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1 【戮世摩罗中心/主网空】浮生如寄（完结）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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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ngyue

2023-03-12 01:15

本文写于2018年。主CP网空，主要是小空的四个阶段，分别是魔世时期，魔戮时期，东瀛时期，和东瀛网空重逢时期，算是个群像 CE7pg&dJ)i
另外之前有授权过朋友搬运，但是没搬完，她忘了密码了，我就自己慢慢搬了……

一、不溯

魔世的风景是万年不变的荒凉。

风沙，乱草，碎石，虬结怪树成林，汹涌暗流藏险。诡雾迷蒙，奇幻莫测。

一轮怪异的蓝月挂在天空，散发着幽幽的光。

月下，戮世摩罗穿越了魔世与灵界连接的通道，踏在修罗国度的疆土之上。

他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长兵器，正是先代帝尊掌中征伐，八翅低垂，红绸在风中微微飘荡。

他默然前行，目中淡淡，脸上亦无表情。

路过一处河流时，脚步稍稍一停。

“你叫，什么名字？”有声音穿透时空的隔阻在耳边响起，他微微一怔，向一处乱石堆看过去。

风沙已将过去的痕迹掩埋，停留的，唯有脑海深处残存的记忆。

“朕很欣赏你的眼神，与朕来吧。”

那时，魔世封印乍破又封，帝鬼亲自赶往视察，意外在裂缝封印的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那便是他，史仗义。

有幸躲过空间裂缝的撕扯，避过无数猛兽怪物的窥伺，攀爬至河流边，艰难保留一口气息的人族少年。

命运对他确实眷顾，让他进入修罗国度这个多族并存的国家，遇到修罗国度中最为惜才的君主。



脚步行过一处平原，依稀可以看出曾经有重兵驻扎的痕迹。

帝鬼的主帐位于正中，他曾在那里度过了来魔世的最初岁月。

失去缩形丹的压制，巨骨症发，血肉撕裂，疯长的骨头将要破体而出。

无休止的噩梦充斥脑海，魔世阴沉陌生的天空，贪婪嗜血的妖魔鬼怪，剧痛沉重的身体，十指磨穿，遍体鳞伤，无论如何攀爬，都只能看到无尽的荒芜萧索，好似整个天地，只剩下了自己。

甚至来不及为被舍弃而椎心泣血，便是求生无门的万念俱灰。

“父亲……”他无意识地呢喃着，伸出手去胡乱摸索。

恍惚中，伸出的手被人握住，随后一股沛然的力量涌入身体，舒缓了巨骨症带来的疼痛。

他终得安宁。

在那只长满了硬茧的手安抚之下，缓缓进入沉眠。

醒来后，见到的便是帝鬼。一双眼睛经过无数战火的淬炼而不怒自威，逼人不敢直视。

呼吸之间，已是平定了心绪。不觉痛，不觉悲，不觉恐，只有一片麻木。

“患绝症而不意冷，入绝境而不见慌乱。面对朕，仍不退缩畏惧。你的坚强和韧性，颇有吾辈风采，令朕欣赏。”帝鬼的声音浑沉有力，虽是说着赞扬的话，却给人无形的压力。顿了顿，话语才继续下去，“你叫……史仗义？”

他微微抖了一下，心口闷涩，呼吸突然急促。

“别紧张，朕不会对你怎样，否则也不会将你带来这里。”帝鬼看着他，目沉若渊，深邃平静，他慢慢说道，“相信你也知道，这里是魔世，是修罗国度。”

他不语，合目整理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或生，或死，朕给你选择。”

帝鬼说完便离去了，只留下一套修罗国度战将的服制。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愕然发现，竟已不再是七八岁的孩童的模样。

没有摆脱巨骨症的欢喜，没有被抛弃牺牲的不甘，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只觉得很累，心中空无一物，冰冷也乏力。

然后他躺在床上，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正气山庄，想史艳文，想俏如来，想雪山银燕，想西剑流，想月牙岚，想桐山守，想赤羽信之介，想炎魔幻十郎，再之后他想得累了，便不再想。

他木着一张脸，将帝鬼留下的战甲慢慢披上了身，缓步走出了营帐。

也许是被西剑流囿禁过久，也许被入灵侵占躯壳过久，也许是昏迷无法支配身体过久，他已经拿不出正确表情来面对这一切。

事到如今，他甚至不知道，迈动的脚步，该行去哪里。

也曾试图离开此处，然走出不过多远，便是满眼风沙，举目荒凉，不辨西东，嗜血的妖兽魔物蛰伏暗处，伺机扑来欲将他拆吃入腹。

活下去，对他的诱惑并不大，却也，不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无人知道的角落。



军营不远处有一个树林。

戮世摩罗握着征伐，缓缓走到较高的山坡，垂下头去看林中一块背阴地。

帝鬼对部下有极大的宽容，只要每日训练达到强度，便从不会约束他们私下的行为。

校场演武过后，便是七先锋的放松时间，殁神翼撺掇着天悬红练从河中捞出好些鱼来，忽悠角龙去砍了柴，又拉着焱饕餮过来加火，面相乖顺老实的煞魔子指挥玄影偷偷溜进军营酒窖顺出好几坛酒，顺便连蒙带骗把最为稳重的七重峦拉了过来。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边，争长论短，东拉西扯，语笑喧阗。

可那些欢聚或争吵，皆与他无关。

他总是习惯站在无人的山坡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沉思不语。

“朕听人说，你常常一个人待在这里。”有人渐渐靠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惯征沙场的沉重威压。

他不作答，目光空洞，无声无息。

帝鬼慢慢走上前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远处的七先锋，出言问道，“为何不去和他们一起。”

他仍不说话，慢慢闭起眼睛。

纵然他没有回应，帝鬼仍是不见生气，反而很有耐心，“你是人族，可能自认为无法融入。但修罗国度是多族并存的国度，种族从来不是问题。”

“朕的阿鼻尊，生于虺族，魔世最弱小卑微的种族。”

“朕曾说，你无比的韧性和坚强令朕敬重，事到如今仍是。”

“修罗国度只看重实力，尊重强者。只要足够强大，就一定会得到应有的地位和尊崇。”

一句一句，循循善诱，好似劝导迷途的晚辈。

他莫名觉得厌烦，侧过了身，将后背对着这个魔世一方霸主。

“你资质甚好，将来可成大器，就这样荒废太可惜了。”帝鬼并不在意他的失礼，沉思许久，说道，“明日，朕传授你修罗夜炼。”

不是商议，而且轻描淡写的决定。

他不喜这样的语气，却没做过多的抗议。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就算是再怎么智昏之辈，也知道不该白费力气。

“朕当你答应了。”一句，下了决断。

彼时，他并不知修罗夜炼是什么，只是觉得，帝鬼亲授这门武学之后，七先锋看他的眼神若含芒刺，态度更为疏远。

“朕真是羡慕你的父亲。”

一日，他将修罗夜炼中的一招殃云掩日运用的初具雏形，帝鬼站在他身后，淡淡的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胸腔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猛然剧烈跳动，带动了刻意忽视压抑的情绪，木然的面具裂开了一道痕迹，他回头盯着帝鬼，眼中是藏不住的怒火。

“他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儿子。”帝鬼的声音总是稳重的，平静不见起伏。

他不理，脸上怒意更甚。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将修罗夜炼运用纯熟，是朕平生仅见。”帝鬼无视他突然暴涨的怒意，夸赞的话说的十分诚恳，“朕的眼光没错，你确实值得朕亲自教导。”

他用了几瞬的时间，将情绪平定下去，转过身，丢给帝鬼一个厌恶的眼神。

“你不必胡乱猜测，也不用过多警惕。”帝鬼不介意他的反应，笑了笑，“朕只是很喜欢你，想要栽培你。”

那还真是感谢万分。他默默腹诽一句。



再向前走，是一处高崖，风在这里变得更冷几分。

幽幽蓝月悬在空中，戮世摩罗一晃神，眼前好似有两道人影默然伫立，鲜红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边就是沉沦海。”帝鬼的声音很平淡，饱经战火淬炼的双目，威而强悍。抬手指向远方，遥遥不见的方向，说道，“我们的强敌，就在沉沦海彼端。”

他无声的站着，极目所望，也只有茫茫无尽的荒凉大地。心中却暗暗对“我们”这个词，报以不知名的哂笑。

他来到这里已经很久，天上的月已经由蓝月换做了白蓝双月共升，但他仍没有主动开口和这里的人说过话，总是保持着距离。他知道，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帝鬼的关照和教习不过只是表象，他在等待，等待这个魔露出真面目那一天。

帝鬼转了身，将目光落在他略显清瘦的身形上，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吗？”

他不答，这种无意义的问题，没必要浪费时间去想。

“朕曾与凶岳疆朝开战。”帝鬼徐徐而语，讲述着一个遥远的故事，“凶岳疆朝的应龙师，底下有十一个皇子，为消灭修罗国度，他不惜装作走火入魔，令自己的子嗣七死三伤，诱朕深入，更将死者炼成两颗应龙魂元，逼的朕自毁功体，动用禁诀。”

说到此，帝鬼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那之后，修罗国度，幽暗联盟，凶岳疆朝共同缔结了沉沦海之约，那是朕最大的耻辱和遗憾。”

他看着帝鬼，本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他却并不关心，开口，却是漫不着边际的莫名嘲讽，“那他的儿子们，一定很光荣。”

帝鬼神色微动，似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回答道，“做他的儿子，不幸。”

他只笑，嘴角弯着，不置一言。

这张冷笑的面具，持续到帝鬼再次开口，他问，“你，怨恨你的父亲吗？”

不自觉的，身体便是一抖，他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双目如刀死死盯着帝鬼。

“朕以邪眼私自窥探了你的记忆，这一点，朕要向你道歉。”帝鬼也看着他，神色十分平静。

他慢慢攥紧了拳头，冷笑道，“你们这些魔，还讲礼貌的吗？”自他醒来，帝鬼叫破他的名字，他便知事有蹊跷，只是懒得多问罢了。

“哈，”帝鬼也笑了，没有责备，倒有几分宽纵，说道，“你说话真的很趣味。”

他不语，冷冷地别过头。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帝鬼将目光移向他黯淡的左目，略略叹了口气，“说回刚才的问题吧，你，怨恨你的父亲吗？”

他微微颤抖着，不去回答，呼吸却显而易见的乱了。

“你记忆中，为炎魔入灵之时，五年折磨，盲了左眼，换得他轻掷你之生死。魔世封印破碎之时，你重伤未愈，病症难支，除却小弟，无人顾你性命意愿。”帝鬼的声音平静，说着那些在他记忆中窥探到的事情，而后做出评价，“确实，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恨你的父亲。”

深埋于心的秘密被人一件一件挖出，血淋淋陈于眼前，他竭力维持着平静，却难掩声音的颤抖，“他，不是我的父亲……”

也许是他表现出的平静太过刻意，反让帝鬼默然无言。

“他做得对。为了天下苍生，他是逼不得已，牺牲我一个，值得。”他红了眼，面上却诡异的冷静，说出来的话，无波无澜，字字带血，“宽仇苛己，疏离血亲，忍辱负重，死而后已，这就是伟大的史家，和身为史家人的光荣。”

帝鬼将手握于他臂上，经无数战争洗礼的手沉厚有力，稳稳将他扶住。

他没有拒绝来自帝鬼的帮助，借着臂上传来的力量站稳，闭目侧头，慢慢收拾自己狼狈的情绪。

许久，待他平静下来之后，帝鬼方才开口，“朕不是想挑起你的仇恨，也没立场劝你放下，只是不想让你继续消沉，荒废了极佳的天赋。”

错愕在他脸上一闪即逝，随即便是想要冷笑的冲动。他也确实笑了，笑过之后，心中的压抑却不曾缓解半分。

“话都说到这，朕不想再拐弯抹角。”帝鬼注视着他，态度并不强硬，缓和的语气带些开导的意味，“朕看重你，有意栽培你将来成为朕的助力。若你愿意，朕会予你一个新的名字，让你脱离旧时的身份，在修罗国度重新开始。”

他皱了皱眉，挣脱了那只搀扶自己的手，心中警惕也惊讶。抬头看去，帝鬼目若沉渊，静水流深。

“朕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自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那一次的谈话以他的沉默而告终，帝鬼没有进一步逼他表态。

他缓步走回军帐，桌上像往常一样摆了盘怪模怪样的水果。

拿了一颗咬下一口，稍稍咧了咧嘴。怪异的味道，像是嚼了满嘴的野草。

真的难吃。

他不禁思考，难道魔族的口味都这么独特吗？

后来有一次，帝鬼来营帐中看他，他见人来了没什么可招待，就随手把果子推了过去，自己也顺便拿了一颗啃起来。

帝鬼推拒了，道，“朕从不吃此类食物。”

“从不吃？”他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声，“不吃你为什么会叫人摘回来。”

帝鬼看他良久，慢慢说道，“魔世无甚素食。”

一时微僵，他啃咬果肉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停顿许久，才又极夸张地大口咬了起来，塞了满嘴的东西，说话也模糊起来，“多事。”

帝鬼却只笑，微微摇头，不反驳，也不评价。



戮世摩罗轻轻笑了，眼罩上的串珠在风中晃荡不安。抬头望了望那轮冰冷的蓝月，神情古怪却也平静。

修罗国度强者为尊的典章，同时也代表了不可能容忍弱者。

一个脆弱无能的人族混在修罗国度精锐的七大军势之中，对七先锋而言，像是一根扎在肉里的刺，是每时每刻的挑衅。帝鬼于他的关照和教导，在强者为尊的修罗国度，也并非殊荣，反是更成为被轻视的理由。

只不过，无一人敢发作就是。

焱饕餮个性冲动耿直，忍了许久之后，终于在一次校场演武过后叫住了他，提了兵器非要和他切磋。

他本欲拒绝，抬眼见到对面七个魔人眼中不同程度的轻蔑和怀疑，心中却突然腾起了一股火。

“也好，朕也想看看你的功力进步到何种地步。”帝鬼于他身后站着，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他扫了那几人一眼，冷冷说道，“一起上吧，节省时间。”

一句话成功激怒了七先锋，连最为沉稳的七重峦眼中都带了些怒气。

帝鬼微微摇了摇头，对他的个性颇为头疼，出言压下了七先锋的恼怒，点了焱饕餮来与他过招。

焱饕餮使一柄长刀，力量雄浑，大开大合。

他也未曾大意，挥袖便是雷霆一掌。

刀掌交错，衣袂翻飞下已是过了数十招。

帝鬼细细地看着，不落一招一式。

一股熟悉而厌恶的魔气在交手中在逐渐弥散，他感受到这股魔气之后，身形一顿。

稍一分神，便是致命破绽，焱饕餮抓紧机会，手中长刀斩下。

本能反击一招已在手中，但认出这一招后，他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急收内力，收势不动。

刀刃堪堪停在他颈侧，斩下几缕发丝。

“你做什么？”焱饕餮沉着嗓子吼了一声。

“不打了！”他冷了脸，心中烦乱，转身便走。

“小子你站住！”焱饕餮窝火不已，不由追了两步怒道，“人族都像你这样懦弱吗！”

“何必展现你的无知。”他停了停脚步，撂了一句话，甩袖离开，将焱饕餮的怒吼落在身后。

他那时就站在这处山崖上，至今仍记，风冷得刺骨。

“你身上的魔气，是当时炎魔入灵的残留？”帝鬼如他意料之中跟了过来，站在与他并肩的位置。

他闭目不答，微抿的嘴角却透露了此刻的心思。

“那个招式，似乎也是炎魔的武学，看来，寄体入灵对你的影响甚大。”帝鬼的言语里，满是作为旁观者的冷静和理智。

就是这个好似品评的语气，在他心上点了一把火，眼底寒芒已露，语气中满是压不住的恼怒，“不及魔世封印破裂。”

帝鬼看了看他，并不接他的话头，只讲自己的来意，“或许这不是坏事，你若能将他的武功路数化为己用，就又多了一门傍身的绝学。”

他心头泛起说不出的厌烦，冷道，“不可能！”

帝鬼垂目看着他，声音淡淡，“炎魔入你之躯，让你蒙难，你收些利息，理所当然。”

他惊愕了片刻，转而突觉豁然开朗。抬头看看帝鬼眼中的玩味，他冷了脸，讽道，“那你呢，魔世准备让我收些什么利息？”

“不急。”帝鬼笑了笑，并不生气，在他猜疑的目光下慢慢说道，“等到你有足够的信心与本事的时候，尽管可以来向朕取。”

“哈？”本是一句挑衅，却收获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修罗国度强者为尊，并不看重种族。若你能杀了朕，取得鬼玺，就能统领修罗国度。”帝鬼却是坦然，面对心中对他存有仇恨的人，仍是坦然的理所应当，“鬼玺就在朕的胸口，朕期待着你成长到能够刺穿这个胸口的一天。”

他是真的吃惊了，一时竟晃了神。

“但在那一天之前，”帝鬼倏张双目，久经战场的杀伐之气只稍稍显露，便是令人心惊的威压，他道，“戮世摩罗，你有成为朕的助力，与朕一同踏过尸山血海的勇气吗？”

戮世摩罗……他默默将这四个字念过一遍，闭目许久。再张开时，已是坚定。

“一言为定。”



戮世摩罗将征伐置于高崖之上，遥遥对着沉沦海。他看着兵器之上的红绸于风中飘扬，也看着记忆中那个迷茫的自己。

他记得，接受戮世摩罗这个名字之后，还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帝鬼赐予了他一柄剑，取名逆神，逆神者，魔之本性也。

随剑而来的，还有半幅面具，做工十分精细，嵌着细巧的宝石。他将之罩上左眼，遮蔽了盲目，似也要将心头那些沉重的过往，一并掩盖。

七先锋对他仍是疏远，尤其他被提升为魔之左手，继任邪神将之时。

殁神翼的嘴一向不留德，听到这个消息时，扯着嗓子便数落道，“那个戮世摩罗刚刚才加入，凭什么就能练修罗夜炼，凭什么做魔之左手。”

末了又补一句，“角龙，你就不愤慨一下吗？”

角龙向来与殁神翼不和，侧了头去装没听见。

殁神翼却不肯停嘴，又刺道，“你是讲不出话了吗？还是甘心被那个人族小子比下去？”

“哼！”角龙不曾回嘴，焱饕餮倒先是转身便走。

“焱饕餮，你去哪里？”玄影一个闪身将人拦住，“帝尊有命，不可擅离职守。”

“练武，败他。”焱饕餮撇下四个字，怒气冲冲的离开。

天悬红练凑上前来，独特的嗓音带出几分挑衅，“光在这里动嘴有什么用。你们要是不敢，就让我再去试试这小子的斤两。”

殁神翼飞过去一个白眼，反唇讥道，“你？怕不是死鱼上桌，只有任人宰割。”

七重峦眼见局势不妙，拦截上前，道，“不满，就去找帝尊。否则，就遵命。”

他正是在这一片混乱中路过。

“参见邪神将。”身在七先锋，却处于混乱边缘的煞魔子礼貌地低下头，却总有那么几分言不由衷。

他不在意，也不想在意。连他们在吵什么，也不想去听。

“摩罗。”私下的时候，帝鬼总是这样叫他，用劝解的语气，像是长辈看着一个叛逆的孩童，“你不放下成见，如何让修罗国度还你真心。”

他几乎就能从帝鬼那双眼睛里看到大写的无奈两字，却仍默然无声，充耳不闻。

“罢了，你自己斟酌吧。”帝鬼摇了摇头，一张脸万年不变的平和。

再后，修罗夜炼已能运用成熟，终式天地一叹也已勉强掌握，他觉不甚满足，便问帝鬼，“应还少了一式禁诀。”

帝鬼看了他许久，却是拒绝，道，“朕不会教你。”

那眼神很是奇怪，沉重，压抑，隐隐还藏着什么别的东西。

“你怕我学会你全部的本事，反过来对付你？”

惯例的出言挑衅，却并未换的意料之中的训斥。

帝鬼只看着他，摇头，声音淡然，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持，“朕在，无论是你或是他人，都不需要修行禁诀。”

心猛地一跳，他突然后退了一步，莫名觉得有几分慌乱。

帝鬼从不约束他的行动，在他将修罗夜炼掌握纯熟后，更乐于让他离开驻地去外界探看。

魔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而神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魔世并不似人间，有街市，有城镇，这里仍是部落聚居的风俗，较为古老。

他见到了很多怪模怪样的不同种族，有无头的邢天族，有昼为人、夜为鱼的横公鱼族，也有六足四翼，浑敦面目的帝江族，看到这些，他突然便觉七先锋的模样无比正常。

虽然这些魔族由里到外完全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对于帝鬼这个君主的尊敬和推崇。还有便是，他们毫不掩饰自己将来要战胜帝尊、夺取鬼玺的目标。

还真是民风淳朴呢。他暗暗感叹。

“这是传承，”在一次被他吐槽为谋反不臣之后，帝鬼耐心地为他答疑，“鬼玺的威信是修罗国度千年建立的典章，强者为尊，是维持修罗国度千年不坠的信仰。”

奇怪的传承，奇怪的规则，但是对于魔族而言，好像又很合理。

他看着荒凉的魔世大地，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畸眼族的住地离军营较近，但因族民善战，作风强硬，帝鬼一直不允许他前去，直到有一天帝鬼有事需要去族中处理，才顺便带他前往。

帝鬼在畸眼族威望甚高，一路行去，族民投过来的目光，真诚又崇敬。

一个畸眼族的少年大着胆子靠上近前，对着他看了一会，嘻嘻而笑，“真好看的大哥哥。”

他耳根一热，不自觉扭过了头，却正好看到帝鬼戏谑的眼神。脑中某根弦顿时崩断了，理智阻止之前，一句话已是脱口而出，“看什么看！”

帝鬼却是忽然笑了，挥手让那名少年去别处玩耍，然后才转过头去看他，笑道，“尸体回魂了吗。”

脸上乍红又白，他僵立了许久，好容易才找回了往日伪装地冷淡，咳了一声，压低嗓音，道，“无聊。”

帝鬼也不再逗他，引着他去看远处畸眼族民日常生活的景象。

“戮世摩罗，你想成王吗？”帝鬼问他，语气深沉。

“不能吗？”他看着帝鬼，目带挑衅，不自觉的却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倔强。

帝鬼只笑，“朕问你，你对修罗国度了解多少？”

他愕然，不答。

“魔世环境恶劣，生存艰难，造成魔族个性强硬铁血，善战好斗。”

帝鬼声音低缓，慢慢为他讲述修罗国度的历史。

“曾经的修罗国度，战火延绵，部族之间各自为政，互不服从，直到千年前元邪皇的出现。”

“元邪皇出自畸眼族，本领高绝，纵横魔世，难有敌手。他先统和了修罗国度，建立起强者为尊，鬼玺为凭的典章，之后又结束了魔世战乱的局面，成为唯一一个统一魔世的霸主。”

“可惜，后来他折损在了人世，未能实现霸业。他离世后，修罗国度再度陷入内忧外患。凶岳疆朝虎视眈眈，领内各族个争长短，又是连年动荡。”

“朕斩杀先任帝尊登基之后，拜公子开明为策君，率左右手，三尊，以及其余无数先烈征伐沙场，寸土寸血，打下这七分之二的疆域。终于让修罗国度在魔世站稳脚跟，为子民挣得安身之地，令国家得以存续。”

“朕可以说，在整个魔世，只有在修罗国度的统辖之下，各族子民才有同样的立场，同样的地位。”帝鬼眼中透露着几分自豪，随即转向他，笑道，“当然，包括你。”

他听得有些入神，在那帝鬼目光看来的时候，稍稍抿了抿唇，仍是不答。

帝鬼平和地看着他，问道，“戮世摩罗，你知道‘帝尊’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吗？”

他侧了侧眼睛，道，“最高掌权者。”

帝鬼笑了笑，不置可否，只继续说道，“帝尊之位，所代表的不只是最高的权利，更是守护帝国的责任，以及荣耀帝国的义务。”他将手于胸口叩落，慢慢道，“鬼玺虽是帝尊之位的象征，但却并不是有鬼玺就可以做帝尊。”

“嗯。”他点点头。

帝鬼转了身，遥遥望向沉沦海的方向。

许久，方才沉声向他说道，“摩罗，朕对你有所期待，也见到了你的进步和转变。但你的路还很长，朕想看到你更出色的模样。”

话说得语重心长，他却突然沉默，像是某种无声的抗拒。

回去的路上，他不语，帝鬼也一言不发，直到进入军帐即将分别的前一刻，才忽然开口，“朕刚才觉得，与你亲近些了。”语气清淡，又好象蕴着些别的东西。

他不自觉一颤，慢慢将眼睛闭上。

他厌恶这种感觉，好似被关心，被接近的感觉。他害怕这种情绪会慢慢改变他，改变得如同帝鬼口中期望的那样。



蓝月之下，魔世的大地越显冰冷荒凉。

戮世摩罗努力的张大右目向远方看去，仍见不到远在边关的沉沦海。

他记得第一次前去修罗国度的边关，是帝鬼突然做出的决定。

沉沦海众将也并未来得及做接驾的准备，不见排场，却也不见失礼。

灭世三尊接到消息，即刻带领中层以上的将领前来营帐拜见，一番君臣之礼之后，闲杂人等退下，只剩下三尊留在帐中，气氛便不再严肃。

“人族吗？还真是少见。”曼邪音看到他，率先出了声，面上笑意妩媚，眼神却利。

“本事如何？”荡神灭出身虺族，唯一在意的只有强弱，擦拳磨掌，若非帝鬼在前，怕是要直接来过招了。

“帝尊，策君受邀去了暗盟，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唯有炽阎天一个，认真地禀告缺席之人的去向。

还真是个性鲜明呢。他默默在心中编排了一句。

“嗯。”帝鬼直接忽略了其他两个人的话，只说道，“朕只是带邪神将前来稍作巡查，你们不必过多费心，下去忙吧。”

邪神将三字出口，灭世三尊齐齐看向了他，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那股轻视和怀疑，还是在眼神中泄露了出来。

他慢慢攥起拳头，如鲠在喉，分外难忍。

正在这时，外面闯进了一个影子来，一路喊着“我来了我来了”直直朝帝鬼冲了过去。

帝鬼似乎习以为常，伸了左手一招邪眼缚神将人牢牢钉在了面前一尺的地方，“策君，莫失分寸。”虽是责备之言，脸上却是带笑的。

“帝尊呐，我一听说你来了，就马上抛下好吃好喝快马加鞭来看你，你居然如此对我，真是太伤本策君的心了。”公子开明神情悲戚，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真冷淡真无趣真绝情。”

开了口，就好像是洪水开闸，滔滔不绝。

他留意到，帝鬼并不生气，纵容着那位策君的无礼和吵闹。三尊站在一旁，也只是暗翻白眼无一上前阻止。

好容易等公子开明熄了火，帝鬼才得出空来命令三尊和他一起下去。

临走前，他看到那位策君看了他一眼，眼神却不是探究和好奇。他皱了皱眉，心中存疑。便就一刻脚步的停顿，就看对面那人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夸张的吃惊表情。

“帝尊，你你你！”策君高八度的声音在营帐中听起来格外刺耳，“我才多久没见你，你哪冒出来这么大一个私生子！”

他脸色一沉，气恼地踏前一步，不经大脑的怒骂出口，“你瞎吗！”

“咳咳！”公子开明不恼也不急，仍是那般的顽劣模样，朗声道，“叫个明眼人来看看，你这鼻子，这嘴巴，哪里不像了？！”

说着，竟挣脱了邪眼缚神的控制要去掀他左眼的眼罩，一边说着，“你的畸眼呢？眼罩下面是不是两只眼睛？快给我看看。”

“策君。”正当此时，帝鬼出了声，语气严肃了些，制止道，“莫胡闹。”

然后又转向他，道，“摩罗，你去吧。”

他咬着牙，狠狠剜了满脸笑意的公子开明一眼，甩手出了营帐。

先一步走出的荡神灭仍在外面，见他出来便上前约战，他冷了脸拒绝，荡神灭还要再说，陪同一侧的炽阎天已是将人连推带劝的拉走。

他留了心站在帐外面，凝神细听内中的谈话。

“帝尊是打的什么算盘？”策君的声音和态度，都不再是刚刚的颠三倒四，无理取闹。

帝鬼淡淡回道，“朕，会将他培养成为修罗国度最强的兵器，将来助朕拆破沉沦海之约，一统魔世。”

“又是这种话。”策君夸张的叹气声百转千回，“帝尊呐，别怪我没提醒你，他是人族，更是史艳文之子，你有把握取得他的真心吗？”

他听得一皱眉，原来这位策君刚刚竟是装的么。

“策君的耳朵，拉得够长的。”帝鬼在笑，然后在对方插科打诨的几句抱怨声中，说道，“朕需要一个能够打破现有僵局的契机，而他应该有这个能力。将来通道若开，出兵人世，他也是朕的奇兵。”

“可是帝尊啊，他毕竟是人族。若人世通道将来真的打开，你怎知道他不会背离？”

“朕要他归于修罗国度，他就没有第二条路。”

“这么霸道，可是会激起少年人的逆反心哦。”

“都是明白人，不必多虑。”

内中沉默了一会，那位策君才又开了口，“帝尊啊，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一句呢？维持现状，对修罗国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朕的心中，修罗国度的强盛，始终是第一位。朕要重现元邪皇的光荣，让修罗国度，成为三月永远邪照的大地。”

然后，又是一阵长久的静寂。

之后，帝鬼出声打破了僵持，“开明，你是修罗国度的策君，更是朕的策君，沉沦海之战前的误判也好，歼灭死族意外受阻也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朕相信你，相信曾经浴血征伐的同袍情义，相信你的心，仍在修罗国度。”

“战修罗到底是战修罗……”

正在此时，荡神灭却突然折回来了，想是摆脱了炽阎天的拦阻。

“小子，听说你练了修罗夜炼，过来，我今天一定要和你较量几招。”

他皱了皱眉，内中的谈话仍在继续，被荡神灭这么一搅和，已经无法专心去听了。

见他不理，荡神灭心中有些不悦，上前了一步，扯了他的手臂便向校场方向拖。

他有些不悦，冷冷开口道，“放手！”

荡神灭自然不会理他的反抗，回头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嫩了点，但好歹是个大男人，别磨磨蹭蹭的。”

一番挣扎怎么也摆脱不了，已是被扯出了老远，他心中恼火，本能脱口说道，“果然是头牛，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话音刚落，就听背后有人搭腔，“嗯嗯嗯，本策君也觉得是头牛。”

一回头，策君公子开明不是何时已经从军帐中走了出来，面带嬉笑地看着荡神灭。

“哼！”荡神灭看了策君一眼，甩手背过身去。

“哎呀哎呀，真是伤心，荡神灭你总是这么没礼貌。”公子开明一脸伤心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却变成了嬉笑，对着他说道，“你就是史仗义？”

他不自觉后退了一步，凝神戒备，却不是因刚刚的不愉快，而是他注意得到，虽然对方脸上在笑，但那双眼睛，却是冷的，然后有火焰从那双眼睛的最深处燃起，似有似无的锋芒一闪而隐。

帝鬼正是此时慢慢步入他们两人中间，沉声说道，“策君，这就是戮世摩罗，朕的爱将。”

公子开明神色微妙一变，仍是面含笑意，朗声笑道，“你好你好，正式认识一下，我是公子开明，不是公子开钱更不是公子开张。刚才真是抱歉了，你不会介意吧。”

他皱皱眉，看了一眼帝鬼的背影，再转向公子开明，只应了一句，“嗯。”

“沉沦海，交托策君了。”帝鬼嘱咐过后，不欲再留，与荡神灭说了一声，便带着他离开了大营。

他回头看了看，公子开明似乎在与荡神灭耍闹，蹦蹦跳跳，甚是活泼的模样。

“他曾是与朕出生入死沙场浴血的同袍，公子开明。”帝鬼见他回头，便出了声。

他注意到了一个怪异的“曾”字，不由出口问道，“那现在呢？”

“是魔世纵横捭阖盛名不坠的策君。”

也许是错觉，他似乎在帝鬼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转而即逝，无影无踪。

他没有再问下去，也知道帝鬼不会再答。

忽而帝鬼停下了脚步，他以为有什么事，便也跟着停下。

帝鬼回过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瞬，随即伸了手过来。

他呼吸顿僵，莫名其妙。却见帝鬼只是帮他理了理窝折的领子。他一怔，像被吓到一样，飞速的后退了两步。

“走吧。”帝鬼笑了一声，复又踏步离去。

心脏莫名一跳，他闭目许久，才压下那翻腾的古怪情绪。

回到驻地之后，便又是惯常地看七先锋互不顺眼，各争长短。只是他多了另一个习惯，看着魔世的封印发愣。

不知为何，自沉沦海归来之后，他一直心神不宁。

帝鬼的言辞令他不适，非是他自说自话的霸道，而是他话里话外对人世的觊觎和志在必得。

魔世的封印神秘而危险，像一道水墙，也似一道光幕。隔绝了人与魔，隔绝了一切将会存在的可能。

若有朝一日，这处封印不在了，又该是什么光景。

“摩罗，专心。”帝鬼常常如此提醒他，拉回他飞散的思绪。

自沉沦海回来之后，帝鬼对他的要求变得严格起来，训练日渐加重，偶尔也会亲自交手，指点不足。

他闭了闭眼，舞起逆神，运起修罗夜炼的功法向帝鬼攻过去。

“你不想成为修罗国度的魔之左手？”似乎知他心不在焉，帝鬼只象征性的同他过几招就罢了手。

“我没有其他选择。”他神色淡漠，回答的坦然。自被抛入魔世以来，便没有第二个选择。

“你这个样子，让朕想起了朕的右手，妖神将。”帝鬼突然笑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不过，你和他还是不同。”

“怎样？”本能地问了一句。

“你以后见到他就会知道，他很好懂。”帝鬼伸出手轻轻落在他肩上，说道，“朕期待你们共事并肩的那一天。”

他心生好奇，想起从未见过这个人，便问道，“他去了何处？”

“他在人世。”帝鬼遥遥看着魔世封印的那个方向，金瞳微眯，“终有一日，朕会将他带回。”

人世。他合上双目，心中的不安越发深重。

“你想念人世吗？”帝鬼似乎看出他心中疑虑，出言相问。

“如何，你后悔教我？”他将眉一挑，语带挑衅。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帝鬼审视着他的眼睛，慢慢道，“若将来通道打开，你回去中原是因为血脉相连，心存大义，你留在魔世是知恩图报，抛却前尘，无论怎样选，你都是仁义之人，朕不该后悔救你，教你，是这样吗？”

他眨了眨眼，没接话。

“错了，朕不会讲那种虚伪的话。”帝鬼慢慢走至他面前，沉声道，“朕会很生气，而且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真是实在。他在心中暗暗吐槽，口中不经意溜出一句话来，“你有人性没啊。”

“魔哪来人性。”帝鬼心情似乎不错，乐得与他来往几句，“或者，朕该用救命之恩牵住你的手脚？”

他一怔，瞥了一眼帝鬼意味深长的表情，没有言语。

“朕宁愿一开始就坦诚所有，也不愿到了最后让你认为朕始终不曾真心。”帝鬼微微合眼，道，“朕也很欣慰你从头至尾的坦诚。”

如此一番，倒让他有些如芒在背了。

帝鬼看向他，轻轻摇头，又道，“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朕说，你自能想通。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早下决断为好。”

他垂头，良久，自语一般，喃喃道，“若我，决断不了呢？”

回答却是来得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威压，“那，朕来帮你决断。”

头一次，他没有对帝鬼这样的语气产生反感，反是心头一震，暗云密布。



戮世摩罗轻轻转动眼睛，审视着魔世荒凉的大地，风卷尘沙，诡雾迷蒙。

再回头扫了一眼来时的路，封印洞开，光焰炽盛，闪烁不安。

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魔世的封印毫无波动。

帝鬼曾派他带一部分兵力前去北方饶山镇压作乱挑衅的鸺鹠族，历练他的实战经验，也点了殁神翼和角龙陪同。

鸺鹠族为鸟类，长于空战，而修罗国度的空之军势亦非善与，何况还有雷之军势为辅，但那场战斗他却是惨胜，因未料到同居饶山的师鱼族早已与鸺鹠族结盟，在两大军势全力进攻鸺鹠族时突然袭击后方。

且师鱼族天生身带剧毒，更为难缠。他不知这个情况，头一个受招中毒。

主将受袭，士气大减。关键时刻，依靠角龙与殁神翼的配合，他不顾剧毒，强驱万鬼同悲击杀敌首，才守住优势，将两族主力歼灭。

明明优势在握，却是惨胜而回，七先锋看他的眼神更是怪异。

异样的情绪，淤堵在胸中，一半是近类战败的屈辱，另一半，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只无端地，接受不了这一战的战损人数，不愿想到，这些死亡，全是他的失策所至。

压制的毒素扩散开来，一口黑血喷落在地上，畅快了呼吸，却舒缓不了沉重的心情。

帝鬼听得战报，先叫来了天悬红练帮他解了师鱼族的毒，而后称赞了他敢于搏命的勇气，最后面无表情的判了他五十笞刑，连带着殁神翼和角龙也一并惩处。

他并不辩驳，只道是自己误判，将角龙和殁神翼的三十笞刑也揽了过来。主动卸去衣甲，便在军营校场，当着七大军势的面，结结实实挨了一百一十戒鞭，背上血肉模糊，一声未吭。

一百多鞭下来，饶是他意志坚定，先毒再伤，也是难以支撑，回到帐中就直接昏了过去。

半昏半醒间，好似有人走了进来，站了站便又出去。

意识恢复是因为喉干如灼，然而半点力气也无，莫说喊人进帐帮忙，睁睁眼睛都是费劲。背上火燎一样，胀痛非常。静静的躺了许久，知觉渐渐才恢复。

抬眼扫了扫，见到枕边有一瓶伤药。

药是殁神翼送来的，他是后来才知道，原来殁神翼早知师鱼族之事，却因为不服于他，故意没有上报，本是想看他出丑，却没想到惹来大祸。再加上他揽过了惩罚，更觉心有愧疚。不好当面告罪，只得偷偷送了药过来。

帝鬼后来也有来看他，目光淡淡，言辞平静，“感觉如何？”

他知道帝鬼问的不是他的伤，微微闭了闭眼，道，“不好受。”

“你要牢记这一次的教训。”帝鬼点了点头，再开口时，语气没了责备，却有教诲，“若要有所成长，就要正视所有的失败。牢记所有错失的，无法拯救的，甚至因你牺牲的。不该有任何逃避的理由。”

他顿了许久，才“嗯”了一声作答。

“无论将来为王为将，你都要学会拉拢人心，审时度势。”帝鬼看着他，见到他脸上一丝反感，又语重心长说道，“用人之道，攻心为上。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

一言一句，谆谆告诫，“今日是只是殁神翼一人一时私心，后果便如此之重。来日若有他人，又当是如何局面。你不会每一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用人如器，各取所长。不拘小节，不避小过，不计前嫌。为主者，需统筹全局，你必须要有气度，有魄力，才能坐得稳，镇得住。”

他慢慢扣紧五指，声音闷在软枕之中，“你想让我变成第二个你吗？”

“不。”帝鬼轻轻摇头，笑道，“你永远也变不成朕。”

他默然听着，帝鬼的声音沉稳悠长，带着点长辈似的关切和期许。

“同样的，也不需要变成朕。”

他心底蓦地触动，顿了半晌，应道，“嗯。”

后来他将从饶山带回的瑶石磨成了珠子，连成珠串，作为装饰挂在了眼罩下。

那次过后，七先锋纵然对他仍存不满，轻蔑却少了几分。

魔世除了他，还有另一个人族，听说是叫杀生鬼言，比他来的要早。真本事没有，耍嘴皮子倒是滔滔不绝。

他本来并无兴趣，直到某一天他路过兵营，听得“史家的二狗子”几个字。

便住了脚步停下来听了听。

焱饕餮，殁神翼和煞魔子站在那边，正被一个头上发角怪模怪样的人硬拉着喋喋不休。话题从中原史家的地位讲到魔世开启受阻，从史家的每一个人讲到他们各自的事迹，滔滔不绝，精彩绝伦堪比茶楼说书先生，言谈中透出一股强烈的不满和刻意的歪曲。

就在他的耳朵听的嗡嗡直响的时候，话题也从俏如来挪到了他身上，言道他诡计多端，刁滑奸诈，可能是中原派来做卧底的，必是居心叵测，想要破坏修罗国度一类。

“杀生鬼言，小心讲话！”暴脾气焱饕餮终于按捺不住。

“这真是太没道理了，为什么帝尊愿意收留史家的二狗子。难道帝尊不是该让我这个既忠心又诚实的人来挑大梁吗！”

“够了！”一贯冷静斯文的煞魔子也显出几分不耐烦来。

“怎样够了，还不够。史家的二狗子有什么好，凭什么让帝尊另眼相看。他以为他是太子吗，处处高人一等，连眼睛都长到天上去了。帝尊啊，你怎么就看不到我杀生鬼言的忠心啊！”

“我们是来问你人世的情报，不是听你抱怨的。”连平时话最多的殁神翼都已经受不了，伸手过去要提杀生鬼言的领子似乎想用暴力来让他闭嘴。然而一抬眼，就看到他在一边，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那里。

“戮世摩罗！”焱饕餮也发现了他。

“继续讲，我在听。”他脸上挂了一丝笑，逆神出鞘，向地面一落，铮然一声，斫出深深一道裂缝来。

杀生鬼言大吃了一惊，连忙护住身前要害，待摆开阵势，才发现对面的人只是找了块地方悠然而坐，一时只涨得面上通红，大声道，“史……”

“讲啊。”逆神微微转动，剑锋泛起一片冷芒，他冷睨着那人，面带微笑，气定神闲。

殁神翼三个默默向后退了一步，一副看戏的模样。

杀生鬼言见情势不妙，连连后撤，只留下一句，“你等着，我现在有事，下一回绝对不放过你。”便逃得不见人影。

他冷冷一笑，不愿多做纠缠，逆神回鞘，转身便走。

后来他再见杀生鬼言时候，再也不是口若悬河废话连篇的模样，反而是一言不发，沉默的诡异。

听说，是被下了缄口令，非是帝鬼之命，不得开口。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他觉自己好似在魔世生活了许久，却又好似昨日才刚刚到这片土地。

他熟悉了这片土地，熟悉了每一个人。却又觉得陌生，隔阂。

心中的沉重，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得到一丝缓解。

似乎为了回应他那份长久以来隐隐存在的预感，在他见到第一个三月共升的那天，大地轰然震动，魔息暴窜，邪气横流，魔世入口的封印轰然破碎。

“鬼狱七先锋，备军，开战！”

那一刻，帝鬼眼中，燃烧着熊熊的烈火，那是对霸业的欲望，也是对梦想的执念。

他的心剧烈跳动后慢慢下沉，如坠深潭，冷得全身几乎发抖。

“邪神将！”帝鬼唤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沉稳，平静。

他心头微微一抖，自他成为魔之左手以来，帝鬼头一次叫他邪神将，如此正式的称呼，令他心中平添了几分沉重纠葛。

“备战。”帝鬼将命令单独对他重复一遍，语气冷冽，不染他情。

他并不说话，难言的涩意自胸腔蔓延至舌尖。有风吹过，眼罩上的串珠不安地颤动，一如他此刻的心思。

许久，许久，却是帝鬼先一步没有撑住这严肃僵硬的气氛，压低了声音，“你是在等朕心软吗？”

心软？然后放他回中原，举起兵器对准魔兵？或是躲回魔世深处，装作不知道魔兵占据人世？帝鬼不会这样做，他，也不会指望帝鬼这样做。

“果真如此痛苦？”帝鬼看着他，目光沉沉。

痛苦……他慢慢合起双眼，突然冷笑出声。痛苦，并非只是因为史仗义这个身份，更是这如同玩笑的命运，刚刚以为有所好转，却是下一个更大绝望的开端。

“得你为子，史艳文，真是有幸。”帝鬼的言辞中隐含着几分叹息。

他抬眼盯着帝鬼，一瞬间，憎恶，愤怒，质疑，在眼中打了几个来回，最终定格为一片讥讽。

“罢了。”帝鬼微微摇头，神情依然冷肃，看着却也有几分无奈，“朕曾说过，你无法决断之时，朕会代你选择。现在，时候到了。”

他怔住，慢慢攥紧了拳头。

“戮世摩罗，朕不逼你。”帝鬼看着他，缓缓说道，“不如，你与朕打个赌吧。”

他被这突如其来转变弄得有些诧异。

“若朕赢了，将你的余生交给朕，交给修罗国度。”帝鬼看着他，一如既往的静若沉渊，“若朕输了，无论你有任何要求，朕都可以答应。”

“你讲什么？”他对这番话迟疑不解。

“史艳文。就赌你的父亲，”帝鬼的双目倏尔锋利，若利刃寒芒，直刺心底，“会不会第三次放弃你。”

若遭雷击，他后退了两步，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容更加惨白了几分。

“若你赢了，朕自有办法还你安然。”顿了顿，帝鬼才补充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你在讲笑吗！”他咬牙切齿，上前一步，似要撕下帝鬼那张万年不变的面容，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阴毒的用心。

帝鬼不为所动，仍那样看着他，用仿佛能透彻一切的目光。

他不讲话，也讲不出话，喉间泛起一阵又一阵的血腥之气，他轻轻颤着，几乎就要失却站稳的力气。

久久的沉默，以帝鬼略带叹息的话作为结束。

“朕当你答应了。”

赌？为什么要做这场豪赌？是逃避，还是抱有期待？

一抬眼，帝鬼已来到他身前，掌中邪眼骤开，散出的光晕灌了满眼。

意识陷入模糊之前，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对不住，戮世摩罗。”

然而，再也来不及思考。



蓝月的光芒仍是那么寒凉，戮世摩罗转身离开山崖，将征伐抛至身后，沿着来时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回。

穿过通道，鬼祭贪魔殿便在眼前。

“你们想带走朕的爱将吗？”

魔殿之前，帝鬼手握征伐，面对北竞王，雪山银燕，史艳文，以及剑无极四人，面色微沉，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淡淡的，透着几分属于帝王的威严。

他站在帝鬼身后，看着征伐上的红绸在风中飘荡，思维混乱，竭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

“将二哥还来！”银燕提着啸灵枪，怒目喷火。

剑无极一边拉着雪山银燕防止他冒然冲出去，一边提了嗓音与帝鬼呛声，“不是被你控制，你以为他会帮你吗？”

“破除术法，他就会回去吗。”帝鬼仍无情绪波动，声音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他是史家人，史家人你懂吗！算了你肯定不懂。你们这些孤陋寡闻的魔根本不可能知道史家人三个字代表了什么。”剑无极死命扯着银燕，高声道，“要是给他醒过来，头一个把你剁成肉酱。”

“是吗？”帝鬼忽然笑了一声，“你们，了解过他吗？”

史家人几个字入耳，他隐在暗处的指尖微微颤了颤，而帝鬼这句了解出口，他心中更是一哆嗦，几乎就装不出受制的模样。

“哈，”剑无极更大声的笑了，反唇相讥，“你把他当杀人工具，还妄谈什么了解，实在有够可笑。”

“工具？”帝鬼重复一遍，转头看向重伤之下的史艳文，慢慢道，“为了大局，可以有很多的不得已。史君子，你说对吗？”

史艳文面色一白，握掌成拳，道，“艳文定会救回小空，不会让他为你所用铸下大错！”

帝鬼横槊于前，将对面几人的情绪望进眼中，面色淡漠，道，“那也要看你还有没有机会。”

而后八人同时出招，战场遍地遭殃，石崩地裂，林木摧折。

在史艳文四人走了之后，帝鬼回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如何。

他不答，尽职尽责地伪装成仍被操控的模样。

帝鬼的目光凝了许久，才道，“退回鬼祭贪魔殿。”



大殿无人，戮世摩罗慢慢坐回曾经帝鬼所坐的王椅上，斜斜靠着，稍稍瑟缩了一下。

闭上眼，嘴角勾着笑，慢慢陷入沉眠。

梦境里，是崩塌的战场，是血淋淋的答案，是输到天伦梦断，是败得无地自容，更是被迫撕毁自我催眠的心碎无声。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唯有，最残忍的舍弃，最痛彻心扉的了悟。

他不知道重伤的史艳文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因为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他像是个终于听到了宣判的死刑犯，绝望又释然。

“仗义，父亲对不起你。”一句话，夹杂着那人一如既往的无奈，更有刺心的决绝，令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纷至沓来，沉重无比，痛不可当，他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就要被压的站不起身了。

抬眼不识天光，回头不见归路。

这本就是一场必败之局，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是逃不过的相负。

怨史艳文绝情，恨帝鬼诛心，却也嘲讽自己愚蠢天真。

某种程度上来说，帝鬼和史艳文是一类人。帝鬼早就知道，史艳文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所谓的帮他抉择，不过是利用他逃避的心思而做出的一场恶劣的游戏，强迫他亲手斩断和中原的最后一丝联系。

帝鬼一直在说，他是聪明人，他知道一切。

是的，他确实知道，清清楚楚的知道。

当中原的安危和他放在同一天平上时，史艳文永远不会选择他。

一次，两次，三次……

还会有第四次，甚至更多次。

既然史艳文选择的永远都不会是他，他又何必，选择史艳文。

他将重创昏迷的史艳文抛至乱石堆，不去理会重伤力尽的俏如来，提着逆神慢慢踏至帝鬼身侧。

艳红的血顺着逆神的花纹蜿蜒滴下，刺目，凄艳。他看着大限将至的修罗国度之尊，神色冷峻，面如死灰。

帝鬼也看着他。

败坏的真元，宣告着即将结束的性命，修罗国度不屈的战修罗，征伐一世的终途，唯有战死。

他问，“你现在，还羡慕我的父亲吗？”

帝鬼脸上淡淡的带了一丝笑。渐失光芒的双眼中，透露出几分好似安心的颜色来。

“修罗国度，交你了。”

喃喃的声音，化入夜风。

那是修罗国度第三十三代帝尊，纵横一生的战修罗帝鬼，留在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吾，已有觉悟。”

手起，剑落。

毫无转圜，也不曾犹豫。

握紧的，是冰冷的鬼玺，也是修罗国度千年的传承。

有什么就此血淋淋的割舍剜去，也有些什么就此沉重压上心头。

“现在，只剩下我了。”

笑声渐起，是胜利的悲歌，也是对过去的哀悼。

阴冷的夜风悠悠吹过，树影婆娑，崩毁的战场上，伴他见证这最后这场悲凉的胜利的，只有孤清的月光，比魔世的蓝月还要更冷。



张开眼是因为煞魔子的禀告，那双异瞳里在暗处仍会流露出敌意，但他并不介意。

他伸了伸懒腰，问道何事。

“妖神将回来了。”煞魔子低着头，答的乖顺。

哈，真巧！戮世摩罗笑了，还没等说出宣召，但见一人自魔殿外走进来，衣袂当风，步履从容，若出鞘利剑，锐不可当，若山巅之松，傲世不群，睥睨恣睢，邪肆狷嚣。

那人并不对他见礼，一双眼睛隐在面具后，闪着嗜血的锋芒，似藏身暗处的猎食者。

“一年，网中人只允你一年，”来者态度轻慢狂傲，言辞咄咄逼人，“将修罗国度壮大，令吾满意。若否，便要你的性命。”

说罢，便转身离去，如他来时一般，倨傲无礼。

戮世摩罗靠着不怎么舒适的椅子，懒懒打了个哈欠，拉长了声音，说道，“没礼貌。”

网中人，他默默将这个名字重复一遍，嘴角微勾，这就是妖神将，趣味啊……

xingyue

2023-03-12 01:17

二、不弃（一）

冷光，是银燕的啸灵枪，破风而来，穿透身体。

“如果这就是你的道路，我就亲手，将你送回地狱。”

梁皇无忌高举鬼玺，“吾的第一道命令，众军停战，擒下戮世摩罗。”

眼前满是刺目的鲜红，是荡神灭豁命为他开辟的血路。

“我不抗命，但今天不许任何人动他！”

手中惯用的逆神，气空力尽，沉重的舞不起来。

“恶魔！”

“你当真是削尽了史家人的名声！”

声声句句，事事桩桩，如天雷击顶，纵已冷了心，断了念，魔甲护体，绝学在身，仍在那一刻，透骨酸心，痛不可言。

戮世摩罗猛然张开眼，入目是黑漆的山洞，不见天日。眼角隐约见得几分光亮，侧过头去，正看见一簇火堆，微弱而温暖。不远处坐着一个人，火光明明灭灭地落在他身上，金棕的铠甲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似乎听见他的清醒而转过了头，被面具覆盖的脸看不见是什么表情。

他低咳了一声，带动了胸腹间的伤口，一霎疼的锥心刺骨。

慢慢调匀呼吸后，他看着那人，笑道，“没想到最后，是你陪我，妖神将。”

“帝尊，你感觉如何？”网中人语气淡淡，一如既往的听不出情绪。

帝尊两个字入了耳，戮世摩罗忽然笑了，“我还是，你的帝尊吗？”

网中人沉默一瞬，再开口重复道，“帝尊，你感觉如何？”

戮世摩罗微微一抖，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开口问道，“荡神灭走了？”

“是。”网中人应的坦然。

“那，你也走吧。”不复往日的跳脱，戮世摩罗哑着嗓子，声音气力全无，“现在我没有了鬼玺，你没有追随我的理由，更不必为我费心，回魔世去吧。”

网中人的回答来得很快，冷冽中夹杂着几分不屑，“网中人不会屈服于无能者的鬼玺之下。”

“你伤得不轻，我伤得更重，除了拖累你没别的用处。妖神将足智多谋，知道怎么权衡利弊。”戮世摩罗盯着上方长满青苔的山岩，嘴角勾着，将理由一条条罗列给他，“我不是第一次被放弃，早习惯了，你不用觉得内疚。”

网中人没有说话，只慢慢转过头看着他。

“你现在心里一定在笑吧。”戮世摩罗抿了抿苍白的唇，过多的失血让他全身冰冷，头晕目眩，也唯有伤口传递的疼痛，才让他的神志保有一丝清明。“昨天我还是修罗国度的帝尊，脚下还踩着中原和魔世，如今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见网中人迟迟不出声，他喘了几口气，又补充道，“你真的没在笑？哈哈哈，这个人族的小子总算栽了跟头，仗着那点小聪明，耍了那么久的威风，真是报应不爽。你真的没这么想吗？”

