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8 【谪云/剑谪仙x剑风云】千古1~16（完） + 番外1，37F更新布布文學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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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nglaixiang

2022-07-09 15:31

补档＆慢慢写......

千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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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那里，浑身赤裸，如初生时那般赤条条地来。

冷江上有雾，水薄且浅，堪堪没过腰间，但事实上他浑身湿透，整个人仿佛从河床中被剖出的婴儿，是死亡使他又降生一次。

睁着眼睛。

从前像日暮时分焰色的夕阳，现在宛如石中琥珀，说不上是燃尽还是收敛了生命。

也不是很意外。知道会是他，但时间或许太早。

剑谪仙站到他面前，微微俯身想将人拉起来，剑风云却对伸到眼前的手视若无睹，似乎认不出他是谁。他抬头茫茫然看了半晌，突然拽住剑谪仙的袖角说了一句对不起。

为了什么？剑谪仙此刻也站在江中，衣摆浮沉于雾，却干燥柔软，没有浸入哪怕一滴水。

对不起。剑风云又重复一遍，我把你的剑弄断了。

/

南域由于位置缘故，几乎刚入正月天气就开始回暖，过年时节向来少雪，反而是从春到夏的过程比别处要多上几个月。春日漫长，年节过完还有上元节，上元节闹完要迎来花朝节，而南域的花朝节足有两个月整，是非要等着春日百花都绽出颜色才肯罢休。

等到了花朝节后半，每个街市都得有一半被剪下的花枝填满，一眼望去各色交织，几如黎明时天边云霞。

剑谪仙若有所思地捻起自己一缕鬓发，那颜色黑若乌缎，与这满街暖色格格不入。但照理说，这颜色不知道多少年前就不在他身上存在了。他想得有些入神，浑然不觉自己站在街市正中，远远有三四人身着一局通神的官服，驾马急冲，为首的正是桐吟。他向来目中无人，方才便险些撞翻几个摊子，此时看见有个没眼色的挡在正中，扬鞭就要打，可枣红马却像是突然受到惊吓，一拧身整个摔倒，连带着后面人马都遭了殃，挤成一堆全摔在了一起。好在几个人多少有些功夫底子，也不过受点皮外伤，几匹马镇静下来后，抖抖鬃毛，打个响鼻，又自己立了起来。

桐吟慌乱扶正帽子，惊惧四顾，可人潮如故，花枝亦如故，只有先前站在路中的人不见了踪影。

剑谪仙其实未走多远，横穿一座石桥，隔水的另一边也是条花朝街市。先前那条街雅气十足，多是卖字画的、揉花糕的和兜售刺绣的，这边儿则市井许多，棋局都是象棋，每个子儿往棋盘上一落都是一声惊雷，没有甜品，肉包子倒是刚出笼。

这边路砖都没铺，好在近来没雨，土地也被来往的人踩得结实，还不至于脏了衣摆。剑谪仙其实并不挑剔这些，何况现在没有什么明确目标，走在哪里也都是一样的。

他绕过一处杂耍摊子，又避开一群听土台戏的，再往前仍有一堆人挤在一处，闹哄哄地瞧不出聚集的由头，只是正中似乎围着极大的火炉，将四周空气都蒸得燥热。剑谪仙没有停留的意思，却忽而听得有人朗声一笑，道：“你们都压寒霜石，那我偏要压这块陨铁！”

立刻有人接茬，话里话外都是不屑：“一块三角洲里捞上来的破石头，就算是好铁，灼烧后还没敲打就在水里泡了这么久，也早成废料了！”

可桌面仍是响了两声，先是一块银锭子砸过去，紧接着摔了半挂铜板，风云儿摸摸两袖拍拍腰带，最后拽下腰上玉佩，又冲着那堆冷清的筹码丢了过去。

收筹码的小厮看了一眼乐道：“风云儿，你这赔率大了，今儿个压到这组突然眼拙么？”他也不等回答，在账本上匆匆记下几笔，便吊着嗓子喊了一句：“最后一盏茶的功夫了，可还有人要跟？”

几片叶子旋飞着落在那块玉佩上，乍看以为是银杏，细瞧才发现是足两的金箔。

小厮眼睛一亮，谄笑道：“客人姓甚名谁？我好替你将这筹码记上。”

剑谪仙只一点风云儿，道：“记在他名下。”

于是账簿上又多了几笔墨，小厮嘀嘀咕咕：“这风云儿，交的朋友都一样疯！”

银锭铜板珠钗宝玉通通被收进了铸铁大箱，一旁日晷刚至巳时，原本闹哄哄地人群像炸开的烟花似的猛地就散开了。风云儿原本想拦一下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却尴尬地发现来者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伸出一半的手硬生生转了个弯，拨弄几下自己的刘海，最后压在自己的剑上，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

“这位……”他卡壳了，对方样貌年轻，不比自己大多少的样子，但气度沉稳，流露出一股不相符的压迫感，叫兄台似乎轻了，叫前辈又似乎重了。剑谪仙见他窘迫，便随口道：“我姓恒。”

风云儿如此便选了个折中的词，语气都轻快不少：“那这位恒先生，离开炉还有一个时辰，你若无他事，不如我请你去吃杯酒？”

说是请吃酒，也不过是在不远处的酒铺子里坐下了，因为他们来得晚，甚至只剩了一处最偏的桌椅。店小二忙不过来，风云儿也懒得等，这里的酒铺没哪个不熟，于是他干脆拿袖子将两个条凳并着桌面的灰一擦，又和店主打了招呼，自己去后厨取了坛酒，再顺了两个没豁口的新杯，分别给两人满上，权当尽了地主之谊。

“恒先生想必听到了，我名风云儿，正是南域人。”风云儿将杯子转了一圈，问道，“恒先生是哪里人？是专门来赶花朝节的么？”

“并非。”剑谪仙比风云儿想象中的要主动，他三指捏住杯子，与风云儿的轻轻一碰，自己先饮了一杯。没有味道。

风云儿忙不迭追上一杯，又给两人添了新酒。

剑谪仙没什么反应，也不回答风云儿的问题，只是问：“方才下注的赌局，是为赌什么？”

风云儿一愣：“恒先生不知道赌的是什么，便随我追了赌注？”

他抓抓头发，困惑于这个陌生人奇怪的举止，但仍解释道：“是赌剑。”

“虽说这赌局平日里也开，但唯有花朝节上的最热闹。这赌剑呢所赌有三。”风云儿伸出左手，每讲一点便向掌心弯下一指，“第一赌便是赌料，平日好料难得，一场凑出三四个放一起都算多。逢到花朝，南域四方都是来客，像今日小街上的赌局都能摆上八个，两两成组，各选其一。”

压到最后一组便连玉佩都拿来当筹码。剑谪仙在风云儿话赶话的缝隙里想着，看来他是输多赢少，只万幸他还没输到连身上这件缀了狐皮边儿的大氅也要当掉。

想是这么想，剑谪仙顾忌着小孩的面子什么也不说，只是顺延他的话又问：“那第二赌呢？”

“第二赌赌人。”风云儿又敬他一杯，“南域也是尚武之地，无名的铸师来此求成名，有名的铸师来此多助兴。每年花朝节总要出一二名剑，但二月至今的赌局所出多是庸作，大伙儿都还在等今年的头彩。”

剑谪仙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风云斩上，道：“你的佩剑也是往年头彩么？”

风云儿主动将剑解下递给他：“这是朋友送我的成年礼，虽不是顶尖名品，但也是为了合我武学特请铸师江南春信所铸佳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转了转酒杯，又说：“实不相瞒，我虽爱赌剑，所得妙品不少……可头彩还无缘。”

剑被缓缓抽出，明亮剑身照出剑谪仙现在的脸，这绝不是他现今容貌，却也与他年少时大相径庭，到更像是谁依据对他的印象凭空想象出的一张年轻的脸。

“剑铸刀形，刃身轻薄，行招更快且易变式。”剑谪仙将剑递还，“很适合你。”

“恒先生对剑如此有研究，想必所持亦非凡品。”风云儿笑容虽有羞赧却多为骄傲，此刻又多上三分好奇，“或许我有幸一观？”

剑谪仙突觉背上一沉，熟悉的重量除轩昂剑龛外不做他想，只是此刻内中空空如也，全无剑气。

风云儿的眼神依旧诚挚，仿佛完全没察觉到这剑龛是凭空出现。剑谪仙似乎心有定见，也是毫不意外，只慢道：“我今无剑，已赠他人。”

风云儿一愣：“送出去了？恒先生真是豁达……剑客都视剑如命，受托者也算是承了厚恩呢。”

“他值得。”剑谪仙说，“但……”

他罕见地没有说完，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风云儿，续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这酒太缺滋味。”

“此街粗陋，浊酒聊作茶饮罢了。改日我再请先生喝更好的。”风云儿说，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右手成拳砸进左手手心，“方才三赌还没说尽呢！想必先生也猜到了，赌剑真赌的，其实就是这最后的成品。

“好料遇不上好铸师、好铸师选了废料都是常有的事，就算人料相和，但铸剑的天时火候差了，最后只成废剑的遗憾也不少。

“我虽不是铸师，可多少有些心得，太稳或太平庸的剑料，我风云儿都不屑去赌。”

他话音刚落，远远便传来鼓声，整敲了十二下。一整个时辰倏忽就过，午时日光最盛，与火炉的火焰一起将空气蒸腾扭曲，风云儿扭头，用手在自己眼眉上搭了个凉棚去瞧，但周围赌剑的人都飞也似的聚拢过去，将路挤了个水泄不通，叫他什么也看不到。

风云儿急忙从袖口里搜刮酒钱，摸了半天没摸出哪怕一厘，这才想起来身家已经全压在剑上了。可方才还说要请人喝酒，现下却付不出酒钱，急得他耳尖儿都泛红，好在袖角上还有压衣料的小玉坠，被他一把扯断丢在桌上抵酒钱。

他的心思几乎全飘去了火炉，又不知是哪里生出的亲近感，拽了剑谪仙袖子拉着人就跑。剑谪仙不甚在意，由着他带自己在人群里左挤右穿，生生奔到了最前头。

他们来得不迟，或年轻或年长的铸师刚开始选料子，而带剑料来的人占了一方角落，看起来比谁都紧张。这世上便无真正的公平，明面上说是选，实际上叫夺还差不多，有名望的总是要压无名的一头，到最后尘埃落定，什么铸师得了什么料子，几乎初定了这场赌局的结果。

风云儿压的陨铁落在一个无名铸师手里，可他却没放弃，只偏头对剑谪仙嘟囔一句：“开了料再惋惜不迟。”

一柄剑的铸造快需半月，慢则无可计数，有时过了规定的时限，铸师还在琢磨形制的情形都不少见。于是开料这一环几乎比铸成还重要，八成料子经过切削火燎或其他方式，在开料的那一刻就已出局。

风云儿不去管那些崩毁的、有瑕的，只盯着陨铁，铸师先斜切一块表皮，露出其中乌玄颜色，他将料子往炉中焰心一放，只见橙色火焰登时转紫，陨铁不散不碎，反而显出荧荧光彩。

“叫他们非说我看走眼！我就知道恒先生既与我压了同一边儿，那定然没押错！”

风云儿说这些话时目光没有从剑谪仙身上移开过，他眼角眉梢都飞扬起来，高挑地像春风里急掠过的燕子那样欢欣，带着一股子年轻人执拗的拧劲儿，还夹带几分仿佛自生的信任，这些热烈跳脱的感情像滴在炽热剑胚上的水，猛然迸裂出轰雷般的巨响。

风云斩出鞘时剑棱与剑鞘摩擦的声音追上了雷鸣的尾声，将雷霆细细收作一线。他双目紧追着剑尖对面的人，稳稳占领擂台中心，风云儿抬高了下巴，脸上新添的伤口淌了一滴血直到他的喉结：“你们今日有多少人想抢这剑都尽管来，输了就翻脸不认的速度也是让我见识。平日也就罢了，可偏这把剑不行。”

他自负一笑，全是年少倨傲：“你们不配。”

剑谪仙竟也有一瞬晃神，眼前炉火熊熊，却照不亮四野夜色，锻打声亦不绝于耳，却看不到锤、看不到剑、更看不到人。少顷，声与夜共寂，火与星同熄，昏昧中只有一柄剑斜横眼前。

“先生？恒先生？”

风云儿双手捧着一把剑，那剑剑身仍滚烫，他却浑然不觉，瞳色被映得亦如流火。

他笑着将那柄剑平举到剑谪仙眼前：“我就说，我总要压中头彩的。此剑还赠先生，那样好的剑龛，若不能藏好剑，就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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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春走得很慢，温暖倦怠的日子一如探水柳叶，在时间上划出很浅的波痕。

风云儿被烙铁似的剑身伤了手，每日都得都得换药，可他说什么也不让剑谪仙帮忙，宁可早起半个时辰咬着绷带自己绕，他缠完左手缠右手，系好结还要去练剑洒扫读书巡街，日日如此，从不懈怠。只是这样折腾，伤口好得就比春天还慢。

他住在论剑山庄，也常去麒麟阁，偶尔还会去风涛十二楼，这几处是南域数一数二的气派庄严之地，只是除了门客与下人，却从不见庄园主人现身。风云儿总是独来独往，算着时日定期去处理各处积压的事务，剑谪仙没有主动问过，但他却有解释：义父刚去了中原，琴狐与鹿巾寄情山水已有三年，小水仙随师父回了某处旧故之地进修，北冥楼主被明河影带去了外域养病。现在整个南域除了上官争先在一局通神闭关，就只剩了风云儿能做主。

“只是我年纪太轻，况且不过是义父捡回来的孤儿，最初不服我的人十之八九，真是头疼。”风云儿一边说一边摆盘，“但现在情况好上许多，我也习惯这节奏了。”

他又去换了房间里快烧见底的熏香，这才跑回来落座：“邓叔……哦就是山庄的掌勺，今儿个他娘亲过大寿，几个改刀和厨娘都去他家帮忙了，我给他多拨了封银钱，就不去了。”

风云儿把一碟清炒小菜推到剑谪仙眼前，又说：“我不太会做饭，也就能烧熟而已，大概这个菜还行。怪我忘了时间，现在去酒楼也没好菜了，等夜里再去吧。”

少年人饿得快，饭只要没烧焦，就能填进胃里。剑谪仙辟谷已久，但他最小的徒弟烹饪是把好手，剑谪仙自己的味蕾又跟他的人一样厉害，对这桌饭菜他并非弃嫌，只是多年的习惯难以更改，然而和年少的风云儿在一起的日子闲适得使人心都松散，他沉在这气氛里，除了茶酒，也会陪着动上几筷子。

他没有走，风云儿也想留他，何况说来是自己大徒弟的宅子，住下来也堂皇。剑谪仙的时间很长很长，莫说空耗一个春天，就是再度过去几个年岁也无妨。

少年人没有长辈管束，早不在意食不言的规矩，会在好好咽下去饭菜的空隙里跟他漫无边际地聊天，给他讲讲这几年南域的变化，但更多的是向他发问，问他中原什么样子，或四魌界什么样子，更甚问他有无跨过境域，去灭集道转一圈。风云儿问得随意，有些却又不真想要他回答。

剑谪仙便说：“你既好奇，为何不亲自去游历一番。”

“啊？……啊。”风云儿戳了几下山药，可惜太滑，没能夹住，他就这样举着筷子没有再动，“自然是想出去的。”

“但是……”他停了半晌才继续说，眼神里有大片的疑惑和茫然，似乎剑谪仙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隔着山都震得他五脏六腑生疼，“我总觉得如果现在走了，就会……永远失去这里。”

说完他又去和山药较劲，语气里几分自嘲：“他们不服我也应当，义父他们都不在，我就还是胆怯。”

剑谪仙注意到他掌心的绷带又渗了红，可风云儿却浑然不觉，他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看向剑谪仙：“恒先生，如果……”

他欲言又止，是身份有别，是情分轻疏，是不知来处的浅溪却仰慕高山。

“我暂未有远行的计划。”剑谪仙平淡地接上他的话，“你尚有许多时间可以思考想去何处。”

风云儿瞪大了眼睛，他张了张嘴，想问句“当真？”，但最后他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夹带着一点儿狡黠的小心思：“好，那我一定要找一处先生也不曾去过的地方，让先生往后忆起那里的景色时，就会先想起我。”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39

千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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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谪仙比平日晚醒了一盏茶的功夫。

昨夜风云儿拉他去南域最好的酒楼吃甜糕，偏不凑巧遇上一桩命案，他查了半宿，回去时已是深夜。一局通神这次来的人并非剑谪仙见过的那个莽夫，而是个谦恭的青年，风云儿似乎和他关系不错，喊他做元守默。两个人围着尸体翻找了一会儿，又在酒楼上上下下走了几个来回，不时小声交流几句，样子很是专注。

风云儿先前差人订了雅间，问了剑谪仙的口味，便吩咐叫店家先备下一碟桂花糕，一壶敬亭绿雪，还有一份红豆饼，是想着过去再定正菜。结果不想一口都没吃到，就得饿着肚子去查案。

这家酒楼的糕点在精不在多，一碟也只有三块，剑谪仙被风云儿推进了屋，他也没有客气，落座后便轻捏起一块，只是那神情不像是品尝，更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但就结果来说，味道显然不错。糕点过后还有茶饮，他洗茶点水的动作极为利落流畅，可惜雅间里无人得幸欣赏。

二道茶一共分了两杯，雅间临街，远眺仍能望见夜幕下三角洲浩浩汤汤的水浪。没有禁忌长城。

房间外面的两个人似乎还没查出什么头绪，毕竟这事件太过诡异：围着正厅的客人身上莫名燃起烈火，势头极为迅猛，更诡异的是那火焰竟呈现纯黑色，顷刻卷成连顶的火龙，一瞬便吞没了所有人的身形。最奇怪的是，这火几乎不会引燃桌椅廊柱子，具幸存者讲，甚至连死者的衣服，都是最后才烧光的。这火几乎是将人烧尽后就自己熄灭了，满地只余一捧捧描摹骨骼的灰，饭菜酒杯尚在，仿佛只是宴席结束，人去楼空。

风云儿在最底层绕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去上面再翻查一次，他风风火火上楼时一抬头发觉剑谪仙出了房间，便仰起脸和他打了个招呼。

“风云。”剑谪仙回应到，声音并未刻意提高，但隔着几层楼台，仍是清清楚楚传到对方耳中，“顶层回廊的额枋，正西方，北向数第四根。”

剑谪仙比平日晚醒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撩起竹帘时外面一片肃穆，没有回廊，没有天井，望去无际的旷野上满地落叶，却又盖了一层不薄不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枯褐色从白的缝隙中逃逸，留下斑驳的污脏感。

昨日仍绽放的春华今时全无踪影，空余秃枝的树比影子更沉默，比黑暗更扭曲，零落立在天地间，像被遗弃的死局，徒留几颗未被收进棋盒的残子。

有浅浅一排足迹，渐行渐远，浸没在地平线的尽头。

剑谪仙循迹而去，雪仍飘忽落着，渐渐在肩上聚成了堆，最后被他的动作抖落，擦着鬓发摔下去，却将那浓墨一般的黑拭了个干净。

路的尽头是悬崖，剑风云背对着他，只是安静凝望面前巍然耸立的不动明王巨像。巨像足踏深渊，首藏天穹，在密布的阴云中只能看到半身与六臂，未有金饰，反而通体玄缁，恍如聚拢了世上所有忿秽。

他不知剑风云在这里站了多久，但白发的少年依旧站得挺拔，似乎永远不会疲累。剑风云听到脚步声，终于转身看了过去，他先是一顿，随后温和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剑谪仙。”

就在这一刻，巨大的塑像忽然动作，缓缓将手中金刚杵与钺斧三次相击，这撼天震地的声音几乎超越了听觉所能承受的限度，三响过后竟使万物缄默，徒留一丝尖锐嗡鸣贯穿整个头颅。

云上明王低下头颅，四方怒相四双怒目轮次垂藐这个比雪更微小的人，他的背光燃起黑色烈火，那始终无法得见的第一右臂从云中缓缓抽出同样被黑焰裹挟的慧剑，对着剑风云当头劈下。

剑谪仙的动作比思维更快，他的剑龛中已有一柄剑，一柄他再熟悉不过的剑，一柄风云儿亲自还他的剑。代天通体纤细，内敛沉静，出鞘时若仙人轻折一枝月下桂。

风声无可听，却满目可见。剑与剑的交击使漫天的雪霎时停驻，竟至被狂风吹返云中。

慧剑剑锋被截停时距离剑风云不过极微距离，此刻因由这一击，裂隙从剑身密密延展出去，终使整座明王相开裂，于刹那间崩毁殆尽。碎裂的本该是石，此刻却融化成黑红血浪，无声无息淹没了整个雪原。

剑谪仙比平日晚醒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撩起竹帘时外面一片肃穆，风云儿站在庭院正中等他，只是少年人此刻心思有些跳脱。他向着天空张开双手，去接那急雪。他的掌心在外面吹久了冻得极为冰冷，雪落进去竟真的未化。

风云儿快走几步奔到剑谪仙眼前，将那雪举给他看。捧着雪的人兴致勃勃，全然没察觉什么不对，而剑谪仙则未发一言。

光华璀璨且质地坚硬，那并不是什么雪——散落在他掌心疤痕上的，全是微小的、细碎的，剑的碎片。

剑谪仙比平日晚醒了一盏茶的功夫。

风云儿也起得比平时晚，他从隔壁屋子走出来，先伸了个懒腰，然后睡眼惺忪地跟剑谪仙道了早安。他们夜里回来的太晚，今日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纯凭习武之人的自律。。

昨日停在回廊额枋上的，是一只拇指大的小鸟，浑身透明，甚至脏器都是如此，宛如由冰雕成。它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由于过度应激而停在那里一动不动。风云儿从它身上发现了细碎的东西，是火石粉末。虽然再找不到第二只小鸟来判断使火焰呈现黑色的物质到底是什么，但至此已可猜出原委，是有人专门找来这种微小而透明的小鸟，在它们身上分别撒上引火的细粉，当它们在空中振翅时，各种粉末被扬到空中又落在人身上，几相叠加，便导致了这场大火。

因为剑谪仙的帮助，确定手法并未花去多长时间，难的是找出谁下杀手。酒楼本就是陌生人常常来去的地点，风云儿和元守默忙了一夜，勉强找出了死者身份，最后只剩下三具无人知晓的骨灰寂寞地留在原地。死的人没有任何共性，不过时也命也，沾上了这勾魂的火，随着陌生人一同奔赴了黄泉。

“我有一些想法。”风云儿在余下的骨灰之间来回踱步，“凶手可能并未真正在酒楼露面，毕竟飞鸟完全可以从邻近之处放飞，只要放出的路线有别且稍微错开时间，就可以避免波及酒楼外的人。所以即便我们排查这段时间内进出或经过酒楼的人也没有用处。”

“还是缺乏合理的解释。”元守默说，“不波及街上的人，酒楼里的人却无所谓，这说不过去。”

“也是……”风云儿捋了捋自己的刘海，“而且要将沾了不同粉末的鸟分别放出，通常需要数人配合。动机、人数，都太难断定了……而且他们要怎样全身而退呢？这种规模的火焰稍不注意就会波及自身。”

元守默看了看夜色与水漏时计，打断了他的思考，风云儿妥协了，随他封了酒楼后各自回转，毕竟这种难案能一夜理清才是天方夜谭。

春日的夜风仍有些凉，为这满街花香都添上一分寒意。风云儿后知后觉肚腹空空，原先不想还罢，这一察觉便是怎样都熬不过去了，他脸都皱在一起，后半夜街上除他和剑谪仙外空无一人，全无别处让他买个肉包子去。

他一手压着自己的肚子，不想让那饥肠辘辘的声音太明显，可又一脸歉意，对着剑谪仙开口道：“恒先生，你别见怪，我遇上案子总是太专注……害你白等我一夜，也没吃上他们的招牌菜。哎……不对，我还说什么在命案现场吃东西，这让人哪里有胃口。”

“桂花糕不错。”剑谪仙道，他袖角宽长，盖住了手中拎着的东西，导致那纸包被放到风云儿手里时简直像是变戏法。

风云儿捧着那包红豆饼眼睛都直了，雪中送炭最是大恩，他看向剑谪仙的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夸张到宛如劫后余生般的感激。

回返途中要经过一座长长的木桥，风云儿吃饼狼吞虎咽，不巧在桥头就噎到，直到桥中还在咳嗽，于是他们停下来，剑谪仙轻轻拍他的背给他顺了顺气儿。风云儿捂着嘴调整呼吸，半晌才缓过来，当下决定趴在栏杆上先吃完再走。

剑谪仙站在他旁边，看着桥下河水挽花瓣共东流。风云儿在咀嚼间隙偷偷看他，这个偶遇的陌生人似乎总是这样，波澜不惊陪在他身边，并不多话，却从未离去。

他吃完了红豆饼，总算从饥饿的泥淖中暂时逃离，可风云儿却突然不想继续前进，他仍将自己上半身的重量整个压在桥栏杆上，手里的纸包被他捋平捏住一角任风吹拂，那摇摆的频率悠缓，仿佛蝴蝶振翅。水上波光潋滟，整条河亮如银龙游曳，几乎晃花了他的眼。

“他们未必打算全身而退。”剑谪仙突然说，“也未必就有极为明确的动机，即便有，你更未必能全然查知。”

风云儿一怔，即刻意识到他是在说今夜的命案。他略加思索，浑身一震，剑谪仙的意思很明显，那三处无人指认的骨灰，就是纵火者。至于动机，没有动机，或许周密计划，或许一时兴起。

“……为什么？”风云儿被这从未想过的方向慑住了，下意识问出了口。

“因为你无法理解所有人，无法测度所有人，无法周全所有人。”剑谪仙回答。

“那我今日追查……难道全无意义？”

“有。”剑谪仙说，他抬手摸了摸风云儿的头顶，“你尽力了，没有愧对自己，也没有辜负死去的人。”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41

千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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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通神有十日破案的规定，可到了第九日两人依旧查无所获。风云儿虽不死心，最后却不得不承认剑谪仙的猜测或许就是真相，元守默更无它法，最后按此草草结案，几乎算是不了了之。元守默虽然常受欺侮，可好在上官争先出关遥遥无期，此刻即便他人多有讥讽，也不会带来什么糟糕后果。

令公与鹿巾向来不对付，一局通神对小三仙更是处处相争，元守默夹在中间本就为难，这次两人同查却又成了个实质上的悬案，他孤身一人倒无所谓，只是元守默日子无论如何将更不好过。风云儿心里过意不去，总想着做些什么弥补，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最后忆起鹿巾同他说过元守默喜欢梅茶，于是去茶庄挑了一罐顶好的，偷偷给元守默送了去。

