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5 大江戶越後屋2018-4-19 文學創作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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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金

2022-10-25 12:17

大江戶越後屋2018-4-19

今兒個艷陽高照的大好天，日本橋上擠滿了來往的商旅，遠方來了一個戴著箬笠的遊方僧，穿著束口輕便的外出僧服，大江戶越後屋在商號前遠遠看到，便從門前走上前去，一邊招呼「苦大師！」

那遊方僧聽見，把斗笠用手抬了起來，斗笠下露出雙眼睛，精光燦耀，臉上一把慈祥神氣，笑了開道：「喔，是越後屋啊？」

那被稱為苦大師的僧侶也穿過人群朝越後屋走來，越後屋滿臉笑盈盈地揮著寬大袖子，道：「好久不見了！苦大師！」

那遊方僧雙掌合十恭了一禮，也回應道：「好久不見了，越後屋，你看起來挺精神的。」

「哪裡哪裡，」越後屋道，「請大師到屋內稍坐，奉杯茶。」

苦大師頷首微笑道：「那就……打擾了。」

越後屋迎著苦大師回到商號裡邊，一邊吩咐妻子去到後面升火，並準備茶水點心，一邊在客座上請大師入座，自己掃淨了桌面，口中道說：「不好意思，連日幾日忙，妻子又偷懶，讓大師見笑了。」

苦大師笑了一下，道：「沒的事，越後屋您娶的這個賢內助，是街坊鄰居都公認的，哪裡會有什麼不好看的，就是一些用過的茶杯留在桌上沒有收拾而已。」

「哈哈，大師不棄嫌。」越後屋也不再謙遜，轉頭向後面廚房喊起來：「喂──快點，別讓大師久等！」

苦大師笑著打趣說，「再快也要等柴火燒上來，哪能催太太就立刻有茶喝？」

越後屋也笑，「也是，請大師等等。」

越後屋一邊坐在旁邊陪席，一邊與苦大師閒談些什麼，又問起江戶最近營生如何。

越後屋是在東照大權現君在位時就受封一方的諸侯，後來在參覲交代時因故未能如期抵達江戶，所以被削減了藩邸及收入，最終至前三代的時候也就是越後屋的祖父那一代，為了求生從武士降格為了商人，從此做起了生意來。

越後屋祖上是在經營借貸的生意，接受一些鄉里間人的典當，然後支出現金，在贖物人沒有如期到來時，把典當品以當時價格變賣出去，以此從中取利，不知不覺經三代之後倒也成為一方富賈。

越後屋的老婆把茶盤拖了上來，跪坐在側侍奉倒茶，越後屋便問起，大師經年都行腳何處？怎麼數年沒見大師了？

苦大師就說，這一些年都在鞍馬總本山一帶修業，苦大師笑了笑，有些欲語還休，越後屋見了便覺得有蹊翹，趕忙問苦大師道：

「大師敢是此番前去有所奇遇？」

苦大師一臉諱莫如深，把著茶杯半晌才道：「你覺得我遇到什麼了？」

「呃，」越後屋支吾了一會兒，遲遲疑疑地道：「大師是遇到什麼了？」

那苦大師把手中茶杯一放，道：「我遇到了鴉天狗。」

「噫──」越後屋把舌頭往後縮了縮，好驚訝貌：「大師說的是什麼？」

苦大師又神祕兮兮地笑了，道：「鴉天狗，確確實實的鴉天狗。」

越後屋這下聽了來勁了，便請苦大師繼續道：「是生得怎番模樣的鴉天狗呢？」

這鄉野奇譚，越後屋是極喜愛的，自從遇見了這個苦大師之後，這苦大師總有一些親身經歷的見聞傳述給他聽，越後屋每常都要把苦大師雲遊之餘請到屋敷中來住幾天，每日催促他多說些旅途中的趣聞來聽聽。

苦大師就說：「鴉天狗啊……」

「嗯嗯。」越後屋兩手環胸點頭說。

「這鴉天狗啊……」

「嗯嗯。」越後屋又說。

「這鴉天狗，形貌像人，嘴臉像烏鴉，穿著僧侶的白衣裳，總是棲息在神社前的大樹上，白天裡不見人，到了夜晚裡，像隻烏鴉似地落到神社前的供桌上吃食，聽說那些貢品有一部分是獻納給鴉天狗的，因此鴉天狗取完一部分的供品之後又會回到神社前的大樹之上，繼續守護神社……」

