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02 【日月/现代】The lost time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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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ya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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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70)

樓主發表於: 2013-12-02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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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2 【日月/现代】The lost time （完）

36雨原来有字数限制必须分段发咩……………………

给君泱和轩。

The lost time.

1.

他永远记得他手脚舒长地坐在钢琴前抽烟。

是从一名老侨民那里得来的收藏品，他从不弹奏，却应当是会的，这样落落优雅的一个人，坐下来的动作又这么熟稔。他背靠琴盖，只留个柔和的侧面。低头，目光随烟雾游移，偶尔会笑。阳光从窗帘顶部的缝隙里溢出，落得浅，在手肘的阴影下，像琴键。

谈无欲也学会抽烟。素还真并不乐许，谈无欲执拗，他也没办法。只是在他凑过来借火时会皱眉淡笑着移开。他不依不饶，他继续躲，然后就吻起来。两支烟滚落在瓷砖地板上，燃在一处。那屋子里斜长斜长的光影像导火线呲呲啦啦地被点开了——外面繁花落尽，轰烈促命地响亮，烟花一样。

2.

春天快结束时，海平面上驶来一艘乳皌色的油轮。许早就从阳台上望着了，不见靠岸。天气算不错，从阳台回屋脑袋上就软扑扑的一股海腥气。谈无欲有一场考前补习，起得迟，蹲在路边冲那不争气的单车撒火。是大考，所以格外重视。海边小镇的路大多不宽，直晃晃向孔雀蓝的远海伸过去，又在白云底下掀起来，似要通到云层顶上。粉白或陶菊黄的小洋房紧紧密密黏在路旁，像拉链两侧的齿，有油绿卡车开过去，这小城就被拉开了清晨。

车子是修不好了，补习还是要去的。谈无欲踢翻了车，面色不善地在路边小摊坐下喝那白亮亮的冰豆浆。日头渐烈，绿叶闪着光。老板惯熟给他盛一碗，一饮而尽的同时，目光越过碗底，就看见个陌生的男人。

谈无欲尚在念高中，穿制服，白球鞋。放学会把双肩包变成斜挎，单手旋转篮球回家。这男人应当有三四十岁的年纪，蓄着来不及刮去的青色胡渣，然而面容并不老，但站在那里，却好像有更成熟的底子。一种经历半生的，沉静的样子。

男人拎着线形简洁新潮的银色小行李箱，是市中心大商场里都不曾见到过的，却穿朴素的衬衣与格子裤，和自己一样白色的短发。

男人只是看着他，欲言又止。谈无欲想也许是花光了钱的旅行者，蹭吃食来的，在小镇很常见，这里有赌场。他把自己第二碗豆浆，满满的，一口没喝，往男人方向的桌角推了推，拎起书包就离开。

几乎是奔跑着去向车站。热浪在臂下猎猎生风。半小时一班车，再等待就准迟到。

有时候也许是一种预感，有时是本能的动作，跑几步鬼使神差回头看，男人的脸豁然出现，把谈无欲吓了好一大跳。

“跟着我干什么？随便吃点东西，账赊在我名字上就是了。然后快回自己的城市。”

“那你叫什么名字？”

“谈无欲。”

到车站再回头，男人还在。

谈无欲双手抱胸，脚尖打着节奏，已经不耐烦。难道是要讹自己不成？

男人几步跑到眼前，拨了拨汗湿却还是不太服帖的刘海，露出一对俏皮的漩涡眉，和眉心一点红痣。这眉毛不太吉利，朱砂痣也不吉利，虽聪明志远，却主夫妻情浅，晚年孤独。谈无欲想。某种程度上说，这也算是可怜人。

“你能做我向导吗？我对这里的记忆很模糊。”

“我有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

“篮球精英夏末狂欢表演赛的门票，前排VIP。”谈无欲大大方方地伸手，手臂白净，系一圈细瘦红绳，松松垮垮地搭在腕骨上。

他敢明目要，是知道男人绝对买不到。夏末表演赛的普通座票早已告罄，更不需提VIP座位，面前这人来路不明善恶难分，亦不知是否会仗着自己的帮助而变本加厉，总之还是离远些，不招惹麻烦的好。

果然，男人皱起了漩涡眉，额头粘粘腻腻的，都是汗。

电车拨开树荫披荆斩棘，轻快地呼啸而来，尘光四溅。谈无欲不再同他纠缠，一跃而上，玻璃车门在他身后合紧，这才松了一口气。正碰上同学也在，于是坐下问候谈比赛，对作业，戴白色的耳麦听音乐，靠窗边渐睡去，就此忘了刚才的事。

电车窗明几净，穿梭在生长九重葛的坂道上。清晨的消毒水味道未散，站牌上头是堆叠的积雨云，下头站着个高高大大，沧桑而直挺的男人，和伴随他的小行李箱。像McCammon笔下恍如隔世的一面。

3.

