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8 【苍竞】心酒[短篇完] 九脈峰三十六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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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drewrain

2023-03-18 21:19

。旧文搬运，一发完
。苍竞生贺24h
。写给我永远的初恋CP
——
1.
想来，苗疆大抵是找不出比苍越孤鸣更敬业的王了。待侍卫匆匆赶来传达消息时，门外的侍女还拦了一阵。
几位老奴昨晚替苗王掌灯到了亥时，后半夜，苗王叫他们退下歇息，可屋内的光却还是烧了一整晚。
轻手推开门，苗王合着眼正靠着床边的柱子打瞌睡，身边散落着一叠叠奏折。如今部落人心未齐，虽奉了一主，可苗疆这层峦叠嶂的山势之下，皇令往往难以传达，各部落心怀叵测之人比比皆是。

正思索着是否还是晚些过来上报，床上的苗王已睁开了眼：“何事？”
侍卫赶忙跪下启奏：“参见陛下，今早有自北疆传来的消息。”
仅存的困意在这一句话后消失无踪。

那份窄小的纸笺在苍越孤鸣的指尖停留了片刻，终于还是被缓缓展开。

2.
便是快马加鞭，自王宫赶至北苗仍需要整整一天半的时间。路上，苍越孤鸣自掀起的帘子里又望见那一片片的松林，这如墨般的绿承载着他前半生最快乐的回忆。
而越是靠近北苗，记忆就越加清晰。

他曾在这里完成成年的第一次狩猎，打来初冬的第一头狼。自己的父亲亲手拿贴身的刀将皮整个扒下来，叫人处理了同历代苗王们的头狼皮放在一处。而那时未同父亲说的是，少了的那颗牙并非猎犬拖来的路上掉落了。相反，它一直在自己的身上，因未能送出去，同象征苗王身份的那串狼牙挂在一起。

苍越孤鸣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它，自己的手艺并不好，磨得这颗牙满是棱角，同其他狰狞的狼牙一对比，像是个仗着自己年轻就标新立异的毛头小子，叫人见了发笑。

而说到想送的对象……

马车停了。
北疆的侍卫紧忙躬着身在外头候着，紫色的大氅带着车内炉火的暖意自面前经过，一阵威压叫他不敢抬头。
“是你通报的？”
侍卫赶紧应是：“王且随我往这边走。”

不必，苗王摆了摆手，这里我很熟悉。侍卫跟在后头，瞧着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苗王轻车熟路地走入殿内。

这里曾是北竞王府，自叛贼竞日孤鸣伏诛后，留下的侍从们紧忙着将匾额拆了下来。可苗王却似乎并没有想好拿这里怎么办，几年过去了，这北竞王府仍这么原封不动地放在这。北疆从来寒冷多雪，连春日的风里都带着几分料峭，若非前苗王赐封了这块地给他的王叔，建起这宏伟的宫殿，本就少有人踏足。

可北竞王向来讲究，就连后花园都是仿着都城里的建的。祖苗妃擅莳花弄草，祖苗王便将离后花园最近的宫殿封作了她的寝宫，可以说，北竞王自小便是同那些花草们一块长大的。只要他想，便是在这苦寒逼人的北疆，也硬是要叫那花生长。

顺着记忆中的围栏，苍越孤接着往纸笺上写的后花园走——苗王宫后花园里的那些花草仍被养得娇气无比，北竞王里的这些花却少人侍奉，已焉了大半。苍越孤鸣有些感慨，便是杂草在北疆的地界也难以生存。

行至那唯一的一棵桂花树下，早有人等在那里，连同纸笺上提及的“异状”。

“臣方才已将这两个坛子挖出，还请陛下视察。”

苍越孤鸣点了点头，伸手去掀那那还带着泥土的油纸，仅露了个口子，一股奇异的酒香混杂着桂花的香气就传遍了一整个花园。

是桂花蜜。

几个侍从如蒙大赦，偷偷地松了口气，小心询问该如何处理。

“带走。”

跪着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进言还是赶紧销毁为妙，就见苗王不管那些未清理干净的泥土，抱起酒坛就往寝殿的方向走。

孤王且在此小住两日。

一声皇令，北竞王府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北疆有个年纪尚小的侍卫提议是否要将那颗已然枯死的桂花树给挪了，换一棵新的过来。最后却被苗王给制止了：“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桂花树本就不适合北疆的天气，当年只不过一昧用着暖气和苗疆顶尖的花匠养着，时过境迁，枯死自是当然，便是再挪一棵，最后也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留着吧。”苍越孤鸣摇摇头。