风云儿回论剑山庄时还携来一枝白梅，寻了一个空瓶插了，特意放在剑谪仙平日倚着翻书的窗口旁，他似乎想把自己也摆成一个装饰，便将手肘支在窗沿、用两手撑着下巴，在梅枝旁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今日天气极佳，剑谪仙虽倚着窗框，却是站在屋外，浸沐在温暖春光中；风云儿则待在屋内，被影子裹了个严实。

“恒先生，你说……为什么世间争斗总不休呢？”风云儿叹了好大一口气，挪开手肘，整个人往下一趴，只将腰压在窗沿上，看起来就像是整个人拦腰挂在那里似的。他闷闷开口，声音穿过他垂下的头发和衣裳料子，听起来仿佛有千钧重的石头坠在他声带上似的，“走卒小贩、庙堂权贵、江湖浪客，一个个之间都好似有那么深的仇怨，打压挖苦排除异己都是轻的，多得是喊打喊杀的，又寻仇又灭族，没完没了。”

他突然两手一按户牖边沿，像抬起窗户那样把自己撑起来，又不解又烦闷：“为什么就不能和和气气生活在一起？”

“我给不了你答案，你要自己去找。”剑谪仙的回答太冷静，竟至显得冷酷。

“那恒先生……对于那些争斗，你会怎样做？”

“荡平。”剑谪仙的回答干净利落，“力之所及、心之所往，方是我要回护的。”

风云儿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看来十分温和藏晦的人居然会有如此凌厉果决的回答。他想了想道：“义父从前为我讲学，说‘暗昧处见光明世界，此心即白日青天‘，又说‘君子行义，不缘难为而止休’。我……若以后不得不面对的话，还是想试试让大家一起生活下去。”

说罢他又小声嘀咕一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这么说会不会太幼稚了？”

“的确。”剑谪仙讲话毫不婉转，风云儿闻言禁不住小叹一声，但旋即他的头顶就被薄薄的书卷轻轻敲了一下，却听得剑谪仙再道，“但只要你想，便尽管去做。”

风云儿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他只是看着剑谪仙，然后突然伸手抽走了那藏蓝封面的书册。少年人笑起来，眼睛弯弯，说，“我现在就有想要做的事，先生与我一起，好不好？”

岂有不好的道理。

风云儿这次带他走去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不是城中，而是远郊。路并不算长，很快一个略显荒凉的渡头就出现在眼前，被水浪完全渗成深色的木桩上拴着两艘小舟，在湖面上随波浮沉。

风云儿打量了一下，用脚勾起坠地的竹篙握在手里，又挑了其中看起来结实些的那艘，先提气跃了上去，待剑谪仙也上船后，他解下缆绳用力一撑，向着中心小岛划去。

“这片湖不是最大、却是南域最澄澈的水域，因为将天空倒映得太真实，所以这湖被叫做‘尺天’。常有飞鸟分不清水天，一头撞进来。”水域宽阔，按现在的速度估算怎样也得两刻钟才能到，风云儿干脆给剑谪仙讲起了这里的历史。

剑谪仙点点头，没有接话。他对这里不可谓不熟悉——这正是那日他从酒楼中远眺到的死亡三角洲，果不其然，他听风云儿又补充说：“不过这湖大致呈现三角轮廓，所以这里的人都更习惯叫它三角洲。”

“通常该从湖的另一岸上岛，我不愿绕路，一般都抄这条近道，用用那个冷僻的渡头。”风云儿没察觉到剑谪仙另有心思，只一边感受风向一边调整船头，嘴上也没停，“这湖表面看起来平静，但琴狐与我说，这里很久之前曾经历异象，那时湖正中的天空好似被剑辟出裂隙，无数星屑夹在骨殖中倾泻而下。磷火与星光渐次明灭，铁晶与白骨弥天坠落，虽然我未曾亲眼见过，倒也能想象那是何等摄人心魄又毛骨悚然的场面。”

“恒先生，你瞧。”风云儿和突如其来的大风做了一阵儿斗争，这才空出手来指向愈来愈近的湖中岛，“就是那里，用——”

今日这风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让风云儿说全，突然再次袭来，把他的头发全吹到脸上刮进嘴里，让他一时失了音。可不用他说，剑谪仙也已分辨出来，那小岛赫然是由巨石和碎骨垒成。

“站稳了。”剑谪仙不待他将自己的头发打理好，一手压住风云儿肩头帮他稳住身形，侧身对着船尾扬出一道无形剑气，猛地将船向前推进几丈远。小舟仿佛冯虚御风，须臾就靠了岸。

这湖中岛远看惊心，近看更为震撼，岛中心耸立的山岳全为骷髅头颅堆成，其间还夹着无数残刀断剑，一看便是人为叠出。

“为何来此处？”剑谪仙问他。

风云儿放下船篙，终于得以两手理顺长发，他拢着马尾，嘴里还咬着发带，口齿不清答道：“当年陨石与碎骨的银河将这里砸出了一片火海……再没熄灭过。”

他将发带草草绑上，继续解释，“后来铸师们发现这火极为纯粹炽烈，便合力将这里修葺一番，专为铸剑。”

风云儿在前面领路，从那幽邃的洞口走了进去：“若我没看错，先生的剑龛，应当有两柄剑。”

他在暗沉的小道上轻轻偏头，“时日倥偬、推我向前，虽不知这紧迫之感从何而来，但我确实不愿耽搁时间，还是快些找到另一柄与先生相称的剑才好。”

说罢他加紧步伐，向着更深处走去了。剑谪仙随步他身后，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年人的身形在黑暗里难辨轮廓，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但很快，一片热浪扑面拂来，将空气都蒸腾扭曲，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黑暗，为风云儿描上一圈金红。

山体内部并非封闭，骨殖与废铁并未闭拢，而是留下了一圈天空，但岛中央晦暗难明，明明仍是白天，从这里望上去却也只是一片深灰。

“奇了，今日居然无人？”

翻涌的岩浆与火池毫无规律地分散各处，其中道路有如龟甲裂纹，曲折蜿蜒而细窄。风云儿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与剑光，只有融池中的铁水摇摇晃晃。

这极不寻常。剑谪仙几乎本能地感知到了一种隐秘而压抑的危险，即便此处火光连天，却也难以掩饰那股阴冷的寒意。

但风云儿的注意力显然被远处那唯一一柄矗立的剑引走了。他不由自主走去，不想一道黑影在半臂之遥处从火池中突然探出，那袭击太过突然，险些直接切断风云儿的手腕。他只觉眼前一晃，身体被猛地向后扯去，再回神时竟已回了原地，剑谪仙左手还拽着他的腰带，右手却并做剑指，似乎只是极为随意地一划，却瞬时将那道黑影削成了几段。

可惜这并不是结束，黑影一个接一个，如惊雷唤醒蛰眠的蛇，从火焰与岩浆中缓缓抽出了身形，它们看起来几乎都有人的轮廓，只是多数仿佛残次品，要么缺头少腿，要么生尾巴长蹼。这些畸形人的目标很明确，摆明是冲着风云儿来的，他们张开黑洞洞的嘴，纷纷咬向风云儿的身体，恨不能将他在此分食殆尽。

剑谪仙向来崇尚效率，他招来背后剑龛在身前一立，这样普通的动作却仿佛惊动了高山上累世的冰雪，巨大的力量宛如雪崩，翻卷咆哮着碾碎了所有扑来的黑影。但这些东西似乎杀之不尽，总是源源不绝再度从火海中冒出，像扑火的飞蛾一般撞碎在剑龛支起的屏障上。

“他们……”风云儿却似乎有所触动一般，非但没有拔剑，反而上前一步，仿佛想走到他们中去。

剑谪仙目带审视，这样一座岛、这样一群外形特殊的黑影，他们的身份简直显而易见：亡故的鳞族，无依的碎骨银河。他心念一动——代天剑已从剑龛出鞘——不过是，再杀一次。

“先生。”风云儿却突然开口，“请让我来。”

他按上腰侧风云斩，身影瞬动，刹那间已至三丈外，所经之途剑光已然将黑影绞成了灰烬，他动作太快，竟生生在群影中辟出一条路来。他像极富吸引力的饵食，将所有的黑影的注意力全部夺走，剑谪仙四周竟安安静静，没有哪怕一个不知死活的再撞来。

剑谪仙与风云儿之间仿佛突然隔开了千万里，他在此岸观他在彼岸厮杀，见他以杀再次超度远古的怨魂。可这怨魂分明是自己曾经手笔。

风云儿在流火中辗转，剑锋过处，将那些无人看顾的炽热铁水抡出一道完美的圆，扬洒半空，浇出一轮轮璀璨的铁花。剑的撞击、石的崩落，他在包围中不断向着那柄矗立的剑靠近。黑影零落许多，而剩下的见久攻不下，竟汇聚成一体，连作一条纯黑的海蛇，吐着信子向他袭来。

风云儿退到一个铁池边儿上，顺手用铸剑的小舀舀起一瓢铁水，冲着蛇头猛地一泼！滚炙铁水遭受撞击，骤然炸裂，迸出一颗明亮的烟火。

在这愈趋幽暗的山洞中，这种景象不可谓不惊艳。风云斩的剑尖由于在热焰中掠过了太多次，此刻也红得灼烈，每次挥动都留下一道明亮的光带。风云儿那方铁水成花漫天溅落，剑谪仙这边却仿佛一个遗世的观景台，只需静默欣赏这不可复制的风华。

终于，风云儿抓住了那柄矗立的剑，虽然只是个粗制剑胚，可那形状剑谪仙不能更熟悉，正是行道剑。

风云儿猛地将它抽出，对准黑蛇眉心用尽全力一刺，竟将那剑柄都戳了进去。黑蛇仰天长嘶，终于全部裂毁成湮粉，簌簌落下，不多时就再度融进了岩浆。

没有人说话，山洞中此刻极静。风云儿想着那柄一起毁坏的剑胚，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这柄……赝品。”他似乎把自己说愣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仿佛知道这柄剑，更不明白为什么知道这会是赝品。

就在此时，他们头顶的那小片已全部黑下来的天空中突然绽放了斑斓的色彩，闷闷声响远远传来，岛外此刻大约热闹至极。这真正的烟火气只用了一瞬间就把他们拉回了现实，风云儿哎呀一声，喊剑谪仙先出山洞再说。

他们奔到渡头，湖岸那边已成了不夜天，无数各异的火信升至天空，散成不同色泽与形状的烟花；湖岸浅边更是有无数花灯，直连到城里内河。天上地下全是光彩，直叫人目不暇接。

“我怎么忘了今日是花朝最后一日。”风云儿的眼瞳里满是光亮，“这遭真是……剑没寻到，倒碰上怪事，还烦扰先生与我一起出来。不过我们现在回去时间应是正好，最后一夜的祭典才方开始呢。”

“风云儿，我送出去的东西便不会再讨回。”剑谪仙不管什么祭典，他字字句句没有遮掩，只把事实全说出来，“你不必为我寻剑，亦不必分担我的曾经。我虽指方向，但往或不往由你决定。”

风云儿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又似乎全然懵懂，更或许只是他执拗。

“‘做我想做的事’，这句话先生提许多次了。”他笑道。

好几枚艳丽的烟火渐次升上半空，炸出一片欢呵，却不及他剑锋带出的铁花璀璨。渡头的水的在摇晃，风仿佛也醉倒。风云儿拽着他的手，持续不断的炸裂声中他的话被盖过不少，但剑谪仙依旧能分辨出他的唇语：

“可我正是在做我想做的，我想和你一起——”

岸那边已靡靡摇摇唱起来，唱这少年侠气剑吼西风，死生同往，最断人肠。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42

千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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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下起了雨。

起先不算大，只是淅淅沥沥，既敲叶子又打湖水，似老僧不徐不疾，以雨做的竹帚左扫右刮，将前半夜留下的硫磺石灰和炸碎的红纸冲了个干净。而河灯亦如莲花开败，纷纷沉入水底。

黎明前雨势却突然转急，无光的天下净是吵闹又枯燥的噼啪声响，褪去所有柔和的表象，显露出残酷的真容。

剑谪仙对他们回到论剑山庄的方式与时点毫无印象，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曾短暂地失去了感知，大约一弹指。寻常人全然不会察觉这微毫的时间差，但对剑谪仙来说，能剥夺他对时空的控制，哪怕只是一弹指，也已是跨越阶层的本事。换个角度来说，这个人能力虽然青涩，但已经与他是同类。

弹指过后是惊雷。轰鸣的尾音长长续着，直拖到听觉的极限才消失。剑谪仙睁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客房的窗前，窗户不知被谁推开，风雨无情侵入，将风云儿带来的那枝梅全浇湿了，只是花倒还坚韧，并未从枝头跌落。

风云儿。他涉雨步过檐廊，推开了隔壁的门。空的。

屋外突然微光一闪，剑谪仙望过去，才发现是黎明前的黑夜全褪去了，天空呈现出均匀的浅碧色，而那光是雨云外的太阳探出一缕触梢轻敲过琉璃瓦。伴随青空一起出现的还有听不分明的琵琶声，安定、平和、超然出世，却又尚在人间。

剑谪仙心念一动，在雨声的掩盖下仍寻声而去。那是论剑山庄的戏楼，几日前有乐师带着三两戏伶租了这里小住，偶也演上几场。许是今日雨声太吵，惊扰乐师浅眠，她便干脆起身，抱了琵琶倚着高楼的美人靠闲闲一拨。

戏楼后有一株古老的凤凰木，大约比论剑山庄存在的时间还要久，树干粗壮，有枝低垂，现下已开满了猩红的花，在仍显昏暗的天色下如血般扎眼。树下风云儿蜷膝抱剑，睡着了。他的脸半埋在那一圈领上羽毛中，只露出小片苍白皮肤和长睫颤动的左眼。

风云儿睡得并不安稳，琵琶声奏入他梦中，先是入阵曲，后是十面埋伏，不久杀伐之音褪去，变成一首他不识得的惆怅小调。最后的最后小调也停了，零零落落的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他皱了皱眉，右臂有些麻，或许该换个姿势再继续睡，靠一下背后的树干大概是不错的选择。风云儿歪了一下身子，没挨到树干，反是倒在了谁肩膀上。他逼迫自己睁开眼，先看到的是一片红，火烧云与凤凰花的颜色没有被雨水冲淡，这不是正常的天气，他却无心思考。

“……谁？”他嘟囔着，向旁边微微一瞥，见到素白衣衫旁矗着剑龛，于是他又闭上眼，喃喃一句，“……是先生啊。”

“你睡了有一阵儿。”剑谪仙的声音从稍上方传来，“还不清醒么？”

“再睡一会儿。”风云儿完全不想再挪动哪怕一分一毫，只是勉强回答，“我头好痛。”

他不由自主抬起右手按着脑袋，抱怨道：“就像被谁打碎了天灵似的。”

“好。”剑谪仙顿了一下才回答，后又问道，“冷么？春末的雨仍是凉。”

“花朝节都过去两个月了，深夏……怎么会冷呢？”风云儿阖上眼，微微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下雨也不冷的。”

剑谪仙一时没有回应，只因风云儿话音刚落，满夏的蝉仿佛都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缄默，纷纷奏起了曲子，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剑谪仙心下了然，时间确实又跳跃了。

风云儿没等到回话，很快被疼痛和困倦拉回了睡眠中。不多时雨终止歇，前面戏台子又摆了起来，渐渐有唱词和叫好声传来，风云儿这才再度被吵醒，头痛与倦意终于消退些许。剑谪仙没有推他起身的意思，他便大大方方继续枕着对方肩膀，听那缥缈的腔调。

“我的舞狮头还寄存戏楼里呢。”风云儿突然道，“来日若有机会，我舞给先生瞧瞧，保管比他们的戏好看。”

“雨水这样大……”风云儿似乎在算时间，“果然，快到天贶节了，那日可是有舞狮采青！今年原不欲参加，但先生既然在，料想我必须得再欺负他们一年了。”

他小笑一声，显得有些得意，多少还带点儿刻意的炫耀，但因为这峥嵘又朝气的年纪、还有那赤诚的心思，便丝毫不叫人反感，倒只想感慨真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光。

风云儿似乎真的很累，话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他强撑着没有再霸占剑谪仙的肩膀。好在路不是很远，他摇摇晃晃走回房间，又是倒头就睡。

剑谪仙替他掩上门，自己却没有回房间，此处的昼夜于他并无意义。他思索一番，又向着三角洲去了。

全是白骨。血汇成的湖，密密麻麻铺了一层白骨，在波浪摇晃间互相撞击、咯咯作响。四处都是视线，隐秘的、审视的、惊恐的、恶意的。剑谪仙细细看去，原是完整的眼珠也在其中浮沉。他没有理会，在血湖的浪涨上岸之前便离开了。

仍是没有回转。他再去一趟初见风云儿的小街，复逛一回出了命案的酒楼，然而全无人迹，不算晚的夜里唯余下一派萧索。行经过处隐约有杀伐与惨嚎声，再寻却了无头绪，今日的雨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这里淹没，零零落落又降下来，路的尽头没有了恼人的声音，却斜倒着一块墓碑，上刻两行字，书“残香萎地，人不如昔”。

/

风云儿再睁眼时几乎无法分辨时间，暧昧不明的光线太具有迷惑性，而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梦里渡过了有如百年那么漫长的时光。

剑谪仙坐在他床边儿上，将掌心覆上他的前额，然后点点头，道：“温度正常了。”

风云儿十分茫然地，自己也摸摸了额头：“我因为淋雨发烧了吗？”

剑谪仙没有回答，只是起身推开了窗，燥热的风呼啦一下吹进来，就连清晨的光也被风推进了屋，在地上晕开好大一片浅色。他没有说出实情：风云儿并非发烧了，恰恰相反，昨夜他的体温太低，简直如冰一样。

“天好景长，”剑谪仙不提昨夜发生的一切，不提风云儿喃喃的梦话，不提他那不安稳的梦里为义父与娘亲留的眼泪，更不提自己后半夜全待在风云儿房里看顾他，只是说，“一起出门走走么？”

“当然！”风云儿翻身下床，也没觉出自己身上哪里不适，他顿时刚才那点儿事抛到脑后，道，“正好带先生去尝尝一处早茶……劳先生等等，我先洗漱一番。”

攀玉趾虽然是南域的仲裁者，为人高洁朴重，看上去多少有些严肃老派，但其实鲜少桎梏风云儿，除了必要的教导，余下全随他去。从小到大，风云儿每日都要花去至少一半的时间在南域的大街小巷里乱蹿，故而知道不少位置偏僻的老字号，各种酒楼固然名声在外，但街头巷尾的小摊却也别有风味。

风云儿挑的这家非常接地气儿，装饰风格虽不高雅，但十分热闹，围着墙种满了海棠、金盏和荆芥，还有些鸢尾及萱草，此刻全逢花期，招了一堆蝴蝶和蜜蜂，甚为喧嚣。吃过早点后人多少有些倦怠，天气太暖，风云儿欣赏着窗外的花，时不时还用手扇点儿凉风，他随口道：“或许该去鹿巾先生的卜居瑞雪消消夏，嗯……要么随身带把折扇也不错。”

他讲完这话自己却皱起了眉头，风云儿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嘀咕着：“扇子……总觉得我有朋友有这习惯呢，还不止一个。可是是谁呢……”

就好像有什么在阻止他深想进去一般，可少年人也没有在此纠结的意愿，他很快换了话题，往前倾了倾身，离对面的剑谪仙更近了一些，风云儿笑眯眯的，问他：“先生今日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剑谪仙略有些意外：“我？”

“这些时日都是先生陪着我折腾，可先生来南域，总也有些自己想去的地方罢？”风云儿的指尖在桌子上小幅度划来划去，像在描摹什么轨迹，“就让我陪着先生走一次。”

南域的主城建得规整，全顺着东西南北四向来排布，剑谪仙垂眼小思片刻，便以指尖沾茶，在桌面上画了个方方正正的框。小店的每张桌上都摆着一个小碟，里面盛着小粒的糖，是店主细心，全为了哄那些随大人来的小孩而备着的。剑谪仙随手捻起一粒向框里一抛，待那糖掉下，他点点自己眼前，道：“以我这方为北，落点是城中哪处？”

风云儿没想到他这样随意，但仍是乖乖张开手指在框里比划了一下距离，很快，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并且试探着问：“先生还是……再重新抛一次？”

剑谪仙本无所谓去哪儿，可风云儿这个反应，倒叫他稍起了些兴趣。他现在有一副陌生的年轻外貌，此刻似乎连心思都多少被拽回了更年少的时候，以至凭空生出来一点儿固执念头，便坚持道：“不必再换。”

“那好，听先生的。”风云儿好像有点儿为难，但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就要履行到底，于是问他，“先生要现在去吗？那里其实至夜才是真开张，白日也不过是个普通酒楼，多是穷酸文人付不起夜场的钱，只能趁着白天在那里吟诗作对讨些便宜。”

剑谪仙看了一眼店中水漏，时辰确实还早，总归风云儿自告奋勇要陪他去他想去的地方，正可趁此时机，去确认或干脆解决另一些事。

“还有别处要去。”剑谪仙答，“便依你所说，夜里再往此处。”

风云儿应了声好，开始翻找自己那个不知道是别在腰带里还是揣在怀里的钱袋子，可他刚从袖里将其抽出，却发现剑谪仙先结完了账。

“风云儿。”剑谪仙已动身向外走，他一袭白衣几乎要与逆向的光线融为一体，风云儿赶紧起身去追，但事实上他不必如此心急。

“来。”剑谪仙在那里等他，风云儿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是那人修长手指微微擎在空里，又点在他唇上。风云儿条件反射张开嘴，麦芽的甘和薄荷的凉突兀从舌尖扩散开，他将那个小粒子在口腔里滚了一圈儿，后知后觉迈步去跟那个已经走出门的人，抱怨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45

千古（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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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一品空无一人。虽然江南春信那一大片复刻品依然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久无人迹的阴冷感还是遍布这里的每一处角落。

风云儿没想到剑谪仙居然会来此处，并且熟门熟路，甚至视神树外的结界于无物，径直就穿了过去。好在这结界也没拦风云儿，叫他省去了无谓的尴尬与担忧。

江南春信的复刻品有许多就大大方方摆在最外边儿的屋子里，但最里层的仓储室还有更多，风云儿过去从无机会将这些藏品一观究竟，此刻得了机会，一双眼睛就像钉在上面似的，整个人拽都拽不走。

天下一品的藏室太大，全转下来竟花费了三个时辰。剑谪仙没有细观，只是走马观花逛了一圈，却已察觉出这里少了些东西，然而主人家此刻不知所踪，便使消失的藏品显得微不足道。

风云儿虽然心痒难耐，但此地主人不在，他便把持着良好的教养，坚决不动藏品一分一毫，他颇感惋惜道：“可惜铸师不在，否则或可请他为先生铸一柄剑。”

剑谪仙则说：“得剑亦需机缘，不必强求。”他心下已知，能解决问题的方法亦不在此处。

风云儿仍兴致勃勃观摩那些绝世兵锋，剑谪仙却陷入沉思，自他来到这个近乎空空如也的南域，风云儿的目标便只有两个，一则流连此地，二则为他寻剑。前者先不提，倒是后者的进展委实殊异，代天得来太快，可行道全无踪迹，无论是风云儿的找寻，还是他自己的尝试，结局都是一无所获。事已至此或有两种可能，一是行道从不在这个领域中，二是行道此刻并不是一把剑。

“先生……恒先生？”剑谪仙尚未能深思，却听风云儿试探着唤了他两声。

少年人显然没有参观够，但却踌躇于已向西行去的金乌：“天下一品在南域边陲，回去约莫也要入夜了，若先生寻不到想要的东西，不如我们这便回转城中？”

剑谪仙算了一下时辰，道一声好，他忽而想起自己并不知那随手掷出的糖粒到底是坠到了哪儿，便又多问上一句，可风云儿只是说，先生见了自然明白。

原是平康坊中、烟花盛处，剑谪仙这下确实明白了为何初时风云儿面有难色，只是他也曾在红尘中行过许多年，何种高洁不曾瞻仰、又何种微渺不曾悯恤，表象声色与皮下白骨于他无甚不同。他心无宕碍，若转身便走才显矫饰。

此处青楼倒是取了个风雅名字，楼上牌匾题作‘莳花’，不知是爱怜红颜易老，还是感怀春宵苦短。

风云儿在一旁毫不掩饰观察他的反应，见他坦然自若，便也放下三分心。从前小水仙为了探案，常易容往来青月坊，他也由此去过数次，对于这种场所，倒是游刃有余。

莳花在南域也甚为有名，独独一处占了数十亩地，亦有半坊之多，内中亭台楼阁不可胜数，故而那糖粒本落点泛泛，却也能让风云儿只定位到这里。

剑谪仙虽然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年轻的脸，可难掩那股超脱表面年龄的气度，而风云儿正是红颜年少子，丰神俏倬，两个人具是生客，故而一露面便被团团围住。鸨母笑得精明，而风云儿却更有本事，借着孔方兄的游说，不消片刻便赶走了这一群莺莺燕燕。莳花这般大，自然不是只有云雨之事可消磨，既然剑谪仙不介意，风云儿便打定主意要带他将这里玩个遍。

过了接客的楼坊，迎面便是五道横跨内河的拱桥，因由入了夜，整个莳花的烛火与浮灯已全燃起，天上是灯，水里也是灯，灿灿融成一片。桥下有小舟穿梭，笑语娇言渐渐近又缓缓远，不免夹杂一些难以言述的声音，此处常情，不必理会。风云儿携剑谪仙渡桥再往更里处走，白玉栏与香红木划出一座座亭台楼阁的范围，内中座无虚席，光是棋局便有数种，风云儿不通六博棋，对象、围更无兴趣，而能做剑谪仙棋友的更是世间寥寥，总归不是此间人。但也不是所有棋局都不可以，风云儿就停在一处弹棋局前饶有兴致看了半盏茶的功夫。

剑谪仙瞧出他跃跃欲试，可风云儿却摇了摇头，只说要是他两人玩上一局，怕不是第一下就要将棋子弹裂，他不多想，拽着剑谪仙又走了。投壶和簸钱都是小把戏，却也胜在简单，然放在这里就难免用些风花雪月的事赌输赢，他们路过几个玩这游戏的小亭子，没有哪个的地板上不堆着一叠外衣，总有几个红颜身上只剩衵服与单薄下裳，却还倚着哪家公子的肩膀摇着罗扇继续助兴。

风云儿对这些事吝啬施舍眼光，他仍在仔细辨路，想来是有什么更想去的地方。他们越向前，从地上连到空里的纱绸就越多，起先这些绸缎还只是为了栓住天上的孔明灯，可遥遥看去，后面那些绫罗却好似还架着些别的东西。他们穿过三道花廊，又拨开了三重珠帘，这才终于看清了此处全貌。