谈无欲这一下午的精神都不大好，课也不太听得进，他因补习没能参加篮球赛，而己方输得很可惜。还差一分，他就能进校际联赛前四强了。出乎意料地碰上邻校新来的篮球天才，预算失误，这让他不能够服气，始终落一分，是完全有机会赢回来的。棒球和篮球他说不上更喜欢哪个，无所谓好或不好，只是享受球过半空，落地得分的快感。死党笑他学而不精，这些都是唬女孩子用的伎俩。

的确有很多女生为他倾心，兜着裙角蹑手蹑脚地跟他告白。阴无独就是其中一个。这天下午她满头满脸的热汗，只为了能在球场边给他递一瓶水。无论他是喝一口，还是仰首浇灌头顶，她都心满意足地大叫，虽然谈无欲并不记得究竟是谁给了他这样一瓶水。

他的喜爱矜持而卑微，像暑假没做完的悄悄掩藏的作业，是不能够放任生长与分享的秘密。

死党将其总结为自闭少年的青春期综合症。

阳有偶拦在路口同他打了一架，为了这名小女朋友。谈无欲莫名其妙地接受他的挑战，虽然觉得莫名其妙只是因心情不好不管原因地也狠揍了一场。打得酣畅淋漓，怒气全无。阳有偶鬼口吐血沫神志不清地佩服起他来，想要结为兄弟，然而谈无欲也战果惨烈，书包里的手机成了殉葬品，他只想把阳有偶摁到水沟里再好好抽一次。因为手机比兄弟和小女朋友都重要。

妹妹独自上学回家，这是他和妹妹唯一的联系方式。

小女朋友想要送他回家，他只抄起污水里的书包，衣衫不整地向青柏马路的尽头大步离去。

一时赌气打车回家的结果就是，直到下车才发现不止手机，钱包也坚贞而爽快地一并殉了情。他哑口无言，只觉得羞愧难忍。这要被司机传出去可怎么好，第二日就会成为小镇的笑柄，司机冷脸看着他，显然已经没耐心。

是男人替他付了钱。

他怅然若失地一抬头，便见有人迢迢走来又款款弯腰，自然而然地高他一个头。他的领口叮呤当啷地掉出一枚小巧怀表，月牙形的，嵌着异色亮眼的晶石，看起来像定情信物，因为不会有男人愿意带这么风骚的饰品。

谈无欲突然觉得糟糕透了，今天出门不看黄历，事事不顺。

“我可没钱还给你。”他倒提着书包，犟里犟气地拖着步子走，书和本子不知不觉地一路走一路掉。男人不发一语地蹲下，跟在他后面一本一本地拾捡，捧在胳膊弯里也不嫌脏。

完了，这个男人一定是想敲诈他，再说不定是看上妹妹了。或者父亲在国外输了钱债主来要债了？他在心里做了种种可能的壮烈的猜想，步子越走越快，忽而听男人在身后“咦”了一声，他也在此时绊了一跤，一脚踩进绿化带里。他听到男人在身后说：“哦你也支持K.M.L这个队？”

谈无欲回头，男人扬了扬书本里夹着的篮球周刊的海报笑着问。

4.

最后还是认命把人领回家。

按照该男的说法，他不知道临时去哪找一个像样的干净的可以短期停留的住所，记忆中的小镇似乎不完全是这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

卧室里妹妹出来迎接，看到男人的一瞬间，迟疑了两秒，惊喜地一拍手，“你是论坛上的小白发！对不对？”

谈无欲冷眼上下扫荡了一番男人，白发他承认，这个“小”字怕就太不要脸了吧。

男人放下小行李箱，给谈笑眉一个结实的拥抱：“抱歉要叨扰一段时间了。”

谈无欲几乎是扑上去分开了两人。

“你果然居心叵测！农夫与蛇！”

