从北冥缜低垂的眼睛往下看他的嘴唇。恍惚间发现，北冥缜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为某事专注时，就忍不住轻抿双唇，唇线都是平的。

如此认真，是有人发信来告知鹤鸣镇那边出了什么事？

但是看他的表情，轻松缓和，应该是没事的。

北冥缜在某一刻抬起眼，直直往床边看来。

砚寒清猝不及防与他对视，迅速收回视线，转头看自己手里的碗。

他听见椅子被推开的轻响，北冥缜朝这边走来。

“吃完了，先生觉得好吃吗？”北冥缜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接他手中的空碗，放回托盘上。

砚寒清看他把托盘放在一边，点点头。

北冥缜轻笑道：“先生觉得好吃就好……我许久没做了。”

砚寒清愣了愣，完全想不到刚才那碗温和清甜的羹液是出自三少爷之手。并非是信不过他的手艺，只是他连三少爷会下厨这件事都没想过。

从前三少爷味觉混乱，所以本身就不喜欢吃东西。砚寒清哪还能想到他会主动下厨。

“先生很惊讶吗，”北冥缜手轻搭在床沿，“我只会做这种甜食。”

砚寒清去拉他的手，写道：【少爷真厉害】

北冥缜收好掌心，轻握住他的手指。垂目道：“先生还记得，是谁教我做的银耳羹吗？”

砚寒清顿了顿，摇摇头。

“是你。”

砚寒清愣了愣，疑惑地望着他。

北冥缜并没有因为砚寒清不记得以前的事而失望，更多的感受，是庆幸他又有机会一头扎进无边回忆中。

“先生，这是什么？”少年手掌推着轮子，移动到台边。看见台上瓷碗中，泡着类似百合花的一团东西，但那不是百合。

“是泡发的银耳，”砚寒清袖子堆在手腕上方，低头轻笑道：“少爷应该是吃过银耳羹吧。”

少年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似乎是吃过了……但我不知道那叫银耳。”

砚寒清洗了几颗红枣，放在干净的碟子里。“少爷虽然吃东西总吃到异常的味道。但嗅觉还应该是正常的，能闻到甜食的香味，所以对甜食，应该比其他食物接受能力高一些。”

少年愣了愣，抬头看青年。“先生……”

“少爷吃糕点或者其他甜点的时候，表情总是比较放松。所以我猜应是可以接受甜食的。我想得对吗？”

少年点点头，袖中的手指又忍不住抓紧。

“那今天下午就吃银耳羹……”砚寒清看见少年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笑道：“不过今天的甜点得是我自己做了，做甜点的厨子休假……外面卖的糕点少爷也吃腻了。”

“先生会做。”

“嗯。”砚寒清仔细把泡发的银耳撕碎，轻笑道：“少爷这么认真看着，是想学吗？”

少年点点头，仰望披着窗外透进来一道道光柱的青年，他侧身望过来时，眉目都是柔和的。

北冥缜抬起眼，注视九年时光过去，眉目如昨的青年。

“先生听我这么说……能想起来了吗？”

砚寒清点点头，苦笑一下。他没想到，当时就是哄孩子一样随便教教的，三少爷竟然真的能学到。

他在疑惑间，忽然注意到北冥缜倾身靠过来。他抬起眼，见他伸出手臂把自己抱住。

砚寒清下巴搭在他肩侧，心虽然疾跳几下，却更多是感到疑惑。

“抱歉，刚才我骗了先生……第一个教我做银耳羹的人确实是你。”

北冥缜双臂抱在他肩后，手掌拂过青年垂顺的褐发，哑声道：“但后来，真正让我学会怎么做的，是母亲。”

不知为何，砚寒清感受到北冥缜沉重的情绪，像堆积了很多年的潮湿尘埃，轻易擦不去一般。

他犹豫着抬手，手指堪堪碰到北冥缜的衣角。

“抱歉，先生当时教我的时候，我没认真听。”

没关系。

砚寒清忍不住轻笑，摇摇头示意他不在意。因为抱得紧，发丝跟北冥缜的鬓发交错在一起。

再给多少次机会让北冥缜回到过去，灵魂坐进少年的身体里，他也还是学不会砚寒清教他的东西。

因为他总会与当年一样，目光忍不住追着青年。忘记了一旁泡发的银耳像花瓣，莲子浑圆，红枣暗红发皱。

这些都只是过眼云烟。

97.

北冥华这处赌庄后面实在过于安静，也一直无人打扰，有时候砚寒清都错觉自己在某处世外桃源。

院落室内只有他与北冥缜。

似乎是解药的副作用，砚寒清变得比以前更加嗜睡，有时不分昼夜睡了很久很久，醒来都是精神恍惚。

喝药，检查伤口，进食，北冥缜时刻都陪在他身边。

偶尔清醒时，砚寒清觉得自己身上的伤无足挂齿。所以感知到北冥缜密不透风的呵护，他总要犯热病。他有时陡生危机感——再如此下去，他很容易迷失自我，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走。

三少爷很会照顾人，也很会爱人。

他醒着的时候，北冥缜总是坐在床边，见他醒了便拿水来给他喝，又问他躺着久了会不会有哪里酸痛。

北冥缜夜间抱着他睡，仔细说着过去许多年里，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或者零星日常。

那些在砚寒清看来，是遗失的岁月，像落了一地的碎片，被北冥缜捡起来，一片片拼凑好。虽然确实还是有缺憾，至少能拼得起来。

北冥缜呢喃累了，说着说着便会睡着。

但他不知是睡眠浅，还是在外游荡的这些年培养出十分高的警觉性。有一次砚寒清想在他怀里翻身，北冥缜马上就醒了，问他要去哪。

砚寒清说没有，只是单纯翻个身。

然后在北冥缜逐渐清醒的目光下，他确实是转了个身，从背对他变成面对他。

北冥缜收紧手臂，他的头顺势靠在他怀里。

砚寒清听见他的心跳声，觉得吵，自己胸膛内的那一颗不遑多让。

他不愿意承认，但也似乎是事实的是——他这次也许、极其可能动心了。

对着一个，他见过年幼时也见过成人时的人，还是男子。紧张他喜怒哀乐，对着他殷切的目光，他竟然心慌到想伸手回应。

他一直将三少爷视为侄子一般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经历了什么，如何就让对着青年挺拔生长的欣慰心情变成悸动。他甚至也找不到那个让他心动的起点在何时。

只感知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再次醒来，又是一个清晨。砚寒清觉得自己总要做些事来缓解连续几日干躺在床上的憋闷。趁还没喝今日的解药，还没开始嗜睡，他便找机会拉着北冥缜，让他说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

“先生嗓子还没好……脖子上的伤还没结痂，腿上淤血也没消退。”

砚寒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在他掌心写：【我不疼了解药可以先停吃这个药犯困】

他自己能感觉到，毒性已经逐渐褪去。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机体的恢复能力，慢慢找回说话的感觉。

“好，那就不喝了。”北冥缜放下药碗，到床边替砚寒清整理身上的睡袍。“要出去走走吗？这几日闷在房内，辛苦先生了。”

最近北冥缜总守着他让他好好休息，砚寒清没什么机会出去。现在听见北冥缜出去散步的建议，感觉有些意外，于是点点头。

又是这种被关怀的感觉，砚寒清知道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是什么感情。所以连带北冥缜给予的所有关心，都令他心绪杂乱。

他换上方便出行的衣服。心想自己应该是在外面的院子里随便走走，所以很快下了床。

北冥缜不似第一日那般，见他去哪都要伸手来搭一把，仿佛他是弱柳扶风。

砚寒清穿好鞋，足底落在地上，伸展腰肢时听见关节细微的嘎吱声。他确认今日是非得出去走走不可了。

打开门，发现今天日光没那么炽烈。空中一层层白云，掩着光，天气恰如其分地好。

赌庄后面的宅院面积不小。光是院内的石子路，都够砚寒清绕着走上半盏茶的时间。

北冥缜就默默与他并肩走着。

不能说话之后，砚寒清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像这样与北冥缜沉默相处着。石子路的尽头有个小亭子，他踏进去，在围栏边坐下。

砚寒清余光注意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犹豫半天，伸手去摊开他的手掌，写道：陆府的事少爷打算怎么办？

难得头脑清醒，也难得北冥缜没有投来热切的怀抱让他无暇思考别的事情。

所以砚寒清认为，这时候是该问问正事了。

北冥缜道：“其实陆府被灭门的那晚，我在跟别人会面。”

砚寒清眼眸中亮起点光芒，追问他是谁。

北冥缜犹豫道：“先生是不是认为，那个与我会面的人可以证明我不在灭门现场。”

砚寒清点点头，但是看北冥缜的态度，总有不祥预感。

北冥缜也没卖关子了，“那晚我和异弟在山庄脚下见面。”

砚寒清听是北冥异，心底松了口气。既然是四少爷，那是自然愿意替兄长作不在场证明的。

“可严格来说，那不是异弟。”北冥缜说着，转头看砚寒清。

砚寒清怔了怔，疑惑与他对望。

北冥缜顿了顿，斟酌语句半会才开口：“不知先生是否记得，异弟小时候，他身上类似一体双魂或者说像是心疾的事情。”

砚寒清心头咯噔一声，犹豫写下：【记得我还好奇他这些年具体变化如何了】

北冥缜转回头，目光空茫地望着远处假山水景，道：“异弟大概是十岁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何原因，白天夜里判若两人的情况就缓解了。”

在砚寒清的回忆中，四少爷夜里是冷淡的性格和白天是活泼的模样，确实是判若两人。他疑惑写道：【那四少爷是保留了白天里活泼的性子？】

“更像是昼夜性格合二为一了，变得没那么活泼，但也不似夜里寡言少语。”北冥缜眉头微蹙，“可陆家被灭门的那一夜，我与异弟在燕石山庄底下见面时，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平时的模样……”

砚寒清静静等他接着说。

北冥缜抱着手臂，背靠在栏杆上，沉声道：“他像是回到了幼年时那样活泼可爱的性格……我触景生情，跟他聊了一夜。快天亮时，我让他上山休息。他睡一觉醒来，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在山庄里，也不记得来跟我见面的事，更不用提夜里跟我说了什么……要让异弟作证，估计要费一番功夫。陆府灭门的事传来，他的态度有点微妙。由于人证过多，他似乎也开始相信那事情是我做的……”

被自己从小疼爱的弟弟怀疑，心里肯定不不好受。

砚寒清担忧望着北冥缜平静的神情，伸手搭在他臂间，安抚后拉住他手掌写道：【少爷你既然回了山庄那庄内的家仆们应该可以作证】

北冥缜摇头道：“估计那帮叫着让我偿命的人，不会认同庄内家仆替我做的不在场证明，只会认为是我自己人包庇我。”

砚寒清也摇摇头，继续写道：【不是让家仆们到那些污蔑你的江湖人士面前作证，我是想，让他们到四少爷这边作证，告诉四少爷，你跟他聊了一晚。四少爷再如何，总比那些江湖人士更容易相信你吧】

北冥缜怔了一瞬，缓神道：“嗯，我倒是没想到这层。”

砚寒清笑笑，写道：【那我们赶紧去找四少爷吧，到时让他好好替少爷澄清。他官位高，说话应该是有权威性的】

砚寒清要起身，却被北冥缜抓住手臂。

“先生，我们先回房间，好好乔装一番再出门。”

三少爷如今已是众矢之的，而他又被视作他的弱点。出门在外自然要小心再小心，砚寒清点点头，手臂稍微使力，让北冥缜跟着站起身。

北冥缜手往下，握他的手指，起身牵住他往亭子外走。

砚寒清低头看着他们交叠的手掌，双目有些失焦。

他之前想得没错。若他与三少爷再亲密些，亲密的次数也多些，对于三少爷亲密的碰触，他会从最初怔忡，慢慢走向习惯。

像此刻，他没有半点挣开那只手的念头。

也没有能力挣开。仿佛挣开了，惧怕会迎来令人失落的结局。

但是不挣开，其实最终也会失落，只是在两相忘却的终点，失落的情绪会无处可去而弥散。

既然如此，现在就顺着三少爷来……何尝不可？

砚寒清艰难地吞咽着，低头看石子地上变形的影子。他想质问自己，现在到底是顺着三少爷，还是顺着自己那颗无底洞一般的心。

回到房间，北冥缜给他一顶笠帽，又拿出一件寻常百姓穿的粗布衣服让他换上。

砚寒清脱掉外衣，还剩一层里衣，拿着粗布衣在上身比划，便听见北冥缜在一旁道：“应该适合，按照先生的尺寸定做的。”

砚寒清疑惑地瞧他一眼，但马上低下头，状似镇定地解开布衣上的襟扣。他刚才比了一下就知道很合适自己。

只是不知道如何想象，三少爷是怎么得知他身上长短。

北冥缜已经快速换上差不多的布衣，走过来拦住他套衣服的动作，“先生，你腰上的淤青如何了？”

砚寒清的手支在半空，想起前几日北冥缜给他准备热帕巾给他敷在腰侧化瘀的事。

他怕北冥缜见了那些淤青又有什么情绪，所以每次都不让他看，自己在被子里敷到帕巾冷了，才拿出来给北冥缜。

昨晚泡水时，他看那淤青已经很淡了，今天应是几乎要消失了。

砚寒清稍微松开腰间系带，快速在缝隙里瞥一眼，看确实是消了很多，才放心敞开一些，让北冥缜验收。

北冥缜看了一眼确认，很快伸手去接住他的系带扎好，又替他把布衣穿上，襟扣扣好。

从最下方到最上面的扣子，系到颈前方的襟扣，北冥缜看见砚寒清上下一动的喉结，抬起眼望他的脸。

砚寒清垂下眼，伸手接住北冥缜还没扣进去的那颗扣子，自己迅速扣好，后退一步去拿笠帽。

北冥缜向前压住他的手背，把笠帽拿在手中。

砚寒清这时又看不懂他的神情，但被那双发暗的眼睛望着，心如擂鼓。

他不知道三少爷是否察觉自己的异样。

从北冥缜方才替他系好里衣的系带，到帮他披好布衣扣扣子，他手指上的动作隔着好几层布料，都带着令人发麻的触感，抵达他腹部、胸口、锁骨甚至脖子前方的皮肤。

在又要陷入不清不楚的气氛前，砚寒清低头艰难清了清嗓子，努力用气音叫他：“少爷。”

他有些意外，自己居然成功了。可惜声音如破锣，恐污了三少爷的耳朵，顷刻又闭嘴。

北冥缜有些回不过神来，放下笠帽向前抓住他双臂，沙哑着声音笑道：“先生能说话了吗？”

砚寒清点点头，又摇摇头。

北冥缜眉头舒缓，松开他双臂，“也好……不过再等等……等恢复得更好了，再叫我吧。”

砚寒清抬起眼，伸手去拿桌上的帽子要戴。再次被北冥缜拦截，听他问：“先生呼吸时喉咙还热得难受吗？”

砚寒清抬手捏捏喉咙，又清嗓子，笑着摇摇头。

“那便好。”北冥缜松开按在砚寒清手背上的手指，安静看他把帽子戴好。

98.

马蹄疾踏声如连绵不断的雨滴砸在地上。

砚寒清的视线从黄土地抬起来，见到城门跑来一匹马，骑在上面的将军目视前方，上身前倾着与马一同冲刺，剑拔弩张的气势，仿佛前路有什么让人心焦的事情。

一样是令人侧目的一头银丝。

砚寒清周围没有任何人，都城的繁花似锦人声鼎沸皆与他无关，他孑然而立，与前世不同的光景，整个世界只有他，与远去的青年将军。

所以他很快得知，自己在梦境里。

因为是梦，所以不合理的地方都能被原谅。

稍慢的马踏声又出现。

砚寒清朝声音望去，瞥见青年将军调转回头，神情闲适，信马由缰，目光不似方才空无一物，现下远远望着他，眼底的笑意几近溢出。

砚寒清不自觉也跟着他笑，仿佛见到了极其奢侈的景色般，双目直直望着那青年，直到马儿贴到他身边。

青年将军矮下身，向他伸出手臂。

砚寒清毫不犹豫抬手去握住他摊开的手掌。

却在肌肤触碰的前一刻，一切归于虚无，他眼前四周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摸不着，开不了口。感官能力逐渐被剥夺。

他没有挣扎多久，一阵温暖掠过他脸侧，如风穿过鬓发，轻若无物的触感，让他重获所有感知力。

睁开双眼，眼前是斑驳树影，在午后的风里，光影于繁茂杂草间舞动。

又或者是，杂草在动，光影只是在原处。

砚寒清几乎又要质疑此刻是否身处现实，直到他察觉自己的脖子有些酸，想要坐直了，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枕着三少爷的肩膀睡着了。

他们为了避开人群，随便雇了匹马车，之后又坐船，走山路，专挑不寻常的路走。

已经过去三天三夜，现在正是第三个阶段，走山路。

这么说起整个路程，听起来挺艰苦，其实不然。

这一路，砚寒清觉得马车舒适，船也安稳，走山路宛如散步。最重要的是，身边人体贴。北冥缜总在意他身上伤口和喉咙，包袱里带着槐花蜜，随时兑水给他喝。

再花上半日，就可以到目的地。但他在一路和煦的日光里耷拉眼皮，北冥缜注意到，便提议找个阴凉处。

其实只要他不嗜睡，大可不必在路上花这么长时间。

砚寒清抬起头，悄悄看靠树干坐着的北冥缜。

他没睡，只是望着对面的树出神。

砚寒清回来之后，从来没见过北冥缜的睡容。哪怕是前几日在北冥华的赌庄后院住着，日日同床共眠，北冥缜总比他先一步清醒。

他有时候都疑惑，三少爷总是这样绷着，不累吗？还是这便是他的生活常态？

砚寒清低头看北冥缜搭在腿上的手，他没有系护手，袖袍宽松，露出空无一物的手腕。

他伸手去摊开他的手掌，问出从再见到现在没问过的问题：【少爷的手钏怎么办在云萍那里】

“不要了。”北冥缜见他醒了，打开水袋递到他唇边。

砚寒清接过水袋灌了几口，擦擦嘴巴。怔愣追问：【那辟邪消灾之物……】

北冥缜若有所思道:“没事，可以再去找那老道长求一副。”

砚寒清见他神色稍缓，听到他话里提到的那位老道长，疑惑问道：【这手钏有什么故事吗？】

“手钏……是我母亲求的。不过我也在现场。我当时，是患了黑疫康复后，母亲在街上见到一名老道长，便突然很激动地去求道长解惑。我当时没听真切，只见道长随手从袖子里拿出那手钏，说送给我辟邪。”

北冥缜说着，见砚寒清认真听着的神情，不着痕迹笑道：“先生听着，是不是也认为那老道长像江湖骗子？”

砚寒清犹豫着，点点头。

北冥缜转回视线望对面树枝间跳来跳去的小鸟，轻笑道：“我当时也觉得……不可靠。母亲偏说我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已经见过这位道长。道长当年说我一生苦难不断，却次次能绝处逢生……”

砚寒清无奈地笑笑。

转瞬间想起北冥缜“受罪者”的身份。

若真正有这样的身份，那道长所言非虚。

从最初听说到现在，砚寒清是逐渐相信真的有这种身份了，但还是不肯信，三少爷真的是命苦。

现实告诉他，似乎便是如此。

三少爷一身的伤疤，命途多舛，偏偏坚韧无比。

他想起那晚鹤鸣镇镇门口，无数人的刀剑围着三少爷，眼见毫无生机，他几乎要动用第三个愿望。好在三冬带来的人马及时出现。

九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一个刚痊愈双腿的人，能习得一身功夫已是不易。身怀绵长无尽头的思念也不妨碍游走四方。

如此好的青年。

谁看了不动容。

“我信那手钏……”北冥缜喃道，“不知道先生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清明后我戴着它去了后山，结果就与先生重逢了……而如今能与先生像这样并肩而坐，也托了云萍拿那手钏哄骗先生……”本来是感慨的语气，说到后面，却是起了怒意。

砚寒清一时反应不来他的喜怒转变，伸手去按住他的肩膀。

“没事……不谢那个人。”

“先生又说话了，”北冥缜转过头来看他，“喉咙好些了吗？”

他喉咙其实不疼了，还剩恢复期挥之不去的痒。砚寒清放低声音，“好一点了……我再不好，如何对得起少爷这几天悉心照顾……”

“我这如何算得上照顾？”北冥缜垂目看他，“我也只是照顾先生几日……先生当年，照顾我更久。”

砚寒清怔怔笑着，说道：“也不久，几个月而已……”说的话多了，他感觉喉咙像被羽毛尖掠过，有些痒。

“虽是几个月，却令我无法忘怀了。”北冥缜视线定格在他安静的脸上。

砚寒清定定回望他，见他双眼又是那样真挚动情，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逃避那双眼眸，淡淡道：“只是寻常的医生对病患的照顾，何足挂齿……”

北冥缜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我也被别的医师照顾过，为何我对他们不似先生这般有感情？”

看样子又要展开新的辩论了，关于爱，关于回忆的争论。

砚寒清没挣动手腕，由着他握住，轻笑着转移话题：“我……我的声音是不是还有点奇怪。感觉恢复得很慢。”

“不如先生以前的嗓音清亮。”

砚寒清无端想起那一夜北冥缜看穿假的“砚寒清”，本来打算离开，却在听见假的他呼救时，分身回过头了。

他不确认那人模仿自己的嗓音像不像，只是好奇。为何三少爷明知是假的还要回头。

他们要继续走山路，坐久了起身腿都有点麻。砚寒清变奏着，边将堵在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北冥缜思忖道：“我听出来那个人的声音不是先生的。”

“那为何……少爷还要回头。”

“那人能拙劣模仿先生的样貌，我不意外。毕竟先生的容貌让人过目不忘。我以为他们只是随便派个会易容的人来骗我出场。”北冥缜慢慢说着，拨开前路挡人的枝叶。

砚寒清听他讲话时顺带还要夸夸自己，脸有些发热。

“但是他居然还能模仿先生的声音……我便认为，他们定是与先生交谈过了，而且定是听了先生说不少话，才模仿得出来……虽然同样拙劣，但我担心……能模仿得如此细致，先生是不是真在他们手里……便回头了。”北冥缜侧过身看他，“现在不怕了，先生就在我身边。”

砚寒清呼吸越来越慢，他抬起头上一段树枝，忽然难以前行，细瞧才发现袖子被尖利枝叶勾住，他稍稍扯了一下，总算脱身向前。

可走了几步，他回头去看那枝头，上面已然挂着一片布料。

砚寒清低头看看自己的袖子，哑然失笑。这粗布料如此不经撕扯，袖子只是被勾一下便断开了。

好在只断了一点，倒还不失得体。

“等到地方了，先生再换一身好的。”北冥缜回头看他。

砚寒清点点头，向前跟上他。

午后的日光忽然被层层白云挡住，底下变得阴凉起来。他和北冥缜的脚速加快了些，走过这段上坡的山路，另一头就是下坡。

砚寒清手背与北冥缜的手擦过好几次。他稍微放慢点脚步，手边却被稳稳抓住。

“先生，再不快点，就天黑了。”

“好。”砚寒清的手指一动不动，走了好多步，感受到，正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慢慢舒展开将五指插入他指间，与他紧密嵌着。

若是这山上有人，撞见两名男子这般十指相扣，定会十分诧异，投来审视的目光。

但山很荒，也因此，树和草分布得毫无规章。砚寒清往下走着，忽然瞥见北冥缜高束的马尾被一段树枝勾住，他走得急，树枝便勾到他马尾的束带，再多走几步，束带便松了。

砚寒清忍不住出声提醒：“少爷。”

“嗯？”北冥缜回过头看他，转动的马尾让摇摇欲坠的发带完全散落。

顷刻一头白发如霜华倾泻，搭在北冥缜双肩。

砚寒清见他神情微怔，冲过去捡起地上发带，故作镇定笑道：“被树枝勾到了……我来帮少爷重新束起来。”

北冥缜拿起他掌心的发带，淡淡道，“我自己束吧。”

砚寒清收一下手，轻笑道：“我来吧……少爷扎得太松了……万一又碰上不听话的树枝，再断了不方便。”

北冥缜依言垂下手，背过身子对他。

砚寒清站在稍高的地势，给他拢好长到腰间的长发，拿手指理顺了，慢慢把长发往上抓好，一圈圈系好发带，最后扎紧了，问三少爷：“我方才扯痛少爷了吗？现在紧不紧。”

北冥缜稍侧头，太阳穴绷着，道：“不痛……不过有些紧。”

砚寒清哭笑不得地道歉，慢慢又松开发带，“我重新扎！”

北冥缜抿着唇，转回头安静等着。

这几日奔波，一头白发却好似不染尘埃一样，在重回大地的日光下闪着光华。砚寒清扎好了马尾，双手扶在北冥缜肩膀问：“这次如何？”

北冥缜侧头，唇线舒展，笑道：“这次很适合。”

因为靠得近，砚寒清看清楚他日光下含着笑意的眼眸，心中悸动顿生。他稍抬手，拢好三少爷的鬓发，手指擦过他微凉的耳廓，注意到阳光不知何时把他耳骨晒得透明发红。

宋皎

2022-04-19 09:14

99.