等它想走了，孤王自会放它走。

3.
这是许久未有过的闲暇的日子，没有奏折也没有争辩。

便是再贤明的王，也有需要喘息的时候，更何况他不过弱冠，只因着王室责任才将心性打磨成如今的模样，骨子里实则也同个孩子似的，偶尔想偷个懒，只做一日苍越孤鸣，又或者，苍狼。

自王叔外出云游后，已有许久未有人能叫他这个名字。他掀开那坛桂花蜜，伸手抓着坛口草草往嘴里灌了几口。

是同孩提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甜。

金池走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喝到这个味道的桂花蜜了。桂花蜜虽是皇室特供佳酿，可北竞王那儿的却是私家酿酒，他身边的女官金池每年都会采来最新鲜的桂花，仔细清洗，用着绝不外传的手法酿制这北竞王府的桂花蜜。

如此想来，这女官还是偏心，饶是当初的苗王，也只有在中秋王室团聚之时才能喝到这坛桂花蜜。

北竞王府的桂花蜜入口绵软细长，后劲却极大。苍越孤鸣起初喝得凶，大半下肚，没多时便已有了醉意，呼吸间都是那满房满室的桂花香，让记忆仿若回到少年居住于此之时。

随着鼻尖花香，他的整个身体松弛下来，渐渐睡去。迷糊间还想着，明日该早些起，祖王叔还要考我论语……

一夜静谧，只听落雪。

4.
苍越孤鸣醒来时，丝毫没觉得有半分宿醉带来的疼痛，迷糊着正要起身，却发觉周围的事物突然变得极为高大。

等等，发生了什么？

昨夜，昨夜——

记忆到喝酒那儿就中断了，还来不及察觉情况，他便听见了一声十分熟悉的呼喊。

小苍兔。

他的整个身体都僵在了那处，这个声音他曾听过许多年，而这个声音的主人——自己还不知道该如何相见。

不过他很快就将意识到，思考这个问题尚且太早了一些。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已经揪着后脖颈把他塞到了怀里。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竞日孤鸣找它匆忙，今日还未化妆做单夸的模样，“不喜欢替你找的牧草？”

“我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托人带了这样多的。”竞日孤鸣戳了戳手里瘦小的兔子，完全没有发觉那黑紫色的眼睛里带着震惊，而这兔子因着应激反应，已经完全不会动作了。

怎么愣住了？竞日孤鸣小心地顺着皮毛撸了好一阵，可手掌里的兔子耳朵依旧紧张地一颤一颤。
苍越孤鸣，不，现在应该称呼苍兔，正在努力分析现况。可理智终归敌不过魔幻的现实，到最后只有兔子的本能在脑海里打下一句：好舒服，再往脖子那里揉一揉。

5.
单夸也是很忙的，忙着种药，忙着替人把脉抓药，还要进山去看看自己打结的那几株人参情况如何。

这些大概占了他整整一个日头的时间，而剩余的时间——

苍兔翻着肚皮正非常悲壮地被单夸进行一个自背到肚子的按摩，男人的指尖有些冰凉，因着兔子温热的毛皮蹭了又蹭。

竞日孤鸣躺在摇椅上教着旁边的几个孩子念什么，小苍兔，灰又灰，两只耳朵竖起来，不吃萝卜不吃菜，蹦蹦跳跳真可爱。

一个孩子举起手，眼巴巴地盯着先生手里的兔子：“先生，我也想摸。”
给你，单夸将苍兔递了出去。苍越孤鸣看着放大版的孩子的脸，赶忙蹬了蹬腿，往竞日孤鸣怀里窜了回去。

“哎呀，真爱撒娇。”点了点兔子湿润的鼻头，单夸将他放在了石桌上，扭头看向孩童，“它胆小，轻些碰。”

孩子小小湿湿的掌心摸了摸，很快收了回去。

苍越孤鸣继续瘫着肚子，满脸写着放弃地盯着单夸那张刻意化妆过的脸，以及那面具之下眼底盈盈的笑意。

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深的眼底。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祖王叔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宫里的老人说，那是同喜妃一模一样的眼，只望一次，便觉得像是有花自眼角盛开了似的。

这是一个淹没于历史里无人提及的人，将来或许也不再会有人提及了。

大多数的时间里，酒不离身的祖王叔眼里总是带着一些醉意，看起来似是醉了，却又好像是笑着的。想起宫里的传言，苍越孤鸣总是深以为然——他只是望进那眼里半分，便觉得北疆的春天到了。