各色绫罗绸缎被极粗的铆钉固定在地上，上方是超过其他孔明灯数倍的巨大浮灯，如龙吸水般牵过绸子拔地而起，三十二盏灯分列两道，而这些绸缎又被两条更长的白绳拴住，或者说，这些飘忽的绸子，最原本的作用就是将这两条白绳擎在空中。两道白绳上复挂着十五架秋千，垂揽与白绳是同一材质，但坐板却极为细窄轻盈，不知是何种木头斫成，宽度甚至不足支撑一个脚掌。这一连串的设置组成了一个空中甬道，左端空空如也，右端却用数个同样栓紧的风筝吊着同样数量的透明笼球，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只能远远看见一片绚烂色彩。秋千正下修了一方极大的水池，边沿都是玉石砌围，无论上方掉了什么下来都能接住，是算好了方圆划出来的。这样广阔一个场地却无人使用，但客人并不少，只是都围在四周那些普通的秋千旁饮酒嬉戏。

风云儿眼神都亮了起来，他颇为雀跃地握着剑谪仙的小臂摇了摇，指着那巨大的空中秋千喊他看：“早便听说这里有这样一项比试，可惜设在这里，我一直没寻着理由与伴儿来。”

少年人恨不能现在就攀上那悬索，连说漏了心思都没发现：“先生，咱们去试试吧！”

“可。”剑谪仙迄今哪有不依他的时候，他这般迁就，说出去都要叫旁人惊掉下巴。只是这份眷注他给得坦然，风云儿更接得自然，谁也没觉出有什么问题。

风云儿得了他的一声应，面上笑容灿然，几能压过这处全部灯辉。他即刻去找仆役，这一找倒是引了许多人前来凑热闹，原来这悬空的秋千对武功身法要求太高，设立至今虽然不乏玩客挑战，却无一成功，现下已许久无人来试，故而这种请求极为稀罕，怪不得都奔来看。

几个仆役呈上数柄好弓请二人各挑一把，随后又递过箭袋，每袋装箭二十。那透明笼球共有十个，便是要比谁射中的多。由于羽箭的射程有限，笼球又全集中在一边儿，所以至少要荡到最后三个秋千处才有射中可能。功力差些的人莫说挽弓，怕是连立足秋千上都做不到，这里未设上索的云梯，想来再差些的甚或连缘着最先两道绸子攀上去都无计可施。

原想着是二人比试，不想人群中却走出一个不认识的公子，左右跟着两个亲卫，一男一女，各配刀剑。他拱手冲着两人一拜，直言来意：“恕在下唐突，小姓潘，这悬索我早有意愿一试，只是寻不得对手。麾下亲卫自不敢与我认真，碰巧此番遇上两位，愿一试高下，不知两位能否应允？”

风云儿偏头看向剑谪仙，见后者没有异议，就笑道：“自然是没问题，便请公子选一亲卫，我们成组来比。”

对方卸下武器拿好长弓，两边又选了一条绫绸站定，仆役便推来一面鼓，一敲二人手上挽索，二敲四周屏息，三敲二锤同落、响声震天，风云儿与那潘公子即刻拽紧绫绸，借力蹬过几下，飞也似的攀上了顶端，随后以脚腕别住绳索，各等着下面的人上来。潘公子的女侍身形轻巧，明明加了第二个人的重量，浮灯却不见下坠；剑谪仙速度更快，谁也没看清他怎么上去的，只瞧见他这边的索绸与浮灯大幅度晃了一下，再定睛，风云儿已被他借着这晃动的幅度推了出去，稳稳落在第一道秋千上。高空风急，本就吹得悬索摇晃不已，这种游戏多数人求稳求轻，意在不引起更多摆动。剑谪仙偏反其道而行之，第一下便要趁着对方没有落定先推动秋千，这秋千巨大，横板虽窄却长，这一晃便使得两端以中心为轴，向着两个相反的方向摆动起来。风云儿刹那便明白了剑谪仙的用意，故而他亦不求在每一个横板上落定，而是跟随走势，在他这端荡到最高处、与下一个秋千离到最近时，立即运使轻功跳了过去。

这一系列动作极为连贯，仿佛瞬息而成，大幅摇晃的秋千顷刻间将气氛推高，使下面围观的人群禁不住纷纷叫好。上边的人恍若未闻，彼时彼刻风云儿在第二道秋千上，而剑谪仙与潘公子已经登上了第一道秋千，女侍却未动，她两腿绞住绸索，一手抽箭一手撘弓，对准前方射去，目标不是某个人，而是第三道秋千的垂索！她飞箭将至时刻也正是风云儿快要抓住垂索的瞬间，这才走到第三道，若是绳子断了，后面的路就要难走得多，风云儿电光石火间只好选择并指划出剑气，打飞了那支箭，但也只是这一瞬的差错，他已经失去跃过去的机会。

风云儿那时已然放开了手，没能拽住新的一根绳子让他险些就跌下去，他压紧箭袋，单脚一勾第二道横板，借势绕了一个大回环，剑谪仙及时跃到旁边，抓住他的手腕把人重新提了上来。甫一开始场面便惊险至极，引得下方惊呼声不断，风云儿不忿，站定后也立刻引弓，对着潘家公子就是一道飞箭，只是心急之下失了时机，对方已然抬脚运使轻功跃走，箭枝只钉在了踏板上。

“莫心急，躁则失准。”剑谪仙语气仍然十分平和，他揽过风云儿的腰，又道，“看准落点。”

他一震秋千，叫刚跃来的女侍不得不拽住绳索稳住身形，而他们自己这端却已然又晃到高点，风云儿再度被他推出，足尖儿连点两下，直接站在了第四道横板上，这下子终于与潘公子齐头并进。

秋千因为两个人的力量摇摆不定，坠得天上浮灯火焰飘忽。潘公子显然被对手的水准而取悦，对着风云儿遥遥道了一声“高招”，风云儿亦朗声回了一句“不遑多让”。

下方仆役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助兴的机会，鼓声急切，震天敲响，仿佛要将南域的夜都叫醒。

上方局势拉平，再度重开，潘公子与风云几乎同时瞬动身形，他们没有摇动秋千，而是分别看准了两架秋千之间那道支撑用的连灯纱绸，距离缩短一半，便可接力跃到下一横杆处。但后方两人显然不只是看着，女侍身手利落，先对着剑谪仙张弓一箭，紧接着调转方向，冲着风云儿又去一箭，剑谪仙比女侍超前一道秋千，他只微微偏头，好整以暇用并过两指截住了那支箭，连弓都不挽，抬手急扬，直接打落了冲着风云儿去的那支箭矢。

前方两人追得紧，根本顾不上后方，飞来的箭矢全靠信任——信任后方的人会为自己处理。兔起鹘落间风云儿与潘公子也不是毫无争斗，他们两人较着劲儿，七八九三道秋千几乎同步奔过，他们连脚下踏板都不及确认，全凭感觉踩上，同时反手拉弓，连着对射三箭，箭箭相交，是针尖麦芒互相劈开，准头极佳，只可惜谁也没拦住谁。

十五道秋千顷刻过半，就箭矢的射距来说，他们只要有人奔到第十三道，便可一试射下笼球，但箭矢有限，是要继续缠斗还是优先射笼需有计较，不能妄动。此时风云儿与潘家公子已踏上第十道秋千，而剑谪仙在第八道，女侍已追至第九道。十到十一亦用不了太久，剩下箭矢要怎么用两人心里多少有了大概，只是两人算了箭枝数量，算了笼球远近，算了后方支援，独独没算到天风。

突起的风迅捷急促，霎时刮得下方围观的人纷纷迷了眼，不得不以袖去挡；而上方的箭被风吹歪，本是冲着人去的箭被刮偏了几寸，在谁都没反应过来时一下子撕裂了第十一道秋千的悬索！断的是风云儿这头的绸子，他倏尔失去了重心，直直坠了下去，可下落的速度没能阻止他继续思考，箭袋翻转，箭矢纷纷掉落，风云儿留之不及，可这时天上却又落下几支，他没有错过，弹指间抓住了其中两个，用尽气力挽弓一射，将潘公子那方的绸子也全割裂，对方在这变故中也未及抓稳，只能随着风云儿在众人的尖叫声中一起掉了下去。下方的水池正是为防这等意外而设，在被水没顶前风云儿只来得及大吼一声：“先生，要赢！”

剑谪仙听到了。

第十一道秋千一断，本就难以跨越的距离变得更加难缠，天风过后，秋千上余下的两人判断了一下局势，同时做出先抢距离的决定。旁侧做支撑用的绸子此刻成了唯一的方式，不再顾忌自家公子后，女侍的手脚显然更放得开，她与剑谪仙拼速度，希望能保持超前一道的优势，然而剑谪仙不为所动，身形沉稳，几息过后已超过她，先一步立在了第十三道秋千上。

十个笼球，但他只剩了三支箭。其实先前的互相干扰中他并未用去几只，然而风云儿掉下去时他下意识拽住了绸索想去捞人，他身形向下，便未能顾忌箭筒，箭枝就是在那时掉落了大半，而其中几个被风云儿抓住，射断悬索将潘公子也带了下去。

女侍之前用箭虽多，但她未有剑谪仙那般的动作，此刻箭枝数量竟占了优势，故而也能做出更多选择。

剑谪仙既然先她一步在第十三道秋千站定，便登时引弓，瞄准两个能连作一线的笼球一箭迅出，在水晶破裂的声响中，笼中飞花纷纷扬起，在半空中打着旋舞得尽处全是。底下看客见到这终幕开场，氛围愈发热烈，先前的意外已被抛之脑后。

女侍终也赶了上来，她见此情形，立刻同搭两箭，对着两个方向又射下两笼。剑谪仙没有多余的箭矢能浪费，即刻跃至下一道秋千，但求射中更远处的，他这一个加上先前女侍射下的，叫这片天空已满是落英芳华。

现下还剩半数笼球，可剑谪仙也只剩了一箭，女侍见状，竟抽了三箭齐搭，再度对准剑谪仙，她量他再难施为，此刻便颇有些要为自家主子争一口的想法。剑谪仙正荡向第十四道秋千，他避过两支，却觑准时机夺下一个，反手一撘弓，又是连珠。

女侍未料他仍游刃有余，这下赢是无望，只求拼个平手，她不再对准剑谪仙，而是选定了一个笼球将其击下。最后剩下的两个笼球最高最远，全不在一个维度上，想一箭双取绝无可能，甚至该说只有攀到最后一架秋千上才有望射中。

即便如此，可只要剑谪仙击中其一，赢家仍是他们。但女侍箭袋中仍余下四支箭，她干脆故技重施，在奔出同时瞄准了剑谪仙扶着的绸索，只是瞄点极高，是专防他再夺箭矢。

剑谪仙自然不是易于之辈，身影一动，已是拽住了另一根垂索。此刻夜深，天风又至，秋千摇摇晃晃难以施为，女侍既难稳身形，更难对准目标，以至迟迟未能放箭。

就在这时，却听底下池子哗啦一声响动，是风云儿与潘公子在水里又角力一阵儿，此刻他将人一脚踹进深水，自己则泅上水面，将平镜似的池子再度扰动。现在水中已满是落花，他从里面钻出来，猛一仰头将长发甩开，却没法将花瓣一齐抖下，此刻他也无心在意这些，只冲着剑谪仙喊道：“最上面的绳结，先生！最上面！”

剑谪仙亦会意，他不再往前、而是往上，拽紧绸子几步登顶，落在最上端连系绫罗与秋千的白绳上，而在其中一个绳结交汇处赫然插着一根箭，这里太牢固，箭矢并不能穿透，而是留在了上面，正是风云儿坠落时抓住的其中一支，被他张弓钉在这里。

剑谪仙将箭拔出，又抽了箭袋中最后一个，双双撘弓，横索究竟是比秋千稳且高，最后两个笼球毫无疑问，全由他轻松取下。

七对三，当算大胜，下方大鼓又敲了起来，观客更是叫好连天，合着纷纷扬扬坠下的花瓣，让这场景一时极乐。风云儿猛地一拍水面，跟着周围的人一起欢喝起来，他兴奋了好一阵儿才往池边儿游，再被赶来的仆役拉了上来，潘公子从另一侧上了岸，可风云儿此时全无心与他寒暄甚或炫耀，他只是专注望着那极高处的身影，见那人从远远处飘然步下，又渐渐近到眼前。

剑谪仙为他摘了几瓣留在发间的花，再替他解了头饰，小厮已递来巾帕，剑谪仙接过，给他揉擦一下不停滴水的长发。

风云儿有些不好意思，忙抢过来自己擦，却听剑谪仙语带笑意问了一句：“玩得可痛快？”

布料遮蔽了视线，风云儿急急撩开，剑谪仙表情几无变化，只有唇角微微含笑，却已是少见的愉悦。风云儿刹那间明白过来，这人要取胜必然轻易，只是先前全然为了他尽兴，方只是在后帮衬。

风云儿全身湿漉漉的，唯有心情雀跃如火，他扬起一个更大的笑容，只道：“特别痛快！”

夜里风凉，风云儿先被请去了厢房换身衣裳，剑谪仙则等着鸨母亲拿了胜礼，又接了潘公子几句寒暄，这才往房间去寻风云儿。可谁也没想居然还有变故，风云儿的外裳落在屋里，但人却不见了。

剑谪仙略一沉吟，便阖上眼将感官无限制地扩展开——他嗅到一丝熏香。

香料燃过的量并不多，而此间屋子的窗户被人刻意打开，更将味道几乎冲散，唯一余下的气味是在里侧行廊，细细一道，似有若无，通向了未知的某个房间。

内阁才是整个莳花的重头戏，故而这里回廊九曲，幽邃深暗，光线微弱且隔音极好。可这对剑谪仙构不成阻碍，他沉步走去，将香气当做丝线拉扯，循着踪迹缓缓收入掌中。

风云儿醒来时第一个感觉便是憋屈，想他破案无数，什么犯罪手段他没见过，居然还会栽在最低级的迷香上。可他转念一想却觉得也怪不得自己，莳花是什么地方，这里的熏香岂是一般迷药能比，他在这里又无仇家，自然也不会主动提防这个。

视野仍有些摇晃，叫他不由自主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风云儿还想揉揉眼，然而双手却被捆住缚在了头顶，他使劲拽了拽，绳子非但没被扯松，反而越收越紧，勒得他手腕生疼。他还不想见血，便暂时放弃上方，转而向下看去。风云儿彼时只脱了外裳，其余行头全未及更换，现在身上还是那套湿透的衣裳，冷冰冰黏在身上，好生难受。他披头散发，一些发丝搭在皮肤上宛如细蛇蜿蜒，叫他打了个寒颤，这才注意到衣衫的前襟全被扯开了，腰带都被抽掉，从前胸一路光裸到小腹。

风云儿实在想不到谁想对他做此等事，这悚然一吓让他彻底醒神，他人正歪坐在床榻上，背靠着墙，缚手的绳索栓在一个钉进墙里的环上。床帐是束起的，因此这个位置让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前厅。

前厅正坐着两个人，各踞方桌对侧，面对着风云儿的人要年长些，背对着他的人自然看不见脸，但从背影来说偏清瘦，应当与风云儿年纪仿佛。两人之间的气氛极为尖锐，虽然一时没有言语，风云儿却也觉得像被无数根针扎了似的。他瞪大眼睛不明所以来回扫视这两人，碍于氛围未敢轻易出声，却实在忍不住去想自己怎么会得罪两个陌生人，即便是得罪了，这报复方式似乎也太匪夷所思。

年长的人显然注意到风云儿醒了，而他的表情又被另一人捕捉，那人回头，果然是个年轻人。

他径直起身向着风云儿走过来，一边却又对年长的人撂下一句冷冰冰的话：“师尊既然无意，又何必再管我与谁欢好，难不成师尊还想再指点我几句？”

年轻人逼近风云儿，还不等后者出声阻止，已被直直按上胸口，那人出手去扶他的脸颊，似乎是想送上一个吻。风云儿骇得一时哑声，只是猛地偏头躲过他的唇，他想说的话可再明显不过了：我不管你师尊有意无意，反正我是全然无意。

这举动倒是惹恼了年轻人，他猝尔出手，猛地掐住了风云儿的脖子，将人死死抵在墙上，凶狠补上一句：“容不得你也拒绝。”

风云儿一时气窒，偏偏那绳子挣不开，腿又被压住，想将人掀下去也难，他正痛苦万分，年长者终于厉声呵止：“够了！”

年轻人浑身一震，倒是撒开手转身与他的师尊对峙：“十九年！”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眼白里血丝猩红。

莳花的门轴都是用了好木材磨成，转动时也无声息，故而门被推开时竟无人发现。

年轻人看来不过二十出头，该是极小时已被自己的师尊带入了门，而这十九年间发生了多少事旁人不得而知，他们也没有再撕开来细数的意思，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只有两人能懂。

年轻人稍缓语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但听来仍字字泣血：“我愿听潮，可潮无回信，此情纵无益却亦不能放，但我不叫师尊为难。”

他再度背对自己的师尊，倒是面向了风云儿，只是他的目光全没有放到后者身上。年轻人的脸上混杂着报复的快意、解脱的欣喜、沉默的留恋和永无归处的惘然，那些深重的感情搅在一起，太过痛苦，又太过轻盈。一柄细而薄的匕首从他的袖中滑出，只是瞬间便割开了脆弱的皮肤，温热的血喷出，风云儿首当其冲被溅了一脸。

这一切发生太快，风云儿怔在那里，年轻人是否另有遗言，他的师尊又是什么反应，以及最后两个人是如何消失在这房间里的他全不晓得。这场血色的闹剧里他只是一个不走运的工具，但最终那个复杂的表情却被烙印在他眼里，凿都凿不掉。

剑谪仙冷眼看完后半程，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多余的人从房间消失后才终于迈步进去，风云儿还被绑在那里，显然是冲击太甚，尚未回过神来。

剑谪仙将缚住少年人的软索解开，之前风云儿挣扎过度，腕子上已经勒紫了。他的皮肤因湿气与寒冷而显得苍白，衬得那血珠愈发猩艳。剑谪仙以指腹为他擦去痕迹，复拢一下他衣裳的前襟，是想为他理好，可衣服已然湿透，继续穿反怕着凉，故而又停了手。

“先……先生。”风云儿这才反应过来来人是谁，他讷讷唤了一声，“……先生怎样寻来的？”

“依循熏香。”剑谪仙答他，桌上香炉燃了一块同样的香，只是混了其他的料，使香性全变，然效用虽殊，气味却难改。

“……这样。”风云儿不知该对这变故做出怎样的反应，手却比头脑先动，撑着床跪坐起来，打算先穿好衣服再说，可这一动才发觉出不对，苍白脸色都泛出了红。

莳花里会点什么香简直无需多说，助兴效果是一等一的好，那年轻人可谓是用上了全部手段，只是最终也没得到一句回应。但风云儿可是深受其苦，他这气血方刚的年纪，早已起了反应，少年人惶惶抬起头来，又羞又恼，不知所措看向剑谪仙。

剑谪仙仍沉静如山，什么都不能影响他，可他照顾少年人的窘迫，便将那床帐落下为他掩好，纱帐略薄，影影绰绰映出剑谪仙的剪影。他没说什么，只是走到前厅那方小桌处坐下，由风云儿自己解决。

方才注意力实在不可能放在自己的身体上，可现在注意到了就确乎无法忍受，风云儿咬咬牙，顾不得许多，闭上眼睛权当骗自己剑谪仙不在此处，心一横便开始自己抚慰。

他平日里本就甚少耽溺欲望，自遇到剑谪仙后更是常常相伴夜游，累得回去倒头就睡，全没空闲做这等事。照说今夜有人在他眼前自刎，这等冲击早该盖过一切，可偏偏前半夜在悬索上斗了许久，血气上涌，而那年轻人求而不得的情意更叫他心里凄然，仿佛撬动了些什么他自己也没注意到的心思。

风云儿脑子里乱哄哄的，手上也无甚章法，只想着快些结束，于是没轻没重颇有些粗暴，可偏偏越蛮横却越让他有感觉，仿佛本是想凭那轻微的疼痛来压下心里的悸动，却适得其反，让那不知所以的妄念越发明显。

他拧着眉头自渎半晌，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纱帐之前虽束着，却仍不免也溅上了血迹，横着一道，正将剑谪仙影影绰绰的身形割裂两半，那方他手肘轻抬，指腹极规律地轻轻扣点桌面，这大概是多年养成的习惯。风云儿脑海里莫名就想到早晨他们谈起扇子，剑谪仙此刻手中该当有一把羽扇，是以那轻扣的频率摇动。

风云儿盯着那朦胧的节奏，手上不自觉就成了同样的频度，就好似……他蓦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羞愧和快感猛然在胸腔里一起炸开，声音实在没压得住，低喘过后已然泄了自己满手。

剑谪仙的动作顿了一下，风云儿不敢再看，低下头拽过床上布料，胡乱擦了擦手简单打理过自己。衣裳实在太冷，他不愿往身上裹，可又自暴自弃觉得这冷冽正能给自己降降温。

剑谪仙又等了他一会儿才走来，轻轻撩开了帘子。内阁烛火如豆，照得屋内微茫，这方有帐幕遮掩，更显暧昧。风云儿下意识仰头与剑谪仙对上视线，不由再度呼吸一窒，他想侧头躲开，偏偏动弹不得。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别有心思，他整个人狼狈不堪。

风云儿小小抽了一口气，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声音发着颤问道：“恒先生如何想……那两个人？”

“一者放弃太过轻易，一者本心无能识清。挂碍世俗以至瞻前顾后，徒增遗憾是必然。”剑谪仙淡然道。

“……先生说得是。”风云儿看着他，却慢慢平静下来，他似乎又拾回了些什么，眉间舒展，一往无前，道，“我绝不放弃。”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46

千古（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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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莳花里闹出的为情见血的案子绝不少，鸨母见怪不怪，轻悄悄就处理了这件事，倒是省得风云儿两人再折腾。这番闹下来已是后半夜，论剑山庄与莳花相隔甚远，走回去怕是天都要亮了，风云儿思来想去，决定在这里睡一晚。

少年人平日管着各处银钱，算是锱铢必较，一分一厘都要用在刀刃上，月月拨给自己的那份从不俞数，只是多半都让他花在了赌剑上。

可嘴上要说什么都算轻易，当真要做却难上千百倍，方才他还信誓旦旦说自己决不放弃，现在却也为了刚才那被迫的自渎难为情，即便莳花一夜的价格比别处高上几倍，他也怎么都不肯和剑谪仙同住一间屋子，更不肯让剑谪仙出这银两，最后到底是咬咬牙，掏出身上全部家当要了两处相对的客房。

他们自不会住这云雨无边的地脚，莳花当然也有清静客房，只是隔得稍远，还得走上两炷香的功夫。风云儿急欲离开这充满了尴尬氛围的房间，故而也未再换衣裳，深夜风凉，他自己的外裳是不能再披了，不过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当也不至于怕这点冷意。风云儿顶着风就往外走，剑谪仙却将人一拦，抖开一件氅衣将人裹了个严实。风云儿一愣，只见这大氅里层是上好的棉绒，外层却是用百种雀翎连成，最下缀满一圈孔雀尾羽，绮丽璀璨，正是他们今夜的胜礼。

风云儿一愣，急忙忙就要解下来：“我身上还湿着，这样太糟蹋披风了！”

且不说剑谪仙从不缺身外物，哪怕是道皇亲送的始尊七仙器之一，他都能直接扔进天窍另赠有缘人，更不必说这只是一件小小的百羽氅。他轻轻拨开风云儿的手，亲自将系带的活扣扯开，就在少年人为他听进去的时候，剑谪仙却直接将带子挽了个死结。

风云儿无语凝噎，剑谪仙面不改色，拍拍他的肩，示意此夜已深，与其在这儿与这等小事做斗争，还不如早些走过去，快快安歇才是。

那身湿透的衣裳被仆人收了去，热水更是很快备好，风云儿泡在水里险些睡过去好几次，最后还是凭着毅力拾掇了一下自己，这才扑到床上去。

风云儿实在是太累了，沾了枕头就睡着，可梦却不肯平静，飞花，还是飞花。

有人递过来一支荷，见他不接，便擎着在他眼前晃了晃：“剑风云，轮到你了。”

秋夜的风稍显凉意，月惊人地亮，衬得小炉上的火焰都微不足道。剑风云原盯着某处在发愣，被这么一喊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握着花柄接了过去，然后捏住花瓣轻轻一扯丢在地上，他盯着仅剩的花蕊又怔了会儿，这才想起来这样子是得自罚一杯酒的。

旁边的人毫不掩饰地笑起来，捞着自己的袖子，从炉上温着的壶里倒了一杯塞进剑风云手里，转头就去喊剑谪仙，说：“你是不是该教教他喝酒？怎么没喝两杯就醉了？”

剑风云将这玉液一饮而尽，又晃了晃头，就好像要把酒意都晃出去似的，他不服输，道：“前辈说岔了，我不过心有所思一时走神，根本没醉。”

旁边这人便抚掌又笑：“没醉岂不更好。”

坐在剑风云右侧的人兴致也很高，接过话说：“小风云，快去挑支荷，我们再来！”

“好。”剑风云原是跪坐着，许是有点久了，起身颇有些踉跄，只是他很快稳住身形，如兔般轻巧跃出，落在湖中荷叶上，辗转几步已削下不少连着长茎的荷花。

之前那人还与剑谪仙闲闲搭着话：“轻功倒是教得不错。”

剑谪仙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将面前堆满的荷花瓣一扫，又给小炉添了几块木柴。

剑风云很快就捧着一大把各色的荷回转，他放下后从里面捡了支瓣白尖儿粉且是重瓣的递了过去，问道：“就这朵吧，前辈以为如何？”

围坐火炉的有十余人，但除了他与剑谪仙外，其他人都是不辨面目又无实形的虚影，可从那音调与语气来分辨，坐在他右边这位当是女性。白色素洁高雅，尖稍的粉却又添些灵动可爱，剑风云猜这大约能符合她的品味，以这朵开下一轮，或许是个好选择。

“就这个了，小风云选得不错。”右边的人接过来，捻着花在手里转了转，率先挑了瓣儿大的撕下，其后笑吟吟地将荷丢进下一人怀里，“喂，木头，快选一瓣。”

剑风云复又坐下，这次他随意多了，还与那些虚幻至极的人天南海北聊着，其中有儒门先天，偶得妙句二三、亦或思及古人词笔，遂在这月下自顾自吟咏。这些人剑风云全不认得，可剑谪仙似乎与他们相熟，哪怕只有这样模糊的形貌，也不妨碍他一一辨别出他们是谁。