北冥异为了协助地方州府追拿赵雷，现下正在邕州中心县城象林县驻留。

夜间，他在地方官文中抬起头来，瞥见门柱上插着的飞镖，走去拔出来，徐徐展开纸条。

北冥异认出是谁的字迹，轻叹口气把纸条烧了，转身穿上常服出门。路上有要随行的侍卫，他便挥手说自己出去散散心，不需要人陪着。

他去镇上最不起眼的那家酒楼，到二楼要了一壶酒，几盘菜。没过一会，余光瞧见两个身影出现在楼梯旁。

北冥异站起身，面露惊喜地望着二人，拱手要开口，瞥见为首的人抬手示意不必打招呼，他便噤声坐回原处。

第二个落座的人，在草帽下抬起眼，开口问候：“四少爷，过得还好吗？”

“砚先生，”北冥异笑道，“还好，每日都是一样繁忙。”

砚寒清见他脸色不如上次所见那般容光焕发，犹豫道：“陆府的事，四少爷也受牵连了吧。”

北冥异转头看一旁默默喝酒的北冥缜，轻笑道：“我不信三哥会那么做。”

砚寒清见他如此表态，紧绷的心舒展了些，低声道：“那便好……陆府被灭那天，四少爷当晚正好与三少爷见面。所以，四少爷出头做人证，三少爷便可洗刷冤屈了。”

这个提议对北冥异来说不新鲜，他的神情稍显为难：“我是相信三哥的……但我……我真的不记得那天的事了……我怎么确定我真的和三哥见过？那天是四月底，政务繁忙，我本来在书房做事，后来忙得睡着了，谁知道再醒来竟然在三哥庄内……如此荒唐……这……就算三哥后来告诉我我与他聊了一夜，但在我看来，是完全没印象的事……那我如何造假？我做不得伪证”

砚寒清看他语气慌乱茫然，猜他是真对那夜没印象了……又惊异四少爷还真是有原则，所有事都要知根知底才肯去做，难怪年纪轻轻当上大官。

北冥缜把酒杯放在满是纵横刻痕的木桌上，磕出一声闷响。他抬眼望着北冥异：“我也没造假，异弟那天真的与我聊了一夜。”

砚寒清在来这里之前，就听三少爷说过，四少爷不知道自己一体双魂的事，若有旁人提起，四少爷便容易情绪失控，总怕自己是不正常的人。所以一般不要直接说明这件事刺激四少爷。

他在心底咂舌，四少爷有如此心疾，这么多年是如何在官位上坐稳的……除非一直没发过病，否则……这样颠倒记忆，怎么做好政事？

“那夜少爷喝酒了没？”

北冥异思忖道：“为提神有小酌几杯。”

砚寒清给北冥异的瓷杯中倒了点酒，轻笑道：“四少爷酒量如何？”

青年平淡的笑容打破稍显凝滞的气氛，北冥异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不说千杯不醉，但可说从未因酒误事。”

“是吗？”砚寒清又给他满上，“可四少爷还如此年轻……”

“官.场上少不了觥筹交错。”北冥异又饮尽，酒杯递到手边的酒壶旁。

“四少爷年轻，还是少饮些酒。”砚寒清给他斟上，心想看来拿北冥异醉酒所以不记得当晚所发生之事当做理由也不可行。

北冥缜手指点在桌面，“异弟那日走得匆忙，来不及听我解释。其实，庄里上下的人都能证明异弟那天来找过我。”

砚寒清悄悄观察北冥异，见他脸色霎时惨白，犹疑着问他：“四少爷可是想起什么了？”

北冥异忽然抬手抓着自己的头，颤声道：“若三哥所说为真……难道……谁又抢走我的身体……不可能……”

北冥缜皱眉道：“异弟……”

砚寒清起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俯身道：“四少爷怎么了？别怕……或许那天少爷是太累了，事情太多了容易忘事……”他勉强说着，自己都不肯信。

手掌下北冥异肩膀的抖动十分剧烈，亲眼见他嘴唇毫无血色，砚寒清才确认北冥异确实对一体双魂的事颇为忌惮。

既然如此……

砚寒清回原位询问北冥缜，北冥异得知自身一体双魂的事之后，至今出现过的最剧烈的反应是什么。

北冥缜担忧地望着对面喃喃自语的北冥异，低声道：“曾经……最严重的便是三天三夜昏迷不醒。”

砚寒清心底咯噔一声，暗叹这心疾还挺棘手。四少爷看起来心志坚定，没想到对这件事有这么大的恐惧，看来是不能直言刺激他了。

他走回四少爷身边，叫店小二送来一壶热茶，他倒了一杯给北冥异，见他手抖得茶水都溅出不少，便伸手拿自己的衣袖帮他擦擦水。

一路上灰尘多，衣袖又沾了泥，砚寒清瞥见自己手里的灰土痕迹，自上而下盯着北冥异半晌，忽然惊讶道：“四少爷！……你脖子后面怎么了？”

北冥异迅速抬手摸摸颈后，无措地问：“先生……我脖子怎么了？”

“你脖子后方有一道很淡的淤青，是否曾经受到过撞击？”砚寒清伸手碰了碰他颈后，将手中灰土擦上去些，心底在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嘴上却毫不含糊：“难道四少爷近期有受到他人暗算？”

听到自家弟弟有事，北冥缜站起身，神色严肃地走来想看他的后颈，却见砚寒清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北冥缜伸手去碰他后颈，煞有介事道：“异弟，这痕迹……你定是曾经被人击打颈后了。”

见北冥异神色茫然，砚寒清稍使力按了按他后颈处，问道：“四少爷这几日可有感到后颈酸痛？”

北冥异啊了一声，伸手去摸摸刚被按过的地方，犹豫道：“确实……这几日不仅脖子酸痛，肩膀……还有头也是。”

文官每日都需伏案工作，自然容易肩颈酸痛。

砚寒清猜四少爷应该也懂，于是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转话头：“少爷回去用热毛巾敷一下肩颈，叫家仆帮忙按按。便能稍微缓解了，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我看淤青也比较淡了，应是很多日前留下的。一般被这样敲打后颈，不仅意识顿失，严重还可能得离魂症，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记得了……到底是谁，对四少爷下此狠手？”

北冥异怔了半天，又摇摇头，道：“可我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没印象，那便真的是离魂了……”砚寒清眉头紧蹙，“四少爷近日可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记得的事情？”

砚寒清见他努力思考半天，总算开口：“那不就是在三哥庄里醒来的那天……之前发生什么我是完全没有印象了！”北冥异见砚寒清肯定地点点头，犹疑道：“难道先生是认为……那天晚上我是遭人暗算了，才不记得是如何去三哥的山庄，也不记得跟三哥聊了一晚？”

见北冥异逐渐冷静下来，注意力也转移了，砚寒清惊异自己的烂招居然能见效。他对四少爷心怀愧疚，但也认为四少爷并非是全然相信。于是摇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全看四少爷如何看待这件事。”

北冥缜捏紧了拳头，冷声道：“我在外树敌不少，有人若是因为恨我而要害异弟……我定是不放过他。”

北冥异伸手去拉北冥缜的袖子，“三哥先别动气。让我先想想，万一真是如此，那人为何打晕我之后要送我去三哥的山庄？”

“这，便是疑点之一了……”砚寒清偏头看窗外夜幕下的黑云，哑着声道：“为了三少爷，那些人连我都盯上了，难保不将矛头对着四少爷……四少爷你近期要多多注意。”

砚寒清偏头时，颈间伤疤从衣领跳出，北冥异瞧见了，重重拍桌子，严肃道：“这些人真是放肆……我知道三哥是冤枉的……但也需要更多证据证明。我其实已经在拖延他们，不要将此事声张。尤其不要传到织水县那边去，让母亲他们伤心……只是，让我出马作人证恐怕还不够……毕竟亲眼见到三哥进出陆府杀人的人实在太多了。有一些人还是从未见过三哥的，却都能准确描述出三哥的容貌。”

砚寒清听他后面说的话，又开始怀疑四少爷到底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事不是三少爷做的了。

北冥缜低头按住北冥异的肩膀：“抱歉，明明是我的事……却害异弟伤神。”

北冥异叹口气，道：“这不单是三哥的事……陆府上下每条命都是无辜的。我会做人证，也会提请上级严肃处理此事，断不会去冤枉任何人。”

眼见北冥异作出承诺了，砚寒清稍微松了口气。心底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们二人风尘仆仆，北冥异主张让他们去他的宅邸暂住，北冥缜却摇摇头，压低帽檐道：“事情还未了解，我们兄弟最好还是先避嫌。”

北冥异笑了笑，道：“也是……是我疏忽了，唉。”

时间比较晚了，店都要打烊。北冥异与他们匆匆道别，说好过几日等他这边政务稍微有空闲了，他便去鹤鸣镇作证。

北冥缜应了一声，跟他详细说了那晚庄内有哪位家仆见过他留宿庄内。然后又说自己是当事人，风波当头不宜露面，等事情有转圜，请北冥异派人来庄内告知。届时庄内留守的家仆传消息告诉他，他再出来申辩。

在被云遮住的弦月下分别后，砚寒清隐在巷子阴影处，看北冥异离去的背影，担心道：“四少爷的心疾……看来很难治。”

他方才见北冥异对一体双魂的事如此敏感，心想以后大抵都要用蹩脚的借口旁敲侧击给他治疗了。

北冥缜站在他身侧，轻叹道：“先生的修炼任务既然是要让我们兄弟都健康，那异弟的心疾，确实需要先生多费心……”

听北冥缜提起“修炼”的事情，砚寒清很快低头看地上月影，心想时间急促，等三少爷这事情完了，他便真的要着手治疗。

二少爷和五少爷目前看来健康，可以暂时排除。还剩三少爷和四少爷……虽然北冥府还有大少爷的存在，但他不是修错对象。他前世虽然不问政事，却也知道当朝有个太子叫北冥觞，来托他去宫里治疗的人若是为太子求医，必定是要强调太子身份的。

可那些宫人都只说皇子……

为何他们不说清楚是第几位皇子？

砚寒清心底有些恼，但一瞬间，神识中闪过一丝可能。

如果那些宫人已经说过是哪位皇子，而他只是不记得了……

长长幽暗的巷子里，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味。砚寒清走在其中，悄悄看一眼走在身侧的北冥缜。

若是三少爷……

前世他是都统，手握部分军权，骁勇善战，军功显赫，会不会是神仙口中所说的能拯救天下苍生的明君？

“少爷，你有没有想过去参军呢？”他突兀问了一句，见北冥缜停下来回头看他，便摆手道：“在下只是好奇。”

北冥缜站在远处，一双眼睛盯着他，低声道：“腿好之前想过，双腿健全后却不想了。”

砚寒清顺着问：“为何？”

北冥缜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砚寒清跟上去，等他回答。

“我其实经常能梦见……自己是一名将军，征战沙场，杀敌无数。还梦见我如何指挥练兵，如何谋划行军……每一个梦都很详细。”北冥缜望着尽头的巷子口，“既然已经在梦里做过将军，回到现实便不必了。”

砚寒清若有所思地点头，心想北冥缜确实没有必要走同前世一样的道路。

他们去县里比较不起眼的一家小客栈开了一间房，砚寒清对两个成年男子挤一间房没有异议。他知道自己现在被一些人视作北冥缜的弱点，便要安安分分待在他身边，不给那些人一点机会。

砚寒清洗漱后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衫，坐在榻边翻看桌上为住客准备的一些闲书。随便翻开一本小说看，翻了几页，只觉得书中情爱缠绵却不现实，于是把书扣在脸上，仰头躺下，闭上眼睛。

搭在脸上的书本陈旧，油墨味微乎其微，他耳边是屏风后北冥缜沐浴的水声。

他们要了客栈里稍微宽敞的上房。砚寒清无端想起店小二收下碎银时揣测的神情，一时忍俊不禁。店小二看他们一身破烂装扮，大概还以为是哪来的暴发户。

虽然今日也是奔波，他身体疲倦，却毫无困意。

每次像这样安静下来独处，他想起今后要办的事，要忘记的人，心口又开始闷起来。

这个时候他只能找些值得庆幸的事情想想聊以慰藉。

譬如，他现在还好好活着。

他身边，还有三少爷肯帮他修错。

意识混沌间，他听见北冥缜从屏风后走出来的脚步声。客栈准备的皂角味道平平无奇，放在北冥缜身上却令人觉得清新。

房间虽宽敞，桌椅板凳床却不大。砚寒清方才看过床，小得挤不下两个大男人，而他身下这榻也小，他一人都够呛。

他前几日和北冥缜在路上相依而眠已经足够了，今日是应该分开睡了。

他此刻闭着眼，心想既然自己已经在榻上睡着，便不必与三少爷争论谦让谁卧床了。

出神间，他感觉脸上搭着的书被拾起。

他才察觉，原来刚刚觉得闷是因为书本压在脸上太实，呼吸都不顺畅。砚寒清仍闭着眼，佯装睡着了，希望三少爷能自觉去床上睡。

可书本被撤走后，他却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一股视线凝在自己身上。

“先生，睡床吧。”

北冥缜提议的声音很轻。

砚寒清沉得住气，睫毛不抖，气息平稳的。

他听见书本被翻了几页，而后搁置在桌上。

“先生睡着了？”

砚寒清坚定地躺在原处，不过一会，忽然感觉北冥缜的气息靠近了，膝弯和颈后各自搭上一只手臂。砚寒清下意识地睁开眼，动动手脚远离北冥缜。

挣扎一番感觉身子都热了起来，砚寒清无奈坐起身。

北冥缜收回手，视线移到桌面的书，问：“先生装睡，是想把床让给我？”

砚寒清愣了愣，想不到自己天衣无缝的睡颜居然被识破，摇头笑道：“没有……我睡着了，只是少爷过来的时候我又醒了。”

北冥缜转头看他，“我见过你睡着的样子。”

砚寒清愣了一瞬，打呵欠道：“少爷去睡床吧。”

北冥缜坐在榻沿，问道：“为什么执意要我睡床？”

砚寒清平静道：“少爷背后的伤还没好全，床比较软。”

北冥缜摇头道：“这几日靠着树干、船壁、车壁睡，今日我何必还在乎软不软？”

砚寒清又温声劝了几句，见他实在说不动，也问他：“那少爷为何也执意要我睡床？”

北冥缜握住他搭在榻边的手，“床离窗户和门都远，而榻离得近，我若睡这里，有什么情况可以第一时间可以发现。”

砚寒清看了眼紧闭的门窗，为北冥缜的谨慎细心折服，一下气势便落于下风，脸上的执拗都转为无奈的笑意。

“少爷实在过于体贴了……谢谢少爷。”砚寒清轻叹口气，看床离榻也不远，于是妥协地移动身子到榻边准备转移阵地。

“先生这几日总赞我体贴……可我永远不及先生九年前无微不至。”北冥缜忽然开口，砚寒清听懂他话中意思，无措地笑笑。“我当日是举手之劳罢了。少爷何必挂怀到如今……”

他恍惚望着北冥缜认真的神情，心想，看来那些回忆真的牵绊住三少爷太久，太重。

等修错成功，回忆灰飞烟灭，那时三少爷可会轻松些？

砚寒清垂下眼匆匆站起身，手腕却被牢牢握住。

“不要道谢，也请先生不要质疑我的挂怀……”字句像是斥责，北冥缜语气却平静，“先生也不要觉得有负担，你若觉得以前是自然而然对我好，那我今时今日这样对待先生，也是自然的……”

“因为我爱你。”

砚寒清怔忡抬起眼。他没想过在那只紧钳的手掌里挣扎，握在腕间的手比世上任何绳索和藤蔓都难挣脱。

他无意激发北冥缜的爱意，因为每次察觉，都发现自己失去行动能力。

北冥缜松开手，轻声道：“难得不奔波了，先生好好休息吧。”

“少爷也是。”

砚寒清哑声说完，一步一步踱到床边，极力作出一副从容冷静的模样，滑进被子里。快入夏，被子是薄的，他扯起来盖在身上，薄被下像拢了一团火，从头脑到足底都发热。

一室的烛火被熄灭，屋内昏暗寂静。砚寒清侧躺背对着外面出神。

在修错成功之前，他是不是经常都要听三少爷说这些直白的情话？

他隔着被子摸自己的心口，知道自己在北冥缜的眼神和言语中毫无胜算。

他逐渐正视一个惨痛的事实——他和北冥缜是两情相悦的。

100.

砚寒清极轻地叹了口气，还是被北冥缜听到了。

北冥缜放下筷子，问他：“先生怎么了？”

砚寒清把喝了半碗的豆浆放在桌上，低声道：“我只是觉得，像昨天那样骗四少爷，对不起他。”

“权宜之策，只能如此，”北冥缜垂下眼，“我骗异弟骗得更多。”

砚寒清抬眼看他。

“我之前与先生说过，我把赵雷藏起来了。而异弟如今正是为了缉拿赵雷才四处奔波……我对不住他。”

“没事……这世间总有一些事，是需要谎言助力才能达成的。”砚寒清无奈笑笑。果然，从一个纠结心绪走出去的方法就是去开解别人的纠结心绪。

他不也是在欺骗北冥缜。

他知道北冥缜的情意，自己也同样对他有情，虽是一副难以推拒的模样，却接纳他的一切靠近。

而当北冥缜真的接近，他又生出逃离之心。这样推拉，不就是欲擒故纵的矫情？

只有他自己一人知道，他们这样纠缠下去是什么结局。

砚寒清用完客栈的早膳，走到窗边站着消食，顺便望一眼外边。这间房的窗户不靠街边，对着后面的一片碧湖和水柳。和风路过湖面，吹拂细柳送着木香到窗边。他得了人身到如今，只在人间经历过夏季和早秋，像现在这样气候适宜的暮春，除了前世，今世是第一次认真感受。

他极目远眺，望见远处空中飘着一个东西。

“这个季节适合放风筝。”北冥缜也走到窗边。

砚寒清侧身看他，“可惜，我们现在还不能出去，怕张扬了惹事。”

其实他们行事自然不会有多张狂，引得江湖人士警惕发现。但砚寒清此刻看北冥缜的脸，见他一头垂顺的华发，心想这副容貌和身姿走在外面，谁都忍不住看一眼。就算是穿着粗布衣，还不够掩盖，还要戴好帽子，把脸涂黑……

“异弟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才传来确切消息，若是干等在此处，恐怕会辜负春光。”

“春光也快消失了，因为夏天要来了。”砚寒清身子往后靠在窗沿，侧目望向那些凭风而动的嫩黄柳叶，喃道：“我在人间只度过一个完整的夏天，想起来就怀念……”

不知为何要提及以前的回忆，砚寒清回过神，想岔开话题。却被北冥缜抢去话头。

“先生的意思是，你到人间历练，起点便是九年前……在织水县的日子？”北冥缜的语气有些犹豫。

砚寒清也不隐瞒什么了，还以为自己又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而张不了口，但开口却顺畅：“嗯，我初到人间的时光，都在织水县度过……第一次进北冥府的那天，其实就是我成人身的第二日……”

他说完，看见北冥缜神情微讶，与他对视时，眸光黯淡些许。

“九年前我在织水县待了四五个月，到几个月前我再次回来，才过了一个多月……加在一起的话，严格说，我的实际年龄是不是一岁都不到？”他想说些烂笑话让北冥缜放松表情，却见北冥缜的脸色更灰暗，于是无措地问他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太急切了。先生还来不及适应人间，我就……”

“没事……”砚寒清怔怔低下头，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因此觉得脸热。

“既然先生还年幼，就要多出去走走，好成长得更快。”

听清北冥缜打趣的话，砚寒清哭笑不得抬起脸看他，莫名想起自己年幼的形态，又想到那时自己伏在他怀里或者背上，切实感觉三少爷这么多年身体骨肉的成长。

按下心绪，砚寒清往前一步问北冥缜，“少爷是否有下一步打算？直接说给我听吧。”