可当年所见的那双眼，总是浮着浅浅的醉意，如今倒像是对着潭水底似的，琥珀似的那双眸子漾开笑意，波光粼粼。

被撸得迷糊的苍兔在单夸的膝盖上睡着了，耳边依稀是熟悉的歌声，他曾听过许多次，是用古苗语唱的。

寒风勿进我家门，寒霜勿打我家郎。阿姆心忧凛冬至，山母啊，保我孩儿寿祚长。

母亲从未抱过自己一次，偶然在随父亲巡逻部落时，自同龄孩童那儿听来，他们的母亲在小时候总会唱歌哄他们入睡，叫他好一阵羡慕。

可自己不敢去见母亲。

回北疆后，苍越孤鸣拉了拉祖王叔的衣袖，试探性地开口：“祖王叔能给我唱睡前谣吗？”
原想着祖王叔的反应不过同意和拒绝两种。却不料他竟愣住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动作，自己抬头看了看他，却发觉祖王叔嘴角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也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只下意识觉得不妙，赶忙摆手道，自己可以自己一个人睡，祖王叔赶紧歇息吧。

可竞日孤鸣依旧没有动作，很久，久到苍越孤鸣甚至觉得他化作了一尊雕像，耳边才唐突传来一声轻笑：“小苍兔莫不是在撒娇？”

乖乖躺下，自己的好祖王叔柔声说道。
他叫侍女进来撤下了些烛火，转身靠着床柱半坐在了边沿上，仔细替苍狼拉好被子，便伸手拍着被褥唱了起来。

歌声响起，苍越孤鸣却听不懂里头的任何一个字。那繁复的音节像是另一种语言。
烛光在竞日孤鸣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叫他看不清上面的表情，可莫名的，苍越孤鸣就是觉得这个人很悲伤，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沉重的痛苦顺着歌词流淌。许是因为歌词的晦涩难懂，又或许是自己的错觉。

他不明白是否天底下所有的睡前谣都是这样柔软却又哀伤，可那时的自己确实睡着了。

而睡着了，就该醒来了。

6.
等再睁开眼，苍越孤鸣下意识弓起背舒展身体，一个不小心便摔了一跤——嗯？摔了一跤？

摸了摸平坦的青石地面，又看了看熟悉的手掌。

自己又回来了。

这是梦境？可竞日孤鸣抚摸过自己后背的触感却又是那样真实。

自己并非不知道竞日孤鸣还活着，何况这个人从来也未有隐瞒的意思，虽然自己手下源源不断将他的情报送到自己手上，生怕这位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可他从未担心过。
虽然如此，自己却还是没有拒绝这样的情报，自那些官方的字句里，他喜欢去瞥见这个人的生活和点点滴滴。
去市场做买卖，去山中采参，在部落里开办了个三天打网五天摸鱼的小学堂。
偶尔自己甚至会觉得这般行为实在叫人不齿，本该是控制叛贼的途径，却成了自己冠冕堂皇得以偷窥那人生活的渠道。

可自己是那样想了解他。即便已经明了当年被尘封的所有的过去，可以理解他的痛苦，可仅仅如此依旧不够，他想起那晚上浓重的如墨水一般的叹息。这个人就如同他所唱的歌曲一样，晦涩难懂。

部落里只剩些耄耋长老还会些古苗语了。
他曾在成人礼之时，找到那些前来祝贺的部落长老，问来了歌词的含义，甚至于还学会了这首歌，可只有一次，已经再没有机会唱给那个人了。

金池说过，北竞王的睡眠很浅，只一点点声响便要醒来，因而她得每日按时替他备好睡前的酒。
可这样，也只能让他稍微睡得舒服一些而已。

因而成年礼那晚，他怀揣着自己刚磨好的狼牙，兴致冲冲地进入祖王叔的房间。今晚，他突然病得很重，连典礼也无法来参加，王叔忙得团团转，应付完那帮虚与委蛇的角色，就赶着去问好友借药材去了。

从窗里翻进来的时候，竞日孤鸣颇有些讶异，可自己那时候是多么开心，甚至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慌乱。
这样好的日子，还不用念书，若换作小千雪，早不知道醉到哪儿去了，末了，竞日孤鸣露出一贯优雅的笑意。

祖王叔，我来看你。
可春心初动的少年却满心紧张，满眼温柔。

面前人叹了口气，苍越孤鸣并不明白缘由，只傻呵呵地笑着，祖王叔，你那首歌我学会了，如今我唱给你听，你好好睡。

竞日孤鸣楞了楞，应了声好。

少年的曲调带着天空的广阔，如一首自草原上唱给远方爱人的情歌。

竞日孤鸣躺在床上，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苍越孤鸣，不知该如何回复，只能在曲终的时候合上了眼。