「嗯嗯，」越後屋聽得入神。

「這鴉天狗，那一天我是在一個日落黃昏後，正要上神社去請求住宿，因為這一路來參訪了三十三……七十七尊觀音聖像，正要尋一個落腳處，那時正在天際將黑之際，忽地聽見神社左旁的大樹呼拉地響，我抬頭想看，不知道是什麼飛禽歸巢時發出的聲音，但耳所能辨的，那翅膀撲窣的聲音大過巨大，像是什麼不能估計的鳥禽飛過去，我掂量那聲音，眼睛朝黑暗樹林裡望去，額上的汗一滴一滴的滑下來，全神貫注地盯著那樹林裡，有什麼異於一般的東西在裡面，我不敢作聲，原只是想，這座神社平日無人，只有參訪的信徒一些時候不時來到，在神社內中姑且借宿一宿應該不成問題，反正裡面也沒有司祭駐守，卻在這時，神社頂端卻出現一陣訕笑的聲音，

「『喔喔喔，可稀奇了！』那人說，我就把眼往上一看，一隻似人非人的不曉得什麼動物，像一隻鳥禽似地抓住屋簷，端坐在那上面，不時把翅膀張開來用鳥喙啄著翅膀內中，整理羽毛。我心想這是怎麼回事呢？又不明那個物體到底是個什麼，於是我就故作鎮定地在神社前坐了下來，把神社前信徒共饗的齋品拿起來吃，正巧也肚餓，也就不管那麼多了，深山裡遇天狗，也就夠離奇了，何必再為難自己的肚子？於是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齋品吃了，一邊拍拍吃乾淨的手道：『喂，你是什麼啊？』

「那天狗把尖喙往身上抹了一抹，就笑道：『俺是這神社裡的天狗，你是哪裡來的野坊主？』

「我心想對方竟然自稱為天狗，不由心下一懍，便道：『我是五山裡的金剛遊神，你不識？

「『你……？你不像啊？』他說。我就把兩肩背的包袱槤解了下來，把內中的經書法器取出來，那天狗臉上變了一變，就說：『騙人，你這個臭坊主，哪是什麼遊神？』

「我笑了一笑就說：『天狗也怕坊主嗎？』

「天狗一瞬間臉上拉了下來，就硬著聲道：『誰怕臭坊主？』

「我笑道：『那麼遊神又如何？』

「天狗輕蔑笑了笑，也道：『山主來也不怕他的，還怕遊神？』

「我便告訴他，遊僧我今夜要借此地神社過夜，希望他不要來打擾。
「那天狗笑了笑，說，此地神社奉祀的神明早已不在，隨你要怎樣都沒人管。
「我覺得奇怪了，怎麼八十八尊觀音參道上的神社竟會沒有了供奉，那麼這些參訪的人們又是為了什麼而來的？
「天狗便說，有些為難的樣子，說：『這裡原來供奉的是安倍的晴明，』
「我有些驚訝了，便說：『為何供奉一零一尊觀音的參道上卻有陰陽師的神社呢？
「那鴉天狗說，『嗯……這原來就是安倍的晴明的神社，只是在後人的建設下這條山道之後陸續建了許多觀音神社，只有這個陰陽師的神社還是在道路上的，所以便被保存了下來……』
「我這一聽還有這層淵源，待要尋問天狗這其中詳細，天狗卻翩翩地從屋簷上飛下來，落在我的眼前，他的身材並不高大，更甚有些瘦小，我細瞧他，他忽然竄上前來──」

越後屋驚呼：「那天狗怎麼樣了？」

苦大師抿笑道，「你猜？」

越後屋苦笑：「大師，我這怎麼猜得出來？」

苦大師把茶杯捧到鼻前嗅了嗅，道聲好茶，卻再也不語了。

越後屋知趣地叫妻子到後面房間準備臥舖，招待苦大師勾留幾日，好再從他口中聽到一些新奇的故事。

隨後，因為苦大師並不想再多談點什麼，所以越後屋也並不煩擾僧侶，給他安排間安靜的房間，讓苦大師自去休息了。

這越後屋，是江戶數一數二的富商，祖上傳下來的當鋪生意之外，越後屋的父親那輩已擴展到經營醬油釀及酒釀的製造，堪稱是現在江戶首屈一指的盤商，越後屋這人呢，還是有點承襲父業有點屌兒郎當的，平日裡就愛聽些說書的或是賣藝的說唱玩意兒，他的本業是經營當鋪，對於這些工藝品的眼光也是自小訓練出來的，越後屋既把坊主請到了後頭安歇，自然也自做生意。