靖玄岛隐藏着许多秘密，更收藏着无数历史，这也是其中之一。剑风云本是在熟悉靖玄岛地形，却似乎被谁呼唤，阴差阳错走到了这方秘境，他原没有深入的打算，可剑谪仙却突然以神魂显形，仿佛倏尔有了实体。仙宿本人毫不意外，剑风云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他来时正逢黄昏，此处却已然入夜，剑谪仙看了看天色，反倒说：“恰是开宴佳时，莫要拂了他们兴致。”

他带着剑风云走了约三里，迎面便是湖光与月色，围炉的有人先发现了他们，还颇有些埋怨的意思，提声说：“剑谪仙，你来得也太晚了些！”

剑风云也算是见识过无数奇人异事，倒不会被等怪异景象唬住，而能直呼剑谪仙名讳的，叫声前辈绝对不会出错。故而他左一个前辈，右一个前辈喊着，果真没有出问题。他与剑谪仙之间隔了数个人，可从最开始剑谪仙就没有引荐的意思，而那些人自己也没有点破身份的意图，似乎真的只是为这月色与盛荷而开一场不计来客生熟的酒宴。

荷花在他们手中流转，扯下最后一瓣的便要罚酒，花瓣越堆越多，几乎要埋到膝盖。而伴酒的话题总是很跳跃，有许多剑风云从未听说，某些他略有耳闻，似乎亦是久远前的传说。剑风云喝到几乎麻木，最后快要尝不出味道，他是真觉得自己醉了，不得已支起膝盖与小臂撑着下巴，脑袋仍控制不住一点一点，可他仍凝神去听，在夜色中拼凑着时间跨度极大的故事。此处月色太好，故事太精彩，他不舍得就这样睡过去。

但剑谪仙截然不同，他身旁花瓣不比任何人少，可却不见醉意，甚至仿佛更加清醒，无论谁说什么他都能接上话题，王朝盛衰或是沧海更迭，宛在眼前。剑风云蓦地再度意识到，剑谪仙是度过年岁悠长的人，自己在他面前一如蜉蝣窥见彭祖，不知晦朔，难辨春秋。

月从偏位升上中天，剑风云也多少猜出了这场酒宴的目的，这些逝去的剑谪仙的同道中人甚或旧时友，对他这个继任者感到好奇，剑谪仙便欣然带他来赴这场亡者的嘉飨。少年人偏过头去看火光中唯一一张清晰的脸，剑谪仙比平日要善谈不少，剑风云胡乱想着，非生非死漫漫年岁，许也会感觉寂寥罢。只是他自己也同样，短短时日亲友尽去，长痛短痛皆是痛，并无哪个好上分毫，但总归留有些许幸运，还有这样一人如师如友同路走去。

那儒门先天似乎忆起了某人诗作，又吟：正看云雾秋卷，莫待关山晓没。天涯地角不可寻，清光永夜何超忽。剑风云实在是撑不住了，将脸埋进掌心片刻，又揉了揉自己的眼，这才再度抬起头。可不过几息，周围却已空无人迹，连小炉上的火都熄了，谈话声一停便显出夜的寒意，但月、湖与满地荷瓣却是真实，只是不复盛景，徒增清冷，确实无处可寻。剑风云一愣，甚至感觉酒意都去了一半，整个人清醒不少。他惶然四顾，幸好剑谪仙依旧在。

后者仍坐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支芙蕖，花型尚完好，仅被摘去几瓣。他将之轻抛进满地落英，起身又将杯中酒倾出，青瓷小杯摔在地上，无声无息被芬芳淹没。

剑谪仙望望月色，又将目光落回追着他一并站起的剑风云身上，他神情舒畅，说：“兴尽，已载月归。”

代天乍然上手，被他挽了个剑花倒负身后，却又对剑风云道：“出招。”

剑风云疑惑于这突如其来的比试，更窘迫于手边无剑。风云斩已断，而他尚取不出剑龛中的剑。但剑谪仙既然这样说了，他便只有以指代剑，可耳边却忽地响起一声轻笑，剑风云手上一沉，竟是凭空握住了一把通身细长的银刀。

剑谪仙似乎早便料到，他眉间舒展：“她确实与你投缘。”

这银刀长短与重量都和风云斩相近，正是剑风云用惯的那式，他亦顿悟，这正是‘他们’借出的武器。他不多言，提刀攻去，两人都未全然用上内力，只是将重点落在武器行招的变化上，两人具用着自己最熟悉的器型，刀剑交接时便多了几分恣意。只是数十招过后，剑风云将刀刃压上代天，手上却突然一空，他没收住，险些整个人扑上去，剑谪仙将力道一撤，另一手抵上他胸口，化劲将他推了出去，只是这一下掌力亦非轻，剑风云整个人飞出去三丈远。少年人情急之下急欲抓住些什么，心意瞬动，掌心便又握住了另一物什，剑风云不及去看，单凭手感判断出此物极长，他猛地将它贯地一戳，整个人握着柄绕了半圈才止住势头，这动作带起了极大的风，荷瓣本宽大，此刻被这么扬起，竟遮了两人视线。

原是白玉长枪，少年人猛一踢下半部分，将枪头从土中撬出，枪势迅急，竟扎住了一瓣荷，剑风云趁着长枪去势与花雨的掩护对剑谪仙猛攻而去。长对短本应占优，可他偏偏讨不到半点好处，他欲刺，却被剑谪仙偏身晃过枪尖儿，反将花瓣一斩，剑身贴着枪柄一路去扫他握枪的手，剑风云不得已将枪松开，背过双手向后仰身，堪堪避过剑锋。他不待长枪落地，脚尖一勾将枪扬起，再用膝弯挽住枪柄并同时将身体猛旋，只听枪剑相交，竟将剑谪仙逼退了半步。

“不错。”剑谪仙赞扬道，只是他紧接着用剑身将枪一拍，这力度极大，剑风云站立不稳，他顾不得武器，只能先给自己找到平衡，剑谪仙顺势将玉枪前端一下踏进地面，少年人被这么一扯，剑尖儿便已抵到了喉咙。

“变招固然灵活，但亦要考虑招后落点，运使长武器更需先稳自身。”剑谪仙小做指点，“再来。”

剑风云抿抿唇，将腕子猛地一翻，手中竟已不是枪而是软鞭，鞭索绞住代天剑身，少年人猛作拉扯，将剑谪仙拽到身侧，鞭如细蛇乍然已松，他铆足劲儿一抽，仿若蛟龙洗巷，却只劈到了湖边浅洼，激起两道水幕。

“行鞭需巧，以小腕力换大开合，足劲虽力沉，却易疲累而无法续招。”剑谪仙又道。剑风云稍加思索，变式再攻去。

二人在月下缠斗许久，剑风云经手了各式稀奇古怪的武器，皆是今夜酒友所借。剑谪仙眼中总有怀念神色，却又含几点笑意。待月再西移几分，两人才终于停下，此时剑风云手中无他，仅一朵红荷而已。

夜深风起，满地荷瓣早被二人击碎，点点欲埋尘土。

“剑谪仙。”剑风云忽道，虽然对着他人‘前辈’二字用得熟练，可少年人却从最初就总是直呼这人名姓，带着一种纯粹而自然的熟稔，“今晚我很开心。”

他将目光投到那片被摧残过的大片菡萏上，又言：“南域有你的传说，却不敢记你的故事。你也不肯将过去和我细说。”剑风云倏尔得意一笑，“可我方才偷偷问了很多，不过总归是通过他人之口，如果可以，还是想听你亲自讲。而且……”

少年人向他走去，只是脚步虚浮，全无方才练招的利落，反是多有蹒跚：“见到故人，总觉得你也甚为忻悦，这真是太好了。”

“不过你下次别喝这么多酒。”少年人目光已然涣散，语气多有无奈，“虽然彼岸的酒我并未真的喝到，但你却可以，毕竟你我现下共用一身，而我是、真的、喝不动了……”

他捏不住荷，花枝掉在地上，将瓣都摔散；人也实在站不住，萎地的速度不比那支荷慢。

应当有人接住了他。可剑风云只觉得自己仍在下沉，像是坠进某种浓稠的液体，它们挤压包覆他的身体，又扼住他的喉咙，窒息的感觉太过痛苦，使他忍不住睁开眼。所有滞碍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他似乎被困在某个狭小的空间中，浓烈的花香充斥四周再沁进五脏六腑，可剑风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意识再度远去，伴花而眠应无憾恨。

但却有人要将他从长眠中拽出来，震耳欲聋的敲击声如远山铜钟，从八方袭来冲击这围困他的茧。

风云儿眉头越皱越紧，下意识从床上翻了个身，只是这次无人去接，他一下翻空，哎呦一声滚到地上。少年人迷迷糊糊撑起身子扭头往窗外看去，哪还有什么月色，天光已然大亮。

客房的木门被规律扣响沉沉三下，停歇一会儿再复三声。剑谪仙等了片刻又在屋外唤他一次，风云儿这才定下心神，匆匆跃起，寻了件房中备着的衣袍披上去开门。步出内室、穿过前厅，短短几步路却让他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就好像他不只是在回应呼唤，还要冲过去，拥抱他的太阳。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48

千古（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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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谪仙在这一刻居然对自己先放好了那摞衣服感到欣慰。

风云儿差不多是用整个身体飞扑了过去，剑谪仙几乎从未有过这般没有防备的时刻，他被风云儿的来势逼得后退几步，若不是立刻调整了身体重心，他们两个准要一起撞开房门，跌进剑谪仙的客房里面。

风云儿将头埋在他胸口，双臂紧紧箍着他。剑谪仙十分意外，一手扳住他的肩膀，另一手安抚似的拍了拍少年人的后背，他没有追问发生了什么，只是等着风云儿自己调整心情。

风云儿只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向后撤了一步，用那双焰色的眼瞳直直看向剑谪仙，但眉心却皱着，似乎在做什么对比。

“……不一样。”他很快摇摇头，撒开了手，很困惑似的，却又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或致歉。

“可是这里一样。”风云儿伸手捧住了剑谪仙的脸，他微微踮起脚，眉心仍未舒展，只是仔仔细细打量那双紫色的眼睛。

已经很久无人与剑谪仙这般亲近，可他十分平静地随风云儿动作，少年人的掌心干燥温暖，似乎比平日要更炽热。

“恒先生，你是他吗？”风云儿仿佛陷进了那紫色的旋涡里，可片刻后他倏尔抽身，仿佛醍醐灌顶，乍然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风云儿猛地倒退几步，虽然表面上依然冷静，可不敢再直视对方的眼睛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你将我当成了谁？”剑谪仙的问题直中要害。他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外袍，风云儿方才只是将它披在肩上，因为那飞扑的动作把它震落了。

“我、”风云儿十分难堪，手放哪里都不对，只好拨弄自己的头发，“我梦见了一个人，虽然是白发，却让我觉得……很像先生。”

梦境总是飞速流逝，像洇了水的画，色彩随波东去，徒留一份空白的谜团。不过片刻，风云儿已然无法想起梦中人的具体样貌，就连他到底梦到了什么，都随之一并分解。他有些晃神，显然还未能适应虚幻与现实的交替。可那如叹息一般的月夜、还有使他从黑暗中解脱出的叩击声却始终萦绕不散，隐秘的情愫与未曾希冀过的救赎扔紧攥着他的心脏。

风云儿的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了，他环抱双臂，一遍又一遍搜刮自己余下不多的印象，可事与愿违，只是越想越没头绪。风云儿最后一撒手，猛捶一下旁边的门柱，他决意不被这缥缈的幻象束缚，便向剑谪仙抱拳弯腰一揖，大大方方致歉：“我这是和梦境计较计较什么呢？是我睡到懵，唐突了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他神情真挚，可偏偏这时候肚子咕咕一响，顿时将这又严肃又尴尬的气氛全冲没了。风云儿内心已经抱头惨嚎，痛骂自己这不争气的胃，他头越来越低，恨不得贴到地板上去。

剑谪仙又轻又短促地笑了一声，抬着风云儿的手臂把人拽直：“我不介意。”

风云儿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可剑谪仙的那丝笑意确实不作假，少年人便立刻又雀跃起来：“那先生等我片刻，咱们去看看莳花有什么好吃的早点。”

剑谪仙却道：“午时已过了。”

“我睡了这么久？”风云儿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闹到夜深，多睡几个时辰亦不妨事。”剑谪仙示意他看门外小台子上叠好的那摞衣服，又说，“你的衣裳已洗净烤干，仆役不敢打扰，便转交于我。”

“多谢……先生不如进来小坐，一会儿我们去用午膳。”风云儿抱过衣服，再接下剑谪仙递来的外袍，像是想赶紧结束这使人窘迫的氛围一般，大迈步向自己房间里走去，而剑谪仙为他掩上了门。

风云儿刚醒，屋子里自然没有备热茶，剑谪仙便只是在前厅傍桌站着。昨夜什么都看光了，今日再去落隔开前厅与内室的纱帘便显得刻意，风云儿也不再去管，干干脆脆把客房里那套衣裳脱了，开始和自己的那身较劲儿。

可剑谪仙看过去却神色一凛，昨夜风云儿手腕处新添的淤青已淡去不少，现下不值一提，可他身上突然又莫名多出其他疤痕。剑谪仙快步走上前，风云儿正准备换上自己的里衣，却被挡开了手。第一处是烧伤，范围不算太大，从风云儿左前胸蔓延到身侧，剑谪仙三指指腹轻轻压在上面，对此他太过熟悉，血鲲鯩对这个鳞之子并不留情，正是她给风云儿留下了这道伤；第二处他虽未见过，却知晓来历——那是一道圈画风云儿整个右肩的疤痕，猩红可怖，仿佛下一刻那里的皮肉就会撕裂。

风云儿乖乖站在原地，不知道剑谪仙是要做什么，可他起念动心，垂眼朝着压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瞥去时，这两处伤疤却随之消失了，宛如一切只是片刻的幻影，是剑谪仙眼睛的舛误。

剑谪仙的手还覆在他胸口，里面是风云儿有力跳动的心脏，可他却微微皱眉，改为抓住风云儿的手腕去探少年人的脉搏。

“先生？”风云儿实在纳闷，便试探着唤了一声。

“无事。”剑谪仙选择闭口不谈，风云儿虽觉莫名其妙，却也不再追问。

二人走出莳花已是黄昏时分，正是多数人向坊中涌来的时刻，唯他们逆着一众人流向外走去，再加上出众的容貌，便使人没办法不多瞧上一眼。然而风云儿只顾着将剑谪仙从这尴尬之地拉走，任谁抛来的浓情蜜意的目光都不管，不知又惹了多少人心碎。

挤出坊间后，风云儿在终于不拥挤的大街上抻了抻胳膊，小小伸了个懒腰，黄昏的光线是一种深暖的橙色，叫人忍不住想将步伐都缓下来。剑谪仙与风云儿两人慢慢走着，没什么话要讲，氛围却毫不尴尬，仿佛许久前已有了这种安静的默契。

风云儿算不清南域是何时越渐开放，就算没什么节日，也总是车水马龙十足热闹，起先他还有些不适应，可后来终究慢慢习惯。他们一路行来，街边卖唱耍艺的有好些个，风云儿顺耳听到，便不由得自己也哼唱起来。

然则这景象放在剑谪仙眼里却有另一层意味，他自出了莳花就有心留意四周。他初来时正逢花朝，街市上人多些当属自然，可平日里的街市无论早晚却远不如现在热闹，若要说得更确切些，应当讲：之前只有风云儿以清醒的姿态与他在一起时，周围的人才会多起来，整个城才显得有生机。

剑谪仙对这个‘南域’略作复盘，起先是风云儿请他喝的第一杯酒毫无滋味，可到了后日无论何处的饭菜，都立刻有了正常的味道；接着是些无法解释的现象，总是倒转的时间、每次推门后难以言喻的不同景象，这些时序与空间的扭曲使得最常发生的时间跳跃都显得正常了许多；更不必提最初风云儿入睡时夜里的南域，根本空无一人，可昨夜剑谪仙确认过，哪怕风云儿睡着了，莳花依旧熙熙攘攘一切如常；更重要的，风云儿在意识模糊时体温总会降至冰点，就算是平时也比正常人稍低一些，可今日，他的体温已与其他生人无所不同；以及，最后一点，也是最主要的——他真实躯体上的伤痕在此处出现了。

一切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这个幻境，在蜕变地越来越真实。这不是个好兆头，正相反，是个危险的信号，它代表着剑风云愈渐沉溺其中。

剑谪仙偏头看向身侧的少年人，他唱的小调用上了南域的古语，使人难辨其意，却娓娓动听。风云儿感受到这股视线，便微微仰起脸去看身旁的人，他仿佛理解了剑谪仙对这种小曲儿同等程度的不解与赞赏，不由弯起眼睛露出一个灿烂又掺杂着小得意的笑容。

饶是在人世看遍渤澥桑田的仙宿此刻也不忍苛责少年人耽溺幻境的举动，护一广域康靖与保檐下乌燕平安又有什么区别呢？虽大小悬殊，求一个圆满的愿望却总归相同，少年人磕磕绊绊走了这么久，头破血流、心如刀割，如今奢求也不过一场美梦。

风云儿没能察觉剑谪仙这些深深的思绪，注意力很快就被街市上繁多的小摊引走了，他们用膳虽晚，可少年人看着那些串成串的糖枣、散着塞了满袋的面食却仍有些馋，奈何囊中空空，只好忍痛放弃。紧接着他又盯上了路边一个算卦的摊位，鹿巾颇善此道，虽然大事不轻算，可日常小事闲来却也会占上二三，风云儿向来仰慕他这能为，惜哉鹿巾说泄露天机总有代价，怎样都不肯教他。他们已多年未见，风云儿乍然被这算命的摊子勾起了回忆，便摸出身上最后几枚铜板，放在了道人面前。

道人捻捻胡子，约莫风云儿是他今日开张头客，话里话外便多几分殷勤，问他要占算些什么，姻缘、财运皆无不可。风云儿被这么一问反倒哑然，他不过随心兴起，到真没什么要求天问地的。少年人眼珠转了一转，落在身旁剑谪仙身上，刹那间便有了主意，他回头笑道：“我寻一物，至今未有下落，便请为我算个详细。”

他没说所问何物，摆明了是想试试这道人本事，这道人约莫也非是个花架子，便抽了一张薄宣叫他任写一字。风云儿想了想，提笔落下一个“十”。

道人接时正有西风拂来，将这纸张吹得卷了一卷，他看过便道：“西风为秋为金，亦刚亦阳，有兵刃之形。此一‘十’字，上略短下偏长，收笔锋锐，成刀剑之意；又之可拆解横一竖一，为初、为先，而百兵尊剑为首，想来这位少侠是为寻剑。”

风云儿本未抱什么希望，可此番听过却颇为意外，不由正色几分：“道长妙解，既如此，可算得出么？”

那道人将装着一大把竹签的竹筒推到他眼前，示意他摇出一支。风云儿晃过几回签筒，可那竹签此刻却仿佛黏在里面似的，无论如何都掉不出一支，他无奈，便从中直接抽了一枚。

剑谪仙仍在思索，从方才起便未多注意风云儿这随意的举动，只是现下少年人抽过签后突然怔愣原地，连着刚刚还妙语连珠的道人都收了声，剑谪仙这才终于向那竹签投去目光，却见那无论如何都该刻着一种凶吉的签上，赫然是一片空白。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0

千古（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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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签十分朴素，切削成长长细细一片，仅将棱角磨圆，风云儿捏着这支签将两面都看过，确实未写一字。道人也露出十分惊异的神情，他要回竹筒，将里面的签全倒在桌上快速清点一遍，不多不少六十四枚，枚枚字迹清晰，毫无谬误。

这下事情更诡异了，风云儿竟是从中抽出了一支本不该存在的签。少年人不由得转头去看剑谪仙，后者则接过此物细细打量，此时此刻剑谪仙是在场唯一一个不惊诧的人，他亦将这竹片正反瞧过，却对着道人发问：“依道长之见，此签可有隐喻？”

那道人沉吟片刻，答：“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此签无中生有，可为万象。但恕贫道道行浅薄，解不出详细。”说罢他将那铜板推回，便是不要这因果金。

剑谪仙却又将那银钱抵回去，道：“切中要害，这酬金当收。此签我们便带走了。”

道人要这多余空签自然无用，剑谪仙则将竹签递还风云儿要他收着，风云儿依言收好，却不解其意，他好奇问：“先生也精通卜算之道吗？可是有什么见解？”

剑谪仙自然是已知其意，正如那道人所言，无中生有可为万象，放在这空白签上，便是说风云儿所求的行道剑不在任何地方，却又无所不在。这已是个非常明显的指向，可勘破于否，却只能看事主自己的机缘。

风云儿创出的这个幻境中的一切必然来源于他本人的记忆与意愿，这个道人大约也映射了他的挣扎。剑谪仙思及此，便答他：“此签虽然不在六十四卦之中，然能抽中，已意味着剑于你其实唾手可得；签上不着一字，却表明时机未至、缘是你不悟。”

“是我不悟？”风云儿一愣，没想到得到这般回答，他自己琢磨许久，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又似乎仍在迷雾中打转。

直至回转论剑山庄，风云儿仍是心事重重。他的屋子及庭院向来自己洒扫，山庄上下都知道他这习惯，故而昨夜他未归，现在已满是落英与坠叶。风云儿保持着这样一副思虑模样将自己的屋子里外都清理了一遍，换水除尘样样不落。他做得太仔细也太顺手，加之一直在思考，导致自己已将剑谪仙门前都扫了也没察觉。

剑谪仙拉开门本是想换换屋里空气，却不想眼见着风云儿一脸凝重拿着竹帚从自己门前平推过去了，那架势不像是扫尘，倒像是把灰土当成了什么真实的敌人，一个不留地割除。风云儿毫无自觉，还在继续往前扫，剑谪仙想了想，深觉要是不把他叫住，这少年人能把整个山庄都扫完。

“此处往前已有仆从清扫，就算想活动筋骨，也该换件事做。”

剑谪仙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了风云儿一跳，他浑身一震，不当心踩上帚条，险些把自己绊倒。少年人趔趄几步，幸而手边就是廊柱，他借了一把力，方不至于真的脸贴青砖。

“……先生！”风云儿语调里难得带些怨气，不过这点儿小气闷只持续了很短一会儿，剑谪仙这话让他倏尔忆起一处被埋在记忆角落的地方，若是另一把剑在寻常地脚遍寻不见，或许那里会有线索。何况险恶处方能磨炼心智、锤锻身手，就算寻不到剑，前去大闹一番兴许能有所体悟，悟一悟他的“不悟”是什么，最不济也可舒展筋骨抒抒闷气，怎样都不亏。

风云儿不是能闲得住的人，他将竹帚一撂，当即就要回屋拿风云斩。他心中已是百转千回，可剑谪仙这边却全不知这人想了些什么，只是见他突然就扔了东西风风火火不知要跑哪里去。雷厉风行本是好事，可此刻年长的人却为此小感头痛，剑谪仙手疾眼快扯住风云儿衣裳的饰带，拽得少年人又倒着踉跄几步，他顶着少年人第二回的哀怨眼神说：“亥时都快过了，你还想往哪里去？”

风云儿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他好好转过身对着剑谪仙道：“先生只管休息，我去趟题死九门，那里有万兵窖场，兴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我先前竟将这地方忘了。”

剑谪仙自然也知道题死九门，这处还是左无咎当年得意之作，只是这万兵窖场却不是他的排布，想来后日里北冥风举对这处也多做改进，以期镇压罪人。这个南域十分平和，凭此推断罪人岛现在应也是个空岛，徒留机关运作。即便如此，那里的危险性仍不容小觑，更何况这个时辰确实不是外出的好时机。

剑谪仙道：“怕是只有你会深夜洒扫，还异想天开欲往罪人岛。去睡觉。”

风云儿仍想争辩：“今日起那么晚，我现在全无倦意，就算去躺着也睡不着。”

仙宿略一沉吟，将他拉到庭院中间，问道：“拳掌功夫可生疏了？”

少年人不明就里，但仍如实回答：“虽不精通，但每日也未落下。”

剑谪仙微微颔首，骤然发难，一掌直冲风云儿心口而去，后者不及格挡，全凭身体本能闪过。这掌力道十足，绝非玩笑，风云儿只得拉开架势，聚精会神去应招。二人自然不是以命相搏，故而少年人的注意力很快便转到了应招及拆招的武学手法上，剑谪仙的掌式多变，很多是风云儿不曾接触过的，他动了钻研的心思，一时物我两不知，甚至忘了问对方为何突然对招。可剑谪仙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很明确，他下一掌佯攻对方左肩，风云儿尽心招架，他却陡然转式，猛地制住少年人的胳膊，一记手刀挥在颈侧，干净利落地将人敲晕了。

风云儿毕竟久涉武学，猝然遇袭必然会激发出身体本能的躲闪反应，所以想一下制住他也非易事，剑谪仙正是思及这层，才刻意先过了几招以期卸下风云儿的防备，事实证明，确实行之有效。

剑谪仙接住他软倒下来的身体，打横抱起来塞回屋子，出门时还顺手扶起了卧在地上的竹帚。此夜澄澈无云，哪怕已近夜中时分，天空也并非暗淡的黑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群青色调，既静谧又祥和。在风云儿失去意识时，这个世界就会发生一些变化，此刻时间的流逝感就异常微弱，但却并不令人讨厌，反而有一种久违的安宁感。

剑谪仙在廊亭下又坐了一会儿，夜风习习沁凉舒爽，加之方才动过武，倒叫他一时来了舞剑的兴致。代天陪他多年，几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剑随心动，夜幕被撕成群鸦，纷飞避让锋芒。他很久没有这种全然沉浸的时刻，若在从前，出剑总要决生死，每一式都沉重非常，又哪里能来心情单纯以之抒怀。他一生为众生谋靖平，那此刻的宁谧又何尝不是他所求的一部分呢？

庇护向来由他给出去，这是单方面的施与，从不需要回报。可现在他却意外从这个世界中收获了一个年少灵魂捧来的温柔，宛如蒿草迷幕中唯一一只飞起的萤，陪他去走一条不知来处也无归途的路。

世界在变暗。思维微微震颤的这刻剑谪仙同时敏锐地感受到了光线的转变，这并不是错觉。一切外部的构成全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浓重的黑。

是水。他站在水面上，足下涟漪一圈圈泛开。有舟，不远不近，半船具是花枝，剑风云亦在其中，挨着船舷，伸着手去拨水。他仿佛快要坠下去，却又保持着危险而微妙的平衡，让人说不清他是要留在哪边。剑谪仙向他走去，越近便越看清那几乎被花埋住的哪里是船，而是一副棺。棺木总是亡者的居所，这少年人倒仿佛要从中回归，可又迟迟没有迈出决定性的一步。不在死中，却在生外。