他能感觉到嘴唇上传来的酒水的湿润和少年的慌张。

那晚竞日孤鸣犯了一个错，他没有选择醒来，也没有拒绝。
那晚苍越孤鸣也犯了一个错，因为他最后的鲁莽决定，空白的大脑叫他一直到寝宫才发现怀里的狼牙未能送给这个人。

苍狼望了望还有大半的桂花蜜，又看了看刚刚有些发白的天空，思索了半晌，起身回转书房。

7.
北竞王府眼下俨然成了苗王的行宫，说来，这本就应该是它的归宿，只因着苗王新政顾不上这里，才荒废许久。

在这里守了许多年的侍卫正传着八卦：苗王自小便是在这里念书，又是那位一手养大，不来这恐怕也有一部分见景触情的意味在。

这样的传言，不过一盏茶的时刻就送到了苍越孤鸣的桌案上。便是逃到了这，还是有一堆部落的信件纷至沓来，连带着朝臣送来的奏折，一份不少。
批至日落，面前的事情却一点也未减少，他唤来身边的侍从：“叫你收着的桂花蜜呢？”
“给陛下备着呢。”
侍从推开门，外头早有人捧着用玉器刚刚温好的桂花蜜。
“陛下可要人温酒？”
“退下吧。”
侍者退出书房，苍越孤鸣低头看了看准备的酒量，心想这又是宫廷里不知何时从中原学的毛病。

上数到祖苗王，也就只有竞日孤鸣用这样的酒杯，就连酒温都要仔细着。

发觉自己又开始念叨起了这个人，苍越孤鸣苦笑了一声，仔细端详着那玉石之中缓缓流淌的琼浆。金色的酒液在光线下蜿蜒成一道道阴影，他有些犹豫。
于王，他是不该这样做的，酒，不过是一种叫人屈服于自身软弱的事物，它甘甜而热烈，叫人轻易就能沉溺于过往。
于苍越孤鸣，他也同样无法做出这样的抉择，毕竟自己和那个人之间隔着太长太远的道路，那泥泞的路上铺满岁月的尘沙和渗了血色的白骨，叫他连一寸都动弹不得。

每动一步，都有亡灵在自己耳后发出亘古的警告。

于是他只能远远的，远远的望着，仅仅只是望着。

唯一自由的只有苍兔，生活在北疆雪原之上的苍兔，在饿狼的利牙下苟延残喘，终日只识温饱的脆弱的生物。

自己该作何选择？现实亦或者是梦境？

这时候的苍狼才非常后知后觉地开始思考，为何在苗疆，在今时今日，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自己会在这人的桂花树下挖出这样的酒。
是竞日孤鸣的安排吗？

“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苍越孤鸣摩挲着那翠玉酒杯，突然觉得那像是什么沉甸甸的毒液——本以为自己已可以渐渐将这纷繁复杂的感情处理清楚，可事实却是，他仅仅只望见了竞日孤鸣一眼，那些曾魂牵梦萦的痛苦的低语便再难束缚住他的心。于是，被泥泞困住的身体里裂开缝隙，那如感情如丝流淌，如嫩芽追逐阳光，拼命往那人离去的方向攀爬而去。

孤王也不过只是个自私透顶，无可救药的懦夫罢了。

低低几声苦笑后，他抬手将酒一饮而尽。一壶下肚也不过身体微微发热，想来还是只得绕去寝宫，拐了那剩下半坛子的酒。

直到一坛见底，那股酒劲才慢慢涌上来，已熟悉了这般感觉的苍狼十分熟练地将酒坛一推，在床上和衣倒下。

神明们啊，我想爱他。

8.
“先生——！”
自己是被孩童震耳欲聋的声音给叫醒的，睁开迷糊的眼睛，他很快便感觉到了掌心熟悉的温度，并十分自然地往那儿蹭了蹭。

“先生，先生，我也想上来。”
一个半大的女童正同自己大眼瞪小眼，苍狼扭了扭身子，但被单夸压得结结实实。

苍越孤鸣心说，不好意思，这位置是我的。

单夸看了看又睡过去的兔子，捏了把女童的脸蛋：“这样吧，你若是能把小苍兔保护好，我便抱你上来。”

苍越孤鸣蹬了蹬腿，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毕竟他现在只是一只柔弱无力的小兔子。于是下一秒，他的身体悬空而起，被女孩子抱在了怀里：“好软啊——”