等来的是网中人波澜不惊的言语，淡淡的，平铺直叙，“还能说这么多话，看样子你没事。”

“哈。”戮世摩罗轻笑了一声，稍稍低了低头，将脸颊蹭进肩上蓬松毛绒的装饰，声音竭力变得轻快玩笑，“不知道我战败的消息传回沉沦海，那边会有什么动作。修罗国度受创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若他们趁势联合进攻，先帝恐怕要从坟墓里跳出来砸烂我的头了。”

默然许久，网中人开口道，“先养伤，将来的事，等你好了再说。”

戮世摩罗怔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得畅快，却嘶哑难听，这一笑扯动了伤口，疼得冷汗直流，气息不畅，便剧烈咳嗽起来。

网中人想了想，站起身来走到他旁边，递过了一杯水。杯子是他在戮世摩罗昏迷时从山下的村户中搜罗的，顺手还带了一些干粮，蜕变大法虽说洗去了不少记忆，但人族需要吃饭喝水补充体力，这一点基本常识倒还没有忘记。

戮世摩罗意外地看着他，忍住伤口的疼痛，咬着牙竭力想要坐起，但气力虚浮，一时竟没能动弹。

网中人伸手搭了一把，将人慢慢扶起。

戮世摩罗靠在网中人肩上，微微合眼。他受伤沉重，仍无法调动真气，盘桓在心脉处护住生机的内息，明显是来自他人。他抬头看了看网中人，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他不动，网中人也不动。人与魔，不约而同的静默下来，互相依偎的身影，竟如此相和。

许久，戮世摩罗闷闷出声，“你曾经，想让我死。”

“你也刺了我一剑。”网中人淡淡回答。

“哈。”又是一声轻笑，戮世摩罗轻轻闭目忍过一瞬的眩晕，低声道，“没相欠了。”

网中人不做声，垂了头，细细地看着这个重伤垂死的人族小子，手稍稍移动，撑扶在他腰间，察觉温热而粘腻的手感，再一细看，已摸了满手的猩红。

伤口太大，前后贯通，直接在这个小子身上开了一个窟窿，他以蛛丝缠缚多次，竟是徒劳。

“网中人。”戮世摩罗喊了他一声，闭着双目，嘴角勾着顽劣的笑容，说道，“其实，你的演技很差，你以前装模作样喊帝尊的时候，我都恶心的要吐了。”

“闭嘴！”网中人突觉烦躁，唯有恶气冷喝道，“再胡言乱语，我直接吃了你。”

“也好。”戮世摩罗认命似的将头枕在了网中人肩上，喘了口气，才道，“记得连骨头一起嚼碎。”

网中人心头一凛，闭了闭眼，稳定了心绪，道，“有力气说废话，不如好好休养，我们寻一个地方隐居几日，等你复原，再想办法回到魔世。”

“躲哪去呢，中原吗？”戮世摩罗嘴角笑意不变，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失落和自嘲，“我那可悲的大哥啊，现在一定已经回到了中原，然后被那群人逼着，要他大义灭亲吧。还有我那个可怜的小弟，可恨的父亲……他们……”

网中人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手下的力道慢慢加得重，道，“你指望得到怎样的答案？用推算的不够实在，想要亲耳听见，亲眼看见吗？”

“妖神将啊……你讲话怎么这么冲呢。”戮世摩罗喃喃地抱怨了一声，随即更靠近网中人一些，汲取微弱的体温。闭目，满眼血色。

那一枪太狠太重，那一掌太绝太痛，那一言太冷太伤……

一次一次，将希望和温暖粉碎彻底。

大仁大义的父亲，心怀天下的兄长，最后，终于连小弟也步入那个行列了啊。

好得很。

都说魔绝情，人狠起心来，连魔都要自叹不及。

他嗤笑了一声，轻声向网中人说道，“我只想说，若我终究无法逃脱，你一定要亲手扭断我的脖子，把我烧成灰烬也好，把我裹进魔茧里吃了也好，一丝一毫都别让我留在这世间。”

“你……”网中人迟疑了片刻，他很想打断戮世摩罗的话，他听不惯这灰心丧气的语气，更不愿见到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戮世摩罗微微睁了眼，视线放空，一片麻木，他淡淡的笑着，说道，“可别让我落到那些人手中。我不想再看到他们虚伪的嘴脸，也要不起他们施舍的怜悯。”

“我只说一句，”心中莫名的烦躁令网中人沉了语气，一字一句，肃声冷冽，“你是邪郎要保下的人。”

戮世摩罗微微一颤，抬眼，视线中，模糊地映着清网中人的轮廓，蜘蛛面具常年覆在他面上，隔着那张面具，也能看见他的双眼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认真也执着。

“邪……郎……”戮世摩罗喃喃念着，口唇苍白，气虚力弱，两字唤出，在唇齿间百转千回。

洞中静寂，微弱的火光跳动着，发出毕剥的细响。

戮世摩罗轻轻笑着，眼前恍惚看不到山洞幽冷，末路将至。

唯一人，只手擎天，狂傲狷嚣，犹胜初见。



网中人，《甲子名人帖》上与黑白郎君齐名的天下第一邪。

而他戮世摩罗，是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代帝尊，鬼玺的持有者。修罗国度所有的魔，都必须服从鬼玺的主人，包括那个纵横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天下第一邪。

每每想起这一点，他总会暗暗骄傲一番。

能可号令网中人，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彼时，戮世摩罗斩帝鬼，取鬼玺，登基修罗帝国第三十四代帝尊，群魔跪拜俯首，却未必尽是真心。毕竟，在魔眼中，他只是一个脆弱无能的少年人族，且兼具着史艳文次子的身份。

妖神将尤甚。

网中人桀骜难处，又狠辣冷情，跟从帝鬼是因其绝对的实力和魄力，更因征战魔世多年而铸下的感情，年少的人族帝尊没有这些筹码，在妖神将眼中不过是一盘塞牙缝的开胃菜。之所以没有立刻翻脸，原因有二，一者帝鬼新丧，中原势力不稳。二者妖神将新归，国内局势不明。

“一年，网中人只允你一年。”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戮世摩罗至今也忘不掉那语气是何等的不屑和轻慢。

那时他瘫在王椅上，看着妖神将步履如风挺拔高傲的背影，心中已暗暗将帝鬼拖出来念了几回，这就是传说中很好懂的妖神将？

占领中原之后的某一个早晨，戮世摩罗出了鬼祭贪魔殿活动筋骨，一抬眼不经意间，看见网中人从外界归来，手中托着一只魔茧。

“参见帝尊。”网中人也看见了他，靠上前时微微倾了倾身，语气中没多少诚意。

“免了。”戮世摩罗随意地挥了挥手，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

网中人不欲与他多言，带着魔茧越过他向后走去。

那个方向，是通道。戮世摩罗皱皱眉，想起黑瞳近日回报妖神将行踪不定，再看他手中那神秘的魔茧，他心中存疑，笑道，“妖神将，不知你寻了什么要带回魔世？可要吾协助？”

网中人站定，回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冷淡阴沉，顿了片刻才开口，“一副尸骨。”

“嗯？”他有些意外这个答案，探寻地向网中人看过去。

网中人继续说道，“他叫魔司令，吾麾下旧部。”

这个名字对于戮世摩罗来说并不熟悉，但意外看到网中人提起这个名字时眼神一瞬间的闪烁之后，却突然有了些兴趣。

“能得妖神将亲自埋骨，必是一员勇将了。”

“吾应允，要带他回魔世。”网中人沉了声，似是若有所指，“一入魔世，终生魔族。不拘生死，均归故土。”

戮世摩罗慢慢抬眼，凝视着那道视线，笑了一声，“没错。”

网中人移开目光，托着魔茧离去。

回到魔殿时，煞魔子带着战报前来，已等候了多时。

他将战报听完，想到刚才的事情，便向煞魔子问起魔司令。

煞魔子皱着眉思量一下，才与他说道，是妖神将旧日麾下魔将，上一次封印开启后，随他进入人世，为人谨慎而忠诚。

谨慎而忠诚啊。戮世摩罗捋了捋额前的发，看来即便奉行强者为尊，亦不外乎情义。

“再后来，听杀生鬼言所说，魔司令寻回了幽灵魔刀助妖神将恢复记忆。”提到杀生鬼言，煞魔子本能露出了几分嫌弃，顿了顿，继续道，“而后妖神将率魑鬼攻打灵界，以幽灵魔刀破除封印，可惜未能一次功成……”

说着，煞魔子意识到了什么，声音越来越缓，最终闭了嘴，抬眼觑着戮世摩罗的神色。

戮世摩罗面色平静，淡淡说道，“不愧是帝鬼之剑，妖神将果然忠勇强悍。”

“是，帝尊英明。”煞魔子垂头应了一句，象征性的赞美一句，随即借口告辞，一刻都不多留。

看煞魔子几近落荒而逃的模样，戮世摩罗嗤笑了一声，张开手指轻轻一吹，将指间捻断的发丝吹落。

妖神将啊，他缓缓闭上眼睛，眼罩上的串珠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不安，你真该庆幸啊，你的帝尊我心胸没有那么狭窄。



每每召开军议时，网中人总是站于帝尊下首第一位，一身铠甲极有气势，只是，太过有气势，屡屡将帝尊的身影遮去那么几分。

曼邪音回报妖魔海状况，言道妖魔海最初由妖神将驯养累积，后虽由妖仃指挥，三尊间接操控，总也不那么得心应手，既然妖神将归来，不如将统辖权还于妖神将，更如臂使指，动发随意。

“不行不行。”王座上的少年帝尊连连摆手，慢慢道，“妖魔海数量庞大，难免将来要分而用之，但妖神将只有一个，分身无术，不能同时出现两地。吾认为还是由妖仃指挥更好。”

网中人并不发表意见，静默地站在一旁，不为所动，如山沉稳。

戮世摩罗向他投过视线，笑道，“吾的妖神将，你以为呢？”

“听凭帝尊吩咐。”回答的十分冷漠。



妖神将心高气傲，向来我行我素，对新任帝尊之命，也仅仅是听听的程度。加之其魔之右手的称号，是随先代帝尊无数次浴血沙场而得，在魔兵中极有威望。

无论进攻还是驻兵，往往自成章法，随心所欲。

戮世摩罗偶有几次调令，被妖神将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给驳了回去。偏他征战经验丰富，军报呈回鬼祭贪魔殿，也是实打实的有功。

事毕再回去诚恳请罪，只道事态紧急不得已而为之，望帝尊见谅。

年少的帝尊和颜悦色的坐在鬼祭贪魔殿的王椅上，亲切地看向妖神将，说道，“妖神将多虑了，是吾考虑不周。吾年轻，不足之处尚需指点，妖神将可要不吝赐教啊。”

“不敢。”妖神将谦恭一礼，温言回道，“帝尊虽然年少，却是聪明机警，不过沙场经验尚需累积而已。”

君臣有礼，一团和气。



虽说磕磕绊绊，明里暗里的较劲，但一年到底算是平平安安的过了，中原大部分土地也收入囊中，进驻魔军。

经炽阎天提醒，戮世摩罗才忆起当初帝鬼占领中原的意图，于是着手征兵，为拆破沉沦海之约做准备。

而正当此时，驻守于外的妖神将忽然归来，步履从容，肩上披风扬起，极是恣意潇洒。

“一年时间已到，网中人在灵峰等你。”甚至不给一丝拖延的余地，便转身离去，来去如风，冰冷淡漠，随意的像是势在必得一般。

戮世摩罗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锐芒，微微耸肩。个性这么坏，这一年，也真是难为他能忍了。

耳边响起杀生鬼言絮絮叨叨的废话，他懒得理会，更多的，将目光放在网中人离去的方向。

心头泛起强烈的不甘来。这一年，他尽心竭力，占了中原大部分的领土，也将修罗国度内部打理得井井有条，竟仍不能让眼高于顶的妖神将认同。

真是，挫败……

他抿了抿嘴，握紧了手中的逆神，再看看身上的魔之甲。

默念道，也罢。



鬼祭贪魔殿外的灵峰，戮世摩罗见到了应约等待的网中人。

看着那淡漠疏离的身影，他眉尖一挑，肆意张扬，心中忽而起意，挥手便笑道，“来，我的爱将，我让你有挑战我的机会。”

“你的轻佻，将导致你的失败。”如戮世摩罗所愿，网中人高傲冷淡的模样出现了一丝裂痕。

哈！趣味！他嘴角微勾。

魔之甲在身，逆神在手，他肆无忌惮，任网中人飞丝拳掌落在身上，徒劳无功，不痛不痒。

明明多招得手，却无法击穿魔之甲对戮世摩罗造成实际的伤害，网中人心下暗恼，出招却仍有条不紊，不见慌乱。

戮世摩罗对攻击而来的千丝万线不闪不避，仿佛成心要展示魔之甲的坚不可摧。

万鬼枯血断魂荒极招过后，他将逆神架在网中人脖子上，凌然一句，“你，败了。”

网中人侧过了视线，微闭双目。胸口闷着一股气，憋得想要再呕一口血出来。

“你以为，你打败了网中人？”

冰冷的声音，昭示着那人的不满和恼怒。

戮世摩罗收剑回鞘，丝毫不意外网中人的态度，坦然回道，“我不需要打败你，我只需要让你无法打败我。”

他向网中人扫过一眼，那人慢慢抹去嘴角的血迹，又恢复了往日的阴沉冷淡。

他再度开口，语气真诚，“你忠于的是修罗国度，而我是修罗国度的帝尊。我们是同路人，没有必要你死我活，平添中原的胜算，你说呢，妖神将？”

“妖神将自有分寸。”网中人目光淡淡，疏离漠然，不失魔之右手的稳重风度。

戮世摩罗负手而立，望着他，许久，缓缓开口，“吾信妖神将。希望妖神将同样信吾。”

“吾信你。”网中人重复一遍，声音淡漠至极，听不出任何情绪，“如你信吾一般。”

说罢，转身离去，步履稳健，肩上披风在冷风中猎猎肆扬，恣意狂傲，不减初见，令戮世摩罗心中一凛。

网中人……他将这三个字品了品，嘴角勾着笑意。

魔之右手的称号，是无数血战累积，当是经验丰富，纵横沙场的战神。

但这一年来，网中人从不肯统辖大军，只率自己的部队简单作战，虽说得胜不少，但战功尚不如三尊。

这表现，实在是有些配不起帝鬼之剑的锋芒啊。

究竟是名过其实多些，还是消极怠职多些呢。

戮世摩罗眯了眯眼，指间绕着一缕发丝。



灵峰之战过后，网中人似乎安分了许多，进退有度，彬彬有礼。

魔之右手，修罗国度大将，自然是有风度有气魄的守诺之魔，再怎么心有不甘，也不会耍赖食言。

只不过……

戮世摩罗看着他低下去的头，总会预感到，也许某一个时刻，网中人抬起头来，就是要用无定飞丝勒断他的脖子了。

黑瞳的情报网近期回报了相当有趣的事情，例如有人曾私放了某一个该杀的叛徒，杀不掉一个没有武功的少女，遇见了黑白郎君却两个人都毫发未损。

吾之爱将，你在盘算什么呢？

他拨弄着头发，目光闪烁。

无论你怎样盘算，怎样隐瞒，我总能让你原形毕露。妖神将啊，你现今所表现的隐忍，真是让人想要得寸进尺，想要挑战你的底线，看你把这层恭顺有礼的虚假外皮撕下之后，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你的建议驳回。”

“我是刚才才宣布的，所以，原谅你。”

“真对不住，让我统治你们，真是委屈你们了。”

“在下戮世摩罗，来自人族，忝居帝尊之位，之后还请多多指教。”

无论网中人说什么，怎么说，戮世摩罗总能找到最刁钻的话来反击，如吃了火药一般劲力十足，似乎十分乐衷于触怒网中人，看到他那副恼羞成怒偏偏不能发作的模样。

如此明显的针对，久而久之，连最粗神经的荡神灭都看出了不对。

“妖神将，你是怎样得罪那个黄口小儿了吗？”一次军议过后，荡神灭终于忍不住出了声。

“不知。”网中人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竭力维持着自己魔之右手应有的沉稳和冷静。

曼邪音掩唇轻笑，眉目弯弯似别有深意，“我倒觉得，帝尊是对妖神将格外关注重视啊。”

“不要胡乱猜测。”炽阎天肃着一张脸，在一旁缓颊，道，“帝尊年少轻狂，难免有些跳脱，我们的年龄数倍之于他，当忍让一些。”

最开始，网中人尚能容忍，只说最本分的谏言，甚至还能在荡神灭怒极出言指摘戮世摩罗时，说出些许场面话来维护。但到了后来，在戮世摩罗一次又一次的挑衅之下，终究是忍不住出言回击。

然而，自从第一句反唇相讥的话出口，看着那小子笑意盈盈的模样，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是掉进某人早就期待已久的陷阱里了。

但，再想闭嘴，却是难了。

舌利如刀得寸进尺的少年帝尊，暗有算计心口不一的妖神将，在军议上话中藏针、夹枪带棒你来我往成了常事。

如此景象令三尊、尤其是炽阎天头痛不已，偏偏一个是君主，一个是重将，一个劝不住，一个不听劝，只能大摇其头，付之一叹。

剿灭胜邪封盾前夕，这种针锋相对达到了一个顶峰。

无论是妖神将转身便走的忍无可忍，还是少年帝尊那声中气十足的“哼”，都让三尊觉得将要大事不妙。



战场瞬息千变万化，尤其在有黑白郎君搅局的情况下，三尊落败，未能消灭胜邪封盾的援军，继而又有鳞族参战，以水为遁，吞没不少修罗兵众。

水浪翻腾，尽染鲜血，令三尊胸腔燃起一股火来。

正当三尊交谈布置时，忽而留意到远方森林深处暴起一道血红光柱。

“是邪神将的六道恶印。”曼邪音微微眯起双瞳，扫视了一圈，说道，“帝尊尚未赶来汇合。”

“可恶！”荡神灭怒目喷火，斥道，“魔世的术法，魔世的堡垒，竟反过来帮助人族谋害魔世的帝尊！”

“冷静。”炽阎天出言喝止荡神灭的暴怒，视察了一下状况，思索片刻，布下安排，“遣兵沿岸调查敌人数量，来历，以及撤退位置。同时搜索胜邪封盾据点，抓捕可能未及逃出的叛逆，并查看是否留有线索。”

“这不用你教，我知道怎样做。”荡神灭侧身不悦地撇下一句话来。

“曼邪音，吾去协助帝尊，此处交你。”说罢，重黎横于手中，炽阎天脚下疾奔，向着六道恶印的方向而去。

一路急切，莫名有些许慌乱。

炽阎天抬头看着冲天的红光，心中沉沉压抑。

恍然一瞬，想起魔世入口封印大开之际，一抬眼，见到的却是先代帝尊浸血的头颅。

这种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未至开阵之地，便见血红光芒轰然崩毁，强大的余劲横扫四周，劲风呼啸，震山撼地，林木尽催，尘嚣蔽日。

一个人影从漫天尘沙落叶中缓缓走出，于视线内逐渐清晰。

年轻俊俏的脸颊，沉冷阴郁，发丝于风中飞舞，逆神于手，披风猎猎扬起。

“帝尊。”炽阎天心头一安，上前行礼参见。

“嗯。”戮世摩罗未料他会出现在此，略一点头，目色稍沉。

这一声不复往日轻松欢快，炽阎天留意观察片刻，见戮世摩罗衣不染血，并无外伤，细看之下，神色虽是平静，额角却有细汗遍布，脸色照比平日更苍白几分，再辨气息，稍感浊重紊乱，显有异常。

“帝尊，你受伤了？”重黎斫土，炽阎天心中微急，伸手欲扶那个人族少年。

戮世摩罗眉心轻皱，侧身欲躲，但因虚耗而脚步不稳，微微一晃，倒更像是虚弱无力的模样。

炽阎天心中更是讶异，复又上前一步伸出手去。

戮世摩罗将手暗暗置于逆神剑柄之上，却并未拒绝他的搀扶。

因自身武学功体属火，炽阎天体温较高，与戮世摩罗稍有接触，便觉这少年周身都凉得吓人。

“怎会来此？”戮世摩罗借他之力站稳，嘴角抿起。

“襄助帝尊破除六道恶印。”因是军旅之人，炽阎天的心思并不能细腻到察觉怀中之人隐藏的警惕，坦诚说道，“但低估了帝尊能为。”

“哈。”戮世摩罗目光一闪，紧绷了双肩，虽是戒备，仍笑言道，“战况如何？”然而消耗实在过大，加上精神受到术法刺激，被夜风一激，便咳嗽了几声。

“我已做了排布，战况稍后报与帝尊。”炽阎天向四周看了看，将他扶到一株老树下，坐于岩上，看着他额角冷汗密布，心忧他的伤势，稍一思索，掌中聚了内息落于他背上，然而未及输送，便被一层绵密坚实的气流阻挡。

戮世摩罗眼中骤利，握住逆神的手又紧了几分，回头去看炽阎天，只笑不语。

“帝尊虚耗过度，需及时疗伤。”炽阎天只顾探查他的伤势，未能留意到他眼中的防备和冷厉，沉声道，“请帝尊卸去气甲，允我为帝尊输送真气。”

戮世摩罗面上划过几分诧异，而后将金瞳微眯，良久，却忽然一笑，竟果真依言卸去了魔之甲，甚至向炽阎天摊了手，做出个请的动作。

事情紧急，炽阎天来不及多想，掌运炎流之气，内息如潮向戮世摩罗体内输去。

纯正魔息入体，缓解了虚脱的乏力，因其人修行火系功法，更带来些许暖意。戮世摩罗慢慢放松了握紧逆神的手，神情忽有片刻落寞。

待收势之后，炽阎天看着眼前略显清瘦的人族帝尊缓缓将魔之甲上身，忽然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而这个少年，又做了什么。

“帝尊，我……”心中微慌，然而却是不知该说什么。

戮世摩罗摆了摆手，显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探讨。夸张地叹了一声，道，“火头尊啊，我让梁皇无忌跑了。我们这就分头去追吧，战报等等再听。”

“帝尊！”却是突然出言阻止了将欲动身的戮世摩罗，炽阎天思索片刻，进言道，“追捕叛逆，炽阎天一人便可，帝尊尚需坐镇后方，统筹大局，不可妄动。”

戮世摩罗脚下一顿，心下忽然便乱。闭目片刻，回头看向那个耿直的魔将，笑道，“火头尊，连理由都替我找的这么冠冕堂皇，你还真是贴心啊。”

炽阎天并未回答，重黎握于手中，红绸飘扬。

戮世摩罗复又笑了，极为感慨似的说道，“你是要向妖神将学习吗？自己的意志和想法永远先于帝尊的命令。”

“帝尊，”这一声打断略有些急切，“妖神将他……”然而，却没能说下去。炽阎天抬头的瞬间，愕然发现戮世摩罗正在看着他，金瞳深邃，恍然一瞬，让他以为看到了先帝。

良久，却是戮世摩罗先合了目移开视线，耸肩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我趁早交代了这条小命。”一句话说来，淡淡的有几分嘲讽。

“帝尊。”惯常低沉的嗓音，带着些许规劝。炽阎天来不及细想他刚刚那个眼神的意思，便恭谨回答道，“修罗国度上下，皆会服从鬼玺的主人，绝无二心。”

有笑声于林中低低响起，隐隐有着难言的心酸和苍凉。

“罢了罢了，听腻了的，实在无趣。”

“帝尊……”炽阎天微垂头，声音又有了些无奈。

戮世摩罗耸了耸肩，似有些抱怨，仰天道，“吾不如先帝英略，又年少无知，你们不服也是理所当然。”

“帝尊不可妄自菲薄。”炽阎天生性敦厚稳重，说话自然由心而发。他抬头看了看戮世摩罗苍白的脸颊，因有些圆润而略显稚气，混合着冷峻邪魅的气质，看起来却是别样的出挑。

顿了顿，他又说道，“帝尊聪明机敏，天资过人。虽然随性却有分寸，从不会因私废公。炽阎天相信，无论是谁，都不敢轻视帝尊。”

话说的十分诚恳，隐隐还带那么点安抚的意味，戮世摩罗看着他，轻轻眯了眯眼，有些烦躁似的将发拨开，歪了歪头，说道，“火烧尊啊，你这口气，是在哄孩子吗？”仍不依不饶地补上两句，“你一定在骂我吧，这个阴晴不定的人族小子，个性又坏又多疑，比起先帝不知差了多少，实在有够烦人，是吗？”

“炽阎天并无此意。”回答一字一字很是认真，炽阎天微微闭了闭眼，戮世摩罗的年纪照比他确实年轻了不知几倍，他的确下意识把他当作了一个孩子，有些维护关照之心，却也从未轻视偏见。想了想，又开口道，“帝尊，年轻，并不是短处，反而是你的优势。我相信，假以时日，帝尊一定能够成为一名出色的君王。修罗国度等得起，炽阎天，也同样。”

戮世摩罗眼中闪出几分不明的情绪，脸上的笑逐渐消失。稍微合目整理了一下情绪，慢慢说道，“如是说来，炼狱尊会陪伴吾，直到吾成为真正的君王那一日？”

“炽阎天效忠帝尊，万死不辞。”炽阎天倾身一拜，字字铿锵。

戮世摩罗唇角微勾，在夜风中稍稍咳了两声，声音低缓，似有笑意，又像是有所不满，道，“何必言死。”

炽阎天抬起头看着他，这少年眉眼灵动起来，鲜活朝气，焕发着蓬勃的气息，好像连阴沉的天空都映得明快了几分。

于是心思一动。

戮世摩罗是魔世从未存在过的例外，他的少年意气，标新立异，给压抑沉重的魔世带来一抹鲜亮的色彩，如同一簇火，一缕光，潜移默化地感染着周遭的一切。改变了修罗国度，也改变了许多人和事，令他们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全新气象。

也许，他真的能给修罗帝国带来另一番奇迹。

几声咳嗽拉回了炽阎天的思绪，由于戮世摩罗不再掩饰，那股脱力的虚弱便清晰地映入他眼中，他皱了皱眉，复又道，“帝尊请先休息，炽阎天这便去追捕叛逆。”

“嗯。”戮世摩罗点了点头，在炽阎天转身之后，抿了唇，嘱道，“小心。”

炽阎天脚下一顿，随即应道，“是。”

火红的身影消失于层林之中，戮世摩罗撤回视线，以手掩着胸口，剧烈咳嗽了几声。

偶一抬眼，他看到眼前树下有一张蛛网，一只黑色蜘蛛正卖力地吐丝编织，一圈，又一圈。不过须臾，罗网将成。

而后有细小的飞虫撞入网中，死命扑腾挣扎，马上便被蛛丝缠裹严实，再无力反抗，被拖入暗中。



对于胜邪封盾的清缴之战，除却杀了几个不重要的小角色，摧毁了原本的据点之外，几乎可以称作失败。

网中人回到鬼祭贪魔殿复命时已听得消息，但看戮世摩罗平静不乱的神色，心中也暗暗有些讶异他的沉稳。

一番唇枪舌剑，明里暗里的交锋后，戮世摩罗令杀生鬼言出去寻找黑白郎君的尸体，态度随意，显然不抱希望。

随后他看向网中人，说道，“万里边城不能长久无重将驻守，妖神将，你稍加准备，便动身吧。”

“是。”网中人恭敬应声。

“吾想好了，”戮世摩罗凝视他片刻，慢慢道，“妖魔海，果然还是交给你。”

网中人暗自皱了眉，复应了一声“是”。

戮世摩罗点点头，金瞳深沉，令人辨不清他的真实想法，再开口，轻描淡写，所言却重，“吾再与你两万修罗兵众，万里边城乃是要地，此后全权托付于妖神将了。若有变故，就尽情展现你魔之右手的威名，不必事事报吾。”

他话中的“全权”二字，令网中人目色一沉，一时未语，似在斟酌他这番话的意思。

“哈，你是修罗国度的妖神将，更是吾所倚重的魔之右手。”戮世摩罗指间绕着一缕发，笑道，“吾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网中人合目许久，再施一礼，道，“妖神将领命。”

“千万别让吾失望啊。”一声轻笑，带着几分似真似假的寄望。

在网中人听来，那笑声十分刺耳，像是入骨的尖刺一般难忍。他转身踏出魔殿，再一回头，目色仍是冷厉。

胜邪封盾之战过后几日，戮世摩罗再在鬼祭贪魔殿召开军议，抬头看了看站在下首的三尊和杀生鬼言，一句本能脱口而出，“吾的妖神将呢？”

三尊面面相觑，最后是不怕死的杀生鬼言回了一句，“帝尊啊，你忘了吗，妖神将去万里边城了啊。”

“啊……”一声感叹转了好几个弯，戮世摩罗这才想起来。

而后，突然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鬼祭贪魔殿多一个网中人不多，但少了，就好像很冷清。

妖神将驻守万里边城，便不能守在魔殿，平日里便再也不见阴沉默然站在一边的身影，也就见不到那个人明明气得发抖还要强忍保持冷静的模样了。

何况内奸煞魔子已死，更没有了能和他来往斗嘴的人。

倒也真是一个遗憾。

手指在王椅扶手上无意识滑动，待回过神，已写完了“网”字的最后一笔。

他一怔，烦躁地用手蹭了蹭那个位置，暗骂了一声可恶。



不久之后，妖神将自万里边城送了礼物回来，说是贺帝尊顺利剿除叛逆。

戮世摩罗接到礼物，心中意外。

带着几分期待打开一看，盒子里躺着一块上好的玉牌，色泽温润，质地绝佳，上刻：一人有庆。词是好词，只不过，“慶”字笔划连了些，字体凌乱了些，看起来活像是“疾”。

趣味啊！

这是武斗不能，来文斗了么？戮世摩罗只觉自己的牙根发痒，却又莫名心情舒畅。

“妖神将不愧在中原混迹这么多年，果然是文采飞扬。”他磨着牙赞叹，将一旁的杀生鬼言吓得体如筛糠。

来而不往非礼也，年轻的帝尊立时寻来了笔墨纸砚，亲自做了一幅墨宝，令人快马加鞭送到万里边城，答谢妖神将一片美意。

网中人接了信心中惊讶，展开一瞧，白纸黑字，上书：寡人之疾。

顿时额上青筋暴跳，张目切齿，脸色转黑。

那个黄昏，万里边城外的无名山头轰然暴起一道劲气，摧山裂地，声震百里，妖魔海炸了锅一样纷纷窜逃。惊得苗疆铁军卫以为魔兵来攻，纷纷被甲持兵，严阵以待，瞪大眼睛守到大半夜。

“帝尊，请勿再挑衅妖神将的底线。”炽阎天知情后，寻到戮世摩罗这里劝和，“从前在魔世，妖神将也最忌讳别人议论他的长相，您的玩笑过于恶劣了。”

戮世摩罗捻了捻额前垂发，看看那个忧心忡忡的魔将，笑道，“所以他那个面具？”

炽阎天梗了半晌，似不大能跟得上这个年轻帝尊的思路，只得咳了一声，“帝尊，请勿胡闹。”

“唉。”一声叹息，拐了九曲十八弯。

炽阎天不解，复进言道，“帝尊，您平日虽然言行跳脱，但都拿捏有度，何故如此针对妖神将。”

“你是说我欺负他？”声音特意拔高了几分，显出几分不可思议的委屈。

炽阎天为人忠直，实在理解不了戮世摩罗满脑子的古怪想法，硬着头皮说道，“帝尊，我并无此意。”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老实人总是这样无趣，戮世摩罗叹了一声，微微顿了顿，才道，“一个人能忍从前不能忍，一定是因为他要做从前不能做的事。他早晚会露出真面目，你不用担心。”

炽阎天略略垂头，态度毕恭毕敬，道，“帝尊，我相信妖神将对魔世的忠诚。”

“炼狱尊，你知道你这句话怎样解释。”戮世摩罗神态慵懒，轻佻的话语中带着若有还无的冷厉。

空气中弥散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迫。炽阎天垂目躬身，答，“修罗国度上下，皆会服从鬼玺的主人。”

戮世摩罗笑了一声，手指轻轻摇了摇，道，“嘘，炼狱尊啊，有些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

明明对面只是一个人族的少年，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炽阎天却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还有话要说吗？”戮世摩罗好整以暇地靠着王椅，笑容如旧。

炽阎天微闭双眼，良久，慢慢说道，“帝尊，其实，你不该因妖神将执着。”

戮世摩罗的笑容僵了片刻，一言不发，挥手令炽阎天退下。

魔殿空旷，他扫了扫平日网中人所站的位置，突然又觉心情烦闷。

xingyue

2023-03-12 01:19

二、不弃（二）

梅香坞事件之后，出于同袍之情，网中人在回来述职之时，去看了伤重的荡神灭一眼。

看着昔日强悍无畏的阿鼻尊躺在病榻上的模样，他嗤之以鼻，“强者，就该心无挂碍。为了他人将自己害到如此凄惨落魄，真是可悲。”

荡神灭看他许久，冷冷哼了一声，“妖神将，你认为，你真的能永远心无挂碍吗？”

答案脱口而出，“自然。”

“你确定？”

“是！”

“真的？”腔调一句比一句阴阳怪气。

网中人忽然一怔，本该斩钉截铁地回答，却犹豫了半刻，“当然。”

毕竟沙场并肩多年，怎会察觉不到战友的瞬间迟疑，荡神灭哈哈笑了一声，追问道，“妖神将，你方才想到了谁？”

仿若被戳到了痛处，网中人沉声怒道，“阿鼻尊！”

“免开口，我知道你要讲什么！”荡神灭对他的反应毫不意外，直接摆了摆手，截断意料之中的反驳。顿了顿，又道，“妖神将，你可还记得当年与我们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先帝吗？”

“嗯？”网中人诧异于荡神灭突然的话题转移。

“我好像，在帝尊身上，看到先帝的影子了。”荡神灭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网中人暗自皱眉，目光阴沉，“你这句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帝尊让你驻守万里边城，将妖魔海重新交到你手中。”荡神灭声音尖利，直直逼视着网中人，说道，“这是信任，也是魄力。”

网中人神色更冷，沉声道，“信任，或是试探，网中人自有判断。荡神灭，你一介武夫，就别学人做说客了。”

荡神灭无惧于他话语中的恼怒，道，“我只想说，妖神将，我知道你对帝尊心存偏见，耿耿于怀，但你不要失了魔之右手的本分。”

网中人心下陡然一惊，冷冷哼了一声。

“你一意孤行的作风我早有领教，但，身为同袍，还是要劝你一句，千万别走错了路。”话尾，已是显而易见的警告。

网中人一怔，但尚未开口，忽听背后熟悉的语调悠然响起，“啊呀，这是谁啊？”

一回头，果然是戮世摩罗带着炽阎天和曼邪音前来。

“帝尊。”两声同时响起，一声隐含不快，一声中气不足。

“这不是我忠诚懂事有勇有谋的妖神将吗？怎么有空回来看你的帝尊我了？我真是太感动了。”戮世摩罗的声音极其愉悦，欢腾到了令人发寒的地步，“啊，对了，你最近不在，有几件好玩的事，我讲给你听。”

一见他张嘴，网中人本能便皱起了眉，却也不好说什么，闭着嘴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戮世摩罗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黑白郎君没死，妖神将啊，你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了吗？”

网中人本是强压不耐烦的听他讲废话，但到了最后一句，却是让他神色微变。

“邪毒本是无药可医，”他慢慢道，“看来，是网中人大意了。”

“是这样吗？”戮世摩罗一脸的和颜悦色，笑道，“妖神将这么说，那我就当作是了。”

网中人不接话，侧了身体站在一旁，将荡神灭的位置让出来。

戮世摩罗却不去看荡神灭，向网中人靠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眉微挑，道，“啊，还有，妖神将，煞魔子的尸体被带回魔世了。”

他此话一出，除却网中人，炽阎天心里也是一惊，诧异地看着这个年轻的人族帝尊，恍惚觉得如芒在背。

“帝尊……”炽阎天不由出了声，尚未等说什么，就突然被一旁的曼邪音抓住了，以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

网中人将眉一皱，语气沉了下来，“帝尊何故向我提起煞魔子。”

“只是突然想起，你安葬魔司令时曾经说过的，魔族皆要归葬故土。即便叛徒，也是同样。”戮世摩罗阴晴不定的声线中隐隐有股逼人的威压，“对了对了……魔司令，你应该还没忘吧？”

网中人闭了闭眼，隐约猜到他提这两个人的用意，心中莫名沉郁。稳了心神后，他道，“帝尊提及魔司令，我倒想起一桩事，帝尊想听吗？”

戮世摩罗和善的笑了，道，“妖神将想说，我当然听。”

“魔司令为人忠诚谨慎，随我多年，只忤逆过我一次，”网中人张眼，看向戮世摩罗，神色冷漠，“就是他以为我仍顾念旧日同袍手足之义，会对邪神将手下留情之时。”

戮世摩罗眼中掠过几分讶异，明白他的意有所指，笑道，“哈，我忠直的妖神将，你是几时，学会用弦外之音了？”

网中人神色不动，冷淡说道，“帝尊以身作则，网中人怎能不学一点皮毛。”

戮世摩罗将额前长发轻轻一拨，复又直直看向网中人那张被面具所遮的脸，道，“那妖神将知不知道，既然近朱者可赤，近墨者自然可黑，接触到不该接触的人，可是会后悔莫及啊。”

网中人眼神微闪，心中一沉，语气突然泛寒，“帝尊有话不妨坦诚直言。”

戮世摩罗的面容笼上一层暗影，声音嘲中带涩，“我若直言，妖神将会对吾坦诚吗？”

网中人冷冷抛出几个字来，“同心方能一意。”

他的反应，令戮世摩罗有瞬间的怔愣，长睫半掩，神情忽而变得有些落寞，“那我，拥有妖神将的心了吗？”

如此一问，令网中人脸色剧变，五指紧握，指节摩擦出一阵毛骨悚然的轻响。

旁若无人的几句对答，声音由慢而急，又由急而慢，最后一个问题，却是久久无声。

这一问是问网中人的，他不说话，旁人也不敢插嘴，一时间三尊一帝一将几个人全僵在了当场，气氛忽然变得有些诡异。

炽阎天神情骤变，心知不好，曼邪音掩了掩鼻子，悄无声息的退了半步，这情形，连躺在床上养伤的荡神灭都觉出不对，眼神在那两个人之间游来游去。

戮世摩罗在等，右目微抬，看着网中人，一言不发。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即将打破一个微妙的平衡，却又忽然很想维持这样的冲动，来见证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而网中人貌似平静，垂下的发丝却有细微的抖动。

最终却是炽阎天打破了僵持，他没看曼邪音诧异欲阻的模样，缓步踏进那两个人中间站定。

炽阎天身形挺拔高峻，这么一站，宛如一堵结实的高墙，将网中人和戮世摩罗彻底隔了开。

目光一断，戮世摩罗倏然回神，放任的冲动便又被冷静所取代。他稍稍合目压下突如其来的情绪，笑道，“火头尊，你挡我视线了。”

“帝尊，请注意你的措辞，现在不是嬉闹的时候。”炽阎天听那语气，料想戮世摩罗已恢复了正常，又转向网中人，道，“妖神将，收敛你的火气，帝尊不过玩笑一句。帝鬼之剑的锋芒，不该指向同袍。”

网中人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压得十分平静，已听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网中人的心，之于帝尊，之于修罗国度，始终如一。”

回答很简单，简单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哈。”戮世摩罗又是一笑，毫不意外这样的答案，“我明白了。”

再不多言，网中人上前一步，开口道，“万里边城尚需驻守，网中人告退。”

说罢，也不等允准，转身便走。

戮世摩罗条件反射似地伸了伸手，所触唯那人的一片衣袖，转眼便从指尖滑了过去。

默然许久，他摇了摇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帝尊。”似察觉到了他的失神，炽阎天再度出言唤他，语气满是劝诫之意。

“嗯。”戮世摩罗闭了闭眼，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他转过头来对荡神灭说道，“阿鼻尊，吾与双尊不日要进攻黑水城，鬼祭贪魔殿交你驻守。”

黑水城三字一出，荡神灭当即来了精神，“既然如此，荡神灭……啊！”

戮世摩罗一指点在他伤口之上，疼的荡神灭脸色一白，冷汗直流，他颇为恶劣的笑了笑，指了指网中人离去的方向，叹息一声，“怎么，你也要学他，抗命成瘾？”

荡神灭忍痛切齿，低声回道，“荡神灭追随帝尊，有死无叛。”

戮世摩罗眉梢微挑，啧了一声，说道，“你们这些魔，一个一个整天把死挂在嘴边，不知道忌讳吗？”

“荡神灭……”仍要再说，却先一步被戮世摩罗挥手打断。

戮世摩罗拍着他的肩膀，夸张地叹口气，“伤员就好好养伤吧，好不？”

荡神灭微怔，随即点头，心知伤体不愈，纵然上阵，也只是拖累。顿了顿，他又小心地开口问道，“帝尊何不带上妖神将？”

戮世摩罗金瞳微眯，语气沉了几分，“妖神将有要事在身。”

荡神灭不解，“帝尊，什么意思？”

戮世摩罗哼的笑了出来，“怕是张好了网，算计着怎么捕食儿吧。”

还特意用了儿化音，听起来更似玩笑话。

这样的反应，令荡神灭心中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迟疑许久，才将话问出了口，“帝尊果然，是不信任妖神将吗？”

“错了哦。”戮世摩罗又是轻轻一笑，指尖轻轻拨过额前垂发，“吾信妖神将，就如同，妖神将相信吾一样相信。”

一时默然，三尊对视一眼，多年沙场征战所来的默契，自不必言，便已明了。

回到鬼祭贪魔殿时，魔兵报告妖神将已经走了多时，戮世摩罗坐在王椅上，突感索然无趣。

炽阎天站在下方，面色犹疑。

戮世摩罗看了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说道，“你，有话要说。”

“是。”炽阎天行至中央，俯身答道，“帝尊，煞魔子……”

“不必说，我懂。我不怪你。”戮世摩罗语气淡然，不带责备，也不带讽刺，“三尊个性虽异，但本质相同。”

“魔族都是死心眼的。”炽阎天的回答老实也耿直，还有几分叹息。

戮世摩罗笑了笑，轻声应道，“嗯。”

无论是最冲动的荡神灭，还是最稳重的炽阎天，都是一般的固执，一般的重情。虽说有时候不知变通令人生气，但这也没什么不好。戮世摩罗撑着下巴，看着站在下方的双尊，突然又想到了网中人。

魔心耿直，经梅香坞一役，三尊诚服，戮力同心。

但妖神将……

只是妖神将……

他闭了闭眼，神情越发寥落。

当着他的面揭穿煞魔子，战前对黑白郎君剖析的透彻，派出夔阴师和应童律截杀赤羽信之介，放手万里边城十数万妖魔海，准他临机独断，便宜行事。无论是警示，示好或者释出信任，竟都不能按下他的那颗不安定的心么。

「“用人如器，各取所长。不拘小节，不避小过，不计前嫌。”

“你必须要有气度，有魄力，才能坐得稳，镇得住。”」

有声音穿透时空，在耳边沉沉响起。似叮咛，似告诫，似教导。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极长地叹了口气。

还要怎样有魄力，有气度？还要怎样知人善任，用人所长？

就因为种族不同，就因为不是魔，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妖神将的认同吗？

这种无从使力的挫败感真是憋闷难受。

他愁着一张脸，挥手吩咐双尊各自散去。

难道真是我之前做得过分了？年轻的帝尊独自瘫在王椅上，想到炽阎天曾经的劝诫，认认真真地检讨自己。

要不，下一次跟他道个歉试试吧。

戮世摩罗又是长长叹了一声，余音在空旷的大殿回响不绝。

离开鬼祭贪魔殿后，炽阎天仍是神色凝重，想到刚才荡神灭屋中帝尊与妖神将互打机锋险些崩盘的情形，更是头痛不已。侧头却忽见曼邪音抿着唇角发笑，不由奇道，“曼邪音，你在笑什么？”

曼邪音抬头瞥了他一眼，慢慢道，“我笑，有人戏演得太投入，把自己绕进去了。”

炽阎天一怔，“什么意思？”

曼邪音挑了挑眉，笑道，“你真看不出来？”

炽阎天沉吟了片刻，迟疑说道，“你指得是帝尊的心存防备，还是妖神将的……”话到这里突然吞咽回去，不愿将早有所察的猜测宣之于口。

曼邪音摇摇头，看向炽阎天的眼神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炽阎天，你真是死脑筋。”

平白被损了一句，炽阎天顿感莫名其妙。

看他百思不解的样子，曼邪音勾了勾嘴角，颇有些好戏即将开场的愉悦，道，“妖神将最擅罗网之术，但这次，不知道最后是谁能网住谁。”

说罢，甩了袖子翩然离去，留下炽阎天一个人懵在原地，更加云里雾里。

戮世摩罗觉得自己长大了，孤身陷落黑水城，能从容不迫稳如泰山，能在雪山银燕悲痛欲绝的注视和质问下站直身体，挂上满不在乎的表情，回给他一句，

“他们怎样对我，我就怎样对他们。谁夺走我什么，我就要从谁那里拿回什么。”

这是公平，是他的正义。

而后，梁皇无忌的九宫天火壁将成，他被银燕推出了黑水城。

一句，“你走吧！”

痛苦却决绝。

哈，他笑了笑，意料之中，却也心中一痛。

还在期待什么？

等着银燕抱过来，告诉他无论二哥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永远的兄弟？都会原谅他，等他回家？

凭什么呢？

哈……

他握紧了逆神，合上右目，笑得苍凉肆意。

而黑水城外，等待他的，却是此生最大的危机。

网中人透过幽灵马车幕帘的缝隙向外看去，从黑水城出来的戮世摩罗神色低落，看见黑白郎君现身的那一刻，目中乍怒又痛，复杂难辨。

“这么爱打，应该投胎去做斗鸡！”

那场他一手策划推进的战斗，由这样一句充满了怒意的吐槽开启。

网中人细细看着戮世摩罗，那人族小子半垂着头，发在空中飞舞，显出几分无依无靠的寂寥来。

那不是面对生命危险时的样子，吐槽的语气也不是往日的轻佻，实在怪异。

黑水城，他默默念了一句，思绪转动，恍然明白，史仗义，史家人，戮世摩罗应是见到了黑水城中的雪山银燕，他的小弟。

再一转念，又摇了摇头，网中人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参详一个死人所历所想。

这是他的计谋，谋划久矣，只待今朝。

他看着戮世摩罗节节败退，心中还是有一丝叹息。

尖酸、刻薄、狂妄自大，张嘴就能说出这个人一万个缺点，但不可否认，作为修罗国度之主，他尚算尽责。一入魔世，终生魔族，该将他葬入故土。

网中人心中其实十分平静，修罗国度强者为尊，既是技高一筹，败者理当无怨。

所以，无论是看见戮世摩罗浑身是血的倒落尘埃，或是与黑白郎君抢夺戮世摩罗的尸体失败，抑或是提着鬼玺回去鬼祭贪魔殿登基，直到逆神穿身而过之前，他都是很平静的。

三尊离心，不服不满，网中人已有所预料，并不忙乱。但，逆神的剑身刺穿身体时，他的大脑瞬间停滞，恍惚间，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吾早说了，吾的爱将。”戮世摩罗伏在网中人耳边，吐息如毒蛇之信，“吾信你，如你信吾一般。”

逆神锋利的剑身抽离身体，从血肉骨骼中带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声音，戮世摩罗挥剑，并未趁势斩向网中人的要害，而是重击于肩，将人逼至角落，而后一如灵峰之战时那样，将逆神剑锋对准他的颈间。

“小子！”网中人乍然回神，目光一厉，提掌还击，欲夺回被抢走的鬼玺。

戮世摩罗撤剑后退，三尊随即掩上，将他护于身后。

“阿鼻尊，擒下叛徒！”已是重伤在身，戮世摩罗摇摇欲坠，命令却是一字一句，说的清晰，眸光剧颤，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荡神灭一掌一掌逼来，皆是取命之招。网中人重伤在身，应接之间，略显支绌。

强招往返，言语相接。

“堂堂三尊，竟甘心对卑微的人族臣服，你们连一点魔的自尊都没有！”

“种族始终不是重点，修罗国度，强者为尊！”

荡神灭察觉网中人伤势，招招凶狠，穷追猛打，毫不留情。

伤势难支，功体耗损，气空力尽，网中人心知已是穷途末路，强招失效后，已是坦然待死。

“你再也不能危害帝尊！”荡神灭这一声悲愤交加，双眼血红，含恨带怒，痛于同室操戈，怒于袍泽反逆，一掌击落，便要将昔日战友击毙当场。

“死吧，妖神将！”

“住手！”虚弱却清晰的声音阻下了这致命一招，网中人一怔，三千发丝在掌下四散翻飞。

“你有什么话要讲？”年轻的人族帝尊脚步踉跄却坚定，一步一步行至他面前。

网中人冷哼一声，不言不语。

“那我来讲。”戮世摩罗面上冷汗出了一层，本来就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几乎透明了，他拒绝了炽阎天的搀扶，缓缓坐在了妖神将面前，竭力挺直脊背。

简单的动作，却令他耗竭了力气一样，喘息了许久才平定下来。网中人微微抬了头，看着他，那个少年人眼中透出了深重的疼痛，执着而坚定地看着他。他心中莫名一沉，想要侧头，却没能动弹。

这个人族的帝尊明明气力耗竭，却倔强的不肯休息，慢慢的，一字一句，清晰的将他所有的排布，算计，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地讲给他听。

轻描淡写的言语掩盖不了过程中的凶险，当机立断的果决，以命为赌的胆识，瞬间翻盘的智勇，以及一直以来对他从未松懈的心防。这个少年，远比他想象中，更像一个帝王。

“网中人，甘心受死。”网中人轻笑了一声，既是棋差一着，唯有坦然认败。

戮世摩罗笑了一声，勉力撑起重伤的身体，气力虽弱，威慑却强，“我以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代帝尊之权威……”

他闭上眼睛等待宣判，内心已是平静。

“赦你无罪。”

一语，四下皆惊。

如闻惊雷，网中人心中一震，愕然抬头，正见戮世摩罗浑身颤抖不止，显见连站着都是极为吃力。

片刻后，便闭目倒下，人事不省。

“帝尊！”三尊失色，冲上前去相护，但见戮世摩罗呼吸微弱，触手之处，衣袍半湿，竟全被冷汗浸得透了。

曼邪音与荡神灭心焦，急着将人送回鬼祭贪魔殿。炽阎天慢行一步，垂眼看着委于尘埃，一言不发的妖神将，语气沉重，“妖神将，你还有话讲吗？”

“呵呵……”不明所以的笑声回荡四周，越来越狂，越来越苍凉。

“妖神将，你做得太过头了。”炽阎天目中含痛，空气翻涌流动中，带一丝怒火炎流，久久不息，“你心中还有修罗国度，还有先帝和同袍吗？”

一声质问，如刀似剑，网中人全盘承受，不闪不躲，只是不断的笑着，身体颤抖得不受控制，哀极痛极。

三日之后，网中人才又见到戮世摩罗。仅仅过了三日，局势便已是翻天覆地。他在病榻上听到了苗疆统合，妖魔海覆灭九成，魔军遭遇重创，曼邪音失踪，万里边城弃守，达摩金光塔现世等消息，一桩一件，重逾千钧。

他不知道戮世摩罗给他这三天独处的时间，是为了让他冷静思考，还是为了让他煎熬自悔。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哪一个消息，都像是冰锥利刃，刀刀刺骨，百骸皆寒，痛不可言。

戮世摩罗惨白着一张脸坐在鬼祭贪魔殿的王椅上，双尊不在，杀生鬼言也不在，整个魔殿空旷的让人心生寒意。

“帝尊。”网中人靠上近前，微微弯了弯腰。

“听了这么久的帝尊，就这声是真。”戮世摩罗笑了笑，极力想要表现的轻松，却仍气力不足。

已没有了任何斗嘴的心情，看着戮世摩罗虚弱的模样，网中人暗自皱眉，张了张嘴，伤体如何这句却是没能问出口来。黑白郎君的一气化九百岂是易与，短短三天，怎有可能恢复。

这个时候，他本该坐镇军营，指挥魔兵进攻杀敌，不至于弃守万里边城。早些时，他该统合妖魔海于己身，而不是由脆弱的妖仃操控，就不会覆灭的那么容易。或者，再早的，他该趁苗疆内乱取势，而不是为了一个杀戮世摩罗的机会而与赤羽合作。再或者，更早的，他应该杀死独眼龙，杀死邪神将，让胜邪封盾不能现世，最少，也不该在约战黑白郎君时故意透露消息，以致清缴行动几近失败。

他有太多的应该，可却做了太多的不该。

他闭着眼，等待戮世摩罗铺天盖地的数落，但，久久无声。

戮世摩罗转头去看网中人，因着重伤，卸去一身重甲，身形看着竟有些单薄。不知怎么的，一时心乱如麻，连往日惯常的揶揄也说不出口了。想要伸手去触碰对方的肩膀，动了动，却又缩了回来。

他不说，网中人却不能不说。

“网中人养寇自重，勾结外敌，贻误战机，令我军损失惨重，该受责罚。”

一词一词，皆是无从挽回，无可饶恕的重罪和过错。

戮世摩罗摆了摆手，摇头道，“已成定局的事，多说无益。”

网中人道，“有过不罚，难树权威，有违制度。”

“我就是制度。”戮世摩罗咳了两声，气息虽不稳，态度却坚决。

网中人一怔，一时竟有些失语。

“妖神将，别把所有的罪责都背到自己身上去。”戮世摩罗喘息片刻，沉郁的面容不像往日那么神采飞扬，他缓了口气，慢慢道，“算来，我也有错，是我的表现不够让你满意，没有先帝那样的实力令你信服。”

许久的沉默过后，网中人看着他，又侧过视线，似慨叹一般说了一句闲话，“荡神灭曾说，他在你身上看到了先帝的影子。”

戮世摩罗微微挑了挑眉，笑道，“哈，真要论资排辈，我还是先帝的嫡传呢。”