这是剑风云第二次出现，他同上次一样神志清醒。

“剑谪仙。”剑风云将手收回，压在棺木的边儿上，他毫不在意那些水，又将自己的下巴也垫上去，陈述事实道，“你想起了我。”

“是，我想起了你。”剑谪仙对他的说词表示肯定，棺木半沉水中，这高度使得剑谪仙在剑风云正前方半蹲下来后正好能与他对视，“你还打算睡多久？”

“明明是你赶我去睡觉。”剑风云笑着说，他思考片刻，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应当是想给剑谪仙一个解释，却又找不出合适的切入口，微笑从嘴角消失，倒是眉间的距离拉近了，最后剑风云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并非指身份，是指存在的状态。”

少年人微微歪头，却又将矛头指向了剑谪仙：“你也没和我说过。”或许是卸下了一切责任的此刻让他两肩轻松，剑风云多少又展现出从前那种直言不讳的生气，“你就不能简单解释一下，告诉我你现在是种什么存在？”

“与你相同的存在。”

与剑风云设想的不同，这次剑谪仙倒是很痛快地给出了答案，虽然这个回答也并非全然清晰，可还是让他怔了一瞬，少年人几乎脱口而出：“那我醒来，你还会在吗？”

剑谪仙却说：“你若醒来，你还会在。”

风云儿猛地坐起来。

剑谪仙正坐在他床边儿信手翻书，风云儿这一下差点儿就撞到他手肘。虽然后者的表情将醒后的茫然惺忪与跳脚的冲动完美混合，但剑谪仙完全不打算与他大眼瞪小眼。少年人此刻的疑问太好猜，剑谪仙将书合起卷成筒，在他脑门上轻轻一敲，果不其然换来风云儿哎呦一声。

“昨夜有人问题太多，连累我一夜未眠。”话虽如此，可仙宿显然心情不坏，“今日时辰正好，题死九门，我陪你同去。”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1

千古（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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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岛位在南域另一边陲，孤立海中，只设一道石桥与陆上相连。这里潮汐颇为殊异，每月海水只大退一次，那石桥平时隐没海中，唯有退潮时才能露出，若不走此路，除非踏水而行，否则想从遍布暗流的海中泅渡几无可能；这里礁石遍布，小舟也无从摆渡，便是专防岛中罪人逃脱的关窍。

风云儿来此不过临时起意，现在正值月中，汹涌海水将唯一道路阻断，他瞧着这副景象面上却并无难色，反露出些思索神情。

“我现在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冲动，”风云儿先望望天，后又将视线放到海上，“这海……我觉得它在呼唤我，我保证若我想从中潜游过去，绝对不会遇到任何问题。”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颌骨，就仿佛那里有对儿隐藏的鳃，能助他在水下也呼吸自如。可风云儿显然不觉得遵从第一种冲动是好选择，他将原本按剑的右手举起，竖着食指在空中小小地画了个圈，一些雾气被他牵引，随着他的动作收拢成涡旋，最后凝为一柄纤细小剑，两指长短，通体银白，如云般虚实无定，那袖珍云剑在他指尖转如司南。风云儿随意弹过剑身，将那小刃从指尖儿掀了下去，复又两指夹住悬空的剑柄来回打量，他对着剑谪仙晃了晃手，道：“喏，先生，这就是另一个。”

“今早这招凝云成剑忽地就出现在我记忆里了，可真是奇怪，难道是我从梦里学来？”风云儿合上眼睛，手中小剑被他接抛几下，最后一下他用上力度，那小剑倏尔直上云霄，很快就消失成了肉眼难辨的小点儿。风云儿掐算着时间，几息功夫过后他双目再睁，一柄巨剑便破空坠来，第一次便能功成使他面露喜色，却不料这剑虽以云雾为材，可锋锐不减，来势汹汹直贯地中，剑身直没进去三分有余，落地巨震更是将土石都溅飞数丈。意料之外的变故叫风云儿一时愕然，他首当其冲，只看到土石幕墙全劈头盖脸砸过来，手忙脚乱间只来得及削开废石，尘土却莫可奈何，眼见着要被扬一身。

可他偏忘了剑谪仙也在身旁，风云儿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云剑，剑谪仙却再清楚不过，亲守天窍那段时日穷极无聊，他闲来创了数种新招，云剑便是其一。此刻的风云儿不记得那段天窍修行的经历，但昨夜属于剑风云的意识苏醒，这一招便成了偶然的馈赠。

云雾虽看上去缥缈，实则沉重非常，若是第一次凝型，控制不好重量几乎是必然结果，故而剑谪仙早有防范，他唤风行来，将所有细碎土石全刮进了海里。剑谪仙接着做了个小幅度扬手的动作，那柄重剑随势而动被轻松拔出，起空两尺与地平行，安静地停在了他们身前。

平定混乱不过片刻，待风云儿反应过来，剑谪仙已出声小做指点：“云剑取一毫亦可成，如一苇即可渡江，此中意同。”

年长的人率先步上剑，对着风云儿伸出了手：“既已凝剑，又何必泅渡？”

御剑类如乘风，须臾便至，虽说顶尖高手无需借助外物，但有物可驭终归不同，风云儿头次用上这招，到底雀跃不已，遣散云剑时还有些恋恋不舍。只是他们正落在题死九门外的山峡上，那九宫机关兀自运作难休，很快就夺走了他的注意力。

题死九门自成关隘，将出入口堵了个满满当当，更是将万千罪人挡在岛内，若想闯岛，便绕不过。风云儿站在山峡上望了半晌，算来算去也算不准落点，可少年人总是神鬼不惧，他轻哼一声，从头饰上拽下一片红羽，向着岛内轻轻一掷，只见那羽毛随风飘摇，打着旋起伏不定，不知落时亦不知落点。

风云儿回头冲着剑谪仙扬眉一笑，唤了一声先生，可话未说完他就蓦地就跃下山崖，余音在风中无限拉长：“先破关拾羽的人就算赢！”

少年人刚至半空便被结界俘获，不知被丢去了哪个关卡，剑谪仙拦之不及，他思量一阵儿，到底在直接毁掉机关与陪风云儿一较高下中选择了后者。仙宿信步而下，很快也被卷入了空间的乱流。

风云儿在乱流中跌了好些个跟头，他们来时正值朗日晴天，可随着他逐渐坠下，四周环境却越来越暗，等他摔到某个轿子顶端，从那斜面上滚下来砸到地面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他下落期间风声喧闹，盖过了一切声音，可等风云儿踉踉跄跄揉着腰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比风还吵。吹奏的、敲打的、拨弦的、扯着嗓子唱的，乐器乱七八糟、歌声更是不堪入耳，偏偏还有洪钟时响时歇，加在一起呜呜喳喳只如地府鬼嚎一般，冷飕飕透着股阴寒劲儿。

风云儿的突兀现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除了被他砸到的轿子里好像有人隔着幔帐怨怼地剜了他一眼，叫他打了个寒颤，连忙搓了搓自己上臂。这好像是某个巡游的队伍，拥挤不堪，推推搡搡，风云儿被人潮胁迫着向前走去，身不由己的移动中他不忘四处张望打量，这才发现这行伍的怪处。整个队流中的身影大小不一高矮不同，身形庞大的足有三人之高，均生得奇形怪状，长手垂地者有之，无腿飘游者亦有之，有些无头，而有些抓别个的头当球抛。

这些巨怪头上都带着不同罩面，有的就像套着一个壳子般，上面画着慈眉善目长眼笑唇的和蔼脸庞，看上去仿佛非神即佛；有的却带着蛮族祭司的面具，粗粝狰狞，流露出一种原始的震慑感。而身上衣饰更是不尽相同，华丽的便要叫绫罗绸缎哪个也不落下，只是缝制手艺与审美颇为怪异：这边绣个龙头狮身戏耍森白头骨，那边却画着一只攥着钉耙砍翻阎罗的羊；这方红袖子坠着绿流苏，偏还有紫色的手从下面露出，那皮肤皲皱，沾满了干涸而不知名的褐色物体。而那些衣着古老的却少用织料，反倒是更乐意用各种白骨来做珠串，它们身上多有彩绘，几乎无法分辨原来的肤色。

这些怪物手或握手鼓或攥铜铃，从风云儿身边跳着舞经过时总会带起浓重的腥味，它们的动作很慢，但落脚时总会踩到巡游队伍中的其他生物，一时鼓铃齐震，血肉横飞。这些命如草芥般的生物则是常人大小，有些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还骨瘦如柴，有些则衣着考究，但总在奇怪的地方戳着利器，比如肩插一支箭或头中一菜刀。它们浑浑噩噩随着大部队不知疲倦地移动，不知闪躲，哪怕同类惨死，也没有任何反应。除这些家伙外，队伍里也不乏抬轿牵车的奇兽，它们万分灵活，总能在巨怪脚掌落下时轻飘飘踏风飞起，像柳絮一般，越是靠近伸手去抓，却越是将它推远。

这奇怪的巡游队伍并非身在旷野，而是在一座灯火通明的城中，这城华丽非凡，天上都仿佛飘着金箔或雪霰，使上空弥漫着闪烁的璀璨迷雾。而建筑也十分雄壮精巧，金琉璃的瓦，飞檐都垒了数层，每个檐角都缀着没有笼罩的火，有青有橙，被烟雾拴着，像真正的灯笼一般随风摇摆。彩帆下是围观的看客与摊位，乱哄哄热闹闹，就算被挡着看不清，也能辨出那热烈的氛围。

风云儿被他们颠三倒四挤着推着，只觉得意识仿佛在那震天的钟声中被慢慢抽离，只剩下了原始的本能，身体也像是被困住了似的，怎么也钻不出队伍去；更糟的是，他身边骤尔多出一队举着帐扇戟戈的人，都缺了鼻梁往上的头颅，只余下一张嘴与半个鼻，他们时隐时现，每次出现的地点都有所不同。这些无眼人自然看不见风云儿，可风云儿同样无从判断他们的方位，不当心已被一支戈划到了皮肤，他的脸颊上蓦地添了道细细的伤，一丝血珠从伤口尾端坠下，滴在他自己的衣领上。

周围所有的声音刹时消失。无人唱、无人跳、无人摇铃，亦无人祝祷，仿佛空气都为之一窒。

“好……香……”不知是哪个的声音嘶嘶响起，又轻又细，像丝弦最后嗡嗡的震颤。一石激起千层浪，嗅探与低语如风过密林，层层漫过、沙沙作响，那些无眼的人最先闻到风云儿的位置，他们伸出肿胀如浮尸或干枯似老藤的手，扯住他的衣角后又去拽他的四肢，风云儿骇了一跳，猛地甩开那些缠上来的怪物，他没得选择，只能拨开前面堵着的障碍，拼命向前挤去。

歌声变得高亢而铃鼓大作，一如巫祝祈神之音，牵车的异兽开始奔跑，车轮因此辘辘作响，一切又恢复了喧闹的原样，甚或更加疯狂。那些手纷纷向风云儿伸来，少年人干脆运使轻功，跃上最近的轿子顶部，他一边躲那些异类的飞扑，一边去找下个落点。正巧侧旁有座銮车，朱顶银身，罩了三层珠光薄纱，前面更是十分气派地驾了八匹形似麒麟的异兽，风云儿没空再细看，只因身后巨人正以雷霆之势踩下，千钧一发之际风云儿纵身高跳，背对脚掌，从上方凌空翻了一圈跃过，落点正是麒麟后背！他踩稳后侧身翘腿一坐，小云剑在手里翻了个花削断缰绳，而未出鞘的风云斩则猛地抽了一下麒麟后臀，这坐骑吃痛，前蹄高扬，长鸣后飞也似地向前奔去，它轻盈如燕，竟能踩肩过境却不将人压倒。风云儿得了这等助力，驾着麒麟左右穿梭，他飞得高且快，身侧景物都融融模糊成色彩的光流，他欢喝一声，竟空出闲心扫视下方的乌合之众，它们徒然伸着手，却再难够到他哪怕一片衣角。

可正当他在空中行路时，底下却骤然飞来几支矛，风云儿未曾料到这般情况，惊诧间麒麟肚腹已中了三两支，异兽哀嚎着，像滴入水中的墨一般倏尔消散。风云儿再度从半空跌落，幸而旁边飞过去一顶銮轿，他匆忙间抓住了轿子飘飞的纱帐，虽未抓稳，可有了这等缓冲，好险没再摔出个好歹。

虽说又跌回原来的境地，但方才他已经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方，那里除了高耸而破败的开路幔帐外，竟让他瞧见有数人在舞狮。风云儿挤到前面穿梭其中，这才在火光中看清那哪里是狮头，分明是镇墓兽，脸面如兽似人，怪异非常。这数个镇墓兽的兽首外皮精致又满溢神性与野性，为首的那个竟有有如实体的青色火焰背光，装饰的鹿角分了数叉显得甚为威猛。风云儿被追赶许久，血气难平，而身后逐者却不曾停歇，风云儿猜测这舞兽首的人当是这整支队伍的带路人，他别无选择，把心一横，起了豪情壮意与赌气心思，若魑魅魍魉追逐不休，那他就偏要做舞狮逐的彩、做舞龙追的珠，将鬼蜮全戏弄掌间。

风云儿劈手夺过最大的那个兽首，双手一举一放，兽眼便要怒睁，他最擅舞狮，此刻不过换个面目，又有何难？

他惊跃，便要将身后乌合骇得一退，他审视，便会令巨怪都噤若寒蝉，他醉、他踉跄，便让众鬼觊觎却不敢妄动。

有壮硕之影袭来，风云儿双手撑举兽头未落，腰上一晃，将风云斩推出鞘，而腿上只消一扫一蹬，锋刃便已将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心穿了个透。那怪物发出一声哀嚎，臃肿身躯轰然向前倒去，偏又被胸前的风云斩硌住，与地面撑起一个夹角，风云儿两步登上他那小山似的尸首，勾腿旋身，挺拔身姿只凭单腿立住，兽首双眼栩栩如生、精光四射，叫整个队伍都停了一瞬。

风云儿已是领头人，可仍无法从这巡游队伍中脱身，这巡游行伍中的非鬼即怪，将他围困其中。意识到脱离的困难，那刚被他杀除的大鬼便成了情绪的导火索，将他的不耐烦通通点燃。风云儿猛地一跺一踏，将风云斩透体震出，利刃凌空甩了一圈后矗他身前。风云儿单手擎着镇墓兽首，将其压在一侧肩上，一边向前踏了一步，那些仍套着兽首的伴随者不为所动，只绕着尸首与其上少年，在原地莽莽舞着；而风云儿对着最前方虎视眈眈的鬼懒懒散散勾勾指，有些傲慢又有些轻佻，话都疏懒讲，只将风云斩一握，率先挥出一道剑气。他这一下并不重，只削开开路幔帐，可这不啻为一种挑衅，群鬼众怪登时嘶吼连天，乌泱泱朝着孤岛上的人扑来。

风云儿只身当关，他此刻已将人数的差距全丢到了脑外，对胜负最原始的渴望以及找不到出路的焦躁占了上风，让他毫无畏惧。但他并不鲁莽，力求一招定胜负，将体力的消耗降到最低。他连杀几只，但整个大部队泱泱前行之势不曾片刻稍停，队伍且战且进，仿佛看不到尽头。

他脸上血口早已干涸，可那一丝生人气息已然溢出，就将他整个人都暴露在外，让这些鬼蜮疯狂不已。他终于有些难以招架，从那小山似的尸首上向后跳回地面，正在这时，他拎着兽首的那侧突然冲出一只鬼，风云儿便将兽首猛地朝上一掷，手已握拳，一击砸断了来者胸骨，将它击飞数丈，而另只手提着的风云斩亦砍下某只怪物头颅，剑挥如圆月，丝血不沾，正将掉下的兽首一抵一抬，调好方向，又被他擎着压在肩膀上。

风云儿正恼求生无路，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仿佛不受那巡游队伍无形壁障的影响，忽地攥住他小臂，猛作拉扯，将他从生死关中拽了出来。

一切的狂歌豪舞、铃鼓与巡游万鬼全部消失了，街道熙熙攘攘，此刻风云儿左边是糖画摊子，右边是面人摊子，夫妻带着儿女、情人互挽手臂，这些普通人沿着街边堵了三层出来，纷纷叫好。风云儿回头看上一眼，哪还有什么巨怪，街中赫然只是普通到不能更普通的杂耍与花车队伍。阴冷凄寒的氛围全被暖色的光与人气冲散了，热热闹闹的，只叫人满心烘热。

风云斩还好好挂在腰间，刚才的出鞘杀戮似乎全是一场错觉。那兽首呢？风云儿举起右手，他正捏着一张普通大小的面具，虽没兽首那般狰狞，却也看得出正是一个更写意更柔和的镇墓兽。

面具空洞的眼眶与风云儿对视着，叫少年人一个激灵，顿感无比清醒，他骤然想起自己为何身在此方，方才那些肆意而无理智的大闹全如潮水般消退了，他意识到是题死九门为他织就一场险关。风云儿大梦初醒般抬头去看将他拽出幻梦的人，那人虽以面具覆盖住上半张脸，但观他穿着与背负的剑龛，不是恒先生又是谁？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2

千古（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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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风云儿，剑谪仙坠进来的落点倒是隐蔽上许多——他掉在某家客栈的屋顶上。虽不是多高的建筑，视野却总是比平地上要好不少，他远望过去，见城中正热闹：北方有花车巡游的队伍缘着主街如火如荼地压来，而城南方向有河自西向东贯入城中，水边同样挤满了人，能看见摇晃的光点，却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剑谪仙正欲细看，谁知屋檐边上竟有人冒出头，是个衣着普通的汉子，他瞧见剑谪仙也愣了一下，但许是见多了奇奇怪怪的来客，很快就收起了惊讶的表情。这汉子搭了梯子，还背着一摞瓦片，他熟门熟路攀上，不多时就找到了要修复的地方。他一边儿填补一边儿还主动和剑谪仙搭话：“客人若是想看全景，不如去对街那座鼓楼顶上，没什么遮挡，上得去的人也少；我这小客栈虽然清静，但离大路可是有些远了。”

客栈主人既然好心提醒，剑谪仙自也愿接受这善意。他轻轻跃下，穿梭在如织人流中，这题死九门的机关与他预想的大不相同，并非接续的杀阵，而是一个看起来再安宁不过的幻境。这方城中住民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倒是让剑谪仙想起初入南域幻境那一天，虽不是同个佳节，但却同样热闹和睦。风云儿的心愿就这样无处不在地展现着，如此简单，如此无望。

剑谪仙对路旁吃食、饰品与小玩意儿都无甚兴趣，但有种摊位上的货品却引起了他的注意——面具。这里兜售面具的小贩众多，支好的架子上挂着不同的脸谱，各不相同，十分独特，而路上来玩赏的游人也多有佩戴，即便不戴在脸上，也会在腰间缀挂。仙宿随意驻足，沉吟间已选好一个，红绞银的挂绳上穿了两个小铃，而主体观如白瓷描金，可拎在手上却很轻巧，系在腰上也不嫌沉坠，不知到底是什么材质。这个小插曲结束后，他不再留恋，直向着鼓楼去了。

鼓楼顶上果如所说，将整个巡游行伍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剑谪仙意不在此，若他猜得不错，这城池当是险关融合的结果，已不分九部，虽然破关可能会更加艰辛，但在此处定能找出风云儿。果不其然，剑谪仙扫视整条主街，没过多久便瞧见了跟着花车亦步亦趋的少年人。风云儿的表现十分奇怪，应当说直到剑谪仙将他拽出的前一秒，他对周围都没有任何反应，无论是被人撞到还是被杂耍的火星烫到，风云儿仿似全都感知不到。他脸上扣着一张青铜质感的小巧面具，生着鹿角、如兽似人，在这充斥着欢声笑语的暖夜里散发出一种不相谐的悚然与凉意。

剑谪仙能察觉到巡游的队伍与观看的人群之间有堵无形屏障，他的行为仿佛是在与某种难以打破的空间做对抗，它们化成无数透明丝线，紧紧捆束着风云儿的身体，阻止他被拖拽出去。剑谪仙自然不可能松手，局面一时僵持不下，但奇怪的是这种滞碍感并未持续太久，在仙宿想出应对方式之前，空间反倒先妥协了。

可手上力度已然收不住，风云儿被这势头影响，踉跄了好些下才站稳。少年人如梦方醒，来回看着周围景色，最后才将视线落到眼前人身上，面具固然遮蔽了他的表情，可那如炽火般的红瞳中流露出的惊喜感却难以掩藏。

这面具有些碍事，风云儿将它往怀里一揣后就不再去管。夜中喧嚣已将方才那些诡谲遭遇遗留的惊疑冲散，他反应过来，这题死九门已然运作一番，虽然现下好似偃旗息鼓，却定会在不经意间机关再起。

“我们竟落在同一关中？”风云儿此刻无心去管机关，唯想先探问剑谪仙的情况，“先生可遇到什么险情？”

剑谪仙倒不似他那般排斥面具，只说：“确有，具是小阵仗，不足道。”

“那便好。”风云儿点点头，皱眉思忖又道，“这题死九门可真是怪异，若要防岛上罪人脱逃，只消布下接续的杀伐险关就是，何必还多此一举，非要设上幻境。”

他左思右想也未想通，最后觉得要么是左无咎太有闲心、要么是北冥风举看门无聊，这才排布些花样，将急欲脱逃的罪人耍上一耍，总之心态真是恶劣非常。风云儿自然不知道自己错怪了人，但他也不打算在这点上纠结，归根到底见招拆招便是。

思及此风云儿仰头又与剑谪仙笑说：“不知先生刚刚看我是什么模样，我适才遇上一大群恶鬼，若不是先生将我带出，我还不知要和那些东西周旋到什么时候呢。”少年人还记着入关前定下的比试，即刻就将话题转到了破关上，“这种幻境真是麻烦，现在看上去全无异常，它若不动我们便无计可施。破解方向……先生可有思路吗？”

剑谪仙微一摇头，答得倒是干脆：“无。”

小铃铛随着仙宿的动作贴着下摆衣料轻轻晃动，只是街上太吵闹，细碎的铃声全被掩盖过去。剑谪仙又回忆一遍刚刚看到的城中布局，然后道：“此处住民虽行止各异，但归处却相同，具往城南而去。”他偏身向那方位遥遥看上一眼，“若无头绪，或可去那方河流旁一观。”

风云儿没有意见：“听先生的。”

两个人一来防止往支道探寻会多生变故、二来也是被这节日的气氛俘获，既然没有确定的破关方式，便干脆沿着热闹的主干道向另一方走。风云儿先前忙着与那些精怪缠斗，全没好好打量过这里，于是一路行来满心好奇、左顾右盼，若非清楚这不过是幻境，他定已经双手拎满吃喝与玩物。

之前少年人还当那面具是什么稀奇东西，可观察一阵儿后才发现这不过是这节日中一个寻常习俗。风云儿忍不住转头去看剑谪仙，这人戴了面具后多了一层疏离感，不知是不是将心思全放在了破关上的缘故，也显得比平日更加寡言。只是他大部分表情都隐没在面具之下，叫人实在无从猜测。

他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做指向标，便叫脚步都显得有些散漫与迟缓。确乎知道繁荣喧闹下掩盖的是汹涌的危机，可氛围与事实反差越大，就越叫人心猿意马、躁动不安，正如最紧急的时刻往往想要一个最坚稳的支撑一样。年轻些的那个总是更容易暴露心绪，这段时日来的佳节大大小小已有数个，他无亲朋挚友相伴，因缘际会，反倒是偶然相遇的人总能作陪。风云儿实在无法向自己撒谎，初相识如故人归，时间无法使他们疏远，只徒增牵绊。太绚烂的幻境总是转瞬即逝，可越短暂便越珍贵，他们分明还有长久的时间可相伴，但风云儿却总觉得未来并不比幻境更真实，毕竟他再年轻也知世事无定。

少年人并不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但遗留的细微知觉却攥住了他的心脏，带来难以言述的悸动。喉咙中有蝴蝶破茧，鼓动新生的翅妄图飞出，他的命轨会比蝴蝶的更长吗？若无法预知明日，那不如贪求今朝。

“恒先生，”风云儿停下脚步，垂眼忽道，“自你那日问过我后，我便一直在想，还有哪里你不曾去过。其实想这个很难，你行过千万里，而我甚至没离开过南域，之前说要寻一处能叫你印象深刻的地方，倒真是夸口了。”

少年人抬手按在风云斩剑柄的顶端，下意识轻抚着自己挚爱的兵刃，继续说着：“虽然义父他们回返定还需要很长一段时日，可我觉得无论留给我的时间还有多久，若只是停留在南域，是永远也找不出答案的。”

他忽地抬头，却并不显得灰心丧气。风云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剑谪仙，未曾因经历的差距而自觉卑渺，整个人反迸发出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可我后来却真想到一个地方，你应无踏足。”

花车从他们身后辘辘行过，摇曳的光影将风云儿的脸映得斑驳，明暗的交替使他的表情也模糊不已，唯有他沉着中藏着忐忑的矛盾语气吐露了少年人的真心：“从前十方世界，你未尝来过我身边。先生，山水穷尽处，我愿与你共寻，那你……愿意继续看看我这里的风景吗？”

风云儿目不转睛盯着身边的人，试图读出些反应，只是剑谪仙正背着光，那面具制造的阴影太深厚，将神情遮得太好，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仙宿终于开口：“南域弹丸之地、你亦属夜郎国人，风云儿，你身边的风景我已看尽，破关后我该离开了。”

这方城池看上去方圆虽广，可以二人脚力从北走到南也用不了多久。他们其实已离河道很近，两岸旁的人不再是朦胧一片，可以分辨出长幼老少。剑谪仙信步走去，真到了横跨河道的桥上，才知道之前远远望见的光带是河灯织就。少年人安静地跟随他的步伐走上桥，不发一言，只是静默数着水面上有几盏新荷、又添了几艘蓬船。

太安静了。纵使城中人声鼎沸，身后人流如织，可唯有二人之间此刻如入虚空，被冷漠填满。剑谪仙站在风云儿的右边，这个角度并不好，就像是刻意不愿再流露情感一样，少年人的脸被面具和刘海挡得严严实实，只有那两只鹿角窜出来，凛冽刺向黑夜。

“风云儿。”剑谪仙开口唤他，语气与平日并无不同，“依你看这城中庆贺的是哪个节日？”

“夏秋之交会放河灯的节日，当是盂兰盆节吧。”少年人有一答一，不多说其他。

“我亦作此猜测。”仙宿颔首以应，又说，“你可信这灯能渡亡者？”