“我好喜欢你！”女孩子抱着苍兔往脖颈那里蹭了又蹭，正打算亲上去，苍越孤鸣吓了一跳，身体又僵在了那儿，单夸这才接手了自己，制止了女童进一步的非礼。
“苍兔被你吓到了。”单夸笑道，“你该先摸摸它，同它做了朋友再亲它。”

苍狼被动接受着少女热烈的亲吻，心想，千算万算倒是没有料到今天还有这避不开的桃花运。

小兔子，小兔子。
苍越孤鸣可以感觉到自己背上的毛被孩子潮湿的手给揉成了一团一团的，竞日孤鸣也全不制止，只见着兔子一脸悲壮的模样发笑，直到夜了，孩子们的父母过来领走他们家的这群洪水猛兽，苍狼这才被依依不舍地送回到竞日孤鸣怀里。
柴门口有些吵闹，是几个来带自家小妹们回家的少女，聚在门口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一个穿了嫩绿色的纱裙的女孩被推了出来，那孩子满面通红，只勉强对着竞日孤鸣喊了声先生好，便将手里的饭盒塞进了竞日孤鸣手里。后头几个少女恨铁不成钢似的在后头喊，多谢先生平日里的照顾，这都是小琴自己亲手做的。
这架势，便是苍狼也都明白了几分滋味，他望望竞日孤鸣，这人噙着笑意并不拒绝，回礼道谢，只说医者本分罢了。
说着便揉了揉那小琴的头，叮嘱道，孩子，早点回家。
几个少女便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苍越孤鸣静静地窝在这人怀里，耷拉着眼皮，并不反应，只觉着这话听着熟悉得很，来不及细想，细软的手指便抚在了他的脊背上。竞日孤鸣的手指很凉，不知是否是他已无功力傍身，而这山中的夜里总比平原里的要凉许多的缘故。

他见着这人熟练地收拾了桌案，打开少女送来的食盒，大大方方地开始享受起来。
比不上宫内的锦衣玉食，只是寻常小菜，苍越孤鸣的鼻子随着菜香抖了抖。
“不高兴？”竞日孤鸣拍了拍他的脑袋，“怎的今日不蹦到我的怀里来了？”
苍兔耳朵往后一压，思索着该如何回应，却被竞日孤鸣抱了起来，亲了亲：“好苍兔，乖苍兔。”
苍越孤鸣一时不备，受了“重伤”，忙将脸埋到爪子里去了。
“你卖乖装巧，小姑娘才会多给你塞些吃食，我也好省些钱财，这都是生意，懂吗？”竞日孤鸣打趣似的捏了捏兔子的脸，因着手感很好，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苍越孤鸣想说些什么，出口的却是几声小兽的咕咕叫。
“小苍兔，你在怪我？”苍兔被人卡着腋下提起来放在膝盖上，询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失落。
苍越孤鸣认命似的叹了口气，也不知兔子能否表现出这样复杂的情绪。
昏黄的烛光下，窗沿隐约有几声鸽子叫，竞日孤鸣推开窗，几只灰白的鸽子便跳了进来，连带着脚上捆着的信件。

这些信件并不隐秘，早先苗疆军卫还时常拦截下来查看，某日军长传令后，这几只鸽子俨然成了主人似的，三天两日便从军营上空飞过，偶尔还会落在军长桌案上，硬要蹭点吃喝才走。实在让人很难不信，这鸽子可能随了主人形。

竞日孤鸣分了些饭在鸽笼里，自己回屋开始提笔回信。这些年，他也并非总在苗疆，每月也总有几日兴起，便架起竹筏随河而下，这武林英雄辈出，从不缺少谈资，也不缺少神话，唯一叫他犯愁的，若是有幸遇到知音，那自己的鸽笼里便得多只鸽子，多分口饭。
这话当初说给别小楼夫妻时，叫李剑诗笑了一整日，之后自她家飞来的鸽子总会带着些银票，外带张纸条，还望单兄善待鸽友。

想至此处，竞日孤鸣也忍俊不禁，回信的动作都多了几分俏皮，苍兔揣着手窝在旁边，想将人再看得仔细些。

自小被祖苗王称作苗疆明珠的竞日孤鸣，可有人曾见过他生火砍柴，打水上山，分拣药材的样子？
想来，自己绝对是苗疆皇室里的第一个。

竞日孤鸣的动作很熟练，也并不见埋怨，相反，比起宫里绚如白日似的华美灯光，这般忽明忽暗的烛火之下，倒将这人映得更加明亮，尤是那双眼睛。
苗疆皇室之人多是湛蓝色的眼，他们称之为天空阿达的赏赐，可他的祖王叔是唯一的例外，他天生有一双琥珀色的眼，出生那日，祖苗王非但未感遗憾，反而圣心大悦，盛赞道，灼灼金光，照映当空，此为苗疆的纳兰，也就是太阳。