网中人知晓他故意挑玩笑话来说，也不欲接腔，将目光落向了一旁。

有银光微微一闪，他这才看见，魔之甲陈于一旁，戮世摩罗此刻，竟是全然无防。

他再抬眼去看那个年少的帝尊，气虚力弱，功体受损，微微发颤的身躯，显得格外脆弱。这种状况，对于任何一个企图夺取鬼玺的人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

“帝尊。”他闭了闭眼，长长息出一口气，“再试无意。”

“哈，你多虑了。”戮世摩罗轻轻笑了，摇头，“刚刚来人诊治，我为了让他下针方便才脱去的。”

这倒是个理由，网中人心中略安，复又问道，“为何不穿？”

“穿这个很痛啊。”戮世摩罗揉了揉眉心，伤病之中的少年帝王显出少有的任性和稚气。

“什么？”网中人诧异不解。

“我是看妖神将来了，才想着晚一会也不要紧。”戮世摩罗夸张地一沉肩膀，脸上划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我是能承受魔之甲内缩带来的痛苦，又不是喜欢这样的痛苦。”

竟是如此？网中人垂目怔了许久，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外人看来坚不可摧万无一失的至宝，竟然会给穿着者带来这样大的痛苦，也真是，讽刺。

王座上的少年咳了几声，随即右手撑在椅上，勉强站起，手臂不住颤抖，极是吃力，脚下却是一滑，顿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

“帝尊！”网中人疾步上前，急伸手将人带向自己这边。

戮世摩罗不受控制地撞入网中人怀中，一晃之下，眼罩上的系绳松开，直直掉落在地。串珠在坚硬的地面上撞出清脆的回响。

这个状况之下，显然不能让病号自己去捡，网中人指尖散出蛛丝将眼罩拾起，递给戮世摩罗，一抬眼，却发现了些许异常。

戮世摩罗的左眼本是闭着的，在网中人递过眼罩之后，顿了顿，才慢慢张开。

网中人有些讶异，他从没问过戮世摩罗身为武者为何将左侧视线完全遮蔽，今日这个细小的意外却让他知晓了答案。

他的左眼黯淡无光，本就是一只盲目。

网中人不是多话之人，将眼罩递过去便罢。

但戮世摩罗却看出了他眼中的疑问，嗤笑了一声，说道，“这是在西剑流做客五年收到的礼物，我早晚，会让他们收回礼。”说罢，接过眼罩慢慢戴回，又将魔之甲上身。

西剑流。网中人默默重复了一遍，再去看戮世摩罗。

肉眼只依稀可见护身气罩的绿芒慢慢覆上身躯，他注意得到，那小子已是冷汗涔涔。莫名的，他突然很想知道，戮世摩罗口中玩笑的“很痛”是怎样的程度。

正发愣间，忽觉肩上一沉，侧头一看，那小子半倚在他肩上，将大半的重量卸给了他。

戮世摩罗正欲说话，一阵剧咳却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胸口闷痛更甚，眼前微微一黑。正摇摇欲坠之时，一只手伸过来撑在腰间，稳稳扶住了他。

“妖神将，送我回卧房。”伤体难支，说不了两句话便气喘吁吁，干脆便不再掩饰，道，“我休息一下，准备反攻的计划。”

网中人皱着眉，扶他走了两步，见戮世摩罗实在气虚力弱，心一横，伸手将人直接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戮世摩罗面显尴尬，笑道，“让人看见，不像话。”

网中人沉了脸，不答，抱着那个纤瘦的少年人族在其指挥下直接步入鬼祭贪魔殿后方的寝殿。

一脚踢开了门，又是一阵惊讶，虽说是帝尊寝殿，但内里陈设十分简单，床，椅，桌，再无其他，空得跟他的泣血邪魔洞有得一拼。

唯一称得上是多余的，大概就是桌上一摞又一摞的战报，他将人放在床上。看着他闭目低喘，冷汗如雨的模样，神色越发阴郁了些。

“我稍稍休息一下。”连声音都没有了活力。

“嗯。”网中人应了一声，转头观察室内，桌下丢着不少揉成一团的纸张，细看之下，还有几支用秃的狼毫，桌上砚台几欲磨穿。他随手捡了一张，展开来看，记录着苗疆的南韶小国，写得是策其谋反，战起可扰苗军后方。后又被勾抹掉，显示此计已废。

他扫了扫满桌的战报，一地的废纸，回头再看戮世摩罗的伤重难起的模样，一霎思绪万千，百转千回。恍惚觉得，荡神灭所言是对的，先入为主，便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早已失了分寸和理智。

一年多以来，内有三尊重将不服，外有中原苗疆不安，孤立无援的人族少年，是凭借怎样的努力和意志，在这夹缝之中生存，站稳脚跟，稳定大局。

戮世摩罗略躺了躺，觉得气力稍有恢复，便缓缓撑起身想要坐起。网中人上前伸手帮扶了一把，他也不拒绝，贪图省力似的，就势靠在了对方肩上。

稍稍平定了一下呼吸，他道，“苗疆铁军卫孤军深入，无援……”

“交我吧。”网中人截断了他的话，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来拟战略。”

戮世摩罗微微一怔，抬眼去看网中人，因离得过近，平日里见惯的轮廓，竟模糊起来。

室内很静，呼吸清晰可闻，网中人顿了许久，才说道，“帝尊，信网中人吗？”

“如你信吾。”戮世摩罗声音低缓，暖热吐息落于网中人颈间，只一笑。他突然觉得帝鬼说的很正确，妖神将果然好懂。

网中人手向后游移，撑住了戮世摩罗的身体，定定的望着他，随后微一点头。

有些事再不必说出口，全是了然于胸。

良久，戮世摩罗忽然开口，“妖神将，再帮我个忙。”

“什么？”网中人敛了眉，这种语气，似乎预示着不太好的事情。

戮世摩罗合了合眼，说道，“我听说，你有一门倍增功体的功法。”

“不行。”拒绝的话冲口而出，网中人沉声道，“你现在功体有损，且不说身体能否承受，就算施用，又能增加多少战力。不值。”

“能恢复到平时的水平就好。”戮世摩罗声音虽轻，却带着一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能这样上战场。”

网中人的手蓦地一紧，却是沉默以对。

“我相信妖神将手下有分寸。”戮世摩罗淡淡笑了声，而后伸手覆上网中人置于他腰间的那只手，道，“你掐疼我了。”

网中人本能一松手，而后才反应过来那人族小子身负魔之甲，这点力道怎么可能有影响，顿时有些荒诞之感。继而思索了片刻，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道，“三天为期。届时无论你的伤势是否痊愈，我都会解开无定魔丝。”

“够了。”戮世摩罗稍稍伸了伸麻木的四肢，复又低低的咳了几声，“接下来就交托给你了，妖神将。”

“嗯。”网中人应了一声，随即扶了他躺回床上，想了想，道一句，“你，再休息一阵。”

戮世摩罗点点头，面上绽了一丝笑，慢慢闭上眼睛。

xingyue

2023-03-12 01:20

二、不弃（三）

那之后，四方山短暂胜利后又逢惨败，中苗鳞联军会师，修罗国度战损七成。

网中人察觉被梁皇无忌牵制拖延之后，怒极本欲诛杀，但推测出的战况令他心中已乱，一个不留神八卦移山诀已出。

待他破阵，梁皇无忌已带残兵脱逃。

“帝尊……”无法预测戮世摩罗此刻情况如何，网中人心中焦急，急催内息，向鬼祭贪魔殿赶回。

就在即将步入灵界时，忽闻一声熟悉的马嘶，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心中一抖，抬眼一看，正是幽灵马车极速飞掠而过。

“幽灵马车。”网中人眉目一沉。

帝尊！

念及自己与黑白郎君之间那个约定，网中人心下骤惊，脚下疾奔，冲入鬼祭贪魔殿中，四下寻不见人影，眉心一拧，冷汗微出。

“找我吗？我在这。”戮世摩罗慢了片刻才从后殿走出，神色自若，不见波动。见网中人无恙，眼神略略安定。

网中人细看了看他，放下心来，“参见帝尊。”

“嗯。”戮世摩罗点了点头，道，“你回来了。”

网中人应了一声，便与双尊一同站在帝尊下位开始军议。

戮世摩罗虽是慵懒的靠着王椅，但思维却转的飞快。

四方山一战，以折损了太多战力，现在，需要缩小防线，调回驻军准备决战。

“中原与魔世，有第二条通道。”

“哦……阿鼻尊讲话了，那就没问题了。”

“四方一战，我们折损太多，这是我的失策。”

“别解释嘛，你们就替我承担一下是会怎样？”

“联军也进入中原，但是他们也没有办法即刻乘胜追击，这有几种可能。”

“嘘，别吵，我正在体验智者话讲一半的感觉，啊！连我自己也感觉自己聪明一点了。”

一句一句，半谐半正，用玩笑的语气将局势分析的透彻，将僵硬沉重的气氛带的轻松，一桩一件的要务分别嘱托下去，切入要害，动中肯綮。

网中人看着他，忽而有些恍惚，到底是从何时开始，这个年轻的人族小子，竟成了修罗国度的擎天柱石，成了三尊一将的主心骨。不知不觉中，他竟已如此像一个帝王了。

“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再顾及全局，唯有决一死战。”戮世摩罗拨了拨额前的垂发，语气轻快。

炽阎天犹有疑虑，皱眉道，“可是……”

“吾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戮世摩罗目中沉凝，淡淡笑道，“尔等放心，这一战，胜则胜矣。若否，吾，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帝尊！”炽阎天骤然领会他话中之意，急喝了一声。荡神灭与网中人也同时抬头，看着王椅上吊儿郎当瘫坐的少年人。

“怎样？”戮世摩罗眉一挑，将发绕入指间。

双尊一将互相对视一眼，最后仍是由炽阎天开口，带着几分规劝的口吻，沉声道，“鬼祭贪魔殿与魔世不过一步之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帝尊在，修罗国度就在。纵然此战失利，吾等也必会战至最后一刻，保护帝尊无虞，退回魔世，以待来日，卷土重来。”

“你们不在，修罗国度还在吗？”戮世摩罗将他们几人一一看过，哼地笑了一声，面色不变，却有几分凝重，开口，诙谐之中带着难以撼动的坚定，“你们全部都战死了，让我一个人活下来干什么？我可不想被那个罗里吧嗦的公子开明提着耳朵数落。”

“帝尊……”几乎是三人齐声的一唤，有高亢，有沉重，也有劝诫。

“好了好了，是谁先提的这么丧气的话题。”戮世摩罗皱着眉，满脸不快，“天兵君，是你吗？”

被无缘无故点名的杀生鬼言一愣，连连摆手摇头，“帝尊啊！怎会是我呢？明明是……”

“够了，闭嘴。”戮世摩罗拔高了声调，耸肩似不耐烦地说道，“眼前的事还没完，先想着败了要怎么样？哦，你们是存心触霉头是不是。我拼命运筹，布置，可不是为了迎接失败啊！”

“属下等并无此意。”又是几乎同时的回答。

戮世摩罗挥了挥手，结束这个令人厌烦的话题，继续与双尊妖神将商议缩小防线召回军马准备决战之事。但决战前，尚有一个最大的麻烦……

黑白郎君。

网中人目中一暗，心中纠葛，顿有种自作自受的可笑之感。然而解铃还须系铃人，事到如今，除却他，也无人能解决这个麻烦了。

戮世摩罗朝网中人看去，正也看到网中人投过来的视线。

网中人微怔，和这目光一触，只觉心中刚刚所盘算的想法，都已被这一眼看尽，顿时有些失语。

“不准。”戮世摩罗否决的干脆。

网中人默然片刻，心下已定，道，“网中人有自己的办法。”

“不准就是不准。”金瞳在一瞬间微微眯了起来，尾音压得很低。

网中人犹要再言，戮世摩罗已是转头吩咐起别的事来，完全无视过去。

无法，网中人僵了半晌，最后只得幽幽一声叹。

军议过后，网中人慢了一步离去，面上没什么异状，只道要替戮世摩罗解开无定魔丝的功法。

戮世摩罗应了，掌心相接，看着他沉默运功的模样，眉轻轻皱了皱，开口闲聊似的说道，“这次失败，你对我失望吗？”

“你已尽力。”网中人慢慢言道，“败而不乱，伤而不慌，有帝尊之姿，吾不失望。”

戮世摩罗笑了笑，忽而长出口气，“事到如今，我要是慌了，怕不是先被你拿去祭旗以安军心。”

网中人瞥他一眼，正色道，“吾会让炽阎天在你的尸体上埋下火雷，然后命魑鬼抬到敌营炸掉。”

戮世摩罗嘴角微微抽搐，干笑了两声，“你还真是狠心啊。”

网中人淡淡回道，“吾仍是现今的天下第一邪。”

默然片刻。

戮世摩罗觑着他微微垂头，显然心事重重的模样，抿了抿唇，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妖神将，吾不能失去你。”

“妖神将能明白帝尊的意思。”网中人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请帝尊放心。”

“嗯。”戮世摩罗点了点头，合目安心接纳网中人的内息，化去体内无定魔丝。

网中人这才抬眼去看他，眼中光晕渐沉，闪出几分决意来。

调回驻军，缩小防线，等同背水一战，胜则乾坤既定，败则前功尽弃。

戮世摩罗坐在寝殿内，看着一封一封递来的战报，估算剩余兵力，计划布局。

天色渐晚，他伸了伸麻木的胳膊，眼角瞥至桌角的新砚，略一怔愣。

哈！他笑了一声，伸手去摸了摸上面的花纹。

忽而有魔兵战兢求见，伏地告罪。他心底一突，果然听得，他们失去了妖神将的行踪。

戮世摩罗心下警钟大响，猛地站起身来，不顾脑中眩晕，大声喊了杀生鬼言过来。

“帝尊啊，你是有什么吩咐啊？”杀生鬼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令帝尊如此焦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戮世摩罗稳了稳情绪，疾步出门，吩咐道，“点一部分魔兵，随我去寻妖神将。”

然而，还未等踏出鬼祭贪魔殿，便见网中人自外归来。

衣袂当风，一如既往的从容冷肃，若出鞘之锋，若山巅之松。只是，脚步声听来有些沉重。

“参见帝尊。”网中人微微弯腰施礼。

“你去哪里了？”戮世摩罗行了两步至他面前，语气焦急。

网中人微微闭目，淡淡言道，“以后，不必再顾忌黑白郎君了。”

戮世摩罗愕然，本能问道，“你与他做过协议了？”

“帝尊不必过问。”网中人指尖微微颤抖，声音却稳的平铺直叙，“信吾就是。”

戮世摩罗心下了然，果然不再追问，只是目光微闪，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许久，才道，“我明白了，去休息吧。”

网中人心中沉闷，并未多留，连炽阎天回来禀告军马集结之事，都难以分出心神去应对了。



归了住处，掩上门，网中人身形微晃，踉跄着扶住墙壁站稳。

“毫无尊严，你毫无尊严！”

“为了戮世摩罗那个小子，网中人竟甘心为奴？”

“魔世，不值得黑白郎君污秽双手！”

一声一句，如雷霆贯耳，神魂皆震，如刀行经脉，痛不可言。

闭上眼，仍能听到幽灵马车响亮的马蹄声渐行渐远的过程。

他保持单膝落土的动作很久，很久，直到膝盖发麻，直到落尘满身，直到月升中天。

他从未预想过，纠缠数十年的恩怨，竟会是这种难堪的方式了结。

黑白郎君怒，他也同样不甘。

但，终究，他不只是那个风云碑上留名的自在江湖客网中人，更是魔世修罗国度的魔之右手妖神将。

他枯坐在室内，沉默，压抑，疲累，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想。

直到，戮世摩罗带着两坛酒敲开了他的门。

看他来了，网中人先是愣了愣，未等开口询问来意，对方已是右手一举，提着的两个酒坛磕在一起发出轻轻一声响。

他道，“喝酒吧。”

网中人微微摇头，“大战在即……”

“你陪我。”似早料到网中人会拒绝，戮世摩罗已先开口截堵了他的话。

沉吟了片刻，网中人侧身让了路，将人请进了室内。

戮世摩罗安静地坐下，安静地拍碎酒坛的封泥，安静地将酒递给网中人。虽是不言，眼中却透着几分难辨的情绪。

网中人定定注视他许久，接过酒来，猛地向嘴里灌去。

戮世摩罗一笑，也提起酒坛，慢慢饮了一口，便被辣的有些难受。

此时，荡神灭却忽然来了，停在门口，愕然看着内中情形。

戮世摩罗看他手中也提着酒，心中更是了然，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网中人看着荡神灭，微微一怔，“你……”

“哼！我心情不好，找不到人喝酒。”荡神灭将酒坛向桌上一磕，态度恶劣。

“嘁。”网中人露出几分不屑，却也将酒坛提起，与荡神灭的酒碰了碰。

第二个人来了，那第三个呢？戮世摩罗忽然起了兴趣，转头去看房门。

果然没让他失望，没多久，炽阎天也来了，手里也是两坛烈酒。

“呃……”炽阎天看这情况，不知该不该走进来。

“一起来吧，相请不如偶遇。”戮世摩罗笑了笑，将炽阎天也拉到了屋中。

不约而同的，没人问起网中人出去做了什么，是如何解决黑白郎君，又为何如此低落消沉。曾经同袍浴血，曾经并肩同心，只需目光相接，有些事便是了然于胸。

“哈，妖神将，许久不在一起喝酒了。”炽阎天开口活跃气氛，“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先帝带我们开疆拓土时候……”

说到这，却是顿住了，如今先帝亡故，邪将叛离，三尊剩二，实在不是个好话题。

荡神灭接口过来，说道，“等人世既定，我们将曼邪音救回来，再好好喝一场。”

网中人将一坛酒饮尽，又开了另一坛，酒性极烈，熏得他眼眶微烫。他带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微微颤抖的唇。许久，他轻轻点头，“嗯。”

那细微的动作，未逃过戮世摩罗的双眼，他将手落于网中人肩上，不言，只轻轻一握。

网中人也勾唇笑了笑，豪饮不停。

双尊记挂军中事务，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戮世摩罗饮得极少，却不肯走。

怀有心事，便是难成一醉，网中人喝光了三个人带来给他的三坛酒，仍是清醒。

他向戮世摩罗看去，见他面颊有一丝泛红，再看他面前那坛明显没喝几口的酒，忽而笑了，道，“小子，你酒量这么差的？”

见他终于主动说话，戮世摩罗心下一宽，拨了拨额前长发，道，“我以前可是出家人啊。”

网中人伸手拿过他面前的酒坛，道，“你的内伤尚未痊愈。”

“那你呢？”戮世摩罗抬起头，伸了手握住他的小臂，问道，“你身上有黑白郎君内功的余劲，可要紧吗？”

“我没事。”网中人回答的淡然，伸手欲擎起酒坛，却是未能成功。

“网中人。”戮世摩罗喝得虽少，却有些醉了，声音变得懒懒，“我以第三十四代帝尊之权威命令你，不许再喝了。”

大概饮的多了，网中人懒得与他多动口舌，拍掉了他的手，提着酒坛自顾自地继续饮酒。

戮世摩罗撑着下巴趴在桌上，摇头叹息道，“唉，我果然是没有威信啊。”

网中人向来寡言，其实不是很喜欢和人呛声吐槽，所以面对帝尊的表演，他选择了沉默和无视。

屋内只燃了一支蜡烛，火苗摇曳，光晕波动，戮世摩罗醉眼迷蒙，看的有些愣神。

半晌，他又抬头去看妖神将，烛火微弱，映得他的轮廓很是模糊。

戮世摩罗忽然想到许久前，炽阎天曾与他说过的话，好奇心起，伸手便想要去掀网中人的面具。

还未触到，便被擒住了手腕，那只手的掌心，因烈酒而滚烫，向来体温较低的他瑟缩了一下，好似被烫伤了一样。

网中人捉着他的手腕，垂目看着他，眼中无怒，语气也轻，“帝尊，你可知，挑衅妖神将的后果。”

“不知。”借着酒劲，戮世摩罗脸上露出几分顽劣的笑意，不依不饶地蹭了过去，仍不放弃地向面具那里伸手。

网中人手上的力道不重，也足够让戮世摩罗的手无法前进，但偏偏，防不住那个跳脱的人族小子突然撞入怀中。

大概真的是饮得太多了，酒劲上来懒得舒筋动骨，戮世摩罗撞过来的时候，他也未用一丝一毫的内力和武功保持平衡，干干脆脆地和他一块摔倒在地，跌成一团。

“嘶……”戮世摩罗磕到了肩膀，有些疼的样子。

网中人张口欲问，突然想起那小子有魔之甲护身，便闭了嘴。

戮世摩罗的头有些眩晕，看着近在咫尺的网中人，忽地又是一笑。

这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网中人暗自头痛，心知这小子怕不是又冒出了什么坏水。

“妖神将，”戮世摩罗向他靠过来，离得极近，声音也压得很低，“我听黑瞳的人回报，黑白郎君曾放言，败你，他只用一招，不知是哪一招？”

提到黑白郎君，网中人目色一黯，随即缓缓合目掩掉，淡淡回答，“帝尊不知吗。”

“哈，”戮世摩罗笑了一声，凑至他耳边，“我就偏偏要你说。”

屋子里很静，衣料摩擦的轻微声响都清晰可闻，不自觉的，网中人也放缓了呼吸，说道，“他的绝式，一气化九百。”

“是，那招确实厉害。”戮世摩罗唇角微勾，眼中闪出几分悻悻来，慢慢道，“我在想，终有一日，我也要败你，我定也要练出能够克制你的绝式。”

网中人不解，皱眉道，“帝尊何必浪费心思。”

“总是，不甘。”戮世摩罗咕哝着，声音越发的低，细微到对方必须认真分辨才能听清。

“无聊的想法。”网中人嗤笑了一句。

戮世摩罗哼了一声，有些不满似的，默了一会，才喃喃开口，“其实，若要制人，未必非得是武功。”

“嗯？”网中人先是有些茫然，忽而意识到什么，垂下视线注视着戮世摩罗略显朦胧的金瞳，专注的等着他的答案。

戮世摩罗想要转身背对他，中途却被一只手扣在腰间，阻了动作，只得老老实实维持现在的姿势，他微微避开了那道视线，轻声说道，“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我没十足的把握。”

“怎样讲呢？”网中人觉得好笑。手禁锢在他腰间不放，稍顿了顿，慢慢移动，将他整个人圈住。也许是体质的原因，戮世摩罗的身体很凉，平日只觉他身形英挺好看，如今抱在怀里，方觉极为瘦削。

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网中人手下用力，将他抱得更近了些，那小子细碎微卷的发摩挲在耳际，微微有些发痒。

戮世摩罗从善如流地任网中人动作，将头埋进他颈肩，呼吸清浅地喷洒，看着他略有僵硬的模样，低笑道，“吾的妖神将，你认为呢？”

闻声，网中人也笑了，眼中似沉秋水，微有波光，“网中人似有领悟。”

他低头贴近了戮世摩罗的耳尖，哑着嗓子道，“帝尊，要吾拆下你的脸皮吗？”

“嘘。”戮世摩罗抬指压上他的嘴唇，借着七分的醉意，笑得放肆，“等从达摩金光塔回来，你再答我。我想知道，我与妖神将，是不是心有灵犀。”

忽而，室内唯一的蜡烛燃尽熄灭，眼前顿陷黑暗。

网中人就是在此时，抓住了戮世摩罗的手引向面具的系绳。

帷灯匣剑，终是昭然在目。黑暗中，唯那一瞥，永铭心间。

胜则一定乾坤，败则尽付东流。

达摩金光塔之战，一场豪赌，换来的却是满盘皆输，兵败山倒，鬼玺被夺，苦心经营的霸业一朝瓦解。

戮世摩罗背过身去狠狠抹去嘴角的血，以最快的速度压下混乱的情绪，却来不及讲出一句命令的话。

鬼玺易手，他一刹由高高在上的帝尊变为人人喊打的罪人。

经年时光，恍然如梦。他扫视了一眼身后无数的修罗兵众，再看一眼面前人山人海的铁军卫，突然想要纵声狂笑。

背叛！又是背叛！

多少年了，这一次，等待他的，竟仍是被抛弃的结局。

逆神于手，沉重难起，伤处血如泉涌，已浑然不知疼痛。

他竭力挺直了脊背，捋发肃容，整衣挺剑。既为修罗国度之尊，宁死，也绝不受辱人前。

“我要带他离开！”一声暴起，若九天惊雷，震入心中。

满目血色，荡神灭违逆鬼玺，豁命辟出一条血路，带着他冲出战圈。

“牛头尊……”他趴在荡神灭背上，看着他浴血搏杀，以命相护，一刹心如火焚，双目发烫。平日里能言善道的利嘴，却半个字也多说不得。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有什么情绪充斥胸腔，汹涌不息，搅得五内翻腾，再难平静。

“活下去，小子。活下去！”一路奔走，魔血人血，交融无迹，荡神灭一句一句，绝然又隐隐发颤，灌入他耳中，字字千斤，“回到修罗国度，夺回鬼玺。”

荡神灭重伤的面容，在他伤疲的视线中，渐渐模糊。

“哈，我说了，宁为玉碎……”声音干涩，无力，“你是让我食言吗？无论是落跑，还是违诺，都难看死了。这可，一点都不帝尊啊……”

“闭嘴！我好容易救你出来，你难道让我再丢回去？”

荡神灭握着他的手，不停地说着话，像是怕一旦停嘴，背上的人族就会就此永远无声无息。

“我说保住你，就一定会保住你！”

他不知道人族的身体里能有多少血液可流，他却知道，每一滴流淌出去的血液都会带走这小子的生命力，再不救治，他真的会死。

人族，脆弱的人族……他此刻，才清晰的意识到，这个臭小子只是个柔弱易死的人族。

“你要活着。你要开创修罗帝国的盛世，你要拆毁沉沦海之约完成先帝的遗愿，你要一统魔世，让修罗国度成为魔世永垂不灭的国度，臭小子，你有听到吗！”

最开始，戮世摩罗尚能答话，甚至能够玩笑，然而伤得实在太重，失血过多，纵然意识坚强，也终究是难以支撑。

在隐约看到网中人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之后，他眼前一黑，陷入了深重的昏迷。

醒来，荡神灭已经不在。

再想他宛如遗言一般决绝的一字一句。

戮世摩罗将双目微瞑，心中已有所预感。

他伸手覆上胸腹间巨大的伤口，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分外可笑。

银燕那决然无悔的一枪，终究是将他最后的眷恋和温存粉碎成灰。

史家人的亲情，史家人的身份，史家人的责任，有关史家人一切的一切，在他身上，彻底终了，灯熄火尽，再也，不会存在了。

他已失去所有。

他终究失去了所有。



“小子，你在想什么？”网中人唤他，声音平静，淡漠如常，好似身处仍是鬼祭贪魔殿，仍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交谈。

戮世摩罗被他唤回神志，张开眼，心中微跳。

不……

这里还有一个人。

唯有这个人，网中人。

他轻轻一笑。

局开是他，局中是他，局末仍是他。

闭目敛去情绪波动，戮世摩罗笑道，“想你。”察觉网中人下颌顿收咬紧牙关的动作，慢慢补充道，“想曼邪音，想炽阎天，想荡神灭，还有，先帝。”

网中人顿了片刻，开口道，“先帝说过，失败也是战争的一部分。”

提起帝鬼，戮世摩罗神色一变，恍惚似又回到万里边城死战的那一夜。帝鬼于止戈流剑阵之中自毁根基，向他深深看来一眼。

心中越发沉重，他闭了闭眼，压下那股不祥的情绪，又是笑了，唤道，“网中人。”

被唤之人应了一声，问，“怎样？”

“你曾说，你只追逐强者。”戮世摩罗手足冰冷，知觉麻痹，仍是抬头看向他，固执而认真，“那为何，不走？”

网中人似不耐烦，沉声喝道，“我需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戮世摩罗忽然笑了起来，尽管虚弱，却听得出声音中隐隐蕴含的欣喜慰藉。

“有什么好笑。”网中人看着他，面上平静，心间如沸，越发难以自控。

“我笑，命运弄人。”戮世摩罗咳了咳，血溢出唇角，呼吸略略畅快，低声又道，“我本以为，一直到死，我都会是一个人。”

网中人没言语，只默然看着他。

“可惜，太短了。”戮世摩罗倏尔长叹，慢慢抹去嘴角的血痕，神情安宁却苍凉，“实在，太短了。”

“小子。”叫了两个字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

“哈……”戮世摩罗合目又是一声浅笑，“但，我不后悔。”

默然良久，网中人方道，“吾，也是。”

男儿到死心如铁。

洞外传来追兵的脚步声的时候，戮世摩罗微微抿了抿唇，笑得无奈也嘲讽。

“走。”即便重伤在身，网中人的模样仍是无所畏惧，将他扶起，迈步坦然走向洞外。

他踉踉跄跄跟在网中人身后，天地萧瑟，冷风寒冽，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在眼中退化为模糊的背景，唯一清晰的，只有网中人义无反顾的身影。披风猎猎肆扬，双掌往返，飞丝无定，一将当关，万夫莫敌。

为何……为何……

网中人尚存有余力，若要走轻而易举，却坚定地护在他身前，以身为盾，半步不退。

复杂的心绪令他心中翻腾，呼吸凝滞。

围杀，逼命，重创。

网中人半身染血，跌落尘埃。他勉力扶起他，一人一魔，皆是重伤在身，彼此依偎，彼此搀扶，身陷绝境，相依为命。

“我死还能活，你死，还能活吗！”

一言，如惊雷震耳，千钧坠于心间。

他恍然一悟，忽地纵声狂笑。

哈，真好……

荡神灭，炽阎天，曼邪音，网中人。

那些人，那些事，那句话，宛如利刃尖刀，狠狠剜在心头，一阵又一阵的剧痛。

痛得他鲜血直流，刻骨铭心，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何……为何……

为何说出这些话的，竟会是他呢……

为何做出这些事的，竟会是他们呢……

这荒唐的命运，还能，更加荒唐吗？

重伤的身体已经站不稳，脚步虚浮，五感麻痹，大脑昏沉，却唯有一念愈加清晰，深深刻入骨血之中，铭进灵魂深处。

“戮世摩罗保证，我没死，就会再度统领修罗国度，再度回归！”

一语出口，九死不悔。

“那我就等着看！”

一言坠地，万险难阻。

网中人凛然转身，加催真元，豁命夺路。一往无前，熏天赫地。



冲出了重重包围圈，疾行于苍茫林间，网中人察觉背上人族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紧握的手，竟是如此冰冷。

一路走来，一步一血。自己的血，戮世摩罗的血，混杂在一起，本该难辨，可他认的分明。

血的气味灌入鼻腔，直冲大脑，不知名的情绪让翻搅着向来平静的心绪。

死，对网中人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事情，蜕变大法功成，他便模糊了死的概念，征战杀伐多年，见过尸积成山，血流漂杵。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人在他面前一点一滴流逝着生命，而他，无能为力。

冷风刮过，将那小子的体温带走更多，背上好似负着一块渐渐凝固的冰块。

“小子。”一向坚定平稳的声线竟现一丝颤抖。

“在。”戮世摩罗应了一声，反握了一下他的手。

“嗯。”网中人闭了闭眼，脚下加快速度。

“你是不是在想，人族果然是软弱无能的种族。”戮世摩罗趴在他背上，声音在极速刮过的风中显得有些低弱，却仍听得出那轻佻顽劣的语气。他咳了两声，又笑道，“是我拖累你了。”

“闭嘴。”网中人的语气很坏，心中愈加烦乱，某种极端的情绪逼得他几欲发狂。

仿佛为了安抚他的情绪，戮世摩罗努力凑近他的耳畔，压下了嗓音，说道，“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

“嗯？”网中人加大了抓住他手的力气，只怕他陷入弥留而迷糊了神志。

“只有你与我同生共死，”戮世摩罗在他脖颈间蹭了蹭，一字一字，认真说道，“也只有我与你同生共死。”

那一字一字，宛若利刃刀锋，直戳心间，网中人切齿合目，竭力呼吸，却再难安下情绪。

戮世摩罗抬了抬胳膊，以袖慢慢帮他抹去了颊侧的冷汗和残血，而后安静趴在他肩上。

“小子。”网中人只觉心头一颤，脚下步伐凌乱，冷寂了不知多少年的心海，骤起巨浪。

绝海之岸，网中人将戮世摩罗小心放下，而戮世摩罗却握紧他的手，涣散的眼神固执地锁在他身上，一时一刻也不愿错失。

身后杀声逼近。

网中人一眼看过来，戮世摩罗心中一抖，将他抓得更紧。这一眼，过于凝重，令他想起当初，帝鬼在剑阵之中看向他的最后一眼。那是最沉重的交托和诀别。

绝境已至，网中人微瞑双目，周身真气忽而暴涨，再不犹豫，一手击向戮世摩罗胸口处，血红蛛丝自掌下化入他体内。

“我会找到你。”掌下用力，将他送上半空。

沛然力量涌入体内，繁密似网，游走奇经八脉，再汇聚心脉，戮世摩罗一刹痛不可当，低呼出声。

“魔网天诛·禁式。”

千丝万线混着飞溅的鲜血缠成魔茧，将他的身体逐渐包裹。

戮世摩罗忍痛竭力张开眼去看网中人，那人唇齿翕动，细微的声音传入耳中，令他的心瞬间剧烈跳动，再归于静寂的疼痛。蛛丝一层一层缠上，转瞬，已是看不到他了。

最后一眼，是网中人全身浴血，迎风而立的模样。绝海沿岸劲风呼啸，他的发丝在空中翻飞，惊心动魄，拔地倚天。

“网中人！”戮世摩罗嘶哑着唤了一句，认真专注，一字一字。

“还有废话吗！”网中人的声音隔着魔茧传入他耳中，一如既往的冷厉强硬。

隐没于黑暗，无人看得见他的模样。他放肆卸下所有伪装，一任心头脆弱情绪毕现。

全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戮世摩罗靠着魔茧，缓缓闭上眼。

“下次醒来，别忘记我……”

声音低微，带着罕见的脆弱和央浼。

“我会记住你，永生永世！”一诺既定，至死不渝。

戮世摩罗微微笑着，温热的液体滑落脸颊，渗入嘴角，苦涩异常。



魔茧坠落海面，随浪漂逐，渐离渐远。

偌大绝海，无边无际，苍凉空寂，不知去处，不见归途。

魔茧似有生命一般，随着他的心跳而微微波动，细微却绵延地输送着能量，维系他败坏的真元和重伤的身体。

网中人……

他念着这三个字，蜷缩起自己的身体，崩裂的伤口汩汩流淌着艳红的血液。

网中人……

他以手按住闷涩欲窒的胸口，竭力喘息，唇角渗血，满口甜腥。

网中人……

他觉得冷，从指尖寒到了心头，再到四肢百骸，裹紧了披风也不能缓解分毫。

网……中人……

既有诺，吾便要你的永生永世，要你的骨肉神魂，要你的寸心寸血。

你有听到吗……

他咬着牙，眼角滚烫。每一声，皆是剜心凌迟之痛。

网、中、人……

吾信你。

你，不可失信。

海中沉浮，浪中翻腾。他浑浑噩噩，时昏时醒，辨不出白天黑夜，分不清是死是活。

躯体麻木，四肢僵硬，躺得太久，几乎已经遗忘了如何站起。

不知是什么时候，海浪的波动摇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松软稳定的触感。

脑中混沌，双目似瞑非明，不辨天光。

“主公，是个少年人。”耳中忽有低柔的女声响起。

极朦胧的视线，缓缓走入一个人来，步履轻稳，缓带轻袍，如月高寒。

那人于他面前驻足许久，而后缓缓矮下身来，以指探向他，忽而顿了一顿，略带诧异的一声响起。

“魔之甲！”

那人随后起了身，吩咐道，“络姬，将他带回去。”

xingyue

2023-03-12 01:21

三、不属（一）

少年无声无息地在躺在被褥间，蓬乱的发还带着海水的咸腥气味，脸色惨白。

“主公。”女子发长及膝，身形婀娜，红衣若火。

“络姬，如何？”屏风之后的男人声音儒雅，平稳若秋水无波。

“他身上有奇怪的力量护持，属下束手无策。”女子垂首低眉，面含愧疚。

沉默一刻，屏风后人影微动，缓缓走出。

相貌清贵，气度儒雅，如云掩之月，深藏不露。

“想不到，吾竟有无能为力的一天。”那人微眯双瞳，细细打量着那个昏迷中的少年。

发现他时，他一动不动地趴在砂砾上，被席卷的海浪冲刷。穿着不曾见过的服饰，带着花纹奇诡的重剑，身上有足以致命的巨大伤口，按说，断无生理。

但他活着，生息绵延不断，微弱却顽强。

“就先把他留下吧，等他醒来，再回报我。”一言留下，拂袖转身离去。

“是，恭送主公。”女子于主公身后垂首相送，恍然未觉，躺在被褥中的少年眼睑微动，嘴角轻抿。



戮世摩罗醒于五日后的黄昏，那日落霞如火，灼烧了半边天。

伤处已被包扎的妥当，药味冲鼻。他伸手摸了摸，隔着厚厚的绷带，已触不到那曾致命的裂口。

“先生醒了。”纸门拉开，自外间缓缓走进一个人来。

“你救了我。”戮世摩罗微微抬眼看着来人，面色平静，无一丝慌乱。

“是。”来者衣衫素净，气质清贵，于他身侧坐下，举止一派优雅。见他眼神审视，便先说道，“吾名胧三郎，残忍联盟现任盟主。”

残忍联盟。戮世摩罗微微一讶，这是一个在炎魔记忆中存在的名字，眨眼呼吸间，思绪流转。

“先生伤的极重，若不嫌弃，可继续留在联盟养伤……”

“我向来恩仇分明。”戮世摩罗打断了他的话，慢慢道，“既有恩，我会还你。”

“哦？”胧三郎讶于这个少年的直接，问道，“先生之意？”

戮世摩罗注视着他，直白说道，“西剑流。”

胧三郎脸上划过一抹诧异，随即目光轻烁，似在思考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说出这番话的目的和可信度。

“你可以不信。”戮世摩罗习惯性地拨了拨头发，嘴角轻勾，云淡风轻，“损失在你。”

胧三郎一笑，“先生与众不同，真是直率。”

戮世摩罗摇摇头，“我不大喜欢拐弯抹角。”

胧三郎也不再迟疑，含笑颔首道，“应你了。”

“主公！”却是跟在他身侧的红衣女子突然唤了一声，面露急色，“这个小子……”

胧三郎回头过去，神色微厉，隐含制止之意。

戮世摩罗扫了扫那名女子，侧目的瞬间，若有若无的锋锐慢慢隐去。

胧三郎温言开口道，“先生，请恕家臣失礼。”

“不敢。”戮世摩罗将视线瞥向他身后，不咸不淡地说道，“残忍联盟的风貌，令吾大开眼界。”

胧三郎微怔，似没料到对方如此不依不饶，继而向部下吩咐，“络姬，向先生道歉。”

那人脸色一变，但顾忌主公，不敢发作，只得勉强向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人赔了一礼。

戮世摩罗大度地挥了挥手，微掩眸，盖下一抹冷笑。

不多时，便听胧三郎又问道，“不知先生名号？”

“你是东瀛人，我不是。今日相聚是一刻缘分，他日山高水长，再遇不知是敌是友。”戮世摩罗坦然看向胧三郎，道，“知我名号，平添拖累。”

胧三郎长眉轻挑，笑意愈浓，目中露出些许赞赏，“先生所言有理。”

如此一着，算是达成共识。

戮世摩罗微微笑着，在胧三郎和络姬离开后，脸色渐冷，以手盖上包扎过的伤口，慢慢闭上双眼。

东瀛，西剑流，残忍联盟，胧三郎……

费心思忖的结果，是受损的心脉闷痛加剧，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泛在喉中。

他叹了口气，现在，也唯有先老实将伤养好，再做打算了。



残忍联盟的盟主救了一个少年英才，布局精妙，出奇制胜，对西剑流内部了如指掌，是联盟强助。

在西剑流两处据点接连被拔除剿灭之后，这个消息在东瀛武林中不胫而走。

消息传入戮世摩罗耳中，他正悠哉走在前往码头的路上。

天气有些凉了，道路两侧的树木枝叶枯黄，寒风一吹，叶落纷纷。

望着头缠红巾，来者不善的西剑流兵卒渐渐围上，他拨了拨头发，丝毫不意外，轻笑道，“看来，有人果真不希望我走了。”

“将你的命留下，祭奠西剑流的亡魂！”

“那西剑流，用什么来偿还……”逆神剑出，血溅五步，折尸踏骸，戮世摩罗闭目冷笑，声如腊月霜雪，“曾欠下的血债？”

落叶纷纷，悠然的轨迹被肃杀之气搅乱，倒卷入空。

戮世摩罗收剑回鞘，眉目淡然，脚下伏尸遍地，魔焰腾腾，如在地狱，亲缔无间。

心脉气息淤塞不畅，他将手按在伤口上，再低头看，掌中染血，显然伤口有轻微的崩裂。

他将血随意抹了抹，转身，向残忍联盟本部的方向走去。



似料到他会回来一样，刚至残忍本部，便见络姬出门相迎。

他看了那个面带愠色的女子，淡淡说道，“带我去见盟主。”

胧三郎是风雅之人，残忍本部庭院景致布局接洽自然，精巧细致，颇具意境，只是他懒得多看，一路匆匆行过。

胧三郎端坐客室之中，面前案上正有一壶酒，两只杯，像是等候多时。

见他回来，温言笑道，“先生去而复返，不知……”

“玩我啊，”戮世摩罗并不与他周旋，反是直言相讥，不闪不避，“好玩吗？”

胧三郎看向他，眉目沉如静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清贵淡然，“先生所言何意？”

“你救我一次，我还你西剑流两处据点，这是公平。”戮世摩罗面露不快，言道，“你散布我的消息让我被西剑流追杀，又是何意？”

“先生说笑了。”胧三郎微微摇头，极是无辜地笑道，“先生公然露面，指挥布局，也并未掩藏消息行踪，怎怪到吾头上来。”

“看来是我在家中待得太久，忘了人心险恶这个词啊。”戮世摩罗皱皱眉，露出些许少年人应有的懊恼，将人字咬得格外重些。

胧三郎淡然地看着他，温和道，“先生从容归来，似早有所备。”

戮世摩罗拨了拨额前垂发，耸了耸肩，“我没别的本事，脑子转得快一点。”

“先生身手不凡，若真要回归中原，西剑流拦你不住。如今既然归来，不妨坦诚一言。”胧三郎提壶斟酒，慢慢酒碟慢慢推至戮世摩罗面前。他细细看了看这个人，这少年面容俊俏清冷，隐隐带着股邪魅的气息，说话间神态上看不出多少变化，但眼神里的狂傲，却是掩饰不住的明显。

戮世摩罗面上显出几分无奈，叹道，“我从中原流落逃亡至此，再回去也是无益。西剑流本是我之旧恨，如今又添新仇，这仇怨不结清，怕是我难有清净。不知盟主可愿助我？”

胧三郎将眉微挑，道，“先生如此坦诚示弱，让吾更有些意外了。”

“诚意啊诚意……我谈生意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戮世摩罗耸了耸肩，便显出几分傲慢自持，“相信盟主能可知晓，我有能力助你一臂之力。”

“先生果真早有计划。”胧三郎眼帘微垂，思索片刻，继而笑道，“我欲待先生以军师之职，为联盟谋划，剿灭西剑流，先生以为如何？”

“成交了。”戮世摩罗答得十分果断。

“但是……”胧三郎将话锋一转，笑容仍在，却是严肃些许，“先生既说诚意，总要先释出诚意。”

戮世摩罗以指轻轻叩击桌面，笑道，“老底都掀给你了，这若不算诚意，就真是吃人够够哦。”

“空口白话总是无凭，”胧三郎略一叹息，目光落在对方腰间重剑之上，温文开口道，“先生手中兵器，刃如秋霜，煞气逼人，可惜，有些旧了。”

戮世摩罗微怔，看了看手中逆神，眼睛微微一转，叹道，“这把剑是我……”说到这忽然顿了一下，才又道，“是我一位长辈所赠，惯用了的，恕我不能交你为信。何况无趁手兵器，我如何助你。”

“先生误会了，非是交做信物。”胧三郎摇了摇头，道，“吾所言，是赠先生一支新兵，此后，旧剑入库，先生自藏。”

戮世摩罗微一迟疑，并未答话，似在思量。

“吾给你时间考虑。”胧三郎并不急于听他的答案，气度悠然，道，“三天。”

“不必。”戮世摩罗抬头，言语略有挑衅之意，“就看你的兵器，比不比得此剑趁手。”

胧三郎静静看他片刻，道，“先生果然爽快。”

戮世摩罗轻笑，“那，盟主何时赠我兵刃？”

“现在便可。”话音刚落，胧三郎衣袖一振，扬掌击出。

戮世摩罗未避，但见对方掌下紫芒耀眼几乎凝成实质，在触及他之前，化作数道，纷纷没入身体之中。

庞大的妖能在体内冲击四散，奔窜过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血肉，骨头仿佛被砸碎重铸，反复来回。漫长的折磨过后，他脚步踉跄，虚脱地半跪于地，一缕暗紫的发落在眼前，他抿了抿嘴，呵的一声冷笑。

抬眼再看胧三郎，便见他微不可觉地一点头，脸上多上一分欣赏之色。

胧三郎确实对这名少年人的镇静心有赞许，温言道，“你不问？”

戮世摩罗闭上眼睛，头晕目眩，胸闷欲呕，那妖异的力量入体后，缓慢而坚定地封锁了原本的功体，替代了惯用的魔力，明明应该排斥，却又契合得天衣无缝。一张口，声音变得自己都有些陌生，“都是明白人，不必多问。”

胧三郎颔首，深以为意的模样，又问道，“军师，如今可否告知吾，你的名字？”

戮世摩罗抹去额上冷汗，缓缓道，“笑光辉。”

“哈，此刻，军师倒成了东瀛人？”胧三郎眼神微微一闪，化开一抹笑意。

“诚意啊诚意，我说过，我很有诚意。”戮世摩罗也笑着，神情坦然无比。

胧三郎不再多问，叫来了门外等候的侍者，吩咐将军师带下休息。

戮世摩罗微瞑双眼，气虚力弱一般倚靠在侍者身上，随之缓缓走了出去。转身的下一瞬，一抹冷冽微笑挂于唇上，瞬息既没，无人能查。

待他离去，胧三郎回身入座，低头见桌上清酒如初，那人至始至终，一滴未饮。

“笑光辉……”他轻轻念着，将酒碟反扣，“我是小看你了，还是高看你了？”

络姬自暗处走出，面含不忿，疑惑道，“主公，为何要对这个小子如此礼遇。”

“你没听到吗，他说要助我一臂之力。”胧三郎重新倒酒入杯，缓缓饮下，道，“目前，吾也确实需要一个针对西剑流的助力。”

“可这个小子来历不明，主公不可尽信。”

“吾并没说要信他。”想到那少年人年轻苍白的一张脸，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还有无法一眼看透的眼神，胧三郎摩挲着酒碟边缘，笑道，“一个人族的娃儿，身负魔之甲，满身魔气，九死一生逃到东瀛，想必过程十分有趣。吾真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秘密。”

络姬脸色一暗，忽道，“我知主公惜才，但九尾狐的功体，怕是比他原本的功体还要强，就这么给他，实在可惜。”

“让他保有自己的功体，对吾而言，才是麻烦。”胧三郎目色倏沉，道，“魔之甲尚在他身，而你也无能为力，只有将他留下，掌握在吾手中，来日方长。”



残忍联盟多了一位军师，来历成谜，深居简出，深得盟主器重。多谋巧智，出奇制胜无人能及。

据联盟内部之人所说，军师容貌被一张精致的面具所遮，神秘莫测，气度高贵，身着华美的西阵织所裁制的服饰，行走间光华浮动，端然若神明，更似画中人。

然而，似乎也是因为过于出色的外表，加上联盟盟主胧三郎给予他太大的宽容和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位年轻的军师便招来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揣测。

而联盟下将也不只一次看到军师御魂与大将络姬冲突不和。

最近的一次，是络姬大人出战失利，未能抓捕西剑流要员，回来复命时，盟主胧三郎尚未说话，一旁慵懒侧坐的御魂军师先开了口。

语气淡漠，漫不经心，“主公，看在络姬大人为联盟尽心尽力的份上，准许她下次戴罪立功吧。”

络姬生性高傲，自受不得挑衅，冷声喝道，“主公何时讲我有罪？”

御魂军师将绘着寒梅的折扇轻轻展开，掩住下半张脸，眼神因此变得妖异，轻声漫语，“抱歉，是我嘴快，先替主公说出来了。”

“你！”络姬气急，看了看不动声色的盟主，转而直指军师，斥骂一句，“你这只可恶的死狐狸！”

此言一出，周遭部众面面相觑，流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神情，碍于盟主在场，也只敢瞥视两眼衣着华美，气质幽魅的军师。

就见年轻的军师眼神更为犀利妖诡，语调轻佻，声带嬉笑，“出口不逊，恶意折辱同胞，罪加一等哦。”

不等络姬出言，他又补了一句，“怎样，难不成络姬大人是怪主公信任我，心有不忿吗？”

络姬性子火爆不善言辞，给他气得浑身发抖，冷冷嗤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人道眼中所见，必是心内存想，”御魂军师将折扇收拢，轻缓的一摇头，叹息道，“你自己一肚子龌龊想法，便觉他人与你一样，未免小人之心。”

“你！”络姬还要再说，胧三郎已抬手相阻。

“够了。”声音清淡冷冽，如月下清风。

那次的言语交锋被胧三郎按下，且对他二人分别说教了一番团结友爱等等，但显然没有起作用。

待会议结束之后，被气得不轻的络姬仍在背后恨恨放言，“我早晚要扒了那只公狐狸精的皮来当垫子踩！”

于是乎，流言越传越烈。绘声绘色，连御魂笑光辉如何魅惑盟主，排挤旧人络姬都编的有板有眼。



联盟除却西剑流，也有一些其余的敌人，擒住敌方细作或内奸时，总是带往联盟正堂公审，却往往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啊，将人交我吧，我最擅长对付这样的人了。”众人抬头一看，正是那位一身雍容气度高华的御魂军师。

但见他勾唇淡笑，悠闲道，“来人呐，选一个埋进土里，只留个脑袋就行。”

然后折扇轻展，若有若无地扇了几下，他放缓了声音，低柔说道，“在头皮上割一个十字拉开，灌水银进去。”

“哈哈，你们知道吗，这可是中原盛传的剥皮之法呢。”华丽的面具将军师的眼神衬得无比妖异，他玩笑着，像是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水银会逐渐把肉和皮一点一点拉开，那可是很疼很疼的。过不了多久，‘血人’就从土里跳出来，只剩下完整的一张人皮，那叫一个神奇。我只有耳闻尚未见过，今天总算能一试了。”

无论是敌是盟，众人心中皆是恶寒。

“一个不说就剥一个，全都不说，那就全剥了用来做几面人皮鼓。”年轻的御魂军师声音愉悦，像是孩子即将得到新鲜的玩具那样，语气轻快的让人发毛，“本师还没敲过人皮鼓呢，快快快，做来给本师开开眼界。”

御魂军师的阴晴不定体现在各个方面，同是犯错，今天可能是“拖下去斩了。”隔天就有可能是“好了好了，念你初犯，饶你一次。”完全没有规律和道理可循。

说起话来更是不饶人，除非不开口，只要一开口，必然是刁钻刻薄，阴阳怪气，将人说的无地自容找不到北。

“你们是为了看起来高才长头壳的吗？”

“你不如告诉我拔狮子的鬃毛能治秃头更实际。”

“这都听不懂？残忍联盟的下将就只有这种程度？真让人难以置信，我还以为我是私塾的启蒙先生呢。”

“马厩里第三匹枣红马每到这个时候都会扬蹄子，你还是赶紧把你这颗让人绝望的脑袋伸过去让它踢一踢，没准会转的更快些。”

“军师请自重！”

“自重？你们才要保重！像你这样的人再多一个残忍联盟不如直接摇着白旗向西剑流投降好了。”



长此以往，除却狐媚惑主，流言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阴险毒辣，反复无常，尖酸刻薄。

而盟主胧三郎，却对这位军师格外看重。

御魂军师能够随意出入盟主的书房，盟主更从不约束他的行为，联盟大事小情，都会与他参详。年轻的军师也确实不负盟主厚望，奇谋迭出。

后有一次，其他流派因畏惧残忍联盟实力，曾派人潜入本部欲行暗杀，当夜防守薄弱，竟真的被闯入了内院，对方用毒，络姬院中部将伤亡较重，而距离最近的御魂军师的援助却姗姗来迟，将敌方击退之后，也不下令去追。

“御魂笑光辉，你就看着？”络姬咬牙怒喝一声。

“那不然怎的？”月下御魂军师身姿高挑，玉树临风，展扇轻笑，“我把眼睛闭上？”

“你！”又是一阵气结，“你未免也太过分！”

“过分？”御魂军师无辜地摊开手，声音轻似呢喃，却又分明蕴着冷意，“络姬大人大可以继续挑衅我的底线，那时你就会知道，我现在有多温柔。”

络姬微惊，“你……”

正当此时，院中一具“尸体”突然暴起，洒出一股浓重毒烟。

御魂军师离得最近，似猝不及防，竟被罩了全身。

稍稍一晃，片刻后便脱力倒地，三日未醒。

盟主胧三郎震怒，亲自调兵将那支流派歼灭，取得解药相救治。

是故，蜚短流长，种种猜疑，再次漫天而起。

但被各种不堪言论和揣测包围的军师却丝毫不受影响，照旧随心所欲，不拘一格，活得极为潇洒。

没过多少时日，这位处在流言蜚语漩涡中的主人公，因术法修行除了差池，在夜半时分不小心烧去了残忍联盟本部的几个院落，也顺带烧死了不少多嘴多舌的人。

木质结构的房屋和精心布置的园林在火中被烧毁大半，络姬挽着凌乱的头发，恼恨地指着面前若无其事的罪魁祸首，切齿喊道，“御魂笑光辉！”

“看来术法不大适合我啊。”被唤之人并不理她，将手中折扇合拢，轻轻敲了敲额头，回头看向站一旁，沉静如月的联盟之主，“主公，你还有别的武学可以教我吗？”