“嗯，想去找赵雷。”

“好。”

他们乔装一番，又变成寻常村夫。

离开客栈，砚寒清抬高帽檐望着辽阔楚天，心想今日不热不冷，也是适合在外面走动的天气。

他不知道象林县离织水县或者燕石山庄有多远，自成人形以来，就没有一个完全能落脚的地方。若是前世，他奔波在外偶尔还会思乡，今世到处走动，因为没有家乡，心中自然也少了那份乡愁。

他们足了两匹马离开象林县，马儿还没走多远。砚寒清就望见天上飘着的是什么东西。他方才在客房窗边看得不真切，现在看清了。的确如三少爷所说，今天是个适合放风筝的天气。

远远望着悬在空中那风筝，像是一条鲤鱼。砚寒清不自觉拉着马缰转向风筝线的起点，北冥缜跟着纵马过去。

到了宽敞的草地，却没瞧见谁拿着风筝手柄。

砚寒清下了马，走到树下，抬头看见树枝间挂着的风筝手柄。高飞的风筝静静飘在空中随微风而动。他站在原处疑惑地望了望四周，身后突然传来落地声响，还未来得及回头，眼前一黑。

……是有人从背后捂住他双眼！

砚寒清慌乱间想撇开那人的手，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先生能猜到我是谁吗？”

砚寒清松了口气，笑着按下他的手：“三冬。”

少了三冬的手遮挡，砚寒清视野里看见远处北冥缜下了马朝这边走来。

“还好少爷看见我的信号就过来了。”三冬笑笑，从枝头拆下手柄放到砚寒清手中，“这是我自己扎的风筝，先生看看怎么样？”

砚寒清放了点线走出树下，笑道：“论机能，不错。但是样式的话在这里看不清，所以先不评价。”

三冬无奈地笑：“先生就不能敷衍着再夸我几句吗？”

北冥缜已经走到三冬身边，道：“如何了？”

砚寒清听见这个问句，心思从高悬的风筝回到地面，回头看北冥缜。

三冬犹豫地望了一眼砚寒清。

北冥缜平静道：“直接说。先生什么都明白了。”

三冬愣了愣，似是难以置信，犹疑看了一眼北冥缜，见自家少爷情绪似乎不大好赶忙如实禀报：“赵雷说了，后日便行动……”他视线飘忽着往砚寒清那边去，瞥见砚寒清走近了，继续道：“赵雷说，他明天若是能成功，以后什么事都听我们的。”

砚寒清蹙眉道：“赵雷……什么事？后天要做什么？”

北冥缜道：“赵雷想救李云出来。”

砚寒清重重一愣，想起那李云是如何心机，忽然背后发寒。但转念想到他已经被仙人剥夺赎罪者的命格，想来身上也已经没有令他灼痛黑气，而李云历经牢狱之灾，也不知能不能压压身上的邪气。

但联系三冬刚才说的几句话，三少爷的态度，以及之前三少爷说赵雷可以做人证助力扳倒徐知府。砚寒清估计这赵雷是以救出他兄长为条件才肯与三少爷合作了。

砚寒清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过身把风筝线慢慢收回。

不过站得离北冥缜近些，所以能听见他们的对话。

三冬叹了口气：“赵雷……前段时间不要命地假扮成狱卒去见李云，结果发现李云状况不太好。”

北冥缜沉声道：“大抵是在牢里被各种刑罚轮了一遍……按道理，像饲养猛兽危害民间的罪名，要送到更上级关押审问。那徐知府根本无权审问李云，却动用私刑，又能列一条罪名。”

砚寒清心中想，这赵雷确实不要命了。若徐知府真的是恶狼事件背后的主谋，那么作为棋子之一的李云被抓直到今日都还好好活着，大概是因为还需要留着引赵雷现身。徐知府到时候一举除掉兄弟二人，才算是铲除心头大患，可赵雷竟然还混进狱卒内部去探监……

“那赵雷如今在哪？”砚寒清转身问三冬。

三冬叹了口气，道：“算他命大，他前几天又混进狱卒队伍想见李云，但差点被发现，趁着夜色逃出来了。”

“少爷，是决定要帮助赵雷把李云救出来吗？”砚寒清眼里染上忧愁。

他担心北冥缜现在身负灭他人满门的嫌疑，等会又要加上一条劫狱的罪名。

北冥缜看砚寒清默默把风筝收下来，走过去温声道：“先生不必担心。此事我不会叫人知道是我做的。”

砚寒清愣了愣，手中风筝落到草地上。他听北冥缜这么说，是更明白劫狱的事他是要亲力亲为。

“我还记得李云当初是如何掳走先生伤害先生的……我恨他，但现在……”

砚寒清突然打断他：“我完全没关系的，少爷。你选择去做，自有你的道理……只是，少爷一定要亲自去协助赵雷劫狱吗？”

北冥缜应了一声。

砚寒清叹口气，望着躺在草地上的鲤鱼风筝，低声道：“那少爷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危。不要为这件事能成，就拼自己的命。”

他料想这件事一定很难，更想到万一有什么埋伏，或者赵雷有别的心思……那么三少爷就十分危险了。

可三少爷也不是痴傻的。他在外半个月，做了什么事有什么安排。砚寒清不全然知道，却打从心里明白他的谨慎。

“先生不必担心我。我不会为此拼命的。”

“你让我不担心，可我知道少爷在什么事情上都是全力以赴。你一身伤疤就是证明。”砚寒清蹙眉望着北冥缜。

三冬在一旁听得哑然，低头去捡地上的风筝。

砚寒清注意到三冬的神情，霎时才反应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于是无措地干咳几声，想继续叮嘱三少爷。

在开口前，双手却被北冥缜抓住，只听他同样担忧的语气：“我也担心先生，更觉得对不住先生……以后若是再遇险，先生一定要首先自保，好吗？”

不是第一次听见北冥缜这样的恳求。砚寒清抬眼看他，见他眉间紧皱，轻叹口气，重重点点头。

却心不在焉，想着，自己既然是三少爷的弱点，到了下次再被人要挟，他一样会选择赴死。

因为他不是只有一条命……

体内仙人的魂气总会保他。

可三少爷是肉身凡胎，他的安危才是最需要重视的。

出神间，砚寒清感觉脖子一痒，低头看见北冥缜的手。

北冥缜看他颈间已经结痂的伤口，低声道：“每次我看见这疤……就忍不住想先生是带着什么心情自.残……你一定要真心答应我，以自己为重。”

砚寒清抬起眼，恍惚间看见站在一旁的三冬，赧然想到他与三少爷此刻是何气氛，于是后退几步，故作镇定道：“好，我答应少爷。少爷也要答应我。”

北冥缜垂下手，点点头。

宋皎

2022-04-19 09:14

101.

关押李云的地方在鹤鸣镇，而他们此地离鹤鸣镇有十里地。离做正事还有两日，他们打算先去附近的镇里落脚。

夜里吃过饭，三冬和北冥缜在房内商讨后日的行动计划，砚寒清在一旁仔细听着，心一直紧绷高悬。

他大概听见，赵雷是要用易容术，来个狸猫换太子，找替身把李云神不知鬼不觉换出来。

他们正低声谋划着，门外突然就有人敲门。三冬高声问道：“谁？”

“我。”

是一名女子的声音，门纸映出的身影，有蒲柳之姿。

北冥缜起身走去门边，推开门。砚寒清就见那女子举步跨过门槛进来，女子梳着整齐发髻，十分面生。

三冬起身问那女子：“你怎么提前来找我们了？”

砚寒清一下明白来者何人，与那女子对上视线后，犹豫道：“赵雷？”

女子点头，重重叹口气。“我昨晚去看我哥……这阵子天气变热，地牢又潮湿，他被用刑后伤口溃烂发脓，那狗官也不请大夫看，我哥快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他就没命了。我想尽快救他出去！就今晚行吗？”

砚寒清抬眼看北冥缜的反应，只见他面色沉静，冷声道：“既然李云还有可用之处，徐知府就不会让他死。前辈也不必这么心急。”

赵雷面色一沉，道：“庄主这是不答应了？”

“我们这边已经答应你很多条件了。赵前辈，”三冬插话道，“既答应日后抓了云萍给你处置，又答应救你哥出来，你随便改时间，也要深思熟虑一下，难道你哥再等两天也不行？”

砚寒清静静看他们三人谈话。心想如果答应了赵雷，计划虽然提前了，但他方才听三冬和北冥缜的对话，知道本来这件事只有赵雷、北冥缜二人出马，所以时间更改其实也无可厚非。

但三少爷现在看来好像不太想答应赵雷更改时间的建议。

赵雷捏紧了拳头，他沉声道：“我知道我哥是个恶人，他做了很多坏事……我也是帮凶。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行动能力了，甚至……都不记得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了，所以任人如何拷打都供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砚寒清愣了愣，问道：“李云他不记得以前的事？”

他见赵雷点点头，联想之前仙人夺去李云赎罪者命格的事情，心中骇然揣测，难道失去天界所赋予的命格……不仅是能力丧失，过往记忆也会随之消失？

砚寒清心中怀疑赵雷话中真假，继续问道：“那你兄长已经没有过往记忆了，到时候如何跟你一起作证揭发徐知府？”

赵雷垂下头，喃道：“我哥是因为事情败露后受了刺激才得了离魂症……等把他救出来好好调养我相信他会记起来的。”

砚寒清观他反应不似作伪，抬眼和北冥缜对视一下。

三冬抱着手臂道：“现在已经是酉时，此刻启程去鹤鸣镇，快马加鞭不间断行进也要用上两个时辰。”

赵雷不死心道：“夜黑风高，不正好掩人耳目？”

北冥缜颔首：“那现在就走吧。”

赵雷惊喜地笑了笑，伸手去拉砚寒清，“那砚先生也在……天助我也……先生到时候能否治治我兄长身上的伤，还有看看他的离魂症……”

砚寒清点点头，道：“我会治的，等会我去附近药馆买点草药纱布备着。李云身上的伤口如何，给我简单描述一下。”

赵雷跟他说了一通，砚寒清发现这李云真是经历许多非人折磨，听起来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能挨到现在算是坚强。

离开客栈前，赵雷嫌他们的装扮不够低调，现场拿出自己的工具包给他们易了容。

砚寒清看着铜镜里自己陌生的脸，真是市井中随处可见的面容，还粘了胡须，看起来是四十几的年纪。赵雷不仅在面容下了功夫，砚寒清身上外露的皮肤，也被他贴上些假皮肉。

他低头细看自己手背上粗糙的汗毛和晒斑，按捺不住惊讶，道：“壮士这易容技术……实在高。”

赵雷嗤笑道：“我当年在万容谷，可是师父门下最得意的弟子……”

“万容谷？”砚寒清疑惑。

三冬在一旁回答：“万容谷是江湖中易容术最高的门派，不过十年前掌门离世后，门派就散了。”

“散了便散了……反正门派也没多少人。师父座下，除了我，还有两个师兄。本来谷内就总共四人，师父走了还剩三人，我们师兄弟素日不合，自然聚不到一起。”

三冬也被易容成另一副模样，他动作快，奔去附近马场租快马。北冥缜和赵雷则随砚寒清去附近药馆采买药品。

赵雷自己还是那副弱女子的形象，苍白俗常的一张脸。他给北冥缜易容成普通壮汉，放在街上也是难惹眼的。戌时街上还热闹，砚寒清在一处摊位买了一个装药材和工具的药箱，又钻去街心的药馆里仔细跟柜台的人说清自己要买什么。

为了低调行事，北冥缜和赵雷站在药馆门口等。

北冥缜靠在门边看里面的动静，不多时脸色一变。赵雷本来在出神，此刻跟着北冥缜看过去，瞥见砚寒清身边多了个人，正与他攀谈。

北冥缜举步跨入药馆，无声无息走到那人身后。

柜台边的男子身穿褐色常服，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他此刻笑着问砚寒清：“先生一下子采买这么多东西，又带着药箱……您可是游医？”

砚寒清仔细打量这人，感觉他目的性很强，于是反问道：“请问阁下有事吗？”

他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所幸喉咙因为受过伤变得沙哑，他再稍压低声音，听起来就老成了。

陌生男子拱手道：“我奉家中老爷的嘱托，出来寻医去治家里病患……病人患了严重的外伤，我看先生买的药材工具恰好多是治外伤的，我想这不是巧了？不知先生可否愿意帮我？”

砚寒清目光探究地看他，问道：“药馆旁边便是医馆，医馆内有大夫，您为何不去请他们，而来请我？”

陌生男子笑道：“我一看先生面相就知道您一定是有经验的大夫，况且游医流动性更强，更方便，实不相瞒……我家离这里远呐。您若答应我，我家主人的车马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砚寒清正要开口，手臂忽然被紧紧挽住。他怔愣地低头，瞥见赵雷顶着女相对他嫣然一笑道：“相公，您怎么买药买这么久，我刚去把旧的药箱扔掉了……”他细声嗔着，自然地转头去看那陌生男子，疑惑道：“阁下是？”

对面男人笑道：“这位是先生的夫人吗？……夫人您好，我正想请先生治病呢。”

赵雷回报笑容，“阁下的委托来得太突然……能让我和我家郎君商量一下吗？”说完，便扯着砚寒清走开。

砚寒清强忍着甩开赵雷的冲动，瞥见北冥缜朝他们这边走来，赵雷松开手，低声道;“这人是徐知府身边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找游医治病？”

北冥缜道:“门外的确停着徐府的马车，我猜他是奉命找人回去治李云。李云身上伤口危及性命，不单你急，估计徐知府也不想出人命。”

赵雷疑惑道：“那他为何要在离鹤鸣镇那么远的镇子里找大夫……”

北冥缜道:“徐知府用私刑的事怎么可能让当地人知道，自然是要走远些找个行踪不定的游医妥当。”

砚寒清抬起眼，和远处等着的陌生人对视一下，礼貌性地笑笑，低声道：“既然这么巧，不如我们就答应了。”

北冥缜眉头紧皱：“先生若是去了，岂不将自己置入危险。”

砚寒清无可奈何看了赵雷一眼：“赵壮士之前混进地牢已经被人疑心了，牢里极可能已经加强看守。你们直接去救人本就很危险。我若答应去医治李云，起码也能帮你们开开路。”

赵雷也犹疑，道：“但这人出现的时机诡异，万一是有什么圈套……”

砚寒清点头道，“你们有顾虑也是自然的，等我再多问他一些问题看看吧。”

他越过北冥缜的肩膀，走回去和陌生人继续说话。“阁下如何称呼？”

“鄙人姓沈，先生呢？”

“姓石。”

“好，石大夫。”

“沈兄说说病患的年龄和症状吧。”

“哎哟，该是我唤您一声石老哥啊……”

男子仔细说着病患的情况。砚寒清听了，心想果然和赵雷方才描述的差不多，便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病患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会伤得如此惨烈。”

男子左看右看，忽然压低声音到他耳边：“是家奴做错大事被罚了。我家老爷也没想要人命，便差我出来找大夫……”

砚寒清问道：“府上在何处？”

“……距此处有十里地。”

砚寒清佯装惊讶笑道：“阁下是不是舍近求远了？”

“唉……我们家那边的医馆，大夫紧缺，约不上。所以……才来求远水救近火。”

砚寒清看这人的神情，觉得他话术粗劣，问道：“那阁下愿意出多少医药费？”

“那家奴忠心府上多年，老爷也珍惜，更不想把事情闹大惹人笑话。所以还望先生低调行事，事成后……起码也是这个数。”那人竖起一只手掌。

“五两？”

男子摇摇头。

“五十两？”

“五百两！”

“竟这么多……阁下给一半就好，我去吧。”砚寒清装着喜不自胜的样子，心想这人说话做事也是蠢笨，他难道不觉得自己每一句回答都让人觉得此事怪异。

男子注意到砚寒清身旁站着的人，疑惑道：“这位是？”

北冥缜拱手，“我是这位大夫长期医治的病人。”

砚寒清侧身看他，点头道：“是……这位壮士，患慢性病。在他彻底痊愈前我都带在身边。”

男子笑道：“既然壮士能跟随游医四处走动，那壮士所患的病痛并不急吧？不介意在下先请先生治治我府中的人？”

北冥缜驼着背，一副谦卑的模样：“全看先生的意见，我只管跟着。”

砚寒清有些惊讶，刚才还反对的三少爷，现在居然如此表态了。

“相公去哪，我便去哪。”赵雷在一旁笑，又去挽砚寒清。

男子笑道：“好！稍后会先给先生定金。那请诸位上我们家的马车。这车快，都不用子时就能到地方了。先生先买着药材，我出去打点吩咐人。”

眼见男子走开了，砚寒清趁柜台后方的人找药，低声在北冥缜耳边问：“我们突然走了，三冬怎么办？”

北冥缜低声回他：“他会知道怎么办的。”

虽然事情看起来还是怪异，但砚寒清知道，眼下也是个机会，左右不过需要警惕些，更何况三少爷就在身侧。

男子吩咐好轿夫，回头看见走出药馆的大夫身旁贴着壮汉又贴着夫人，讪笑道：“这……先生夫人贴着先生是自然，怎么这位壮士也……”

赵雷先进了马车，北冥缜正要扶砚寒清上去，此时淡淡回道：“请阁下不要见怪，我若离先生远些便犯病。”

男子咂舌道：“竟有这种病？离远了具体会如何？”

北冥缜的手仍搭在砚寒清手臂下方，垂眼道：“会失智发狂宛如疯犬，所以稍后无论去到哪里，还请阁下让我跟在先生身旁。”

男子犹豫道：“可等会若是进了府内……恐怕是不方便呀。”

砚寒清手肘感受到北冥缜掌下热度，扶着车辕轻松笑道，“让他跟着我吧。世间稀罕怪病多了去了，阁下不必惊奇。”

壮汉低眉顺眼的，看起来颇为老实，男子迟疑地点点头，转身去骑一旁等候的马。砚寒清掀开车帘坐进去，心想既然徐府这边的人这么诡异，那他们也同样诡异些，也算是平衡了。

102.

启程后马车运行得很平稳。砚寒清离开座位到车中央地板去细瞧。他上次被云萍唬上马车，被锁在车下的暗格，他现在下意识就警惕起来。想看看地板下面有没有空间。

他敲敲车板，余光注意到北冥缜靠过来，于是压低声音道：“我怕这车里还有别人。”

北冥缜在地板上摸索了一番，摇摇头：“没有暗格。”

赵雷缩在角落透过窗帘看外面飞驰的树影，闷声道：“是往鹤鸣镇的近路。我哥关在鹤鸣镇外的郊野，这车的速度……确实比马快。”

“等会到了地方，看那人愿不愿意让我们三个人都进到牢里看李云。”赵雷有些为难，“我扮先生的夫人，好像没什么理由跟着进去。嘶……早知道我就说我是助手了。”他抬起眼，瞥见北冥缜扫过来的眼神，仿佛兜头淋下一阵雪水。

他发着寒战，转移视线去瞧砚寒清以求解脱，昏暗中看他虽顶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眼睛却明亮，此刻不知在想什么出神。

鹤鸣镇二里外的郊野，有一处地牢，是转到上一级牢房前给重犯暂住的。目前整个地牢只有一位犯人住着，看守目标明确，守卫却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前阵子刚有人混进来闹了不小动静。

砚寒清从马车上下来，听到身后林间的虫鸣声。前方有一栋老旧的楼宅，清冷安静，应该是供审案官员歇脚的。

他由人引着，跨过门槛，穿过阴暗的长廊，身旁几位引路人看起来就不好相与。只有姓沈的那位一直在低声叮嘱，说：“先生……您待会啊，上好药之后最好能开些安神的方子……”

砚寒清点头答应，余光里北冥缜跟在身边，一旁的赵雷抬袖掩着面。

男子在一旁道：“石夫人先去茶室暂坐等候吧。病人伤得严重，怕惊到夫人。”

赵雷轻轻摆手道：“谢谢沈先生关怀，我没事，这么多年跟在夫君身边，见得多了。”

砚寒清穿过一处影壁，看到前方地面有一个铁把手。

男子上前在地面石板叩了几声，石板便被推开来，一位壮汉顶着石板，看了眼来人，跟男子嘟哝几声。

男子点点头，转身跟三人说道。“请诸位下来吧。”

砚寒清上前一步，借着引路人的提灯低头看一眼石板门，之后转向门下方，有一级级阶梯。下去的路两旁都挂着烛火，他仔细看脚下，一步步往梯下走。

北冥缜的脚步声在身后若即若离。砚寒清心神稍定，走到最后一级，恍惚察觉这地牢的宽阔。

地牢分布大概十几间房，木栏森严竖着。许多间都空荡荡，只有高堆的乱草。姓沈的男子在一旁笑道：“先生，直走到尽头就是了。”

砚寒清察觉男子的语气不似方才在地上那样和善。

他来的路上就怀疑，男子这样颇有目的性地接近和邀请，是不是有诈。或者是，他们真的想请一位医师去治李云的伤，可是事成后不留人活口。

但此刻已经下到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他往后也没有回头路。

他往前走到尽头，先是看到各种刑具，上面带着干涸的血迹。砚寒清心头发冷，跨过牢门往躺在草堆里的人走，腿有些发软。他的反应跟寻常人一样，该害怕就害怕，此时若是镇定了，叫旁人看到只会怀疑。

赵雷捂着鼻子细声道：“里面好臭……我在门外等吧。”

砚寒清蹲下身去瞧那人，手悬在那人鼻下，感觉气息微弱，再摸他颈间，探到他高热的体温。他拨开那人的眼皮看着，沉声道：“有没有稍微干净点的地方？他伤口本来就烂了，躺在这里恐怕感染更重。”

那人的脸青紫发肿，但他能模糊辨认出是李云本人。李云四肢都有一个血窟窿，其余各处没一处好皮。新旧血痕交错着，有的干涸有的还湿得映出烛光。

“有！”男子回头叫人搬了一块床板过来。

砚寒清回头看一眼，发现那些人抬着是行刑的床，他们只是把锋利的用具拆掉了，留下床板来。

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床上救人。

砚寒清打开药箱，叫人去抬清水，准备干净的剪子、帕巾、打火石、锅炉。他擦几下火石点燃炉火，拿小刀烧红了，稍等一会便去割李云身上已经溃烂的肉，又用剪刀剪跟皮肉黏在一起的布料，在旁人目光下拿水仔细替李云清洗身上伤口。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洗得差不多了，打开药瓶取粉，去敷较新的伤口。这种药粉虽然效果好，但对伤口刺激性强，一般人很难忍受疼痛。可李云还是静静躺着。