大江戶越後屋，其實背地裡是個奸商，奸商嘛，有人會明目張膽地說出來嗎？

越後屋在當鋪勾連的那些勾當，除自己以外都是誰人不知的，他暗地裡跟官員勾結，在江戶城裡行經的各條水路上在客船上和高官們進行賄絡，以使自己的營商順利，然後把一些礙事的傢伙透過與官員的關係暗中處理掉，越後屋成為了後世所流傳的那個越後屋，但是他現在自己還不知道。

這在力丸在接受了任務之後要來清理掉越後屋時，越後屋已經是四十歲開外的中年人了，他所從前心生嚮往的那些故事裡的主角，一個也沒成為他，他成為了目光如豆斤斤計較於算盤上的越後屋，這在越後屋還二十幾歲時當然是無法預料的。

現在，他還是二十出頭歲的越後屋，繼承了家產，喜歡聽些過往商旅的聽聞故事，因為他自己是不能離開家業的，越後屋把苦大師請入了後廂房間休息後，自己在前廳苦思了一回，這苦大師所說的遇到了天狗，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卻又無法得證，他雖然喜歡聽故事，但也並不喜歡聽假的故事，他思索著這苦大師所言的真假，一夜中間竟然就度過去了，到了天亮時，他又迫不及待地等候在苦大師留宿的房門前，親自接待，並遞茶水，苦大師天亮不久後起身，看見越後屋又在等著他的故事，他覺得好笑，就將主人請了進房，兩人就著圍爐就烹起茶煮起酒來。

苦大師洗把臉之後，便問主人家，「越後屋，可還是對之前所說的故事念念不忘？」

越後屋尷尬著笑道：「大師，故事說到一半，您都沒說完，這不是我整夜都不能入睡就想著那天狗後來怎麼了嗎？」

苦大師把茶壺內茶葉又換了一泡，兩人喝著茶道，苦大師說，「也並不是我不告訴你，而是這個故事實在有點難以描述，那天狗……我也不搞不清楚是否是自己當日在神社裡偷酒喝，所以產生的幻覺。在我在神社偷喝了貢獻給神明的濁酒之後，我彷彿覺得自己遇見了天狗，但說實話的是一點證據也沒有的。」

「沒有關係，大師您請說。」越後屋懇請。

苦大師整了整喉嚨便道：「那天狗後來對我說，千十千尊觀音參道上，為何獨有這座晴明神社在此的原因，我因為已經醉了，那天狗湊上前來我也並不很在意，只覺得鴉天狗長得一副女孩樣，我才有點醒了，我一直以為天狗都是公的……就是雄性的，雖然是傳說中，但是我看到天狗在眼前，以為天狗是個男性的顯現在眼前，沒想到近身過來的天狗卻是一副女孩兒的樣貌，基於我是僧侶，便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那天狗訕笑著說：『沒想到坊主還怕女人。』

「我鎮靜地笑著對她道：『沒想到天狗還能是個女人。』天狗笑嘻嘻地道：『人都尚且有男女，為何天狗不能有男女？』我一聽語塞了起來，便問天狗道：『你是這座安倍晴明神社的守護者？』天狗笑著對我道：『是，我已守護在此許久許久……』

「我問天狗：『你說神社安奉的神明已經不在，他去哪兒了？』天狗對著我說道：『安倍的晴明……已經不在了。』」

「後來呢？」越後屋追問道。

苦大師道：「她說，安倍的晴明已經去往他該去的地方，而她，卻只能在此守候。」

「為什麼呢？」越後屋疑問道。

「因為她說……」苦大師頓了一頓說，「因為她說，那是神明才能去往的所在，而自己是不能夠去的。」

「噢……」越後屋低沉著道，「她被拋下了？」

「唉……」苦大師嘆了一聲，「陰陽道的事我們不清楚，我們就是佛祖接引西方，哪裡知道什麼神明如果回歸的話，在現世的守護神又該如何之類的？只知道那天狗說，安倍的晴明說他總有一天回來接她，所以她日日守在那神社，而人間已過千年。」