胧三郎打量了一眼无比诚恳的军师，淡淡说道，“吾觉得，军师练得很好。”

“哈，主公这样夸我，我都要佩服起自己来了。”御魂笑光辉以扇掩唇，轻轻一笑。

络姬在一旁气得脸上变色，怒道，“主公，这只死狐狸好事多为！”

“静。”胧三郎轻轻挥手压下络姬的怒火，复又转向一旁轻笑的年轻军师，道，“你的月给减半。充作修缮联盟的经费。”

“啊呀，真是无情，我只是一时失手啊。”御魂笑光辉长长地叹气，摇着头，大为伤心的模样。

自那以后，联盟上下但凡头脑清晰的人，皆不敢再在背后胡乱编排猜测御魂笑光辉此人。



曾经，残忍联盟不过是西剑流之乱后的残存门派组成的松散联盟，实力尚弱，后因接连击破西剑流分部而名声大噪，引得不少落魄武士忍者前来投奔，络绎不绝，联盟日渐壮大。

除却早在联盟的东剑道，竹龙众便是此时加入，东瀛三龙之一的竹风之龙上杉龙矢亲至联盟，拜会盟主胧三郎，商谈联合事宜。

御魂笑光辉对于上杉龙矢的侠名和个性早有耳闻，故而借口辞了会，早早回了屋里躲清净。

使女走进屋子奉茶点，正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书卷，半晌，嘴角牵动，显出一丝笑来。

御魂笑光辉抬头时，发觉年轻的使女怔怔地看着他，似丢了魂，笑问道，“怎样了？”

使女给他一叫，回了神，面色微红，垂头赧然道，“军师笑起来好看。”

御魂笑光辉奇道，“我平时没在笑吗？”

“我也说不好，只是，军师刚刚更好看。”使女磕磕绊绊的应完，将茶点端上了桌，抬眼轻扫军师一眼，便匆匆下去了。

御魂笑光辉放下手中古旧的书卷，掂起一枚点心慢慢吃了，书是在胧三郎书房之中查询情报时偶然挖出来，是一本从中原而来的古早书籍，记录的是中原历史上的野史趣闻。

此刻他正翻到“兰陵王”一篇，上载：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着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

光阴游离，四季更迭，不过瞬间，便见枝头叶尽，檐上落白。

转眼，已是年节了。

残忍联盟已有相当的声势，年节时分，各门盟友齐至残忍本部参加年宴，一时热闹非凡。

御魂笑光辉自外面归来时，晚宴已经开始，侍从匆匆引着他前去主厅，经过幽深的檐廊时，迎面走来一个头发花白，腰悬佩刀的老者，身后跟着数名护卫。

看家徽纹样，是十八名流中的岛田氏。

想了想，他站至了一边，将路让开。

经过他身边时，那老者站定片刻，一眼看来，皆是蔑视鄙夷。

“你知森兰丸吗？”

御魂笑光辉皱眉，低声回了句，“不知。”

岛田氏冷冷看着他，似看一团污秽，“那位大人貌美出众，却是依靠着超绝的能力而侍奉于信长公左右。但你……”

“笑光辉哪里惹得岛田门主不快了吗？”他微微低了低头，模样极为谦逊。

“靠着取悦盟主而爬到联盟军师之位，如此小人行径，当真无耻。”语带鄙夷，偏声音极高，一时间下仆帮众纷纷侧目看来。

御魂笑光辉暗暗冷笑一声，态度却和善斯文，淡淡说道，“汉语说流言止于智者，轻信流言，是不智，更是折了岛田门主的身价。”

“黄口小儿，竟如此嚣张！”一声申饬，恼怒异常。

御魂笑光辉礼貌行了一礼，“笑光辉还要去出席晚宴，不奉陪了。”转过身去，目光渐渐凌厉，冷肃如雪刃寒芒。



晚宴无非是佳肴美酒，寒暄客套，每个人都像带着假面一般，客客气气，笑得虚伪。

御魂笑光辉出席的晚了，先敬了酒赔罪，才落座于主公身边。

胧三郎看了他一眼，只微微颔首示意，并未多言。

络姬坐于胧三郎右侧，本是无视御魂的归来，然而不知为何，突感一种无形的压力袭来，本能向动了动身体，想要躲避那股隐约的寒意，待到想起去寻，已寻不得压力来源。

菜色丰富，美酒香醇，然而既觉得无聊，再多的美食也是食之无味。御魂笑光辉抬头扫了扫，忽见下首左侧坐着一个人，面色庄重，一丝不苟，东剑道此次未能出席，想来这就是一直未谋面的上杉龙矢。

他对那人并无兴趣，真正让他觉得有趣的，是坐在上杉龙矢身后的那个人，一身绿衫，扑在桌上吃得欢腾，丝毫不受这宴会气氛的影响。

似也察觉到了有人观察，那人抬起头茫然向四周一寻，最后才转向了他。

他想了想，勾起嘴角回以粲然一笑，那人像是吓到了一样懵在了原地，口中的酒忘了咽下去，呛得咳嗽不止。

“龙一！”上杉龙矢出言一喝，似是责怪部下失礼。

胧三郎出言缓和道，“无妨，今日年宴，不必拘束。”

果然有趣，御魂笑光辉侧头掩过了一抹窃笑，却正撞见胧三郎看来的眼神，只是瞬间便转了回去，他尚未来得及解读。

席间艺伎助兴，三味线弹拨，清幽悠扬，极是风雅。

络姬将目光转向御魂笑光辉，开口道，“军师晚归，实在失礼。”

御魂笑光辉轻轻歪了歪头，纯良低言，“我已道歉了。”

络姬轻笑，眼神娇媚，声音更是柔婉，“今夜宴会难得众人皆至，军师不妨献艺于众，一来助兴，二来也可令我等一睹军师风采。”

御魂笑光辉目色微冷，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底下尚有游女歌伎，哪有让军师助兴献艺的道理。却是不动声色地向胧三郎看过去，似在征询意见。

胧三郎回看着他，目色淡淡，却道，“御魂，你来自中原，当知不少诗词歌赋，不妨吟诵一首。吾等皆是武林中人，权作附庸风雅。”

语气的十分和气，似在商量一般，然而话中之意却是不容拒绝。

御魂笑光辉暗暗将眉一挑，金瞳微微一转，继而面上展笑，应道，“是。”

三味线奏鸣，乐声轻扬悦耳。

便听年轻的军师轻轻开口，似有似无的，有那么几分伤怀之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念的极轻，有些字听得不甚清楚，偏在“我心”“我思”“不见”等等词上重了些，念到最后，头微垂，竟一副颇为触动感伤的样子。如此表现，令在座宾朋面面相觑，不由便想起那些流言蜚语来，眼神便在胧三郎身上多看了看。

络姬秀目瞪圆，不可置信地向御魂看过去，几乎就要按惯例骂上一句死狐狸，却碍着众人在前不敢开口。

御魂笑光辉将扇轻掩，嘴角勾着，笑意冷然。

胧三郎并不做任何反应，神色仍然自若，似没察觉那些或戏谑或探究的视线。

上杉龙矢为人正派，不意往旁处想，故而八风不动。

他身后江宪龙一满心只顾美食，等他终于酒足饭饱，而再抬头时，却见盟主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悄声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军师说不胜酒力，刚刚退席了。

greenqin

2023-03-13 12:45

太太笔下的帝萌萌好棒，萌到打滚XD 帝鬼有勇有谋，还特别有领导者魅力。
早就好奇小空掉入魔世之后的事情，以及帝鬼是如何训练他的。浮生如寄补足了很多剧中没演出来的细节。看太太的文就像看剧一样的享受！对于是否要回归正派，小空定然有过一番内心挣扎。帝鬼与空的赌局虽毒辣，却也真令人叫绝。
网空你来我往斗智斗嘴也好带感。寡人有疾那儿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去查了一下，笑到头掉hhh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早就觉得魔戮版的阿网就算只露出下巴，还是太过清秀了，真是一只秀色可餐的蜘蛛精。空帝，干得好！
但是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教阿网读书的？还是读《孟子》？hhhh

xingyue

2023-03-16 09:02

三、不属（二）

月色昏蒙，将庭院内精心布置的枯山水映得更有些神秘。

御魂笑光辉提前离席后，坐在檐廊下，温了些酒，一个人慢慢饮着，遥遥望向天空。

正想着是不是该配合气氛念一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抬头就见一丝阴云将月遮于其后，本就朦胧的月光登时更隐涩了。

他愣了愣，暗骂了一句可恶。这老天是故意作弄他不成？

“今夜高朋满座，军师却在此一人独酌，不怕失了美酒风味。”忽有沉稳人声传来，回头一看，正是主公胧三郎。

靠得近了些，能闻到他身上细细的酒味，想来席间饮了不少。御魂笑光辉看着他，淡淡说道，“酒的醇馥，从不会因人而添减。”

“却会，因心而有差异。”胧三郎行至他身边，负手而立，目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审视。

御魂笑光辉将杯放下，笑了一声，“哈，主公颇有心得。”

胧三郎并不理会他话中的试探，只道，“军师今天回来晚了。”

御魂笑光辉将眉轻皱，似有几分不满，“主公连我去哪里都要管？”

“吾不曾限制你的自由。”胧三郎垂目，细细观察着年轻的军师。他的发已经蓄得极长，一举一动刻意收敛得温和斯文，身穿华美雍容的衣物，佩戴精致繁琐的饰物，手握折扇，从骨子里透出风雅高贵来，似乎已看不到当初那个冷峻凌厉的少年的影子。

他突然便很好奇御魂曾经的身份。无论是运筹帷幄，或是指使部众，他丝毫不觉局促，若非是早先习惯了一呼百应，高高在上，举手投足间，当没有这种自信从容。

“哈，如果这也叫自由。”御魂笑光辉以扇子点在左肩的位置，嘴角含笑，语气轻佻。

胧三郎慢慢言道，“灵狐功体，是让你能可自保。”

“那还真是感谢主公啊。”御魂笑光辉轻轻歪着头，发上流苏垂下，经风一吹，轻快飞舞起来。

胧三郎淡淡问道，“你去了哪里？”

御魂笑光辉摇了摇头，语气沉痛，“信任啊信任。主公，你这样不信任我，我可是会难过的。”

胧三郎微微敛眉，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夜风微凉，不多时，空中飘下细雪，霏霏缈缈，若落絮飞花，静谧无声。

御魂笑光辉抬头看了看，忽地起了些心思，伸出手去。细小的白绒落在指尖，风过，发乱饰扬，荡人心弦。月昏，身影浓魅，惊心动魄。

胧三郎愣了一愣，方才宴上所饮之酒起了些劲头，脑内淡淡的醺然，他长眸微眯，眉轻蹙，伸手向御魂被风吹乱的长发而去，欲为他理顺。

未至，便见折扇落于腕间。抬头，见御魂笑光辉面上带笑，明媚张扬，目中却清极泛寒。

“主公，汉语有言，君子之道，谨言慎行。”

“哦？”胧三郎饶有兴致看着他。

御魂笑光辉便道，“流言漫天，主公不怕加深他人的误会？”

胧三郎微一顿，轻轻笑道，“你我光明磊落，自然问心无愧，何惧流言。”

“哈，软舌如刀，杀人不见血，我可是为主公着想。”御魂笑光辉语气轻快，手下却是一寸未退。

似有默然一瞬，胧三郎将手收回，负于身后，侧目向御魂屋内看了一看，道，“长夜无光，风冷雪疾，军师，火炭可足？”

御魂笑光辉缓缓垂首，恭顺答道，“能可撑到天明。”

胧三郎看他许久，颔首道，“极好。”

细雪绵绵，若满天白梨，零零落落。

御魂笑光辉将手掩上胸口，合目，唇溢细微笑容，一字一字，缓缓言道，“定能，撑到天明。”





十八名流的岛田门主在新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无声无息的死了，死状可怖，惊动了残忍联盟的盟主亲至岛田家来安抚局面。

消息传入御魂笑光辉耳中时，他垂着双眼，唇边漾一抹冷笑。

“御魂军师，因何发笑？”面前红衣女子面容娇媚，妖娆多姿，若非手中旋刃散着洗不去的血腥，实在难以联想，她是百目忍族的首领。

“没什么，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吧。”御魂笑光辉摇了摇头，道，“望月门主，不知你对我之前所言加入联盟的提议，考虑的如何了？”

望月咲迟疑了片刻，才道，“本姑娘确有加入联盟之心，但是，百目忍族向来被视为邪门外族，贵盟主，真能一视同仁？”

“别忘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御魂笑光辉看着她，语带劝解，字字句句，将利弊分析透彻，“百目忍族擅长机关迷阵，暗杀潜伏，但单打独斗，绝不是西剑流的对手，还有可能被其他自诩捍卫正道的伪君子所侵扰。若加入联盟，盟主奉望月门主为上宾，联盟为百目忍族后盾，以后，再无忧了。”

望月咲目光一闪，显已动心，想了许久，最后却仍道，“御魂军师，可否让本姑娘与族人再商量一下。”

“当然，这是一族大事，望月门主尽可详细斟酌。”御魂笑光辉心中已定，不想多留，便出言告辞。

离了百目忍族的领地，却并未直接回去残忍联盟本部。

他遣走了随同而来的下属，独自一人在林间缓缓行走，一边盘算接下来的计划。

正思索间，忽听远处山谷轰隆巨响，抬眼一看，明明天晴日朗，却凭空悍雷炸响，地动山摇。

愣了片刻，他心中微动，动身往那边山谷过去。

但见谷中尘嚣蔽日，雷影掠动，一个白色衣甲的人站在十数尸体中央，颊边染血，凶煞异常。在仔细看，尸体皆是头系红巾，是西剑流的兵将。

然后，那人敏锐察觉了有人躲在暗处，抬掌一道怒雷击出，喝道，“出来！”

啧，暴躁。御魂笑光辉暗暗摇头，身形掠下，站至了他面前，无比困扰的模样，“我说这位兄哥啊，我跟你有仇吗？何必一出手就是杀招。”

那人嗓音嘶哑，却透出一股阴沉的暴戾，再一抬掌，隐隐有雷鸣之声，“你，是西剑流的人？”

御魂笑光辉微微耸肩，笑道，“你怎么骂人呢？”

那人仔细看了看他，没说话，手中劲力收去，转身便走。

“等一下。”御魂笑光辉赶了两步追上前去，道，“我也是西剑流追杀的目标，山路崎岖，凶险莫测，难以独行，能否与你同路？”

那人极不耐烦，张了嘴正欲说什么，忽然脸色一白，以手掩住胸口，额上冷汗津津。

“该死！”

御魂笑光辉微怔，在那人勉力挪动脚步的时候，难得善心发作上前扶了一把，却很快又被甩了开。

以及一声毫不领情地怒喝，“滚！”

怎么就这么狂躁。御魂笑光辉露出些许头痛的模样。

“恶魔！”一声含怒带恨的喝声突然响起，御魂笑光辉回过头，但见谷中又聚了不少西剑流的兵众，怒目腾腾地盯着身旁那人，“为你所杀的人偿命来！”

“哈！就凭你们！”那狂人不惧反笑，一声沉喝，不顾内伤，提掌便冲入战圈，杀得兴起意狂。

“这是哪来的疯牛啊。”御魂笑光辉微微摇了摇头，他看得出，以内息驭使雷电，虽然强悍，但对那人的损耗也是极大，可使用者却浑不在意，伤越重，怒越强，战越狂，宛若一台只知疯狂杀戮的战斗机器。

眼见他气力不顺，御魂之师扬袖展扇，姿态优雅，杀机暗伏。

“御鬼诀·十方鬼火。”

脚下黑色泥土中，慢慢沁出无数荧荧绿火，倏然破土绽出，十几兵众，粘身既焚，转眼燃烧殆尽，空气里全是一股难闻的焦臭异味。

那人也是一惊，回头看了他一眼，但见其人面含笑意，斯文优雅，出手却阴毒险恶，不禁露出几分反感。手中狂雷再起，席卷之处，尽成焦土。

待将人收拾殆尽，御魂笑光辉叹了口气，将扇子合拢，而那名狂人显然受创不轻，身形颤动，呼吸紊乱急促，神情却依旧恼怒强硬。

“你……”

“别我了，”御魂笑光辉无辜地冲他一摊手，道，“我也是西剑流的敌人，不想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杀人。”

那人勉力站起来，冷笑道，“凭他们，想杀我，还差得远！”

嘴硬，御魂笑光辉很想将这句话说出来，但仍是忍下了，生怕这家伙牛劲起来，再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好了好了，算我多管闲事，我只是有急事要下山，他们缠着你，让我没办法问路。”

“哼！”那人冷冷别过头去。

“走吧。”御魂笑光辉上前，伸手挽住了那人的胳膊，道，“就当是还我刚刚帮你的情，带我下山。”

一句话，却又点燃了一只炮仗，“谁欠你的情？我并没求你帮我！”

真是难搞啊。御魂笑光辉暗自叹了一声，果然是牛。他深谙这种人的个性，只得说道，“算我求你帮我，可以吗？”

如此一番服软退让下来，总算安抚了那人的情绪。

御魂笑光辉一路扶着这个伤兵，踉踉跄跄地朝山下走去。

尚未出山，便见一队人马寻了上来，为首的是两名女子。

“大哥！”

“流主！”

两声唤响起来，那两名女子急忙冲了过来将人接过去，那人显然想要推开，却没因内伤沉重而没有成功。

第一眼，眼中只看到自己伤重的亲人，竟都没注意到这还一个外人。御魂笑光辉抿了抿唇，露出一个笑来。

在那两个女子要带着人赶紧回去疗伤时，他出声道，“喂，兄哥啊，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那人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戒备轻了些，又一扭头背对着他，半晌，缓缓道，“立花雷藏。”

御魂笑光辉眼中微一诧异，继而笑道，“我们就算认识了，以后见面，别忘了今天的情分哦。”

却没留下自己的名字，转眼便离去了。

“竟忘记向他道谢，真是太失礼了。”一女面上懊悔，再问立花雷藏道，“大哥，你可知他是谁？”

立花雷藏默然许久，闭目，冷冷道，“笑面夜叉。”







回到残忍联盟时，天色已晚，御魂笑光辉拉开房门，忽见联盟盟主悠闲坐于屋内，轻摇指间酒碟，优雅淡然，似恭候多时。

“不是去处理岛田门主的事情？”御魂笑光辉从容地在他面前坐下，问道，“主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发现了些有趣的事情，来与军师参详。”胧三郎放下手中酒碟，狭长的双眼注视着年轻的军师，慢慢说道，“岛田门主死状惨烈，四肢被焚烧成烬，但奇怪的是，周遭的事物皆完好无损。”

御魂笑光辉以扇轻轻敲了敲额头，面上纯良，“所以呢？”

胧三郎微微叹了口气，道，“十方鬼火，你倒是用的纯熟。”

御魂笑光辉轻轻耸肩，夸张一叹气，“主公啊，没有证据就这么胡乱推测，可是诽谤哦。”

“十方鬼火是你独有的招式，也有人看到，岛田门主与你起了冲突。”胧三郎说的不疾不徐，亦听不出什么情绪。

“哎呀，主公此言差矣，”御魂笑光辉摇了摇手指，“那怎叫冲突，明明是他单方面出言不逊。”

胧三郎轻笑一声，“军师这是承认了？”

“我有否认过吗？”御魂笑光辉嘴角勾起笑意，坦然的不行。

胧三郎淡淡地看着他，目光微凉，却仍是笑着，不多时，翻袖扬掌。

御魂笑光辉唇边的笑尚未敛去，转瞬被痛苦扭曲成了另一副模样。

一缕缕幽紫的光晕自御魂体内抽离，如河流开闸一样往外流淌开，径直汇聚胧三郎掌中。

御魂笑光辉闷哼了一声，筋骨血肉如寸寸割裂般地剧痛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力气随着妖力的离体一下被抽光，连端坐都无法做到，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人过于轻浮，行事总是任性嚣张。”胧三郎是个温雅之人，无论做什么，面上总是气定神闲，云淡风轻。暗紫的妖力在他掌中凝成一把精致华美的细长太刀，危险而惊艳。

“为联盟惹了如此之大的麻烦，你说，吾该如何处罚你。”

“呵。”御魂笑光辉干脆地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冷言道，“主公何必佯作愤怒。”

“如此妄为，你所倚仗，是这个吗？”刀刃破空，对着御魂的右掌刺下，却在毫厘之间，被一层暗绿的气罩阻挡。

无惧于冷冽刀锋，御魂笑光辉张目含笑，“主公难道不知，我倚仗的是什么？”

“哦？”胧三郎微微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御魂笑光辉躺了会，恢复了稍许气力，便慢慢坐直了身体，竟是泰然自若，“自然，是我对主公的忠心。”

胧三郎神情淡淡，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

“岛田门主上年纪了，自持年高望重，妄自尊大。公然折辱联盟军师，污蔑盟主，丝毫不把联盟规章放在眼中。此等不知进退的老古板，主公不是也早有不满。”御魂笑光辉顺手理了理微乱的头发，笑了一声，“我这样做，正是帮你拔了一根眼中钉，是大大的有功，对吗主公。”

最后一声主公，声调拐了几个弯，听起来十分古怪。

胧三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御魂，不打断，也不品评。

“我不辞辛劳，亲力亲为，这份苦心，相信主公能可体谅。”御魂笑光辉语气轻快，展扇遮面，真诚道，“我帮联盟解决了这么大的麻烦，想必，主公也会帮我解决那小小十方鬼火的麻烦，对吗？”

胧三郎只定定看着他，不置可否。许久，五指一松，御影灵狐“噌”的一声钉入地板，刀身晃动不休。

御魂笑光辉看着他拂袖转身，懒洋洋出声道，“主公，我的力量……”

“暂且收回，让你冷静思考，身为军师的行事分寸。”胧三郎的声音文雅平稳，却冷如月夜寒风。

他看了看面前胧三郎遗下的酒，伸手倒了一杯给自己，拿过慢慢饮了一口，兴致索然。

这酒，太没滋味了。





隔天天明，天空阴云密布，白日无光。

御魂笑光辉安静地留在屋子里翻着书，好整以暇的等待着什么。

使女进屋送点心时，见他面色不佳，便出言问道，“军师，可是身体不适？”

御魂笑光辉看了看她，笑道，“做了个的噩梦。”

使女将点心放在案上，好奇问道，“不知军师梦见了什么？”

“火。”他并不避讳，微微合了合眼，补充道，“火浆。”

“军师可能是太累了。”使女轻声出言安慰，又道，“我去给军师取些茶来提神吧？”

“不必了。”御魂笑光辉将手中书卷放下，闭目轻轻呼出一口气。

使女微微垂头，见他手中是一册《竹取物语》，指尖正按压着“火鼠裘”几个字。

张开眼看着使女好奇的眼神，御魂笑光辉难得心情轻快，说道，“哈，你说，世上有没有这种能御火的宝衣？”

使女老实回答道，“也许有吧，只是，普通人难以见到。”

御魂笑光辉微一点头，笑了笑，温言嘱道，“下去吧，今天不要进这个院子，如果有需要，我会出去叫你。”

使女虽觉奇怪，却也不敢违背军师之命，恭敬应道，“是。”

火鼠裘。指尖轻轻在桌上扣了扣，他又是长长的呼了口气，合目掩下外露的情绪。

此时有风穿堂而过，将他放于桌上的书卷吹得哗哗作响，一页页风中快速的翻动。他伸手扣住，停驻的一页，一句诗歌不期入目：

「不见之缘悲泪满衣襟不死灵药又何用」

他倏然收回手，将书扣死在桌面。







入夜，月昏风冷，御魂笑光辉出了屋子，踏入庭中铺设的白色细沙内，一脚一脚踢乱精心堆起的纹路。

胧三郎昨夜便返回岛田氏的领地去了，如今还未回来，想来是麻烦未竟。

而他这边，也该清理长久以来的麻烦了。

廊上脚步声响起，他脸上露出一抹笑，折扇在手中轻轻一磕。回过头去，络姬眉目阴沉地站在廊下看他，身后是她带来的两个帮手。

血三途，铁皮。御魂笑光辉暗暗将眉一挑，“有点意思。”

这两个人，是胧三郎新近收入麾下，他曾打过一个照面，只依稀记得血三途擅长邪门异能，可吸取对手鲜血，看来，是知道他身上魔之甲坚不可摧，剑走偏锋了。

“御魂笑光辉，你的狂妄，到今天为止了。”络姬手握短刃，明眸含怒，脸若寒霜。

“你是不是以为，你终于等到了机会。胧三郎不在，我落了单，又只剩下两尾的能力，可以任你宰割。”御魂笑光辉却是气定神闲，轻声慢语，不疾不徐，“等到胧三郎回来，我已经是一具干尸，他在想追究，也来不及了，对吗？”

闻言，络姬冷笑道，“你倒是镇定。”

“其实，我也等你很久了。”御魂笑光辉低叹一声，慢慢道，“是我给你制造这个机会，是我在等你对我出手，这样……”

声调倏然转低，冷沉似修罗鬼叹，“我才有理由杀你。”

“你以为，你会有救兵？”络姬眼中杀机一盛，身后残忍联盟的兵卒已缓缓围上，欲取军师之命。

“我还就把话撂在这，今天，要是有一个人出手帮我对付你，就算我输。”御魂笑光辉仍是云淡风轻，傲睨自若。

“死到临头，还不能管好自己的嘴吗！”络姬冷喝一声，抬手便命身后兵卒，“把他拿下！”

夜沉，偌大的庭院蓦起冷风。

御魂笑光辉收扇提掌，轰然击地，劲力揭地骤起，走石飞沙，精心布置的枯山水园林一刹毁了个干净。

追击的人群陷入了停顿，待沙落风停，但见一抹紫魅颜色早已掠上半空，如鹰起鹘落，扬长远去。

“追！”络姬一声令下，血三途，铁皮两个率先冲出，直奔御魂笑光辉追过去。

颊侧刮过的风有些凉意，御魂笑光辉在昏杳的月下一路奔至联盟本部外的山谷之中，寻了块宽阔的平地站定，掌中凝起一团荧绿的光芒，内里隐隐有白色丝线飞舞，恍若活物。

他并不犹豫，一掌击于胸前，将那团荧光尽数化入体内。

脸色乍白又红，暴涨的劲力奔窜七脉，一刹气血翻腾，心如擂鼓，几欲震穿胸膛。

他调息片刻稳住心神，不紧不慢地回过头。

血三途已是追了上来，见他落单，抛开顾虑，抢先出手。

御魂笑光辉并不用术法，反是挥掌相迎。神态虽是轻佻，出招却无一丝大意。

血三途与他换了几招，试不出此人功力深浅，但见他虽身着华服，貌似阴柔文弱，出手却刚劲有力，不禁露出些许欣赏的眼神，道，“军师英姿不凡，这样的身手，令小弟佩服。”

御魂笑光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何方妖孽，也敢与吾称兄道弟。”

血三途顿时勃然大怒，他身怀异能一向心高气傲，这次见到御魂军师身手矫健，暗暗有些佩服，忍不住称赞了一句，却不料对方竟如此盛气凌人。当下不再留手，后退一步，运起异能，掌中血光炽盛，正是他之绝式，血噬三途。

御魂笑光辉面色微凝，但觉体内血液流转加快，周身血气弥散溢出，魔之甲竟防不住，教对方尽数吸去。

还真是邪门的功夫，他啧了一声摇摇头，稍加思索，心中便有计较。

“这么爱吸，就给你吸！”

一声沉喝，内力狂催，血光暴涨，震得地面轰然一动。

血三途收手不及，化纳不得，反被这雄沉的内劲震伤了经脉，口中喷血，直挺挺倒下。

铁皮随后到来，见血三途倒地不起，怒上心头，挥拳直逼上前。

御魂笑光辉沉着应对，拳掌交接间，便感觉怪异。掌下那人身无温度，硬逾铁甲。察觉对手异能后，他先退三步，而后掌纳真气，化周身百骸，一刹金光粲然，雄力蓄于掌中。待人靠近，轰然一掌击落，刚猛霸道，重于泰山，直接将人拍入了地下

恍若拍在钢铁之上，反震回来的劲力亦不寻常，饶是有魔之甲，也是震得手掌发麻。

他看了看掌中未散的真气，闭了闭眼，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嘲意。

“不枉我被打了那么多次，真是好厉害啊。”

络姬最后赶至，身后远远跟着不少联盟兵卒。她见那二人皆已失去战力，秀目一瞪，猛然出手，劈空一掌。

御魂笑光辉不闪不避，同样以掌对掌。

两掌相触，络姬忽觉不对，因对方掌上劲力全无。她才一愣间，但见御魂笑光辉口角溢血，却是向她一笑，叫得一声“多谢相送！”

声随人远，疾若飞鸟，竟借了她这一击之力抽身而退。

“可恶的死狐狸！”络姬怒骂一声，提气急追，在一处断崖下寻得御魂，翻袖，漫天蛛丝倾泻而下，直扑御魂而去。

御魂笑光辉不慌不忙，挥手握刀，御影灵狐锋刃撞上蛛丝，发出清越一声。他忽然愣了一下，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便这一刹那失神，罗网已成，将御魂困在其中。络姬展袖撒出无数黑点，仔细看去，竟是无数蜘蛛，花纹斑斓，密密麻麻地爬过来，刷刷轻响不绝，简直令人头皮发炸。

无数蜘蛛攀爬至御魂笑光辉身前，络姬知晓魔之甲刀枪不入，又知御魂曾中伏被毒烟毒倒。便驱使无数毒蛛齐齐口吐青烟，以毒攻之。

青烟浓而不散，奇毒无比，周遭林木受到波及，尽数朽烂化灰。

魔之甲似果真不能抵御，络姬见御魂在毒烟围绕下身形晃动踉跄，转瞬半跪于地，冷冷一笑，缓步行至近前，无数毒蛛似流水一般分开一条同路。

她看着在网中微微发抖，脸色惨白的军师，冷冷一笑，“你可有什么遗言吗？看在同僚一场，我可以帮你带给主公。”

御魂笑光辉见她靠得近了，嘴角勾起一抹笑，利若刀刃，开口，声音低沉，阴冷如地狱鬼息，“我给过你机会了。”

络姬心头没来由地一惊，正欲退开。但闻一声“修罗魔诀·万鬼枯血断魂荒”。

那人满面煞气，腾身而起，盛怒出手，掌落如雨，招招紧逼，劲气雄沉，直如风卷残云。最后一招，却未如过往一般直取敌首，凄艳一刀，直透胸腔，将人钉在断崖下一块巨岩之上。

御魂笑光辉在血光中微一抬眼，惊魂慑魄，语带叹息，“吾本是不杀女人的，能逼得吾破例，也是你的荣幸了。”

“你，没中毒……”络姬犹不可信，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年人。

“我说我怕毒，你就信了，该说你太天真，还是我的演技太好？”御魂笑光辉掌下握剑，面上如覆秋霜。

络姬听不懂他话中所指，眼中满含怨毒，“你，怎敢杀我，主公……”

御魂笑光辉冷笑一声，“指望胧三郎来救你吗？哈！虽然我一开始就没有对你的智力抱有多大的期待，但你总是蠢得我始料不及。”

“你说什么？”络姬一刹大惊。

御魂笑光辉眼中透出一股摄人的冷芒，缓缓道，“他明知我与你不睦，却放任你和我独处，你以为是为什么？这个局面，是他默许的。”

络姬剧烈一抖，面色霎时灰白，转眼，却是看着御魂，断续道，“你不能杀我，我，可助你……”

“嘘，安静吧，别再抹黑蜘蛛的形象了。”御魂笑光辉的声音越发低沉，怜悯地看着将死的络姬，冷笑一声，大发慈悲一般，缓缓说道，“胧三郎欲在我昏迷之时取走魔之甲，却没想到王骨灵能与我功体相融认我为主，他无能为力。强夺不成，他命你入侵我的意识，妄图操控我，你们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刚至东瀛，为胧三郎所救，半昏迷时，那两人的声音，如在天边，断续传入他耳中，但每一个字，都足以令他深恶痛绝。

“魔之甲，竟然与这个少年的功体相融，真让吾始料不及。”

“这少年体质特殊，请让络姬以异能一试，若能成功，不止魔甲轻易到手，主公后续也可多一个傀尸助力。”

络姬的功体乃是传说中的女郎蜘蛛络新妇，长于迷惑人心，操控神志之术。

伤重之人意识模糊，无法抵抗入侵灵识的异能，但数次摧毁神志，欲断生息皆以失败告终。

“他身上有奇怪的力量护持，属下束手无策。”

“想不到，吾竟有无能为力的一天。”

昏沉之际，一股真气如涓涓溪流流淌七脉，源源不断，循环往复，护持生息，胸口恍如警示一般，忽地灼痛起来。

他便是在那股疼痛之下，剧烈一抖，才彻底挣脱昏迷束缚。

“你，你都知道……”络姬瞪大双眼，隐隐泛着一丝惊恐。

“我还知道，他给我这个九尾狐的功体，也没安什么好心，不是吗？”御影灵狐在手中微微转动，伴着毛骨悚然的声音，将络姬胸前的伤口绞成一个血窟窿，血流如注，御魂笑光辉脸上笑得冷厉，宛如鬼煞修罗，“但我仍然留下，仍然帮你们，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声音越压越低，在静寂的夜间，更显诡黠。

“因为我记仇啊，胧三郎的命先行欠下，你的命，就当作利息吧。”

御影灵狐在半空划出一道暗紫弧线，血雨飞溅，惨厉的哀号随夜风而消逝，只留下一声浴血的轻微叹息。那红衣女子颓然倒地，面容犹带惊恐，无法瞑目的双眼瞪大到一个诡异的程度，望之可怖。

御魂笑光辉未再看络姬一眼，以剑撑地，急促喘了几口气，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胸口压抑难受到了极点，心跳更是超了负荷的剧烈，好像要硬生生的从喉咙里跳出来一般。

“啧，妖神将啊，你这功法，怎么不好用了。”

他抱怨一声，一手掩着胸口，竭力维持着神志的清明。勉强睁开双目，手移向左肩，眼中划过一抹厌恶。

“这样，都摆脱不掉吗？”

稍稍歇息，他驱动脚步走到之前失去战力的血三途与铁皮面前。

“你们，想活命吗？”皎白月下，少年持刀而立，衣着华贵，颊覆面具，笑颜莞尔，鲜红的血顺着太刀细巧的刀身滑落，一如他的主人，此刻极艳而危险。

血三途全身麻痹，颤抖着说不清话。铁皮尚能动作，疑惑地看着他。

“那，知道怎么跟主公说吗？”御魂笑光辉歪了歪头，发上流苏飘荡，看着竟有几分天真。

血三途和铁皮霎时明白他言下之意，对视一眼，由铁皮开口，断断续续回道，“络姬大人……围杀军师。”

“真乖。”御魂笑光辉轻笑一声，掌中再催两道劲力，将二人击昏。

他缓缓挪了两步，映入眼中的，是遥遥而来的数十络姬的心腹下属。

“烦啊。”他皱眉，意图再次提气运功，身体却似承受不住，一阵剧痛，疼的眼前发黑，后退了两步才勉力站稳。

失算了。他暗暗叹口气，撑着御影灵狐，费力地喘息平定剧颤的身躯。杀不净，只能震慑。

正当此时，一连串炸雷轰然响过，阴沉的天幕雷光密布，彷佛织了一张巨网。

一人自山谷深处走出，白衣白甲，电流绕身，正是之前见过一面的立花雷藏。

“我还以为是哪个高手在此斗武，原来是你……”立花雷藏显然也认出了他，看他如此狼狈，神情带着几分戏谑嘲弄，但说到这却停顿了，似不知他的名字，迟疑一下，才补充道，“这个夜叉。”

呼吸已经困难，感官接近麻痹，御魂笑光辉来不及说什么反驳的话，勉力一句，“兄哥啊，来搭把手。”便是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立花雷藏一惊，本能冲上前去，揽住了即将摔落在地的人。

那个人靠在他肩头，喉中鲜血一口接一口涌出，不多时便昏了过去，鼻下气息微弱，仿若风中残烛。

这什么情况？立花雷藏一时有些发懵，扫了扫周围，依稀记得刚才来路上那具女尸似乎是残忍联盟的大将络姬，再看围过来的残忍兵众，本能以为这人定是残忍联盟的仇敌。

“将人交出来！”思考之际，已有残忍联盟的下将喊出话来。

“没有人敢在白夜丸面前如此嚣张！”那般态度令立花雷藏心中恼怒，登时火起，伸手便将人提到了背上，冷笑道，“想要，就用命来拿！”

提掌运功，狂雷奔腾，雷劲所至，周遭明如白昼，血雨暴起，断肢乱飞。



立花雷藏这一遭本是去探望望月咲的，但尚未到百目忍族地界，见到不远处谷中有人斗武，内力雄浑，似是高手，心生好奇才来观看，不想却正撞见了御魂笑光辉。

一路疾奔，立花雷藏回到下榻的宿屋，虽天色已晚，但见御魂面无人色，也不敢耽误，叫醒了妹妹立花樱，令她来诊视。

立花樱仔细检查了一遍，忧虑道，“大哥，他可能是给自己用了什么功法导致短时间内功体倍增，现在又陷入昏迷无法控制，力量一直在增强，再这样下去，他恐怕会因为承受不住而筋脉尽断，爆体身亡的。”

立花雷藏的神情在听到功体倍增几个字时微微有些变化，随之面有不耐，问道，“办法。”

“这……”立花樱面露为难，“我也不大确定，或可用内息护住他的心脉，强行压制功力增长，但，治标不治本……”

话音尚未落，便在立花雷藏沉着脸色走上前去，将人扶起，扬掌提气，落于他背上，内息窜动，电流烁起耀目蓝光。

“大哥……”立花樱满脸忧虑，急切看着他，说道，“这样极耗气力，你的身体也会受不了的。”

“不用你管。”立花雷藏冷冷说着，闭目运功，再不理会立花樱。

一夜反复，直至天明，才勉强压制住御魂体内暴窜的真气，立花雷藏气力虚耗，脸色极差。

“流主。”部下幻姬重子敲开房门，将手中一只药碗放下，内里盛装鲜红的液体。

立花雷藏看了看她，将其拿过来一饮而尽，便坐于椅上调息起来。

醒来是因为察觉到屋内有人活动，一张眼，果然是御魂笑光辉醒了过来，脸色与他白得一般无二，正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眼神不似最初见面时的轻佻做作，倒有几分他看不太懂却有些厌烦的情绪在里头。

御魂笑光辉见他醒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谢来，只道，“你没事吧？”

立花雷藏没有说话，神色冷硬。

“我不习惯欠别人人情，我会还给你。”御魂笑光辉将视线微垂，道，“我叫……”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立花雷藏打断了他的讲话，“没事了就快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御魂笑光辉立时垮下表情，无奈道，“喂，我是哪里得罪了你？”

立花雷藏并不理会他，闭上了眼睛，调动真气缓解内伤。

御魂笑光辉长叹了一声，功力暴增带来的副作用令他身体虚弱，一叹之下，气息不稳定，禁不住咳了起来。

立花雷藏皱了皱眉，烦躁地张眼，冷喝，“想死出去死。”

“哈，我才不想死。”御魂笑光辉耸了耸肩，目光倏然有些失意，自语一般，喃喃道，“我还没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清算别人欠我的债，我还要……”见久别之人，成未竟之愿。他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不愿再说。

立花雷藏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思，却未语。

忽而幻姬重子在门外禀报道，“雷藏大人，残忍联盟的下将忽然登门。”

接连有扰，立花雷藏面露不悦，似乎烦得不行，抬眼向御魂笑光辉一扫，起身走了出去。

来者是残忍联盟的使者，是听闻血扇流流主在此，特地邀请明日去残忍本部做客，且说道目前在找一个名叫御魂笑光辉的男子，此人身穿紫衣，戴式神面具，希望立花流主见到知会联盟一声。

“没心情，不知道，滚。”他冷冷甩下七个字，转身便走。

回到屋内时人已经走了，不大的房间瞬间有些清冷，立花雷藏脸色阴沉，再一扫屋内，忽然一愣。

一把华美精致的太刀立在墙角，似乎是遗忘在此。

他皱皱眉，想起这把刀昨晚一并带回来的，那个御魂笑光辉的佩刀，刀鞘刀柄均是华丽到了浮夸的地步，和它的主人一样。

他上前，将刀拿起，铮然出鞘，猝不及防下，却又被刀刃反射的冷光晃到了眼睛。

啧，他不由冷笑了一声，看不出，还是把藏锋于鞘的好刀。

xingyue

2023-03-18 21:16

三、不属（三）

残忍联盟本部万籁寂静，平日行走打扫的侍童使女也都一个不在。这样的气氛，在阴沉的天色映衬下，似有种大祸将至的征兆。

御魂笑光辉步履从容，缓缓从外间行来，一路优雅走过幽深的长廊，行至自己的院落。

院内枯山水的景致已被破坏殆尽，白沙山石再没了往日的意境。

他拉开房门，一种压抑的感觉扑面而来，暗沉沉的光线本已令人呼吸不畅，何况里头还坐了一个不速之客。

胧三郎正坐在屋内暗影处，望不清脸上的表情。

“主公。”御魂笑光辉微微俯身，而后笑道，“你又是这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别人房间里藏着，可是会吓到人的哦。”

胧三郎微微抬了头，将视线落在他身上，道，“你会怕吗？”

“怕啊，怕到要死了。”御魂笑光辉缓步行至屋内，同样正坐于胧三郎面前，道，“毕竟，差一点我可就见不到主公了。”

“你杀了络姬。”不是疑问，不带一丝情绪。

“是她先要杀我，我是自卫。”御魂笑光辉叹了口气，语气中透出些许似真似假的委屈，“说到底，主公啊，是你有失公允哦。她一直针对我，处处找我麻烦，散布那么难听的谣言中伤我。你明明都看在眼里，居然都不帮我出头。啊……被你收走功体的日子，我多害怕会没命，你知道吗？”

胧三郎目光微冷，声音却平静，“你真是沉得住气。”

“主公讲的是什么意思？”御魂笑光辉微微歪了歪头，一派纯良。

“你出手很准，简单几招便让她自以为抓住你的弱点，胜券在握，没想到，却是反踏进了你的陷阱，被你所杀。”胧三郎看着他，娓娓言道，“但你本不该赢的如此轻易。御魂，吾真好奇，你到底还有多少隐瞒。”

“哈，主公讲的我都佩服起自己来了。”御魂笑光辉以扇掩唇，轻轻一笑，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胧三郎目光淡淡，对年轻的军师声情并茂的表演视若不见，只道，“你，对同胞出手如此之狠，才是令吾佩服。”

“既有异心，便不是同胞。”御魂笑光辉声中带笑，说出的话却锋利如刀，“主公，这是我以亲身经历劝你的哦。欲攘外者，必先安内。二心之将不可留，否则，会被扯后腿扯得满盘皆输啊。”

“御魂，你是再讲自己吗？”胧三郎目光闪动，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笑意，几分凶险，“吾，还该留你吗？”

“我对主公，从来一心。”御魂笑光辉答得平静，笑得淡然。忽而又咳了几声，显出几分气虚力弱来，“算了，讲再多也没用，反正你从来不曾相信过我，真是让人伤心。”

“御魂。”胧三郎又唤一声，长目微眯，道，“你可以停下无聊的表演了。”

“主公也是啊。”御魂笑光辉微微摇头，看着他，语气依然轻快，“络姬跟在你身边那么久，对她的死你竟然无动于衷。我真不知道，你是冷静，还是冷血啊。”

胧三郎淡淡笑了笑，仍是不露声色，“也许我正在想如何杀你为她报仇。”

“主公不会。”御魂笑光辉轻声慢语，不疾不徐，“我曾闻苗疆人养蛊，会将无数毒虫放到一个器皿里，令其互相撕咬，互相吞噬，最后仅存其一，是为最强，无出其右。而我，一直是那个最后一只。主公，舍得？”

“这番无根无据的言论，不足以保下你的命。”胧三郎面不改色，淡然言道，“舍忠诚的络新妇，换一只心怀鬼胎的九尾狐，你觉得可能吗？”

“错了，算错了。我算给主公听。”御魂笑光辉摇了摇食指，笑道，“虽然暂时只是一换二，但日后会获益无穷，你绝对不亏。”说罢，自怀中取出一方红巾来，铺于案头，推至胧三郎那边。

胧三郎垂目，看着红巾上状若瞳目的图纹，道，“这是百目忍族的家徽。你……”

“我已经帮你谈好了哦。”御魂笑光辉嘴角噙着笑，“我在主公的书房中看到了，你对他们留意许久，对吧？”

胧三郎未置可否，只道，“那，另一个呢？”

御魂笑光辉露出一个夸张的失落表情，道，“主公你何必故作糊涂？好吧我就当你真糊涂了。你应该看得出来，昨夜是谁助我突围，而我身上的真气又是来自谁吧？”

胧三郎突然一皱眉，仔细看了看他，声线一沉，“白夜丸。”

御魂笑光辉抿了抿唇，压下突如其来的笑意，继续说道，“对，就是那只白夜丸。主公，我记得你与他也是旧识，还曾指导武功。”

“吾是否错估你了，”胧三郎眉目间冷淡阴沉，“也许，连你真正的目的……”

“主公，”御魂笑光辉忽而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凝重了下来，“你质疑我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质疑我对西剑流的恨。”

胧三郎笑道，“你现在表现出的仇恨和愤怒，是真实吗？”

“真实与否，皆在主公一念，我能有什么办法。”御魂笑光辉垂下了头，却是听凭处置的模样。

胧三郎目光凝沉，看他许久，再一闭目，敛去了外露的情绪，而后伸手，散出一股真气笼罩御魂周身，忽而问道，“你的狐刀呢？”

“遗失了。”答案来的极快。

胧三郎眼神微烁，显然不相信他这个答案，却也没问，细细探查他的情况后，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吾没看错，你果然足够心狠手辣。只为了杀一个眼中钉，竟不惜以邪法强催功体，折损寿元。”

“原来，真的会死人啊。”年轻的军师笑意盈盈，眼中却无一丝惧意。

“白夜丸已为你压制，吾不会再帮你，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只有自己承受苦果。”见对方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胧三郎的眉心微微聚拢，一时迷茫，他到底何来自信如此云淡风轻。

“哈，主公真是绝情。”御魂笑光辉耸了耸肩，浮夸一叹。

“现在，回答吾刚才的问题吧，”胧三郎倏张双目，周遭立时灌满沉重的威压，“御魂，你到底隐瞒了多少。”

“主公这是想一换三咯？但是……”面具后的双眼笑得弯弯如月，语气真诚无比。“我哪还有什么隐瞒，主公太看得起我了。”

胧三郎看他许久，看他真诚无比的眼神，看他惟妙惟肖的表演，慢慢深吸了口气，起了身。

“恭送主公。”御魂笑光辉拉长了声音，在胧三郎行至他身后时，也欲起身，忽而，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不重，却足以令他动弹不得。

近在咫尺的呼吸拂于后颈，他微微侧头，脸色倏冷，“主公这是什么意思？”

“或者，吾该换一个问法。”胧三郎声音淡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扣在御魂腰间，语气危险而低柔，“军师，坦诚与否，自己选吧。”

“主公这样自降身价，倒让笑光辉受宠若惊啊。”折扇在手中握紧，御魂笑光辉面上似笑非笑，语带讽刺，“难怪络姬大人散布那样的流言，原来主公是真有这种癖好。还是说，我让你折了一个床伴，你就非要在我身上补回来？”

胧三郎轻笑了一声，并不反口，手向前移，将御魂整个揽于怀中，侧目去看，年轻的军师双目微闭，恍若未觉。他皱了皱眉，索性再一探手，寻至他腰间带结，轻轻扯开。

浓紫织金的华贵罩衫堆委于地，如紫藤零落于泥。光线明暗，落于那少年身上，将里衣上繁复的暗纹折射出来，缭乱错落，渐欲迷人眼。

御魂笑光辉口鼻间呼吸渐缓，甚至将欲停止。良久，他轻轻抬起手，向身后伸去，探摸到那人发上。随后，一声妥协似的长叹出口，“唉……”

胧三郎微一晃神，心跳不知为何竟漏下一拍。他迟疑了一下，将手移向御魂耳后，挑落隐于发间的面具系绳。

华美精致的面具落地的前一刻，强烈的魔息骤然暴起，胧三郎隐约见得御魂周身绿芒一闪，心中一动，忽地抽身而退。在抬眼去看，方才沉默顺从的少年人猛然回过身来面对着他，面上盛怒难抑，目若坚冰。好似出鞘之刀，冷然显锋。

“修罗魔诀·禁式·化元归灭。”本该被九尾灵狐功体制约的魔气倏尔暴涨，由荧绿转为血红，萦绕在那少年周身，若魔火灼烧，凝而不发。

优雅，鬼魅，轻佻的军师，随着面具的脱落而突然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凌厉，冷冽，桀骜，一如初见时，那个身披铠甲，一身凶煞的少年。

胧三郎看着他，只差再一催发功力，那少年一身的魔能就要炸开。他敛眉道，“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与其测度我是否决意，不如主公继续亲身确认。”年轻的男孩嘴角噙着微笑，明艳，妖冶，危险，目中虚浮着一层显而易见的鄙夷和恼怒。

“你竟发怒了，这可是十分不理智的行为。”胧三郎笑了笑，无惧于御魂即将爆发的真元功力，淡淡说道，“吾以为，你是最会权衡利弊之人。”

“再软弱的人，也有其底线。”御魂笑光辉周身魔能愈炽，分毫不让，他笑着，目光冷冽决绝，“我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也不是生死予夺的牵线木偶。”

胧三郎饶有兴趣的望向他，“这样看来，吾真的是探到底线了吗？”

“主公要坦诚，我便给你坦诚。”御魂笑光辉的面容笼在一片血芒之中，笑容凄艳坚毅，“这样，够坦诚了吗？”

胧三郎长眉轻挑，面色平静，目中却是漾开几分波动，慢慢将手负于身后。御魂也不再催动功力，周身魔焰渐熄，两人和平的面对面站着，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御魂笑光辉缓缓压下真元暴窜，敛去了一身的煞气，渐收内息。而后，伸手将面具捡回重新覆于颊上，转眼，似又变回了往日嬉笑不羁的模样。

胧三郎睨着他，那方精致华美的面具是御魂初来联盟时亲自选的，覆于面上，更添神秘莫测，同时，也将他真实的模样遮蔽掩盖在无人能察的暗处。

“主公的目的，只为试探我隐藏的实力，现在我底牌尽显，破绽已出，你也该满意了。”御魂笑光辉拨了拨头发，沉下刚刚紧绷的双肩，斜眼看了看他。

“吾并不满意。”轻语一声，隐含笑意。胧三郎扫了扫御魂笑光辉略敞的领口，似真似假的有那么几分欲色，淡淡续道，“吾，忽然转意了。”

御魂笑光辉看看他的神色，动手慢慢整理好凌乱的衣物，声音压得平静也坦然，他缓声说道，“我知道，主公能够压制我的功体，也能够令我丧失一切反抗的能力。”

“所以……”胧三郎的目光平静却又意味深长，又笑道，“你是想让吾嘲笑你的不自量力，还是感叹你的自知之明？”

“但主公不是目光短浅之人。当知若只顾这一时得失，哪有来日天地。”御魂笑光辉昂起头，不屈也不退，语气冷冽，慢条斯理，“我已经证明我的能力，你当了然，我对你的价值和用途不在这里。而且，我相信以主公的身份和修养，也不会真的欺凌强迫一个背井离乡孤苦伶仃的可怜人。”

胧三郎未语，视线不轻不重的逼视着他。

御魂笑光辉理好了衣物，复又一字一句，沉沉说道，“但若主公仍执意如此，今天之后，我也只好倾尽全力，让你后悔莫及。”

胧三郎看着他，一个功体受限，生杀予夺的脆弱人族，说出那样狂妄的威胁，本该嗤之以鼻，觉其疯迷可笑。但那少年的眼神，却被他看在眼中。

他的眼神很清醒，可清醒的最深处却是疯狂，淬砺无数血雨腥风后的清醒，不惜将周围一切共同拖入地狱最深处的疯狂。这样的人，能够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却不能够，让他低下头颅。

胧三郎笑容不变，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矜贵自持，缓而语道，“你有几分胜算？”

“不多。”御魂笑光辉回答的十分果断诚实，“但我从来有勇无谋，学不会知难而退。”

目光凝住许久，胧三郎轻轻笑了一声，再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淡淡的，好似那一瞬的失态不过是旁人错觉。

他道，“你如此表现，让吾怎样继续相信你？”

“坦白说，誓言，保证，都毫无价值。只有实际行事，才是关键。”御魂笑光辉寻了个位置坐下，轻轻喘了几口气，慢慢道，“我不敢妄自揣测盟主心意，但大胆观察，略知了一二。你需要人出面协助你谋划西剑流，稳固联盟。而我，在中原众叛亲离，一无所剩。我需要力量，需要地位，想要复仇。”

他抬起眼来回视着胧三郎逼视的目光，凛然不惧，“你不是我唯一的选择，我也不是你唯一的选择，但我们，是彼此最好的选择。”

胧三郎浅笑着微微点头，似有认同，以眼神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御魂笑光辉一字一顿，说得极重，道，“你我，是各取所需，所以不需要讲什么信任，因为不会背叛。”

“好个各取所需。”胧三郎目中微凉，神色却是了然。

“是笑光辉僭越失礼，望主公大量。”利言词锋过后，竟是服软示弱，语气恳切。

胧三郎垂目睨着他突然乖顺的模样，淡然笑道，“现在说这，不晚吗？”

御魂笑光辉便恭谨回道，“不能万无一失，处处兼善，至少要能亡羊补牢。”

“甚好。”胧三郎笑了一笑，拂袖转身。

“恭送主公。”御魂笑光辉更深地垂下头去，将一抹厌怠隐于暗处。

在走出房间之前，胧三郎侧头，又看了御魂一眼。那年轻的军师仍谦卑的垂着头，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御魂笑光辉……他微微合眼，将这个名字念过一遍。