地牢确实闷热些，砚寒清做着细活，感觉自己冒汗了，可赵雷为他塑的人面挡在外层，他有些害怕自己在里边流的汗让假面受损。

心下正担忧，他额头忽然碰到一块东西。他稍抬眼，看见北冥缜正拿着一块布给他擦汗。

隔着一层假皮，汗自然是擦不成的。

砚寒清与他的眼神短暂相接，回头看一眼靠在牢栏边的人，他们一开始有耐心，处理伤口的每一步都瞧着，现在时间久了，反而有些走神。

“坏了。”

姓沈的那位站直身子，问道：“先生，怎么了？”

“我刚走得急，忘了再采买一些处理皮外伤的药粉。那药粉是必备的。这个人的伤口有的已经烂得不行了，不谨慎处理恐染恶疾，再者你看他现在什么反应都没有，还发热病，性命危在旦夕……所以我还需要一些治热病的药，阁下这里有备吗？”

姓沈的招呼几个人过来，讪笑道：“先生，您要什么都吩咐下来，他们快马加鞭去买。”

砚寒清说了几味稀罕的药草。看不少人跟着出去了，转头继续给李云包扎旧伤口。

不过片刻，他系好结，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破空的响。砚寒清立刻转头，瞧见姓沈的被北冥缜钳制在地。而其他随从都倒着，面目不明。

姓沈的惊恐地睁大双眼，面孔发紫，他的脖子被有力的指尖掐着，没有气口发声。

赵雷在牢栏外站立，抬手间几位冲来的狱卒纷纷倒下。两旁的空牢房传来轰动响声，砚寒清清楚地看见有许多黑衣人从草堆下钻了出来。

真是请君入瓮？

可是，他们什么时候暴露的……是赵雷今夜来找他们之前，就被人跟踪了？

砚寒清转头看李云，发现木板床上空空如也，再回头，就瞥见赵雷背着李云过无数黑衣人的围堵。

打晕了姓沈的，北冥缜从腰间抽出软剑，起身拉住砚寒清。有个人过来把关押李云这处的牢门关了，北冥缜抬腿踢开。

牢门的木栏霎时断裂飞出去，击倒几个人。

砚寒清紧紧攥着北冥缜的左手跟他走，亲眼见他如何抬手封喉，血溅出来，撒到一旁的木栏。

北冥缜几个动作解决眼前冲来的，听到身后的破空声，抓紧砚寒清背过身，剑势凌冽刺破来人胸口。

地牢昏暗，空气凝滞，任何声响都清晰尖锐。

打杀声不绝于耳，砚寒清全程紧贴在北冥缜身侧，鼻尖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赵雷带着李云消失了。砚寒清在乱战中看见黑衣人被解决不少，本来松了口气，却见阶梯又下来一波人。

他下意识后退几步，腰被揽住，北冥缜带着他冲向阶梯口。

砚寒清瞥见下来的那群人蒙着面，霎时绷紧了神经，努力想与方才那样配合北冥缜每一个闪避的动作。

一瞬间，他想自己若是会武功就好了。

此刻便不必做北冥缜的累赘。

他们只有二人，要面对着十几人……

砚寒清正担忧，却见为首的蒙面人收剑拱手道：“庄主快走吧，又来了一波追兵！”

其余人分开一条路，让他们二人走上去。

砚寒清余惊未定，跟着北冥缜疾步踏上台阶。等冲出地牢，以为能远离了血腥气，却见地面同样躺了不少人，看地上的几滩血，那些人大概都已经没命。

往长廊冲过去，饶是再谨慎也不免踩到很多人的身子。砚寒清脑子一片空白，心快从嗓子里跳出来，绷着一根神经，紧紧抓着北冥缜的手。

北冥缜突然放慢脚步，砚寒清便也跟着慢下来，他们穿过长廊还来不及到宅门边，就听门外有不少足音，估摸着比地牢下面的人还多

侧方有门，北冥缜推开让砚寒清进去。“先生在里面等。”

砚寒清立刻将北冥缜也扯进室内，迅速合上门。

他紧钳着北冥缜的手臂，按着他往门下坐，想骂他刚才是不是想自己一个人去对敌，却不想开口暴露气息。

他靠在门板上，听见宅门外的人冲进来了，而地牢下刚上来的人也刚好抵达。两群人不容分说在门外斗了起来。

北冥缜沉默坐在一侧，他盯着砚寒清，见他转过脸来，摇摇头。

砚寒清回头看室内，发现他们身处堆积物品仓房。外边的人在不断踹开房门搜寻，这房间里大门这么近，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他拉着北冥缜跑到房间另一处，想看看有没有窗。有，他大力推开，发现窗外便是另一处院子。

无论如何也总比待着被找到好。

北冥缜心领神会，抓着砚寒清翻出窗外，而此刻正好他们这边的门被踢开，有人高喊：“在这里！”

随后无数暗器飞来，北冥缜边退边挥剑抵开，足尖一点，抓着砚寒清跃上房檐。

檐下另一边有人疾呼：“东家！”

北冥缜闻声揽着砚寒清往下跃。

跃到宅外了，有马在等着，北冥缜让砚寒清先上马。

北冥缜站在马边对暗处的人道：“事成了。不必与他们缠斗。”

“好。”

夜里比白天凉，马驮着二人踏过无数条小道。疾驰间，穿过的林里竟又射出不少羽箭。砚寒清本以为可以松弛神经，此刻又僵着脊背，抵到身后同乘的北冥缜。

北冥缜身子前倾在他耳边道：“先生等会俯下身，这里暗，他们看不见你，你往东边跑。”

砚寒清呼吸一窒，道：“你呢？”

“稍后就追上你。”

砚寒清紧皱着眉，心神还没反应过来。来不及抓住北冥缜，想叫他一起走，但人已经从马上跳下去。

跳下去之前，还不忘刺一下马身，让马疯了似地疾冲出树林。

往东边……

果然没人发现他，只以为树林里跑出去一匹疯马。砚寒清低下身靠着马背，心脏咚咚地跳。

他想北冥缜今夜是如何从容应对险境，心底越发乱。是经历得多了才有经验，有经验才从容。

三少爷总是过着这样危险的生活吗？

已经疾冲出数里，他呼吸有些不顺畅，趴在马背上，以为自己是一路奔忙力气溃散。马再跑几步，砚寒清却发觉自己身上犯热，尔后发光，他惊愣地抬起手，看到鳞片若隐若现。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砚寒清吓了一跳，四处张望，见确实没什么人，起身拼命扼住马的脚步，凝神听四周动静。

再如何听也听不到任何水声。

是了，荒郊野外的，哪里有冷水……？

他已经摸到自己手背上硬硬的鳞片，瞥见同样茫然四顾的马，只能绝望地叹道：“马儿知道哪里有水吗？”

话音刚落，他喉间就因发声而灼烧起来，蛇身子无力地倒在马背上。

马喷出一阵鼻息，不知为何突然往某个方向冲去，要不是砚寒清极力攥住马鬃，否则都要颠得掉下去。

再跑一阵，他逐渐要抓不住马鬃，他模糊看见自己五指粘连在一起，快要成为鱼鳍。

“先生！”

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是从身后来的。砚寒清心中一喜，转瞬化作恐惧。他此刻若成了一条鱼，被三少爷瞧见了，该怎么办？

他努力抬起眼看前方，什么也没有，似乎是死路。马逐渐慢下脚步，直到最后停下。砚寒清浑身一震，他看到马蹄之下便是悬崖峭壁。

峭壁之下……是万丈深渊……

不对。

砚寒清极力起身来，看清下方不是深渊，而是一条大江。

·

他身子一偏，坠下马，从悬崖翻到下方江河，直直劈进水中。不过一瞬，浑身被冷水包裹，身上所有不适都消失，鼻腔被水入侵，反让他浑身脏器充盈起来。

水下太暗，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在水中张开五指，感受到水流穿过指尖，心中庆幸，还好救回来了，往后还能保持这人身。

水砰然发出闷响，似是又坠下什么重物。砚寒清在水中，托了本体的感受，对水波很敏感，就算看不见，也能辨清来物的方向。

他朝着水波扰动的地方转去，突然想起刚才北冥缜的呼唤声。

砚寒清心中一惊，想起北冥缜小时候差点溺水，所以院中没有水缸的事，立刻冲过去。游得越近，他就越能在水波中清晰感受到北冥缜的气息。他心中惊惶，直到手向前碰到什么。

砚寒清在水中紧紧抓住一只手臂，拼命往水面游。

头从水面伸出来，他重新获得外界的气，也在月光下获得目力，他紧紧抓着身前人，看果然是三少爷，正要往岸边拖去，却被反握住手。

砚寒清惊愕地回头，见他假面已经剥落，一头黑发颜色褪了，露出本来霜雪。

“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异口同声，两人俱是一愣。

砚寒清想起方才心中的慌乱，低头去看水面的月光，沉默着让出机会给对方开口。

不知道是不是连这种沉默谦让也要同步，北冥缜未置一词。

砚寒清忽然被扯着撞到前人胸膛，脸颊碰到北冥缜温暖的颈侧，才发现自己的假面也没了。

没了假面，岂不是有暴露身份的危险。砚寒清惊措抬脸仰望高处的山崖，担心又有什么人追来。

但天色太暗了看不太清。

北冥缜跟着他抬头，低声道：“没人了，先生放心。”

砚寒清松了口气，低头又紧张地问他：“少爷如今会水了？”

北冥缜点点头。砚寒清无奈地笑道：“那就好……我刚才以为少爷危险了。”

北冥缜沉默一会才回应他：“方才先生那么急，是因为担心我不会水？”

砚寒清点点头，浑身仿佛卸了力一般。好在水波帮他，让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浮着。

“抱歉，少爷，我方才以为你不会水还跳下来……语气便重了些。”

北冥缜低头靠在他耳侧，同样也松着气，良久才喃道:“我也对不住先生。我以为你不顾自己的安危跳崖。所以语气也重了。”

砚寒清笑了笑，稍退开想解释自己是到时候泡水了，悚然想起方才自己一掌鱼鳍，欲言又止。

“到时间泡水了，是吗？”

听见三少爷替自己回答了。砚寒清愣愣抬头，看他脸上淡淡的笑容，心中残存的紧张逐渐消退。

砚寒清在水中抓住他的手臂，“少爷……你身上有没有受伤？”

北冥缜轻声回他：“没有。”

砚寒清犹疑地看着他，想到从刚才地牢到树林面对那么多敌人，怎么可能毫发无损？

可昏暗夜间，北冥缜又穿一身暗色，他看得不真切，于是想着等会上岸了再细瞧。

“少爷先找个岸上去。我还要泡一会。”

“不用了。”

砚寒清与他对视一眼，掌下隔着北冥缜的衣服，能感受到温暖。也因为这温暖，所以此刻与他默然相对着，没来由地心生后怕。

若是没有这江水，自己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跟三少爷说话，触碰他。

虽然失去人形后神仙会帮忙修复。可中间要多少时间，又可能错什么事，他不敢想。

晃神间，砚寒清察觉到身前人的接近。靠得如此近，气息都交织在一起，他泡着水冷却下去的皮肤陡然发热，想起之前每一次唇舌纠缠，心有轰鸣。

北冥缜在某一刻停下来，问他：“先生脸色不太好，是今夜太累了？”

原是靠过来看他脸色……

砚寒清急促退开，为自己脑海中旖旎画面赧然。现在是什么情况，他们刚经历一夜奔波……他如何就能想起那些事。

砚寒清抬起脸，惶然笑道：“没事，倒是少爷。”他突然有些笑不出来，“少爷经常过着这样惊心动魄的日子吗？”

北冥缜听了他的话，垂下眼道：“今夜不算惊心动魄，已是顺遂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想起地牢里的事情，好奇问道：“今夜不是突然提前了计划？为何还有少爷的人候着。”

“若是后日行动，就要在前几日安排好人手观望情况。今晚是恰巧。”北冥缜沉声道，“今晚的事也很有意义，他们既然提前埋伏，还派那么多人出马，就证明已经撕破脸……就是抱歉，让先生陷入危险。”

砚寒清回他：“你何必道歉。是我自己主动扮医师涉险的。况且刚才我还拖累少爷。”

“不是拖累。”北冥缜又伸手握住身前人的肩膀，“我不是说了吗……你去哪，我便去哪。”

砚寒清听见他的话，胸腔中沉寂的东西鲜活起来，仓促叹口气掩饰自己，抬眼看他，“少爷，等你想做的事情做好了，以后不要再涉险了。”

他当年许愿让北冥缜拥有世界上最强健的腿。不是希望他走进刀光剑影……是希望他过上轻松快乐的日子。

可说是如此，砚寒清心底也为北冥缜叹服。

是多坚定的人，才愿意自己用剑劈开前路，只为了揭开丑恶。

三少爷是有想法的人，所以砚寒清估计自己的建议多半是算不上数的。

“好，我答应先生。”

砚寒清惊愕地看他，有些难以置信。

北冥缜松开手，垂目看着水面粼粼月色。

“我只想做两件事，一件是让徐知府下马。一件是帮先生修炼。”

听到他的人生目标包含自己，砚寒清无措笑笑，追问：“那之后的事呢？”

“还不知道。”北冥缜抬起眼，狭长眼眸映着月辉，“之后的事便交给今后。思虑太远，只会绊住当下的脚步。”

宋皎

2022-04-19 09:15

103.

提起今后的事，砚寒清察觉自己脸部肌肉牵扯出的笑容变得愈发僵硬。

他十分想赞同眼前人所说的，思虑太远，只会绊住当下的脚步。可他很快想起自己不用思虑得多远。

三少爷未来会如何，大抵与他无关了。

他承认，自己每次想到这件事，不自觉就陷入忧思。

所幸的是，走出忧思并非难事。因为想到自己终究也会忘了一切。

还有，他虽没有什么主动的表现，行动上也十分忸怩，仿佛极难面对三少爷炽热的情意。但与之互补的，是日渐坦荡的心灵。

反正，他今世走这一遭，不用成家立业，也没有其他牵挂，只用专注修错。那他心中所生的这份情愫，便无惧任何事的阻挠，像有细到看不见的线一圈一圈缠绕整颗心。

一见到北冥缜，线就收紧，缠得胸口里象征生命力的脏器发疼，不见他，线松开，却也留下无数道勒痕，又辣又痒。

现在他正沉浸在眼前人的爱意中，只消对方一个眼神，他仿佛就餍足，甚至觉得自己得到的已经够多。

再多，便被贪婪的心思支配。待在原处，何事也不想做。

等泡水的时间到了，夜更深，除了细微水流声，万籁俱寂。他们二人慢慢游去岸边。

砚寒清站在岸上，浑身被湿淋淋的布衣拖累，鞋内也浸透，走路都艰难。他默默拧着衣角的水，因为太安静，一举一动所引出的声音都很有存在感。

山崖下有一条仅容一人走的路，过于昏暗，看不清通向何处。

北冥缜走在前方探路，砚寒清跟在他身后，转头看，一边是结实山壁，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江面，月光已经变暗，远处山峦影绰。

往前看，是三少爷的背。

成熟可靠的脊背，与方才伪装他人时驼背的模样不同，无论什么时候，都直挺如松柏。

沿着一条路走了很久，砚寒清望着身前人也很久，望到眼睛发酸，鼻头一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们二人湿漉漉地在暗夜前行，尽头拐了一个弯，总算离江越来越远。

北冥缜担心密林里有什么野兽，向后递去一只手。

砚寒清低头看了一眼，在搭到掌心前一刻转而去握住他的手腕。

三少爷的袖子很湿，可隔着布料，砚寒清能体会到下一层的体温。

“少爷，你冷吗？”

从上岸到现在，他第一个开口说话。

“不冷。”

砚寒清想，他是习武之人，有功体护身，身子应该是强健的。

北冥缜一步步踩在林间湿润的地上，踩得几段落地的枝叶发出脆响，“先生冷吗？”

“不冷……阿嚏！”砚寒清重重向前一顿，霎时捂住口鼻。

北冥缜放慢脚步，走到一棵大树下，“我们休息一会吧。”

砚寒清愣了愣，笑道：“好。”他靠在树边，黑魆魆的林间他看见北冥缜在地上捡了一些木枝，在地面把所有草叶推开，把木枝堆在一起，然后不知从哪掏出一包东西，擦几下，诞生一簇火苗，随着他的指尖飘向木枝。

火逐渐升起来了。

感受到火光带来的热度，砚寒清转身去找新的干燥木枝，低声感慨道：“少爷怎么会随身带有火石？”

“在那地牢里捡的，有一些包着油纸，包得不错，方才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也能用。”

砚寒清记起方才自己在地牢烧刀子的事情，边松动柴火边笑道：“少爷心细……连火石都不放过。”

“地牢气息浑浊，若有人拿火石纵火，到处都是草堆，很难逃出去。所以我便悄悄收起来了。”北冥缜说着，开始解自己的腰带，把上衣脱下来，在火堆边烘烤。

砚寒清在火堆对面看见了，低下头也解衣服，转念想起什么，犹豫着字脱了最外一层便支在火前方。

北冥缜上身未着一缕，他耐心给衣服翻面，抬起眼，问砚寒清：“先生贴身的那层没湿吗？”

砚寒清笑笑，道：“也湿了……不过，还是先烤最外边的这层吧。”

“嗯。先生的伤刚痊愈，身子弱。还是留着一件吧。”

砚寒清见北冥缜忽然起身，朝自己这边过来，他身子微微紧绷，直到手中的外衣被北冥缜拿走，塞进他的外衣。

“夜露重，先生先把里面的那层也脱了，换上这件御寒。”

砚寒清摸到手里衣服很干燥，好奇地问：“少爷这件为何干得这么快。”

“布料比较薄吧。”北冥缜走回原处去烘砚寒清的外衣。

砚寒清摇摇头，把衣服塞回北冥缜手里，“既然如此，我的那件也会干得很快的。少爷还是自己穿上，什么都不穿容易受寒。”

“我身体受得住。”他蹲下身，把衣服再次给他，言辞恳切道：“先生不是才一岁吗？是事事都需要呵护的年纪。”

砚寒清见他正色说着玩笑话，紧绷的脸不由得松动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感受到他的坚定，自己也不再推脱，心想不如早点换好了，再拖时间别的衣服干得更慢。

他脱下里层的那件，里衣湿湿黏在皮肤上的不适感稍缓，快速套上北冥缜的外衣。

他们易容时穿的粗布衣，若贴着皮肤，有些扎。但总好过没有。

北冥缜回到原处一起烤着。砚寒清把里衣架在火苗边，不着边际地说道：“我这具身体年龄其实是二十五岁。”

“如此说来，先生还大我四岁。”

砚寒清观察他的神情，怔愣笑道：“少爷，你对这些怪异之事，接受能力是不是太强了……”他看北冥缜越是镇定，心底越生出些破坏这种镇定的恶意。

砚寒清垂目道：“九年前我就已经是二十五岁。当时比少爷大十三岁，现在，我一样是二十五，年岁不变。”

北冥缜抬起眼，眼眸中倒映火光，“所以，到我二十五岁时，就与先生是同龄人了？”

砚寒清沉默地点点头，双目盯着他，“与我同龄之后……便是比我大了，直到……直到少爷年迈，我都会是这副模样。”

他自己的恶劣同样戕害己身。

仿佛犯癔症，明知自己也倾慕对方，但还是要逼自己清醒，不让自己过分沉溺。

他想提醒自己，亦是提醒三少爷。

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若我年老死去了，先生可会想念我？”

砚寒清见他眉头一抖，垂下眼去，问出这么一句令他心惊的问题。自己也不由得低下头。

“会。”

他很难在前面加一个不字。也很难不想到，其实自己也并非永生。也明白，这段记忆会终止在往后某一刻。

他回答完，见北冥缜又抬起眼，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仿佛盈满水光。

“你会想我，就够了。”

砚寒清怔忡地移开视线，忽然不敢与他对视。

“我会一天天老去，而你永远是这样的容貌……到时候先生若是嫌我老了，可以离开我。”

砚寒清视线转回去看他的脸，火光下看清对方平整的面颊，刀削般的下颌，想象这些终有一日会随着年月松弛，而他的眼角也会出现皱纹，本就狭长的双眼，大概会耷拉成一条缝，让人更难看清他是何眼神，显得更加高深莫测。

那会是什么模样。

自己是无缘得见了。

“少爷事事聪明，却也有糊涂的时候。”砚寒清下意识笑了笑，“为何少爷笃定，我会有机会看到你老去的模样……”

那种熟悉的被缄口的感觉又凌驾于身，提醒着他，他无法说出眼下剩余的时间。所以他只能调转话头，说出更伤人的话来：“在你老去之前，也许我们早就已经疏远。”

果不其然，他瞧见北冥缜的眉尖耷下去，那颗痣黯淡了。

他手中的衣服已经干透，不再烤出水汽。砚寒清提醒他穿上。

北冥缜起身，砚寒清瞥见他腰腹间的肌肉线条，迅速垂下眼去，看到自己手里的里衣也干了，便站起身走过去，把里衣递给北冥缜。

“少爷，外衣粗糙伤皮肤，你先穿上这件贴身的。”

北冥缜手里拿着他的里衣，听到伤皮肤这事，担忧地看着砚寒清，把衣服推回来：“抱歉，我方才没注意到这件事。先生自己穿吧，我皮糙肉厚……”

砚寒清推回去，紧握他的手臂，正色道：“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皮糙肉厚了？我是你的长辈，听我的吧……”见北冥缜垂下手不抵抗，砚寒清满意地给他披上里衣，帮他套好袖子，再系带，而后把外衣套好。

他抬起眼，看见北冥缜淡淡的笑容。

“先生要好好珍惜自己还是前辈的日子。”

砚寒清同样笑道：“少爷永远是比我小的。”

北冥缜会一年年成长，成熟下去。可惜的是，自己等不到同龄那一年。

他走得最晚的时候，北冥缜也才二十四岁。

更何况，若提前修错成功了，都不用到这个年纪。

他给北冥缜仔细展平了衣服，指尖不住地发抖。

身上没来由地起了寒意，随之而来的，是黑暗潮湿的恨意，恨天意弄人。

为什么，只有自己知道结果。甚至，无法把结果告诉任何人。

他多希望自己是个鼠目寸光的人，便活在当下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想之后的事？

反正都会忘记的，所有的事情都会忘记。

砚寒清身子一重，思绪回到现实，发现自己被北冥缜的手臂紧紧抱着。

他无措地笑道：“少爷……怎么了？”