故赐名，竞日孤鸣。

史官也事无巨细地记在了皇室的起居注中。

这样一句话，在当时的皇室人的心里究竟搅起的是怎样的暗流涌动，苍越孤鸣往前挪了挪，第一次十分主动地蹭了蹭竞日孤鸣的手。

苍越孤鸣不可这样做，但他的小苍兔可以。

他合上眼，感觉到浓浓睡意的涌来，轻声同祖王叔道了再见。

再见。

9.
他睁开了眼，仍是夜色如水，卧室里只能听见自己一声叹息。

许是变作兔子和做人之时终究还是不同的，又或者在见到那个人和无法见到那人时，自己的心态也是不同的，醒来的苍越孤鸣一时间无法理解自己心中涌起的那强烈的，无法言说的感情。他已经很久未曾感受到这样的感情了。

或许少年时半夜爬入祖王叔窗台时还是有的，或许在后花园里砍下那一刀时也还是有的，但最后，在竞日孤鸣转身离开后，他的感情便随着那带血的每一步，一点点都流淌干净了。甚至于当初别小楼夫妻告知他，相见不如不见之时，自己也深以为然。

可苍兔的心还是完整的。

本已沉寂的左胸口突然心烦意乱起来，苍越孤鸣随手翻过几张奏折，脑海里却只有竞日孤鸣问他，小苍兔，你在怪我？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不去恨他，却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怪他。

这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过错，而是一整个王室，是那些复杂的人心和利益之下构建起来的扭曲的真相，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逃不过。

“……祖王叔。”苍越孤鸣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喊过这个称谓了，他一度觉得自己应当不会再喊这个称呼了，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再次出现在舌尖时，他又忽然觉得，也并非如此困难。

想再入睡，醒来怕是赶不上批奏折的时间了，再次拿起方才扔在旁边的奏章，之前还在思索的记忆却忽而回返——他终于明白过来，单夸叮嘱少女的那句话为何听起来如此耳熟了。

成年礼结束后，他本想再在北竞王府停留几日，却敌不过父亲的命令，回皇宫的路上，身体尚且有恙的祖王叔却出现在了送行的队列中，他抓着自己的手，想说些什么，神情有些复杂。心上人前来送行，自己又是何等激动，便死死攥着那人的手指，试图暖上半分，好叫他的身体也能舒适一些。

可他看了自己许久，却只落了一句，好孩子，早些回去吧。

自己又是怎么说的呢？

苍越孤鸣合上奏折，突然有些懊恼自己的记忆此时竟如此之好——祖王叔，你等我。

他低头去看脚边的酒，只余下一坛了。

10.
在王去北竞王府休息了五日后，车马终于在回宫的道路上再次喧嚣起来。

苍越孤鸣望着被带回来的那最后一坛桂花蜜开始犯难，见？还是不见？

见，那人甚至还亲自托人给自己带了话。

不见，不见……
苍越孤鸣心想，那未曾言说的，隐蔽在皇宫层层叠叠纱帐之中的心意，他扯下一寸，那人便后退一步，而今二人之间又隔着跨不过去的情仇，如一把被攥在两人之间的刀，为了他，自己应当放下，可自己也不能放下——这本就是他亲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的，那么，谁又能甘心？
那自私的情意就仿佛寄生在恨意之上，恨生长一分，它便自心口扎根两分，那少年时的热情和悸动都成了它的养料，本以为已能放下，可再一面，那汹涌着的情意便如堵不住似的争先恐后地开出花苞来，这才恍然，那曾发生的注定无法磨灭。

自己爱着他，这是自骨肉撕裂，鲜血淋漓之后仍然不得不承认的答案，便是有心抽刀，可水却是人力不可止。

最后一坛的桂花蜜也见底了，那晚，苍越孤鸣在床头坐了一夜，不知自己在期待又或者在等待什么，只是没有目的的，喝完了最后一杯酒，而床头的月也渐渐圆满起来。

又将是一年中秋之夜，可再没有桂花蜜了。

他站起身，没有告知身边的侍从，推门而往，却有侍从匆匆而来，递上前任军长送来的情报。

展开，只有一句话，北疆枯木已逢春。

连同纸条一并倒出来的，是一片极小的明黄色的桂花。

他思索了一会儿，叫住正要告退的侍从：“替孤王去黑水城走一趟。”