「……」越後屋停頓了會說，「那天狗相信他會回來接她？」

苦大師搖頭，「誰知道呢？那一日遇到天狗，我也覺得像在夢中，迷迷糊糊地喝了酒，也許只是我在作夢吧？」

「不，大師，」越後屋斷定說，「這描述得這麼離奇，怎麼可能會是夢呢？大師您再仔細回想回想，是否有什麼情節是特別的？」

那苦大師便摸了摸剃光的腦勺，回想道：「啊……是了，那日她交給我一段紅繩，希望我在參訪千十千觀音參道的路上，不忘把紅繩繫在社前的樹上，她說，那樣的話晴明就會知道她在等他，尋線而來。」

「嗯……很奇異的一番話，那大師你……」越後屋問道，這時苦大師便摸了摸自己懷襟裡，在越後屋的注視下臉色變了變，

「哈，」他道，

把懷中事物摸索出來，攤開在越後屋眼前道：「你瞧瞧這是什麼？」

越後屋怔了怔，真有此物？

「我倒忘了，」苦大師道，「直到在越後屋你這裡提起這段事，不然還真忘記去理會一個夢境，佛云，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余在那之後便忘卻了，這一路行腳下來，也還未得歇息，就在越後屋你這裡提起這段故事來，沒想到……確實有此事。」

苦大師把手中物攤開，卻是幾股紅繩，苦大師答應她，每經過一處觀音處所或者神社，都在神社外的樹上結上一股紅繩，苦大師下山來倒是像把這些都給忘記了，不知道是不是天狗的迷惑或者什麼之類，總之，苦大師下山來才恍恍惚惚地記起這回事。

越後屋道：「真確實有天狗嗎？」

苦大師沉吟道：「這事雖未確實……但，手中的紅繩卻是證據確鑿，這……」

「大師可是被天狗給迷惑了？」越後屋道。

苦大師笑道：「余雖然自認為修行不足，但也還未到會被天狗迷惑的地步，只是……這紅繩…..我只記得是恍惚間天狗交給我的，我只答應她，每經過一處神社，必定會代替她結上一股紅繩……」

「大師只覺得那是夢？」越後屋問。

苦大師苦笑：「如今看來不是了。」

越後屋唏噓：「這真是深山上有奇遇。」

苦大師道：「余只當作不知。這股紅繩……化去了吧？」

說著便將紅繩投入眼前的火爐裡，看著紅繩燒成灰燼，苦大師合掌閉眸道：「阿彌陀佛，四大皆空……」

越後屋突地笑了一笑，「只可惜……」

「嗯？」苦大師道。

「只可惜化去這些紅繩，安倍晴明再也找不到她了。」

「越後屋，」苦大師肅顏道，「執著是苦，聽一段故事，你何必當真？」

越後屋嘆了口氣，「大師有所不知，我的家內……」說著便有為難之處。

苦大師察覺有異便道：「你的家內如何？」

越後屋笑了一笑，便道：「沒什麼，大師，有勞您說些故事來解悶，還請您再多住兩日。」

這時越後屋的妻子端著和果子餐盤，來到兩人所在的客房，恭謙地請兩人用點心，越後屋看著妻子的眼神一派溫柔，便道：

「雲姬，妳累了早點歇去？」

那女子笑盈盈道：「還不累的，旦那，你和大師談著，需要有人侍奉茶水，我在隔壁隨側聽喚，你和大師若需要什麼便喚我一聲。」

「嗯，好，知道了，妳自去休息。」越後屋道，那女子便行了個禮，關上拉門隱在走廊上。

那苦大師忽然才覺得，這個越後屋不單純……正疑惑間，越後屋對他笑了一笑道：「大師可曾相信……」

「嗯？」苦大師皺眉。

那越後屋道：「人間確實有有情人的？不妨是人與人之間的，而是人與人之外的？……」

此話何意？

苦大師正思索，越後屋又笑了一笑，「我的家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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