谈笑眉则是羞得几乎不想承认认识这个哥哥。

三人在餐桌前僵持半小时，谈无欲才总算愿意相信这不过是一次背包客的互助活动，论坛上的“小白发”和“家有愚兄”两位会员结成了对子，“小白发”夏末来小镇，便会住在“家有愚兄”这儿。

“说吧你叫什么名字。”谈无欲用力吞下一枚樱桃夹心巧克力，努力想象这是对面那个人。

“我叫师兄。”男子笑得一脸坦然。

“驴我呢？”

“百家姓里，‘施’字十分常见啊。不用客气，直接叫师兄就好……”

谈无欲抓起他的行李箱就要往窗外扔。外面月朗星稀，轮船破空打了一个慵懒漫长的饱嗝儿。

“好吧我叫冷非颜！”男子纵身拦在窗前，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这次是真的了，冷非颜，冷月葬花的冷，物是人非的非，苍颜白发的颜。”

谈无欲愣是花了三十秒，才从风花雪月陈词滥调里过滤出了冷非颜的名字。

及至很多年后，钻研理科而将孔子老子之乎者也忘得七七八八的谈无欲，总是轻而易举地就想起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么两句诗来。他并不觉得写得好，单就只是记住了而已。

仅此而已。

5.

冷非颜说他旅行的目的很简单，他在找他的Mr. Moon，他们走散了。

他说不出他们是怎么走散的，只知道Mr. Moon也许会来这里，他来碰碰运气，也许哪天他们就会在咖啡馆里背对背坐而彼此不自知呢，也许从沙滩上走过而前一秒他就在那儿和光脚的小男孩用苏打汽水交换一枚海螺呢。

这个小镇上有很多月亮先生爱去的地方，酒吧、学校、海滩、篮球场。

他总是轻易地就和Mr. Moon错过，所以一时不停地寻找。

冷非颜之所以宝贝那个行李箱，是因为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台小巧轻薄却貌似贵重的笔电，以及一些现金。他打开笔电，幽蓝的光直射进空气中，在他面前展开一道同色的透明的光屏。霎时间，密密麻麻的运行代码跃入眼帘。

谈无欲没见过这么科幻的电脑，他轻轻碰了碰屏幕，便又有两道同样的光屏从原处延展开来，这让他想起之前看过的一部3D电影。电影里男主是个酷炫的救世英雄，他有这么一块高级的手表，也像电脑一样，光屏上布满程序代码，他能控制尖端的武器。

谈无欲一边铺床一边想，他可不认为冷非颜也是这么厉害的人。

他将柜子里封存的被子取给冷非颜使用，他说这是自己深秋用的，如果冷非颜到时候还不走，那就只能光着睡。

冷非颜背靠床沿席地而坐，仰起后颈枕在了床上。他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复又睁开望向谈无欲。他说我用故事来换你多收留我几日可好？

谈无欲低低地哼一声，翻身面对墙里。那要看是什么故事。

6.

谈无欲发现冷非颜总能像阳光空气或者阴魂不散的幽灵出现在任何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在路口等他放学，一起去个叫落日烟的店铺喝奶茶，他说Mr. Moon最爱喝这里的东西，以前两人上大学，他暗恋着Mr. Moon偷偷跟着他，发现他总是在傍晚七点牵着一条大杜宾，在这里买一杯盐奶抹绿。谈无欲将信将疑尝了一口，觉得的确好喝。

即便后来去外地读研，回家时Mr. Moon也还是首先来这，像基督徒定期做礼拜一样忠诚。

他说Mr. Moon有许多未完成的遗憾，其中之一就是喝了这么多年奶茶，一次奖也没中过。谈无欲将奶茶举过头顶，底部果然有个小刮条。

冷非颜点点头，气壮山河地咬着吸管，嘴里口齿不清地说，我就不信我俩一起喝，还是幸运E。

冷非颜捧着加比茶，谈无欲捧着盐奶抹绿，并排而坐面对门口的水泥小路和远处静若处子的大海。喝到蚊子叮满小腿，肚子再也撑不下，老板拧开电视嗞嗞啦啦地看新闻直播，也没见到一位牵着杜宾的Mr. Moon。