北冥缜收紧手臂，一只手去碰他湿润的发梢，“只是忽然觉得，我离先生很远。”

这种暖热的体温，令人很难顽抗。砚寒清犹豫着抬起手臂，几乎要环住他的肩背，忽然听见他问：“先生对我，是什么感情？”

砚寒清缓慢垂下手，浑身忽然无力起来。

“我对你……”砚寒清苦涩笑着，就算没有人看见自己的表情，也想极力笑出来。

“我对少爷……有时候会感觉很陌生。”

他选择说出自己真实的部分感受。

“嗯。”北冥缜低下头，将脸埋在他颈窝处，低声道：“其实，我也会觉得先生陌生。”

砚寒清怔了怔，问道：“为何……”

“从前你于我，像一座高高的牢靠的大山。你背着我上楼梯，陪我练习走路，说话风趣……十分可靠。”

砚寒清无奈笑道：“如今，是否不可靠了？”他回来后，百般窘态都被北冥缜看去，大抵是失去任何形象了。

“先生回来后，我才发现，你并不高大，也不坚强。”

砚寒清听他这么评价自己，坦然承认了，又轻笑道：“既然看清了我，是否能缓解三少爷这么多年的心疾？”

北冥缜稍微松开怀抱来，砚寒清见他低下头靠近，不由得想自己是不是脸色又变差了。

这一次三少爷却不为察看脸色。

砚寒清后背压到树干，他仰着头久了，下颌撑得发酸。他深陷于北冥缜的气息中，举目茫然，如饮鸩止渴，艰难咽着。

第六次，像要把对方吃了一般。

实在没什么可吞了，便稍微退开来。砚寒清脱力地往下滑，跌坐在地上，身上的粗布衣被紧密的怀抱摩擦，身上皮肤如同被针扎过。

“先生把衣服脱了吧。”

砚寒清愣了愣。

他们刚那样情动地吻过，现在又要脱衣服……

“外衣太粗糙，先生会很难受。”

砚寒清恍然了，很快脱下上衣，把那粗布衣放在一边。他正为上半身一丝不挂而隐隐升起羞意，见北冥缜走开了，松了一口气。

他看见他走到一边拎起自己的里衣，抽出剑插在火堆前方的地上，把里衣搭在剑柄。

而后，砚寒清见到他脱下外衣，只剩最里那一层，便转身朝自己走来。

他来不及想什么，北冥缜在他身边坐下，挨着他的左手手臂。“先生，过来。”

砚寒清侧身看他，很快被他拉过去，靠在他怀里。

北冥缜靠着树干，两边手臂环住砚寒清的上身，“这样，我们都不会冷。”

砚寒清挣扎着想起身，皮肉贴着北冥缜身上柔软的衣服，每一处都发热。却被北冥缜的手臂禁锢，很难有什么动作。

因为靠在他怀里，抬眼就能看见他是什么神情。

“方才先生问我的心疾是否缓解了，”北冥缜顿了顿，“只能说是愈发严重。”

砚寒清吞咽一下，手指搭在他手臂上，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北冥缜低下头，下巴搭在他额发边，“我已经回答先生了，先生还不回答我吗？”

“回答你什么？”

“先生对我是何种感情？”

砚寒清喉头已经发干发苦，此刻笑也笑不出来，轻声道：“我已经回答过了……我觉得少爷陌生。”

“除了陌生之外，是否还有别的感情。”

砚寒清懂得了三少爷的可怕之处。

他总是如此，在亲密无间的距离里，试探他的反应。

而自己任何神情，任何动作，都被他尽收眼底。

即使如此，还要装聋作哑问他，要他给一个回应。

“从前对你，我是心疼。如今对你，是钦佩欣赏。”

砚寒清也没撒谎，这是他的真切情感。只是，回避了最重要的，最会心一击的答案。

北冥缜稍微坐直了身子，上身与他贴得更近，“那便是喜欢了？”

听他得出干脆的结论，砚寒清胸腔内的东西在四处撞击。

这是更可怕的问题。

北冥缜低下头，用极轻的声音道：“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见怀中人沉默，北冥缜轻晃手臂：“点头，或者摇头。”

砚寒清察觉他话里的让步和耐心，心仿佛被塞满了什么，几欲炸裂。他颤声回道：“是与不是，对少爷来说很重要吗？……我不是，已经在你身边。”

北冥缜松开手臂，不再抱着他，双手撑在身边，平静道:“是与不是，对先生来说很重要。”

砚寒清怔愣地抬眼，酸涩涌上喉头。

这个人实在太可怕了……

“我看先生现在很辛苦。”

104.

“真是生性懒散怠惰……过阵子让你去跟你二爷爷待着。让他好好管教管教。”

砚寒清是家族中不被看好的那一个，本是庶子，六岁那年生母患了恶疾早亡，他便被过继到大夫人那里。

本家背后各房姨太们的明争暗斗，下沉到孩子之间，而砚寒清被过继到大夫人那去，大夫人本来只有两个女儿，现在多了砚寒清这一个儿子。各房姨太都暗里给小孩下绊子，又总在当家的跟前说砚寒清有多愚笨，又闯了什么祸。

砚寻烨是县官，有十个儿子，四个女儿，不缺砚寒清一个。

砚寻烨见砚寒清性格懦弱呆木，将来恐成不了什么大事，在他八岁那年就寻了个由头，把他赶去乡下和他二爷爷住。

他二爷爷年轻时性子刚烈，做事利落。年纪越大脾气越变得温和，本来从政，后来因病回乡做了老乡长。他家里只有两房太太，共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可惜长子年幼时溺水夭折，二子传承父亲的刚强性子，做事不圆滑，频频惹得长辈不痛快，第三个是女儿，早早便出嫁。

三位老人待着无聊，接了砚寒清去，看这孩子老实温吞，就打从心底里喜欢，好吃好喝对待。

本家压抑的气氛令砚寒清小小年纪就觉得喘不过气，后来被赶到乡下住，反觉得畅快自由，如重焕新生一般释放天性。

老人见他聪明伶俐，小小年纪虽爱读医书，偏离从政方向，却也由着他，还打通关系送他拜远近闻名的老医师为师。

砚寻烨见孩子送到二爷爷家还有从医的念头，气得更是不想接回去。

十八岁那年，砚寒清二爷爷去世，二爷爷的长子膝下有三子，回来继承祖业，砚寒清怕热闹，便出门跟随老师父四处走动。

他偶尔会回去看看老人家，更多时候是把一些从医所挣的钱寄回来给老人家用。直到弱冠之年，两位奶奶相继去世，他才和家族切断联系。

从小吃了不少苦头，又在外游医多年，砚寒清知道做人要懂得避锋芒，对他人要和气，必要时也不能软弱。说话不能太直接，知难而退是人生智慧。

这种生活经验，人生道理，他信手拈来。

唯有对待爱情，他不知所措。

因为没有经历过。

前世他曾对别人动情，却不露于表，只肯偷偷看着，看不见了就慢慢忘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动心，无人得见他的动心。

所以修错的今世，骤然面对炽烈非常的爱意，他不知所措。

仿佛这也是老天对他的考验。

如何正确面对三少爷持久的思念和深重的情意？

砚寒清抬头看着他垂下的双眼，他多想将此刻所见永远刻进心底，也多想记住这时和他靠在一起的体温。

他张口欲言——“是！我是喜欢你，也许不及你那么多年的深情。但此刻在你怀里，这份心动是真切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为什么，看见你的成长我很高兴，也很失落。见你豁达潇洒，我就佩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每次看过来的时候，我就心乱。

你当初若没有告诉我，你喜欢的人是谁……我今日何必……！不……我当初若是没有进到那暗室里……看见那些画……

不对，也许最初我不应该去后山那条溪边，见到你就该跑了……不是……我就不应该踏进北冥府……不应该接近你……或许是，不该来修错。我为何要贪图那仙位呢……”

他一通痛斥己身，北冥缜逐渐被他说得心软，热泪盈眶间低头重重吻住他，他动情地回应，伸开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肩背，心中决定不修错了，仙位有何用？成仙后能比得上在心上人怀中极乐？

若他三年后消失了，北冥缜记得他，那就记着，若足够深情，记一世，若中途改变心意，他也很满足，他们朝暮相处的记忆曾经熠熠生辉，总会黯淡下去。

他不管将来如何，就这三年，和他纠缠到死，像漫步无人仙境，像泡在永远温暖的池子里，快乐自在……不好吗？

火堆的光逐渐黯淡下去，挂在剑柄上的里衣已经干了，却被凌晨的寒露攀附，摸上去透着湿意。

砚寒清蹲在剑身旁，伸手把那里衣拿下来换上。

北冥缜穿着他的里衣，而他穿着北冥缜的里衣，这样颠倒，倒给他心存念想。毕竟，所有关于北冥缜的东西，他都忍不住爱屋及乌。

“先生，你为何还是不肯回答我？”北冥缜询问的声音不再从容，听起来是颤抖的，压抑着某种情感。

砚寒清仔细低头系着系带，把先前脱下来的外衣套上。

是了。这一夜，他什么也没说。

他那通癫狂的言语，终究只是堵在心口，在心里发过一阵病，极力想象自己将那些话说出来，北冥缜会如何，这样便够了。

他们离真正相爱仅差一步。

砚寒清选择一步步退后。

他无法自欺欺人，如死期将近前无所畏惧地陷入狂欢，与北冥缜毫无顾忌地纠缠。

他再如此纵容自己，是欺骗自己，同样是欺骗三少爷。

他不能那么自私。

“先生！”北冥缜站了起来，冷声道：“你明明对我并非无情……为何要强忍着……你有什么苦衷？”

“……我知道了，是不是，神和凡人不能相爱……否则会遭天谴？”

砚寒清深呼吸一下，转过身子看他。

“是，会遭天谴。”

“那天谴是降在我身上，还是在你身上？”

“我们都活不了。”

他不想骗北冥缜，但还是要用另外的谎言，去达成不想骗北冥缜的目的。

砚寒清知道只要不涉及修错事项，言语还是自由的，便顺着北冥缜的猜想回答下去。

北冥缜怔怔望着他，不甘道：“既然会遭天谴……那为何你我现在还站在这里好好的？我爱着你……你对我何尝不是！若是上天要降下罪来，何必等到今日还不发作……”

“因为不是相爱。”砚寒清暗自捏紧拳头，继续道：“少爷的情意……持续了那么多年。而我，才与你相处短短几个月……算得上什么？不如说，我只是因为被少爷的深情打动了，才难以拒绝罢了。”

这一夜相依枯坐着，又分开站着争执，不知不觉，远处山峦都要瞧见熹光。

北冥缜的面容在暗色下，依旧是那样年轻，棱角分明，俊秀异常。

砚寒清仔细看着他，听他说话，心知自己是刁难人的那一方，嘴上却不松动。

“少爷到底想如何……我总有一日会离开的。”

“我知道先生会离开……可你现在不是还在？”

“我此刻在又如何……等以后我不在了，你怎么办？我不在的前几年，你是如何折磨自己？往后几年，你又会如何……”

北冥缜愕然地垂下眼，轻笑道：“我折磨自己什么了？”

“暗室里那些画……那么多，都是……都是我……这么多年一直画我，你画的时候，难道不是在折磨自己？”

砚寒清越说越觉得心口窒闷，颤声道：“还有，挖我的坟……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难道除了我，旁人不行吗？我还是男子，少爷爱我有何用？”

“我爱你不求有没有用。我是不忍看你强撑自己。”

听北冥缜的语气渐趋平静，砚寒清讪笑道：“我到底撑什么了？少爷为何这么从容……”

“我从容？……因为我知道先生对我有情……我也并非时刻从容。”

砚寒清怔怔望着远处暗绿色的枝叶，透过那些枝叶去看天光。

北冥缜怆然笑道：“我也想问先生……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放弃想你，不碰你，从此远离你？”

砚寒清浑身一震，力气仿佛在流逝。

“不可能，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没有我，你如何靠近异弟……如何靠近二哥，又怎么有理由进出府上？你不想修炼了吗？”

“少爷这么说，是知道我对你的利用了？”砚寒清惶然笑着，“少爷心气高，怎么会愿意被利用？”

“我说过，能为先生所用，对我来说是幸事……”北冥缜定定望着他，“我也并非纯粹……我何尝不是在利用先生？”

砚寒清愣了愣，“你利用我什么？”

“你给我这双腿。”

“那只是修炼的一环。”

“我想在你身边，得到和以前一样的温情。”

砚寒清愣愣笑着，“少爷何不早说……我早说过照顾你，关怀你是因为对你还有当年的感情。就算少爷没有这番情意，我也会对你好。”

北冥缜沉声道:“是。你会对我好，却不知你的好就是百般折磨……你就是这一点可恨，明明对人温柔，却不许人生情？！是何道理？”

砚寒清被他一通话惊得欲言又止，眼皮早就滚烫似火，他若是动了脖颈，恐有什么从眼眶边掉下来。

北冥缜垂目道：“我愧对先生的善良……我很自私。方才先生说我们会遭天谴，我第一反应是，那便让我们都被罚好了！先生难以言说的苦衷里，若有顾虑我身后的原因，便不必顾虑了，我是这样自私的人，不值得先生为我着想……先生不妨为自己想想，如何放松自己，面对自己……”

砚寒清听他这番话，开始怀疑北冥缜看穿了他的骗局。

他是不是看出来了，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天谴。

他喃喃道：“我若和你相爱了……我便再也不能回去。”

“我想过这个结果。你若是因为想回去，才无法正视自身感情。那我从此不再肖想，只全心全意帮助先生回天界。”

其实砚寒清自己明白，他方才说的，不能回去，是不能回到一切事情都没发生的原点。他会放弃修错，沉溺其中，乐而忘返，而后徒留北冥缜一人，自己毫无牵挂地投胎。

为什么，三少爷连这个时候都是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叫人如何放弃？

三少爷要他别顾虑他，他怎么做得到？

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是，我想回去。所以请你收回心意。”

“我看不出先生想回去。”

砚寒清无措地笑，强撑着站直身子：“是……是我让少爷走错路了……”

“什么路是对的，什么路是错的？”

“你对我的感情，是错的。”话说出口，砚寒清惊觉自己的绝情，也才真切反应过来，今夜过后，他和三少爷的关系就有了裂痕，难以弥补。

他也不能有怨言，这是他一己之力造成的。

“好，那你看看自己……先生说对我有当年的感情……那现在你扪心自问，除了当年心疼我，如今欣赏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先生不必应我。你只需自问自答。”

砚寒清背过身，怔忡间明白自己太知道答案是什么。他听见北冥缜靠近的足音，心猛地收紧。本来与他隔一段距离还能自持，此刻想到他又会伸手过来，把他拉过去，想到他温热的气息，他便张皇无措。

他忍不住后退很多步，看见北冥缜捡起一旁的外衣慢条斯理穿好，而后把插在地上的剑收了。

砚寒清看不明白眼前的人。

方才还与他据理力争，现在却平静得异常。

树林里实在太暗，他离得远了，看不清北冥缜的神情。

“先生，走吧，我们要去和赵雷汇合。”

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岔开话题，砚寒清凄然笑道：“少爷想开了吗？”

北冥缜往前路走去，“我不愿再争，原是想开解先生，却不曾想令你更加自缚……是我着急了，我要给先生时间，只等你自己想开。不光是你的内心，还要等你全身心地想明白了。”

砚寒清等在原处一会，才亦步亦趋跟上去。

他一直望着前方离自己不远不近的背影，视线逐渐模糊，双眼被温热的液体压得沉重。

他根本不是什么长辈，前辈……他比不过三少爷，从一开始就比不过，他酝酿情意这么多年，而自己动情的时间太短。他是被动的，一直是被动的。三少爷心底有一座森严坚固的城池，他攻不破。

105.

那一夜北冥缜没有被砚寒清的话撼动分毫。

冷静下来后，他理解了砚寒清的反常。

毕竟他也曾经经历过那样的事，在动情的最初，对自己心中所生的感情觉得无措，狂乱，迷茫。

这些激烈的情绪，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发泄过。他将其用在练武上，化作游走四方的精力。而砚寒清，成日只能与自己朝夕相对，自然只能发泄在他身上。

隐峰山腰，五月的湿润气候使整座山绿树青翠，山间弥漫清晨的雾气，有几分似幻境，

北冥缜练完剑后回客房换过衣服，走出门穿过回廊，到对面的房间，进到门内，靠在房柱边，看坐在床边给李云诊脉的人。

青年穿着一身墨蓝色，垂顺的褐发搭在肩颈后，往上，是秀气的侧脸，此刻正皱眉望着床上的人，仔细询问。

有时候，北冥缜会真切以为，让他心心念念的眼前人，其实真的是活生生的人。会喜会怒，情绪与常人无异，遇到危险难以自保，根本没有世俗眼中的神那般有什么通天法力。

若此身非神，便是暂时被贬为凡人。这具肉身，在修炼成功以后还是会消失。

干脆，便拖延他的修炼进度……让他更久地待在自己身侧。

自私阴暗的念头又出现，动摇他整颗心。他之前为了找托词，说自己是有心疾，现在看来，倒是坐实了。

蜷在一起的手指让指尖深深嵌入掌肉，逼得自己清醒过来。北冥缜望见青年回过头，与他对视一瞬，很快转回头去看床上的李云。

砚寒清垂目看着床上半睁眼的人，继续问道：“所以你的记忆，停留在二十岁那年？”

李云苍白的脸满是病色，丝毫没有往日那样神气，此刻点点头，沙哑道：“我无法相信……至今我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那我二十岁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难怪被拷问时话都说不出来，招来更严酷的刑罚。

砚寒清看他不仅失去记忆，连性子都翻转了。

之前被李云掳走的那一次，他觉得李云阴狠狡诈，笑中藏刀。现在，竟是温顺迟钝，仿佛被拔了牙，抽了筋似的。

这大抵是失去赎罪者命格的结果。

砚寒清轻叹口气，不禁由人及己，想象自己到时修错成功被消除记忆的模样。

是否命格消失，与之相应的人格也会消失。

这样，是不是等同于死亡。

他的所有回忆组成如今的自己，没了尘世记忆，他以什么凭证活着？

余光里，地面出现一片阴影，是在一旁观望许久的人走了过来。

北冥缜也询问李云一些事。在隐峰住的这三日，其实大致情况都已经了解了。李云没有记忆，赵雷一直在想办法把他缺失记忆的那些年讲述出来，想让他有个印象。

却是没有任何成效。

如此呆木的人，如何与赵雷一起做人证。

把李云劫出来，无非是图赵雷一个安心，让他更老实做证人，帮助扳倒徐知府。

“先生，他需要静养，我们还是离开吧。”

听见北冥缜的建议，砚寒清点点头，嘱托李云少动一些别扯了伤口，天气热，伤口难好。他嘱托完了起身，先行离开房间。

北冥缜走在后方，出了房间时就看见砚寒清离他有几步远。

“先生。”

砚寒清停下脚步，等他开口。

“先生，异弟传信来，要我去隐峰附近的镇上见他。”

砚寒清微微侧身，轻笑一声：“四少爷总算有消息了。”

“先生要和我一起去吗？”

见砚寒清沉默站在原地，北冥缜垂眼道：“那先生便在峰里好好歇息。我晚膳时回来。”

砚寒清听身后逐渐消失的脚步声，缓慢转身去，看北冥缜消失的身影。

如此维持距离，很好。

他之前与北冥缜同出同进，都是因为自己成了他的弱点，恐被人拿捏。而现在，身处戒备森严的隐峰，他就不必时刻跟着北冥缜，做累赘。

隐峰上建了飞雨派的宫殿，使得是阴阳合一的剑法。误芭蕉是老掌门座下的得意弟子。北冥缜他们能在隐峰有暂住之处，也是多亏误芭蕉提点。

砚寒清来隐峰照顾李云几日，一直没见到误芭蕉的人影，连道谢的机会也没有。

他回客房看了看房内的一些书，都是些强身健体的基础武术，他心中有事，看了半天看不进去，还是起身动动身子，决定回去看看李云。

到了李云房内，他看见赵雷正伏在床边跟他讲话。

赵雷看见他过来了，没停下话头，继续说着：“哥，我们以前做了太多恶事。如今是遭报应了。”

李云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告诉我……要如何赎罪？”

“事情结束了，我去自首……”

“明明是我们兄弟二人做的恶事，为何要你一人承担？”

“我们李家总不能绝后……左右都是那狗官不对，再抓你回去也怕你说他们用私刑逼人，所以哥你放心，往后你换个身份，还能继续活着。”

砚寒清站在房柱旁，看他们兄弟二人互诉衷肠，默默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雷声。

连绵雷声远在天边，更大的动静从廊外传来。

砚寒清转回身看房门口，便看见有一位身穿粉黄色罗裙的女子跨过门槛。

看见女子的面容，他怔了怔，再往下看女子手中是什么，愣得更厉害。

误芭蕉拎着一个人的衣领，仿佛猎户打猎完毕，拖着猎物的尸体归来。她将手里的人扔出去，正好甩到赵雷脚边。

“请验收，之后要如你所说，出头为庄主作证。”误芭蕉直直站在房中央，视线凝于匍匐倒地的人。

砚寒清费了一会功夫才看清那人是谁。

那男子脸颊通红，披头散发，衣服破烂，浑身是伤。

赵雷神色一变，身形微晃站起身来，缓缓蹲下，对地上的人冷声道：“萍儿……”

误芭蕉瞪他一眼，沉声道：“还叫这么亲密，是仍留情了？”

“自然是还有情……”赵雷抬起云萍的下巴，狠声道：“这情，无外乎恨。”

云萍手腕脚跟都是血，没有被什么绳索束缚，却浑身无力得如同烂泥。他微睁眼，看眼前挂着寒霜的脸，哑声道：“赵哥……”

“不要这样叫我！”赵雷红了眼，情绪仿若失控，连周围是否有人看着都不在意，只颤声道，“我爱你那么久……你同样骗我这么久？”

云萍垂下眼，默不作声。

“你跟我师兄，竟然比跟我还久……荒唐，实在是荒唐！从前我不在意你以色侍人，现在我见了你的心，只觉得你脏！”

误芭蕉背过身子，眺望门外乌云，听赵雷咒骂半晌，才开口道：“行了，你换个地方再折磨他，他武功尽废，身上的暗器都已经搜走，自是任你摆布。”

赵雷把人扛在肩上起身，阴沉着脸色离开了。

砚寒清在角落观望半天，为赵雷和云萍之间的爱恨情仇感到愕然。他回过神来，抬眼与误芭蕉对视上，便拱手行礼。

误芭蕉微点头，轻声问他：“你在这里住得还惯吗？”