明明是个人族，却比真正的妖更魅，比真正的狐更狡，捉摸不定，难以掌控。有如华丽无害的蔷薇引人采撷，实则生的遍身荆棘触之见血。

他花了不少心思，自以为磨去了他的棱角，将他变成了自己期望中的样子，转过身却突然发现，原来这个人从未改变过。

这个人……

只是令他表面服从，似乎已经不够了。

只是这样看他虚情假意的演戏，真的，不够了。

心海若煎，扬汤弗能止沸。



纸门缓缓合拢之后，御魂笑光辉身子一歪，脸上血色猛然退去，白得彷佛透明，口中鲜血涌出，一股脑溅落于地。

他身体本就未复，方才强催功力，一瞬间几乎便虚脱过去。

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神。

御魂笑光辉以手掩上胸口，心跳剧烈欲呕，苍白的唇边却是漾开一抹笑。




隔日，岛田氏的命案以仇杀，凶手自尽为终结，便再无人过问。因另一桩重大事件爆出，残忍联盟内讧，大将络姬趁主公不在欲谋害军师，反被军师击杀，清理门户。

xingyue

2023-03-18 21:18

三、不属（四）

立花雷藏是被望月咲所邀，才共同踏上残忍联盟本部拜会。

胧三郎亲自迎客入堂，待以美酒。

望月咲从未受过如此礼遇，面色有些紧绷。立花雷藏生性冷傲暴烈，倒不在乎什么虚礼，只是觉得，胧三郎多看了自己几眼。

正相谈间，廊上忽然传来脚步声，纸门拉开，缓缓走进一个人来。

衣着华贵，面具遮颜，手执折扇，气度幽魅，若华茂春松，似暗夜夕雾，神秘雍容。他翩然而至，气定神闲，丝毫没有打扰了别人谈话的歉意。

“主公。”御魂笑光辉微微弯了弯腰，语气并没多少真诚。

“免礼。”胧三郎看着他，神色淡淡。

立花雷藏听得那个声音一怔，双目微张，似有些不可置信。

御魂笑光辉缓步上前，借了胧三郎所备的酒具，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面对着立花雷藏，抬手，道，“笑光辉先敬立花流主一杯。”

立花雷藏脸色阴沉，目厉如刀，御魂身上熏了昂贵的沉香，清香沁人的气味在他鼻腔间变得浓郁难闻，令人作呕。他盯着面前之人含笑的模样，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望月咲登时变了脸色，惶然看向御魂，再看向胧三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御魂笑光辉以扇子敲了敲头，眼珠一转，无奈叹了一声，“白夜丸大哥啊，你前几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雷藏，你……”望月咲的脸色变得更加精彩，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立花雷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脸色微妙一红，指着御魂“你”了半天，竟一个骂人的词也没想出来。

“好了好了，老朋友见面，开个玩笑，至于这么认真。”御魂笑光辉及时拉回了气氛，笑了笑，将酒放下，摇了摇头，对胧三郎说道，“主公，看来立花流主不喜我在此处，我先退下了。”

说罢，也没在看雷藏和望月的模样，转身便走，如来时一般突然。

胧三郎双目微沉，看着御魂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再转过头对二人说道，“军师性格不羁跳脱，让两位见笑了。”

“盟主客气了。”望月咲连忙赔笑了两声，一手扯了扯立花雷藏。

那天的会谈，似乎是不欢而散了，御魂笑光辉站在回廊中，看到立花雷藏离去时，满面的怒气，望月咲急急追了出去。

之后胧三郎从客室出来，看到他站在回廊内，皱了皱眉，神情略有古怪，却什么都没说。

没过多久，他主动请缨前去血扇流做说客，胧三郎淡淡瞄了瞄他，点头允了。

御魂笑光辉注意到他眼中有几分似有似无的冷意，有些不明所以。

出了联盟，侍从跟着他行了一段路，突然觉得不对，便问道，“军师，这条路是去竹龙众的，我们不是要去血扇流？”

御魂笑光辉懒懒回头瞥了一眼，道，“先去一趟竹龙众，为联盟请兵。”

侍从诧异道，“可主公没有让我们去请兵啊。”

“盟主不吩咐，就不做了？”声音隐隐有几分不耐的意味。

侍从仍是不解，本能脱口道，“可，络姬大人从前……”

“所以，她死了，而我，”御魂笑光辉眼中闪过几缕锋芒，沉而冰冷，“还活着。”

随行几人被他气势所慑，再也不敢插嘴，老老实实跟在了后面。

他以扇子敲了敲头，笑了一声，“这世上，只有蠢是无药可医的。”

上杉龙矢对这位深居简出的联盟军师突然造访很是诧异，但仍是未失礼数，将人迎入了茶室。

下人奉点备茶，主宾坐定，客套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直接询问来意，十分干脆。

御魂笑光辉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西剑流反扑势力加剧，联盟兵力不足，望竹龙众予以支援。

“听闻联盟最近吸纳了百目忍族。”上杉龙矢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道，“吾还听闻，血扇流流主，也曾上门拜会盟主。御魂军师，与两派来往甚密。”

“上杉大人可以不相信我，却不能不信盟主。”御魂笑光辉眼中微转流光，听得出他言下之意，便笑道，“盟主在西剑流之乱后，最危急的关头组建残忍联盟，庇护受到西剑流威胁的人们，竭力维持住东瀛武道的和平，如此担当魄力，放眼天下，又有几人。”

“吾并非不信任盟主。”上杉龙矢仍不露声色，顿了顿，补上一句，“与军师。”

“确实，在外人眼中，百目忍族与血扇流是邪门外族，而竹龙众广有侠名，当不屑为伍。”御魂笑光辉将手中折扇轻轻敲落，不疾不徐，“但是，上杉大人也知，西剑流行事凶残，造成的动荡和危害远远大于他们两家。而其实力难测深浅，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正需要借用彼此的力量，不是吗？”

见上杉龙矢不答，便又道，“汉语有云，清者自清，即便同在联盟，流派之间本就互不干涉。有些事情，大可交给时间，与实际去证明。”

许久，上杉龙矢才挪了正眼去看他，微微点了点头。

“请上杉大人相信盟主吧。”御魂笑光辉嘴角牵动，露出笑意来，道，“若是血扇流进入联盟，自有规章制度约束，若行事过分，盟主不会坐视不管。”

“嗯。”上杉龙矢面上终于缓和了下来。

正当此时，忽然从外间走进一个人来，急匆匆说道，“上杉大人，不好了……”

脚步声噔噔乱响，而后愣愣地停住，愕然地朝御魂看了过去。

“龙一！”上杉龙矢皱了皱眉，责怪部下失礼，向御魂抱歉了一声，将人叫至面前，问道何事。

他们主仆说话，御魂笑光辉便不插嘴，随手掂起点心咬了一口，口感绵软，带一股清新甜香，极为好吃，他吃着合口，便多吃了几块。

耳中听得那两人对话，原是竹龙众境内一直有流寇作乱，最近尤为猖獗，且实力大增，不少百姓饱受侵扰苦不堪言，江宪龙一特意来请示是否出兵镇压。

上杉龙矢沉思后言道，这群流寇神出鬼没，实力强悍，应是须强将重兵方可抵御。

“抱歉，我打断一下。”御魂笑光辉十分为难的出声，道，“联盟这边……”

上杉龙矢听得，又是一阵思索，江宪龙一不明其意，向御魂这边看了看，又问原因。

得知是联盟请兵，迟疑片刻，江宪龙一道，“流寇悍勇，需上杉大人出面安稳局面，若是联盟需要，江宪龙一乐意出力。”

上杉龙矢脸色微微变了变，再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无奈。而后向着御魂说道，“军师，请回禀盟主，既是联盟有需，竹龙众义不容辞，还请宽容些许时日，容我部署。”

“如此，多谢上杉大人。”目的达到，便不多留，御魂笑光辉起了身，向上杉龙矢弯腰致谢，而后向着紧绷着肩膀站在旁边的江宪龙一笑了一笑。临走时，又是一礼，真诚道，“辛苦奔波为民除恶。”

待不素来客走远后，上杉龙矢的神色仍然沉重，他看了看江宪龙一，问道，“龙一，你观此人如何？”

江宪龙一愣了愣，思考片刻，然后毕恭毕敬地回答，“虽然有很多不好的流言，但就结果来看，军师确实多谋善断，为联盟不辞辛苦。可能个性古怪，加上鲜少露面，才引人误会吧。”

“你啊，一直是这样。”上杉龙矢颇为头痛的叹了口气，目光在御魂离去的方向停了一瞬，道，“我总是觉得，他令人不安。”

江宪龙一自然不能理解“不安”这两个字的由来，便老老实实地垂头不语。

“好了，该去做正事了。”上杉龙矢挥了挥手，率先踏步出了茶室。

江宪龙一疾步跟在后面，路过将才御魂所坐的位置时，有风幽幽而过，一根紫发倏然飘落于地，被风吹得弯曲旋绕。

御魂笑光辉散去指间微弱的绿芒，捻了捻手指，回头看了看随着自己的两队侍从，稍一思索，吩咐他们换上平民服饰，大肆散布上杉龙矢亲自出阵，誓要灭除全部流寇的消息，越广大越好。

“军师，这又是为何？”仍有疑问之声。

“当然是为了给上杉大人增加趣味啊。”他轻轻扶了扶额头，懒得再多言，将人一个不剩的全部遣走。

上杉龙矢为人过于忠正，与这等人合作，绑手绑脚。未免提早离心，必须想办法绊住他的脚步，令他无暇分心联盟内部。再来，也可在民间持续高筑他的侠名，令胧三郎多一个忌惮。

只是不知道，那群流寇能抵抗多久。要是一时三刻就被剿灭了，就未免太衰。

他一边向着血扇流走去，一边用扇子轻轻敲着手心。

中途，有意无意地与一头缠红巾的武者擦肩而过。

血扇流下将不认得御魂笑光辉，听明他的来意后，说要先去回禀流主。

他道，“没要紧，我是你们流主的朋友，自己进去就是了。”

说罢，也不管那些人的反应，径直走了进去。

血扇流内部有一个花园，他经过此处时，听得似有人争执，依稀是雷藏那个嘶哑阴沉的嗓音，便转了脚步，慢慢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没错，是我让他们搬走的，我不能眼睁睁看你杀更多的人，制造更多的仇恨，这样只会让你的处境更加危险。”

“谁要报仇尽可来找，只要他们杀得了我。”立花雷藏的声音在愤怒下更是沉了几分，听来令人心中发寒，“别再做多余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大哥，你心里怨恨别人毁灭我们一家的天伦之乐，你现在又何尝不是再做这样残忍的事情。”立花樱语调颤抖，带着几分泪意，“大哥，你清醒一下吧，你的一生不该活在仇恨之中。”

“总有一天，我倒下，或者我所有的仇人都倒下。那样，仇恨才会终结。”

“冤冤相报何时了……”

御魂笑光辉是此时从暗中走出，面带笑意，手中折扇轻轻落在掌心，笑道，“我猜，白夜丸大哥会说，一方死完算拉倒。”

花园之中是立花雷藏立花樱两兄妹，幻姬重子站在一旁，左右为难的模样。

立花雷藏一愣，见了是他，脸上更添了几分恼怒，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立花樱记得他的模样，虽然意外却并不多问，及时收去了情绪，弯腰见礼，口中说道，“见过笑面夜叉先生。”

如雷贯耳，御魂笑光辉僵在了原地，幸而有面具遮掩，垮掉的表情才没显露。

没走多远的立花雷藏脚下一顿，接着连咳了两声，这才继续向内院走过去。

御魂笑光辉僵硬的笑了笑，先向立花樱谢过那天的诊治之恩，自我介绍了一下是联盟军师，来寻雷藏。一抬眼，看见立花樱身边站着的幻姬重子，见重子目光逐着雷藏，满是担忧，眉轻挑，便是会意一笑。

“军师大人不必客气，既有正事，耽搁不得。”立花樱勉强维持住笑意，对重子说道，“重子姐姐，军师不熟血扇流道路，麻烦你带他去找大哥。”

“是，小姐。”幻姬重子微微施礼，曼语轻声，向他走来，道，“军师大人请随我来。”继而转身，款款而行，十分优雅，丝毫不像传闻中的血扇流顶尖杀手。

“谢谢你了，小重子。”御魂笑光辉跟在她身后，拉长的语调拐了几个弯。

幻姬重子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血扇流本部的景致布局极为秀丽，不比残忍联盟精致讲究，却独有一番自然野趣的韵律。虽是冬日，花叶尽落，仍能想象到春日繁花如锦，绿树成荫的美景。

御魂笑光辉心生好奇，便出声问了问，顺便补了一句，“白夜丸那个蛮牛有这么好的品味？”

幻姬重子脸上微有不悦，却仍礼貌回道，“这些是小姐在操持。”

“哦……”御魂笑光辉点点头，看着重子，又笑道，“我想也是，毕竟，雷藏这么不解风情的死脑筋，怎么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请军师慎言。”幻姬重子并不恼，声音轻细却坚定，“雷藏大人性格豪放，只是不拘小节。”

御魂笑光辉笑了一声，折扇轻轻敲了敲额头，似感叹一般说道，“他若不是死脑筋，怎会看不见你呢。”

幻姬重子忽然一怔，情绪终于有所波动，疾唤了一声，“军师！”

“哈。”御魂笑光辉眼中露出些许狡黠的颜色来，眉暗暗轻挑，“看来，我说中了。小重子啊，你太规矩了，不好吸引他的注意力啊。”

幻姬重子给他说的脸一红，心中一急，便再难顾及身份和礼节，口中不饶人起来，“军师大人说的头头是道，莫不是颇有心得？”

不想御魂笑光辉却是不闪不避，干脆回道，“有啊，”他歪了歪头，倏尔含笑，眼睫半遮，声音不自觉压低，“自然，是有的。”

幻姬重子又是愕然，抬头看了看御魂军师似有所感的模样，心中稍有讶异，却也并不多问。

眼见雷藏就在前方，也不再说，只毕恭毕敬地向雷藏行了一礼。

“谁准你带他过来。”立花雷藏冷喝了一声，面色愠怒。

幻姬重子身躯微震，便深深垂下头去，满面惶恐。

个性真是坏。御魂笑光辉微微摇头，缓步行过，将微微发抖的重子半掩与身后，笑道，“喂，白夜丸，我的脾气和身手你还不清楚？我要见你，就算要她要拦，又拦得住？”

立花雷藏眼神一利，一瞬默然，而后又转向重子，说了一句极怪的话，“重子，御魂军师有意向你施恩，你可记下了？”

幻姬重子一怔，不解地抬起头来。

原来是记仇了，御魂笑光辉暗暗翻个白眼。还以为是不会转弯的蛮牛，没想到还会含沙射影。

“此语本师不解。”他笑得粲然，和善说道，“我只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小小举手之劳，何来施恩之说。”

立花雷藏冷笑一声，道，“你举手，只是因为路见不平吗？”

御魂笑光辉微一耸肩，补充道，“不过，即便我慷慨不求回报，恩怨分明之人，自会予我善意报偿。”

“哦？”立花雷藏将拳握紧，骨节摩擦之声入耳。

御魂笑光辉全然不惧，叹息一声，“至少不会恩将仇报吧。”

气氛稍沉，幻姬重子在一旁听得不甚明白，也不敢出声，老实地垂着头。

心知言辞上讨不到便宜，立花雷藏虽有怒意却也不好发作，转头向重子说道，“重子，你下去吧。”

“是。”幻姬重子气息稍缓，向雷藏御魂各施一礼，说道，“重子告退。”便退了下去。

立花雷藏目色沉冷，看看御魂，一脸的厌烦，道，“你来干什么？！”

御魂笑光辉并不先理他，反而目送了重子离去，才转过身来，向着雷藏笑道，“取刀。”

立花雷藏脸上更是难看，僵了良久，忽而转身离去，将御魂晾在原地，再回来时，手中握着一把纤细华美的太刀。

他将刀丢给了御魂，冷道，“刀已还，离开，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御魂笑光辉将御影灵狐收了，看着他，复又一笑，“刀还了，恩未还，还得见面。”

立花雷藏怒道，“我并不欠你！”

御魂笑光辉看着他，认真道，“是我欠你。”

立花雷藏又是一怔，回过神来，马上说道，“那就立刻离开，从此互不相欠。”

“我真的哪里得罪你了吗？”御魂笑光辉无奈地摇摇头。

“衣冠楚楚的傀儡，满口谎言的小人，妄想让立花雷藏另眼相看吗？”立花雷藏双目冷厉，若刀似冰，满满都是厌憎。

御魂笑光辉听得傀儡二字，眼中微光轻轻一闪，继而隐没，他笑，“此语我更不解，难道你听闻了什么？”

“比起听闻，我更相信自己的观察。”立花雷藏本就对御魂这类以计谋闻名之人心有不屑，何况御魂隐瞒联盟军师的身份，令他吃了个闷亏，会错了意。这种好似被欺骗被算计的感觉相当憋闷不爽。若非早先见过御魂的身手与决绝的个性，有那么一点点的相惜的错觉，早就将人扫地出门了。

“所以啊，你更应该知道啊……”御魂笑光辉微一摊手，分外无辜，提了几分声调，道，“白夜丸大哥，我认识你到现在，有哪里说谎了吗？”

这句话让立花雷藏僵了半晌，却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恼怒之下，掌中已聚雷鸣，似乎下一刻就要把这个联盟军师电成碎片。

“唉，好吧好吧。”御魂笑光辉以折扇敲了敲头，无奈道，“既然你这样不想见到我，我也只能走了。”

然而他转身后，立花雷藏忽然踏前一步，说道，“不是胧三郎让你来做说客的？你这样就走了？”

御魂笑光辉微微回头，嘴角下折，一副受伤的模样，道，“你态度这么坚决，我自认笨嘴拙舌，无法说服你，只好走了。”

“哦？”立花雷藏的声音也拔高了几度，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笑话。

“我这么诚恳，你看不出来吗？”御魂笑光辉目色纯良无比。

“哼。”立花雷藏冷冷看他一眼，转身踏上回廊，再不理会御魂。

“真难搞啊。”御魂笑光辉摇了摇头，与立花樱和重子简单作别，竟不留恋，便动身离开血扇流。

只是走之前，说了自己孤身前来未带侍卫，路途遥远，为求安全想请人护送一下。

立花樱应了，便指派重子点了几名护卫相陪。

御魂笑光辉脚步轻缓，行的极慢，慢慢行入血扇流势力范围内一处僻静的山林之中。

血扇流十名护卫陪在身后，步履整齐，显是训练有素。

名不虚传啊。御魂笑光辉暗自赞了一声。

冬日的风阴寒如刀，卷挟而来浓重的杀意，折扇在手中轻轻敲落，待数到七时，脚步声终于靠近背后，蹬蹬地急冲过来。

“他就是御魂笑光辉！”

“杀了他，为西剑流屈死的冤魂报仇！”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围上而来的数十西剑流的兵卒，一摇头，“居然都是杂鱼，这么看不起我的。”

“保护御魂军师！”血扇流门徒只有十人，却未退缩，护在御魂军师之前。

御魂笑光辉弃扇持刀，一指轻弹，铮然一响。

“一起上吧，请尽量完成任务。”

荒僻的山野，本是人之罕至，寂静安宁，今日却被一场围杀搅乱，杂乱兵器交鸣，厮杀之声骤起，暗紫幽芒，狂暴气劲，交叠混乱成激烈的战局。

西剑流兵卒众多，攻守间配合紧密，链钩暗器层出不穷。

御魂笑光辉功体未复，积伤在身，交接间，左支右绌，虽是不见慌乱，但到底难以抵挡。

血扇流兵卒骁勇，但双拳难敌四手，渐被杀尽，颓势尽显。最后一名兵卒倒于刀下，扬袖射出传讯烟花，于半空轰然炸出血红图案。

御魂笑光辉嘴角轻抿，手中太刀翻转出慑人冷芒。但真气滞涩，后继无力，再欲强催功体，丹田剧痛，眼前一黑，不由得捂胸后退几步。而围攻兵卒抓住这个机会，铁链飞绞，御魂手中狐刀脱手飞出，钉入古树。

暗器倏然如雨射来。

危急间，身侧风生，朦月之胧，巍然降临。

“太阴流返势·迎鬼灾。”

一时之间，荧绿气流，经天曼舞，壮观无比。

御魂笑光辉第一次看到胧三郎出手，柔若水，动如风，徐如林，固如山，攻守之间，杀伐果决，却仍见优雅之态。

他眼中轻轻一闪，随即归于寂灭，微微阖眼，再张开，已是一片平静。

“狩雷击。”

再一声怒吼入耳，劲力到处，山崩石催，势如苍雷撼地，惊雷霸然而至，血雨飞溅，尸肉横飞。

转眼间，西剑流围杀过来的兵众，只余劫灰残血，在僻静的山林中静静埋没。

立花雷藏踏步而来，雷嗔电怒，目若喷火，死死盯着满地残尸断臂，怒道，“西剑流，竟敢踏足血扇流的地界！”

见他突然出现，胧三郎长眉微敛，道，“你，怎会来此……”

“我需要向你报告吗？”立花雷藏冷冷看着他，态度依然狂烈。

剧烈的咳嗽声突然响起，御魂笑光辉口中落血，再撑不住，倏然倒地。

胧三郎微怔，疾步上前，伸手揽住了御魂，不至于让他倒落尘埃。

年轻的军师人事不省，唇覆艳红，幸而气息尚算平稳，他再回头看了一眼侧过身去的立花雷藏，双目微微一转，唤道，“白夜丸。”

“做什么！”冷冷一呛。

胧三郎淡然说道，“吾的人在你的领地内出事，你不需要给吾一个交代吗？”

立花雷藏更是恼怒，喝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交代？”片刻后，又道，“人是你派过来的，分明是你要给我交代！”

饶是胧三郎沉稳睿智，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再往地上一扫，发现了血扇流之兵，眉目微动，已是了然。

“你派了个弱不经风的小子过来，害得西剑流在血扇流领地上闹事，杀了我这么多门徒，更折了我的面子，你要如何补偿！”立花雷藏面色冷硬，怒从心起。

胧三郎摇了摇头，神色略有叹息，再开口道，“西剑流的胆子大到能够在你的领内公然杀害残忍联盟的军师与兵卒，这不只是对联盟的挑衅，更是对你的挑衅。”声音稳而不燥，似劝解一般，“白夜丸，吾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我上次的提议，现在，我们需要团结，才能共抗强敌。”

立花雷藏一怔，脸上怒意渐收，缓缓闭上了眼睛。

再张眼时，胧三郎已将狐刀收起，带着御魂笑光辉离开。

他看了看满地的尸骸，略一垂眼，亦是转身离去。

xingyue

2023-03-19 23:12

三、不属（五）

胧三郎步履沉稳，缓缓走着，山路崎岖难行，他却走得轻快，怀中的人安静靠在他胸口，是清醒时从未有过的温驯。

回到残忍联盟本部，他将人送回屋内榻上，昏迷中的御魂笑光辉卸下了一身防备，看着脆弱无依，层层华服之下，那副身体瘦骨支离，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让人想起来，他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孩。

胧三郎看着他，许久，轻轻叹了一声。他见御魂鬓边被冷汗濡湿，伸手欲取他面上的式神面具，想了想，却又收回了，指尖轻轻拨过他沾在脸颊的几丝乱发，而后不声不响地坐在了一边。

御魂笑光辉恢复意识时，已是夜晚，不知道是睡了几个时辰还是几天。

屋内点着灯，细小的火苗微微跳动。他尝试了几次，仍无法调动真气，便也放弃了。

再一挪视线，就见胧三郎无声无息地在一旁，正安静地垂眼看着他。

猝不及防下，御魂笑光辉被吓了一跳，几声咳从喉间挣出，带了几分腥味，他道，“主公，你这样真的会吓死人的。”

胧三郎面上绽出一丝笑，缓声道，“我的军师胆大妄为，从不知怕是何物。”

“主公真是太高看我了，我哪有什么胆子。”御魂笑光辉抿着嘴角笑了笑，继而道，“我只是相信主公，不会让我落到他人手中。”

胧三郎淡淡言道，“你如此自信？”

“因为我对主公很重要。”御魂笑光辉看着他，道，“还要多谢主公及时相救。”

听得出他话语里“及时”两字的重音，胧三郎目光微微一动。

“上一次，主公也准确得找到了我在雷藏那里，派人上门。”御魂笑光辉脸上笑意渐浓，语气轻快，“啊，真是好巧。”

胧三郎看他许久，目光渐渐凝涩，沉声道，“一计多用，以身为饵，御魂，你真是让吾惊喜。”

“哈，主公真是看得起我，我可是个老实人呢。”御魂笑光辉摇了摇头，目中露出几分似假还真的委屈。“只是我都这么忠诚为联盟奔波了，你还在我身上留这些有的没的，真的很伤人啊。”

胧三郎未语，一双眼睛如古井深沉，静静地看着他。

而御魂笑光辉也不闪不避，脸上淡然而笑。

静默的气氛持续了很久，胧三郎慢慢合上双眼，道，“御魂，你是聪明。但，自以为是，胡为妄作就实在可恼。”

“或者，我该匍匐在盟主大人的脚下，请求您的怜悯和恩赐？”若是旁人，可能会这样做吧。御魂笑光辉叹息着耸了下肩膀，可惜，他从很早以前便知道，祈求带不来安宁，将选择权与主动权交出，也并不能令自己获得一刻轻松。

胧三郎暗色的眸里，有冷芒一闪而逝。忽然叹息一声，再看向他的神情，仿佛仁慈的长辈宽纵忍耐着一个不听话的晚辈。张口，声音轻柔，“看来，吾对你，真的太过纵容了。”

御魂笑光辉看着他含笑的模样，道，“所以，主公的意思？”

胧三郎笑着，声音平和，甚至隐隐有着几分诡异的爱怜之意，“娃儿总是不知进退，若不惩罚，难以为诫。”

御魂笑光辉回望着他，也是笑了一声，“难道，主公是动了杀心？”

“吾怎忍心伤你性命。”胧三郎的双目在烛火下泛着诡秘的光泽，暗流涌动，似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他道，“就让你埋在心中的那些故人，代替吾听取你的忏悔吧。”

御魂笑光辉神色一变，冷道，“你想做什么？”

青绿妖芒一盛，柔和与冷漠奇异地糅杂在同一个声音中，“没什么，让你数往知来罢了。”

黑暗迅速遮蔽双眼，御魂笑光辉不受控制剧烈颤抖起来，最后一线清明被吞噬之前，他向胧三郎看了一眼，那人笑着，如藏云之月，高高在上，神秘冰冷。

刻意深埋或遗忘的记忆，被彻底挖出，浸着血，连着肉，血淋淋的在脑海中再度降临。

有谁困锁于方寸的黑暗中，独自承受淬骨炼筋的痛苦，任人支配与宰割，逃无可逃。

有谁被抛入诡异的空间，撕扯挤压，神魂欲碎，生不生，死不死，无论怎样张大眼睛，仍看不见一丝希望。

无从逃脱的悲哀，没有选择的绝路，难以承受的痛苦。

不堪回首。

那些名为记忆的噩梦，翻搅在意识之中，摧心灭神，若凌迟，胜油烹，痛不欲生。

西剑流五年的折磨炼化，魔界裂缝的残命一线，镇魔柱上的天伦梦碎，达摩金光塔的手足相残，被夺去鬼玺，耻辱战败，围攻逼杀，命若悬丝，有人背负他杀出重围。还有，绝海……

绝海……

一人周身浴血，巍然屹立，凛然回首向他看来，一眼逾千钧。

心中大痛，呼吸为之一顿。

他以齿死死啮住下唇，骤然扯回了一线清明的神志。

漫长的黑暗若潮退去，天际泛出一丝鱼肚白。

胧三郎看着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年轻男孩，神色略有复杂。

他的面具早已经在挣扎中脱落，每一分表情都清晰地印在他眼中。

沉浸于过往噩梦中的御魂笑光辉因为情绪崩溃失控，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不见了那份完美的平静。神情痛苦扭曲，艰难地喘息、嘶吼，如重伤在身，徒劳咆哮的幼兽。

散落的长发被撕扯得纠结凌乱，指甲断裂在地板缝隙之中，十指渗血，褪去华服的瘦削身躯颤抖似秋风落叶，一点点大缩在角落中，柔弱无助。教人望之顿生恻隐怜惜。

他轻轻走了过去，半跪于地，伸手欲将人抱入怀中。

“你玩够了？”

气息虚弱，却分明蕴着怨恨恼怒。

胧三郎的手微微一滞，便见那个男孩已经抬了起头。向来苍白的脸色，浸透了冷汗，更如白纸。咬破的唇角蜿蜒出鲜艳的血痕，露出的右目空洞幽深，眼角通红。整个人看起来妖异、虚弱，又离奇的坚强。

忽而，他勾起一丝冷厉诡异的笑，“你满足了吗？”

声音在颤抖，暗哑粗粝，似砂砾摩擦，荒谬的有那么几分的惑人。

胧三郎看他良久，目中竟有一丝类似歉意的悲悯。他伸手，将几近脱力的年轻军师抱在怀中，一手摩挲着他清瘦的脊背，安抚着他几近崩溃的情绪。掌下的血肉每一寸都紧绷着，触手便能感受到对方全然的抗拒。

“放开。”气虚无力，态度却是坚决。

胧三郎叹了一声，将人抱起，动作轻柔的重新搁置回被褥之间，堪称贴心地帮他擦去额上的冷汗，盖上温暖的被子，不无关切地嘱托，“你需要休息。”

御魂笑光辉精疲力竭，全身上下提不起一丝劲力，仿佛在噩梦中耗尽了全部心力，他稍稍闭眼，平静而礼貌地说道，“滚！”

胧三郎皱了皱眉，没有动怒，甚至没有不满，和颜道，“也好，吾先出去，军师好生休息。”声音不急不徐，沉稳有力，显示出良好的风度。

便起了身，缓步而出，纸门合上的瞬间，他看到那个少年人以手背覆上双眼，一丝水迹倏然滑落。

他拉上纸门，一时未能提步离去，接着，耳边响起不明所以的笑声。

由小渐大，愈来愈狂，夹杂着说不出辨不明的情绪，直笑得人心头发紧。

指甲刮过木格，带起一阵尖细的声音，直钻心底。

心跳失律，神志忽而恍惚。

他突然想要知道，御魂深埋心中，那些他不曾参与的过去，到底是如何的祸乱交兴，刀山火海。

他在噩梦中隐约叫了“父亲”“银燕”和大哥，还有几个不甚好记的怪名。

但，唯有一个人的名字，被他死死封在口中。

也是这个人，让他得以挣脱梦魇，取回神志。

他按了按眉心，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定格为几分嘲意。

今日施术用法，失控的却并不只御魂一人。

某一个瞬间，他竟有些庆幸，有些过往，只是过往。

待到脚步声走远，御魂笑光辉将手掌撤下，平静地抹去了眼角的水痕，卸去脸上刻意表现出的心痛欲绝，视线微侧。

屋内墙角有一张积灰的蛛网，残破零落，使女曾要扫去，被他所阻，言道同一屋檐便是友邻，哪有破坏人家居处的道理，便留至现在。

可是，空有归所，却始终不见其主到来。

他轻轻喘了口气，缓解因刚才大笑而急促的呼吸，以手掩上心口，掌下是鲜活跳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

暖热的温度浸透掌心。

他放松下来，慢慢合上双眼。

确实，累了。

也许他那天的表现真的激起了胧三郎的歉疚之心，足足清净了四五天，才又见到了那位温雅轩岸盟主大人登门。

胧三郎来时使女正撤去饭食呈上汤药，他注意到特意吩咐加餐的煮鲷鱼，御魂竟然一口未动。

他于卧病之人身畔坐下，不乏关心的出声道，“鲷鱼有助气血，怎么不吃呢？”

御魂笑光辉侧头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多谢主公体贴，只是，我一向不喜食荤。”

胧三郎微微一讶，嘴角笑意的弧度淡了几分，却也不再言。

而后说明来意，除却探病，更是来告知他一个消息，血扇流已经同意加入联盟。

御魂笑光辉一边听他说，一边捧着药碗喝药，那味道委实太过苦涩，他喝一口停一口，五官都挤在了一起，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嗯。”对于这样的消息，也只是懒洋洋冷淡淡的应了一声。

胧三郎垂目看着他，许是那天的术法对他的精神刺激太大，已经这么多日过去了，看着仍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加上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无端让人心中泛起几分柔软来。

见他喝完了药，胧三郎想了想，拿了颗蜜饯递过去。

御魂笑光辉瞥他一眼又转过头，不去接，伸手拿起放在边上的一杯水灌进嘴里冲淡浓烈的苦味。

气氛本该尴尬，但胧三郎修养良好，气度沉静，不见一丝难堪，他既不接，就耐心等待，慢条斯理，不急不躁。

僵持了一会，御魂笑光辉抬了抬眼，将蜜饯接下，却不吃，只放在手里搓捏。

如此反应，倒是更有几分少年气的任性和赌气了。胧三郎微微摇头，忽觉有些滑稽。无论怎么讲，明明都是御魂自作自受，怎么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他恃强欺弱咄咄逼人了？

沉默片刻，他问道，“身体如何了？”

“感谢主公留笑光辉一命。”气力虽失，一张嘴却还是不饶人。

胧三郎皱了皱眉，声音仍是低沉温柔，“你仍不知错？”

御魂笑光辉轻轻咳了两声，回答却来得很快，道，“我若否认，你会再来一次吗？”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胧三郎的脸上闪过几分莫可奈何，看着他，像是头疼一个不听话却管不住的孩子，开口，“御魂，吾今日才发现，你真是有能将人气疯的本事。”

呵，我连魔都能气疯了。御魂笑光辉嘴角勾出一个笑来，理智地将这句话吞回腹中。

胧三郎颇为头痛，“你这个娃儿，为什么总要挑战别人的耐性。”

御魂笑光辉偏头，轻笑，“可能，我永远学不会知难而退。”

轻微的一声叹响起，好似蕴着关心，胧三郎说道，“你这种性格，只会自讨苦吃。”

“我若不是这种性格，只怕活不到今天。”御魂笑光辉的神色忽而略有些黯淡，也微有伤忧之意。

胧三郎微微垂头，看着他脸上似真似假的伤怀，似乎又一次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笑意没了，流露出显而易见的脆弱模样。

“你还年轻，别总是试图激怒不该触怒的人，犯下不该触犯的错误。”话中似有教导劝慰之意，道，“否则，只会让自己本来就短的性命，更为缩减。”

“我年轻吗？”这句话像是说进了御魂笑光辉心中，他忽而笑了，以指按了按眉心，若有若无的染着几分愁苦的嘲意，“我怎么觉得我都活了几辈子了。”

胧三郎微一讶异，将那少年沉郁闷涩的神色看在眼中，心中忽而有所触动，欲伸手去安抚他的肩，理智却先一步阻止了这个亲昵的动作。

两人一躺一坐，皆是沉默无声。

半晌，是胧三郎先一步妥协。

“也罢。御魂……”妥协而温良的语气，好似长辈一样退让的态度，“只要无损于大局，你的小动作，吾可以宽纵。”

这种隐忍慈悲的表情……御魂笑光辉目色微闪，突觉胃中翻腾欲呕。

胧三郎并不知晓他眼中突如其来的抵触原因为何，稍稍一皱眉，说道，“这已是吾最大的让步，你不要再试图刺探吾的底线。”

御魂笑光辉不置言辞，半掩的眸看不出喜恶来。良久，低声“嗯”了一句。

胧三郎看着他，良久，沉声道，“东瀛水深，联盟事杂，御魂，既要登台，你可知唱这场戏的后果？”

听得这句话，御魂笑光辉转眼看他，缓缓道，“不必操多余的心了，看戏的盟主大人。”

胧三郎便不再说话，翻袖抬掌，紫色光晕千丝万缕，自他掌中飞散至御魂体内。

御魂笑光辉没什么表示，闭着眼睛，安静接受着妖力的渗透融合。

功体全部归还之后，胧三郎看着他微敛的眉，沉声道，“军师，好生磨练功体，吾等着你将九尾狐的能力完全化为己用的那一天。”

“哈，多谢主公。”御魂笑光辉轻轻一笑，目色渐冷。

胧三郎缓缓起身，曳步离去，踏出门的那一刻，他稍稍侧头，迟疑一瞬，才道，“你证明自己的价值，吾便可以给你一个与我并肩的机会。吾希望，将来东瀛的天下，有你的名姓。”

顿了顿，又道，“别让吾失望。”

御魂笑光辉在他走后，手下暗暗使力，将被褥抓的皱起，缓缓闭起眼睛，唇溢冷笑。

虽未彻底自由，但已放权联盟，如此看来，目的尚算达到，也不枉如此一遭。

离了军师的院落，胧三郎在回廊遇到了柴田道末，正来回报竹龙众清缴流寇的情况。

“主公，属下听说了络姬大人的事，”柴田道末禀报战况之后，复又进言，“御魂笑光辉此人来历不明，十分危险，道末僭越一言，主公切不可养虎成患。”

“不是猛虎，亦不配吾来豢养。”胧三郎声音淡淡，面无表情。

“他前些日子私自去了竹龙众，且又散布了上杉龙矢势必清缴所有流寇的消息，”柴田道末恭敬禀道，“上杉龙矢已在调兵，除了对付流寇，驻守领地，还分出了另一部分，不知作用为何。”

胧三郎稍稍思索一下，而后面上挂上一丝好似无奈的神色，挥了挥手，道，“吾已知晓，你下去吧。”

柴田道末眉头一皱，最终却也只能无奈应道，“是。”

脚步声匆匆而去，胧三郎袖角微动，目光下垂，许久，幽幽一叹。

御魂笑光辉……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御魂是他见过的最会保护自己的人，在这般处境下，保有价值与审时度势只是活下来的基本条件，而更重要的是，他懂得利用人心。

这个人，浑身带着危险蛊惑的气息。骄傲，坚韧，善于伪装，藏锋不露，无从捉摸。难以征服，难以驯化。

也，难以释手。

血扇流加入残忍联盟的那一天，立花雷藏前来探望卧床的御魂军师。

正是黄昏，残阳西坠，霞云红烈，一团一簇，如浓郁的鲜血。

立花雷藏没有坐下，僵直的站着，脸色冰冷，他道，“你那天，是故意的。”

“是。”雷藏不是傻子，推测出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御魂笑光辉也并不掩饰，甚至有闲心向他挑衅，问道，“我智谋如何？”

伤病的军师并未戴上面具，坦白无比的露着一张脸给他看。年轻的面容，眉目凌厉沉冷，若蕴锋刃，如淬霜雪，竟与往日截然不同。立花雷藏皱皱眉，冷道，“你这不叫智谋，叫赌命。”

御魂笑光辉微垂目光，嘴角笑容忽然落寞苍凉，“我舍得，你替我舍不得？”

立花雷藏恍惚被他目光中平静的疯狂所震撼，心中一动。半晌，他冷冷吐出四个字，“亡命之徒。”

“哈……”御魂笑光辉拖了长声一笑，再去看雷藏，淡淡说道，“你我，彼此彼此。”

立花雷藏也看着他，目光沉沉，“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着胧三郎？”

“为了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御魂笑光辉答的十分果断。

立花雷藏微微一顿，道，“胧三郎也许并不信任你。”

御魂笑光辉又是一笑，眼中冷芒烁动，“我有办法让他用我。”

立花雷藏未语，难得的好心就此压在了心底。有些人，有些事，只消对视一眼，便是心照不宣，透彻明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坚持，却似有相同的心境，相同的疯狂。

心有执迷，非死不改。

他沉默许久，转身便走。

只留下一句话来，“御魂笑光辉，遇见你，真是立花雷藏这一生最大的追悔莫及。”

很长一段时间，立花雷藏听不得御魂笑光辉这个名字，便在别人议论军师奇谋巧智之时，也冷哼一声，咬着牙评论道，“三分智谋，七分口舌，十分狡猾。”

东瀛武道皆知，残忍联盟有一位御魂军师，式神面具半掩，金纹紫服着身，神秘高贵，手握大权，位比盟主。只是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尤其记仇成性，教人难以捉摸。

唯有一样可以确定，那便是，他喜欢看海。

无论多么忙碌，总要抽出时间来，往海边站上一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也似乎是向往着什么。

天色将晚，御魂笑光辉站在沿岸礁石之上，遥遥望着不见边际的远方。

紫色织金的锦缎在暗夜中显得浓郁沉重，他将折扇在手中轻轻敲落。

不多时，身后有下属跪拜，恭敬禀道，“军师，已将逆刃刀送至中原。”

“很好。”他慢慢闭上了眼睛，顿了顿，又道，“中原可有探听到火鼠裘的消息吗？”

下属摇头道，“并无。”

“好了，下去吧，”御魂笑光辉面色微微一沉，挥手令那人退下。

漫长的严寒已经过去，眼下已是春天，万物复苏，只要用心留意，到处，都能萌发机会。

逆刃刀已至中原，再来，好戏就要开场了。

倏尔海风骤起，冰冷咸涩，他轻轻咳了两声，一手轻轻掩上胸口。

东瀛事毕，就该尽早回去了。

不能，让他等太久。

再抬头去看，漆黑夜幕下，波澜壮阔的海面深沉静谧，浪潮涌动，经久不息。

一如当年。

记忆中，那个当年。

“我会找到你。”闭目，仍能听见那义无反顾的声音。

雄沉的内息透过血红的蛛丝灌入体内，千丝万缕，化入血脉，将他的魂魄从黄泉之畔拉扯回来，强行维系住他与人世的衔接。

“魔网天诛·禁式。”

无数飞丝混着那人四溅的鲜血缠裹成茧，将他的身体包覆，视线隔绝前，他看到低声那人念了一句。

“共命茧。”

网中人临绝地悟得一招，连通生脉，逆天抢命。

生脉相连，共命同生，一人不死，一人得存。

从网中人那里分散而来的力量绵绵不断，足够保得他生息不断，得以回天。

在伤势稍愈之后，他便将那些力量积存体内，化纳己用，网中人的武学他见过多次，仿个一招半式也不成问题，这些，都足可成为出奇制胜的底牌。

“网中人……”他喃喃念得一声，伸手取了面具，极目眺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最后，只能徒劳地缓缓闭上双眼。

茫茫无尽的大海，在月下汹涌不息。

在海另一端，有一道身影缓缓步上礁石，默然伫立。

劲风呼啸，将发丝扬的凌乱。

狂潮拍石，浊浪三尺，澎湃铿锵，若千军万马同时厮杀奔腾，震耳欲聋。

身后一声颤抖疑问响起，“你要去找他？”

xingyue

2023-03-21 08:32

四、不渝（一）

月下的绝海，波涛如怒，浊浪三尺，无休止的冲刷着沿岸礁石。

再向远看，便只见得一片漆黑，神秘诡谲，不知暗藏多少凶险。

网中人立于巨岩上，身形挺拔若松，发在海风中飘扬飞舞，无端多了几分萧瑟。

“你要去找……他？”曼邪音声调微颤，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那个名字来。

“他没完成对我的诺言，所以，他欠我一条命。”网中人声音冷冽，如同海面上不断席卷的冷风。

“你怎么知道他愿不愿意回来。”曼邪音慢慢闭起双眼，遮下眼眸中的疼痛，“或者，你又怎能确定，他，还活着。”

当年达摩金光塔下，那个一贯强势凌厉的人族少年，半身染血，重伤难支，面对受梁皇无忌之命而包围上来的魔军，眼中瞬间灌满了疼痛和悲伤，可嘴角偏偏是挂着笑的，极尽苍凉凄然。

那一幕，透过伤疲的双眼清晰刻入心中，而后在无数的时光洗练下，慢慢拧成一把锋利的匕首，钉死在记忆深处，成为了最不敢触及的禁地。

这许久以来，无论是双尊，还是其他魔将，都不约而同的，不再提起“戮世摩罗”这个名字，即便再次进入人世，也不敢跟任何人打听这个人的消息。

不说，不闻，不问，就不会知道不想知道的事情，好似就能维持一个虚假的梦，不被残忍的现实撕毁。

也就不用去细想，似妖神将这般身手，在重重围困下，也至气空力尽，穷途末路，只能寄望重生。而一个人族魔尊，重伤在身，面对人魔两界共同追杀，他的结局，会是什么。

纵横魔世，顶天立地的灭世三尊，从未如此畏缩过。

“他还活着。”网中人声音平淡，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波动，此刻听来却格外有种安定人心的效果。

“你怎能确定？”曼邪音声调微颤，复又问了一遍。

“因为，我不许他死。”网中人淡淡的说着，像是陈述一个最普通的事实。

曼邪音心头又是一抖，许久，看着网中人在阴暗天光下更显沉郁的背影，道，“你，你打算怎样做？”

“找到他，让他了解失信网中人的代价。”发丝在风中飞舞纠葛，网中人慢慢闭上眼睛，道，“然后，我会回归。让修罗国度新生。”

说罢，便转身，带起满目萧然，拂袖欲去。

“妖神将。”曼邪音忽然出声，在网中人行过身边时拉住了他。

网中人停住脚步，道，“你有话就说。”

“若你，你果真找到了他，若他，不愿回来，”曼邪音紧抓着网中人的手臂，侧过视线，道，“希望你顾及旧日情谊，莫伤他性命。”

网中人目光沉凝，语气冷淡，道，“我跟他感情很好吗？”

闻言，曼邪音眉心一蹙，面上讶异，转过头来去看一身萧瑟的妖神将，低下头一笑，道，“是我们先背离了他，他若恨，若怨，都是常情。”

网中人冷然道，“别把我和你们扯在一起，我与你交情普通。”

曼邪音已不再是旧日那冲动暴烈的脾性，对于妖神将的话中带刺，也能心平气和地无视，她叹了口气，又道，“他若肯回来是他重情，他若要向修罗国度报复，也是应该。希望你，不要太过为难他。让他……让他能平安活着就好。”

网中人慢慢甩开她的手，转过脸来，纵被面具所掩，仍能看出不悦与恼怒。

“曼邪音，”他道，“你是几时变得如此优柔？”

“我已经失去荡神灭，失去了炽阎天。”微微的水迹自曼邪音眼角滑落，漫过脸颊妖诡艳丽的花纹，“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闼婆尊。”声音倏然沉了下来，网中人的语气十分郑重且强硬，“身为重将，不该这般软弱。”

曼邪音闭目不语。

再来又是一阵沉默，网中人挪开视线，道，“我只说一句，”话语一如既往淡然坚定，“待我回来，与我们同一战线吧。”

也不等回答，便就那样离去，衣袂当风，气度恢宏，若出鞘之剑，若山巅之松。

曼邪音一惊，抬眼，网中人已是消失于乱石层林之中。看那义无反顾的背影，眼中倏尔酸涩，胸口闷痛。妖神将一生冷心冷情，从未将谁看在眼中，为谁改变原则。只是一个戮世摩罗……也只有一个戮世摩罗。







熟悉的魔气乱流席卷泥土砂石呼啸袭来，所经之处狼藉不堪，一刹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无定飞丝穿林而至，那个暌违已久的身影疾掠而来，凶威赫赫，撼天掠地，无人可挡。

“戮世摩罗，你该死！”久违的声音，从那人口中喝出，切齿穿龈。

脆弱的脖颈被人掐在手中，生死一线的一瞬间，他却忽得安宁，不能自已的眼眶酸涩。

他认出他了。

真好，他终于，又是戮世摩罗了。

“你有什么遗言！”凶戾的嗓音，倾泻而出的，是满腔沉积已久无从宣泄的情绪，强烈而复杂。

赤红的双目闪过一抹血光，越发炽盛，似能焚天毁地。

“要说的很多。”戮世摩罗抬起了手，轻轻覆于那人掌上，喉咙被捏的发疼，嗓音哽咽，“容我一口气，我慢慢讲给你听……”

冰冷的手指触到手掌的刹那，网中人眼中微闪，继而血芒如潮退却。他合目，敛去周身狂暴奔窜的煞气，缓缓将手放了开来，转身便走。脚步极快，像是怕稍一停顿，就有什么会失控一样。

戮世摩罗拖着伤腿踉踉跄跄地跟在网中人身后，抬眼看着面前那个挺拔的身影，许久不愿挪开视线。

呼吸仍有些紊乱，令他心中颤动的，除却那一声恍如隔世的“戮世摩罗”，更多的，是无论阔别多久，无论改头换面成什么样子，都能一眼认出彼此的默契。

走着走着，他突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如果不是跟了一个聒噪的杀生鬼言。

“帝尊呐，你伤得严不严重啊！”

“帝尊呐，你流了好多血，这可怎么办，杀生鬼言不会医术啊。”

网中人无声地放慢了脚步，终至停下，然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停下了，戮世摩罗自然也停下，杀生鬼言更不敢乱走。

目中所望，是那个人族小子极为苍白的脸色，被繁重华服包裹住的身体隐约颤抖，像是站不住了。

戮世摩罗抿了抿嘴角，竭力稳住呼吸，让模样看起来不太异常。

毕竟是受制缺损的功体，尚有早先遗留下的魔功需要压制，拼着一口气才强撑住的身体，这个时候突然松下心防，便不是只靠倔强的意志就可以控制住了。

网中人停了许久，叫道，“天恒君。”

久违的称呼，吓得杀生鬼言一哆嗦，只以为他要和自己算旧账，两股战战几乎就要扑倒地上大喊“主人饶命”。

网中人复沉默了一阵，抬眼看向戮世摩罗，又看了看杀生鬼言，没说话，只慢慢走了回去，向那个摇摇晃晃的小子伸了手。

戮世摩罗稍稍一愣，并不强撑，将手递了过去，借他之力稳住脚步。网中人的体温很高，握紧那一瞬间，几乎灼伤他冰冷的手掌。

杀生鬼言抹了抹冷汗，仿佛劫后余生一样松了口气。

一路很静，只听得低微的脚步声响，网中人携着戮世摩罗，走得极稳，步伐默契，身形相依，好似分离的这许久岁月不曾存在。

baqixieshen	2023-03-23 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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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ngyue

2023-03-25 23:52

【戮世摩罗中心主网空】浮生如寄其之四、不渝（二）

东剑道本部，胧三郎将古辰父子诸事处理完毕，独自坐于室内。

清酒入杯，他看向酒碟内浓紫的花瓣，目色微沉。

望月咲刚刚前来回禀，派出搜捕御魂的松鸦与哑冥陈尸树林之中，随行部众无一生还。

而杀人的手法……他将酒碟轻轻摇了摇，眉目凝重，是丝线伤人的功夫路数。

丝线二字，令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御魂笑光辉的情景。

那少年重伤垂死，一动不动地趴在海滩上，周身零零落落，挂着几缕好似蛛丝一样的丝线。

御魂此刻，应是受伤沉重，加上九尾狐功体被夺，魔之甲不存，本该再无余力反抗。难道他当真还有底牌未显？

迟疑片刻，他闭目运使功法，荧绿妖芒骤然弥散。

“追影鬼式，启。”

御魂笑光辉此人狡黠多诈，难以测度，在上一次荒雷战野重逢之后，他便再次施下追影鬼式以备后用。如今，该是启用之时。

鬼目开启，所观之景，若施术者亲临。



山洞内光线阴暗，潮湿阴冷。

戮世摩罗右腿受伤，再站不住，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

网中人不声不响地站在旁边。

明明再一步就能靠近对方，却谁都没有动作。

杀生鬼言被使唤出去捡柴，只留下两人独处，气氛忽然便尴尬的沉了下来。

戮世摩罗将腰背挺直，竭力压下气虚力弱的模样。

他是戮世摩罗，是修罗国度的帝尊，人前可以摆出装腔作势的姿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真正独自面对着网中人，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了。

他默默抬头向那边看了看，网中人半抬左手，指尖上一只黑亮红纹的蜘蛛攀爬而上，而后却忽然直直摔落于地，一动不动了。

网中人捻了捻食指，淡淡言道，“不知好歹，死不足惜。”

指尖略微蜷缩了一下，戮世摩罗有些晃神，将目光稍侧，一时无言。

重生之后的网中人，红发黑甲，一身艳色，好似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蜘蛛面具遮得更为严实，隐约能看到缝隙中，那一双通透的赤红眼珠，血涛漫涌，流火如浆。

折扇在手中握紧，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气氛沉凝许久，仍是网中人开口打破了这份僵持，道，“不是要说。”

“你……”他沉吟良久，却只有一句，“你来了。”

网中人不冷不热地回道，“我不来，你待如何。”

戮世摩罗闭了闭眼，微低下头，沉默着去观察受伤的右腿。

他想过很多次与网中人重逢的场景。

或者东瀛事毕，他带领培植好的势力回去修罗国度，夺回鬼玺。或者他寻得火鼠裘，孤身前去梦境中不断出现的火山，将魔茧救出，等待网中人的重生，而后共同杀回魔世。

但他万万没想到，竟会是如此局面。

虽说在林中脱下面具等候他的时候，是满心的期待和欢喜，然而此刻，那些欢喜和期待全部转为了情怯和不安。

网中人依约将他牢记，远渡重洋不远千里来寻他。可他呢？

东瀛布局失败，一战失利，筹码尽输，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没有鬼玺，没有修罗兵众，没有梁皇无忌的人头。受伤在身，被人追杀，处境狼狈，甚至还需要他来保护相救。

他该是如何的失望……

只要一想到这，戮世摩罗便觉心中压抑难纾，甚至连抬头再看网中人一眼，都不怎么能鼓起勇气了。

网中人也在看着他，戮世摩罗此时微微缩着肩膀，一小团坐在那里，活像某种被遗弃的小动物。

曾经的衣铠换做了华服，繁重地裹在他身上，奢华头饰垂下累赘的流苏，脸上覆着一张花俏的面具，宛如一尊被人精心打扮起来的人偶。优雅，华丽，神秘，但，十分违和。违和的，让他心中不快。似乎面前的人，和记忆中那个人，微妙的无法重合。

为什么变成这种模样？冲出口的责问，问的是他，责的却又不全是他。

该是能够猜到答案，胸中情绪却仍是难以平复。怒，恼，厌，种种情绪翻涌在心头，却并不只是对着戮世摩罗，并不只是因为他未完成绝海之畔的承诺。更因，戮世摩罗过了一段他未能参与的生活。而这段生活，并不轻松，甚至可能已经将他改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冷言冷语冲口而出，“摘下你的面具。”