在打烊关门的前一秒，冷非颜咋呼呼的一声豪放狂笑划破寂静的小镇之夜，中了一个奶茶杯形状的小挂件，他露出齐而好看的一排白牙，把它送给了谈无欲。

有时冷非颜会不知从哪变戏法似地借来一辆机车，两人沿海岸线兜了一圈又一圈，找一条隐蔽的河。谈无欲说我这个原住民都不知道这里还有河的，我以为只有海，并且这已经很了不起了，不是哪里都有这么美的海。

拜托我也是原住民好不好，只是很久没回来了。冷非颜熄了火，在机车外罩上车罩，回头对谈无欲斜眼道。

清晨的海边空气干净的像竹竿上半干的白衬衣，略微潮湿的，还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淡淡香味。谈无欲吸了吸鼻子，辨别出那是缅栀子的味道，也许还有点儿冷非颜身上的古龙水。沙滩上的仙人掌开出硕大的蛋黄与纯白的花，像散落的星。

冷非颜领着他朝林子深处走去。这里静默、灵动地矗立着不知多少年岁的大榕树，没有疲倦地向外不停生长，盘踞，也许整个林子里就只有这么一棵榕树，它像神明，张开博爱的双臂，从高处无声无息地俯瞰所有误打误撞的年轻的生命。

灌木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不出二十分钟，一条细长如玉带的翠蓝的河蜿蜒在了眼前，原处若隐若现的，不知伸展到了哪里。

谈无欲惊奇地望着它，承认自己的确有违原住民这个身份了。冷非颜灵巧地一头钻进林子深处，半晌拖出来一副簇新的木筏。

他说就算河不宽，顺流而下也比徒步而走要轻松许多。这是少年时候做的玩意儿，自从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总要趁没人时走上一遭。河流尽头风光更好，他一直想带Mr. Moon来这儿的，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能实现。

这次换谈无欲斜着眼睛问他，小时候做的东西怎么还这么新？冷非颜俏皮一笑：“我有好好藏在一个秘密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他们将木筏放入河中，冷非颜在前方撑船。这里安静的像绘本里的童话世界，仿佛走着走着就会遇上一个问你金斧子银斧子的河神，或者抖抖翅膀就洒下一片光粉的精灵。两岸枝节交错，郁郁葱葱，弯曲倾斜着生长，在他们头顶编织成密不见光的天然的顶棚。阳光已经看不见了，如果没人带着手表，将会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一个微弱的荧色光点从不远处幽幽荡来，在他们身边流连起伏。接着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荧光如忽然扯破天空一角的大雪肆无忌惮地朝他们身上聚拢而来，在这个缺失阳光的暗绿的世界里聚合成一条在空中流淌的光带，与河流一上一下，交相缠绵，直至终有尽头的前方。

谈无欲怔怔地仰头看着，许是看到了梦境。冷非颜笑着在他面前晃了晃爪子：“这个地方，我不随意带人来的。”

说着他垂下了眼睛，在谈无欲身边屈起双腿坐着，脑袋搭在膝盖上，“Mr. Moon见到的话，会不会和你一样的表情呢。”

谈无欲伸出双手在空中随意一捞，便合掌搂住了两三颗萤火，再打开，满手清光。

“他会比我更高兴吧。”谈无欲望着半空，眼底也是光。“如果他知道你是多么多么地想和他分享这个秘密。”

并且曾经，只愿和他分享。

7.

冷非颜对谈无欲说起chrono cross。

他和Mr. Moon同在一家研究所工作，一个研究through spacetime的理论，一个制造chrono。他们是一对合作无间的好搭档，另所有人艳羡。

Through spacetime的相关法则还不完善，不能作为一项制度化的活动投入运行，然而在冷非颜和Mr. Moon的努力下已经大致成型，就差剩下的繁复琐碎的修补完善工作。

谈无欲此时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一处光线优良的座位，云里雾里地听冷非颜描述自己的职业。他觉得三百六十行似乎行行都不如这个听起来够酷。他一度以为这玩意人类不敢想象的，除非在电影里。

“最头疼的其实是法律系统的构建和执行。比如一生只能一次，一次停留多久，不能带回不属于该时空的物品等等等等……”

冷非颜摇头晃脑地说着，然后停下来，支着下巴，从光屏旁歪着脑袋看他，“怎么，听迷糊了？”

谈无欲皱着眉：“要说不能随意带走物品，那我要是吃了一片面包就回去了，肚子里没消化的食物也算？如果不算会不会有人以此犯罪，利用吞咽夹带私货什么的。类似于现在的毒品走私。”