11.
单夸的中秋节向来不缺少陪伴，村寨里不少人受过这位先生的照顾，得知他一人寡居，这种时节少不得叫他来自家做客，偶尔喊的人多了，索性村长直接主持中秋大会，整个村子的人围上七八桌，一起赏月。

他并非讨厌热闹，只是这热闹散场之后，回家总觉得冷清，这才自山下人手里买了只灰白相间的杂毛兔子作伴，不知自己酒后到底说了些什么，梦醒酒散，却发觉这只兔子唯独对着苍兔两个字有反应，便只得如此唤它。

“苍兔？”
酒席散去，单夸拖着有些轻飘飘的身体，慢慢往自己的琅琊居走，酒气未散，含糊着唤了声家养的兔子。

这兔儿自买来便不像是寻常的兔子，倒像是狗子似的，极爱往自己怀里钻，啃着菜叶还会不时扭头看着自己，其他兔子若非气急并不怎么发出声音，到了自己这儿反倒喊一句回一句，像极了，像极了——

单夸笑了笑，既是不相见，又何必给它取这个名字，等过两日……

咕咕，咕咕，兔子带着敌意和紧张的叫声停住了单夸的步伐，月光之下，身穿传统苗疆猎服的青年正焦急地满院子抓兔子。

“你……”上好的易容手段叫这张脸该表达的震惊一点没少。
“久仰先生大名，苍狼特来拜见。”发现主人就在背后，苍越孤鸣面上一赧，手足无措地将酒推在桌上，“小小心意，还望先生不弃。”

都是玲珑的心窍，单夸又怎会不知对方含义，缓缓吸了口气，便回礼：“寒舍久不来客，倒叫小友看笑话了。”
兔子蹦跶到单夸怀里，苍越孤鸣忽然低声问他：“这样可好？”
“好。”单夸愣了愣，答，“这样便很好。”

苍越孤鸣却摇了摇头：“孤王却不喜。”
单夸抱着兔子的手僵住了，恍惚又见到那个半夜爬窗来见自己的少年。

“祖王叔……”
“竞日孤鸣已经伏诛了，苍狼。”
院子里只有嘈杂的秋虫窃窃私语，沉默了半晌，苍狼回答，我知道。于是良久，单夸终于问他，你又还想要什么呢？
苍越孤鸣没有回答，转身将带来的酒掀开，倒在两人的碗里。

酿的时间并不够，这酒虽借了桂花的甜，但喝到舌根还是苦涩的，蒸馏的技术也还差了些，灰白的杂质带来波涛般激烈的酒意。

便是山村里的野酒也并未有这般劣质的，单夸却不声不响地喝完了。

“这是我自己酿的。”苍越孤鸣忽然开口，单夸愣了愣，思考着该如何开口，对方却又发问了。
“味道如何？”
“……非常，奇妙。”单夸揉着额头，心想，苍越孤鸣当了几年的王，这架势倒是越发不动声色，自己如今竟也不能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

“那便再来一碗。”
面前的碗又被人满上了，单夸叹了口气，捏着喉咙又一饮而尽，可很快面前的碗又被人倒上了酒，反反复复如此四五次，单夸开始觉得头疼了。

王命不可不从，他迷离着眼，去抓面前的酒碗，还是忍不住问：“你究竟还想要什么？”
话音甫落，对面人便抓住了自己的手腕：“我想要你拒绝。”

许是这未蒸馏干净的杂酒后劲太大，单夸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这话的意思。

“祖王叔，我不知道此行是对是错。”
良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平日里可舌战群雄的智者突然哑口无言，他借着月色去看一旁的苍狼，分明已经是棱角分明的青年模样，隐隐透着王者威严。此时的语气却脆弱得如自己第一次见他——那个小小的，瑟缩着浑身颤抖的小兔子。
是了，从前开始，这个孩子就经常举着书本这样问自己，祖王叔，这样对吗？

对吗？
竞日孤鸣回忆着当年，处理这个孩子，并无难度，他是那样缺少爱，以至于自己只是将他抱在怀里，就即刻松了防备，柔软的手掌一整个回拥住了自己的后背。
再大一些也不过是抽长了些的小松，北疆的风又劲又猛，自己如此轻易就可以夺去这人的生命。

可自己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为了顾全大局。是啊，优秀的猎人是极擅长等待的，即便需要去喂养猎物。

可在那漫长的被冬雪和病痛充塞的时光里，这被豢养的猎物却成了最后的慰藉，就好像是在孤船上行驶的人与狼，对方是唯一的食粮，可当一方吃掉另外一方，那剩下的那个就将被孤独侵蚀。