“哎？”戮世摩罗一怔，不明所以。

他不动，网中人先动，几步走上前来，伸手毫不客气地从他脸上扯下了那张精美的面具丢在地上。

系绳崩断在耳侧，有些细微的疼痛，戮世摩罗以假面示人已久，似不大习惯突然露出真容，稍稍侧了侧脸，才将头转过来，抬眼有些小心翼翼地去看网中人。

网中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个人族少年面容如旧，眉目间减了些许旧时的稚气轻狂，看起来成熟了不少，阴沉冷恻，心事重重。两颊的弧度瘦削下去，不再像从前那么圆润。因着受伤疲惫，更显得没什么精神，此刻安静又苍白。

注视他许久，网中人目光沉凝，忽道，“戮世摩罗，你真正该死。”

语气森冷，夹杂着说不清的情绪。

戮世摩罗笑了一笑，侧目，不无失意，仍是极力玩笑道，“网中人，你就不能换一句吗？你自己数数，来了到现在你说了几遍了。”

“哼。”网中人冷冷哼了一声，将欲转身。

细微的妖气波动，隐约扩散在空气中，他脚步一滞，分神去寻，此时，戮世摩罗却忽然伸手扯了他的手腕，身向前倾，将额头抵在了他胸口。

怀中突如其来的重量令他一怔，随即，那人族少年微颤的肩膀闯入了眼帘，他合了合眼，停下了想要推开的手。

须臾的沉默之后，他问道，“做什么？”

戮世摩罗摇头，缓缓说道，“没什么。”

网中人略一皱眉，视线缓缓转动，瞟向四周，面上却不露声色。感受到怀中之人颤动的幅度渐大，他沉了声音，又问，“你，在害怕？”

戮世摩罗轻笑了一声，坦言道，“是，怕，很怕。”

难得从他嘴里听得一个怕字。网中人一讶之下，心中莫名泛起恼意。压着性子，低声道，“为什么。”迟疑片刻，又补了一句，“你来一趟东瀛，个性都改了吗？”

戮世摩罗嘴角勾起一丝笑，眉皱着，神色郁结，语带落寞，“其实，我能感受到你醒了，但我不敢回去寻你。我也怕你来东瀛找我，但又担心你不来找我。我怕你认出我，也怕你认不出现在的我。更怕我现在的模样让你失望，然后你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了。”

网中人默然听着，垂下的双手随着他的一句一句而暗暗握紧。

“我真的变得太多，有时候，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声音低缓，隐有着几分难解的怅然和嘲弄。话越多，抓住网中人手腕的那只手就越紧，如溺者逢舟，松手便将万劫不复。

“我等了很久很久，现在你终于来了。”越说，声音越是闷涩，情绪越是低落，“网中人，我有很多的话，很多的事埋在心里，你愿意听我说吗？”

说完，便是无声，不大的山洞内，一阵异常的静默。

戮世摩罗闭上眼睛，靠在网中人胸前，笑意疲累愁苦，因未罩面具，那副沉郁不欢的模样清晰的暴露出来。

不多时，一片沉寂里，他听到了网中人细微的呼气声。

“吾在听。”

戮世摩罗抬起头去看，便见网中人低头看着自己，面具遮掩下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将右手上移，再度握紧他的上臂，而后闭目垂首，道，“你可知……”

等了片刻，不闻他的下半句，网中人出声问道，“什么？”

“我一闭眼，就好似回到绝海之畔，”戮世摩罗吐字极轻，声音暗哑，“回头时，不见追兵，也不见你，只有流浆若火，焚天灭地，一线悬命。”

一声一句，若针芒之锐，穿身破体，游走经脉，激起连绵不绝的隐痛。

网中人无声伫立，许久未语，似不愿开口，也似不知如何开口。眼角瞥见戮世摩罗挂在头饰上的乱发，便随手取下，顺便理了理。

戮世摩罗稍稍一怔，随即笑了笑，垂下眼时隐去一抹利芒。

此时，波动的妖气忽然停止了流动。

网中人立时推开了怀里那个小子，抬掌，无定飞丝挟裹强悍内息击向他身后，轰然一声，有灵体碎片四散飞溅。

戮世摩罗长长息出了一口气，紧绷的双肩这才舒张开来，头微垂，神色中莫名有一丝失落。

网中人释出魔息细细探查周遭，在确定没有其他异常之后，皱着眉，回过头以眼神向戮世摩罗疑问。但那小子却偏过头去，装作没看见。

停了一阵才道，“小小妖术，果然瞒不过妖神将。”

这样避重就轻的答案不能令妖神将满意，他冷了神色，注视着戮世摩罗，一言不发，却咄咄逼人。



胧三郎散去掌中荧绿的妖氛，目光低垂，案上酒碟从中开裂，深紫刻花一分为二。

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忽然沉了神情。

他定了定神，唤来了外间的望月咲，吩咐道，“你去，将搜捕御魂的部众暂时调回，只留小部分潜伏山间即可，发现行踪，即刻回禀于吾，不可妄动。”

“这，”望月咲不解，问道，“为什么？”

胧三郎一眼看去，目中冰冷，是不容争辩的命令。

“是，主公。”望月咲被这眼神看的一抖，再不敢质疑。

望月咲领命匆匆离开之后，胧三郎目光下垂，静静看着桌上破碎的酒碟，而后移动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腕。

曾有一人笑容明媚，眸如寒刃，将折扇抵于他右腕，说，“君子之道，谨言慎行。”

曾有一人盛怒难掩，凛然决绝，不惜搏命自毁根基，说，“若主公仍执意如此，今天之后，我也只好倾尽全力，让你后悔莫及。”

胧三郎慢慢合上双目，像是窒了一口冷气于胸。

屋内未燃灯烛，一片恍惚的黑暗，许久，有清冷的声音低柔的响起，“可惜，吾本打算，给你一个与吾并肩的机会。”



便在网中人那般逼视下，戮世摩罗仍是若无其事的东看西看，好似对这个山洞的构造起了极大的兴趣。

网中人将眉拧紧，神色越发沉重。自看到戮世摩罗第一眼，他便有一种奇异的违和感，将才被那个怪异的术法一勾，才忽然明白过来。戮世摩罗身上魔气竟全然不见，陌生的妖气如附骨之疽根植在他体内，令人厌恶。

见他是打算避而不答，便再不犹豫，蓄力提掌，直击戮世摩罗而去。

脑后风生，动在意先，戮世摩罗旋身劈手一击，以掌相还。

掌心接触的刹那，他一怔，明了网中人的用意，一凛之下，急欲撤掌，却已是来不及了。

真气入体，游走七脉丹田。越是探查，网中人神色越是难看。

“你的功体，怎么回事？”声音已是泛寒，在看到戮世摩罗挂上顽劣笑意的一瞬间，便再懒得听他多言废话，一手撑了他的肩膀，一手提住他衣服的后领，将人转了一圈，循着妖气来源，盯上他的左肩，伸手就欲扯下那身碍眼的华服看个仔细。

“哎呀妖神将，你知道你再冒犯你的帝尊吗？”戮世摩罗的神态似旧日一般轻佻，话语里尽是揶揄的笑意，一手抵在他腕上，制止之意再清晰不过。

网中人沉着脸，并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一个欲拉，一个欲止，都僵持在了原地。

“我会治你的罪哦。”戮世摩罗笑着，运指催功，向网中人腕间一点，猛一侧身，想要脱离他的掌控。

腕间一阵酸麻，但网中人并未放手，拉扯之下，本就有些松垮的衣服被扯掉了半边，清晰无比的露出戮世摩罗左肩胛上的图纹。

那是一幅被锁链束缚的式神狐面的图案，缕缕青色狐火在周围簇拥，狐面眯起的双眼似是在阴险微笑，看起来妖诡怪异。

他整个人，像是一件被烙上他人标记的物品。

网中人霎时脸色铁青，撑在他右肩的手不自觉抓紧，手臂绷起道道青筋，骨节摩擦出一阵阵的轻响。

再抬眼看这个人微闭双眼的模样，手下劲力虽重，声音却诡异的轻了，“这是什么？”

洞外脚步突然声响，分明是有人向这边过来，但刚至洞口，只听一阵“噼里哐啷”的乱响，那阵脚步声又匆匆跑远，显是飞奔而去。

网中人不为外间声音所动，仍死死扣着戮世摩罗，再道一句，“吾不想再问第二遍。”声音已是极冷，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的狠绝。

他还是不答，网中人手下力道愈重，张嘴，有心说两句重话，甚至想要斥他无能、废物，但话语却全部淤堵在喉间，半字也说不出，莫名的郁躁激烈冲撞暴涨，憋得他胸腔几欲炸开。

片刻的等待后，戮世摩罗终于开了口，声音低了几分，却是调笑，“妖神将，我冷。”

网中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这个人族的小子仍然含笑，抿着嘴角，不以为意的模样，只是眼白攀上细细血丝，骤然苍白的脸色闪过一线受伤的屈辱。

他眉心一跳，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犯了个错误。

他缓缓闭上双眼，克制住胸腔内烦躁的情绪。

是怒从心起，愤极生恨，某一瞬间恨不能将之食肉寝皮，但是，却更不想看见他那样的表情。

这副模样，无端令网中人想起当年。重伤垂死的戮世摩罗靠着他的肩，低声央告他，宁可死的干净，也绝不落入敌手苟活。

于是，手渐渐松开，顿了顿，慢慢帮他拉上衣物，遮那幅诡异的图案。

戮世摩罗侧目微动，因右腿不稳踉跄了一步。

网中人略一迟疑，绕至他面前，伸手扶上他的胳膊。

戮世摩罗抬头看向他，心中惊讶，诧异于网中人竟然会退让。他借力坐在平整的巨岩上，轻轻喘了几口气，缓解刚刚突然运功而紊乱的气息。

网中人没再开口，向他右腿的方向看了看，随即矮下身，拉开戮世摩罗那身衣服的下摆查看，伤处的绷带已被血沁得透了。他拆了绷带，伤口裂开，隐隐闪着妖异的细碎红芒。

是妖毒。

网中人目色一沉，又略有些庆幸，幸而只是毒，除却延缓伤势痊愈的速度，并不会对他造成其他影响。

他将染血的绷带丢至一边，以内息化去妖毒，再用蛛丝重新缠裹伤口。

纵使那人的脸被面具遮的严实，仍能感受到专注而认真的神情，戮世摩罗张了张嘴，下唇微抖动了一下，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网中人是此时抬头的，看着他的脸，也没什么多余的表示。掌中飞丝盘旋，将杀生鬼言丢在洞口的柴禾裹挟至洞内引燃。

火焰跳动着燃起，周遭霎时暖了起来，山壁漫上一层微红，戮世摩罗看着，忽有一阵恍惚，像是突然回到了从前，那短暂的，相依为命的时光。

只是，此刻，心却是慌乱不安的。

“你……”

鲜红的衣角掠过视线，网中人站起身来，站在他面前，一瞬间，压迫感笼罩全身。

“我先帮你解了无定魔丝。”再开口时，网中人已是冷静平和，再不见刚才的激烈情绪。

他也并没有给戮世摩罗回答的时间，自说自话地运使功力，掌中力聚，魔息横溢，空气中隐有炎息流动，雄浑的力量融进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散逸开来，渗透七脉，一寸一寸蚕食掉因受外力压制而蛰伏的无定魔丝。

七脉若成战场，暴起的疼痛骤然电转至四肢百骸。戮世摩罗抿住嘴角，将痛呼闷在了喉中。

漫长的剧痛过后，便觉周身蓦地一轻。许久以来盘亘体内的压抑和滞涩，随着无定魔丝的消散，化于无形。

内息收去，网中人顿了片刻，而后开口，声音低了几分，“你当无定魔丝是家常便饭，可以照三餐用吗？你可知你还有多少天的期限？”

语气虽恶，却不乏关心。戮世摩罗心中稍定，歪着头，一笑，干脆回道，“不知。”

“你！”网中人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时出了点意外。我运气好，有人帮忙压制。后续我也需要示弱，就没费心去解。”戮世摩罗眼睫半掩，说的轻描淡写，丝毫没有以命做赌的自觉。

网中人盯着他，死死拧了眉，这个拿性命当儿戏的态度，更是让他觉得不快，话语迟滞了片刻，却也只斥了两个字，“胡闹。”

戮世摩罗抬眼，轻笑，“敢胡闹，是因为尚有所倚仗。”

网中人一怔，冷冷别过了头，只用鼻腔重重“哼”了一声。

火光跳动，明明灭灭映在两个人之间，莫名渲染了几分温暖的气氛。

戮世摩罗看着网中人的身影，神色比之之前已淡然许多，开口轻声道，“你，不问了吗？”

网中人并未迟疑，道，“你若不想说，吾便不问。”

“隔了这么久没见，是你个性被换掉了吧。”他以前有这么好说话的？戮世摩罗压不住嘴角的弧度，敲了敲额头，似真似假露出几分困扰的模样。

“吾没变。”网中人注视着他，神色平静，略略停顿后，再道，“你，也是。”

戮世摩罗讶异抬头，目中闪过几分晦涩的情绪，又侧过视线，慢慢阖上眼。

“网中人，”他唤，声音微微颤抖，“你可还信我吗？”

一句问完，他闭着眼睛绷紧双肩等候，期待，却也莫名心慌。

一片静寂，唯篝火毕剥细响。

漫长的等待之后，一声低低响起，“嗯。”虽是极轻，听入耳中，却是重逾千钧。

如释重负。

心，忽地便踏实了，安如泰山，也百感交集。

花了几瞬的时间，将情绪整理好，戮世摩罗方才开口，娓娓而言，“我现在的功体，是胧三郎所予。是力量，也是制约。他封印住我原本的功体，让我只能使用他所赐予的九尾狐妖力。”

缓了片刻，又道，“其实，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魔之甲。待到魔之甲与灵狐功体相融后，他将妖力连同魔甲一并收了回去。而留下的这两三成，除了继续压制我，可能还有其他后手吧。”

网中人静默地听着，不动声色，不言不语。

“我无法自行摆脱这份禁锢。”戮世摩罗淡淡的说着，眼中平静无波，好似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曾试图借无定魔丝暴冲封印，但徒劳无功。以前的武学仍能使用，只是不大顺畅。”

网中人见他神色有异，到此停顿不语，便道，“我来。”说罢凝气提掌。

戮世摩罗摇摇头，一手扼于他腕上阻了动作，道，“还有用。”

网中人垂目望着他，须臾，无声将内息散去，安静地站在一旁。

戮世摩罗默然看着摇曳的火苗，许久，身体微微一晃。伤体沉重，虚耗不少，又说了许久的话，疲累上涌，意识便有些困乏了。

网中人察觉到他的状况，伸手撑住了他的肩膀，低声道，“你有伤。累了就休息吧。”

彼此已太过了解，就不必拿出伪装的模样，所以戮世摩罗也未曾逞强嘴硬，坦然说道，“东瀛事多人险，演了这么久，我确实够累了。”

“是我……”话语顿了片刻，“来得迟了。”

戮世摩罗便笑，就势向网中人靠过去，用夸张的惊诧语气说道，“网中人啊，你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

“闭嘴！”沉喝声出口，网中人扫了扫他那身繁重的华服，暗自皱了皱眉，眼中闪过几分厌恶，冷冷说道，“几时换掉你这身丑怪的衣服。”

关于正事的话题说完，就不再压抑，戮世摩罗轻笑道，“这是地方服装特……”

不等他说完，网中人已是先动了手。

先是暗紫织金的罩衫被扯落，毫不珍惜的跌落在地，像是收敛下垂的蝶翼，接着是暗纹精密繁复的黑色里衣委顿尘埃。

“这衣服很贵，扯破就麻烦了，补都没法补啊……”

网中人恍若未闻，不甚耐心地将那一身用来扮演御魂军师的伪装一件一件剥离，直到剩下内里一件白色内衬衣才停下，稍稍离开距离看了看，终于顺眼了些。

戮世摩罗一动不动的任他动作，一是伤体疲乏，二是过于清楚网中人的性格。只在他停手后，撑了撑额头，无奈摇头叹气，“妖神将，你这叫以下犯上。”

“呵。”网中人瞥他一眼，不作反应。

又是一阵寂静，只闻呼吸清浅，火灼微鸣。

网中人是背对着火光的，轮廓看来不甚清晰，周身似有一层浅金的镶边。

戮世摩罗看了许久，缓缓站起，倾身靠前，看着网中人近在咫尺的脸颊，将手抚了上去，指尖微凉，细细描摹过他颊侧的蛛网纹缕，继而落于脖颈，指下是灼热的温度，跳动的血脉。

这一刻，他无比确定，这是网中人。那个身临绝地，舍命护他安危的网中人，那个与他同生共死、心血相连的网中人。即便样貌改变，外形不同，也是独一无二、一尘不变的网中人。

他慢慢闭了眼，再靠的前一些，在他耳边低声道，“网中人……”

被叫之人沉声应道，“怎样？”

戮世摩罗右腿有伤，加上无定魔丝方除，更显体虚力弱。网中人看他摇晃欲倒的模样，再一皱眉，伸手扶在他腰间。

“网中人……”他再唤一声，语气又压低了几分。

“有话直说。”戮世摩罗的声音太过低缓，网中人像是受了影响，也不自禁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会惊扰些什么。

“你还欠我回答，记得吗？”戮世摩罗唇角微勾，目光被跳动的篝火映得明灭不定。

“什么？”洞中明明十分静谧，可说话交谈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微弱的需要仔细分辨才知道对方说了什么。

“你都忘了，真是令人难过。”戮世摩罗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缓声道，“我当时问你，既然你追逐强者，为何不舍我而去。你没回答。现在，能告诉我吗？”

网中人默然未语，右手慢慢游移，将戮世摩罗的腰身整个揽住。忽而那个人族少年再站不住，身子骤然一歪，连带着他也失去平衡，跟着趔趄跌倒。

千钧一发之际他伸手托了一下那小子的后脑，以免坚硬的地面把他的脑袋撞得更加异常。

戮世摩罗跌入他怀中，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中神色恍然如同最初灵峰所见那般，唯我独尊的狂妄自傲，好似一张嘴仍能说出刺人的挑衅，来，我的爱将，我让你有挑战我的机会。

网中人目中一闪，似染了篝火之芒，赤红通透的眼珠犹如朱火灼烧。他将指碾过戮世摩罗胸口那道凹凸不平的巨大伤疤，对方瑟缩了一下，怕痒似的。

洞内静得呼吸都清晰可闻，许久，方听得一声，

“胜你者众，却无一人是你。”

戮世摩罗笑了，炽热的呼吸落于在网中人耳侧，孜孜不倦地追问，“还有另一个问题。”

「“终有一日，我也要败你，我定也要练出能够克制你的绝式。”

“等从达摩金光塔回来，你再答我。”」

前尘沓来，一闭眼似又回到那日，烛火摇曳，旖旎昏暗，酒后忘形，耳鬓厮磨。

网中人垂目良久，就在戮世摩罗以为他不会出声时，轻声道，“吾已答了。”

“哈……”戮世摩罗倏合双目，气息微窒，唇角颤抖。用力握了网中人的肩膀，倾身往他那边靠近。

网中人抬手胡乱卸去他发上繁杂的装饰，掷向一旁，暗紫色长发如瀑铺洒开来，落了他一臂一肩。

“拜托，那很贵的哎。”戮世摩罗轻轻笑着，一脸可惜。

网中人沉声道，“我看了很不顺眼。”

他将手落至戮世摩罗左肩，神色又是一冷。魔族天性强硬，喜好掠夺、独占，何况本就有很强领地意识的蜘蛛。这小子身上的妖气和图纹时时刻刻刺激着他的神经，脑中的那根弦处于崩断边缘，若非身为重将多年锻炼出的冷静自制，只怕早就把这个小子和连带着做出这件事的人，一并撕成碎片。

戮世摩罗无意地偏开了目光，一阵出神，微动了动，挪开了些许距离。

“是我……”

察觉怀中之人的动作，网中人手下用力扣住戮世摩罗的腰身，猛然将他拉了过来，那未说完的话，就此湮灭在了他喉咙里。

额角叩落于他的胸甲上，戮世摩罗嘶声吸气，脑袋更晕了几分。

压低的嗓音，在他耳边沉沉响起。

“别想逃。”

哈！戮世摩罗慢慢眨了眨眼。网中人浑身是滚烫的，仿佛身畔篝火蔓延到了全身。然后，这股热度缓缓渡了过来，驱走骨子里的寒凉，让他的心，也随之暖化升温，前所未有的温暖满足。

压于心底，累积已久的情绪，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化，反是越演越烈，历久弥坚。

他一手挽了网中人的脖颈，将距离再度缩减几分，任性地缩在他怀中。

温热的呼吸近在方寸，慢慢交融在一处，渐渐的，同步为一致的频率。他低低喊了一声，“网中人。”

对方不答，指尖轻轻触上他的左目。

他不由自主闭了眼，随即，眼窝处传来温软的触感。

山中起了风，浓云遮月，细雨突降，穿林打叶，林木摇曳婆娑，沙沙细响，原本万籁静寂的山林，便不再安宁。

lrf88	2023-03-26 12:23
这篇也搬到这里啦，期待后面慢慢搬过来。

xingyue

2023-04-03 14:05

四、不渝（三）

隔日天明，天晴日朗，云雨收歇。

上杉龙矢与赤羽信之介、剑无极在竹龙众内商议事毕，派出寻找御魂军师的几名下属正回来禀报，北山未见其人。

“这个御魂笑光辉，到底躲去那里了。”上杉龙矢皱了皱眉，“偏偏这个时候落单，若是碰上胧三郎……”

剑无极微微低了头，眉微微皱着。

赤羽信之介开口劝道，“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起码他并没有落在胧三郎手中。”

“嗯。”剑无极闭目颔首，长长出了一口气。

然后第二队派出的门徒神色慌张的赶了回来，言道看到有不少追杀御魂军师的百目忍族部众陈尸于树林，皆是残肢断臂，死状可怖，伤口奇特，似是丝线割裂，手法凶狠未见。

丝线？赤羽信之介与剑无极皆是一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念道，“网中人！”

“这下，麻烦了。”剑无极捂着脑袋，声调突高，道，“不是说蜘蛛的方向感都很差吗？他怎么找来东瀛的！”

“麻烦是麻烦，不过不是现在的麻烦。”赤羽信之介默了默，道，“戮世摩罗非是不智之人，此时，断无反戈之理。”

剑无极本能感叹道，“理？他几时按照常理行事了。”

赤羽信之介微微一梗，淡然开口，“不会。但，不用担心。”

不明所以的上杉龙矢站在一旁，愣了许久，插嘴问道，“请等一下，赤羽先生，御魂军师那边？”

“可以放心了。”赤羽信之介合眼，道，“有网中人在，没人动得了戮世摩罗。”

看他二人的反应，上杉龙矢虽不知个中缘由，但也推测出了些许，又道，“既然御魂军师身边有高手，不妨请他过来帮忙，我们对抗胧三郎也更有胜算。”

“那位将军性情古怪难测，吾又与他有些过节，不见还好，见了只怕翻脸。”赤羽信之介微微摇头，说话一如平素冷静，“戮世摩罗与胧三郎水火不容，他知道该怎样做。”

言毕，却又感慨似的补了一句，“虽然他的思考非常人能够理解。”

上杉龙矢沉吟了片刻，又道，“赤羽先生与御魂军师，因果非常？”

蝙蝠扇在手中叩了几许，赤羽信之介目色稍沉，慢慢道，“非常之因，非常之果。”

“此果确实危险非常。”上杉龙矢审视赤羽片刻，道，“为何每次提到此人，先生总是欲言又止。”

“他的来历有些复杂，非一两句话能够说明。”赤羽信之介皱眉，却一声低笑，“现在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既然如此，好吧。”上杉龙矢无奈应声，继而将江宪龙一叫来，告知撤回搜寻御魂军师的所有门徒。





戮世摩罗自沉眠中醒来，头痛欲裂，仍是体虚乏力。

他向四周看了看，洞外天光大亮，想是正午了。

网中人默然守在一旁，两相视线接触，又交错而过。

“我睡多久了？”戮世摩罗歪了歪头，揉着太阳穴，以手臂撑着缓缓坐起，盖在身上的暗紫罩衫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其上织金纹饰反射点点细小光芒，略有些晃花了眼睛。

网中人看看天色，答道，“不到两日。”

闻言，戮世摩罗忽地一怔。长久以来身在东瀛，危机四伏，群敌环伺，他从未有一日安心合过眼。没想到心防一松，竟会睡得这样沉。他笑道，“哈，你看，我没骗你，我真是累得狠了。”

网中人没理会他的闲话，提了放在火堆旁的食盒过来给他，道，“天恒君带来的。”

“哟，这么贴心？”戮世摩罗大感意外，笑容在他打开食盒的一瞬间凝固在脸上，随即变得扭曲，手指抓着食盒的边缘，指节泛白。

“你是怎样了？”网中人见他如此反应，出言询问，低头也看了看。

食盒中是一碗红豆饭，配了些小菜。

戮世摩罗沉着脸问道，“他人呢？”

网中人望了望洞口，盘算一下时间，道，“我吩咐他出去打探消息，应该快要回来了，你有事？”

“我要拆他的骨头，打他的猪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中，蕴着一种说不出的气恼和窘迫。

也许杀生鬼言的运气真的好到可以媲美远在中原的史艳文，他在打探情报回来的路上，福至心灵，买了许多伤药，并且贴心地记着戮世摩罗不喜食苦，甜点蜜饯也带了一大堆。更重要的，带回了一个重要的情报，胧三郎联合十八名流，全军备战，准备进攻西剑流。

既有正事，便没工夫去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戮世摩罗沉下神情思索片刻，问道，“赤羽那方呢？没什么出奇制胜的法宝吗？”

“这个小人不清楚啊。”杀生鬼言努力想了想，最后说道，“听讲，赤羽那方似乎用了阴阳师去偷取东剑道的地气，让胧三郎一时无法开启妖界。”

“阴阳师啊……”戮世摩罗将折扇慢慢敲落在手心，想起当初望月咲给他的那本《源平物语》以及阴阳师一脉的情报，忽然挑了挑眉，心中已有推算。

杀生鬼言见他沉思，连忙建议道，“帝尊呐！胧三郎是你的敌人，我们这次是不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打他的后门，将他消灭消灭再消灭！”

戮世摩罗慢悠悠瞥了他一眼，道，“说的没错，我明天就派你去和胧三郎决斗，务必把他的人头给我提回来。”

杀生鬼言听得一愣，连忙扑到了戮世摩罗身边，高声道，“帝尊呐！杀生鬼言还要保持有用之身，不能去送死啊！帝尊呐！”

戮世摩罗满脸沉痛，摇头道，“天兵君啊，我对你是如此的器重，你怎能让我失望呢？”

于是杀生鬼言熟练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虔诚无比的说道，“帝尊，杀生鬼言永远支持你！留着命守在帝尊身边是为了保护帝尊，替帝尊出力啊！”

戮世摩罗掏了掏耳朵，“闭嘴闭嘴，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杀生鬼言句句属实，绝无虚假！”说罢还竖起了三根手指指天发誓，说道，“杀生鬼言对天发誓，我对帝尊的爱慕之心如滔滔江水！”

“哦？？”戮世摩罗夸张地拔高了声调，听起来更加阴阳怪气了，笑道，“那你爱慕我的长相，还是其他什么？”

杀生鬼言给他那个语气吓得一哆嗦，连忙又说道，“怎么会是长相！外貌是个什么东西！真正让杀生鬼言折服的是帝尊的雄才大略！是内涵！”

“哈！”戮世摩罗又是一笑，循循善诱似的，温柔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不是个东西？”

“是东西是东西！”杀生鬼言本能随声接口，说了两句才反应过来，仰天哀嚎了一声，然后努力给自己的话打补丁，“不是不是，我是说，帝尊俊美无俦，天下无双！杀生鬼言对帝尊的敬仰和爱慕之心天地可鉴！”

“嘘。”戮世摩罗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压低了声音，唤道，“杀生君啊……”

“哎？”杀生鬼言不明其意的看着他，如临大敌。

“你再说下去，有人会不高兴的。”戮世摩罗摇了摇手指，笑得意味深长。

杀生鬼言突然噤声，全身猛地一震，回头看看站在阴影中一言不发的妖神将，只剩一脸欲哭无泪的绝望。

但见妖神将慵懒抬头，看了看帝尊，然后十分配合的挥袖震出一道气劲，力道精准，差点没把他拍死。

接着戮世摩罗大为心痛的教育了妖神将几句，团结友爱，然后无比关心的让杀生鬼言好生回去养伤，便将人赶出了山洞继续打探情报。

杀生鬼言走后，网中人看了看仍在思考中的戮世摩罗，问了一句，“不管？”

“不管。”戮世摩罗捻着碎发，道，“坐山观虎斗不好吗？”

末了又补了一句，“反正我是坏人，坏人做事不用顾虑名声。”







一连数日无事。

自网中人来了之后，事事便再不需要戮世摩罗亲力亲为，安心等着结果就好。

原先的计划打破，单看现在对他不利的局势，就不是一天两天能扭转过来的。如今他只有一个网中人，也唯有以静制动，随机应变，等待最佳的时机。

反正事到如今，他最不会缺的，就是等待时机的耐心。更何况他到底是内伤外伤在身，需要时日修养。

这几日，他时常会想起过去，每天醒来，心都是定的，时时，事事都很安心。

心中宽了，伤恢复得也快，复又几天过去，他右腿的伤已趋于痊愈，内伤也养得七七八八。

网中人见他拆下绷带，眼神一闪，道，“全好了？”声音不如往日平稳，隐隐有些别的情绪。

戮世摩罗稍稍愣了一瞬，继而想到，久别经年，他再来时，见到的竟是自己受制于人，疲于奔命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自是不言而喻的。

一念至此，他微垂目光，隐去刹那的波动，轻松说道，“能走能跳，应该是没问题了。”

“嗯。”网中人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身上扫了几圈，又沉默下去。

“别再打我这身衣服的主意了，我好容易才穿上的。”见他视线绕着自己打转，戮世摩罗露出颇为头痛的表情，从前在残忍联盟，近身有使女下仆侍候，他从未觉得东瀛的服饰如此累赘复杂，而今只剩自己，他摸索了好几天，才终于在杀生鬼言若有所思躲躲闪闪的目光之中把衣服穿得整齐。

“哼。”网中人别过头去，不予理睬。

杀生鬼言又冒冒失失地喊着“帝尊”冲了过来，聒噪的说着一大堆废话。

戮世摩罗揉了揉耳朵，不耐烦地转了个方向，说道，“网中人，拿针线来！”

杀生鬼言心中一悟，连连在戮世摩罗身上查看，拍着胸脯，诚心说道，“帝尊，你要缝衣服吗？这样杀生鬼言代劳即可！我保证……”

戮世摩罗给他闹得脑仁疼，肃了声音，咬牙道，“你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的嘴缝起来！”

杀生鬼言一哆嗦，连连后退，捂着嘴不敢出声。

许久，却是网中人大发慈悲，冷冷吐出了两个字，“情况。”

杀生鬼言这才松了口气，张嘴报告最新局势，西剑流被击溃，妖界通道打开，妖族天邪军临世等等。

戮世摩罗拿扇子敲了敲头，暗道赤羽这下算是马失前蹄了？不像他的作风啊，大概还留着什么后手？

网中人思索片刻，开口向戮世摩罗问道为何不语赤羽合作。

戮世摩罗回过神来，一个白眼飞了过去，干脆的答了三个字，“不可能。”

赤羽心思难猜，如若合作，一来绑手绑脚，互有顾忌，二来……

他默然看了看网中人。

已经赔了一个进去，他不可能再让网中人冒险。从来都只有他借刀，绝没有被人当刀使的份。

网中人知他那一眼的分量，闭了闭眼，又问道，“胧三郎的动作很快，你下一步如何打算？几时出手？”

戮世摩罗慵懒斜靠在岩石上，转过脸来斜了他一眼，“妖神将啊……”拖了个九转十八弯的长声。

网中人皱了皱眉，“闭嘴”两个字还没出口，便见戮世摩罗满脸受伤的看着他，开口说道，

“你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又是怎样的轻慢不屑啊？”

网中人闭目压低了声音，道，“你……”

尚未说完，便有无数废话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你是不是在想，这个人族小子果然年幼愚蠢，到了东瀛就原形毕露给人家玩到凄惨落魄。你心里没在笑，我看你这被海水泡过的脑袋生了多少锈，还能不能转过弯来。你真的没在吐槽，我看你还能出什么丑，用什么昏招来丢人。你是不是在等着看我笑话？是不是，是不是啊？”

戮世摩罗这个人，嘴上从来不饶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句句带着刻薄尖酸，说的高兴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的有这种自贬自损的癖好。

网中人在他一句赶一句的追击下僵了半晌，皱眉，一口气梗在胸中，颇为抑塞，却无端又有一丝怪异的怀念。顿了许久，才道，“我没这个意思。”

“你会不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等待时机？”戮世摩罗语气幽怨，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妖神将啊，你不给我出主意也就罢了，怎么还处处给我下套呢？”

网中人不理他的表演，压下情绪，平静说道，“我以为，你一向剑走偏锋。”

“我只是剑走偏锋，我又不是脑子有坑。”戮世摩罗摇了摇头，夸张地叹了口气，“现在把你派出去对付胧三郎，开玩笑吗？让你们俩先打个半死，然后再被赤羽信之介一锅端了我们？”

网中人皱着眉，开口本想说些反驳，却又忍了下来。

戮世摩罗捻了捻额前碎发，道，“一向只有我做黄雀，哪来被人推出去捕蝉的道理。让他们先冲吧，我们等着就是。”

网中人默然片刻，道，“赤羽也知道。”

“知道是知道。”戮世摩罗目中闪过几分冷意，慢慢道，“但他得去做。因为，东瀛的死活与我无关啊。”

网中人目色突沉，血色瞳仁中透出锋锐冷芒，道，“东瀛的死活与我们无关，胧三郎的死活就有关。”

戮世摩罗倏然抬眼去看他，笑了笑，“不……”

一字，意味深长，显有余音。网中人等着许久，仍不见下文，探寻地看向戮世摩罗，便见那个小子大模大样地靠着石头曲膝而坐，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持续将眉拧死，显出些许无奈。

“嘘，我好像又找到了当智者的感觉。”戮世摩罗浮夸的声调里带着掩不住的笑，向着网中人问道，“现在怎么样？你觉得我聪明一点没有？”

网中人额角青筋一跳，拳头握紧，竭力平静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戮世摩罗，你要收敛你的态度。”

“啊，有什么关系，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戮世摩罗耸了耸肩，一脸的无所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是讲，好像有外人也一样呢。”

无定飞丝在掌心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没打出去，网中人慢慢长息一口气，指关节咯吱咯吱的响，稳下心神，转了话题，道，“你就不怕胧三郎一帆风顺，让我们等不到时机。”

每次都是这招，接不下话也不用转的这么生硬啊。戮世摩罗在心头默默吐槽了一句，随即也就他的话回到正题上来，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幸运儿。何况……”他顿了顿，眼神骤冷，若浸刀锋，“我也不允许他一帆风顺。”

网中人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

一阵沉默的思索之后，戮世摩罗以扇轻轻敲了敲额角，问道，“网中人，你觉得天邪军如何？”

网中人果断答道，“一定不如修罗兵众精锐。”

戮世摩罗暗暗哂了一哂，无奈道，“听天兵君说，天邪军是妖界大门打开之后才出现，是那个，叫薄寒君的带入人世的。”

网中人思量一瞬，知他心中所图，点头道，“我知了，我会去确认。”

“嗯。”扇骨轻轻磕落手心，戮世摩罗面上淡淡，心内已在计较。

网中人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我们得尽快带着人马回去。”一片静寂中，戮世摩罗喃喃开口，似自语，又似讲给他听，“照你所说，凶岳疆朝战损最轻，但修罗国度已经残破，若真打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复叹道，“三尊去二，领内六地七公又无一能承大任，别说对抗凶岳疆朝，能不能稳住局面都还未知。不能让曼邪音一个人扛着，她应付不了。”

网中人沉吟一下，闭目道，“还有策君。”

“嗯。”戮世摩罗笑了一声，“我相信，策君不会让修罗国度湮灭。无论是与先帝三尊的袍泽之情，还是……”

话到此，却是戛然而止。

这一次并非是故弄玄虚的欲言又止。网中人转过视线去看他，突然好奇他刚刚到底想要说什么。

xingyue

2023-04-03 14:07

四、不渝（四）

赤羽信之介的双极封计划入耳时候，戮世摩罗嘴角抽搐，脸色怪异，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我以为，他用毒用火用雷用异能，我还真没想到，居然是磁能。”

声调发抖，啼笑皆非。

网中人默默站在一旁，不做评论。

“网中人啊，”戮世摩罗扶着额头似抱怨一般开口道，“这魔之甲就算抢回来，怕也是越来越没用了。”

沉默许久，网中人道，“你怕什么。”

一句，气定神闲。

戮世摩罗一怔，脸上化开几丝笑意，随即说道，“那就继续等吧。”

网中人皱了皱眉，问道，“不主动出手，变数太大。你到底在等什么？”

戮世摩罗捻着指尖，绿芒闪烁明灭，将他的目光衬得有些深邃。他忽然起身，道，“都讲了等了，你看，这不就来了。”

网中人微讶，耳中便听洞口脚步声急，似有人冲入洞中。他皱了皱眉，转身欲动，便戮世摩罗先一步拉住了手腕，整个人靠了过来。

“嘘。”戮世摩罗以指轻轻盖上他的唇，将人推至一边，笑道，“我还以为得出去找，没想到送上门了。天公真是疼好人啊。”

网中人表情一僵，向后撤了半步，稍稍错身。再细辨来人气息，诧异道，“是木魅。你是怎样知道……”

“追影鬼式，可不止胧三郎会。”戮世摩罗向外看了看，微一叹气，“唉，千百蝼蚁，不如握一良将啊。”

网中人微垂视线，近日来观察的情形，从脑中一一闪回，而后低声一句，“你意欲何为？”

“抢人啊，还能意欲何为。”戮世摩罗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说你傻了吗？然后拉着他向暗处隐了隐，“二赔一，多一个算胧三郎给的利息。”

“你有把握？”网中人淡淡皱眉，“他是胧三郎的近臣。”

“妖神将啊，你又质疑我不是？”戮世摩罗脸上显出几分悲恸来，“说好的信任呢？”

网中人瞥了瞥他，没言语。

想了一会，戮世摩罗忽然摇头，淡笑道，“不对，这个应该是月牙岚给的。”

网中人目色稍沉，接口转而说道，“那就再要别的。”

戮世摩罗挑眉看着他，啧了一声，“真贪。”

“呵……”网中人暗中丢给他一个白眼，懒得多与他废话。

他的体温极高，靠在一起尤为灼热，站了片刻，戮世摩罗便皱死了眉，无奈似的玩笑一句，“妖神将，你真的吃了岩浆么？”

网中人低头睨着他，不声不响。

戮世摩罗耸了耸肩，虽然满脸嫌弃，到底也没隔开距离，转头看着木魅背负月牙诚前来，那只妖脚步沉重，神情压抑。

“老师。”月牙诚异能枯竭，将薪尽火灭，眼中没什么对死亡恐惧，却有几分莫及的追悔，他道，“我后悔了。”

木魅将他小心地放下，目光闪出几分恸意来，问道，“什么？”

“原本，我以为你也只把我当一个工具。”月牙诚挣扎起身，膝盖落土，重重一跪，目中的孺慕不舍之意随泪水溢出，“这些日子，是我错了，早知道和老师相处的日子这么短，我就该好好珍惜。老师，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木魅合了双目，摇摇头，道，“我没怪你。”

戮世摩罗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那师徒两个相依为命，互诉心语的模样。

月牙诚油尽灯枯已是撑不了多久，小心翼翼地询问能否将老师当作亲人之后，直直倒在木魅怀中。

木魅垂下视线，看着他，眼中纠葛沉重。

那眼神似乎在哪里看见过，戮世摩罗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瞬间的波动，不去细想。

“妖神将。”他唤道，“交给你了。”

“嗯。”网中人应了一声，从容自暗处走出。

一切便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探知木魅对月牙诚的重视，告知不老族的存在，在关键时刻阻下木魅自尽，然后替重子约出望月咲作为交换。

事实上，幻姬重子与他本是旧识，他又多次相助，若要取血救月牙诚并非难事，只是……

他目光暗了暗，又想起了那个从头至尾，傲气恣肆，一往无前的狂人。

“剩下的，算我欠你一次。”嘶哑的嗓音阴沉暴戾，纵知绝地，亦不旋踵，九死不悔。

雷藏……

他将手暗暗握紧，缓缓合起双眼。

你的仇，由她来亲手了结，你能可瞑目吗？

厮杀，血斗，为情，更为仇。

幻姬重子手刃望月咲，重伤幸存，对他盈盈一礼，口中言谢。

他只能转身背过，“谢了不是欠恩情，就是还恩情。麻烦。”

已经，不想再有欠和被欠、无法算清的债了。

“嗯。”重子柔顺点头，倾身再拜。眉目间浓重的愁苦终于散去几分。

网中人拿话刺他，“交易需要信用，而善意就与信用无关。”

他只转了头，不去回答。

手中的扇慢慢握紧，这世上被仇恨煎熬的有情人太多，既然有机会，怎能不让他们得到一丝慰藉。

他将望月的头打包好了送去竹龙众，署了名，留了信，却半字不给赤羽。他知，那个人能够利用的很好。

明日，便是月圆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再转过头，去寻决意离去的木魅。

“你果然要回去胧三郎那边？”戮世摩罗看着他，道，“你的头，真的是木头做的不成？”

“我已经违抗主公，不可能再背弃他。”木魅的声音清冷而坚定。

“如果，他先背弃你呢？”一句，若寒刃直刺心头。

木魅身躯微震，但觉如坠冰窟，百骸皆寒。他道，“主公他……”却是连自己都没了说下去的自信。

“罢了，反正我只是凑巧遇见你，你爱送死，你就回去吧。”戮世摩罗摇了摇头，夸张地叹着气，“可惜了，那只可怜的孩子还在等你。”

木魅神色黯然，许久方才说道，“麻烦你，替我告知小诚，他的人生是他自己的，本就不该与我们同路，不必等我，我，回去了……”

戮世摩罗将扇子在手中敲了敲，摇头，“我不会帮你说。”随即又道，“你也不用说。”

木魅微微一讶，抿了唇角，垂下视线，遮蔽目中的晦涩，道，“我必须回去。”

戮世摩罗只笑，无奈似的摆了摆手，道，“好吧好吧，烦恼的木讷之妖，祝你好运。”

木魅难得没有反驳他，微微向他弯了腰，像是在道谢他协助救下月牙诚。转身，神情落寞、悲凉，却也决然。



木魅走后，网中人自暗处走出，行至戮世摩罗身边，道，“不留？”

“留不住。”戮世摩罗摇了摇头，道，“他一定会回去，即便他能猜到答案。这也算是他给自己的交代。”

“也许，胧三郎不会怎样。”网中人慢慢说着，脑中却恍然想起当初，梅香坞一战，荡神灭负伤归来的情状。

“我还算了解胧三郎。”戮世摩罗目中隐隐蕴着冷锋，按着眉心，低声说道，“他是个天生的征服者，强大、优越，高高在上，喜好拿捏操控人心，却从未真正信任过谁。任他怎样表现的无可挑剔，或是真的不自知，这都是他的本性。”

网中人稍侧了侧头，轻哼了一声。

戮世摩罗耸肩轻笑，忽然问道，“你知道，当初的黑瞳组织，给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吗？”

网中人瞥他一眼，并不理会他故弄玄虚的疑问。

“是猜忌。”三个字，戮世摩罗却说的十分缓慢沉重。

网中人听得，目光轻轻颤了颤。

“当猜忌的火种埋下，只要稍加挑拨引导，就会烧出无法遏制的燎原之势，把所有的理智和冷静焚烧殆尽。”戮世摩罗闭了闭眼，嘴角勾起，声音倏然低沉，“最后，只剩下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恶果。”

说着，他将视线投向网中人，笑意忽有些柔和，还有那么几分得意，“说来，我真的是为自己当初明智的选择感到自豪。”

网中人微垂目光，过滤掉了他话中与现在无关的闲谈，思绪里一一虑及将才的画面，蓦地开口道，“你，那封信，写了什么？”

虽是对网中人的不捧场感到扫兴，戮世摩罗也只夸张一叹，道了声“无聊”，却仍旧回答道，“顺逆从来无二道，觉来始知归一心。”

网中人稍稍一愣，虽不知这两句话有何等分量，却也大致领悟到了他的用意。

“浸渍可解胶漆啊，妖神将。”戮世摩罗笑着，淡定却寒凉的微光，从他目中隐隐现出，“尤其，在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被再三背叛之后。”

网中人看着他，许久，淡淡说道，“你的选择，正确。”

戮世摩罗眉梢轻佻，慢悠悠的笑了一声，“妖神将，你的话我听不懂呢，你给我解释一下？”

他故作糊涂的表演，网中人并不买账，用一种品评似的语气，不留情面的，一字一字说道，“那是你蠢。”

额……戮世摩罗的笑僵在了脸上，嘴角微微抽搐，万万没想到，向来咄咄逼人的利嘴，竟也有被堵得说不出话的一天。抬头正打算跟他来往两句，然而视线正与网中人撞上，四目相对之下，打好的腹稿就此湮灭在了喉咙里。

网中人眼中若有流火之芒，灼烁出几分似有似无的温柔。

戮世摩罗咳了两声，将目光侧开。饶是他一贯自认脸皮厚如城墙，也突然莫名生出些不自在的局促来。

半晌，他压低了声音，整理好了情绪，将话题转到眼下的要事上来。

因怕木魅性命有危，需得网中人跟去，若胧三郎果真下了杀手，就将人救下。想了想，又千万嘱咐他绝不可恋战，不可与胧三郎死拼。看着网中人点头，才终于松了口气。

目送了网中人离去，他捂了捂额头，慢慢呼了几口气，平定紊乱的心跳，把注意力和思维拉回正轨。

木魅的事已定，剩下的，就是月牙诚。

他一边思量着，一边慢慢向河边走去，折扇在手中微微敲出轻缓的节奏。

远远的，看到了月牙诚的背影。

那孩子孤身坐在河边，肩膀垂下，落寞无助，望着眼前的虚空，双眸一片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曾经，他该是拥有温暖家庭，备受呵护的长大，然而生长的轨迹尚未择定便被摧毁，余下的时光又充斥着背叛，仇恨，痛苦，最终，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戮世摩罗静静站了很久，看着那个背影，恍惚与记忆中的自己微妙地重合起来。

某一段时间的他，也是这般，被仇恨烧灼，被痛苦煎熬，被孤独折磨。没有归途，不知前路。在暗无天日的地狱惶惶不安地困守，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最终也没能等到一丝希望。

于是熄灭了心火，封存了情感，用无懈可击的外表伪装内心的不安，用完美无缺的面具矫饰无助和惶恐，木偶一般在他人视线中表演出各种精彩绝伦的戏码。

直到，修罗之剑划破了困顿着他的无尽黑暗。他才终于张开眼睛，辨清天光，才知道，原来自己想要的东西，一直近在眼前。



网中人来去很快，两个消息，一是木魅冰封，二是胧三郎准备进军。

他“嗯”了一声，提起脚步向月牙诚走过去。

收服月牙诚不是什么难事，被仇恨驱使而生存，为复仇而豁尽一切的人，在仇怨既了的那一刻，便已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

而他，能够给月牙诚心灵上的寄托，也能帮他带回木魅。他坦诚无比的说出了彼此利用，一开始便将这场结盟定为交易。也只有他果有所图，才能令这个满心疑虑的孩子放下心来。是利益交换，彼此利用，便不会存在什么亏欠，什么羁绊，相处起来更加简单。

他笑着，看着那个茫然的孩子，声音低柔如月夜鬼吟，“如果大局，正义，牺牲，需要你这样一个孩子痛苦地成全和理解，那么你在痛苦煎熬下做出的选择，正义的赤羽军师，伟大的剑无极，一定也能够理解和成全。”

月牙诚蒙尘的双眼渐渐绽了光，主动向他伸出了手。

那孩子的手心很冷，握紧的那一刻，他有一瞬间的晃神，也许以后，能够传递过去一丝温度吧。

杀生鬼言一路喊着“帝尊”冲了过来，他皱了皱眉，忽然很想揍他一顿。




离开的一路上很沉闷，即便是杀生鬼言，也慑于这诡异的气氛一言不发。

一行三人的脚步声清晰无比。

戮世摩罗捏了捏手中的折扇，回头去看，正与网中人的视线撞到了一处，他一怔，提了腔调，道，“都不讲话？被我的演讲震慑到了吗？”

网中人淡淡回道，“差！你没流眼泪。”

“哈！”戮世摩罗笑容满面，好不开心，道，“下次改进。”

网中人用鼻子冷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气氛稍缓，戮世摩罗遣走了聒噪的杀生鬼言，抬头看着高悬于天空的满月。

计算一下时间，他道，“是时候了。”

“嗯。”网中人的回答仍旧言简意赅，他转身，披风于烈烈风中扬起，周身魔能炽燃，是渴望一战的热烈亢奋。

为了接收天邪军，薄寒君必须要死。网中人心中有数，更不待言，出手便是杀招。

戮世摩罗静静站在一旁，却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么沉稳。微微颤抖的手，剧烈跳动的心脏，紊乱的呼吸，无一不泄露他真实的情绪。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只是不自觉的颤动，血脉贲张，心海泛起波澜，层层叠叠，无可遏止。

想要，战斗。

想要，和网中人并肩战斗。

折扇在手中握紧，他闭目稳定自己的情绪，再睁眼，细小炽热的红光炸散，激射四方，如火树银花，说不出的好看。

“走吧。”他道。

“嗯。”网中人应。

东瀛一遭，阴差阳错，是非恩怨，该去做一个了结了。


响彻云霄的狂傲笑声，摧山裂石的滂沱气劲，都无比的熟悉。网中人稍微怔了一怔，脚步却未停，不声不响地踏入狂人鬼妖的战圈中。

戮世摩罗看了看他，亦不多言。

那边的战斗，已近尾声。

“戮世摩罗！”受困邪网，在看到他出现的那一刻，胧三郎的声音极怒极冷。

“你总算叫对我的名字了，主公。”戮世摩罗站在胧三郎面前，眼中毫不掩饰闪过一缕冷冽的锋芒。主公两字唤出，一如旧日的古怪腔调，拉长了尾音，格外刺耳。

激烈的情绪总是一瞬的，胧三郎的目光沉了下来，扫了扫战场，视线落在一言不发魔将身上，再转向戮世摩罗。

那个清俊的少年，正朝他轻笑，淡定从容间蕴着殊异的冷魅，一如最初那般。

声如冷泉，泠泠淌过，胧三郎看着他，道，“长久以来，吾从未看清过你，直到现在。”

“到了这个关头，你想叙旧吗？”戮世摩罗轻轻歪着头，目蕴寒芒，如淬霜雪。

荧绿妖氛暴涨，冲击着捆缚周身的邪网，胧三郎面目笼在一片异芒之中，阴沉不清，语调寒凉戏谑，“吾应该要恭喜你，坠欢重拾，总是喜事。”

“我也该恭喜你，有幸见到你最想见到的，我真正的底牌。”戮世摩罗知他意欲冲破邪网，不再拖延，手下迅捷，呼吸之间，魔之甲易主。他倏然退开，没有一丝迟疑。

“现在，告别吧！”

胧三郎稍一合目，加催功体，再不向任何人投去一眼。他自己也不知，是不愿去看，还是发觉，已经没有再看的必要。

他笑了一声，低低的，初现就已消弭而去，安静的似是从没笑过。

一刹，却忽然想起些细琐的小事。

不曾被饮下一滴的结盟酒。

特意吩咐却一口不动的菜品。

汤药过后递过去迟迟不肯接下的蜜饯。

其实，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有预兆了。

只是，身在其中，知而又迷，不能自已。

「“你可知唱这场戏的后果？”

“不必操多余的心了，看戏的盟主大人。”」

戏末落幕，悲喜散场，一梦荒唐。

“死来！”一句沉喝，内劲混着刺骨的杀意散溢，烈焰之光撕裂般炸开，摧山碎石，震天撼地。

“不可能。”既知不利，再不拖延，胧三郎运掌击地，烟嚣激散，飞沙走石，遮天蔽日，疾退战圈而去。

待尘嚣落定，网中人踏前了两步，又慢了下来，看向抖落发间灰尘的戮世摩罗，问，“不追？”

“该拿的都拿了，”戮世摩罗向他靠近，沉稳冷静，淡淡道，“那个人的命，不是我们的问题。”

应答尚未出口，背后一声高喝伴着气劲破空而至。

“网中人！”这一声，嚼穿龈血。

避开招式的瞬间，网中人的心头微有波动，旋即，面上便淡淡看不出什么端倪。他稍稍侧了侧头，身后戮世摩罗无虞，也正在看着他。

黑白郎君颊侧带血，目中盛怒，死死锁着突至战场的人。

“谁准你搅局！”声音高亢，怒意滔天，胸口如沸，目光波动剧烈。

网中人目中的凌厉一闪即逝，又恢复惯常的阴沉淡漠。

“杀一个重伤的黑白郎君，吾不在意。”

针锋相对的挑衅，互呛，势均力敌的战意无声的在空气中暗暗较劲，刮过的风，都充斥了不相上下的杀机。

一瞬间，像是，又回到了当初。

戮世摩罗脸色微白，有什么掠过心底，好似扼住了心脏，胸腔发堵。于是，话便冲口而出，“够了，你们的缘分尽了，别再纠缠了。”

他的话音是带着笑意的，仿佛不过是平日里，一个最普通的玩笑。他伸手抓住了网中人的上臂，道，“走吧。”

瞬间的冷寂，整个山林的风仿若在这一切静止。

网中人看了怒目切齿的黑白郎君一眼，慢慢闭目。

“嗯……”一切早就不同了。

妖神将转过身，随着帝尊离开战场，不曾回头。

“休走！”两字吐音奇重，灌满说不出的郁勃恼恨之意。

偌大的山谷，苍凉无尽，回音声声，久久不绝。



离洞许久，篝火已熄，徒留余烬。

守在洞内的月牙诚抱膝蜷缩，抬头见戮世摩罗二人回来，连忙起了身，急问，“你们回来了，老师呢？”