“无所谓信或不信，我只是不知道。”风云儿终于转头面向剑谪仙，语速有些慢，如缓缓侵蚀夏日的夜中寒气，他将接下来的话字字句句清晰吐出，“先生若是好奇，亲自去下面问问如何？”

风云斩与代天剑皆是刃身轻细的兵器，而御使它们的人行招皆快，两厢相叠，便叫那刺来的锋刃无从分辨，耳可听破空之音，眼却难辨袭来之向。风云儿猝然拔剑，风云斩直冲剑谪仙心口而去，后者偏身侧步躲过这击，但风云斩的主人手腕一翻，接上一个横劈，势头极猛，仿佛下一刻就要砍断仙宿的脖颈。剑谪仙顺势向后仰倒上半身，当那剑身挥至脸面正上方时，他忽在剑上一弹指，这看似轻微的力度却激起脆响，风云儿的胳膊蓦地被震开，就连兵刃也险些脱手。就在这空隙间仙宿已然调整好姿态与距离，人又撤开三步，不远不近端详着莫名发难的少年人。只是这思忖的空隙也过于短暂，他背后竟又斜斜插来一剑，只是落点不好，铿然撞上剑龛。

面具上的铜铃因为剑谪仙大幅度的动作而窸窸窣窣响着，这让风云儿想起响尾蛇，此刻代天剑是咬来的毒牙，而握剑的人是引诱猎物的尾。他从不知剑谪仙使剑的力度能有这般大，那剑劈下的时候他以风云斩格挡，可还是被势头冲击，直将剑背压在自己肩膀上才抵住这一下。少年人不得不两手握住剑柄，蓄力后低喝一声，这才将代天剑和他的主人推出去。风云儿本还沉浸在那当头冰水般的失落中，谁知短短路途后身旁这人竟又给了他新的惊吓。只是事情远不止如此，腰侧骤然被什么打了一下，惹他蹒跚半步，惊愕去瞧，却发现竟是另一把风云斩凭空出现，擦着他的剑鞘划了过去。虽然这把剑旋即消失了，但风云儿仍看清它并不完全，只有剑身而无剑格及剑柄，更看不见驭剑之人的手。然而未及他琢磨明白，代天剑第二拨攻势已至，少年人匆忙应招，这下他可是左支右绌，既要费力拆剑谪仙的招，还要分神去防不知何时会从背后捅来的冷刃，额头上都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风云儿此刻用剑不似往日，一招一式间全是暴虐气息，剑谪仙不愿将时间全浪费在挡招上，故而以代天与剑龛一前一后为界，划出一个范围，叫风云儿完全无法近身，而那柄不时会从剑谪仙身后偷袭来的半个代天剑，也同样只能做无用功。仙宿站在原处四下随意看过，这里的人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般仍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只是这桥似乎成了重叠的另一处空间，虽然还有人从上面走过，但具像是虚影一般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剑谪仙再将事情从头思索一遍，他能确定身边的少年人中途不曾被替换，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最初拽出的，根本就不是风云儿。先拉锯后退让的空间、一直未曾摘下的鹿角面具，这是两处最大的疑点，但是他们中途闲聊时这个风云儿在话语中没有半点儿破绽，若只是一个拟态，能做到这种逼真程度吗？可无论如何，继续僵持总不是办法。剑谪仙袖下隐有雾气汇聚，他乍然出手，一支云剑已直冲风云儿面庞钉去，后者只觉白色光影一闪，额头随即被狠狠砸中，只是这力道控制绝佳，砸碎了他的面具后，那小剑立刻消散空中。

风云儿额角一痛，人已经被剑谪仙按着脑袋抵在了一个如玉璧般坚硬光滑的平面上，少年人正纳罕这桥正中哪里来的墙壁，谁知那磕碰的眩晕劲儿过去后，他再睁眼竟发现自己是撞在一面镜子上。可是镜子后的自己却没这般狼狈，反对他扬起一个阴邪笑容，再与这边抓着人的剑谪仙互相一点头，同时举剑，即刻就要将风云儿捅个对穿。少年人握剑的手被一同压在镜子上，腿弯也被身后人别住，整个人几乎动弹不得，他目眦欲裂，只能看着风云斩的锋芒逼近眼珠！

剑谪仙虽然只劈裂了面具，但适才甩出的云剑力道之大也叫假的风云儿接连倒退，直到背抵平面才停下。这个壁障显然是刚刚出现的，竖在桥面正中，这个风云儿撞到那里后似乎心有所感，并没有再针对剑谪仙，反回过头看向另一侧。仙宿离得稍远，只大略看见对面有两个不甚清晰的人影，虽不知是谁，但这个假风云举剑的动作让剑谪仙有了不妙的预感。代天铮然一响，不及去握，只悬在剑主掌下一并急袭而去，剑影收束成一道窄光，被剑谪仙破空掷了过去，但目标并不是某个人，而是——那面墙壁。

如玉碎如裂帛，大片的透明晶体炸飞开来，这叫离得最近的那三人不得不停下一切动作举臂来挡。风云儿倏尔获得自由，却并未像另外两人那样躲避，反因没有了墙壁的阻碍，借着自己身体前扑之势一剑刺出，直接贯穿了另一个自己的心脏。又是一声脆响，伪劣品褪去了样貌与形体，变成一块掌中铜镜大小般的透明圆晶，摔散在桥上。

他前冲的劲头险险就收不住，好在剑谪仙此刻已来到他身边，一掌撑住他肩膀，叫风云儿不至于真趴到一地的裂片上去。仙宿抬手召回钉进地面的代天剑，刹那间已凭它刺穿了假冒之人的喉咙。

风云儿站稳后赶紧回头，看见这一幕后虽然无法立刻理清来龙去脉，但下意识长舒一口气。他三步并两步跑到剑谪仙身边，“先生”两字刚响半个就没了后文，风云儿顾不得被割伤的脸正在淌血，只是难以置信地僵住了：剑谪仙的喉咙同样裂开了血洞。后者用手掌紧紧按住伤口，然而那涌泉一般的液体还是争先恐后溢出手指缝隙，将他的前襟都染红了一大片。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3

千古（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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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谪仙已然无法发声，但他依旧站得笔直，虽然微皱眉头，却似乎并非因为伤口，倒只像是在思考这状况的来去缘由，整个人对疼痛的反应寡淡到仿佛没有。

而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剑谪仙正握着代天，他将剑从自己的喉咙中缓缓抽出，而当剑尖儿彻底离开他身体时，那个血洞竟愈合如初。未摘的面具为这情景增添了几分森然诡异之感，风云儿还凝固原地，这情形超出了他的一切想象，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就在这时，另一个剑谪仙竟将代天向桥上一戳，卡在石砖缝中立住，随后自己解下系绳将面具摘下。他有着与原主别无二致的外貌，风云儿不敢去碰这个受伤的剑谪仙，但更不敢对那个赝品做什么，他只能死死盯着那张脸，忿恨的怒火简直要从他瞳孔中冲出来。然而出乎他意料，解下面具的那个剑谪仙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不解表情，只是他显然没有被这种情绪困住，而是选择先将风云儿拽到自己身边。

“风云儿，”这个剑谪仙若有所思，他声线依旧平静，“这是第二次。”

少年人未及反应便被他突然抓来，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儿就要挥剑，只是顾忌伤口只会出现在原主身上的状况而硬生生停手。但此刻这个冒牌货态度的陡然转变又让他心生疑惑，可他仍是甩开那人的桎梏，后撤了一步才问：“什么第二次？”

“第一次我将你拽出时，这个空间同时复制了你与我……如同镜像一般毫无破绽的复制。”这个剑谪仙道，他不徐不疾梳理情况，“方才则是第二次，机关再度用镜像调换了我与他的位置。”

风云儿乍然想到他身形不稳的片刻，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他确实处于背对剑谪仙的状况——两个剑谪仙都短暂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剑谪仙将面具翻了个面儿后垂眼看过，这确实是他选的那张面具，复制品完美无瑕，他又道：“你方才已击碎赝品，当发现他身上的伤口并不会影响到你。”

少年人犹豫着看向那个受伤的剑谪仙，后者仿佛不觉自己濒临死关一般，只是一同听着这边的对话。他没有剑能借来稳住身体，可却连晃也不曾晃一下，仿佛真是个人偶，也不知他身体里还有多少虚假的血能淌。

“镜中幻身，虚实幻象。”剑谪仙轻哂，“赝品失败，题死九门欲让我们自相残杀。”

风云儿终于急急上前，伸手在剑谪仙的喉咙上抚过，那里虽有血迹，但皮肤确实完好无损。剑谪仙随便他动作，并不阻止。少年人终于放松下来，他转身挽了个剑花，将正手拎着的剑改做反手，向着那个人偶走去。也许是血液流失太多，这个伪造出的剑谪仙连反抗的举动都没有，只是安静一抬眼，将本放在原身上的目光改落在风云儿脸上，等待自己命运的终结。

风云儿抬手，风云斩折出河上万千火光，他以雷霆之势挥剑，然而并非向前斩、而是向后急速掷出，弯刃斜挑着自下而上飞去，将剑谪仙手中的面具一击劈碎！后者反应倒是快，连忙后撤数步，侧身偏头，让那如风难止的袭击只擦着脖颈飞了过去。少年人未得手，凫举般旋身一蹬，空着的手抢先握住矗立的代天剑将其拔出，没有半句废言，将剑划了一个满圆，再度掷去，这次他一式贯胸，当空扬起泼天腥热，只听那圆晶碎片如珠落银盘，在青石上细细摔成了碎末。

他重重呼吸，胸腔起起伏伏若汹涌海潮，虽然他很想就这么就地一坐，但此刻却一动也不能动。剑谪仙一臂揽住少年人将他向后扯开一些，另只手则擎在他眼前，紧紧攥住了那把代天剑的复制品，而那剑尖离风云儿眉心不过三寸。虽是复制品，但兵戈就是兵戈，锋锐不曾稍减，仍是将年长之人的手掌割得皮绽肉开，鲜血顺着他露出的手腕蜿蜒爬过，最后在袖上晕开。剑谪仙掌上运劲，刹那将其握成碎屑，镜像最后挣扎出的一击至此全然落幕。

剑谪仙撤开护着风云儿的胳膊，后者反倒是去抓他刚才挡剑的那只手细细查看。割痕很深，一道在手指上，一道在掌心，虽然其状可怖血流如注，但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只消几个眨眼就消失无踪，连疤痕都没有留下。风云儿抬头又看向他的喉咙，不出所料，那里也是同样情况。

少年人的眼瞳中满是光斑，那绚丽的金色将虹膜本来的炎红都冲淡，他这样子简直要让人拿不准占据身体的是哪个。这种怀疑并非凭空产生，虽然是自己在自己身体上开了个血洞，但剑谪仙没选心口本就是留手，不能言语与呼吸困难固然带来难以预估的疼痛，但还未到让他寸步难移的地步。真正让他动弹不得的，是整个幻境——并非只有题死九门，而是全部的构架——突如其来的束缚，他曾经经历过一次相似的情形，只是上次剥夺的是他对外部时空的把控，而这次则是向内，直接抢夺了他对自身身体存在形式的权力。

这处世界虽然由风云儿的意识创生，但他并没有精准到控制每一处细节，世界只是以他的思想为基础、将其作为内在逻辑与规律自主变幻。题死九门的危机并非风云儿排布，但依旧挖出了他内心的恐惧，当剑谪仙受伤时，这种惧意达到巅峰，风云儿——也可能是剑风云——不愿意失去他，所以在他身上套上枷锁，就让他的状态停在彼时彼刻，这也直接导致他动也不能动。

这种能力。同类。剑谪仙再度想到这个词。虽然仍然没有持续太久，但比上次更强，他做出点评。

“破绽在哪里？”剑谪仙突然开口道，“这个拟态做得足够好。”

“啊？”风云儿没想到他先问这个，他显然还是那个南域的小少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之前确实是很像很像，但是最后他演得不好。如果是先生……那种情况下我觉得只会直接再补上一剑。”

他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声音渐小，“解释与探讨明明可以解决后再讲，他话太多啦。”

但他很快又正色道：“其实最明显的就是面具。我杀的那个‘我’没有波及到我，并不是他说的那个原因，而是因为那个‘我’没有戴面具。

“我猜面具是真假之间的区别，也是联系。先生那剑定然也伤到了他，镜像没能同归于尽，有了缺损可又无法再亲自施为，便寄望以诡言引我们自相残杀。”

风云儿说到这儿，又瞧一眼剑谪仙，他身上衣服已被血染得斑驳，前襟也是袖口也是，渐冷的血湿漉漉的，逐渐与织料组成发硬的网，仿佛将他拖往尘世，与他平日严整与从容的样子大相径庭。而真正网住他的人语气却松弛下来：“我原还想若破了镜像也治不好这伤要怎么办呢，幸好……”

风云儿话音未落，却骤然被撞了一下后背，他还没从先前的危机感中抽身，此刻被吓了一大跳，结果猛地转身去看，却发现只是一个小孩子跑跳没看路，因为身量太小，剑谪仙又专注听他说话，故而谁也没注意。小孩子的父母赶忙上前把他拽走，致歉时瞥见剑谪仙身上血渍，登时收声，急匆匆离开了。

剑谪仙扫一眼地面，那些镜子的碎片已全都不见了，空间的异样消失，城又变得生动起来。这应该是一座主桥，桥面宽阔，来往者众，此刻他们二人站在正中间，确实有点儿挡路。风云儿同样意识到这点，便主动拉着剑谪仙站到了桥栏旁，话题被突兀打断，风云儿便干脆不再讲，反而好奇去问那个假的自己与剑谪仙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与我说了你所遇百鬼。”剑谪仙答，他直觉风云儿定与那镜像谈过什么，而谈话内容大概也为他那新生的能力添了不少砖瓦，便也问了同样问题。

风云儿显然料到剑谪仙会问，他有些得意地将坠挂胸前的留声玉解下递过去，这玉是某年琴狐送的生日礼物，其性特殊，会自然捕捉声音，日日更替，好用得很。风云儿原只满意他这种转述方式可谓身临其境，但没过几息，再被翻起的记忆就将当时尴尬一并带回，他猝然想起自己剖白过什么，可为时已晚。路程不长，他们之间所聊自也不多，而剑谪仙已然听到了。

风云儿呼吸一窒，有些勇气只在当时，再来一回总归不同。这次他能仔仔细细清清楚楚看见剑谪仙的表情和他的眼睛，可现下风云儿却不愿与他对视，就连衣服都仿佛生了刺，叫他浑身煎熬，而怀中尤甚，他匆匆摸出，才发现是他初时揣进去的面具。

少年人一怔，绝不辜负自己心意的决断顷刻间压倒了对未知答案的忐忑，他一把扽下剑谪仙悬挂腰间的面具，往那人脸上一扣，剑谪仙下意识阖眼，而风云儿已同样用面具掩住自己表情。少年人踮起脚，坚硬的材料互相碰撞，换小铃窣飒作响，他递上了比青铜更坚硬的真心，和比红线更柔软的吻。

水面上上的倒影合起又分开，是一盏荷灯漂远的时间。

“你话中有谬误须被纠正，”片刻后剑谪仙说，“我早已去往你身边。”

他揭开被压上的面具，随后轻轻拨开少年人的手，让他不能再躲藏在镇墓兽后，续道：“且永恒存在，从前，此后。”

远处的花车也终于行至尽头，所有人止步岸边，接下来的举动近乎疯狂，他们将所有扎好的花灯从轮板上拆下，全部丢进河中。沉默的牛首、吠叫的天狗，巨大的竹架撑起这些独特的河灯在水道中漂浮不沉，里面的烛火未熄，侧倒后引燃了灯上没有浸没的那部分绢绸或油纸，随着被投水的灯越来越多，整个河流已成了流动的火焰，它们与先前那些小灯挨到一起，不像要渡亡者，倒更似要将那三途川也烧沸蒸干，好跨过那不可逾越之境，将逝者带回人间。

当火从桥下飘过时，风云儿只觉得胸腔中被浇熄的炉也重新燃起，他很想再环住剑谪仙的肩颈，但身体却一晃，堪堪触到对方脸颊，之前厮杀中残留他指尖的血沾上去，烙下一道缱绻纹路。石桥毫无征兆断裂塌陷，将他们分开两处，风云儿坠下去，一刹就失去了踪迹。

说不清是热是寒，应是二者交替舔舐他的皮肤，虽是河，他却全然无法驾驭这水系，少年人被卷在激流中身不由己，然此刻耳边乍闻一声“醒来！”，虽被水层稀释得模糊不已，但却切实传达到了他的耳蜗。

风云儿一个激灵睁开眼，扑腾好几下，之后才发现哪有什么又宽又深又冷又热的河，他身下小溪浅浅，连手掌都浸不过去。剑谪仙半跪他身前，刚才那声，应是他低喝无疑。只是他现在看起来比刚才还糟糕，仙宿本着金白二色的衣衫，可现在几乎全成了红色，若不是他发色浓黑，估计也会是同样效果。风云儿闻到无处不在的腥气，低头一瞧才明白，这小溪本就是血流汇集而成！

少年人十分嫌弃，连忙蹦了起来：“这是什么？！”

剑谪仙见他精神得很，亦随之起身，尽管污脏，但他仍正过衣袍，道：“我们已离开题死九门，现在便是真正入岛。”他再瞥一眼那血溪，“罪人之血。”

“出关也要被摆一道！”风云儿气鼓鼓的，他环顾四周，只见岛中萧索零落，一派阴森，早已没了幻境中的氛围。他有些泄气，却也别无他法，只好将心思转回到正事上。少年人抬头望天，打算先确认一下时辰，却看见他先前丢出的红羽，正飘摇向着岛中更深处飞去。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4

千古（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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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儿起身后自然而然开始拧自己的衣摆，好让浸了血的布料不要那么沉，但这飘摇红羽叫他一下子回想起自己单方面下的赌约。他的心思总是活泛，眨眼就忘了小小的不愉快，只将攥在手上的下摆向身后一甩，拔腿就去追飞羽。

罪人岛虽然不是个好去处，但北冥风举本人是个风雅之士，再落拓的地脚也要布置出一些闲情逸趣，所以即便岛上的植物已全死了，但枯竹与太湖石做的景也仍残存些许韵味。少年人真的比被风推着的云还快，他大跨两三步腾空跃起，踩着奇石的孔洞登上石顶，抻长胳膊去抓那羽毛，只可惜飞羽轻微，被他这么一搅和反倒打着旋飞得更远。风云儿不甘心地啧了一声，再去握住旁边枯竹，然后轻巧一跳，两脚也蹬上竹身，将那竹子压成拱桥那么弯，随后腿上使劲儿，同时将手一撒，以竹为弹弓，将自己当成弹石，高高飞了出去。

剑谪仙本与风云儿面对面，自然是看不见背后飘过去的羽毛，他只见这少年人又蹿了出去，却不知缘由，这下回身去看，正瞧见风云儿把自己弹向半空，却还是与红羽失之交臂。至高点过后全是降势，风云儿划了个弧线掉进另一颗树的树冠里，扑簌簌砸落满地枯叶。不多时少年人从中奋力钻出来，正巧面向剑谪仙，便先冲着他挥挥手臂，遥遥喊了句：“先生——赌约——”

剑谪仙对他微一点头，背负好剑龛，再将不知何时被扯坏的一侧衣摆别进腰带，这才动身向着风云儿的方向走去。少年人这便知剑谪仙听到了，于是立刻顶着一头树叶碎屑又运使轻功跳远了。

越轻的东西总是越难捉，偏偏罪人岛上罡风难止，又无甚规律，仿佛故意戏弄风云儿一般，总是在他快要追到时再起一阵儿，使他与飞羽数次失之交臂。反观剑谪仙，倒还是一贯不急不躁的模样，只不紧不慢跟在风云儿后面，不知是不在意这玩笑一般的比试，还是对输赢太有信心。

他们二人均不熟悉罪人岛的地形，自也不知到底是随着这羽毛跑到了哪里，只是周围灌木与参天枯树越发得多，地上是荆棘，眼前是树林，稍不留意就难寻来路。说来也奇怪，这般多的阻挡物都没拦住一根小小的羽毛，风云儿心下越发焦躁，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架势。少年人不豫的情绪一蔓延，跟在他身后的剑谪仙便身形一顿——风云儿将除他以外的所有事物、人以及大环境的速度全部调慢了。一点细微的凝重神色浮现在剑谪仙的脸上，风云儿对这种能力的运用越发娴熟，并且他本人毫无自觉，他进步的速度太快，若不尽快将风云儿从这个世界中剥离出去，只怕他将永远滞留这里。

只可惜此刻谈论这些却也不是恰当的时机，风云儿已经面露喜色，指尖离那羽毛不过咫尺，他只消轻轻一握，便可将其收入掌心。只是出乎意料，一切的流动突然全部回归常速，风云儿只感觉又一道红影从身边晃过，接踵而至的是剑谪仙的声音：“停下。”

身体的反应快于思维，尽管想赢的心情万分急迫，可风云儿还是依言停住，满地的枯枝被他骤止的脚步重重踏下，发出了清脆的断裂之声。

风云儿的手还向前探着，只是那根羽毛却已彻底不属于他自己。剑谪仙正立在他身前，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红羽，羽尖在风里摇晃，有些像飘摇的芦苇穗，勾得风云儿的心都痒痒的。

少年人一怔之后满心的懊恼都涌了上来，在比试时另一方说停便真停，这胜利可真是自己拱手让出去的。然而他很快便发现剑谪仙叫他停下着实另有原因：他眼前这人竟站在半空里！

风云儿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若再多迈上一步，便要摔进前方的深谷中了。这裂谷方圆颇广，大致是倒锥形，最外圈直径约有几里，看上去是天然形成，但顺着谷壁却有人工开凿的螺旋阶梯，一圈圈向下延展，又窄又陡，若没些本事傍身，是断不敢踩上去的。少年人眯着眼睛细细去瞧，虽然最下方深不见底，但无论是石壁还是石阶上，都满布着兵戈残骸，刀剑锤刺戈，不一而足。

剑谪仙从容步下，刚才将流速扳回正轨的正是他。在这方世界待久了，仙宿亦仿佛成了其中难以分割的一部分，既然是同类，那风云儿能做到的，他自然也可以。有过几次经历后自然而然便知要如何做，剑谪仙甚或还做了些别的尝试，比如改变某些结构，将看似是空气的地方重塑为实体，这正是他能站在空中的原因。

剑谪仙将那根羽毛递给风云儿，少年人虽接下，却也用手指反扣住剑谪仙中、名两指的第二个指节，再晃一下剑谪仙的手，对他道过谢，却依然没有松开。风云儿捻着羽毛轻转了半圈，那柔软的边缘扫过剑谪仙掌心，而少年的人的目光也在剑谪仙与深谷之间逛了个来回。

“也许下面就是万兵窖场？”风云儿稍加猜测，“我以前只听北冥楼主提过，情形与此像极，只是未曾亲自来看一眼。”

风云儿忽地一笑，带着点儿怀念又道：“其实我小时候曾央求过我乳母，想让她带我上岛看看。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还被义父好一顿训斥。”

“乳母？”剑谪仙问。

“我乳母名毒寡妇，从前是罪鳄九凶牙之一，最善用毒。”风云儿解释道，“先生，不如我们边走边说。”

得了剑谪仙应许，风云儿便顺着谷沿探了探，好在能向下的首阶离他们并不远，只可惜宽度只够一人通行。风云儿万分不舍地松开手，率先抬步走下去。

这深谷之上虽然一片干焦枯黄，可谷中景色却截然不同，海上弥漫的水汽仿佛全被这谷引走了一般，前段路倒还好说，略深一些便能觉出石壁是潮湿的，第一圈阶梯还盖着尘土，到第二圈却生了青苔。剑谪仙有心留意风向，走至此心中已有计较，这处近似一个核心，许是兵器的阴寒与血腥气都太重，死息亦是他处无法比拟，即便是风刮至此处也要沉一沉，久而久之便成了岛上气流的中心，所以那红羽最终随风飘向此处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二人轻功具是了得，走下一圈后已万分习惯这条路，风云儿也自然而然接着讲了一半的话题说下去。

“多年前的南域还十分封闭，先生从外乡来，想必是没听过‘罪鳄九凶牙’的名号，但本域人尽皆知。这中间牵扯了我义父与他胞弟，还有北冥楼主，只是过于久远，又净是些不愉快的生死之事，他们不愿多提，所以我倒也并不清楚细节。”风云儿说，“我乳母原是其中之一，当年也是与明河神医斗毒斗医的劲敌。”

剑谪仙应了一声，风云儿便知他在听，于是继续道：“只是当年我乳母有孕，可战事紧迫，她受了伤，便没保住那个孩子。”

脚下连续几阶都散落着兵器碎片，风云儿扶着石壁，将那些残骸全踢下去，又讲：“说来也巧，也就在那日，义父捡到了我，也遇到了失魂落魄又悲痛欲绝的毒寡妇。

“其实我不清楚乳母的过往，也很难去想象……从我记事开始，她就只一心向佛。当我知道乳母从前的身份时，诸事已定，我不愿触及他们的伤心事，便从未问过她是如何被我义父说服的……我也很好奇。

“她本非南域人，去年冬日她故乡遭灾，她回去救济至今未归，想来诸事繁多，我只望她一切都好。至于这些陈年往事，不知道也无妨了。”

“原因不难猜测。”剑谪仙听他说完才开口，“弥补缺憾最动人心，她需要一个孩子，而你出现了。说服她的人不是攀玉趾，是你。”

“啊，”风云儿挠了挠脸颊，“我哪有重要到能改变一个人的立场。”

少年人蓦地被这么评价，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他急匆匆往前走了几步，有点生硬地转了话题：“总、总之，关于万兵窖场，我从乳母和北冥楼主那里都有听闻……”

他们继续向前行去，只可惜话题被再次截断：前方的路常年失修，已塌了几阶。情况倒并不严重，只消一跃便过得去，可偏生有数道蔓藤从上方垂下来，约是极耐旱的品种，在这等严酷之地也活得下来，风云儿思忖片刻，上手拽了拽，见这藤蔓甚是坚韧，便动了点儿玩心，轻轻一跳，挽住树藤一溜烟从台阶的缺口处滑下，这长度倒是蛮正好，恰恰够他落在下面一层。

“先生！”风云儿仰头喊道，“你也来——”

剑谪仙不必借用外力，他身形极稳，如松若鹤，踩上石阶时甚至没有声音。其实他们大可不理会台阶直接下到谷底，只是这岛上迷雾重重机关遍布，谨慎些总是没错，而且风云儿选择这条路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北冥楼主曾说，在罪人岛还不是罪人岛时，这万兵窖场便已经有了，只是不叫这个名字。”风云儿搜刮着自己的记忆，沉吟片刻才道，“好像是叫……‘命坼处’，剑断人亡，命坼两分。”