自己已经完全明白孤独的感觉，又或者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当“苍狼”死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就已经彻底明白了那种感觉——时间已经停滞，竞日孤鸣注定已死在当日。

所以竞日孤鸣回答：“对与错，已不是现在的我能告诉你的了，身为王者，你之言行即为正确，你之选择即为正道。”
苍越孤鸣将掌中的手腕松了松，看着人浮着酒意和迷茫的眼，劝道：“那便倒了吧。”

倒了吧，剩下还有许多想告知这个人的话，可他终究没能说出口。

自己可以感觉到，身处在两地的两个人始终活在同一个地狱之中。
既然已号身在琅琊，那你又为何仍身陷泥沼不肯与我对望？既然感到痛苦，又为何不将这酒倒进土里？
就像自己，为何只敢在梦里，在无人的夜里轻声表白。

倒不如叫土归于土，叫尘归于尘。

单夸只觉手上一松，被打翻的酒水渗进布鞋的缝里。一阵满带着桂花和南方的暖意扑面而来，拥住自己。那酒意也随着这股暖烘焙成什么柔软而炽热的的事物在血管里涌动起来。
非常奇怪，方才在手中重有千斤的酒器突然轻盈了起来，流淌在泥土的酒化成细长的痕，像是被扯下抛在地上的镣铐。单夸歪头思索了半晌，突然笑了，站起身走到对面，如第一次见到这位小王子时那样，抱住了他——青年毛茸茸的头发正磨蹭着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痒，连带着还有那像是撒娇又像是无奈的声音，你若不喜欢，一直都是可以拒绝的。
单夸捏了捏那垂下来的长发，在手里打着卷，像是对着家养的苍兔那样：“……祖王叔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吗？”
时隔这些年，再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呼，苍越孤鸣心脏一缩，低下头，生怕自己的眼泪叫这人看见，迅速伸手掖去了。
复而抬头，便瞧见月光盈在琥珀色的眼里。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去吻那人的嘴角，却觉得鬓角一紧，这人显然已经醉了，怀里的身子渐渐重了起来，不然怎么会完全不拒绝自己，还在自己的耳边说——当年的小苍兔可要再胆大些。

回房的路上，苍越孤鸣紧紧握着那人的手，低声埋怨：“苍兔已有了人选，何苦再多第二只？”

单夸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似乎只是在笑，后半模糊的记忆里，是记忆里少年哄睡的歌声，同极为久远的记忆掺杂在了一处，汇成了同一首歌。

第二日，单夸是在一阵嘈杂的鸡声中醒来的，昨夜苗王特制的桂花蜜叫他早上好一阵头疼，面上的易容也起了皱，只得草草取下起身去看院里的情况。

只见着整个苗疆最尊贵的角色正被几只母鸡追得不知如何是好，见他起来，不好意思道：“先生醒了。”

单夸很高兴这样的称呼，点了点头。

本以为第二日对方就得回宫，单夸这才恍觉自己还未化妆，他摸了摸脸，放弃似的将那几只鸡塞回了笼子里。

“你来还有其他事？”
“有，”苍狼伸手，“将这样东西还给它的主人。”

单夸发觉自己脖子上多了串项链，他捏了捏，笑道：“看来苗王并不擅长手作，项链如此，昨夜的酒也如此。”

这句话叫苍越孤鸣有些窘迫：“我下次做更好些的。”

“那我可得趁你下次来前赶紧搬家。”
苍越孤鸣紧忙抓了人的手：“若下次还是这个味道，你倒了便是。”
多奇怪啊，我想将你从过往的泥潭中救出来，却又不希望你完全割舍那些与我有关的部分。
单夸眯了眯眼，道：“……这是自然。”

出门回望，苍越孤鸣看见山顶那道纤细的身影，如同他当初回宫时在送行队伍中所见到的那样。

可如今那人褪去层层殿服，站立山顶，身材挺拔如松，恍若已然卸下那些所有叫他喘不过气来的规则和苦痛。苍越孤鸣只觉得心头有什么又活了过来似的，光线穿过晨雾在那人身上绣出点点浮动的金鳞，他未戴面具，任由风吹散棕色的长发，染上点点湿意，依稀是初见那心动的模样。

再不会有那些阻碍的泥泞了，在白骨之上将是肥沃的农田，鲜血流过的地方将重新涌出甘泉，来年丰收的酒香会飘荡在整个苗疆。孤王也必将跨过万程山河，为你而来。

祖王叔，你等我，苍越孤鸣回首道别。

归去的步伐未有迟疑，只因山谷里也飘荡着回应。

他说，我等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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