砚寒清微笑道：“隐峰环境秀美，气候宜人，对在下来说实在过于安逸了。”

误芭蕉转头看一眼床上的人，回身来低声道：“先生去茶室坐坐，我命人在那里备了点心。稍后我会去茶室与你会面。”

砚寒清见到前世的表妹，内心总是生出很多感慨。他在二爷爷那边住，外婆家跟二爷爷家很近，表妹知道他一个人待在二爷爷家，没有玩伴，便时长带些同龄的孩子邀他出门玩。

表妹看出来他不喜欢热闹，日日带过来玩的人在减少，直到最后只有表妹来找他玩。

夏天他们喜欢去河堤边坐坐，捞些小虾小蟹。

表妹同他相处久了，忍不住问他：你这么闷，开心吗？

砚寒清点头，说人多了，在意的事情就多，累。

表妹边揪狗尾巴草边笑他：你真的像姨父说的那样，怠惰。

他问：所以你也要把我赶去哪吗？

光秃秃的草杆被表妹扔了，随着河面的流水飘远。

表妹说：谁能赶走你？你安静，到哪里都可以待下去。其实怠惰也有怠惰的好处，我虽不理解，但你觉得舒服便好。

他当时回道：你喜欢热闹，跟我待在一块不难受吗？

表妹摇摇头：我是动静皆宜。热闹久了头疼，总要有清净的时候。

他们那天下午把话说开了，后来更加自如地相处。

砚寒清想起前世的记忆，觉得那仿佛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他和表妹坚持的人生理念不同，后来走了不同的路，是理所当然。

他做了游医，没有十分固定的住所，就真正无人可以把他赶走。

表妹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人，他后来只从旁人耳朵里听说，她跟兄长从军去了。

他们自此没有再见过面，连书信都未曾写一封。但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跟表妹互不理解却还能好好相处的岁月。

所以，在今世见到成人后的表妹，他还是能认出来。

砚寒清在很久很久以后，发现自己总是对有原则，有想法，性格坚毅的人青眼有加。

茶室里有几张圆桌，有一张上方摆了一些糕点，一壶茶，两旁放着茶杯。

砚寒清坐下来，看到盘中晶莹的马蹄糕，剔透的糕体内，有许多桂花花瓣。另一盘，是枣泥酥，内里是红枣泥，外面则裹着白芝麻。

似乎是新鲜出炉，还飘着温热香气。

三少爷若在，就可以吃到了。

砚寒清愣了愣，按下心绪，转头去看门外。误芭蕉刚好走进来，身上穿着嫩黄色常服，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把点心盘推给他：“先生试试吧。隐峰的厨娘，手艺很好。”

误芭蕉垂眼去拿茶壶倒茶。砚寒清拿起餐叉，叉起一块马蹄糕，咬了一口，他微微睁大双眼，细品糕点又嫩又弹的口感，觉得不甜不腻，还能尝到桂花香。

“看样子，先生觉得还满意？”误芭蕉把茶递到他身前。

“好吃，多谢姑娘。”砚寒清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搁置回桌上。

误芭蕉轻抿一口茶，“先生客气了。”

砚寒清微笑道：“我还要多谢，之前姑娘把我从云萍手里救出来……还让我……见到三少爷。”

误芭蕉抬起眼，从袖中拿出一样物什，放在桌面上。

砚寒清看一眼那东西，惊讶道：“是少爷的手钏。”

“从那贱人手里拿回来的。”误芭蕉叹了口气，眉头微蹙，“我那日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我那天是真想杀了云萍，你在他身前，恐怕我的剑再慢一点，你也活不成。”

砚寒清浅笑道：“无论如何，还是谢谢。”

“要谢……便谢庄主吧。”误芭蕉犹豫着把手钏再推向前，直至挪到砚寒清手边，“我救你，也是因为他。”

“我一直很感谢他。”砚寒清动动手指，把珠子拢在掌心。虽然经过云萍这种人的手，但他还是想把北冥缜的平安攥紧。

误芭蕉摩挲着茶杯外壁，托腮看着对面青年，问道：“你们定情了吗？”

砚寒清手肘一震，差点把茶杯打翻，惊愕间他仓惶笑道:“姑娘你说什么？”

误芭蕉低头笑笑，伸手叉了一块枣泥糕吃一口，咀嚼半天才回他：“你也不必惊讶。庄主对你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懂。”

砚寒清浑身僵直，不知要作何表情，作什么动作才自然。

误芭蕉见他惊惶，戏谑道：“我那日若是没救下你，庄主也许已经疯了。”

砚寒清忽然起身来，拱手道：“姑娘……别取笑我了。”

青年语气里带着讨饶，误芭蕉听了莫名心软，缓缓收起笑容，转而道：“我方才是夸张了。庄主的心意，其实没几个人明白，我只是恰巧在他行事张扬的年纪里碰见他了。你别怪庄主。”

“我怎么会怪少爷。”砚寒清无奈地笑笑，坐回原处。

他到底只怪自己。

误芭蕉低喃道：“那日救下先生，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庄主。”

砚寒清抬眼望她。

“先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误芭蕉也定定望着他，视线在他眉眼间流转，“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位，仿佛存在，却也似从不存在。”

砚寒清怔忡地垂下眼，心中想，难道今世，也有一位叫砚寒清的男子。

“姑娘家中可有表哥？”

误芭蕉摇摇头，道：“只有一位表妹和两位表弟……你这么问，难不成要做我表哥？”

砚寒清摆摆手，笑道：“是在下失礼了。”

误芭蕉收拾开玩笑的兴致，起身把一旁的食盒拿过来放在桌上。“先生，眼见还有段时间才下雨，我去练练功。你就在这里歇一会，若吃不完，平常茶室也没人来，你留着这些吃食也没用，便带在食盒里拿走吧。”

“好，多谢姑娘。”

砚寒清坐在原处，为一些事想得出神。直到门外传来一阵疾风，吹得食盒盖子都要翻了。他才起身去把糕点收好。

轰隆雷声逐渐接近，愈演愈烈，终于有一道光划破天际，送来更剧烈的雷声，而后一阵暴雨倾盆而下。

未完待续

宋皎

2022-04-28 17:48

105.

那一夜北冥缜没有被砚寒清的话撼动分毫。

冷静下来后，他理解了砚寒清的反常。

毕竟他也曾经经历过那样的事，在动情的最初，对自己心中所生的感情觉得无措，狂乱，迷茫。

这些激烈的情绪，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发泄过。他将其用在练武上，化作游走四方的精力。而砚寒清，成日只能与自己朝夕相对，自然只能发泄在他身上。

隐峰山腰，五月的湿润气候使整座山绿树青翠，山间弥漫清晨的雾气，有几分似幻境，

北冥缜练完剑后回客房换过衣服，走出门穿过回廊，到对面的房间，进到门内，靠在房柱边，看坐在床边给李云诊脉的人。

青年穿着一身墨蓝色，垂顺的褐发搭在肩颈后，往上，是秀气的侧脸，此刻正皱眉望着床上的人，仔细询问。

有时候，北冥缜会真切以为，让他心心念念的眼前人，其实真的是活生生的人。会喜会怒，情绪与常人无异，遇到危险难以自保，根本没有世俗眼中的神那般有什么通天法力。

若此身非神，便是暂时被贬为凡人。这具肉身，在修炼成功以后还是会消失。

干脆，便拖延他的修炼进度……让他更久地待在自己身侧。

自私阴暗的念头又出现，动摇他整颗心。他之前为了找托词，说自己是有心疾，现在看来，倒是坐实了。

蜷在一起的手指让指尖深深嵌入掌肉，逼得自己清醒过来。北冥缜望见青年回过头，与他对视一瞬，很快转回头去看床上的李云。

砚寒清垂目看着床上半睁眼的人，继续问道：“所以你的记忆，停留在二十岁那年？”

李云苍白的脸满是病色，丝毫没有往日那样神气，此刻点点头，沙哑道：“我无法相信……至今我已经是三十五岁的人……那我二十岁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不记得，难怪被拷问时话都说不出来，招来更严酷的刑罚。

砚寒清看他不仅失去记忆，连性子都翻转了。

之前被李云掳走的那一次，他觉得李云阴狠狡诈，笑中藏刀。现在，竟是温顺迟钝，仿佛被拔了牙，抽了筋似的。

这大抵是失去赎罪者命格的结果。

砚寒清轻叹口气，不禁由人及己，想象自己到时修错成功被消除记忆的模样。

是否命格消失，与之相应的人格也会消失。

这样，是不是等同于死亡。

他的所有回忆组成如今的自己，没了尘世记忆，他以什么凭证活着？

余光里，地面出现一片阴影，是在一旁观望许久的人走了过来。

北冥缜也询问李云一些事。在隐峰住的这三日，其实大致情况都已经了解了。李云没有记忆，赵雷一直在想办法把他缺失记忆的那些年讲述出来，想让他有个印象。

却是没有任何成效。

如此呆木的人，如何与赵雷一起做人证。

把李云劫出来，无非是图赵雷一个安心，让他更老实做证人，帮助扳倒徐知府。

“先生，他需要静养，我们还是离开吧。”

听见北冥缜的建议，砚寒清点点头，嘱托李云少动一些别扯了伤口，天气热，伤口难好。他嘱托完了起身，先行离开房间。

北冥缜走在后方，出了房间时就看见砚寒清离他有几步远。

“先生。”

砚寒清停下脚步，等他开口。

“先生，异弟传信来，要我去隐峰附近的镇上见他。”

砚寒清微微侧身，轻笑一声：“四少爷总算有消息了。”

“先生要和我一起去吗？”

见砚寒清沉默站在原地，北冥缜垂眼道：“那先生便在峰里好好歇息。我晚膳时回来。”

砚寒清听身后逐渐消失的脚步声，缓慢转身去，看北冥缜消失的身影。

如此维持距离，很好。

他之前与北冥缜同出同进，都是因为自己成了他的弱点，恐被人拿捏。而现在，身处戒备森严的隐峰，他就不必时刻跟着北冥缜，做累赘。

隐峰上建了飞雨派的宫殿，使得是阴阳合一的剑法。误芭蕉是老掌门座下的得意弟子。北冥缜他们能在隐峰有暂住之处，也是多亏误芭蕉提点。

砚寒清来隐峰照顾李云几日，一直没见到误芭蕉的人影，连道谢的机会也没有。

他回客房看了看房内的一些书，都是些强身健体的基础武术，他心中有事，看了半天看不进去，还是起身动动身子，决定回去看看李云。

到了李云房内，他看见赵雷正伏在床边跟他讲话。

赵雷看见他过来了，没停下话头，继续说着：“哥，我们以前做了太多恶事。如今是遭报应了。”

李云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告诉我……要如何赎罪？”

“事情结束了，我去自首……”

“明明是我们兄弟二人做的恶事，为何要你一人承担？”

“我们李家总不能绝后……左右都是那狗官不对，再抓你回去也怕你说他们用私刑逼人，所以哥你放心，往后你换个身份，还能继续活着。”

砚寒清站在房柱旁，看他们兄弟二人互诉衷肠，默默听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雷声。

连绵雷声远在天边，更大的动静从廊外传来。

砚寒清转回身看房门口，便看见有一位身穿粉黄色罗裙的女子跨过门槛。

看见女子的面容，他怔了怔，再往下看女子手中是什么，愣得更厉害。

误芭蕉拎着一个人的衣领，仿佛猎户打猎完毕，拖着猎物的尸体归来。她将手里的人扔出去，正好甩到赵雷脚边。

“请验收，之后要如你所说，出头为庄主作证。”误芭蕉直直站在房中央，视线凝于匍匐倒地的人。

砚寒清费了一会功夫才看清那人是谁。

那男子脸颊通红，披头散发，衣服破烂，浑身是伤。

赵雷神色一变，身形微晃站起身来，缓缓蹲下，对地上的人冷声道：“萍儿……”

误芭蕉瞪他一眼，沉声道：“还叫这么亲密，是仍留情了？”

“自然是还有情……”赵雷抬起云萍的下巴，狠声道：“这情，无外乎恨。”

云萍手腕脚跟都是血，没有被什么绳索束缚，却浑身无力得如同烂泥。他微睁眼，看眼前挂着寒霜的脸，哑声道：“赵哥……”

“不要这样叫我！”赵雷红了眼，情绪仿若失控，连周围是否有人看着都不在意，只颤声道，“我爱你那么久……你同样骗我这么久？”

云萍垂下眼，默不作声。

“你跟我师兄，竟然比跟我还久……荒唐，实在是荒唐！从前我不在意你以色侍人，现在我见了你的心，只觉得你脏！”

误芭蕉背过身子，眺望门外乌云，听赵雷咒骂半晌，才开口道：“行了，你换个地方再折磨他，他武功尽废，身上的暗器都已经搜走，自是任你摆布。”

赵雷把人扛在肩上起身，阴沉着脸色离开了。

砚寒清在角落观望半天，为赵雷和云萍之间的爱恨情仇感到愕然。他回过神来，抬眼与误芭蕉对视上，便拱手行礼。

误芭蕉微点头，轻声问他：“你在这里住得还惯吗？”

砚寒清微笑道：“隐峰环境秀美，气候宜人，对在下来说实在过于安逸了。”

误芭蕉转头看一眼床上的人，回身来低声道：“先生去茶室坐坐，我命人在那里备了点心。稍后我会去茶室与你会面。”

砚寒清见到前世的表妹，内心总是生出很多感慨。他在二爷爷那边住，外婆家跟二爷爷家很近，表妹知道他一个人待在二爷爷家，没有玩伴，便时长带些同龄的孩子邀他出门玩。

表妹看出来他不喜欢热闹，日日带过来玩的人在减少，直到最后只有表妹来找他玩。

夏天他们喜欢去河堤边坐坐，捞些小虾小蟹。

表妹同他相处久了，忍不住问他：你这么闷，开心吗？

砚寒清点头，说人多了，在意的事情就多，累。

表妹边揪狗尾巴草边笑他：你真的像姨父说的那样，怠惰。

他问：所以你也要把我赶去哪吗？

光秃秃的草杆被表妹扔了，随着河面的流水飘远。

表妹说：谁能赶走你？你安静，到哪里都可以待下去。其实怠惰也有怠惰的好处，我虽不理解，但你觉得舒服便好。

他当时回道：你喜欢热闹，跟我待在一块不难受吗？

表妹摇摇头：我是动静皆宜。热闹久了头疼，总要有清净的时候。

他们那天下午把话说开了，后来更加自如地相处。

砚寒清想起前世的记忆，觉得那仿佛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他和表妹坚持的人生理念不同，后来走了不同的路，是理所当然。

他做了游医，没有十分固定的住所，就真正无人可以把他赶走。

表妹是个有主见有想法的人，他后来只从旁人耳朵里听说，她跟兄长从军去了。

他们自此没有再见过面，连书信都未曾写一封。但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跟表妹互不理解却还能好好相处的岁月。

所以，在今世见到成人后的表妹，他还是能认出来。

砚寒清在很久很久以后，发现自己总是对有原则，有想法，性格坚毅的人青眼有加。

茶室里有几张圆桌，有一张上方摆了一些糕点，一壶茶，两旁放着茶杯。

砚寒清坐下来，看到盘中晶莹的马蹄糕，剔透的糕体内，有许多桂花花瓣。另一盘，是枣泥酥，内里是红枣泥，外面则裹着白芝麻。

似乎是新鲜出炉，还飘着温热香气。

三少爷若在，就可以吃到了。

砚寒清愣了愣，按下心绪，转头去看门外。误芭蕉刚好走进来，身上穿着嫩黄色常服，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在他对面坐下，伸手把点心盘推给他：“先生试试吧。隐峰的厨娘，手艺很好。”

误芭蕉垂眼去拿茶壶倒茶。砚寒清拿起餐叉，叉起一块马蹄糕，咬了一口，他微微睁大双眼，细品糕点又嫩又弹的口感，觉得不甜不腻，还能尝到桂花香。

“看样子，先生觉得还满意？”误芭蕉把茶递到他身前。

“好吃，多谢姑娘。”砚寒清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搁置回桌上。

误芭蕉轻抿一口茶，“先生客气了。”

砚寒清微笑道：“我还要多谢，之前姑娘把我从云萍手里救出来……还让我……见到三少爷。”

误芭蕉抬起眼，从袖中拿出一样物什，放在桌面上。

砚寒清看一眼那东西，惊讶道：“是少爷的手钏。”

“从那贱人手里拿回来的。”误芭蕉叹了口气，眉头微蹙，“我那日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我那天是真想杀了云萍，你在他身前，恐怕我的剑再慢一点，你也活不成。”

砚寒清浅笑道：“无论如何，还是谢谢。”

“要谢……便谢庄主吧。”误芭蕉犹豫着把手钏再推向前，直至挪到砚寒清手边，“我救你，也是因为他。”

“我一直很感谢他。”砚寒清动动手指，把珠子拢在掌心。虽然经过云萍这种人的手，但他还是想把北冥缜的平安攥紧。

误芭蕉摩挲着茶杯外壁，托腮看着对面青年，问道：“你们定情了吗？”

砚寒清手肘一震，差点把茶杯打翻，惊愕间他仓惶笑道:“姑娘你说什么？”

误芭蕉低头笑笑，伸手叉了一块枣泥糕吃一口，咀嚼半天才回他：“你也不必惊讶。庄主对你的心思，旁人都看得懂。”

砚寒清浑身僵直，不知要作何表情，作什么动作才自然。

误芭蕉见他惊惶，戏谑道：“我那日若是没救下你，庄主也许已经疯了。”

砚寒清忽然起身来，拱手道：“姑娘……别取笑我了。”

青年语气里带着讨饶，误芭蕉听了莫名心软，缓缓收起笑容，转而道：“我方才是夸张了。庄主的心意，其实没几个人明白，我只是恰巧在他行事张扬的年纪里碰见他了。你别怪庄主。”

“我怎么会怪少爷。”砚寒清无奈地笑笑，坐回原处。

他到底只怪自己。

误芭蕉低喃道：“那日救下先生，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庄主。”

砚寒清抬眼望她。

“先生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误芭蕉也定定望着他，视线在他眉眼间流转，“但我不知道是哪一位，仿佛存在，却也似从不存在。”

砚寒清怔忡地垂下眼，心中想，难道今世，也有一位叫砚寒清的男子。

“姑娘家中可有表哥？”

误芭蕉摇摇头，道：“只有一位表妹和两位表弟……你这么问，难不成要做我表哥？”

砚寒清摆摆手，笑道：“是在下失礼了。”

误芭蕉收拾开玩笑的兴致，起身把一旁的食盒拿过来放在桌上。“先生，眼见还有段时间才下雨，我去练练功。你就在这里歇一会，若吃不完，平常茶室也没人来，你留着这些吃食也没用，便带在食盒里拿走吧。”

“好，多谢姑娘。”

砚寒清坐在原处，为一些事想得出神。直到门外传来一阵疾风，吹得食盒盖子都要翻了。他才起身去把糕点收好。

轰隆雷声逐渐接近，愈演愈烈，终于有一道光划破天际，送来更剧烈的雷声，而后一阵暴雨倾盆而下。

106.