多下一层后谷中的光照明显弱了许多，晦暗的阶道给少年人的话多拢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氛：“不是生死之决不入此处，进谷底便要做好有进无出的准备。所以下谷便有条规矩，一定要亲自走这条沿壁的陡阶，这条路足够长，足够来者想好赌命是否值得。”

“值得吗？”剑谪仙突然开口，没有前因后果，也不做任何解释。

风云儿也并不知道剑谪仙这句问题到底是在问什么，但他依然没有丝毫犹豫，也不曾回头，只是语气极为轻快地回答道：“值得。”

这谷又宽又深，越向下越冷峭森然，若没有坚定的信念或必死的决心，当真是会心有畏惧、难以前行，半途弃兵而逃想来也不稀奇。风云儿又同剑谪仙讲了几段发生在此处且被记载在册的对决，前缘千差万别，结果却别无二致，中有一人竟还是剑谪仙旧识。

仙宿重复一遍那个名字，语气稍有慨叹：“他的结局……原是如此。”

“先生认识他？这人少说也是先天年岁。”风云儿更加惊疑，不由停下来又仔细看过剑谪仙，显然是对他的年龄起了疑心。

“忘年之交。”剑谪仙倒是四个字便打发了他，少年人无法从他的表情中多窥探出什么，只好将信将疑地将这段略过。

他们二人很快逼近谷底，到了这边台阶已经断断续续，多数时候只能踩着崩塌的石块往前走。风云儿不再讲话，反而开始留意身旁石壁与矗立的巨石，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般。

“应该有块石碑的，”他一边拨开一块巨石上的泥土与枯叶，一边自言自语，“……有了！”

少年人搬开一块叠压的石头，又将碎石抚去，叫下面的刻字露出来，即便经年甚久，但上面的凿痕还是清晰可见，唯只四字：回头不晚。虽未涂红漆，但泼上去的血却为它着上一层棕黑颜色，让那压迫感有增无减。

风云儿偏头朝下方望了一眼，此处距离底部应该不过几丈，却仿佛被一层黑雾罩住一般，什么也瞧不见。他略加思索，捏了一道瀞风诀挥过去，只是咒术如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

剑谪仙不动声色看向他的眼睛，仍是红焰而非鎏金，虽然心中有所计较，可现在倒也不是追究的时机。年长的人再捏了一道同样的诀试探，这次倒是有反应了：风云儿讶异他会同样招式，而黑雾更直接，直接将法诀原样奉回。仙宿抬手便将这回击打散——这倒是有些意思，剑谪仙越过风云儿走到前头，决意自己亲自开路。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6

千古（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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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空间十分诡异，虽不能从谷外看到谷底，但站在谷底却能尽揽天空景色，光也能毫无滞碍地照下来，叫这地方不至于真的伸手不见五指。

虽然早已听过关于这里的描述，但亲眼看到真实景象带来的冲击力还是叫风云儿不由心神一震。

这里的时空仿佛已经错乱，锈蚀到已看不出原本光泽的残刃与光洁如新的兵戈共同存在于此，泥土已被彻底洇成红棕色，由于无数遍的浇淋与风干而导致部分地面已经板结龟裂，仿佛死魂仍寄宿在那一道道深邃的罅隙中，用不得解脱的怨恨目光盯着来到此地的每一个人。

也有血河。准确来说更像是血积成的滩涂或湖泊，虽不流动，却会因风的吹拂而泛起皱褶，有矗立的兵刃上仍在淌血，一滴一滴悄然滑落，最终汇聚到同一个地方。

浓重的血腥味无处不在，初入时呛得风云儿呼吸一窒，可不消多久人却已被熏染地再也闻不出来。少年人瞪大了眼，铺地的是各种金石的碎片与齑粉，断成几节的兵器遍地都是，层层叠叠若锦灰成堆；可插进石与地的神兵利器亦耸峙如林，稍不当心便会被划破衣衫。只是没有尸骨，若非幸有血能做见证，甚至会让人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存在过那么多的厮杀。

来已来了，总不是只站在最外沿，但因为兵器的妨碍，二人行进时便小心了许多，不过剑谪仙仍是走在前面，比风云儿超前两步。

少年人似乎格外悯惜这些神兵利器，走路比剑谪仙更小心，是真的不愿去惊动，可它们实在太密，风云斩剑鞘的尾端还是不当心敲到另一把剑，后者顿时发出低沉鸣响，惹他停下脚步凝神去看。那是柄重剑，剑身宽阔厚重，色泽古朴，蚀刻的花纹却异常精致，剑柄上有很规整的缠丝。风云儿打量片刻，好奇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他握住剑柄，可剑太沉，非双手齐握则难以挥动，他铆足劲才将它拔出来，少年人不擅双手剑，但剑法有相通之理，总归也能使出一招半式。地方实在有限，风云儿缓缓将剑压上肩膀，随后用力旋转整个身体，左右腿同时交替，近乎是在原地拧身一周，靠着这旋蹬的惯性与重剑的重量，抡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后重坠劈下，直将那一点儿空地分开一竖深渊。

剑谪仙亦注意到了那声铮鸣，便在几步外驻足回望，但见这柄沉寂已久的剑在此招过后嗡震难息，似乎要将时光赠与的锈全摇落，金石之音直冲云霄，叫整个谷内都满布回音。再然后，倏有裂痕从剑尖一裂至底，如蛛网般迅速扩散至整个剑身，随后只闻脆响若瓷器开片，几乎只是一刹那，重剑就在风云儿的手中湮灭成灰。就好像这剑以身为碑在此虚度年岁，今日再度被人挥动，终于吐出最后一声叹息，无憾殉主而去。

风云儿怔怔看着手中最后的灰烬也被风刮进血泊，竟觉得视野有些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在逐渐消退，看不分明，雾蒙蒙中却又生出另一些颜色，仿佛有人在讲述一个陈旧的话本，卷边儿的藏蓝表封里夹着钉线已开的枯黄纸张，老套的故事里暗藏永不得见的真心。视野却很奇怪，叫简单的故事也变得难以理解，风云儿忍受了好一阵儿才恍然大悟：这是那柄剑的记忆。

多年前的一切放到如今也只是须臾便逝，风云儿梦游似的张开两手，他慢慢向前走去，掌心抚过一柄又一柄的兵刃，尘封已久的汹涌历史如海啸般在他的脑海中互相撞击，交错混杂到难辨原来面目，而当少年人最终与他们错身时，尘霜后知后觉裹住利刃，那些曾经的神兵利器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光泽，岁月的迁移最终避无可避地降临，只留下一地尘沙。

再远的路也总有尽头，更何况他们二人相距并不远，如果不是剑谪仙托住他的手腕，风云儿或许还会继续走下去。这里有风盘旋，带走不少温度，使得剑谪仙掌心的温度并不算高，但与那些寒冰一般兵刃相比，便叫风云儿觉得像是在雪夜里将暖炉捂入怀似的。知觉从身体的末端缓缓复苏，少年人终于从混乱的记忆中抽身，他茫然地看着剑谪仙，又回头看了看被他开辟出的一条蜿蜒小路，金石的碎屑亮闪闪地铺了满地，不啻银河摔落。

“你看见了什么？”剑谪仙收紧手指，拇指正压在风云儿手腕的命脉上，少年人心脏的跳动又急又沉，想来需要一段时间平复。

“应该是……他们主人的故事。”风云儿说，“那些人有的葬身此地，有的离开了，只留下了随身兵器。”

风云儿轻轻挣开一只手，紧紧揪握住自己衣襟，而那些故事仿佛已更进一步地透过衣料，将他的皮肤、肌肉、骨骼乃至心脏都一起攥住，压成果核那么小，如同要借他的心头血再次扎根抽芽，长成无可撼动的古树。

少年人蹙着眉，又过了半晌才添了几句：“我明白他们的感受。武者不可无兵戈傍身，可兵戈亦不能离主。”

他有些讲不下去，这种关系复杂到令人惆怅，记忆里模模糊糊掠过些什么，却难以抓住，最后还是想起来此的初衷，便只说：“……我一定要找到。”

“不要忘记，但亦不可被困住。”剑谪仙以指腹蹭过风云儿的眼尾，那处晕染了一片红，可依然干燥，并无一丝水痕，“否则你会同这些兵刃一样将自己毁掉。这是不灭的代价，你必须学会。”

风云儿因为他的动作而微微阖了一下眼，他有些懵懂地看向剑谪仙，这句话让他一时捉摸不透。剑谪仙显然是对着他说的，可他年方弱冠，能为远不如修道先天，又哪里来的不灭呢？但心里一个紧闭的小盒子却被这句话撬开了锁，有什么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他正不知如何回答，却突然有陌生的声音放肆大笑，在这阴郁的山谷中回荡、重叠，显得格外瘆人。

两人同时向声音的源头望去，但见那一滩血泊中缓缓升起一个人影，血水从祂头顶向下滚落，使祂的面貌逐渐清晰。那是一张难辨性别的脸，不算出众但也并不丑陋，却有一种极为凶煞的气质，叫人难以忽视。祂的皮肤与发丝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泽，如静止的水银一般，质地介于流动与凝固之间。他的衣着同样奇怪，仿佛由不同时代的服饰拼凑而成，不过整体还算利落，像是江湖中人的装扮。

祂逐一扫视过剑谪仙与风云儿，又将目光落回到剑谪仙身上，言语间多有讽刺：“真是高高在上、云淡风轻，我可不知这天地下谁有资格劝别人不要执着。”

祂这句话倒是惹毛了风云儿，少年人即刻回呛：“你是谁？先生又不是讲给你听，你又有什么资格说话？”

这奇怪的人只是一个眨眼便已从远处的血泊中移动到近处，若不是剑谪仙挡在前面，祂大概已经要与风云儿脸贴脸了。风云儿的话并没有激怒祂，正相反，祂一改无礼之态，用一种十分欢喜的声音道：“我是此处万兵之首，原身可以是任何兵器，你要不要带我走？”

“万兵之首？”祂这话全然出乎风云儿意料之外，少年人莫名其妙亦难辨真假，但还是带着几分戒备道，“我不需要其他，来此只为寻剑……”

话未说完，面前这奇怪的人竟立刻化作了一柄长剑，约有四尺，剑身修长，呈现出一种极淡的金色，仿佛将朝霞灿光全部收入其中，剑格则铸成旋转的丝笼，紧紧拉束住组成剑柄的白骨，而剑柄尾端竟还坠着剑穗，细看去才发现穗上珠子是乱串的，只是将最好的材料全部归拢在了一起而已。但无论如何，这确实是一柄夺人目光的好剑。

可风云儿却摇了摇头，纵使行道剑在此刻的他心中只是一个无名无形的概念，但他偏偏知道除那之外的所有长剑都不对，更不可能收入剑谪仙的剑龛之中。

“这不是我们在找的。”他说，“我和先生，都不会带你离开。”

“万兵之首”再度变回人形，那尖利的声音也立刻响了起来，祂发怒时的嗓音仿佛是一根震颤的钢弦快崩断前的哀鸣，极度刺耳，在破音的边缘：“你既能听得懂他们的心声，那也该明白我！”

祂焦躁地在原地转着圈飘来飘去，远时无甚感觉，但离近后祂才发现，剑谪仙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却隐隐叫祂畏惧，始终不敢越过去直接触碰风云儿。

“我是兵器，需要血、需要性命，我需要一个能握住我的主人！”祂近乎发狂般吼着，“你能怜惜那些废铜烂铁，却为什么不能接受我？！他们将会腐烂，而我是活着的！”

“这里曾有多少尸身？”一直不曾开口的剑谪仙忽问。

“万兵之首”猛地将目光转向剑谪仙，他几乎是咬着牙根说：“两千多年……两万人离开，三万人葬身此地。”

这是个十分惊悚的数字，可此处并没有任何白骨残留，风云儿不由看向剑谪仙，而后者微微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这个所谓的“万兵之首”吃掉了这里所有的尸体。祂或许不是经年诞生的兵戈灵体，而只是谷底所有残留意识的集合体罢了，既非兵器，也非人类。这种从怨恨中诞生的产物，无论如何不应被带走。

但风云儿仍是好奇，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既有形体，为什么不自己离开这里？”

“万兵之首”忽而沉默下去，没有回答。

“你并非活着。”剑谪仙却说着仿佛毫不相干的话，“你与这里任何一件武器之间没有任何区别，亦同葬身在此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仙宿丝毫不理会祂愈发狰狞的表情，只是又道：“你无法离开，是因这里正是你的坟墓。你对自己的死亡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承认。”

“闭嘴！”祂咆哮着，从自己的身体中抽出方才现形的那柄长剑，猛地冲剑谪仙扑过去。

“风云，后退。”

剑谪仙信手拔出身侧长枪，他运使武器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切以效率为先。仙宿格挡住第一式，将对方震退一步，“万兵之首”的手臂都因相撞的冲击而向后扬起，险些连剑也脱手，而剑谪仙根本不给祂调整的机会，只将枪一松再一握，由正握改作反手，以雷霆之势掷去，正中对方心口！长枪脱手的力道极大，扎着“万兵之首”飞出去约有几丈远，直钉到一块巨石上才停下，连着那巨石都一震，抖下不少碎石。

“万兵之首”呕出一口血来，只是祂的血全是气体，那猩红浊气被风一吹，很快就消弭在了空中。事情并未就此结束，祂形如鬼魅转瞬脱离，而那柄长枪紧接着化成了沙。剑谪仙仍站在原地，甚至没有挪动过半步，那怨魂见长剑重势不足，便换了柄阔刃长刀再度劈来，只可惜仍未能换得代天出鞘。虽然满地兵器面对祂都只有一击的机会，然而对剑谪仙来说却已足够。

另一把长钩被剑谪仙带起，先是迎着刀刃一钩一推，锐铁相划带来令人牙酸的噪音，可剑谪仙面对这力度依旧极稳，钩尖划到刀格时已将这次攻击的劲道全部卸开，他再将手腕一压，那刀便咣一声砸到了一旁的地上，怨魂空门大开，仙宿毫无迟疑再拔一剑，直接砍断了祂的右腿。

“万兵之首”高声惨嚎，抓着自己的腿撤开数十尺，然后像拼接榫卯一般将断肢接上，只是猩红雾气也因此又逸散不少。如此来回数次，怨魂始终没能讨到半点便宜，可自己的四肢却已被剑谪仙砍了个遍。

“不可能！”祂近乎丧失理智，“我是无数兵戈的集合……是所有武学的大成！为什么会敌不过你？！”

祂再度攻来，可这次剑谪仙却没有再拔武器，只是用平常的音量与平常的语气道：“四肢与躯干的气关均已被破，若你还想留下头颅，此刻停手不晚。”

他一句话已让怨魂瑟缩，戟尖停在剑谪仙心口之外，到底没敢刺下。画戟落地，祂捂着脸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腔调。
“我早该知道，”祂悲鸣着，“这里留下的只有失败而已，包括我自己。

“包括我自己！”

谷中的风又起了，越来越剧烈，以怨魂为风眼，几乎要成为冲天的旋涡，满地的兵器都被这风刮着左摇右晃，叮叮当当碰撞出嘈杂噪音，如同死者的遗言。只是当两人以为又要再生什么变故时，风突然止息了，“万兵之首”已不在原地，祂连着满谷的兵戈，通通化成了沙，洋洋洒洒从天飘落，不知要多久才能落净。没有什么血泊，也不再有遗物，此处的历史终于真正成为历史。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7

千古（十四）

/

坠落——

撞击。

能清清楚楚听见并分辨繁杂而细碎的声音，每一个、每一声。右臂的肱骨直接断作两节，左腿的腓骨有一竖裂，靠下的三根肋骨全部戳进内脏，脊骨约莫也有五六节错位，所幸尚不至于动弹不得。

骨片的摩擦。浓稠血液逐步渗透、挤压、流出。断剑与碎石的碰撞。衣衫上两粒小珠子轻轻一磕。

风云儿只觉得所有的液体都从眼球的四周淌过，泪液、血液、髓液，它们混杂在一起，如同洪水过境般淹没了眼珠。看不见，事实上也听不见，也非全然寂静，更像是无数羽虫在耳边振翅。

只有皮肤还能感受到冷气，像针刺般点在手背上，让他握剑的手抽动了一下。杀意与温度在散去，于是知道对面的东西已经死了。

他终于放松下来，然后——

又是一下撞击。

这次不太一样，片刻前他肉体尚且完好，只是像被谁勾住腰拎起后甩了出去。躯体猛撞在一颗树上，枝干上横生尖刺，虽稀疏，但韧且利。位置不巧，有三枝直接将他整个人穿透，腹部钉了两枝，还有一枝戳穿了脚踝处的骨头，骨上裂纹如同树木根须，细密扩散出去，啜饮他的疼痛。

接下来就是无数次大同小异的重复，像是有妙笔绘长卷，延绵不绝将一生涂给他看，主题无他，全是碎裂：身体，剑。

早些时候折筋断骨是经常的事。风云儿半死不活地仰面躺在地上，头上是阴灰的云，雷光近在咫尺，仿佛贴着他的脸颊炸开，而延后的闷响比目之所及的更危险，几乎要将他的肺腑全部震碎。

紫色的光间短促而无规律地拂过断剑剑刃，稍迟些来的是雨，没有什么由小至大的过程，无根水一落便是瓢泼，砸在身上如遭石刑。植被早被先前的打斗毁得不成样子，露出光裸的土地，再被雨水一浇便成一地泥汤，血被冲刷稀释，沿着卷边儿的刃缘滚落，掉进泥水的涟漪中很快消散无踪。

风云儿实在没有力气，他躺了好一会儿，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不用想也知道必然伤到了筋脉，好在臂腕未损，还紧握着纵然折断也未曾脱手的配剑。他勉强将剑举到眼前，雨被剑身拦过，随后混着黑色的血再落到他脸上，视野不稳，他眯着眼睛细看，磨损严重的剑面上模糊映出漆黑的长发与一双平静的眼睛。他微微叹息，伴身之剑的命运与主人总是相同，这已不知是第几柄折断的配剑了。

他需要一柄战至身死也不会断的剑。

心动念起这一刻仿佛引发了什么连锁反应，已停歇许久的雷光倏忽又起，一击劈中不远处的另一半断剑，竟炸起大片刺目白光。少年人下意识阖眼去躲，等到视野再度清晰，眼前却改天换地。

不知道是谁的坟墓。说是坟墓却也不贴切，只是风云儿下意识想到的一种形容。此处显然没有埋着任何棺椁，就连墓碑都无，唯有一株枯死的树徒然伸展枝杈，萦绕着一种死亡带来的沉重感。巨树下有一叠废墟，看起来很像是铸剑炉，一旁石鼓早已东倒西歪，用来烹茶待客的小石桌还勉强立着，上面很随意地放着一柄剑，看上去朴实无华，被灰尘盖住了原本的光泽，几乎要与肮脏的环境融为一体。

石鼓不过两个，风云儿将它们一一立起，青苔与地衣早已牢牢贴附在侧边的花纹里，少年人便只拭去最上面的泥土。他选了正对着枯树的一边落座，翻开两个同样脏污的瓷杯，一盏推到对面，一盏放在自己这处，茶壶的提手早已断了，他也不甚在意，只捏握着壶身做了两回斟茶的礼数。

风云儿甫一睁眼浑身便断了百十次，受伤的缘由千奇百怪，连绵不断的痛苦几乎屏蔽了其他的认知。现在忽然到了这样一个静谧而平和的环境中，摆脱疼痛纠缠的少年人终于有机会梳理思绪。并不惊惶，不如说心里对这般情况有些猜测，只是展现形式多有不同，叫他一时无法确认。

少年人正兀自思索，眼前却忽地全白，不知哪儿来的浓雾霎时笼罩了这里，一只纤长消瘦的手从中探出，端起了茶盏，那瓷杯此刻锃亮如新，杯中清茶甚至还徐徐腾着热气。那不知名的人品上一口，应当还算满意，这才出袖轻轻一拨，将这满布的雾尽数拂去。

白发绿瞳，相貌不算出众，只是儒雅清秀，看上去有点难辨年岁，唯一特殊的大约是气质，有种极强的沉肃与威压感。

“七百年。”那人掐指算了算时间，这才抬眼去看进入此地的人，“你便是下一个？名讳报来。”出于礼貌或是其他缘由，仍是作答了，但就在此刻，不知何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锤音，仿似好剑出炉最后一击，正正好盖住了这句，风云儿觉出声带振动并非寻常，却不知自己到底答了什么。

“不错。”这人的称赞仿似只是走个形式，他以指尖沾茶，在桌上写了个字，又道，“这个名字，当可弃了。”

风云儿心里啧了一声，当知名姓得自至亲，不是父母、便是师尊，再特殊些，也总归是重要之人的馈赠，说是承载一生的几字也不为过。这人可真是无甚礼貌，算得上是高傲至极了，开口竟就要剥夺人的名姓。

可仿佛有谁在左右风云儿的意愿，他只一点头，道了句“好”，便轻轻将“自己”放下了。他沾着茶，在桌面上写下了同样的字。

那人这才正色，郑重拿过始终横亘桌中的剑，平举胸前，竟直接攥上剑刃，从剑格向着剑尖儿一划——没有血涌出，应当说这看起来更像是抽开无形的剑鞘。刃上风尘随他动作刹那湮灭，整柄剑洗练一新，显出荧荧光泽。风云儿浑身一震，剑名盘桓舌尖，长久以来无形无名的念想在此刻终于有了实体，如冰破、似蛹裂，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

“行道。”

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似乎从远古一直延续到此刻，共同将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赋予其上。

那人最后一次细细打量这柄剑，神色中带着些许怀念与怜惜：“与你的上一柄剑一样，行道也断过无数次。这是必经之路，欲代天、先行道。不知己道，谈何代天？”

他似乎知道风云儿那些未曾出口的愿望，又说：“无剑不毁，或锈或断，只望……终不辜负。”

风云儿倏忽了悟这处为何不是坟墓胜似坟墓，显而易见，这人行道路尽，最终来到此地，以身投炉重铸此剑。

他似乎终于卸下重担，在渐起的风中长长叹了一声。身后枯树感受到春风暖意，死气尽褪，抽叶、绽花，落英弥天，数如恒河沙，渐渐遮蔽了视线。

上一任剑主轻忽一笑，只将剑抛过去，说：“它属于你了。”

不知名的悸动促使风云儿伸手去接，当那锐铁的寒意侵入掌心时，全部景象都消失了，只余破败石桌上的两个“剑”字，证实方才一切不是臆想。

少年人有些恍惚，低头望向那如镜剑身，然后看见白发，与一双紫色的眼睛。

风云儿终于此刻确信，也许是方才经历的缘故，使他正在重历行道剑的记忆。可这又有些许不通之处，行道剑此刻才到“他”的手上，那之前那些回忆，难道全是捏造的幻想吗？然这个念头几乎刚升起便被他掐灭了，幸福易幻，可痛苦永真。

不可遏制的记忆再度涌来，须臾便裹挟着他流淌向了远方。后面的画面依旧难掩血腥，可躯壳之伤却愈来愈少，那些稍显刻板与机械的厮杀如疾风般略过，几息间已带他来到终点。

世人对壮阔之景多有溢美之词，窥天之密辛、览地之无穷，任谁都要用或贫瘠或华丽的辞藻一舒胸臆。可风云儿此刻望着这道靡丽银河，却只觉得绝望。

撕折与碎裂的过程远比想象中更缓慢，死亡的瞬间仿佛被无限拉长，风云儿被推出了那副躯壳，他不知是跟着什么向下打着转越掉越远。他不顾如刃的狂风使他的眼睛干涩，只死死盯着那道白色的身影，无能为力地见证他缓缓碎成一片烟霞蜃景。这是最后一次碎裂，逆着一切火焰流星飞散升腾，他已坠落偌久，此刻终于归返长空，银河中万千枯骨，唯他灰飞烟灭，连可凭吊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风云儿抖了一下，无准备的失重感让他非常不舒服。他茫然睁开眼，视野尚且朦胧，听觉却先一步替他捕捉讯息：有嚣狂风声与簌簌雪落。触觉也随后开始运作，残破的瓦很难承受雪的重量，将多余的冰白撒到他的脸颊上。

梦醒带来的感知断层让他一时忘记自己身在何方，风云儿下意识动了动肩颈，想摇晃摇晃自己的脑袋，然而他发现自己在倚靠着谁的时候也同时被谁倚靠着，这让他的动作很难不惊动旁边的人。剑谪仙同样刚刚转醒，他坐直了些，侧首并微微低头去瞧与他互相依偎的人。雪同一视同仁地落在他的身上，将垂在肩上的一缕头发全盖满了，从风云儿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白发，和一双紫色的眼睛。

梦境与现实在此刻重叠，由不得他错认。可风云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剑谪仙那边又挤过去，与他挨得更紧了些。

寒冷中的惺忪与倦怠使人没有交谈的欲望，剑谪仙能看见少年人色沉如黑曜石般的发，而风云儿看的是绕着二人铺满的雪。昨日他们从万兵窖场的谷底上来时，怨魂虽散了，可天空却被影响，笼罩着极厚的阴云，白昼刹那被黑夜取代，而纷纷扬扬的灰烬更是落个没完。罪人岛煞气长年不褪，遇上黑夜则更可怖，死不瞑目的罪人恶魂哀嚎着从地底窜出，四处猎杀活物，他们虽不惧怕这些，可若非要此时从岛中心闯出去，却显然不是什么轻松而明智的决定。二人最后不得不寻找这里残余的屋舍，想着避上一夜，小憩一番同时也收拾心情，白日再走便罢。

虽不知北冥风举当年在岛上住在何处，但他们本已在中央，何况罪人岛再大也不过是岛，能住人或者能关人的地方也不过那么几处，他们四处探过，很快就找到了旧址。起先风云儿还很高兴，那远方晦暗的阴影像远古的城墙一样连成一排，看上去完好如初，真走近才发现这里真的只有城墙还算完整，里面修葺的围院是屋塌柱断，全然不能住人。

剑谪仙扫视一番，便道：“断痕皆旧，损毁程度不均，非因风吹雨蚀，是人为。”

风云儿十分泄气：“必定是那些罪人出逃时泄愤毁掉的。”

这是不能待了，风云儿绕着断墙唉声叹气转了两圈，倒又想出一个地方，只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然而此刻情形不容这般挑拣，他衣领一圈羽饰快被这落个不停的沙与灰塞满了，天知道他有多不舒服。他犹豫着望向剑谪仙，试探着问：“先生，也许……我们找找之前的监牢？”