戮世摩罗本是神色微沉，见了他，稍稍一顿，忽而摇头叹息道，“都不会出声关心我一下吗？好歹我是自己人啊，上战场了啊，万一我受伤了呢。”

月牙诚愣了愣，瞄了他一眼，又看看他身后那个一言不发的魔族，小声说道，“看就知道你没事，何况还有人保护你。”

“真是让人伤心。”戮世摩罗展了扇掩住下半张脸，声音在扇后幽幽飘出，低低柔柔，含笑带刺，“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魂都飞了吧。”

月牙诚摸不准他的意思，没敢出声。

“忍着怪难受的是不是。”戮世摩罗将扇面刷的一下合拢，敲了敲头，嘴角的笑意在微微的月光下更显得妖异，“我还以为至少能表现的更有诚意一点。”

月牙诚给他说的发懵，又挂心木魅的安危，偏偏还对这人无计可施，心中焦急，也只能暗自咬牙跺脚。

气氛无声僵持了许久，就听戮世摩罗夸张一声长叹，似蕴无尽慨然，挥了挥手，说道，“罢了罢了，既然放心不下，牵肠挂肚，我也不是不通情理。”

转过头去对网中人说道，“妖神将，你与他去吧。”

网中人微怔，看他一眼，复又轻轻移开了视线，低沉应道，“嗯。”

月牙诚听他这般说，心中一喜，然后一抬头看了看戮世摩罗，忽然又收住的欣喜的表情。戮世摩罗面上扣着面具，依稀辨得出，模样是和颜悦色的。然而他只想到了四个字，笑里藏刀。





网中人步履轻缓，从洞外走进来。

戮世摩罗侧躺在山洞深处的一块平整石台上，枕着手臂，暗紫纹金的罩衫掉落于地。

他闭着眼睛，除了鞋袜，细白的一双脚露在外面，在黝黑的山石衬托下，格外显眼。篝火跳动着，一阵明，一阵暗，那身素白的里衣在光影变化中，飘幻似虚影一般，变得极不分明。

一片沉寂。

网中人的目光移向山壁上摇曳不定的暗影，再望至将熄未熄的火堆，然后慢慢行至戮世摩罗身侧，伸手碰了碰他裸露在外的脚踝。

很凉，凉得沁人。

他将罩衫拾起，轻轻盖在他身上。而后靠着山壁，无声坐下。

新添的木柴燃烧发出噼啪轻响，在一片静默里格外刺耳。

许久。

“如何了。”戮世摩罗未动，声音不大，在静寂的山洞中却显得有些突兀。

“没事。”网中人应了一声。顿了片刻，继续说道，“木魅法术已解，只是还未清醒，月牙诚执意在旁守护。”

“哈，”戮世摩罗蓦然笑了，稍缓了缓，才道慢慢道，“倒是不乏重情之人。”

静了一会。

网中人问道，“你不去看着木魅？”

“先让他冷静冷静。”想到木魅，戮世摩罗又呵呵低笑起来，目中闪过几分似嘲似讽的情绪，道，“我相信，他会顾全大局的。”

大局两字加了重音，网中人暗暗蹙了眉，似不大喜欢听他这样的语气。

戮世摩罗闭起双目，指尖在石上慢慢划过。木魅沉着冷静，稳重周全，懂得权衡利弊，该是能够做出最有利的选择。这也是他一开始便选上他的原因。清醒的头脑，永远好过无知的冲动。

话题已尽，便是寂静无声。唯火光幽微，灼灼不息。

半晌，戮世摩罗忽然开口唤了一声。

“网中人。”

“嗯。”网中人淡淡应声。

似乎经过稍稍的迟疑，戮世摩罗翻了个身，低声问道，“你后悔吗？”

“嗯？”未料是这般问题，网中人诧异地抬了头。

戮世摩罗将目光落在靠坐角落之中的网中人身上，他隐于火光之外的范围，整个人沉在阴影中，望之不清。

眼睫半垂，嗫嚅几许，再问，“若可选择，你要做邪郎，还是妖神将。”

再来是一片静默。

见他不答，戮世摩罗继续说道，“若为邪郎，你有壮烈河山，江湖快意，英雄豪气。”

网中人敛眉，声音低沉混有不耐，“为妖神将，也有家国天下，责任担当，壮志豪情。”

戮世摩罗将眉微挑，心中一暖，哼地笑了一声，“所以，你的答案？”

“明知故问。”一声，更有几分躁意。

“明知故问不行吗？”戮世摩罗嘴角展了一丝安然笑意，声音放轻，“有时候明知故问的感觉也不错。”

便听网中人语气冷冷，不留情面地斥道，“有毛病。”

“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戮世摩罗不依不饶，固执地问着。

网中人给他磨得没辙，只得耐着性子回道，“早有抉择，不曾后悔。”

“哼。”戮世摩罗舒张了一下四肢，胸中闷涩之意顿时扫去。道了句晚安，便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网中人静静看着火堆，火焰跳动不休，摇曳晃荡，催人生倦。他本是警醒少眠，但今日却觉周身疲累，心中淤塞难纾，终将这疲累，转成了淡淡的睡意。

于是闭目静息养神。

恍惚不知是梦是幻，只觉耳边吵嚷，翻杂着似虚似真的回声。

“无论你重生几次，黑白郎君永远是你的克星啦！”

“哈哈哈哈，你该恨你自己，选择了一个不可能超越的目标！”

“我要你去约战黑白郎君！”

“我以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代帝尊之权威……赦你无罪。”

“黑白郎君耻于与你这种人纠缠！更耻与你一战！”

“你这个懦夫，连作为黑白郎君手下败将的资格都没！魔世，不值得黑白郎君污秽双手！”

“你还真是，为我赌命。”

“戮世摩罗保证，我没死，就会再度统领修罗国度，再度回归！”

“八只脚的熟了都是红色的么？”

“哈哈哈，你是在火山吃了多少岩浆？”

“网中人……”

“妖神将……”

交替的声音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分不清是幻是真还是梦魇，只觉嘈杂不休，沸反盈天。

greenqin

2023-04-13 22:17

太太搬文辛苦了!!
最近又複習了一遍禁止真心與浮生如寄，發現太太滿足了我們對劇中網空留白部分的想像。網空二人，到底是誰先動心的呢?禁止真心裡面，是網先動手捉住空帝的腳踝。浮生如寄裡，則是空帝先出言調戲網。兩種模式，都是如此有愛並且水到渠成。也多謝太太，讓我們看到了網空發展的兩種不同的可能。

0113w	2023-04-21 00:53
感谢太太搬文，辛苦了。再次回看浮生如寄，无论是文笔还是剧情都好棒，人物性格拿捏的也很好，表白太太

阿鍶	2023-04-22 04:30
最喜欢的一篇中长篇，对很多原剧中略过的地方进行了细致合理的补充，对帝鬼的补充描写真的很喜欢！了却了很多我看原剧时的遗憾！不仅仅把网空写得细腻甜蜜，其他角色也都刻画到位，御魂与胧三郎的相处写得让人拍案叫绝！太喜欢了，期待拿到实体本

violete	2023-04-23 09:34
真的超喜欢浮生如寄！！！满足了很多对正剧没有表现出来的内容的想象！

zuiliyikouda	2023-05-03 07:42
太太太神了嗷呜嗷呜，空帝的心理转变真的坎坷，帝萌萌三尊还有网真的很宠空，但是他们好多也不在了泪奔

xingyue

2023-05-04 23:12

四、不渝（五）

月西沉，惊鸟振翅飞鸣。

洞口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噔噔传来。

网中人稍稍闭目掩去一身倦意，无声地寻去戮世摩罗的方向。

他已起了身，一身素白缓步踏向洞口，月光笼罩于身，诚如幻影幽魅。

来的人是杀生鬼言，满头大汗，却是面带喜色，还未踏进洞口，便大声叫着，“帝尊，帝尊，有好消息！”

网中人皱了皱眉，稍一侧视线，不耐他的聒噪。

戮世摩罗倒是习以为常，道，“说。”

杀生鬼言扶着山壁喘了几口气，道，“胧三郎死了。”

网中人目光闪动，抬眼再度看向戮世摩罗。

“是吗？死了啊。”没有料想中的欣喜若狂，甚至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淡淡的，好似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

杀生鬼言一怔，问道，“帝尊，你都不高兴的吗？”

“意料之中的事情，没什么好高兴的。”清冷的月光下，漾开的微笑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不如说他要是没死，我才觉得兴奋，还能去嘲笑一下赤羽。什么智者这种生物最讨厌了。”

“额……”杀生鬼言顿时失语。

戮世摩罗白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网中人挥手令杀生鬼言退下，坐于洞中，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戮世摩罗身上。

戮世摩罗唇角斜斜勾起，半合着眼，神色平静，仿佛异常享受月下舒爽自在的空气。

不多时，炽热的温度无声无息的从背后贴了过来，接着有一只手臂横于胸前。灼人体温随着网中人的呼吸，一点点地渗入他的躯体，驱散月夜淡淡的寒凉。

接着灼热的手掌按于左肩，不似拥抱，更似挟持。

戮世摩罗一怔，神色微有些恍惚。

清淡的语气在他耳边响起，“几时？”

戮世摩罗知他之意，眼中却也有几分意外。这个人，竟然学会征求意见了，真是奇迹。

本有心张口打趣几句，却提前被一句，“别说废话。”给堵了回去。

你是会读心了还是怎么着？戮世摩罗无奈一摇头。片刻，他道，“再等一等，在东瀛，这个身份比较方便。”

网中人便没有再深入询问。

戮世摩罗抬头望了望高悬于空的明月，满月如镜，清辉皎洁，只是看多了，又觉得周身泛寒，幸而，身后有人相陪，不至于让他被这寒意渗入骨髓。

许久无声。

他向后靠了靠，声音很沉，沉闷嘶哑，“结束了。”

“嗯。”网中人应了，在戮世摩罗的默然下，并不追问下文。

凉风拂过，因未罩面具，发丝掠过脸颊带出几分刺痒，戮世摩罗便笑了，声音却低沉，沉得有些古怪，他道，“他们赢了。”

“嗯。”网中人仍是简单回应。

“那我呢。”戮世摩罗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勾着，神色却不见一丝笑意来。

“我们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言简意赅，语气肯定。

“是。”戮世摩罗应着，不再置言。稍稍侧身，看着网中人，他也安静与他回望。

月光无声笼罩下来，若流水，似银纱，温柔静谧，朦胧清淡。

网中人赤红的双目微微一闪，许久才再开口，神情虽冷，语声却轻，“当理念不同，道路不同，赢的，就是对的。”

戮世摩罗微讶，歪了歪头，笑了一声说是。敛去了方才异常的情绪，又道，“胧三郎是胧三郎，我是我，他输了，而我，要赢。”

“嗯。”网中人点了点头，将手臂收紧。

戮世摩罗向他怀中蹭了蹭，慢慢闭上眼睛。没有算计，没有不安，只是因为是这个人，所以他可以直白的嬉笑、放松、乃至任性。

天色已明，戮世摩罗张开眼时，网中人仍坐在一旁，雕塑一般。

他伸了伸懒腰，手边摆了一篮野果，挂着晶莹的水珠，看起来十分诱人。

眉轻挑起，戮世摩罗随手拿起来一个抛了抛，不无得意戏谑地说道，“吾的妖神将真是贴心。”

网中人声音低沉，冷道，“是你事多。”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戮世摩罗笑了一声，声调表情夸张的像是戏台上的伶人，他盯着网中人那双通透如血琉璃的眼睛，道，“啊！难不成，妖神将你……”

网中人额上青筋一跳，目色冷冷，却并不接他的话头，由着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此时，洞外又有脚步声响起。

戮世摩罗便收起了戏谑玩闹的心思，抬眼看向洞口。

是月牙诚将木魅带了过来。

“哟，回来了。”便热络的打了声招呼。

不待言，木魅见了他，目色一利，出手就是凌厉之招。

戮世摩罗翻袖提掌，高声道，“喂，你有礼貌没有啊！”

清冷的木妖并不答话，面上沉如秋水。

“难道你忘了我对你和那只流浪小孩的救命之恩？”戮世摩罗一边闪避，一边尚有闲心轻笑，身形游离轻忽，竟只守不攻。

“我更记得你谋害主公之恨！”木魅声音冷中带痛，荆棘花叶肃杀丛生，层层攻向戮世摩罗。

方避前式，背后杀招又至。瞬间紫魅颜色与青绿光芒缠裹在一处，戮世摩罗织金的衣裳上下翻飞，倒也十分好看。

“你听我一言！”

木魅并不理会，目中寒凉，道，“我允你，到黄泉去慢慢的说。”

戮世摩罗闪过宛如灵蛇一般暴起的植物藤蔓，道，“胧三郎并非是我所杀，你何必如此咄咄相逼。”

“主公便是被你所欺，才至今日。”木魅眼中冷芒闪出，“如今，我会信你吗？”

“哈，若骗你，我话多得是！”戮世摩罗展扇挥聚十方鬼火将荆棘花叶灼烧成灰，神态一如往日轻佻从容，淡淡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其实是胧三郎安插在赤羽这边的暗桩，为的是最后的翻盘。我可以推脱，胧三郎的死我毫不知情，等我过去营救，他已经葬身于阴阳师之手。我更可以告诉你，是胧三郎自知不敌十二天诀伏邪阵，在死前将一切托付给我。”

“胡乱又交错的谎言！”木魅长眉倒竖，冷极却笑，“这些，就是你预备应付我的对策吗？”

“错了！我不会讲那种虚伪的谎话。”折扇轻收，戮世摩罗旋身向一旁冷眼旁观许久的网中人靠了过去，气定神闲地说道，“我想说的只有一句！”

观他动作，木魅抿着唇，掌蕴青芒，疾若星火，向戮世摩罗轰然袭去。

却见戮世摩罗不慌不忙，网中人也八风不动。

一声淡若清风，却重似千钧，乍然入耳。

“我能救你们！”

青绿妖芒轰然炸开，山洞内隆隆巨响，尘嚣霎时满布。

那一掌擦着戮世摩罗的耳际偏离，气劲击向后方洞内深处。

木魅面无表情地垂了垂眼，看着不知何时绕颈的蛛丝，再看臂上月牙诚不住颤抖的双手，目中的冲动，逐渐被平日的沉着理智覆盖。

“老师……”月牙诚看着他，眼波微抖。

“终于冷静下来了？”戮世摩罗理了理耳边被劲风刮乱的流苏，抬眼注视着若有所思的木妖。

“老师！”月牙诚又叫了一声，手下用力，将木魅的手臂握得结实，语气中多有劝解阻止之意。

木魅领会到了月牙诚眼中的惧意和忧虑从而何来，不由诧异，“你要，跟着他？”

“是。”月牙诚点头，神情坚定。

木魅微微一怔，慢慢收回了僵硬的手臂。

而网中人那一边，也将蛛丝散去。

“你在想要杀我之前，是否该看清局势。”戮世摩罗看着他，说的淡然。

木魅未语，掌中荆棘化作玫瑰，执在细白的指间，细细的尖刺倏忽扎入皮肉，几丝鲜红蔓延滑落。

“你的冲动，差点让你们的处境更加不利。”戮世摩罗一句一句，缓而低沉，蕴着似有还无的笑意。

见木魅仍不出声，戮世摩罗捻了捻额前的发，徐徐道，“现在，说正事吧。”

木魅这才微微抬眼，注视着面前的人。

便听他道，“烦恼的木讷之妖，你是想回到妖界，还是留在东瀛？”

木魅不答，反是问道，“你要如何救我们？”

话音落，垂下眼睫，面上闪过几分黯然。自他醒来，便知胧三郎必然战败，又闻薄寒君，红翎战死，心头更若泰山重压，沉重难忍。方才乍见戮世摩罗，怒极失智，即便明知不是敌手，也出手强攻，似要将心头淤堵的情绪发泄彻底。

“恕我直言，如果酒吞童子那一套在妖界行得通，你们就不会被赶来这里了。”戮世摩罗见他反应，眉梢轻挑，嘴边带着一丝极淡的微笑，语气悄然扬了几分，道，“若留在东瀛……你们是不是忘了当初为何会封闭妖界的通道？人与妖，真能和平相处，被平等对待吗？”

木魅神情忽而一变，抬头看向戮世摩罗，道，“所以，你的意思是……”

“带着你们的人跟我回魔世，在魔世创下一番基业。”戮世摩罗并不拐弯抹角，直白道，“修罗国度底下有无数的种族，我可以保证，在修罗国度的统辖之下，各族子民能够拥有同样的立场，同样的地位。”

“口空白话，总是无凭。”木魅目光暗沉，眉间似压着难以释怀的重负，语带戒备，“我不能相信你。”

“那你换一个想法如何。”戮世摩罗将折扇轻轻砸落手心，露出个不无恶意的笑，说道，“杀你不过一瞬之间，再聚天邪虽是费些力，却也不是做不到。何况……现在打开妖界通道卖妖王一个人情是很难的事吗？”

木魅脸色微变，抬眼向戮世摩罗看去。他的模样，像是认真，也像是在开一个恶劣的玩笑，却教人难以猜测他的心思。

“老师。”月牙诚焦灼地上前一步，似想劝说。

“或者，你觉得，单凭你一个人，带着残余的天邪军回去，能够反扑？”戮世摩罗将眉微挑，轻轻叹了口气，“我可是看在小诚的份上，又欣赏你才救下你的。如果你要找死，我也不拦，就当我是闲得无聊打了个水漂。”

木魅稍怔，合了下双眼，眉轻轻蹙紧，“确实……我们酒吞一脉，早已式微，薄寒君已死，主公……”迟疑许久，语带叹息，“若回去妖界，不是被消灭，就是投靠夜宁都。”

“你这不是挺明白的。”戮世摩罗微微眯起眼，金眸里闪过一丝锋芒。

木魅的目光锁着戮世摩罗的身影，神色仍是冷沉，“可是，跟随你，就能够安身立命吗？”

戮世摩罗忽一耸肩，笑道，“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未料是这样的戏谑之语，木魅脸色微怒，“你！”

“我这人口才拙劣，不会讲什么虚伪的话，”戮世摩罗见他反应如此强烈，心中已定，扬声道，“我需要人马与我返回魔世，复兴修罗国度。而我能给你们的，是安身之所，是强如妖神将的助力，让你们的战士不至于投敌或是因群龙无首而落个凄惨剿灭的下场。”

木魅微微垂下头，嘴角抿紧，一时间，竟似不知如何措词。

“老师，别再犹豫了。”月牙诚声音微颤，眼中泄出几分慌乱来。

戮世摩罗直视着木魅，一字字道，“你不是蠢类，当知审时度势，因事制宜。”

一片寂静无声。

木魅无意识地将目光侧开了些，许久，才说道，“我，能不能考虑一下。”

“你觉得，东瀛残存的妖族和天邪军能够安静多久，你就可以犹豫多久。”戮世摩罗轻轻歪了歪头，笑意淡淡。

木魅将双眼慢慢合上，呼吸之间，眉间凝了释不去的沉重，他道，“你，现在打算让我怎样做。”

一句，便已是达成了共识。



待木魅离去后，戮世摩罗掏了掏耳朵，虽是有魔之甲，但刚刚被木魅一击震得仍是有些耳鸣，想了想，他回头看着默然站在一旁网中人，夸张地一叹气，沉痛道，“妖神将啊，你就眼睁睁看着那块木头打我，都不帮手的吗。”

网中人挪过视线来，看着他，用一种例行公事似的淡漠语气，慢慢说道，“你若是连这都解决不了，不如让他打死你算了。”

戮世摩罗的表情僵在脸上，勾到一半的嘴角，收也不是，弯也不是。头一次觉得妖神将这张嘴也能把人噎得张口结舌。半晌，哑然耸肩，哼了一声，“我就当你是赞美我了。”



木魅动作极快，他本是胧三郎近臣，在妖界极有号召力，何况如今天邪军失首，处境正是危急，虽有人族招降，又岂敢轻信。他的出现，无疑如同灯塔一般，令惶惶不安的天邪军有了目标，蜂拥而至。

已过了十五，月仍是圆满如镜，银芒皎洁清冷，山间的一切，都仿佛笼在一层轻纱之中。

木魅坐于高崖之上，一身疲惫重荷难以卸下。

他曾去了最后的战场，那里仍是一片狼藉，遍地残尸碎肉，不分敌我，鲜血渗入泥土三寸，风过皆腥。

野魂飘忽，如有鬼泣。

恍然一瞬，他身心俱寒，冷得几乎打起哆嗦来。

“曾是天将今为囚，万般伤离愁，千里寻主入西州。”月下独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悲凉。

“及时留，惟酒可忘忧，独对沙影染春秋。”

念到最后两个字，已是有些颤音了。

此后，无人说上半阙，这诗号，再没必要念了。

戮世摩罗正是此时踏上崖顶，风将他的发丝扬起，发上流苏亦轻快飞舞，身形在月下看着多了几分冷魅诡谲。

木魅心中正乱，见他来了，也没有什么动作，只道，“有事吗？”

“知道你心情不好，来看看，以免别人说我亏待你。”戮世摩罗并不与他客套，缓缓行至他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下，将一只酒壶递了过去，道，“既然你说惟酒可忘忧，那就不要客气了。”

木魅略一迟疑，将酒壶接了过来。

去了泥封，酒香四溢，熏人欲醉。

他又瞥了戮世摩罗手中的第三坛酒，不无疏冷地笑了一声，“若只陪我，带得多了。”

“这坛，给你的主公，和你的战友。”戮世摩罗说得平静，言罢开了坛，欲以酒浇洒地面。

木魅将眉微皱，伸指抵住坛口阻他动作，轻道，“故作姿态，未免，太矫情了。”

“非也，乃是真心。”戮世摩罗避开了他的手指，将醇烈的美酒撒落于土。

木魅仍是皱着眉，这个人的个性阴晴不定，难探虚实，分不清他何时是真，何时是假。便道，“该是你良心发现？还是逢场作戏？”

“我相信，如果今天死的是我或是赤羽，胧三郎也不会吝啬这杯酒的。”戮世摩罗将空酒坛抛开，提起新的一坛，月下浓紫的身影显得沉重压抑。

木魅垂下视线，未作答。

“对了，这个给你。”戮世摩罗自袖中摸出一柄赤红色精致的十字弓递给木魅，说道，“我去的时候，只找到了它，我想，对你该是重要。”

朱眩！

木魅目光一震，微颤的双手将十字弓迅速接过，紧紧握于掌心。

戮世摩罗便侧过了头，默然饮酒，抬头望着明月出神。

许久，木魅缓缓开口，“我不得不承认，你很会拿捏人心。”

“哈。”戮世摩罗不置可否，只道，“你可以这样认为。”

木魅缓缓闭上眼睛，似无言以对。

默然一瞬，他的视线在戮世摩罗身后扫了扫，却是问道，“那个魔族呢？”

戮世摩罗眉梢一挑，不答反问，“为什么你觉得他在？”

木魅看着他，慢慢道，“因为你在。”

戮世摩罗眼中闪过几分诧异，随即笑了一声，道，“他在随时能出现的地方。”

木魅稍稍侧了侧视线，突然又对他说道，“他一直，在看着你。”

“我知道。”戮世摩罗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语气平和的理所当然。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木魅合上双目，声音清如月下秋风，道，“无论妖族，魔族，寿命都是很漫长的。”

“你想说什么？”戮世摩罗眼神微烁，侧过头去笑着看他。

“没什么，只是闲话罢了。”木魅忽然打住这个话题，恢复成了一贯清冷疏离的模样，只是语气仍带着无尽的怅意，若有所指，“樱花灿开，不过七日，迅忽而生，刹那即凋，若有谁被乱了步调，也是自找。”

戮世摩罗稍稍闭目，淡淡道，“想刺激我，这种程度还不够。”

木魅只是笑，不再接话。

一阵静寂，月洒清辉越发寒凉。

“你方才念的诗号，太过温吞，我来念一首给你听吧。”戮世摩罗饮了几口酒，声音听起来迟缓绵长，连神情也变得慵懒起来，他也没管木魅的反应，稍稍停顿，便道，“阿鼻坠空，天界人间无用。举世板荡，齐开狱景恢弘。”

木魅轻轻皱了皱眉，他听得出这句诗号出口前，戮世摩罗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似乎被勾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般。

念完之后，戮世摩罗转头去看木魅，见他没什么反应，笑了笑，道，“这首不够威风？”

木魅没答，默然将酒入口。

戮世摩罗伸了伸手臂，斜斜靠在一块凸起的山岩上，目光凝望着远方，悠远空寂。许久，又道，“那，还有一首。”

木魅便沉默着等他下文。

“火宅万千，即令阎罗定谳。重黎劫变，云泥……”到这里，忽而停顿，宛若哽咽一般。缓了一瞬，才道出后半句，“共祀狼烟。”

声音是带着笑的，却压不住轻微的颤抖和暗哑。

木魅忽然一震，转头去看他。那个相较他不知年轻的多少倍的人族小子，目光竭力稳得平静，但轻颤的手臂已泄露了他的情绪。

犹豫一瞬，木魅问道，“他们，如何了？”

“他们死了，”戮世摩罗并不回避，烈酒入喉，烧灼出一片刺痛，他缓了口气，继续说道，“死在了我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

木魅垂了垂视线，却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

戮世摩罗嘴角牵动，勉强算是笑容的神情之中，有嘲意，也有自责，更多的，是无法言说，无从言说的疼痛。

「“炽阎天效忠帝尊，万死不辞。”

   “荡神灭追随帝尊，有死无叛。”」

言犹在耳。

这群冥顽不灵，死心眼的魔啊……

网中人来得第一个晚上，他是做了噩梦的。

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他梦见不归路上，炽阎天伏地哀嚎，撕心裂肺。他梦见贪魔殿中，荡神灭运掌自毙，以死明志。

满目血色。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即便是在梦中，也靠不近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含恨而终。

张开眼，极目所望，只有冷寂的山洞。梦里梦外，同样无能为力，无可挽回。

“是我，害了他们。”声如暗夜鬼叹，戮世摩罗闭上酸涩的眼睛，下唇发颤。

木魅不知他那段讳莫如深的往事，自然无法置言，看他模样，似也说不下去，也就不开口去问。

于是两人便都不再说话，只顾提壶饮酒，相对无声。

戮世摩罗忽觉视线有些模糊，抬手想揉一揉眼睛，但手背刚刚蹭过到脸颊，已触到一片冰凉湿润。

风生，松涛阵阵，山崖之下，无数老松拔地而起，虬枝铁干，郁郁葱葱，月色如练，朦胧似雪，松影映月，景致如画，望之令人心神皆醉。

戮世摩罗仍是不胜酒力，加之心情沉郁喝得急了些，一壶酒下去，已是醉玉颓山，毫不客气地靠着木魅，酩酊之态毕现。口中不清不楚地念叨着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

木魅皱了皱眉，眼中闪过几分嫌弃，伸手欲推，刚刚碰到，动作却是顿住了。

他所修之功法接洽自然，感应万物，接触到戮世摩罗的瞬间，胸口忽然一窒，传递过来的，是不明所以的疼痛和悲凉，一刹如坠冰潭，透不得一丝气息。

眼前忽然闯入一片火红来，来者强悍绝伦，一步一步，踏出最深沉的黑暗压逼。

木魅一抬眼，眼前正是网中人。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风中，肩上披风猎猎作响。此时月隐浓云，天色暗沉，显出几分压抑，让人心中难适。但是，这种压迫，与这个人相比，也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了。

木魅闭了闭眼，淡淡言道，“他醉了。”

“嗯。”网中人应了一声，将人接过负于背上，转身欲行。

木魅看着那人的动作，视线忽而轻垂，道，“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吧。”

“你想说什么？”网中人侧过头来，声音冰凉。

木魅便笑，缓缓开口，声若空谷微风，“一瞬间的极乐之后就是无间。”

网中人看着他，双目赤红如烈焰焚燎，似能点燃整个天地。

森然再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这二人，还真是像啊。木魅摇着手中的酒壶，眉间如沁月华，若有无限落寞，他道，“只是一时起了念头。”

他轻轻嗅着手中的美酒的芬芳，缓缓说道，“昙花一现的美景，是燃尽生命所换得最奢侈的繁华，短暂，却能永驻心间。但，以无穷余生，忆一瞬美好，幸或不幸，值或不值。”

“与你无关。”网中人冷冷看着他，声音冷肃有如雪刃寒芒。

“哈。”木魅轻声一笑，随即慢慢道，“那我再问你一句。”

稍稍一缓，他毫不避讳地直视着网中人，一字一字问道，“魔将，你为何甘心扶持这个人族为王？你真的相信，他能够创造奇迹？”

网中人的回答很平静，理所当然到了极点，“他，就是奇迹。”

一言，若月下和风，是与外表和个性大相径庭的温柔。

在木魅略微惊异的注视下，网中人负了戮世摩罗，提步离开。

“哈……”木魅拖长了声音笑了笑，垂目摇着手中的酒壶，酒液在月光下泛起粼粼冷光。

奇迹吗？

极长的沉默。

他缓缓将朱眩紧贴于胸口，一闭目，泪落唇边，咸涩非常。

“红翎。”向来沉稳的声线嘶哑颤抖，“我会带你回家。我会保住百鬼、天邪、荒仑四宫和十二灵洞。我会守住我们的约定，终有一日，率殷海旧部反攻夜宁都。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颤抖的双肩，是从未展露人前的脆弱和孤独。

蓦地背后一沉，接着有一双手落于肩上，传递过温热的体温。

木魅一怔，回头去看，却是月牙诚。

那孩子双眼含泪，担忧里带着不忍，不忍里有着愧疚。

“老师……”他叫了一声，却没了下文。

木魅抿了嘴角，竭力维持住平静的模样，道，“我没事。”

“还有我，我会陪着老师。”月牙诚声带哭腔，呜咽却坚定，“我保证，我会永远陪着老师。”

“嗯。”木魅点了点头，回身将月牙诚拥入怀中，闭目，“我知了，小诚……”

月牙诚估计是真的怕得狠了，哭了许久，抱着木魅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手抓紧了他的袖子。



网中人背着戮世摩罗，缓步行走。

一步一步，崖顶至山洞的路，显得漫长。

月色朦胧，夜风轻拂，林木摇曳沙沙作响，萤光点点飞舞，有惊鸟振翅飞鸣。

戮世摩罗似被惊扰，轻轻动了动，抬眼看看网中人，眼中光芒由迷蒙渐转清晰，继而将头埋下，默然良久，开口唤道，“网中人。”

声音闷在衣物中，显得低弱。

网中人应道，“做什么？”

便是倏然静寂，风似乎也渐渐止歇，静得连脚步声都觉得嚣闹。

许久，许久……

戮世摩罗忽而道，“今夜月色很美。”

轻言细语，声若溪流浅吟，似蕴几分清漪，泠泠淙淙。

网中人脚步微顿，只答一音，“嗯。”

戮世摩罗便不再言，呼吸之间敛去几分窃笑，合上双眼，安心趴在他背上。

风过，暗紫的发垂下，缠入火红发间，浑然天成，一体相合。

xingyue

2023-05-04 23:13

四、不渝（六）

时间紧迫，收拢妖兵之事又繁重，戮世摩罗见木魅实在分身乏术，便将网中人派了过去。

这样一来，洞中就只剩了他和月牙诚两人。

月牙诚与他仍不熟，加上之前互相相杀的不愉快经历，独处一室就觉尴尬，更多的，就是一个人出去山洞练剑。

戮世摩罗闲来无事，也跟着出去看了看。他在月牙诚的武功路数中看出了剑无极的无极剑法，还有风间久护的幻影剑法，内息游走，竟是太阴流的内功。虽然也算运用得当，但他年纪实在太轻，经验太少，难以融会贯通，使用起来别扭生硬。

一、二、三他默默数着，果然，三刚到，就见月牙诚手中的短剑脱手飞出。

看着他懊恼的模样，戮世摩罗摇了摇头，道，“你的功夫太杂了。”

月牙诚皱了皱眉，反驳道，“你不也是。”

这孩子是哪来的情报？戮世摩罗微一错愕，随即挑眉，说道，“我不一样，我是天纵奇才。”

月牙诚脸色一僵，仍不习惯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只能白了他一眼，捡起短剑来打算继续练习。然而剑还未抬起，就被一只手横空夺去了。

他怔了许久，不解地看去，问道，“你干什么。”

“看着。”戮世摩罗稍稍挪开脚步，按照他刚刚的剑招走了一遍，虽说相差不大，招式间的衔接稍有改动，便是行云流水。

月牙诚微惊，若茅塞顿开，心中一喜刚想拍手叫好，想到面前之人的身份，又生生憋了回去。

戮世摩罗不理会他怪异的反应，将短剑丢了回去，道，“你继续吧。”便寻了块地方懒洋洋坐下。

月牙诚知道他有意指导自己，纵然心中别扭，仍是老实地练了起来。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戮世摩罗抬头看了看太阳，是杀生鬼言该送午饭过来的时间了，便对月牙诚叫了停。

和这个人一起并肩坐在洞口等午饭，这个画面想都没想过。月牙诚越发觉得不自在，张了张嘴，总觉得该找些话来说，不然会更加尴尬。

“你……”刚说出一个字，面对投来的目光，月牙诚却忽然后悔开口了。

等了许久不见下文，戮世摩罗微微摇头，只得主动问，“你有话要说？”

话都出了口，也没有停下的道理。月牙诚稳了稳情绪，想了一下，说道，“我听老师说，你是修罗国度的帝尊。”

戮世摩罗便点头，“嗯。”

月牙诚疑惑道，“可你，应该是人吧。”

“哈，我本来就是人好不？”戮世摩罗故意挑话逗他，在他脸上涨红之后，又反问，“人就不行吗？”

月牙诚一时语塞，竟觉得无法反驳。顿了片刻，又疑惑问道，“那你做帝尊之前，在做什么？”

“问得好，我想想看。”戮世摩罗用扇子敲了敲脑袋，随即道，“做祭品，做工具，做兵器，做傀儡吧。”

月牙诚被他说得一愣。每一个词他都熟悉，但合在一起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就让他觉得难以想象，甚至不可置信。而说出这话的人，却寻常的像是在说自己午饭想要吃什么。

戮世摩罗微微垂着眼睛看月牙诚，他虽然外表长成了大人的模样，但本质还是个孩子，学不会掩藏情绪，但这样，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轻轻咳了一声冷静下来，月牙诚又问，“那，你真的，被父亲杀了三次，被兄弟背叛吗？”

“是啊，”戮世摩罗歪着头笑了一笑，语气轻快，“我曾经有一个想杀自己儿子的父亲，有一个见死不救的大哥，还有一个差点把我劈成两半的小弟。说起来，如果不是那个红通通的魔舍命救我，我早就去见阎王了。啊对了，你知道吗，他原来不是这个颜色哦……”

后来他说什么，月牙诚都没再听进去。他的洞察力一向敏锐，超乎常人，能察觉到别人的心思，甚至能够窥探心事。可此刻，却只看到那个人眼中微光浮动，嘴角勾着，至始至终都在笑。

不是悲伤，不是怨恨，像是个旁观者在说别人的事一样，不时还露出点不知是对谁的嘲讽。说到自己几次受创濒死的时候，语气甚至是快意的、浑不在意的，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情绪。

好容易等他闭了嘴，月牙诚微微垂下头，理了理凌乱的情绪，又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戮世摩罗伸了伸四肢，无比坦然地看着他，慢慢道，“等我们回到魔世，或是去了中原，你无论问多少个人，都只有这么一个事实。”

月牙诚莫名觉得心头压抑，抿了抿嘴，轻声说道，“那你什么不难过？”

“难过？”戮世摩罗一怔，而后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十分畅快，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你笑什么？！”说不出是怒是气，月牙诚觉得自己胸口堵着什么，看着他的反应，就怀疑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我早八百年就不会难过了。”戮世摩罗将目光移向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来来回回反复几次，缓缓说道，“人总是得欢喜度日，不是吗？”

平淡无比的话语中，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灰暗过往，月牙诚无从知晓，却也隐约有那么几分感应。这个人，比他想象中，更加复杂，也更加难懂。

“我当初走上这条路，是别无选择。现在继续走，是已经不需要选择。”戮世摩罗收了笑容，难得的露出几分严肃来，“很多时候，不存在两全这回事。只能按自己意志，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终点是什么，只有走下去，走到最后，才能知道。”

风幽然吹过，带起一阵微微的凉意。

戮世摩罗轻轻呼了一口气，低声道，“小诚，你懂吗？”

月牙诚眼中黯了几分，随即点了点头，“嗯。”

“真是听话。”戮世摩罗又摆出了惯常的轻佻戏谑模样，伸手想要去揉月牙诚的头发。

察觉到他的动作，月牙诚连忙闪了开，又追了一句，“那你的家人，也死了吗？”

戮世摩罗手臂微僵，继而将手收回，绕了绕额前碎发，有意无意将目光遮掩至暗处，笑道，“我的父兄，活得好好的呢。”

月牙诚望着他，试探似的问道，“你没想过回去吗？或者，他们也盼着你回去。”

戮世摩罗夸张地笑了一声，好似听到了最滑稽的笑话。他看向月牙诚，声音低而柔和，道，“你还会回去西剑流、东剑道吗？”

月牙诚侧了侧头，闭目静默片刻，道，“不会。”

“哈。”戮世摩罗还是没能摸到月牙诚的脑袋，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我看好你的潜质，别让我失望哦。”

月牙诚沉默许久，闷闷出声，“我不想变成第二个你。”

戮世摩罗眼中一闪，忆起某些往事，心中蓦然一跳。静了静，他看着那个倔强孩子气的少年，面上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愁绪。

“你永远也变不成我。”

「“你永远也变不成朕。”」

“同样的，也不需要变成我。”

「“也不需要变成朕。”」

久远的余音倏尔响彻耳边，穿透无数光阴的阻隔，波澜的心海更是泛起莫名的滋味。

忽地就是一怔。

不自觉的，他将手掩上胸口，华贵的紫金锦缎被攥出了几道皱痕。他扯着嘴角，却让人感觉不出笑来了。

月牙诚抬眼，注视着这个莫名低落的人，眼睛轻轻眨了眨，也跟着沉默下去。



杀生鬼言准时将午饭送来，戮世摩罗将小诚留给了他，撇下一句没胃口，出去散步，便离了山洞。

一出洞口，便见转角处的岩石下倚着一道红影，阳光落在他身上，仿佛燃烧起来一样。

忽然，嘴角便弯了起来。

网中人挟着戮世摩罗，一路掠过层林峰峦，至一处河畔。

野草蔓生，望之不尽。河流清澈见底，微有波澜，和风吹过，混着水汽，扑面清爽舒适，似与世隔绝一般的宁静。

戮世摩罗深深呼吸了几口混合着清新草香的空气，出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网中人默然一瞬，淡淡言道，“我以为这边出事了。”

戮世摩罗微愣，随即笑道，“喂喂，妖神将，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再说，我还有魔之甲，谁能拿我怎么样。”

网中人并不理会他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微微瞑着双眼，过了片刻，说道，“这里没有外人。”

笑容忽然便消失了。戮世摩罗盯了他一会，问，“你是几时回来的？”

网中人答道，“从你说，我舍命救你。”

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就不是滋味。像是被戳穿了某种谎言，猝不及防的曝光出不想展露的真实来。偏偏，他连一句粉饰的话都说不出。

戮世摩罗抿了抿唇，缓缓坐在了地上，膝盖微曲，仍是一副没什么正形的坐姿，却反常的安静，他取下了覆在脸上的面具，略带苦涩苍凉的笑因此清晰地落入网中人视线中。

他垂下视线，半掩的眼睫遮去真实的心思，默然无声。

风轻悠吹过，过长的草茎拂着他的脸颊，有些微微的刺痒，又像是谁在柔柔触碰。

这里十分的安宁，仿佛一天一地只剩下了自己。

许久，他侧过头去看，网中人依然站在一旁，也看着他，无声无息，如山沉稳。

“网中人……”他叫他的名字，语含轻笑。

“嗯。”他应了。

“你晓得被父亲果断放弃掌掌夺命的感觉吗？你尝试过被血亲亲手抛入炼狱九死一生的滋味吗？你能明白期待着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答案的时候，那份绝望和忐忑吗？你，被伤过心吗？”一连串的话，说得迅疾，也说得凄冷。

阳光忽而被云层遮蔽，天光一瞬黯淡，幽紫的身影忽然沉重起来。戮世摩罗笑着，暗色的发拂过脸颊，将眼神割裂得模糊。

记忆，不堪回首，却纷至沓来，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儿时亲人离散的经历，被炎魔入体的噩梦，魔世的经历，帝鬼的教导，称帝于修罗国度，占领中原的一年，兵败山倒，绝海分别。孤身流落东瀛，受制于人，又与网中人重逢……

他恍然意识到，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了。

竟然，这么多年了……

网中人没什么反应，就那样看着他，不动不言的像是一尊木雕。

戮世摩罗眼中忽而流露出化不开的浓重倦意，转头去看网中人。虽然被面具遮掩的不甚清晰，但他接收到了那人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起肖的疯子，一场毫不精彩的表演。

片刻静寂之后，等来了答案，淡漠，简洁，有那么点不近人情。

“不晓得，没尝试，不明白。”

“哈！”戮世摩罗摇着头，他果然是傻了吧，居然问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这样一个问题，这便是所谓的对牛弹琴？

“没人可以伤网中人。”仍是无比果断，兴致缺失的态度。

戮世摩罗歪了歪头，忽然心中一动，问道，“那，如果是我背叛你呢？”

网中人眼中一闪，赤红的双眼如漫血涛，冷道，“你敢有此心，妖神将天涯海角，取你性命。”

“真是你的风格。”戮世摩罗笑了几声，莫名苍凉。他稍稍闭了眼，喃喃道，“起码告诉我一声你会难过啊。”

山风穿林拂叶，婆娑作响，他听见网中人似乎笑了。

“妖神将不会难过。”声音低沉决绝。

戮世摩罗目中微光闪动，转回头去看网中人，许久，开口抱怨道，“网中人，你真不温柔。”

“你不是早就知道。”网中人淡淡回答。顿了一会，又补了句，“你比谁都清醒，很多事情，早该想明白。”

戮世摩罗伸了伸懒腰，笑道，“怎么，你很失望？”

网中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戮世摩罗也看着他，眼睛转了转，突然便又是滔滔不绝，“啊，我猜，你肯定在想，这个少年人族真是小肚鸡肠，小小的私仇记现在还耿耿于怀。你是不是在骂我，嘴里说着什么远大抱负，什么一统魔世，实际上局促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矫情幼稚。你肯定还在嘲笑，明明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还好意思在这里顾影自怜，简直不要脸。”

网中人皱了皱眉，嘴角抿住，似乎有那么点不耐烦。

长篇大论说完，却冷了场，戮世摩罗也没打算得到回应，闭上眼睛，整个人安静下来。

阳光重新落在他身上，紫衫浓魅，点点碎金。

“戮世摩罗。”网中人开了口，却只叫他的名字。

“做什么？”懒洋洋的应声。

“戮世摩罗。”又是一声，明显不准备说下文的语气。

“有话就说，没话闭嘴。别跟叫魂一样。”戮世摩罗瞥向他，语带不满。

“戮世摩罗。”一字一句，从喉咙里低低的飘出来。

突然有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戮世摩罗猛的感觉脊背发凉，瞪大眼睛警惕地看着网中人。

网中人慢慢走了过来，在戮世摩罗如临大敌地注视之下坐在了他身边，淡淡说道，“下不为例。”

“哼。”戮世摩罗白了他一眼，嘴角挂上重新一丝笑意，了然透彻。便靠了过去，得寸进尺地拽了他的胳膊过来，枕在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阳光正好，暖意融融的照下来，徐徐微风吹过，有无人来扰，安宁舒适，惬意非常。他打了个哈欠，虽然犯懒，嘴却没闲着。

“做人不能记性太好，否则就会自寻烦恼，是吧妖神将。”

网中人不冷不热的回道，“既然知道，何必自找苦吃。”

“人不就是如此。”戮世摩罗语气轻快，似有似无的带着笑音。

“那你做魔就是。”网中人的回答利落也干脆，带着一贯的果断。

“去你的。”戮世摩罗打个哈欠，似抱怨，是闲聊，“我真是筋搭错了药吃多了才和你这么个不解风情的蜘蛛搭伙。”

网中人只冷哼一声，不作答复。

戮世摩罗暗自撇了撇嘴，忽又感慨似的说道，“人在无力改变某些事情的时候，就会想‘如果’两个字。如果……”

他笑了一声，稍停了停，才慢慢续道，“如果我不是患有巨骨症，如果我没有被西剑流擒走炼化，如果没有九星连珠……”

九星连珠？网中人微一讶异，又马上隐没。便就这片刻的失神，仍是被戮世摩罗察觉了。

“你是怎么了？这就已经嫌我罗嗦了？”人族小子的声音因困倦而有些软糯，拖着长声，与旁时截然不同的低柔。

迟疑了片刻，网中人开口说道，“想起了些往事。”知他会追问，也就继续道，“吾那次提前从邪茧中苏醒，也是因为九星连珠。”

那次？困顿令思维有些滞后，戮世摩罗懒懒蹭了蹭网中人的肩甲，觉得有点硌得慌，便就势向下躺，溜到了他膝上，然后慢慢仔细算了时间，忽而一愣，道，“你，用幽灵魔刀劈开封印的那次吗？”

网中人应了声，“嗯。”

戮世摩罗突然张开了眼睛，直直盯着网中人，几次欲言又止，表情失了控，满是哭笑不得的滑稽之感。

这一下便轮到网中人疑惑，问道，“你又怎样了？”

“哈！”戮世摩罗将眼睛转了一转，嘴角带笑，已不见了刚才的低落和苍凉，转而是一种十分古怪的情绪。

“你笑什么？”网中人不解地看着他。

稍稍缓了缓，戮世摩罗重新闭上了眼睛，一副困懒的模样，拉长了声音，道，“笑命运弄人。”

他其实向来厌恶所谓的命运，却也不得不承认，原来，真的有命中注定这回事。

他与网中人，网中人与他，互为因果，千节百扣，息息相通。

迟一刻，早一时，差一分，都不是这个局面了。

某种情绪取代了刚刚的压抑，戮世摩罗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便不打算再去想任何沉重的往事。困意蔓延开来，眼睛再也懒得睁开，他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什么，便放心大胆地睡了过去。

安眠无忧，酣然入梦。

梦中的他仍是孩童小僧模样，不知为迷失了深山老林，脚下路远，更不知通向何方，待回过神来，面前是一处峡谷，陡峻高耸，一张巨大的蛛网横亘其间。

蛛网上慵懒卧着一人，手中一方奇诡面具，黑银衣甲，发丝翠中带灰，垂于风中轻摇，似闻人声便张目看来，神情幽冷，眉眼邪肆，唇角如锋。

看着看着，那身黑银相间的颜色变成了金棕铠甲，而他也变作了少年模样，腰负巨剑，身披黑甲，困锁一方天地，脚下血海无边，浮尸白骨，翻涌不休，身侧万鬼悲号，阴风邪雾，如刀似冰。他僵立一块仅有的土地上，不见天光，茕茕孑立，无路可退。

就在血海蔓延至脚下的那一刻，那人将手递过，一双眼睛直直看来，似蕴波光，令人沉溺窒息。

而后是满目荒败，脚下旧骨成堆，那人站在他对面，蜕变成了一身艳色，四肢遍缚蛛丝，入肉三寸，身上地下满是斑斑驳驳的血迹，还未凝固便被再次覆盖。他试图挪动脚步去看那个人，一动之下，忽而发现，自己竟也枷锁压身，锁链缠束，透骨穿体，血污让暗紫的衣料得更为深沉。

荆天棘地，寸步难行，近在咫尺，各有所阻，若隔天涯。

然而那人的神情，一如既往狷嚣狂傲，目空一切。他向他伸过手来，蛛丝勒紧，裂体碎骨，血顺着艳红的衣袖滴落于地。

戮世摩罗便笑了，在锁链绞骨撕扯血肉的疼痛之下，将手伸过。

指尖接触的瞬间，血落生花，白骨成沙，枷缚尽碎，再不见一丝羁絷。



醒来时已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戮世摩罗抬眼看着网中人，他在自己醒来的瞬间移开目光去盯着周围，面容冷淡，唯有微微摇曳的发丝是刚才动作的证明。

他笑了，不过呼吸之间，又成了那个从容不迫，嬉笑怒骂的修罗帝王。

“走吧网中人。”戮世摩罗伸了伸僵硬的胳膊，慢慢起了身，道，“可没有时间给我在这怀古伤今。你也该回去了，不能把事都丢给木魅一个人。”

网中人便不说话，一手扶在他的腰间，向来时一般，踏叶飞花，身形轻疾，不扬微尘。

戮世摩罗向网中人那边靠了靠，微微闭上双眼，身侧风生，风疾则冷，幸而，有人作陪。



回到山洞中，杀生鬼言已经走了，月牙诚把他的饭菜摆出来，便默默地出了洞去练武。

戮世摩罗寻了块地方坐下，捏了捏额角，突然又提不起胃口了。

晚间木魅回来汇报进度时，见戮世摩罗和月牙诚两个坐在一起的模样，便默默地将月牙诚拉到了身后，推到了一个稍远的距离。

戮世摩罗看着他那如临大敌的护雏姿势，不由白了他一眼，“喂，你干嘛？我还能吃了你的徒儿？”

木魅看了看他，慢慢道，“我怕你身上从地狱飘出的气息会侵蚀未及盛开的花朵，让其成长为邪恶的罂粟。”

戮世摩罗刷的一声展开折扇，微微掩住下半张脸，眼神被精美的面具衬得妖异，“过度的保护，只会让幼鹰折断飞翔的翅膀，让幼苗失去风雪的洗礼，变得不堪一击哦。”

“淬炼幼苗是自然的恩赐，但污染幼苗就是对生命的亵渎，”木魅轻轻一勾唇，漾起一抹清冷的微笑，“如你，根植于魔土，灌溉血雨，盛开着黑暗的花叶，花蕊中流淌着邪毒的蜜汁，唯有与你散发同样气息的人才敢赏玩品尝。何等寂寥，何等孤独。”

“啊……”戮世摩罗夸张的一叹，道，“你相不相信，我能让你精心培育出来的幼苗扎根尸山血海，从此由内到外散发血腥的气味，连结出的果实也带着尸体的腐臭？”

“趣味的言论，但有失仪态。”木魅嗅了嗅手中的玫瑰，淡淡道，“种子已经选择了适宜的环境生根，强行改变生存的土壤只会让茁壮生长的幼苗枯萎。”

戮世摩罗将眉一挑，折扇一翻，笑道，“混沌的种子在尝尽酸甜苦涩的风雨洗礼后，生长出的幼苗本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也许在阿鼻，在黄泉，在炼狱，能绽放出更加美丽的光景。”

木魅摇头，道，“擅自妄断是蒙昧，而蒙昧则是愚蠢的开端。”忽一叹息，补充道，“你胡乱又闪烁的言语探戈，成不了舞。”

戮世摩罗手中折扇挽了个花，声调夸张的像是唱戏一样，“饶舌的木讷之妖啊，你知不知道，若想阻止我要做的事情，技术难度五颗星啊。”

“焦躁的情绪是丑恶的源头，丑恶会让自然远离。吾主，你已是满身剧毒，若在让茎叶变得丑恶，恐怕就连地狱都会排斥你的存在。”木魅的声音沉稳优雅，手中执着玫瑰，在月下更是风度翩然。

月牙诚在一旁听得头大不已，偏两人交流起来旁若无人，他想插话都找不到机会。

“他们在干什么。”冷沉的声音自身后突然传来。

月牙诚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魔将，微一瑟缩。即便是名义上的同盟，他仍有些畏惧这个魔族，一眼看来，就能打散他好不容易伪装出来的平静。他抿了抿嘴，怕魔将对木魅不利，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艰涩说道，“可能，是在友好地交流吧。”

网中人神色一沉，便不再问。

他整个人站在暗影里，周身气压低沉，绕着一股无形的危险气息。令月牙诚想起某种凶残却善于隐匿的猎食动物，不敢多看，却又忍不住好奇偷眼去看。

不多时，他愕然发现，网中人动了，似乎忍无可忍的暴躁，又似乎十分冷静沉着。他上前两步，提起了戮世摩罗的领子，一把搡到了角落。

简单粗暴地结束了那场意犹未尽的深入交流。

额……月牙诚一怔，顿觉那对君臣尊卑关系，和他见过的似乎都不太一样。

然后网中人回过头，看了木魅一眼，又转回去看戮世摩罗，冷冷道，“有病就去看医生。”

木魅将玫瑰轻轻一嗅，神态优雅，略带遗憾，微一摇头，“出口不逊。”

戮世摩罗脸上也闪过几分被意犹未尽的不爽，扶额叹息，“举止粗鲁。”

而后异口同声，“有失风度。”

炽灼的红芒裹挟着怒意暴涨，网中人目泛冷光，在一片赤炎之中缓缓转身，肩上披风腾腾肆扬，道，“都是废话。”

戮世摩罗摇着头，无可奈何地伸手拍了拍网中人的胳膊，说道，“好了好了，开个玩笑而已，别这么凶。”

木魅识趣的不再插话，把僵在一旁的月牙诚拉得远了些，见他仍愕然怔愣，便道，“小诚，你看到了吗，上与下的关系，有时就是这样的玄奇，妙不可言。”

月牙诚觉得脑子嗡的响了一声，顿了许久，又道，“那，这也是一种美吗？”

“嗯……”木魅沉吟片刻，意味深长，“本该是捕猎者与猎物的关系，此刻却能连灵魂都契合的天衣无缝，亲密共舞的步伐是如此美丽和谐，却又如此如履薄冰，教人怎能不注目欣赏。”

月牙诚表情一垮，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木魅说得正兴起，一时无法打断。

“圣徒的灵魂，纯阳的躯体，却被邪灵禁锢，被魔息侵染，与魔交融结合，甘心沉沦孽海。魔物生于无尽黑暗的炼狱，却向着一点微光一往无前，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正是千载难遇的美景奇观。”木魅一边说着，一边露出几分若真若假的赞叹。