南方的雷雨季持续到九月。

九月，是砚寒清化身为人的第三个月。他在北冥府出入自由，有时为了治疗方便，甚至就住在三少爷院内。

这天出外看诊便直接去北冥府看三少爷。倒也不是例行看诊，只是三少爷的院落成了有趣的去处。左右今天回春馆不是他坐诊，他那么早回去也无事可做。

穿过内湖，葱茏的花园，跨过栀子花小道。再拐个弯，便看得见一墙的爬山虎，边上还种着一些火龙果植株，垂着肥嫩的茎，上边的果估计都已经被摘走，看起来光秃秃的。

砚寒清一路走来就感觉天上仿佛清水里晕开了磨，越染越黑，扩散开，伴着擂鼓声，把中午变成了黄昏。

跨进拱门，衣角被吹得向前，砚寒清抬眼，瞥见三冬站在院内收衣服。

“先生来啦！”三冬抱着一团衣服，大步跨过来塞到他手里。

砚寒清抱着这些衣服，看他又返回竹竿边收剩下的，便走过去搭把手。“你前几日晒的薏仁和红豆收了吗？”

三冬一拍脑袋大叫道：“完了完了，在厨房那边！”

“你赶紧去还来得及，这里的衣服我先收。”砚寒清几下便把杆上的衣服抱进怀里，有些疑惑今天挂在杆上的衣服怎么会这么多。

他踏到房檐下，推开门就看到房内闪过一道炫光，随后天罚一般的惊雷劈下来，震耳欲聋。那瞬间他瞥见靠在床头看书的少年，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抱着那堆衣服朝床边冲去，想看少年这么大动静是不是吓着了。

三少爷见他来了，把书放在膝上，在滚滚而来的雷声中喊了一句：“先生。”

砚寒清草草把衣服堆在床脚，凑过去挨着少年坐，低头仔细看他那张小脸，担忧问道：“少爷没吓着吧？”

少年默不作声，抬眼和他对视。

“屋里黑，看书伤眼睛。”砚寒清低喃着，拿起少年膝上的书，把书签放好便置于书桌。

大敞的窗户刮进一阵潮湿的风，裹挟泥土的腥气。砚寒清正要起身去关窗，又见一道闪电，听一声惊雷，雨水如瀑降下来，噼啪砸着地面。

他把窗紧紧合上，无奈笑着：“三冬恐怕回不来了，雨这么大。”

少年问：“他去哪了？”

“去厨房收干货了。”听见连绵不断的雷声，砚寒清拿凳子回到床边坐下，低头整理床脚那堆衣服。

少年在床上爬过去拿起几件衣服来，“先生，这些衣服留着给三冬叠吧。”

砚寒清摇摇头，“没事，反正我也没事做……少爷为何洗了这么多衣服呢？有一些好像没见少爷穿过。”

“都是我早就穿不下的，我想把这些送出去。”

“送给谁？”砚寒清疑问道。

“前几天我堂弟来了，说他们有个村，那里的孩子没衣服穿。”

砚寒清轻笑一声，起身来坐到他身边，“少爷心肠真好。”

少年垂下眼睛，“不不……我还怕那些孩子不接受我的衣服。”

“贫者不受嗟来之食，是有这个道理……但少爷的态度并非是施舍，而是赠送，这份心意很好。”

少年拿起一件看了看，“我曾想过要不要买新的送过去，但还是算了。我怕给那些孩子带去什么心理负担……这些衣服我没有穿过几次，娘亲给我准备了很多件，但我总习惯穿的只有几件。这些留着，也是浪费。”

砚寒清抬手抚少年的头发：“少爷把衣服送出去，自会有人收的。既然打算做了，”

少年点点头，犹豫着抬起手抱住青年撑在床沿的手臂。

砚寒清低头笑道：“少爷怕打雷吗？”

少年没说什么，另一只手也抱过来。

砚寒清展开手臂拢在少年背后，向上握住他的肩头，“少爷好像长了些肉。”

少年愣愣抬头看他。

砚寒清笑道：“还记得在湖边那一次，我把少爷从轮椅上抱起来的那天，我第一感觉是太瘦了。”他垂眼，看见少年一下子通红了脸。

少年嗫嚅道：“那时候我被先生吓了一跳。”

“实在抱歉……”砚寒清低声笑着，“那时候太失礼了，估计少爷生气了吧。”

少年摇摇头。

砚寒清忽然认真道：“对不住，少爷。”他明知道少年应该会对自己天生不足的事敏感，那日还要勉强他。

少年松开手，在床边坐直身子，“先生不必道歉……那日你若没过来，此刻的陪伴也没有了。”

室内暑气被雷雨消解，愈发清凉。砚寒清随手在旁拾一件衣服披在少年肩上。

“少爷，其实不仅是我陪你，你也在陪着我。”

窗没有关紧，被疾风吹得呼呼作响一阵，到了极限就被冲开来，带着雨水的雾气洒进室内。

砚寒清在床的角落里蜷缩着，被新的雷声叫醒。他睁开眼，迷蒙望着床外，只觉得浑身酸痛。耳边雨声逐渐清晰，他才后知后觉坐起身，下了床走去窗边，发现窗户被风吹开，原是自己忘记插锁栓了。

他关窗前看一眼外面墨黑天色，猜现在应是暮晚时刻了。

砚寒清走回床边，暗叹自己居然从晌午睡到晚上，难怪浑身酸痛，头脑昏胀。

他回忆起破碎的梦境，只记得梦见北冥缜少年的模样，却不记得具体情节。像一个褪色回忆，化为虚无。

砚寒清低头去整理被子，漆黑中瞧见被褥里有一串珠子。

是北冥缜的手钏。

大概是睡觉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砚寒清弯腰去捡起来，室内忽然亮如白昼，迅速暗下去，雷又吵了起来。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砚寒清错愕看着自己掌中珠子一颗颗掉落在地上。

手钏的绳子突然断了。砚寒清很快蹲下身去捡珠子，然而屋里没点灯，很难看清地面的东西。

砚寒清小心站起身去点烛火，屋内刚亮起，他心头就忽然被一阵恐惧袭击。

这手钏是道长给的，辟.邪消灾，现在莫名其妙断了是什么意思？

他后背发冷，想起北冥缜早上离开时说晚膳时间就回来。连珠子都不捡了，立刻打开门跑到进走廊。廊上已经全是雨水，他往里贴着墙壁走到隔间。

北冥缜的房间就在他隔壁。

他敲了敲门，里面无人回应。干脆把门推开来，见里头无人。他心中不安情绪更盛，又按捺着想，难道是在别处。

这个时候是该回来了，不是吗？

可把附近的房间都找过一遍，空的客房里没有，李云的房间没有，练武场也没有。

他手里还攥着几颗珠子，其中一颗是天珠，借旁边房间的微弱烛光，他看到天珠有裂痕。

他所有思绪被铺天盖地的雨声扑倒，恨不能立刻跑下山去找人。

他要亲眼看见北冥缜本人，现在就想见到他。

但再慌乱，也不能忘记自己是北冥缜的弱点，他不会武功，贸然出去显然是给北冥缜徒增麻烦。

想到自己一落单就倒霉的体质，砚寒清立刻回屋把包袱里的东西揣进怀里，又冲去赵雷的屋子里想找他帮忙乔装一下，顺便拉他一起下山。

他看见赵雷房间亮着光，很快抬手敲门，可迟迟没人应答。他失去耐心，推开门走进去，绕过垂着纱帐的内门，他恍惚明白为何刚敲门没人应。

空气中弥漫着药粉、血腥气还有一些莫名的气味。

雷声中他听见床帐内冲撞的声响，以及隐约的喘息声，随着响动，纱帐晃得摇摇欲坠，露出一点缝隙。砚寒清不忍细看，转身很快逃出房间。

为何这个时候，赵雷还能和云萍……？

骤然撞见那样的场景，他心底觉得荒唐，连求人易容的事都按下了，回房穿了蓑衣戴上笠帽便冲进雨中。

下山中途碰上几位同样穿蓑衣的门派弟子，都好奇地问他要去哪。

砚寒清拱手说自己需要下山找人。那几位弟子对视一眼，请砚寒清让他们跟着，说误师姐曾嘱托要保护他。

砚寒清心中愧疚，明明只是因为自己不祥的预感才想冲下山找人，却没想到要麻烦他人。但若是不麻烦他人，到时候就会麻烦到北冥缜。再说多一些人也能更快找到北冥缜。砚寒清怔了一下，不打算拒绝，只重重道谢，“惭愧，那在下多谢各位少侠，便麻烦你们陪着我了。”

那些弟子手中举着防雨的灯，照亮下山的路。暴雨之下，路都难走，石阶流淌下瀑布，将鞋湿透。

几位少侠里有一位热心的姑娘，一直跟在砚寒清身边陪他说话，同时抬手悬在他手臂下方，没有碰到衣角，只随时准备扶着，“先生没穿雨鞋，容易滑倒，小心看路。”

刚三言两语聊过，知道这位姑娘名叫徐玉。砚寒清感激徐玉的细心，然而忧思撕扯着心绪，脚下仍是不敢怠慢。

快到山下时，模糊望见前方有一个高大的人影走来。

徐玉往前走了几步，回头朝砚寒清笑道：“是北冥庄主，先生，您不用担心了。”

砚寒清脸上的忧愁散去，松了口气，嘴角忍不住上扬，很快凑上前去接北冥缜。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

北冥缜戴着宽檐斗笠，身上蓑衣是新买的，棕叶利落垂下雨帘。

几位少侠站在不远处，砚寒清回头看看他们，喊道：“感谢各位相护，我不下山了，诸位少侠可以先回去了，实在抱歉麻烦你们。”

那几位年轻俊杰拱手回礼，都转头返去。徐玉走得慢了些，转头看看那两位青年，也收了心跟着队伍回去。

砚寒清回过头看北冥缜，月光被乌云挡着，只看得见北冥缜肩颈的形状，他想起自己这样随意下山，便诚恳道歉：“少爷，对不起，我这样突然下山，是因为看见手钏断了……对了，今天误姑娘从云萍那里拿回来手钏……”

北冥缜终于从斗笠下抬起眼，问道：“云萍在哪里？”

砚寒清犹豫一下，道：“在……在赵雷房间里，你晚点再去见吧。”

刚才房内的事情给他带来的冲击不小，他想起来仍是觉得头皮发麻。

“那我们先回去吧，先生。”北冥缜压低帽檐，踏上阶梯。

砚寒清点点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按照平常的脚速跟着，却见北冥缜比平时走得快，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他也不由加快脚步，想应该是这雨天让人身子难受，想快些回去换衣服。

然而越走越发现北冥缜几乎是疾冲着跑上阶梯，似乎在为什么而着急。

砚寒清忍不住喊了一句：“少爷！路滑，你当心点。”

北冥缜好像没听见，还是一样迅疾的速度，没过一会才反应过来，逐渐放慢脚步。

砚寒清放下一颗紧绷的心，满意地跟上去。

快与他并肩时，忽然才反应过来前几日自己与北冥缜刻意保持距离，如今又主动贴过去，实在显得反复无常。

可身体迟了一步，他已经跟在北冥缜身侧，只好尴尬地挑起话题，稍提声音问道：“少爷，四少爷今天与你说了什么？”

北冥缜一步步走着，一时没回答。

砚寒清忍不住抬眼看他。

“说了一些家常话。”

雨声阵阵，砚寒清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听到冷淡的声音，见他低着头看路，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奇怪。

难道四少爷作证失败了？

“少爷，若是四少爷没成功，你也别灰心……”砚寒清安慰着，拍拍他背后，手掌却微僵。

虽然是隔着蓑衣，他也能摸得出来，北冥缜此刻的背没有平时板直。

砚寒清心中冒起怪异的感觉，迅速低下头道：“少爷，是不是在为早上的事生气？”

北冥缜终于转过头看他，而他也在昏暗中模糊看见那双眼睛里陌生的情绪。

仿佛眼前这个人是虚妄的，从另一个时空来，与他毫不相干。

厚重的距离感扑面而来，砚寒清心中闪过无数荒谬念头，故作镇定笑道：“少爷不要生气了……早上我应该陪你下山的。”边说话，他边伸手去抓住北冥缜的手臂。

手臂摸起来也不一样，肌肉走向不对。

砚寒清平时会摸骨，虽不擅长，却也有一些感知力。此刻他心中惶然，看着眼前稍显熟悉的面部轮廓，喃道：“少爷，你怎么不说话？”

北冥缜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他，反握住他的手，扯动嘴角道：“我没有生气，先生，我对你怎么会生气呢？”

砚寒清怔了怔，垂下眼笑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回答你上次的问题。”

北冥缜点头，“先生快说吧。”

砚寒清抬起脸，手搭在他肩膀，缓慢靠近他，直到身子与他贴在一处，靠在他耳边说道：“你上次问我，我对你到底是何心意。”

感受到掌中微震一下的肩颈，砚寒清另一只手从袖中抬起，要环抱住他。

“我现在告诉你……”砚寒清指尖摩挲在北冥缜颈边。

脖颈处突然被重重插进一根东西，青年痛得惊叫一声，拼着气力一掌轰向砚寒清胸口。

砚寒清踉跄着往后坐倒，手掌撑在泥地里，他忍着痛抬眼望身前的人，高喊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扮作北冥缜！”

那青年支撑不住身子跌坐在地，狠声道：“这是什么针？！”

砚寒清听眼前人褪去伪声，是一副稍尖细的嗓音，他压抑着胸口一掌的疼痛，闷声道：“那针上涂了鸩酒，只有我有解药。你还不回答我，过一盏茶的时间便马上毙命。”

青年高喊道：“你别骗我！你一个寻常人怎么会有鸩酒！……”

砚寒清忍不住笑了几声，一声比一声高，把热血都逼上喉咙，笑声几乎要盖过雨声。他的身体因为受了内伤而剧痛，神识却无比清晰。

之前他听说陆府被灭门，人人都得见北冥缜本人出入陆府。

眼见并非也为实。那一夜有人能假扮他引北冥缜回鹤鸣镇，自然之前也能有人假扮北冥缜对陆府痛下杀手。

他之前仅是猜测，如今看见有人扮着北冥缜的模样，虽不确定他是否是凶手本人，眼下情况却令他看到某种希望。

青年迅速盘腿坐好，想要运气抵挡毒素入侵身体。砚寒清冷声道：“鸩毒是热性的，你运气让身子发热，只会促进毒素扩散。”

青年闻声停止运气，起身朝他扑过来。砚寒清身子向后堪堪躲开，“你还不招来，便等死……现在是不是觉得手指发麻了？”

青年仿佛失聪了，一副要拼命的模样，快速擒住砚寒清，努力收紧手要掐死他。

笠帽掉下来，雨滴重重砸到脸上，砚寒清咳了几声，想到今日与这人说过的所有话，哑声艰难道：“云萍……”

青年愣神一瞬，脸上发狠的神情又迅速回归，“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

砚寒清眼鼻都进了雨水，嘴角溢出热血，随着颈间收紧的手指感到头脑昏胀，极力道：“云萍……在赵雷床上……”

青年霎时松开手指，砚寒清找准机会翻转身子，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力气，将青年重重压在身下，抬手往那张脸上扇一掌。

那人被砚寒清不小的力气扇得一阵耳鸣，嗫嚅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缠斗这么久，砚寒清还没看见别人的身影，猜测这人没有带别的人来做帮手，今夜来隐峰是打算孤军奋战。

乌云仿佛变薄了，投下些许黯淡光线，辨清那张拙劣的假面，砚寒清心生厌恶，抬起手又落下一拳，那粒眉尖痣被他打掉。

此刻砚寒清赤红着眼，胸膛不断起伏，扑打着又落下几拳在青年脸上，口中低声骂道：“你凭什么能模仿这张脸？”

震怒中砚寒清几乎要不认识自己。

他的双手极少用来施暴，当下却停不住拳头，一心想叫这人面目全非。

感受到那人反击之力逐渐消散，砚寒清垂下手在他下颌边摸索，发现没有假面缝隙，于是伸手探到衣下颈肩，总算摸到不自然之处，便抬手重重掀起，极力撕扯开来。

撕了半天，将假皮扔在一边，他看清那人的面容，浑身一震。

是那一夜跟在云萍身边记录他面容的人，长了一张平凡无奇的脸，身形普通，轻易可以模仿他人。

若不是砚寒清擅长记人，此刻也要恍惚一阵。

砚寒清伸手掐住他的下颌，扯身上一把蓑草塞进他口中，怕他是那种含着自爆身体的毒药随时准备与身旁人同归于尽的死士，虽然现在惊怕已经为时已晚，但还是尽力做好防备。

“你是不是无影楼的人？”

问题落了空，那人受毒针的作用，双眼微阖，一副要逐渐失去意识模样。

砚寒清见他真的昏睡过去，想方才插进去的麻沸针实在起效太慢，以后要优化。

他想起方才的惊险情况，暗叹还好前世游走四方为了自保曾经学过如何把毒针插在他人命脉。

砚寒清踉跄着起身，身上蓑衣虚虚挂着，浑身衣衫早就被雨水和泥水浸透。感到胸口仍是闷痛，他低头敞开衣领，看见黑色掌印，心想眼前人极可能是无影楼的人。

砚寒清强撑着后退几步，想把人扛起来，扛回山上，脚下却踩进阶梯旁的泥坑，重重滑了一跤，向后倒去。他暗叹倒霉，瞬间想到身后是棱角分明的阶梯，怕伤到脑袋，恐怕还没到修错成功便要提前失去记忆。

他脚踝一转，迅速歪过身，向另一边草地倒下去。

还好成功改变命运了，他向前摔到地上时松了口气，心想虽然脸上被草叶扎得生疼，但起码护住脑子了。

他撑着手肘想起身，却被胸前的剧痛逼得浑身无力，应该是这一跤摔到胸口了。

他艰难地翻身，摸摸自己胸前，想探自己的肋骨断了几根。却听见雨声中的呼喊。

“先生！”

砚寒清撑着身子想起来，很快用不上自己使力气。因为有人小心把他的上身抱起，紧紧抱在怀里。

北冥缜低头靠近砚寒清唇边，隔着泥土腥气嗅到浓重的血味，颤声道：“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了！”

砚寒清感觉脸上落下温热的液体，那温热在微凉的雨水里显得突兀。他闻到身旁人熟悉的气息，几乎要遗忘胸口的疼痛，抬眼看近在咫尺的脸，那张年轻的脸此刻是惊痛的神情。

是这个眼神，三少爷应该要用这种眼神望着他才对。

世上谁都模仿不来这目光。

宋皎	2022-04-28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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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2022-04-28 17:50

111.

天气热得人睡午觉也不安宁。

砚寒清甚至都能听见房外的蝉鸣。

他仿佛睡了一遭，又仿佛只是闭一会眼之后就睁开了，没有睡过一觉的实感。

但这个似有若无的午觉令他有所收获——他睁开眼，难得看见北冥缜熟睡的模样。

每次北冥缜都等他先睡，都比他早醒。越是这样，砚寒清就没来由地在意。

三少爷到底睡过了没有？

北冥缜总说视他为神，砚寒清却反过来觉得无所不能的他更接近于神。一般这种能人更吝啬自己的睡眠时间，因为每一寸光阴都珍贵。

与北冥缜隔着半臂的距离，砚寒清一动不动枕在自己手臂上，像害怕惊走枝头一只小鸟，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想着现在终于是看到了，三少爷也是会睡觉的。

北冥缜的额头都起了一层薄汗，鬓角挂着汗珠，透过松垮下去的衣领，也能看到脖颈间是湿润的。

砚寒清小心拿起枕边的蒲扇，无声给他扇风。他想到之前三少爷说过，为什么总执意要他先睡，理由是怕他趁自己睡着了又不告而别。

彼时他心里酸涩无比，现在想起来也一样，心里涌上怜惜。

如果他当时走得没那么急，是不是结果会好一点。

砚寒清定定望着北冥缜的睡颜，心想三少爷若是知道自己睡着的模样跟小时候极像，眉眼间的成熟退化成天真的样子，是否会更不想先睡着了。

扇下清凉的风，北冥缜微蹙的眉间缓缓松开，仿佛气息都平缓到消失了，胸口起伏的幅度都看不出来。

鬼使神差地，砚寒清伸手去探眼前人的鼻息，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打在指背上，他心里才松了口气。松了气之后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很滑稽，不由得想笑。

笑眼中倒映对方的睡颜，砚寒清平缓情绪，看到北冥缜搭在颈侧跟汗水黏在一起的长发，胸口里的东西又在猖狂跳跃。

很想碰他。

但不想吵醒他。

砚寒清有些疑惑，自己对三少爷所生的情意和欲望来得这么自然，该不会是天生的断袖。

可他对别的男子毫无感觉，更别说把男子当成恋慕对象的想法。

砚寒清无声叹了口气。眼前的青年是俊秀的，人品极好的，可惜，一颗痴心暂时放错了人。

他突然释怀地想着，没关系，等自己修错成功后。北冥缜便可以放下痴心，转向真正能与他厮守的人了，要与心爱的人生一些胖娃娃，把这样好的血脉传承下去。

砚寒清好奇北冥缜这潇洒自由的性子能不能甘心待在宅院里，一日三餐都有人陪着，重重责任压在肩上……

他把眼前青年的后半生想象了一遍，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如梦初醒般走出来，笑自己真是无事可想了。

再说，随着年岁增长，人的性子也会变的。三少爷谨慎沉稳，虽然年轻时还有冲动偏执的时刻，但以后肯定会越来越成熟。

砚寒清瞥见眼前人眉头一动，眼皮微抬，睁开眼了，便把扇子放下来，轻声道：“少爷醒了？”

他边问，边伸手去北冥缜颈间，擦拭那扇了半天也下不去的薄汗。先是拿袖口擦，后来直接用手指拭去。

北冥缜刚睡醒的模样也令他稀奇，狭长的双眸半睁着，毫无精神。砚寒清忍不住笑了笑，拭汗的手突然被北冥缜握住。

“我的汗脏。”北冥缜用另一只手去松衣领，自己摸了摸颈间皮肤，脸色稍暗下去，很快起身下床。

“不脏。”砚寒清也坐起身来，感到指尖的汗已经干了，透着凉意。

北冥缜拿背对着他，往门口走去，低声道：“先生等等我。稍后我回来便可以一起下山了。”

“好。”砚寒清在床上坐了一会，才想起来要下床换衣服。

好在因为本体的关系，他就算觉着热也没出多少汗，所以里衣还是干的，便随意套件袍衫，安静坐在桌边喝茶。

等得有些久，砚寒清去了茶室两次，回来坐到桌边时不时张望门口。

他又喝了一杯茶，总算有人出现在门口。

北冥缜换了一套浅色衣袍，站在门槛边唤他：“先生，我们走吧。”

砚寒清起身跟上去，注意到这三少爷不仅是换了身衣服，还沐浴过了，身上有沐浴后的清香。

砚寒清跟在北冥缜身侧，穿过一丛丛芍药，遮阳布下它们恢复了生机。

手背与北冥缜的手指擦过，砚寒清稍微推开一些，轻笑道：“少爷真的很爱干净。”他说完，看了北冥缜一眼。

砚寒清看见他原本平静的脸色染上一丝慌乱，心底觉得好笑。“这是好习惯，怎么少爷看起来很不好意思？”

北冥缜垂眼道：“我怕先生觉得我……麻烦。”

砚寒清轻笑道：“我……我怎么会觉得麻烦呢？少爷爱洗很多次都没关系的。”

北冥缜转头看了他一眼，同样也浅笑一下，往院外走去。

午后的日光更加炽热，烘烤得人失神，他们下山时，都是顺着树荫往下走。

“跟先生在一起，一切都会变安静。”

突然听见身侧人这么说，砚寒清无措地笑笑，“是因为我话少，比较闷吧。”

“不少，刚刚好。”北冥缜侧过脸望着砚寒清，瞥见树叶间隙撒下的光斑擦过他微扬的唇角。

“先生也不闷。”

砚寒清听他接连说这些话，停下脚步煞有介事地拱手道：“谢谢少爷夸奖。”

拱在半空的手被托住，砚寒清愣愣抬头，迎上北冥缜的目光，听见他开口道：“先生对我的意义，就好比我心底有一口泉眼，平时是死的，看见先生，泉眼就有泉水源源不断涌出来……”

砚寒清怔住，慢慢直起身来，越想他这段话，脸越热，明明他在树荫下，却像跌进火坑里了。

北冥缜将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尽收眼底，犹豫道：“我说的话是不是有哪里很奇怪？但先生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没……没有。少爷说得很好……我十分惶恐。”砚寒清捏紧了手指，转身继续往下走。

同时，也忍不住有来有往地想。北冥缜之于他又是什么。

踱到山脚，他在迎面一阵热风中想到，其实北冥缜心底涌出的泉水也同样滋养了他，让他这样微不足道的一尾鱼有了安生之所。

可他没将其说出口，因为只是产生这个念头都让他忍不住起了羞意，更别提亲口说出来。

112.