后者倒是对这自降身价的血腥之处没有半点儿抗拒，迈步就与风云儿去寻。监牢离得并不远，并且真的比他处要完好许多，除了长年失修导致的坍塌与破坏，主体还算坚固。那些罪人逃狱时虽然多数是冲破正门后遁逃，不过这里罪人形形色色，更多的难耐那股破坏的欲望，拆墙破顶的亦非少数，这牢顶被这么一掀，便被捅出数个大洞，再被风雨冰雪侵蚀，久而久之便只余一些边角还勉强剩些梁柱与瓦片的遮蔽。

这里也不是什么清净之所，怨毒与死亡在这里同样留下了阴影，总能听到一些扭曲而不甘的絮絮低语。这凄惨又吵闹的声音让提议的人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然此时灰渐渐停了，雨却淅淅沥沥下起来，不多时又夹上冰雹，将整个岛锤得震天响，让人毫不怀疑此时若在旷野，身上必会被砸出数十个洞来。

风云儿认命地揉了揉太阳穴，想来二人今日是不得不尝尝这兀困深牢的滋味了。少年人先瞧了一眼仙宿的衣裳，虽然已被血与灰染得不成样子，但他仍是不愿让这人再沾染更多污秽。风云儿先四处寻到枯草抱起，全堆到瓦沿最多的一个角落，墙壁早已看不出原来色泽，风云儿上手抹了抹，不出意外搞得手掌心灰黑一片。墙面无论如何无法处理，风云儿放弃了这个想法，随手捡了砸进来的混着雨水的冰雹，放在手心里揉搓，反复数次，直至灰渍被冰水带走。

异样的红从掌心中泛起，扩散的寒气让一双手冰寒彻骨，风云儿随手将水渍在自己的衣摆上拭去。他做这事儿的功夫间剑谪仙已落好了一道壁障，回头正看见他并起双手再呵去一些热气，仙宿不言不语，只走来将他两只手拢住，慢慢揉搓过少年人的指尖和手掌。剑谪仙的体温也并不算高，可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却仿佛自成一个小暖炉似的，被冰过的手再这么一捂便又痛又痒，风云儿有点难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到最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另一个人显然不理解他的反应，少年人自顾自笑了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说。

风云儿忽地直起脊背，并未站起，而是一拧身将双膝分跨在剑谪仙双腿两侧，再一手撑住墙，把剑谪仙围在了墙与自己身体之间。腐朽的牢门只剩了半个合页还挂着，此刻在风的扰动下发出迟钝而低哑的噪音。

“先生……原来你也会有松懈的时候。”风云儿说，剑谪仙布下的壁障不知是在何时消失无踪，这里的温度明显下降了许多，使他的吐息带起了些微的白雾。

“是。”剑谪仙坦然承认。落着雪，天色青灰，将醒未醒时知晓身边还依偎着另一人，警觉亦会败给缱绻。

少年人缓缓低下头，与被他围困的人眉心相抵，他们离得如此近，可以清晰看见对方的瞳色：金色的底缘上浮着赤红。剑谪仙察觉到自己的发丝湿漉漉地沾在衣襟上。像炽烈的日出，剑谪仙漫不经心地想，或许那些落雪正是因此消融。

penglaixiang	2022-07-09 15:59
對不起!您沒有登錄,請先登錄論壇.

sapphe	2022-07-09 18:31
謝謝太太將全文搬運到36方便閱讀收藏！ -o=P85V 一直都非常喜歡您筆下的謫雲，今後也會繼續支持>////<！！！

明月光教教徒	2022-07-09 22:22
终于在漏雨看到这篇了，太不容易了

wxh1026	2022-07-11 14:17
期待后续精彩，期待后续精彩，追起来！

danhuabaoyu	2022-07-20 20:11
好喜欢太太的谪云😭好香好香

零食境界	2022-07-24 14:58
不是一般的厉害，文笔实在精致得要命。太太原本在哪里写？小的追过去捧捧。

penglaixiang	2022-07-24 18:51
引用引用第15樓sapphe于2022-07-09 18:31發表的 : B;D:9K 謝謝太太將全文搬運到36方便閱讀收藏！ BhE~k?$9 一直都非常喜歡您筆下的謫雲，今後也會繼續支持>////<！！！ >m_p\$_ Z,8+@ e2Kpx8kWj 非常感谢喜欢！谪云就是最棒的w！

penglaixiang	2022-07-24 18:54
引用引用第16樓明月光教教徒于2022-07-09 22:22發表的 : h7W%}6Cqkw 终于在漏雨看到这篇了，太不容易了 oN6WNtJ A26 ' j2{,1hj hhh主要我懒，还得谢谢十二帮我调格式搬文ww

penglaixiang	2022-07-24 18:56
引用引用第17樓wxh1026于2022-07-11 14:17發表的 : fF-\TW 期待后续精彩，期待后续精彩，追起来！ Sc"4%L FnQ_=b s3E~X 谢谢，我会加油写的（进度缓慢

penglaixiang	2022-07-24 19:00
引用引用第18樓danhuabaoyu于2022-07-20 20:11發表的 : GqD!W8+ 好喜欢太太的谪云😭好香好香 m<'xlF RWPdS `0G.Y 是谪云本身太香了( (*σ´∀`)σ

penglaixiang	2022-07-24 19:02
引用引用第19樓零食境界于2022-07-24 14:58發表的 : 56 kgL;$h 不是一般的厉害，文笔实在精致得要命。太太原本在哪里写？小的追过去捧捧。 ]%Yis=v GuY5 %wr pr,1Wp0l 谢谢夸奖~平时是在lofter更的，id是喑鹤~

笙箔	2022-07-26 11:32
哇，在这里看到谪云大口粮！感谢太太，好喜欢谪云！好喜欢太太的文！期待后续！

sutisha	2022-09-18 12:07
好久没看到这样精致流畅，又极为舒服的文了，大大厉害！！！

mardi	2022-09-20 17:49
终于在36刷到这篇了，先马一下慢慢看嘿嘿，太太辛苦！

christinagug	2022-10-06 11:30
谢谢，太香了

penglaixiang

2022-11-13 12:19

千古（十五）

／

二人出岛时天气已好了不少，只有雪片零零散散跌下来，这等薄雪耽搁不了二人脚程。只是岛内外的气候截然不同，风云儿和剑谪仙回到论剑山庄恰是正午时分，城里日光大盛，两个人衣衫凌乱又满身血渍，明晃晃的白日里就这样走在路上着实吓到不少人。许多人都认得风云儿，不乏上前关切的，还有提前跑去山庄报信儿的，故而他们走到门口时便见那里已有四五名仆从等着，半推半请把两人送去沐浴。

盥洗更衣又花了两人一个时辰的功夫，剑谪仙出来得晚些，推开门时风云儿已经坐在内庭小院里等他了。石桌上摆着一小盘熟白果和几碟糕点，风云儿面前有两三个碎壳，他手中还捏着一个，正聚精会神去撕外皮，薄薄的褐色果衣被一点点揭开，露出里面黄绿色的果仁，看上去像是一块璞玉。

少年人看见仙宿走来，穿的不是惯常的金白，而是一身深青绿色的衣袍。这衣裳是剑谪仙刚来此地时被风云儿拖去量尺裁制的，论剑山庄的小少爷虽不是惯常奢侈的浪荡子，但眼光还是被养得又高又毒辣，寻常料子瞧不上眼，南域制裳的铺子但凡有些名气的他全巡了一遭，十多家铺面，他挑挑拣拣才选上几匹，多数浅淡，深色的唯选了这一种。今日头一回见剑谪仙穿，倒叫风云儿颇感稀奇，布料是他选的，人又住在他府邸，左右都属于少庄主，那多看两眼想必也无人能怪。

现下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剑谪仙自然不会站在日头下挨晒，他自个儿落座，便见风云儿从正对着仰视到偏过头平视，脑袋比葵花转得还利索。少年人剥好的那颗白果正抵在唇上，再深一点便要叩到齿关，可他偏偏不咬，就这么压得下唇凹出一个小小的弧度。两个圆凳离得本就近，风云儿直勾勾地盯了一会儿，忽地衔住那枚果仁，附身往剑谪仙那边一探，将那柔软的碧玉渡了过去。他只蜻蜓点水一触即止，旋即坐回原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又捻起块龙须酥吃起来，偏故意问些无关紧要的，比如这果仁味道如何。

“很好。”剑谪仙回答。

风云儿非常得趣儿，便又剥了一颗，只是仁儿递过去了，人却忽觉恍惚，小小的庭院突然从视野中整个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广阔的水泽，深邃而平静，可惜是一滩干净的死水。

他茫茫然低头，如镜的水面下映出的好像是自己，却又有些分别。风云儿鬼使神差地向水中伸出手，然后结结实实触碰到了一个人，他搂着那人的肩膀和膝弯往上一捞，霎时心神巨震，双臂却不由自主地用力将人拖了出来，只是他重心不稳，反被水与肉体的分量坠得跌倒在地。

白色的发吸饱了水，像破开的茧壳一样滞留在二人身上，沉沉睡着的人被扰醒，悠悠睁眼一望，二人身位刹那对调。风云儿觉得眼皮有千钧重，他躺在自己怀里，低垂的眼睛看到自己的手从指尖开始枯死，皮肤崩裂，血脉干涸，白骨化灰。

剑谪仙接了第二颗白果，旁边的风云儿却忽然将旖旎的心思全部收敛，少年人低头拣了块花糕自己吃，仿似突然有了沉重的心事，进而失去了全部的聊天兴致，于是这唯一一段对话过后，小院子里就只剩下了鸟雀飞过的鸣叫与风摇树叶的响声。这算得上宁静的空间使人的五感也更加敏锐，仿佛有半身已融入了天地，故而那似有还无的香味也被无限放大，浓郁地仿似那花簇正贴着鼻尖。这花树的味道剑谪仙太过熟悉，恒山上就种着一颗，冠如云聚、干若华表，三百年生苞、再三百年花绽，花期却比人间寻常树还短，只有七天，香味却不是凡物可比，方圆百里都结暗香，只是待第七日夜里风来，满树的金色与香气便会如泡影般消失无踪。

此处时序混乱，算不出具体的月份与日期，可一路行来，倒也与人间四季更迭大致相同，初来时是花朝，风云儿曾念叨过天贶，后来盂兰盆在幻境中渡过，而此刻桂花已绽，不消去想，也知中秋该至。这个日子对两人来说都有些不可言说，提起来不是给自己徒增黯然便是要惹得别人伤心，风云儿心情的转变着实不对劲，剑谪仙不知风云儿此刻的心事里是否有这一层，他直言便问，倒叫后者愣了一下。

“中秋？”风云儿还是恍恍惚惚的，他向着一个方向眯眼望去，也不知是真瞧见了还是习惯使然的探查，“唔，桂花还真开了。”

他指尖抵在空瓷盘中间的花纹上轻轻抚摸着，心绪好像又飘飘荡荡地晃了出去：“时间过得可真快……虽然我方才不是在想此事，但既然先生提了，那这个中秋我们二人便一起过罢。”

确实反常。剑谪仙想着，他打量着少年人的眼睛，那金色的底缘并无褪去，反而丝丝渗入赤红的瞳底，仿佛一对名贵漆器似的。

“你欲如何过，”剑谪仙问，他冷不丁添了一声，“剑风云？”

风云儿肉眼可见地浑身一震，他仿佛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却只来得及再看剑谪仙一眼，旋即仿似要倒下去似的往下一歪，好在他以肘支桌，没让自己真摔下去。少年人握拳轻轻叩了叩自己的太阳穴，又捏了捏眉心，这才晃晃悠悠坐稳，他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捻起桌上一颗糖枣填进嘴里，他嚼了嚼，自顾自说了一句：“……没有味道了。”

剑风云这才有些无奈地重新看向剑谪仙：“你若是晚些点破这梦境，我们还能一起吃顿月饼。”

“未离岛时你已要醒了，他本就撑不到这日结束。”剑谪仙说。

“……也是。”剑风云笑一笑，他站起来，从树荫走向烈阳，只是那炽热的光在接触到他的刹那却仿佛被剥夺了温度。

这个世界在震颤。

如同瀑布跌下的雾汽在弥漫，并有腐朽的雨倾倒，枝叶与落花浸没在死水里，被时间踩踏成肮脏的泥汤。寒冷是世界落幕的引路人，而夜幕是不动声色的入殓师。剑谪仙环顾四周，除了白日转为黑夜，其余景色到并没有什么切实的变化，只是那种盎然的生气已经全部消失了，留下的不过是镜花水月。

剑风云随意地理了理风云斩垂挂的流苏，然后对着剑谪仙道：“走罢，去过中秋。”

剑谪仙颔首，他不问去处，只随剑风云并肩走着。他们步出论剑山庄，便有冰缓缓攀附上身后的建筑，而前路同样迅速地结冰，那些吆喝的小贩、嬉戏的孩童和打响鼻的马匹几乎是刹那间便成了动弹不得的雕塑。他们的肉身还维持着动态留在原地，可魂魄的幻影却如微光般脱离躯壳，仿佛意识不到生命的流逝，仍旧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虚虚跑过，留下仿佛是来自彼方的旷远笑声。

白月从地平线下升起，冰冷的光却仿佛点了一把猛烈的火，使一切都轰然坍塌，这梦中的宏伟都城已如墨滴水中般渐渐散去，唯留一座漆黑而高耸的山，成了唯一可见的真实之物。

月光将那有残骸搭建的交错参差的冰照得如同蓝水玉般剔透，原先只有碎渣被他们踩碎，后来却渐渐起风，将雪与花通通扬了过来，堆积在他们脚下，便让这废墟显得不那么凛冽、而山也不那么孤峭，反真有了些踏雪赏月的兴味。

被染白的不仅仅是路与山，还有二人的发丝，他们沿着石阶慢慢走，剑风云偏头看向剑谪仙，笑道：“果然还是更习惯你本来面目。”

他又随性拽住剑谪仙的袖子摊在掌心看，只是那布料很块便被风吹得从他手中滑落，剑风云并不在意，只是又闲闲说：“我便知道这颜色你穿也好看。”

山路螺旋上升，越走越陡，他们转到背向月亮的这面，已经黑到几乎不能视物，剑谪仙心思一动，手中便拎上了一盏兔子灯，他将灯递给身边的人，剑风云不明所以地接过来，不待细看，另只手又旋即被剑谪仙握住了。

“这段山路难行。中秋应景。”两句话剑谪仙皆只说了一半，意思却很明白。剑风云不由笑起来，道：“谢过先生。”

这座山罕有人迹，但在南域却也有盛名，号为古圣遗产。相传此山藏有上古遗迹，内中遍地宝物，然而寻宝之人十死无生，这事便渐渐无人再提，反成了一处禁地，非生死之赌不入此山。二人攀至顶端，这里倒是明亮非常，除了月色，还有永不熄灭的风浮灯，那灯不知是谁在这里放飞的，只知历史与山一样长。

山顶是一片平地，当中有颗参天古树，挂满了木牌，全是曾经赌约的留契。剑风云仰头看了一会儿，这才与剑谪仙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只有这里最好，合宜赏月，也适合结束。”

他拉着剑谪仙来到崖边上，白月高升，近得几乎触手可及，二人席地坐下，在荒凉的世界里欣赏凛冽的月色。

“我本以为你会陷入更深的梦中，”剑谪仙道，“你缘何醒来？”

“此前确实想着就此睡下去也不错，只是……”剑风云倏尔出手，抓住了风雪中的一瓣花，“我记起了你的死。”

白发的少年晃了晃腿，忽然“啊”了一声：“是不是太突然了，他没来得及和你道别。”

剑谪仙却说：“这里始终只有你。”

剑风云看着兔子灯里的火光，语气松弛：“你从最初便想得明白，反是我作茧自缚许久。”

梦境的主人将这插曲翻过，又接着之前的话题问道：“你觉得这个南域如何？”

“安宁繁华，极好。”剑谪仙如实答，他看向剑风云，又补上一句，“未死。”

“对……是的。可惜只是妄想罢了。” 剑风云表情原很柔和，应是将过往又细细回想一遭，然而很快他又叹息似的说道，“一千种妄想也敌不过一个事实，我记起你死了，便知道他、她、他们，还有我，都一样。”

“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才醒悟，可这遭玩得还算开心，是不是？”剑风云已不会再被悲凉的现实俘获，他支起膝盖双手环住小腿，将头靠上去，膝盖将他的脸颊的软肉顶地鼓起一团，少年人笑眯眯地看向旁边的人，“恒先生？”

自然是的。剑谪仙此刻反想起方才的果仁儿，新炒制的白果还带着些许热度，既韧又糯，甜与苦不分彼此，明知有毒，却心甘情愿咽下去。剑风云手里还捧着那盏兔子灯，他低头把玩了一会儿，最终站起身，将灯也擎高，看它飘飘摇摇成了万千风浮灯的其中之一。

“天将破晓，”纵使此刻白月高悬，可伪域的时间流逝已然混乱，也是他梦终该醒，剑风云再清楚不过，“该结束了。”

二人回返树下，古圣遗产自有其规矩，一人一牌定下赌约，胜者留契枝上，败者两厢消亡。这倒叫剑风云犯了难，他们两手空空，此树又伤不得，他们能去哪里找木牌做契？

“那竹签你可带在身上？”剑谪仙却问。

“一直带着。”剑风云从怀中将签找出，这时才明白了些什么，“你……”

他没有说完，也不必说完，是早有预见或是心有灵犀，现下又何必分辨清楚。剑风云召了一只小云剑，在其中一面刻上四字“剑风云，死”。剑谪仙在另一面亦刻上四字“剑谪仙，亡”。

他们二人共用一签，一体两面，结局早已分明。
　
　

　
　
　
　

笙箔	2022-11-14 11:11
好耶！更新了！鹤太辛苦~这章的感觉又回来了，期待后续~

aiamu	2022-11-29 00:11
谢谢太太产粮，写的真好，期待太太的更新

sapphe	2022-11-29 14:24
太太更新啦！辛苦了>.,<！！！ 2Y,s58F 感覺是尾聲的節奏呢，有種繁華落幕後的蕭索感 '=r.rW5 期待太太後續更新，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這篇文！ 5ZPl`[He 等待太太填完坑的那天\>D</！！！

sringara	2022-12-09 19:42
唉太太有计划出本吗，这篇真太好了，看得饱满又怅惘……

kuroll	2023-03-18 14:53
从LOFTER摸到了这里，太太的谪云真的好香啊

sapphe	2023-03-21 10:47
從老福特看完太太新開篇的文摸回來頂一個=w= X'5te0v`3 太太雖然更新週期很長，但是每篇文用字和情節都特別用心細膩 kmf4ax h1 讓人沉得下心細讀每個故事謫&雲的相處和內心變化 _K8-O>I " 期待太太完結不管多久都會等( ´•̥̥̥ω•̥̥̥` )

wowo	2023-05-13 22:16
从老福特追过来的，太太文赞

penglaixiang

2023-10-18 12:54

千古（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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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签被轻轻向空一掷，圣树自有灵性，伸出一根细藤精准地扎穿了薄片，随后弯曲合拢，将这份生死契留在了梢头。契是成了，可赌约内容还没有立，这倒叫剑风云一时犯了难，结局既定，过程便显得微不足道，他竟不知此时还有什么能拿来抵这最后的消遣。

就在他思索的当下，幻境却已支撑不住，那高悬白月的边缘渐渐虚化，而后分裂，清透的光如同被摔碎的瓷片，毫无规律地散落下来。那迅速坠落的光起先只是一团，离近了才能辨认出竟是不同生灵的模样。

先冲下的是一头鹿，遍身笼罩着白色光晕，内中却暗生黑焰，它的皮毛已被烧烂，露出里面淌着粘稠液体的肉，而宽大多杈的角已然成了引路之炬，残影拖出诡异靡丽的光带。火如锥如鞭般笞凿它的筋骨，这生灵被热度和痛楚逼到极限，用尽全部的速度和力气撞下，将坚硬的地表轰出一个土石肆迸的凹坑。它在瞬间便没了声息，那摔断的脖子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拧向背后，眼睛却似乎还活着，紧紧盯着二人，无瞳的眼中映出模糊的非人之影，但不待辨别，它的形体就被火吞噬殆尽，唯留下一地熊熊燃烧的烈焰。

接下来是一头麒麟，而獒犬紧随其后，再是白兔、青狮、金雕和鼋，甚至有一闪而过的人型，残月崩坏的速度越来越快，已难辨认每一个的种类。而圣树的树冠早被波及，黑色的火如同某种流淌的毒，将叶子一片一片浸染，它们从枝梢滴落到悬挂的木牌上，由着性子将上面的生死胡乱涂抹，一笔勾销。

每个坠落带来的巨响中都掺杂着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光的液体替代血淌出，在黑炎中发出噼啪的燃爆，却愈发助长了火势。很快，这片地面就已满目疮痍，而更多的流火坠下山崖，把来时的路都铺满了，整座山此刻俨然成为火鼎，一洗先前寂寥，非要将幻梦的热烈喧闹贯彻到底。

“这些……是？”在幻境里的一切几乎消失殆尽的此刻，剑风云一时未能理解到底是什么挣脱了他意志的束缚，仍这般炽烈地留存。

剑谪仙却心中明了：“是天下一品丢失的铸火，具象为器灵的留影。”

仙宿看向一只坠落的燕，道：“弓之灵。”复又指一匹红马，“钺戟。”

天上月此刻已坍塌小半，灵体的落势越发暴烈，站在原地已无法避免被波及，一团火眼见着便要砸到两人中间，二人同步向旁一撤，剑风云站定后突然有了主意，便说：“那我们就来赌，嗯……最后一个落下的器灵是哪只。可否，先生？”

他见对方颔首，又笑道：“赌注我全压自己，必是我赢。”

剑谪仙隔着火光遥遥看他一眼，不知从袖里摸了个什么东西飞掷过来，恰巧此时一条蛇灵盘成玉璧模样坠下，短暂地隔绝了二人的视线，而那小东西仿佛算好了时间与落点，正好穿过蛇身中心留出的空洞，后被剑风云一把攥住，他摊开手掌才发现，原是剑谪仙追的赌资。这本应是片金叶子，只是穿过火焰被烧灼到边缘，此刻卷得像一颗灯笼果，倒也十分可爱。剑谪仙没有说话，剑风云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记在你名下”。

幻境与白月在同步崩毁，剑谪仙稍作估算，按现在的速度，最后一片火光坠下左不过半盏茶功夫，想来这满树的赌约应该没有哪个盖棺定论比这更快。

二人注视着碎裂的白月，同时在这不算大的山顶上躲避着狂暴的暗火，可很快他们就避无可避，火焰借风势抓住剑风云的衣角，刹那间就向上攀燎而去，他起先还随手挥灭，但很快就疏懒去管，任由黑炎吞吃他的衣摆。而白月最后的光芒被撕成两片，以近乎相同的速度摔落，他们目力过人，已能辨别出一为蜻蛉，一为赤狐。剑风云紧盯着那两团器灵，在衡量哪一个最后才会落地，剑谪仙却率先开口道：“当为蜻蛉。”

他们此刻已站得很近，剑风云不由自主偏头去看他，赤狐几乎擦着剑谪仙的左肩撞到地上，发出一声轰隆巨响，被撼动的火短暂地在仙宿的眼中留下潋滟的光，他紫色的眼中折出一片虚假的金，这颜色过于绮丽无常，为这场幻梦做了最恰当的诠释。而蜻蛉随后翩然掠过剑风云的右肩，悄无声息地化作了满地野火里的其中一朵。天空骤然无光，地上火在疯长，那微小的翅竟惹来了巨大的风，猛窜起的火舌点着了剑风云的发梢，他整个背后都在燃烧，本人却毫不在意。

“如何？”剑谪仙问他，难得带了些讨利的闲心。

剑风云不答，却将右手抬起，放在自己的左肩前。他的发带已被烧断，火焰在耳边悄悄攀附滋长，从中忽地飞出一只拇指大的透明小鸟，落在他的指上，然而它也没能坚持太久，如同所有器灵一样，小鸟合拢翅膀，烧着了少年人的皮肤，并最终化为一颗火珠，轻轻摔落地面。

“是小雀，我赢了，”剑风云以一种早有预料、轻松而狡黠的语气说着，并对仙宿伸出手，“剑谪仙，头彩还是送你。不……还给你。”

他的面容在话音落下的瞬息便被火焰吞没了，热度撕开他，比融刚化铁更容易。剑谪仙未能抓住他的手，堪堪来得及接他委顿的身体。月陨处徒挂一轮黑洞，而此时惊雷劈开夜空，如人开眼一瞥，紧接着便是雨，从那洞中倾泻而出，在火焰侵染至剑谪仙的衣袍前将它们通通浇灭。铸鼎开炉，铸火燃尽，惊雷作锤，冷雨淬火。

剑谪仙的怀里，只留下一柄行道剑。

有人用指尖叩了叩桌面，茶水被扰动，泛起了一圈波纹。剑风云一怔，杯中的城、夜、火，与人通通消失不见了，清澈的液体单单映出他自己的眼睛，丝丝缕缕的怅然还在挽留他的心神，但剑风云再探一眼，见水只是水。剑谪仙坐在他对面，面前同样一杯茶，青瓷盏，琥珀汤。

剑风云越过剑谪仙的肩膀去看，来路茫茫早不可查，又向自己身后望，更是如临崖一般猝然截断。少年人收回目光，总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只是石桌上除了两杯茶，并无其他。剑谪仙不曾说话，却突然抬手——剑风云想起那个梦，以为他也要沾着水写什么字——三指捏住杯身，二指虚托杯底，将茶盏举起。

他一时哑然，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剑，没有先贤也再无后继。桌用以载杯盏，凳从来供人歇，不过是茶，当饮则饮。

剑风云便也拿起茶盏，与仙宿轻轻一碰后，却即刻以小臂去勾对方的手腕，他不喝自己的，偏要去衔剑谪仙的杯。茶汤如山顶冽泉冰冷砭骨，从喉咙直冻到肺腑，他却咬住边沿儿仰颈一饮而尽。

人此刻只承情。

那寒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将剑风云浇了个透，倒也让他愈发清醒，拢了光的水从他的身侧潋滟淌过，他忍不住单手盛了举到自己眼前，可未等细看就冷不防被人攥住手腕，那水哗啦一下跌回江里，将一小块雾气搅得四散。

剑谪仙半跪着，而剑风云被他揽在臂弯中，涅槃之境暗昧难明，但阴云与江面交接处已能看到一痕金色光弧，如他此刻睁眼才知是黎明颜色。长夜已过——

“……天亮了。”

－全文完－

　
后面也许会加甜一点的小番外，和一篇车的番外。但目前都是口嗨，不要信。虽然结尾就是那样但是我从最开始定的结尾也就是那样，一点儿都没带改的。总之堂堂完结！（好

笙箔	2023-10-18 16:48
恭喜完结~千古是我的第一篇谪云，永远喜欢！期待鹤太的番外，还有别的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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