“老、老师……”月牙诚死死扯着木魅的衣角，对面戮世摩罗正朝着这个方向看过来，眸光森冷的让人不寒而栗。

“注意了，木魅，我下手不知轻重！”幽魅紫芒倏然充斥在山洞内，华美的太刀折射火光，凛冽危险的气息扑面而去。

木魅微扬手中娇艳玫瑰，神态优美，从容不迫，“唉，恼羞成怒可是会招来意料之外的麻烦。”

御影灵狐尚未举起，手腕便被一股大力制住，迈出的脚步也跟着趔趄，猝不及防下，险些扑倒在地。

戮世摩罗愕然转头看向钳制在腕上的那只手，再顺着去看那只手的主人。网中人沉默着站在一旁，似乎瞑着双眼，但周身散出一股强大的压迫来，宛如山雨来前的黑云压城。纵有魔之甲在身，仍能感受到他五指如钳，越来越紧，也越来越凶狠。

“你干什么？”这下是真的有些懵了。

网中人张开双目，隐隐一抹血光闪过，不悦，冷厉。凛然说道，“逆神呢。”

“走吧徒儿。”木魅拉起月牙诚的手腕，转身便走。

“啊？”月牙诚正慑于恐怖的气氛，迷迷糊糊就被木魅扯出了山洞，“老师，我们干什么去？”

木魅头也不回，淡淡说道，“去沐浴自然的气息，远离陈腐酸涩的气味。”

“哦、哦。”月牙诚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身后，山洞内轰然一震。

xingyue

2023-05-04 23:15

四、不渝（七）

月下林间萦绕着淡淡的薄雾，木魅闭着双眼，似十分享受这舒爽的空气。

“老师，我们不回去吗？”月牙诚抓了抓头发，不解地问。

“当然不。”木魅回头向着山洞的方向看了看，声音清淡，说道，“让戮世摩罗自己解决吧，以免我们遭池鱼之灾。”

提到戮世摩罗，月牙诚忽然一怔，转头对木魅说道，“老师，我有话想跟你说。”

声音中的沉重疑虑令木魅微皱了眉，拉了他于石上坐下，温言道，“你说。”

“关于戮世摩罗，”月牙诚思索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听他说了些他的事，靠近他时，也能感知到他的一些过去。”

木魅知他心有忧虑，于是默然听着。

“老师，你说，为什么会有人会把自己逼成这样？”月牙诚慢慢说道，“与父兄反目，不被理解，不被看好。明明也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却还是会拒绝选择那条让自己轻松些的路。”

“小诚。”木魅声音清冽，轻轻摇头，眼中含一丝笑，缓声说道，“我们不该品评他人的选择。”

月牙诚一怔，默然侧过头去。

木魅摸了摸他的头，柔和言道，“何况，已经做出了选择，再去想如果不这样做会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除了浪费宝贵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嗯。”月牙诚闷闷地应了一声。

木魅笑笑，引他去看周遭拔地而起，参天耸立枝叶茂盛的老松，低声又道，“这些松树生于此处，经历过无数风吹雨打，比之室内被人精心呵护的盆花盆景，他们确实受了太多的苦。却也因此，让他们生长出了另一番美景。”

他看着月牙诚，温和笑道，“人生，其实也是如此。”

月牙诚迟疑着点了点头，虽仍不能理解，却也安了心。



旁人既走，气氛就更加僵硬了起来。

被遗留在洞中的戮世摩罗满脸无奈，他看了看网中人，叹息一声，玩笑道，“妖神将啊，松手，你就不怕被人检举你虐待小动物。”

“回答我的问题。”网中人并不受他的闲话影响，

这个魔，个性真是冷硬，一点玩笑也开不起来，戮世摩罗耸了耸肩，只得转过身，正视了他的眼睛，慢慢说道，“怎可能放弃逆神，我只是将它寄放在别处。”

网中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许久冷冷从鼻子哼出一声，手下力道慢慢轻了。

事既解决，戮世摩罗将眼睛一转，道，“那只木魅胡言乱语，你都不生气的？”

“呵。”网中人冷笑，不搭他的茬，视线上下徘徊，视察他身上许久。

“你干什么？”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戮世摩罗连忙后退，不妨网中人手下再度使力，将他手腕扣住，寸步难行。

“你……”话未出口，但觉魔气忽涨，炎流漫动，雄沉内息突然透体灌入，若洪流奔腾，窜走经络，霎时疼得冷汗直流。

“闭嘴！”回答他的，是网中人一声沉喝。

“你好歹告诉我一声，别这么突然，旁人还会以为你要弑君。”戮世摩罗看了看网中人赤红双目中划过的血色冷锋，再次无奈摇头，闭目安心接纳他的力量，忍痛引导真气游走周身。

“已经，够久了。”网中人嗓音低沉，一字一字，咬得极重。

力量如山雄厚，如海滂沱，毫不保留地渡了过去，胧三郎所下妖术封禁繁杂精细，非本人难已解除，网中人便先护持住戮世摩罗要穴脏腑，以邪网破阵的功法路数强冲破解。

戮世摩罗体内血脉游走如沸，网中人强悍霸道的魔息冲击妖能封印，每进一层，则七脉脏腑便多受一分震荡，若非消耗大量真气护持，怕早已承受不住，落得个碎骨爆体的下场。

夜色已尽，拂晓将至，第一道曙色透入山洞之中，映着魔息流转的光幕，折射出莫名的柔和灿烂。

最后一道封印破除，网中人收了内息，合上双眼掩去微微的疲惫，稍事调息，再抬眼去看戮世摩罗。

他沐在曙色之中，周遭点点紫芒，华光零星，若萤火闪烁，渐而光华流转，紫芒若匹练绕身，凝如实物，汇成一只小小的狐影伏地探头，又化为那柄华丽精致的太刀。

有风来，发丝飞舞，流苏轻扬，衣袂飘然，宛若画中仙，更似天上人。

而后发上浓紫如潮褪去，显出原本颜色来。

戮世摩罗回过头，缓缓将面具摘下，歪了歪头，向网中人笑了一笑。

网中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慢慢走了过去，向他伸出手。

“做什么……”后一个字只说了一半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劲气窜动，嗤的数声响，戮世摩罗身上那件昂贵的紫金外袍霎时碎成残片，震上半空，再簌簌而落，似秋风落叶，纷纷扬扬，零落了一地。

“网！中！人！”戮世摩罗愣了片刻，继而咬着牙，一字一顿的叫着他的名字。

眼见网中人的手还要再落，他连忙侧身闪了开，急道，“住手！”

“我说过，我看了不顺眼。”网中人睨着他，目中寒光四射，翻袖扬掌，转瞬蛛丝铺天盖地，突地向戮世摩罗缠了过去。

天色大亮，木魅带着月牙诚踏进山洞，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满地的衣服饰物残片，年轻的人族首领撑着额头缩在角落，身上仅剩素白内衬衣，欲哭无泪可怜兮兮的模样，乍一看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魔将悠哉地靠着墙壁假寐，周身真气环绕，显在调息。

“你们，打架了？”月牙诚愕然看着戮世摩罗。

木魅伸手拽了他一把，微摇头，制止似的唤了一声，“小诚。”

戮世摩罗抬头看了月牙诚一眼，理了理凌乱的发，对他说道，“啊，是的，现在我派你去和他定孤枝给我出气。”

月牙诚还没说话，木魅先将人拉回了身后，目光在戮世摩罗网中人二人身上打了个转，缓缓道，“摧折花朵是难以饶恕的罪恶。”

戮世摩罗翻了翻白眼，道，“口无遮拦是自掘坟墓的开端。”

网中人此时张开了眼睛，起身，站在了那二人中间，向着木魅说道，“昨日我将天邪军迁至镇灵峰下，你先过去整合，我与戮世摩罗有些私事要处理，晚些汇合。”

木魅将眉微微一皱，晚了片刻才应道，“好。”

“不行。”却是月牙诚忽然出声。

这一声太过突兀，在场三个人全部挪了视线去看他，反倒让月牙诚面上窘迫。

虽说尴尬，却也不得不说，艰难开口道，“老师不认路的。”

“哦？”缩在角落怏怏不乐的戮世摩罗忽然起了兴致，连声音都高了几分。

“红翎说当初殷海之约的时候，老师就因为迷路而迟到了整整三天。”月牙诚心中一急，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们不能让他一个人去不认识的地方。”

“哈……”戮世摩罗将目光移到木魅身上，挑眉一笑，“路痴的木讷之妖，你也挺不容易的啊。”

“小诚。”木魅闭了闭眼，语气一如既往清冷低柔。

“是。”月牙诚突然觉得脊背一凉。

“时间是生命中最细微，却也最被浪费的宝物。”木魅垂着眼看他，声如泠泠清泉，“浪费时间回忆不重要的细枝末节，正是对生命的侮辱。”

月牙诚稍稍缩了缩脖子，小声应道，“是。”

随即响起的是戮世摩罗不加掩饰的笑声，酣畅淋漓。

木魅额上青筋微跳，仍风度翩翩的淡淡说道，“吾主，你的笑声太没品了。”



早上的闹剧过后，木魅到底一个人去了镇灵峰，因其能与花草树木交流，倒也不至于完全迷路。戮世摩罗带着网中人出去，临走前嘱咐小诚留守。

月牙诚看来一眼他墨绿暗色的头发，张了张嘴，仍没问出来，只说了句走好。

戮世摩罗向网中人要了他的披风把自己裹紧，一边抱怨网中人把他好好的和服撕碎，暴殄天物不说，还害得他出不去门。

网中人只冷笑了一声，并不作答。

戮世摩罗前去的地方是血扇流，立花樱闻听是他来了，连忙出门相迎。见了他却先是一愣。

“御魂大人？”立花樱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那张脸，勉强辨出这个打扮怪异，头发墨绿的人是曾经的御魂军师。

“嗯。”戮世摩罗点了点头，知道解释不清，索性也就不解释了，直接说道，“樱小姐，我来拿曾经拜托白夜丸保管的东西。”

立花樱仍未完全接受现况，怔了怔才应道，“哦，好。你请进。”

穿过花园，踏上回廊，入了内院，立花樱打开了雷藏曾经的房间，内里仍是纤尘不染，显是每日打扫，一如当初。

“请稍等。”立花樱向他微微一弯腰，启了屋内机关，步入雷藏平日闭关的密室之中。

戮世摩罗稍稍愣了愣，脸上的笑容忽然有些挂不住了。

“我凭什么要帮你？”嘶哑低沉的嗓音回响在耳畔，他稍一晃神，恍惚忆起那一日午后，他将逆神和衣甲带来血扇流，请立花雷藏帮忙保管的情景。

“你想要的，我会想办法帮你周全。”那时仍是御魂的他，难得严肃，郑重其事。

“哦？”立花雷藏打量他许久，又看了看他带来的逆神，忽然嗤笑一声，“我真是为盟主大人感到可悲。”

他耸肩笑道，“哈，这话怎样讲呢？”

立花雷藏轻轻眯着眼睛，目中冷光闪烁，语带讥讽，“胧三郎以为自己养了只狐狸，却没想到，是一头恶狼。”

他掩扇轻笑，默然不语。

立花雷藏忽道，“你所言不切实际，白夜丸也不需要你来周全。”

他便问，“那你想怎样？”

立花雷藏凝视着他，说道，“允我一个条件。”

他疑惑，“什么条件？”

“待你来取剑那一日，我自会说。”言罢，已将他所携之物尽数收去。



“小子。”网中人轻轻一声唤令他回过了神。

戮世摩罗抬眼看去，立花樱捧出了两个木匣，一长一短，置于他面前，道，“军师，这便是兄长托我之物。你看，可是这些吗？”

“嗯。”戮世摩罗应了一声，伸手打开长匣的盖子。

冷锋铮鸣，锐芒刺目，逆神通体煞气，逼人胆寒。

他合了合眼，掩去情绪的波动，挂上一抹笑，向立花樱说了一句借密室更衣。

立花樱知他与兄长是旧识同盟，便也不曾推卸，退出了房间。

东瀛衣饰已然尽去，戮世摩罗打开另一木匣，将那身黑色镶白的衣甲缓缓上身。

网中人并不回避，定定看着他，看着他将眼罩戴回面上，遮住左眼，将银色发饰扣回耳侧，只是发已长了，眉目成熟许多，与过去仍有些微妙的差别。

不过，还是这样疏落简约，干练英气的模样更像他。

逆神入鞘悬于腰间，戮世摩罗长长息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个复杂的仪式。他抬眼去看网中人，神情如旧，凌厉张扬。

他笑了笑，道，“再看，我就要收费了。”

网中人别过头，冷哼了一声。

离开血扇流时立花樱前来送别看到他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模样也是吃了一惊，却也不做过多询问，至微微一拜，道，“御魂大人，后会有期。”

“我已经不是御魂笑光辉了。”他轻轻笑了笑，说得坦荡，“叫我戮世摩罗吧。”

到底，御魂笑光辉这个名字和身份，只是在东瀛的伪装，如脸上那方式神面具同样，将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掩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如今诸事已毕，行偏的脚步该慢慢回归正轨，虚假的身份，便该如那张面具一般，一同粉碎在过去的时光。

立花樱点了点头，温柔有礼，一如往常。

向立花樱告了别，戮世摩罗带着网中人向山间走去，路上经过集市，便买了些东西。

远远的，看到两处坟墓比邻而葬。

网中人注意到，其中一座坟墓新立不久，墓碑之上的名字，是立花雷藏。

一个蓝衣女子打着青绸伞站于墓前，身量窈窕玲珑，发饰精致，正是幻姬重子。

她听得身后有声音，一转身，先是怔了片刻，向两个人看了看，随即低头盈盈一拜，向着戮世摩罗说道，“御魂大人。”

戮世摩罗略一讶异，伸手虚扶了一把，语气轻快道，“别这么客气小重子。难怪血扇流没见到你，原来是在这里。”

网中人站的稍稍远些，不预备打扰他们的客套寒暄。

戮世摩罗向雷藏的墓碑轻轻拜了一拜，又向重子说道，“从头到脚都不一样了，你怎样认得我的？”

幻姬重子的目光轻移，在网中人身上停了一瞬，温言道，“重子见过那位武者。”

戮世摩罗乐得与她玩笑，又道，“哦？那也不一定是我啊。”

“他便是御魂大人久候之人吧。”幻姬重子一笑，细声轻道，“上次行事匆匆，未及向你道贺。”

戮世摩罗歪了歪头，笑道，“你又知道了？”

“因为御魂大人笑了。”不是争论，也不是辩解，只是理所当然的叙述。

戮世摩罗听得，却不置可否，只扶了扶额头，夸张一叹，“你也学会打趣戏弄人了？这世上就没有跟我同样的老实人了吗？”

幻姬重子只笑，柔顺的半垂着头，并不多言。

复站了站，重子因记挂联盟事务便向戮世摩罗一拜，先行离去。

看着女子身形远去，网中人才慢慢走过来，瞥了戮世摩罗一眼，却没说话。

戮世摩罗伸手将他手中的酒坛拿了过来，转向雷藏的墓碑。

有风过，雷藏墓边所植的树木轻轻摇动枝条，沙沙作响，像是相迎，又像是推拒。

默然许久，戮世摩罗方才有所动作。

他将酒壶打开，以酒浇地，洒于雷藏碑前，慢慢说道，“我一直想让他见见戮世摩罗，没想到，却会是这样的情况下。”

网中人未过多置言，他知，那人族小子也不是为了得到回应。

轻轻拂落墓碑上一层薄薄的灰尘，戮世摩罗目中略有失神，“白夜丸他啊……”

忆起雷藏，他脸上多了几分落拓，更有惋惜，“他是一个极其疯狂的人，都说他喜怒无常，弑杀好战，就好像……”

就好像……曾经某一段时间的某个人一样。

戮世摩罗的声音压得很低，透出一股难言的沉郁，“因为他，在被父亲抛弃的那一刻，在母亲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只有用疯狂、仇恨填满那颗千疮百孔的心，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才忘掉一切，才能能换回一点点活着的感觉。”

执迷是苦，死是终途。对旁人而言不可理喻，但对身陷魔障中的人而言，那是唯一的路。

网中人只看着他的模样，静默不语。

“他曾说过一句话，血仇必须用鲜血才能洗清消弭，而所谓的仁慈有时候比仇恨本身更残酷。”戮世摩罗的指尖细细描摹过雷藏的墓碑，忽而笑了笑，“一直到死，这都是他所秉承的信条。”

心死之人，生无可恋，可立花雷藏，死而有憾。

他闭了闭眼，复又笑道，“从前他虽生犹死，现在他虽死犹生。也是，离奇……”

网中人没说什么，只伸手落在他肩上。

戮世摩罗轻轻地摇了摇头，道，“我没事，免担心。”

网中人愣了片刻，“嗯。”

“我欠他一次，他也欠我一次。”最后一滴酒落土，戮世摩罗脸上的笑意变得苍凉，遗憾，“这样就算扯平了吧。”

说着，又是一声笑，“对了对了，其实他总是看我不顺眼，一碰面就发脾气，总得和我呛上两句，打上几回，好像我欠了他多少钱似的。”

“不过，他也很够义气，如果不是他护着我冲出战圈，我只怕真就落到了胧三郎手里。”似回忆起什么趣事，戮世摩罗目光中隐隐含着几分怀念的笑意，“这样一想，我在背后损他是见谁咬谁的疯狗，叫他夭寿丸，还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网中人将目光移向雷藏的墓碑，微微一闭眼，似略有触动。

“其实，他的脾气和牛头尊很像，都那么倔，不听人话。我还挺期待你们能见一面的。”戮世摩罗侧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略带了些戏谑。

“也许你该庆幸。”网中人淡淡回了一句，“我和他，一定相处不来。”

戮世摩罗稍一耸肩，复转了视线去看已经生了些许细草的坟墓，看并排陈列碑下的酒壶，又是一声叹，“本来，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他杯酒解怨，没想到，酒是有了，人却没了。”

风过层林，满目萧然。

祭拜已毕，戮世摩罗正欲转身离去，眼前忽而闯入一个人影来，蓝衣在林间阴影处显得沉重，腰悬太刀，发在风中微扬，见到他，也是一惊。

“小、小空……”剑无极看着他，提着祭品的手倏尔紧握。

网中人皱了皱眉，踏前半步，戮世摩罗先行抓住了他的手，道，“没事。”

xingyue

2023-05-04 23:16

四、不渝（八）

少见的，戮世摩罗和剑无极和平共处。二人并肩站在雷藏墓前，场面十分诡异。

网中人站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沉默无声的看着。

“你想要说什么？”戮世摩罗捻起额前一缕长发，轻轻笑着，“或者我该问，你还能说什么？”

剑无极闭了闭眼，继而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动到雷藏的墓碑上，说道，“你面前，就有一个为了仇恨走入极端的人，他的结局，还不够让你警醒吗？”

戮世摩罗笑了一声，没有回应。

“让你的悲剧，不停的在别人身上重演，你的心，真能得到救赎和解脱吗？”剑无极看着他，眉间一缕折痕深重，东瀛一遭，短短数月，却似乎让这个潇洒跳脱的人彻底变了个模样。

“你怨恨你的父亲，怨恨你的大哥，可他们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何尝不在怨恨自己。”一字一字，沉重，却也诡异的轻飘，“这么多的牺牲和悲剧，还不足以让你看清吗？”

“从来没看清的，是你。”戮世摩罗收起了脸上的笑，右目沉凝，“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剑无极看着他，目光同样凝重，“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身上承担着多少人的期待和寄望。”

戮世摩罗淡然回答，“那你知不知道，我将用我的余生，让期待和寄望的那些人得偿所愿。”

剑无极知他言语中所指，神色却是更为复杂，咬了咬牙，只道，“那不该是史家人的道路。”

戮世摩罗一僵，好似听到了一个并不好笑，却扭曲了心脏的笑话，于是只能僵硬着表情，夸张的笑着，“什么时候，这世上有一条路，叫做‘史家人的道路’，而我，就非走不可？”

言语中异常的坚定令剑无极无措也疑惑，却也只能皱着眉，不解道，“我还是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出身中原，出身史家的你，为何，能将自己的血脉，自己的家国背叛得如此彻底。”

“背叛。”戮世摩罗重复了这两个字，咬字奇重，透着说不出的郁结好笑，“哈！你到底是想用大义来压我，还是想用私情来捆我？想明白了再说，废话省起来，观点理理顺，才不会给人吐槽。”

剑无极被他说的一怔，稍稍合了眼，才慢慢说道，“仇恨非是人生全部的意义，也不该为了仇恨，再牵连更多无辜。你造的孽已经太大，不该再继续错下去了。”声音发紧，喉咙跟着一疼，看着面前无比冷漠的人，眼中满是无能为力的痛心，“小空，现在还不晚，你悔过吧。”

“如果轻飘飘一句悔过就能抹杀过去的一切，那么因为这些仇恨而堕入地狱的人只是一场笑话吗？”戮世摩罗歪着头，唇边勾着笑，冰冷又满含讥讽，自嘲，也嘲人，“悔过，有用吗？是不是只要西剑流向我讲一句对不起，就能把炼化囚禁的那五年还给我？是不是我向你们讲一句失礼，我率领修罗国度占领中原的那一年就能烟消云散？然后我就能够和你们手牵手一同迈向光明灿烂的未来？”

一连串的笑语之后，是声调更高的一声笑，莫名苍凉，“剑无极，你的大同世界也未免太过和平，和平的整个天地都充满了光辉。你就不觉得扎眼吗？”

“你！”从以前开始，剑无极就知道戮世摩罗舌利如刀，却仍想不到，事到如今，他仍这般嬉笑着直刺人心。

戮世摩罗看着他，眼罩下的串珠在风中微晃，他神色淡漠，眉间微微皱出一丝痕迹，平静了情绪，慢慢说道，“我还是比较喜欢之前你之前的样子。现在张嘴仁义道德，闭嘴大局博爱的样子不适合你。”

剑无极心知他厌恶所谓的大义，索性也就不再说那些大道理。只闭目侧头，语气发颤，轻道，“你就这么恨你的父兄，恨我们吗？他们，是你的家人，你的兄弟，你的朋友。”

“是吗？”戮世摩罗笑着看他，拉长了声音，再道一句，“是……吗？”

“当初他们放弃你，是不得已，也是无奈……”手臂在微微的颤抖，剑无极竭力遏住心头的不安，慢慢道，“是为了中原，为了万千无辜。”

“够了够了，你要讲的我都很清楚，不用复述。”戮世摩罗轻轻笑了一声，笑声融入微风之中，飘忽若幻，“再听，就烦了。”

剑无极掩住目中心酸，压低了嗓音道，“你就不想想银燕吗？他最在乎你这个兄弟，若他回来看到你这个样子，该是怎样的难过。”

“人总是要学会认清现实。”拳头在袖中慢慢握紧，“这就是他二哥现在的模样。”

“小空！”一声喝，无奈，却也无力。

戮世摩罗微微侧了头，金瞳不带一丝调侃，道，“没什么新鲜的话讲，我就要离开了。”

“小空！”剑无极踏出一步，似生怕这一次将人放走，再见又是不死不休。

“叫我戮世摩罗，我比较习惯。”戮世摩罗转了身，冷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想用你的大爱大同来感化我吗？如果你想普照圣光，还是去达摩金光塔和天门那几个秃驴学一学吧。”

“你……你……”竟一时无言。剑无极看着眼前这个人，明明一步之遥，却是千里之远。

遥想戮世摩罗曾在达摩金光塔被银燕所伤的神情，再想他误以为银燕去世而骤然僵硬的双肩，又看到面前这个极力掩饰自己情绪却并不完美的人。他至今仍不明白，为何戮世摩罗明明心中有情，明明割舍不下，却这样狠心伤人伤己，自绝于亲，断尽后路。为何一个人能如此清醒，却又如此执迷。

心中百思纠葛，只剩一声叹息，“你，这到底是何苦。”

“我说过，看不清的是你。”黑色嵌白的袖冷冷挥下，戮世摩罗负手而立，有风拂过，将他肩上的披风吹得肆扬，“这么些年了，还以为我是当初的史家二子，是谁何苦。”

手暗暗的握紧，剑无极微微闭上眼睛，胸腔中那颗心脏跳动的频率倏尔迟缓，每一下，都无比沉重。

“现在，还能再讲情分，再想立场吗。”戮世摩罗轻轻笑着。

当第一个人为“戮世摩罗”死去，戮世摩罗就不可能再回到史仗义的位置。当更多的人为戮世摩罗而牺牲，而寄望，便注定了，戮世摩罗的余生将与修罗国度画上等号，再也无法分割。

风悠悠而过，树影婆娑，更添寂寥。

“虽然有句话与你说很奇怪，但是，我必须要严正告诉你。”戮世摩罗稍一闭眼，语气仍是冷淡，“我比你们想象中的，要清醒，也幸福得多。”

剑无极记得，那一天，戮世摩罗和他讲了很多话，笑着，和平的，讲了很多，很多。而他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永远，不会“回头”。

“你们有你们的大局，我有我的目标，路不同，道不同，还是各自安好吧。”说完这句，戮世摩罗便离去了。

剑无极目光逐着戮世摩罗而去，再也提不动脚步去追。他忽然注意到，网中人伫立在不远处的斜坡上，一直面朝着这边，无声的注视着戮世摩罗。

戮世摩罗步上斜坡，网中人伸手拉了他一把，而他竟不拒绝，甚至欣然似笑。对视之时，各自会意，没有言语，却默契无间。

一个念头猛然闪入脑海，剑无极几乎打个哆嗦，又很快便压制下去，摇头道不可能。

“既知徒劳无功，何苦费心苦劝。”却是赤羽信之介突然出现，鬼魅一般，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没什么起伏，带着局外人的冷静和淡漠。

“总是，心有不甘。”剑无极微微闭了闭眼，他抿了抿嘴唇，转过身来面对着赤羽，语气艰涩，“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原本，他是和银燕一样的人。心怀正义，以父亲为榜样，以身为史家人为荣，如果不是……”

话到这，却突然收了声。

“如果不是西剑流擒捉他作为入灵的祭品，他仍是正直的史家二子，也许能成为父亲那样的大侠、君子，对吗？”赤羽信之介接了口过来，并不回避，面上只余莫可奈何。

剑无极情知自己失言，然而，却无可掩饰，只得无奈叹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迟疑了片刻，又补充道，“令他走错路的，是仇恨。他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想不开……”说着，却是越发无力。

“无妨。吾说过，非常之因，非常之果。这许多年来，吾一直未曾忘却。”赤羽信之介将目光放在戮世摩罗与网中人离去的方向，顿了片刻，慢慢道，“其实，你真的觉得，他是因为一时糊涂而走错路吗？”

话音在“一时糊涂”与“错”字上格外重些。

“嗯？”这话却是诡异，剑无极惊愕地看着赤羽。

“吾曾经也以为，他不过是个疯狂的复仇者。后来在东瀛再次遇见他，吾才发现，并不是这样。”赤羽信之介将手中的扇轻轻展开，复又慢慢合上，“他恨西剑流、恨吾入骨，已经将吾擒住监禁折磨，却不杀不废，就是为了留吾性命对付胧三郎。从那一刻，吾就知道，他非常清醒，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折扇轻轻敲击掌心，“示弱，伪装，伺机反扑，在人地两生危机四伏的东瀛，他其实每一步都做得不错，如果不是错估了胧三郎第六天魔王的身份，他早该成功了。”

剑无极愣了愣，恍惚想起了什么，说道，“是，他说过，他目的是胧三郎。”

“西剑流的颓势，是他顺水推舟，既报了私仇，又取信了胧三郎。”赤羽信之介轻笑了一声，“所以，你真的认为，这样的人会被仇恨冲昏头脑吗？”

剑无极似想通了什么，倏然沉默。

赤羽信之介将目光转向了他，慢慢道，“他不止有一次机会可以回去史家，而最终，他选择了成为修罗国度的帝尊。”轻轻顿了顿，补充道，“横亘在他与中原之间的，早已不只是对父兄的仇恨。”

他再微微一摇头，眼中不乏遗憾和可惜，“过往终究已是过往，再细究下去，也只是自寻烦恼。”

话语一出，微风瑟瑟，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小空他……”仅三个字出口，却已不知还能再接些什么。

“叫他，戮世摩罗吧。”赤羽信之介轻轻笑着，道，“或许这样，对双方都好。”

“我，明白了。”剑无极垂着头，面上罩上几分沉重难解的阴云。

从未有一刻，他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小空，史仗义，那个记忆中活泼良善的史家二子，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回去的路上有些安静，戮世摩罗久久不发一言，目光放空，像是在思考，又像是神游天外。

网中人本是寡言之人，更不知道如何开口打破这份怪异的沉寂，只一步一步跟在戮世摩罗身后，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风穿林而过，将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网中人。”仍是戮世摩罗先出了声，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他，声音淡淡的，眼中也没什么情绪波动。

“嗯。”网中人随着他收住脚步，继续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戮世摩罗迎着他的目光，低声问道，“你知道，死人最讨厌的地方是什么吗？”

网中人微一沉吟，回答道，“难道不是他所说的话，做的事，都会被美化成教条。”

戮世摩罗将眉微微一挑，几分意外，几分好笑。稍稍停顿后，才道，“是，但还有更让人讨厌的。”

网中人并不接话，无声等着他的下文。

戮世摩罗闭了闭眼，笑意中带着不意发觉的落寞，缓缓言道，“那就是，时间久了，会让人不自觉的想起他来。”

网中人将目光侧了侧，明白他说的是谁，便说道，“我以为，你十分憎恨帝鬼。”

“哈。”戮世摩罗笑了，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继而目现一丝疲惫，并不就憎恨二字多加品评，只道，“先帝在时教导我的事情，很多，直到他死了我才明白。”

网中人默了默，慢慢向他靠近几步，却又停在一线之隔的地方。

“很可笑吧。”戮世摩罗歪着头，目中光芒闪动，如同平日的玩笑一般。

网中人的眉突地蹙紧，良久，微一摇头，低声道，“你比以前，不一样了。”

戮世摩罗轻笑，抬手按了按眉心，声音淡而疲惫，“我只是比以前，更能明白他们的心思了。”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网中人慢慢说道，“先帝若在，应能以你为傲。”

“喂喂，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戮世摩罗似含不悦，向他飞过去一个大大的白眼。停顿了片刻，他似有所悟，转而去盯着网中人的眼睛，挑眉一笑，声音忽然轻快，“网中人，坦诚地夸我一句很难吗？”

网中人扯了扯嘴角，侧过头去不予理会。

戮世摩罗耸肩，继而长长吸了口气，又极大声地叹出，仿佛卸了千钧重担，眉间便现出几分轻松。

“不说了不说了，都怪那只圣光无极，让我烦心。”

“嗯。”网中人顺着他的意应声。

默然许久，戮世摩罗伸手拉住了网中人的手腕，道，“走吧。”

“嗯。”网中人仍是寡语，淡淡回答，掌下稍稍翻转，反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的温度是如此灼人，也是如此真实。戮世摩罗掩住唇角的一抹笑，微微合目。



回到山洞时，月牙诚正在洞外练剑，见他回来了，告知他有人来寻。

戮世摩罗先遣了网中人去镇灵峰协助木魅，这才问道，“是谁？”

“我不认识。”月牙诚摇了摇头，想一想，补充道，“说是竹龙众的。”

哦？戮世摩罗将眉一挑，便步入洞中。

看着那一身熟悉的淡绿色，戮世摩罗的眼睛转了转，猛然咳了一声。

已听到脚步声靠近，江宪龙一自然没有被这一声吓到，但回过头，却被这个人吓到了。

他试探着对着这个黑色衣甲，藻绿发色的人叫道，“御魂，御魂大人？”

戮世摩罗眼中闪出一分笑意来，慢悠悠说道，“我讲你认错人了……”

江宪龙一一怔，正欲询问。就听后半句缓缓冒出，“你信吗？”一句话，又是让他僵硬了许久。

没错了，就是这个腔调，这个说话方式，整个东瀛找不出第二个来。江宪龙一摇了摇头，回忆起曾经被御魂军师言语戏弄的糟糕经历，不禁抖了一抖。

戮世摩罗拨了拨眼罩下的串珠，拉家常一般，热情亲切的说道，“许久不见了，江宪君，有思念我不？”

对于这样的语气和话语，江宪龙一早已见怪不怪，只道了声久疏问候。然后再去看戮世摩罗大改的模样，迟疑道，“军师，你……”

戮世摩罗浅浅一笑，打断了他未完的话，道，“你就不要多问了。这些，和你无关。”

江宪龙一点了点头，也知趣得不在多言。

戮世摩罗打量了他一遭，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总不至于是你们家上杉大人叫你来的吧？”

“不是的。”江宪龙一这才想起来意，便将一份以素色风吕敷打包好的礼品捧到了戮世摩罗面前，道，“我是来谢军师那天的救命之恩，顺便，听闻军师要离开东瀛，特来道别。多年来，承蒙军师照拂。薄礼不成敬意，望军师笑纳。”

戮世摩罗微微一怔，眼中闪出几分意外来，连嘴角的笑容消失了都没能及时发觉。稍稍一顿，他才笑了一声，道，“赤羽应该已经把我的老底掀给你们了吧。你今天来别是背着那只上杉龙矢的，这被发现了，回去可要切腹谢罪的啊。”

“恩是恩，仇是仇，不可混为一谈。”江宪龙一挠了挠脑袋，颇有些困窘模样，缓缓道，“何况军师不是说了，不能动不动就切腹。”

戮世摩罗拿着礼物的手微微一颤，缓缓闭上了眼睛，掩去情绪瞬间的波动。

礼物已经送出，江宪龙一便不再留，说道帮中还有事务处理，起身告辞。

“江宪君。”戮世摩罗叫住了他，稍稍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了曾经作为御魂军师时，手中标志性的那把扇子，将之递过，道，“来而不往非礼也，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不可不可，这怎么能行呢。”江宪龙一连连摆手，他心知御魂军师手中的蝙蝠扇乃是名贵之物，更不敢轻收。

“拿着吧，我以后也用不到了。”戮世摩罗并不客气，将扇子向他腰封中一别，看他战兢不安的模样，笑了笑，故意幽怨道，“难道我不是军师了，连你都不给我面子？”

“怎么会，怎么会。”又是一连串的道歉。

哈！戮世摩罗顿觉心情大好。这样的老实人，真是不多了啊。

“那，后会有期了，军师。”江宪龙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戮世摩罗笑着，微微摇头，在他走后，刚才开口，“后会无期，才最好啊。”悠悠一声，压得极低。



待江宪龙一走后，戮世摩罗将包布拆开，打开礼盒，是一些点心。他拿起一个尝了一口，口感绵软，带一股清新甜香。

他笑了笑，原来东瀛一遭，也不全是糟糕的回忆。

月牙诚收了剑回到洞中，看着他吃得开心，想想刚才江宪龙一离开的模样，歪了歪头，说道，“那扇子很贵吧，你也真舍得啊。”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戮世摩罗稍一耸肩，将盒子举起，道，“来尝尝。”

“嗯。”月牙诚应了，和他并肩坐下。

戮世摩罗扫视了一眼洞内，御影灵狐孤独的立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看起来还怪可怜。他想了想，掌下虚摄，将刀拿过。再一出鞘，铮然有声。

月牙诚刚一抬眼，便见一把刀横在了眼前，惊得他一怔，随即却是一句，“送你了。”

“诶？”他更是愣了。

戮世摩罗将刀回鞘，再一松手，直直掉在了月牙诚手里。他看了看，慢慢说道，“虽然力量不多了，但好歹还是妖刀，能可助你。”

月牙诚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低头打量许久，摇头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当作是条件交换。”戮世摩罗语气平淡，却又不容置疑。

如此便没有了理由拒绝，月牙诚点头，开口想要说谢，抿了抿嘴，又收了回去。

xingyue

2023-05-04 23:17

四、不渝（九）

休息得够了，月牙诚提了刀复又出洞练习，戮世摩罗一人闲得无聊，便也出了洞，继续跟在一旁指导。

深山本是人迹罕至，却不乏过客。

黄昏时分，一手持锡杖，身披袈裟的游方僧人经过此处，疑虑顿住脚步，将那倚在山洞前的两人看过一遍，继而将双目锁于月牙诚身上。

那眼神十分冰冷，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决绝。

“妖孽。”锡杖上环节微动，撞出细碎幽音来。

月牙诚眉目微冷，手中御影灵狐横于身前，警惕欲动。

眼前忽而闪过一个人影来，却是戮世摩罗动了，半伸手，将他挡在身后，向着那位年长的僧侣一笑，“大师，他尚未向你出手，你却对他起了杀念，未免过于妄断。”

月牙诚一怔，看着戮世摩罗的背影，神色略有复杂。

“妖即是妖，作孽杀生，有何妄断。”年长的僧侣看了看他，冷硬的双眼一丝容不得他情。

“作孽与否，善恶与否，从来与种族无关。”戮世摩罗微微耸了耸肩，道，“佛经有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大师，你修行不够啊。”

“你是他的主人吗？”僧侣满布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话音沉厚若钟，极为有力。

“是。”戮世摩罗点了点头，笑道，“大师有何指教？”

“借助妖的力量，即便能达成目的，也早晚会受到反噬。”僧侣注视着面前年轻含笑之人，声音平静不见起伏，“劝你不要贪一时之念，以妖孽为伴。”

戮世摩罗歪了歪头，眼罩上串珠微微晃动，笑颜一派纯良，“佛家既言众生，难道妖非众生？大师见之不存善心、度化之心吗？”

僧人神色不动，又道，“你要度他？”

戮世摩罗笑了一声，似有不解，问道，“不能吗？”

僧人便道，“放任双手染血的妖孽，不是宽容，而是纵容。”

戮世摩罗眉目越发平静，染着淡淡的笑意，缓声说道，“诸法万千，度化可不止杀戮一种法门。”

僧人清明的双眼仍停留在戮世摩罗脸上，问道，“那你所修，又是哪一种法门。”

便见年轻的男孩将眉挑起，满面意气风发，眼神却坚定的一分不肯松懈，“吾法。”

二字，铿锵冷硬，掷地有声。

僧人将眉皱起，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再慢慢合上双眼。

“吾有吾道，吾心即法。”狂言入耳，声震九霄。

僧人默然，继而抬头看了看月牙诚，复又将目光移向戮世摩罗，许久，轻轻一叹，却是转身离去。

待人走远，戮世摩罗塌下双肩，长叹了一声，颇为头疼的抱怨道，“麻烦。”

月牙诚回了神，移步向戮世摩罗靠过去，不解问道，“你身上魔气明明更加浓烈，为何他只找我？”

戮世摩罗睨了他一眼，夸张笑道，“我说过了，我是天纵奇才啊。”

月牙诚撇了撇嘴，暗暗翻了个白眼。

戮世摩罗靠着石壁悠然坐下，伸了伸懒腰，道，“谁让你不自己收敛妖气，被发现了能怪谁？”

月牙诚心中一恼，急道，“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饭要不要我替你吃？剑要不要我替你练？”戮世摩罗撑着额头，摇头叹息道，“你要有长进啊……”

月牙诚给他说得气恼，却又拿不出话反驳，只得跺了跺脚，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入夜时分，是木魅先行回来，带来了天邪军已集结完毕的消息。

戮世摩罗极为赞赏地拍了拍木魅的肩膀，夸奖一句做的不错。

木魅默默后退了一步，嫌弃地拍了拍衣服，道，“吾主，你吃了点心没有洗手，都是残渣。”

戮世摩罗悻悻一笑，失落道，“这都被你发现了。”

木魅并不同他嬉闹，随即叫洞外等候的人进来。

戮世摩罗抬了抬眼，来者是刑跋，浅色的衣服上混着血和泥灰，看起来有些凄惨。

他应声而入，站在木魅身后，微微有些瑟缩。

“刑跋想要与我们回妖界。”木魅微微俯身行了一礼，恳切道，“望吾主允准。”

“木魅大哥。”刑跋叫了一声，扫了扫戮世摩罗，似有些迷惑，更多的则是警惕和畏惧。

“我说，好心的木讷之妖啊。”戮世摩罗转了转眼睛，拉长了声音说道，“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无条件帮助一个不能提供任何帮助的……妖？”

木魅闭目，声音清淡，语气却坚定，“他是我的朋友。”

这就不跟他客气了？戮世摩罗挑了挑眉，故意摆出为难的模样，说道，“可他不是我的朋友啊。”

木魅脸色微沉，回头看了看刑跋，再转回头，声音也低了些许，“吾主，是不允吗？”

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再逗一逗可能就要炸了，所以我才说一根筋难搞啊。戮世摩罗叹息一声，道，“好了好了，就开个玩笑嘛，我的心胸有那么狭窄？”

“嗯。”一声来得很快，不知是回答他那个无聊的反问，还是肯定了他同意帮助刑跋的意思。

刑跋并不知道面前这个身披黑甲的人便是曾经的御魂笑光辉，木魅也不曾解释，毕竟事情太过复杂，不知道也是好的。

网中人此时走了进来，行至戮世摩罗身侧站定，说道，“明日可以启程。”

戮世摩罗点了点头，长长出了口气，“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那一红一绿站在一处，别提多扎眼。木魅揉了揉眼睛，顿觉自己的审美受到了挑战。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本是静待时间过去，却不料天色稍晚之时，又不速之客忽然闯入。

“御魂笑光辉！”来者眼中惧意分明，却硬是摆出一副强硬的模样。

戮世摩罗将头发在指间绕了绕，看着来人腰系蓝巾，知他是百目忍族之人，眉一挑，“这样都认的出来？真不愧是搞谍报的啊。”感慨完毕，伸了伸懒腰，问道，“叫我干嘛？”

“你，你搅弄风云，屡次破坏局势，又和魔族勾结，现在还秘密聚拢妖族，更是罪加一等，赤羽和残忍联盟必不能容你。”那人声音声颤抖着，竭力稳住自己，又道，“你不要想着否认，我等跟你多日，早已将你的所作所为看得一清二楚。”

戮世摩罗捻着头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问道，“所以呢？”

来人急道，“你若与我交易，我可为你保守秘密。”

戮世摩罗吹了吹指甲里的细灰，懒懒一抬眼，道，“杀你，不过一瞬之间。”

话音未落，就听那人抢道，“现在杀我，已经太迟，我死，消息必会传进赤羽耳中，传遍整个东瀛，届时，你寸步难行！”

“哈？”一声转了几个音，戮世摩罗挠了挠头，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认为我怕他？”

那人将心一横，咬牙道，“我话已说完，你若敢杀，那就杀吧。”

一旁的木魅忽然掩住了月牙诚的眼睛，露出无比的同情来。

“允你了。”戮世摩罗答得极快，注视着他，目泛冷光，侧头道，“妖神将。”

飞丝交错疾射，来人尚未看清，便已是身首异处。

戮世摩罗耸了耸肩，喟叹一声，“我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月牙诚将木魅的手拿下，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若无其事的戮世摩罗，微微一愣，诧异道，“你，你就这么把人杀了？”

“不然呢？”戮世摩罗瞥他一眼。

月牙诚对他的行事作风还是难以理解，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不怕他还有其他同伙，真的宣扬出去，让你成为公敌？”

戮世摩罗脸上略带冷笑，又有几分恣意，“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没摸清楚就敢冒冒然和人谈判，不是勇敢，是愚蠢。”

月牙诚微震，“可是……可是……”

木魅忽然伸手拍了拍月牙诚的肩膀，冲他摇头，目中尽是了然制止之意。

又听戮世摩罗笑着说道，“小诚啊，你真应该了解一下从前的事，就知道现在你面前的人有多温柔了。”

月牙诚嘀咕道，“我不觉得。”

“好了好了。”戮世摩罗挥了挥手，忽然挑眉说道，“小诚，你知道你刚才要是再说下去，那个红通通的魔会说什么吗？”

戮世摩罗转头去看网中人，学着他的语气，压着嗓子道，“不怕死的，有多少就全来吧！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全捆成粽子丢进江里喂鱼。”

木魅清冷出声，“妖神将应该不会讲后面那句。”

“闭嘴！”网中人终于按捺不住，冷冷出声喝道，“别扯到我身上来！”

诸事已毕，明日便可离开东瀛了，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莫名辗转难眠。

戮世摩罗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路过守于洞口的网中人身边时，特意将脚步放得很轻。

他慢慢行至崖上，抬头看着高悬的明月。

不多时，身侧风生，稍稍侧目，就看得一片艳红闯入眼帘来。

果然来了。

戮世摩罗笑了一笑，却不语。他不说话，网中人更不开口，两个人便那般并肩坐在崖上。

今夜风轻云淡，正是皓月千里，极安宁的景象。

沉默许久，戮世摩罗忽而转过身来，面对着网中人。

网中人未料他动作如此突然，稍愣了一愣，将视线别开，落于他处。

戮世摩罗轻轻笑了一笑，唤道，“网中人。”

网中人只应声，“嗯。”

戮世摩罗向他这边挪了过来，得寸进尺一般，倚靠在了他身上，仰头，脸上犹带笑意，“网中人，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网中人默了一瞬，道，“吾会记住你。”

戮世摩罗笑笑，却是摇了摇头，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慢慢道，“是我承诺过，我没死，就会再度统领修罗国度，再度回归。”

网中人有片刻的怔愣，随即点头，“嗯。”

“我会让你看到。”戮世摩罗将网中人的胳膊拉过来抱住，枕在他肩上缓缓闭上眼睛，声音轻若月下微风，却又重于泰山千钧，“还有荡神灭，炽阎天，和先帝。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网中人微微侧过去看他，少年面目如旧，却让人觉得他满心沧桑。手微微动了动，将伸不伸。

只道，“我，等着看。”语气坚定，笃信不疑。

戮世摩罗便笑了，越发张扬明媚。

命运让恣意潇洒、狂傲不羁的少年郎，变为心机满腹，隐忍压抑的领导者，掩其锋芒，磨其棱角。然而命运也能让他洗去一身沉重的负累，令其能够重拾昔日洒脱狂放模样。

帝鬼为他铸意为铁，网中人为他炼心化钢，胧三郎为他熔魂成锋。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绊住他的脚步，拦阻他的去路。

“网中人，我们较量几招吧。”他心情忽然无比轻快，起了几分难得的豪气。

沉吟片刻，网中人微微点了点头，“好。”

自当年灵峰一战后，他们二人再也没有任何一次对战交手的机会。

薄雾氤氲，冷风涌动，山巅静寂无人，与当年几无二致，又截然不同。

“来，吾的妖神将，这可是难得向我挑战的机会。”戮世摩罗轻轻抬手，眉眼张扬，意气风发。

网中人看他一眼，冷道，“轻嘴薄舌，还是那么不知进退。”

飞丝盘旋交错，变幻奇诡，戮世摩罗逆神在手，身形敏捷轻灵，交接间以巧化力，攻守间奇招缤纷，一时僵持不下。

戮世摩罗的根基武技照比网中人仍是逊色不少，幸而魔甲在身，不必过多分心防御，全面进攻，不至颓势。

网中人以蛛丝缠裹住逆神剑锋，挑了挑眉，笑道，“没长进的小子。”

戮世摩罗一听既恼，哼了一声，反唇道，“妖神将几时只剩口舌逞能之威。”

逆神横式削来，网中人似早有所备，不闪不避。剑锋撞于蛛网之上，发出铮然之声，网中人竖起食指，冲他轻轻摇了摇，再笑，“你的招式早被我透彻，再用无意。”

“大话不要说得太早！”逆神冷锋忽转，角度刁钻，直取网中人颈间薄弱之处。

一路从崖顶斗至林间，交手之际气流暴旋，飞沙走石，林木摧折，轰然有声。

“飞织罗网。”网中人衣袖翻涌，内劲猛催，满天蛛丝挥洒，千丝万缕汇成巨网，向着戮世摩罗扑面而去。

再一式万丝归一，蛛丝罗网如臂使指，尽归支配，动发随意。

“老招无用。”戮世摩罗本是自信满满，直到自己被蛛丝缠裹结实，动弹不得，这才察觉不对。

“哎？？？”片刻的目瞪口呆，而后诧异地挣了挣，千丝万线将他牢牢捆住，拴在一棵老树下，无论怎样使力，都挣脱不掉。

“老招败你，足够。”网中人收了功力，声音虽刻意压得沉重，却也没掩住那几分笑意。

戮世摩罗这才知他意欲何为，登时哭笑不得，提了声调喊道，“网中人，你松开我！你这是耍赖！你这是胜之不武！这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一句赛一句的声高，一句比一句的气急败坏。

网中人并不出言反驳，不慌不忙地看着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了一会，又气定神闲地在旁边两棵大树之间结了张网，惬意地卧在上面，枕着手臂，听着戮世摩罗扬声高喊，心情舒畅，满面愉悦。

那悠哉的样子让戮世摩罗恨得牙根直痒，又气又笑又急，“我以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代帝尊的身份命令你！妖神将，你再不放开我，我将来非卸掉你的八只脚！”

这边骂得热闹，吵得火热，那边被打斗声吸引出洞的木魅和月牙诚却是嘴角抽搐，扶额摇头，满脸的无语。

对视了一眼，木魅贴心地捂住了月牙诚的耳朵，道，“走吧徒儿，该睡觉了。”

“老师，我们不去帮帮忙？”月牙诚指了指被绑成粽子的戮世摩罗。

“我还不想被马踢。”木魅摇了摇头，眼中露出几分嫌弃，语气也不自觉带出几分古怪腔调来。

月牙诚稍稍愣了愣，抬头看着木魅，道，“老师，你怎么学戮世摩罗说话。”

木魅一怔，拿手指点了点月牙诚的额头，却没再言。

一转身，刑跋正站在他们二人身后，想来也是被打斗声惊醒出来查看。

“木魅大哥。”刑跋叫了他一声，然后看了看树林里那两个人，语气艰涩，诧异道，“这两个人，真的靠得住吗？”

木魅也回头瞥了瞥那个方向，难得没有文艺的长篇大论，只慢慢说道，“啊，还行吧。”

夜已深了，戮世摩罗骂得累了，便就势打起瞌睡来，昏沉中，感觉周身束缚一松，接着跌入一个极温暖的怀抱中，安稳平和。

他惺忪着眼睛，迷迷糊糊看了网中人一眼，哼得一声，又斥一句，“可恶的臭蜘蛛！”

因着困倦，有几分鼻音，轻软呢喃，恍惚竟有几分撒娇的错觉。

网中人笑了一声，将他抱上了蛛网安置好。

戮世摩罗躺了趟，被穿林的夜风激醒了几分神志，侧目一看，网中人背对着他侧躺在蛛网的另一边，一动不动，不知是睡是醒，还是在想什么。

他微觉得有些凉，便向网中人的方向蹭了过去，伸手自背后默默将他抱住。

网中人一怔，似不耐烦，握了他的手丢开。

戮世摩罗便不悦，哼了一声，也翻了个身，与网中人背对背躺着。

不多时，蛛网微微晃动，身后贴近炽灼温度来。网中人的手臂伸至了他胸前，暖热的体温慢慢渡了过来。

“臭小子。”压低的嗓音，在耳畔沉沉响起。

“哼。”戮世摩罗暗笑，安然闭上双眼，沉眠于网中人怀中。

天明，风清日朗。

地脉汇聚，灵气充盈的静寂山谷，忽而被喧嚣打破。

云外境启，空中异象大作。

层层涟漪，在半空若水波一圈一圈扩散开来。

月牙诚驱动异能，木魅汇引地脉从旁协助。因担忧月牙诚异能耗竭，戮世摩罗卸去了魔之甲，以王骨灵能为济。

他卸甲的瞬间，木魅朝他一眼看来，唇微动，却未多言。

戮世摩罗拍了拍他的肩，道，“交你了。”

“嗯。”木魅点头，郑重回应。

戮世摩罗即便没有魔之甲，仍然是那个一往无前，胆大包天的戮世摩罗，何况他旁边还有一个网中人。

施术间，戮世摩罗转头看向身侧之人，网中人也正向他看来，视线相触，掌心相接，握紧的，是同样的一片决然无悔。

“网中人。”一声倏尔响起，带着笑音，颇为轻佻。

被唤之人忽地蹙眉，声音微冷，“做什么？”

“我给你改个称呼吧。”戮世摩罗似乎十分烦恼地皱着眉，略有抱怨，道，“先帝都死了，你还到处给人家说自己是帝鬼之剑，让我很没面子啊。”

网中人别过视线不作理会，专心看着妖界通道逐渐成形。

“我给你改改。”戮世摩罗锲而不舍地和他搭着话，想了半天，灵光一闪，拳头于手心一砸，欢快道，“就叫摩罗之剑吧。”

网中人回头看他一眼，隔着面具都能看到他嫌弃无比的白眼。他猛地甩开了戮世摩罗的手，踏前两步。

“等我一下啊。”戮世摩罗孜孜不倦地追了过去，一边不屈不挠的缠着他说道，“那你想叫什么？你说来我听听参考一下。哎你别生气啊，若是觉得摩罗之剑不好听，我再想别的……”

“都是废话！”沉沉一声喝，带着躁动气恼的情绪，声震十里。

“你怎么能当着木魅和小诚的面这么对我呢？而且以下犯上是重罪啊妖神将……”

木魅与月牙诚对视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和嫌弃。

这就是，上了贼船吧。

空中通道已成，红芒大作，光华如练。

光芒落在戮世摩罗年轻清俊的面容之上，映出几分捉摸不透的深邃和冷冽。

未来，仍未可知。

奉天逍遙用戶	2023-05-04 23:19
太太写的太好看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太太加油

hen519	2023-05-05 23:40
喜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greenqin

2023-05-07 01:01

空帝學木魅講話那一段也太可愛了吧hhhhh就喜歡空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妖也能說妖話。木魅默默看穿了網空的一切，唯恐這倆帶壞小誠，喜歡太太筆下文雅通透又護崽的木魅老師~路癡屬性給讚哈哈哈哈。
好喜歡太太筆下網空的互動，網藉著地勢之利把空捆在老樹上太機智了hhh半夜再偷偷放下來弄到蛛網上一起睡好暖啊~

meng_sn	2023-06-17 05:47
太好看了啊啊啊！满足了我对剧中没有出现过的情节的想象！ {uuvgFC 最喜欢网空东瀛重逢那一段，感觉在剧里他们重逢那一段的篇幅描写太少了，本文里把空的各种心情，开心激动矛盾害怕，因未达成承诺而无颜面对，各种复杂的心情都细致的表现出来了！看的太过瘾了！

974451	2023-09-08 13:12
太好看了，感觉把细节都补足了，再看一遍还是深有触动，感谢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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