“对不起，少爷。”

砚寒清望着前方的笔直的脊背，看到北冥缜转过头来，眼底是疑惑。他顿了顿，继续道：“从地牢里逃出来的那一夜，我说了太多伤人的话……我明知道少爷坚持了这么多年……还要那样打击你。”

“我不在意，也没当真。”北冥缜停在原地。热风席卷着擦过叶片间，光影在他眉间摇曳。

砚寒清勉强笑了笑，内心歉疚，不吐不快：“少爷便让我道歉吧。”

“我也要道歉。”跟砚寒清隔了几个阶梯，北冥缜抬眼定定望着他，宛如在仰望什么，“我总是不给先生适应的机会……就莽撞直冲地接近你。明明先生才在人世待了不过几个月……还有，我很自私，不为先生往后着想，只沉溺在当下……”他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眼前青年走下几阶，低下头，伸手把他揽在怀里。

北冥缜下巴搭在他肩旁，眼睫低垂着，抬起手臂回抱身前人。

连骄阳都给他们几分面子，躲在厚云下，地上便阴了。

砚寒清闭着眼，多想时光就停留此刻不要再向前。

他要修错，北冥缜要行他的正义之事。他对修错之路茫然不定，北冥缜的正义之事更是危险重重。明明双方的正事已经直逼眼前，他们还心安理得拖延着，宛如洪流中忍不住伸手抓住什么，不愿意被裹挟向前。

从最开始到现在。砚寒清总怀疑这个世界的虚实，他们的情意也完美无瑕得虚假。

只有虚假的故事才能完满，那他和北冥缜的故事，能不能到此为止。

隐峰附近的镇子，赶街日十分热闹。往来人群中都是吆喝声。

砚寒清捧着一根甜玉米在板凳上默默吃着，吃到底的时候，北冥缜才开口：“道长出来了。”

顺着北冥缜的声音，砚寒清往后看，瞥见几家摆摊卖手饰的，最右侧，站着一位身姿如松的道长，他一身浅色儒衫，发冠简洁，眼神清隽。

隔着人群，道长与他视线相接，砚寒清怔了怔，放下啃空的玉米棒子，身子像被突然定住，无法起身，更无法转头。

眼前熙攘人流渐次消失，街道忽然空荡荡，吆喝声也越来越远，像梦境里的声音。

只有那道长迈开脚步，不疾不徐朝他走过来。

风已停，照下来的日光都失温。感受到双肩被某种力量按着，砚寒清瞳孔微震，忌惮眼前靠近的人。

这道长到底是什么人？竟然有神力将整条街道都腾空了，也让他无法动弹。

“砚寒清，终于见到你了。”道长轻笑着走近，微微一抬手。砚寒清就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很快回过头，看到桌子对面没有三少爷的身影。

按捺心下恐惧，砚寒清起身来拱手道：“在下曾在何处见过道长？”

“没见过。”道长停在原地，一双眼睛凝望他，“但我一直在找你。”

砚寒清无措地笑道：“找我？”他抬手指自己，难以置信地看他，“道长寻我何事。”

“你是修错者。”

砚寒清浑身一震，背后泛起寒意，眼里闪过警惕，道：“您是谁？”

道长摸了摸袖子，漫不经心道：“我也是修错者。”

砚寒清重重怔住，左顾右盼半晌，见街上依旧空无一人，嗫嚅着开口：“那这是……怎么回事？”

道长双手背在身后，回答他：“因为我修错成功了，成仙后就有了法力。”

砚寒清顿时反应过来，身上那股威压是从何而来。也明白为何这道长在北冥缜口中堪称神机妙算，为何他能一眼看出北冥缜的命格，也能让当下场景变幻。

砚寒清惶恐地望着他，道：“刚才那些人……都被你抹去了？”

道长似乎很享受砚寒清投过来的注视，轻笑道：“他们当然还在，包括你的心上人，都在原处。”

砚寒清指着周围一切，惶然道：“那我为何看不见他？”

“我只是找到一个瞬间，把你拉进了时间缝隙，”道长的眼神变得虚空，不知在望着什么，“在这个缝隙里，我和你对话的时间在流动，但现世的时间是停滞的。你也不必太过惊惶，稍后我让你回去，就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你也无法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任何人。”

没想到道长是神仙，砚寒清已经说不出半句话，愣在原地思考这位神仙的意图，也是在等着道长自己开口说明什么。

“我找你，是劝你最好不要修错了。”道长双眸沉静，说话也沉稳。

砚寒清仿佛置身迷雾中，眼前一切都扑朔迷离，连接下去怎么走不知道，那股熟悉的被掌控命运的不适感又侵袭全身。

稳定心神，砚寒清拱手问：“道长已是修错成功的人，却来劝我不要修错……莫不是成仙后，有什么令道长后悔的事发生，所以才来劝告晚辈？”

“你很会引导他人说出你想听的话。”道长在原地盘腿坐下，好整以暇的模样。“修错后成了仙，自是法力无边，除了尽自己的仙职，此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砚寒清看道长波澜不惊的神情，咂舌道：“听道长讲述的，那生活真是无忧无虑。”

“可是这有什么意思呢？”道长微睁双眼，“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虽然是质问，但他的声音仍是平静。

砚寒清怔了一瞬，只见他又开口：“你我都是天帝沙盘游戏中的一个棋子……你看你今世修错之路，难道不觉得荒唐？”

砚寒清犹豫着点头。道长又说：“天庭缺人，几年前便决定从凡间抽取能人，给予修错机会，待修错成功之后赋予仙位。”

砚寒清惊疑未定地望着他，道：“仙人对我说这么多，不怕泄露天机？”

“有何不可？”道长稍抬高了声音，生怕天上人听不见，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砚寒清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瞪大了双眼看他。

道长稍微弓了身子，平静道：“我当年不幸，是天帝设定修错者命格之后，被选中的第一位修错者。”

113.

“接应我的神仙说我几世都为人师，在凡间培养无数人才，功德深厚，天帝允我仙位，但需要修错后方能成仙。便把我送回人间修错。”

砚寒清听着似曾相识，一下子反应过来，当初自己也是如此，此刻才真正认真听道长所说。

“我花了十日，便修错成功了。”

砚寒清错愣抬眼，“是天界的十日，还是凡间的十日？”

“凡间的十日。”

砚寒清突然站起身，惊愕地望着眼前道长。曾经仙君轻飘飘一句话在他脑中响起：千年前曾经有一位修错者，花了十日便修错成功，他的条件比你还苛刻……

道长抱着手臂，“我知道你很意外，我竟只花了这么短的时间。”

砚寒清难以置信，却强撑着冷静下来，沉声问道：“天界给了道长多久的修错时限？”

“我比你好一些，天帝初时拿不定修错难度，允我以人身下凡，还给了我三十年的时间。”道长起身来，一步步走近砚寒清。

砚寒清腕间越来越烫，他低下头，看见北冥缜给他的手钏散发着夺目光芒。

“我的修错条件是，教育一个孩子，让他别走错路。”

砚寒清怔了一下，觉得不可能这么简单。

“那孩子习武，未来会变成为祸人间的魔头，搅得世界天昏地暗。我要从小教育他与人为善，让他将来做一名正人君子。”

砚寒清缓慢坐回凳子上，一动不动听道长说话，注意到道长微变的神情。

“可我花了十日就修错成功了。”

“在下也很好奇，是如何做到的。”

道长轻笑几声，沉声道：“我下凡修错的时候，那孩子才六七岁，正是开蒙时期，非常好教育。”

砚寒清点点头，“是如此，但是只用十日，也对六岁小孩形成多大影响。”

“我的魂魄，降到这小孩的父亲身上。”

砚寒清愣了愣，“那道长修错很便利。”

道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恢复平静，“我之所以修错成功，是因为那孩子死了。”

砚寒清沉默地望着他。

“那孩子是我当时的正房所生，我有个妾室，在孩子的点心里下毒，给孩子活活毒死了……孩子死了，以后也无所谓什么江湖大魔头。我等同于修错成功，顺利登仙。”

砚寒清听着这事，心底刺痛，双目染上同情。

道长注意到他的眼神，淡然道：“你听了也不必伤神。当时的我该是很伤心的。可后来我喝了断魂水，那时的感情自然也不会侵扰我。”

“断魂水？”

“是修错成功后天界给的，喝完后关于修错的记忆，以及在人间存在过的痕迹都抹去。”

砚寒清本来对这诡异的道长心存怀疑，可道长所说的一些话，基本上都和他在仙君那里听到的重合，当下对道长几乎要全然相信。

可他今世实在吃反复无常的苦多了，他谨慎问道长：“道长既然喝了断魂水，为何还能讲起当年的事？”

道长垂下眼，“因为我只喝了一口，剩下的我灌给送断魂水的小仙君了。”

砚寒清错愕地望着他，心想竟还能如此？……好荒唐。

但转瞬他想起天界神仙也不靠谱的事，顿时理解了。

砚寒清黯然垂下眼，“可那孩子还是很可怜的，本可以接受你的教化，走上正途……小小年纪就。”

“他是很可怜。”

平静的街道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狂风，卷起道长衣袍。道长闭上眼，冷声道：“最可怜的是，他的父亲其实知道那点心有毒，还喂给他吃。”

砚寒清背后仿佛掠过雪水，寒得僵硬，望着道长如同望恶鬼，讷讷重复道：“道长的意思是，你明知道点心有毒……还喂给那孩子？”

道长点点头，“我知道。那一世修错，我认为整个世界都是天帝为我造的幻境，里面的每个人，自然也是虚假的。那么，只要能成功修错，我何不走捷径？既然目的是让世上少一个魔头，那把他掐死在摇篮，不失为一个方法。”

砚寒清惊惧得肩膀不停颤抖，忍不住后退几步，冷声道：“你真是……不择手段！”

“你谴责我，很正常。”道长哑声笑道，“我没喝完断魂水，所以记忆中还有当日那孩子在我怀里死去的场景……我掌心是他吐出来的黑血，很热。”

“ 每次想起来那回忆，我觉得自己太傲慢了。”道长侧过身，望着街道的尽头，“就算我不是他真正的父亲，但也许那一世是真正存在的，我杀了那孩子，做下恶事，竟还能尽享登天的极乐。”

砚寒清也怀疑过今世的虚实，可从化身为人到如今已经生活了不少时日，身边人人喜怒哀乐，奔波劳碌，生老病死，真实得不能再真实。这道长，只花了十日，自然没有时间体会虚实，一切都按照自己所想去做，才犯下这等恶事。

“你为了走捷径，可以如此心狠，罔顾人命……天界怎么会认定你修错成功？”

“天界的神仙只看结果，至于过程，毫不在意。你难道没体验过那些神仙的无情和淡漠吗？”道长冷笑着，“所以我厌倦了天界，羡慕凡间生活，才分了自己三魂七魄中的一魂回到人间，想做一名无忧无虑的道人。”

砚寒清阴沉着脸色，仍是没从方才道长所说的骇人回忆里走出来，只喃道：“那你劝我不要修错是为何。”

“你还有三年时间修错。”

砚寒清点头。

道长笑道：“给你派任务，为你塑人身的仙君应该说过，修错者百年难得一遇。其实应是千年难得一遇。我是第一位修错者，你是历来第二位。”

砚寒清怔了怔，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历史上第二位。

难怪天界在对修错者的约束管理上这么松泛，也难怪有那么多令人始料不及的错误发生，原来是天界对待修错者的经验不足。

“你不觉得天界设定的三个身份荒唐？什么赎罪者，受罪者，修错者……都不过是天帝的乐子。”

砚寒清想起北冥缜的受罪者身份，仓惶地起身问道长：“我……北冥家的三少爷，是受罪者，道长，这是真的吗？”

道长点头，“他的确是受罪者。”

砚寒清的眼神黯淡无光。

“自天帝认定他是受罪者之后，他便要经历三世苦难，一世比一世苦，最终永无轮回机会，魂飞魄散，天上地下再无此人。”

砚寒清跌坐回去，浑身力气丝丝抽离。若今日道长所言为真……那三少爷……

道长站在原地，只听眼前青年嘴唇微颤，一直不停重复着什么。他低下头稍微靠近，才听见砚寒清问：“为什么……为什么少爷会是受罪者……怎么办？”

“今世是他受难的第一世，往后还有两世，他能撑到几时，全看自己的造化……不过就算撑不住也没用。为了受罪，他的命是很硬的，百毒不侵，刀枪不入，定要感受身心的痛苦，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所以我才告诉他，他一生会经历许多苦难，但每次都能熬过去。”

砚寒清眼眶通红，紧紧抓住道长的衣袖，“可我……我如今在三少爷身边，见他总能自如面对危险……这是否说明，他其实也没那么苦。”他说完这些话，自己都想给自己一掌。他这是自欺欺人，要把过去所有对北冥缜的怜惜都遗忘。

这么说，仿佛是为了在一张白纸上找到最薄的地方，捅破撕扯开来，要否定什么。

道长轻轻挥开袖子，手边陡然出现一道门，就静静立在砚寒清眼前。

“我知道你对我并不是全然相信。”道长靠在门边，从容的笑容又出现在脸上，“我今日是想劝你不要修错，跟我一起找到这个世界荒唐的突破点，推翻天帝所铸造的沙盘。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我认为你最终会答应我，会跟我一起去做这件事。”

砚寒清犹疑地望着门，泪水挂在眼睫边，模糊视线。

“为了实现我的劝说目的，我会让你看看我的法力。这是一道往生门，里面包含着许多人的过去。”道长徐徐道，“我找到了北冥缜的过去，你要不要看看？”

砚寒清眼皮火辣，既不摇头也没点头，冷声道：“你法力如此高强，方才我也看出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怎么知道门后的情景，是不是你用法力捏造出来的假象？而我如果进去了，我又怎么保证我能安然回来？”

他心底其实知道这道长对他是有需求的，不然也不会在此说那么多。但他总要步步警惕，才不至于被荒谬的命运支配到无力回天。

“信不信由你，你记住进去后所见所闻，回到现世亲口问问北冥缜，就知道那些过去到底是我捏造的还是真正发生过。”道长把手放在门上铜环，径直拉开来。

“你说我设这个门让你有去无回……我何必？若觊觎你本人，此刻就将你锁在幻境里。何必大费周章找来这往生门？”边说着，门已经逐渐打开。

砚寒清看到门后的场景，连思考都来不及，立刻大步跨了进去。

他对三少爷的过去，对遗失的九年陪伴，向往了太久。

这是一条清冷的街道，砚寒清恍然察觉此处不是织水县，是陌生之地。他看到刚降生的北冥缜，还是个婴儿模样，胎发都是银色的，正满脸青紫地躺在二夫人怀中。二夫人抱着孩子夤夜挨家挨户敲医馆的门，唯恐早产的孩子在自己怀中殒命。

砚寒清心急地想帮忙救这婴孩，一路跟着二夫人跑，却无法干涉过去，手指碰上婴孩的脸是一片虚无。

他看见方才和他说话的道长，正语重心长安抚二夫人。砚寒清在一旁亲耳听道长说：他生来便是要受苦的，但此次都能逢凶化吉。

他也亲眼看到北冥缜母亲脸上绝望痛苦的神色。

砚寒清捏紧了拳头。下一刻，周遭场景一换，他来到北冥缜四岁的时候。小孩还要被母亲抱着到处走，瘦弱的双腿毫无行走能力。

他听见家仆们窃窃私语：三少爷这么大了都还不能走路……怕不是残疾。

而听见家仆们这么说话的二夫人，高声呵斥了一番，命人把乱说话的家仆赶了出去。

砚寒清走近那被大人捧在怀中小小孩童，心中庆幸，还好，三少爷有他母亲这样护着。等真正靠近了，却见小孩紧咬着下唇，双目含泪，鼻子通红靠在母亲肩头，好像小小年纪就听懂了什么话。

砚寒清心底被孩童的眼泪浸湿，全身沉重得步履无法向前。

恍惚间，他伫立在一处荒凉的庭院里，庭院有一口水缸。他听见远处有小孩的骂声：你这么没用！不如早点投胎了！别让父亲伤心，也别害二姨娘辛苦了。

砚寒清听得心惊胆战，转头看到院门口冲进一个小小的身影，是年幼的三少爷，正坐在轮椅上，一脸悲愤地操纵轮椅闯进来，到了水缸边，攀爬着水缸边缘，上身倾倒进缸中。

砚寒清惊愕地扑过去拼命想要把孩子拉出来，却一样是手穿过了孩童的身体，眼睁睁看三少爷扎进水里，孩童压抑着求生本能，想要把自己溺死。

砚寒清泪水直流，惊痛地喊道:“少爷！”

三少爷在水中逐渐失去挣扎能力，院外才冲进来另一个稍大的孩童，大喊：“少爷！少爷落水了！”

是三冬。他身后又冲进一个高一点的孩童，砚寒清细瞧那是二少爷，他脸上是惊惧的神情，怔怔冲来大喊：“我叫你早点投胎没叫你立刻去死啊！傻子！”边喊着边慌得流泪，跟着其他家仆伸手去把北冥缜捞出来。

砚寒清愣在原地看着这个过程，想起往日听说北冥缜小时候在院里水缸失足溺水的事情……原来不是失足……是被二少爷的话刺激得想寻死了……

不……三少爷一定是忍了很久了，二少爷的话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死了他。

砚寒清看着倒在院中被按着胸口抢救的孩童，心口仿佛也被人大力按压，闷痛折磨得他跌坐在地。

他来不及痛，场景又变成三少爷房内。他看见楚申站在桌边训斥三少爷：你天生不足，日后也无法为府上献力，作为累赘，那些瓜果点心，饭菜吃食都要少吃些……

只要你听话，我会帮你带武籍给你看。这些事谁也不要告诉……

手伸出来！这点文章都背不透，少爷真是没救了……

少爷，你一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坐着了，不要想别的事情了，好好读书，让脑子充实一些，嗯？

砚寒清站在桌边全程看着楚申的脸，越看越觉得丑恶，这个人明明一个脏字也没吐，却句句伤人。偏偏三少爷性格乖顺，竟安静坐在桌边听他说这些恶毒言语，也顺从展开掌心被打。

楚申不悦地说：少爷，你这么看着我，是恨我说的那些话了？”

少年低下头：没有。我谢谢先生。你会那么说，是因为关心我。

根本不是关心，只是欺负你听话。

砚寒清无声喊着，抬手在少年头上，隔着虚空抚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捏紧拳头，恨不能往楚申脸上来一拳。

他没猜错，楚申的确有对三少爷恶毒的时刻。这份恶毒来自无时不刻的言语，细密渗进少年身体里。

场景又换了，他看见少年独自一人在房内，对着一桌菜肴吃了吐，吐了吃，惊慌地哭道：为什么……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味道？

是味觉失调的事……

砚寒清怔在原处，看一桌蒸腾着热气的菜，看少年眼泪滴进米饭里。

他身旁没有人。

也是因为没有人，才能有机会偷偷哭出来。

少年在有人来之前又赶紧抹干净眼泪。对着进来的三冬说道：我没有胃口，三冬帮我收拾吧。

砚寒清看着一切，心口已经被重创好几次，站在原地如同槁木，一阵风吹来都能倒在地上断裂开。

但还没结束。

他看到北冥缜因为腿疾被他人欺侮，压抑着自卑，让自己止步房门内。

看到三少爷腿愈合的那一天躺在床上因为腿急剧生长而血肉模糊，接近死亡。

又见三少爷听到他为黑疫牺牲的事而痛哭，见他用尽一切方法找他。

见他为了习武日夜不休，跟武师摔打，练基本功时疼得额角流汗都不眨眼。

还见他武功进步极大后出师去闯江湖，解他人困苦，也使自己陷入困苦，几欲死于仇家刀下，有几次浑身中箭，心口被捅，甚至要废了。

砚寒清双手抱着头，膝盖重重跪在空地上，无措地望着眼前苟延残喘的少年，眼泪往下，穿透少年苍白的脸颊。

他看到，三少爷十六岁那年，被歹人下了情毒，关在旖旎之地，也强忍着用刀划伤自己，不碰少女一根手指头，独自一人发泄时喊的都是他的名字。

也看见三少爷十七岁在一场暴雨中不顾一切地徒手挖开埋葬他的地方，双手沾了泥和血污，指甲都断裂，泪水混着雨水，抱着陈旧药箱惘然地喊着：先生……你到底在哪……？！

见他挖坟后染了黑疫，躺在病床上九死一生。

之后砚寒清还见证许多桩苦难，有心灵上的，有身体上的，来自他人的，三少爷自戕的……他与三少爷共情时，愤怒，无助，怅恨，困苦……事事如车轮来回碾压过心口，如同将他五马分尸，四肢百骸都撕扯断裂。

……

这些年……三少爷是这么过来的？

这到底是什么折磨？他要在一旁眼睁睁看北冥缜痛苦，却无法伸手去碰他？他陡然得到了北冥缜的过去，却是无妄的陪伴。

他喉头被剧痛哽着，紧咬牙关不断后退，直到刚好倒向往生门的一侧，坠了出来。

门内场景霎时变作云雾。道长安静站在一侧，满意地看着青年空洞的双眼。

根本来不及验那些回忆的真假，光是经历三少爷所经历的苦难，就已经足够他心痛得丢命。他只能声泪俱下喃道：“为什么……？”

道长蹲下身，在他身旁道：“看着心上人如此困厄，你还有心思修错吗？难道你不想推翻一切？”

寒意从四周爬过来，如附骨之疽。砚寒清四肢发虚，后知后觉发现——

这道长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太明白北冥缜之于他的意义，所以能拿着过往的回忆塞进他脑子里，把玩这份情意。利用他的痛心达成自己的目的。

砚寒清心知肚明，却仍忍不住哽咽道：“凭我和你，能做到吗？”

“你好好想想吧，仙君给了你回到前世的机会，也想让你更好地修错。但我认为，你可以回到过去，改变北冥缜的命格。这也是我给你的机会……只要你答应跟我联合……”

砚寒清双手撑在地上，根本无法从那些令人泣血的回忆中走出，听见自己可以改变北冥缜的命格，只是难以置信，沙哑着声音问道：“我想问一个问题，少爷……为何是受罪者。”

道长轻笑道：“我已经满足你的好奇心很多次了，这次要告诉你为什么北冥缜是受罪者，我是要冒风险的……你是聪明人，知道我不会白白说出来。”

砚寒清摇摇头，伸手去抓道长的衣领，失去理智喊道：“你快告诉我！”

道长挥一下手，砚寒清被轻飘挥到远处。

他爬起身又想扑过来，什么冷静自持都忘了。

霎时眼前场景又颠转，砚寒清心头一颤，以为自己又要看到北冥缜受什么苦，身子往前只扑进一个结实胸膛内。

耳边嘈杂声返回，砚寒清愣愣抬头，与一双狭长眼睛对视。

“先生为什么流泪了？”北冥缜双眼底满是担忧，攥住砚寒清的手腕，仔细看他红透的眼睛。

砚寒清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色已经通红。

他回到现世了……砚寒清怔了一瞬，刚才一路见证过北冥缜迄今苦难，现在看他好好站在自己身前，紧绷的心弦断裂。铺天盖地的痛惜如过去九年打在北冥缜身上的风雨，连带着他，摇摇欲坠。

全然忘了自己还在街上，砚寒清双手紧握着北冥缜的手臂，低下头抵在他肩上。哽着声，顷刻便忘情地放任泪水往下，一片片浸透身前人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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