冷非颜扑哧一声笑出来，并且伏案笑了很久。

你的思维比旁人严谨灵活，好像天生很适合做科研。冷非颜如是说。可我并不希望你从事这一行。

为什么？

Mr. Moon制作chrono接触了大量的强辐射材料……可他是那么执着的一个人……

冷非颜答非所问地戛然而止。谈无欲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在他轻阖的睫毛上看到了从没出现过的类似忧伤的表情。

他一直认为冷非颜这样喜爱微笑又愿意旅行的人是不会有忧伤的。

有人在玻璃窗外咚咚咚地敲打，谈笑眉在外面对他们做鬼脸。她携风带雨地跑了进来，花裙子翻飞像蝴蝶。

“嗨我说你俩，为什么比跟我的感情还要好了？明明是我先认识你们的。”她撅着嘴巴，故作生气地猛喝了几口谈无欲杯子里的西柚茶，歪在他身旁说，“今天是我生日，补习早点回来。”说完朝门外催促的同学大声应答着，又是一阵风地跑开了。

“你知道吗，Mr. Moon也有一个妹妹。和你一样很疼爱她。”冷非颜继续回到屏幕前敲打键盘，自顾说着：“她也和笑眉一样，漂亮，青春，一头直直的长发。”

“她每年的生日Mr. Moon都会给她庆祝，聚餐，买礼物，还有蛋糕。唯独一次他错过了，是妹妹十六岁的成人礼，宪法没有修改吧，还是十六岁对吗？”

“他很懊恼，知道她一个人在家里等到睡着，虽然Mr. Moon没有说那次为什么会错过，但是他一直都对妹妹感到抱歉。”

“笑眉也十六岁了。”谈无欲低声说。也许做哥哥的心情，他和Mr. Moon是一样的。

冷非颜早早地去蛋糕店提前取了蛋糕回来，在家中和笑眉一起等谈无欲放学。笑眉心灵手巧，做了一桌中西结合的菜肴。冷非颜在一旁看着几乎是要义愤填膺，他的管家也有好手艺，却不是一个如此漂亮的大姑娘。她一边给红酒香菇鸡上点缀几枚菠萝块，一边对冷非颜说：“其实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我知道哥哥比我承受的要远多于我所看到的。我只能努力再努力地做好一桌菜，他回到家能够吃得开心。”

她忙完手上的一切也坐下来，靠着椅背面对墙上的挂钟出神，冷非颜凑过去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和地像个父亲。“你哥哥也远比你所看到，要爱你。”笑眉害羞地笑，挂钟滴滴答答地响，温暖暗淡的灯光照着一桌丰盛的晚餐和几枚莹莹燃烧的蜡烛。一切都像节日狂欢前最后定格的一秒。

笑眉一边望着挂钟一边晃荡着双脚同冷非颜说了许多，说起已故的母亲和流浪在外的父亲，父亲赌博一掷千金，谈无欲索性同他断了关系，幸而有亲戚援助，日子不算太糟。他给笑眉什么都买最好的，不肯让她吃一点苦。

又说其实她都知道的，亲戚冷眼看势，非是如此良善，哥哥一定很难受。

哎你说，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呢。

冷非颜骑着借来的机车穿街走巷，霓灯林立，人影绰绰。他借口说去趟超市，心里已经有一些不好的预感。他答应放学就回来，公共巴士准时准点，乘客也稀少，没理由迟这么久。

铁皮垃圾箱翻倒在地面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剪刀撕裂平和无波的夜。冷非颜顺声音寻过去，一个空酒瓶迎面飞来，他险险避开，面前的恶斗已然混乱惊心，不可开交。

谈无欲被血迷糊了眼，勉力撑墙而站，猩红模糊的视野里，他仿佛看到一拳头塞过去的冷非颜，他始终背对着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让进犯一步，举起垃圾桶砸过去，对面的恶徒们便嗷嗷叫着倒了一片。恶毒难堪的叫骂声，噼里啪啦的撞击声，破空呼啸的警笛声，像一场荒谬诡异的地下舞会，无形的硝烟与酒精麻痹了神经，他疼痛不知，只能看到他站在那里。端端稳稳地护着他。

冷非颜半蹲在他面前沉默着擦他额角的血，擦得两手像刚作案的杀人犯。他干脆脱了长袖衬衣将谈无欲包的像个木乃伊，然后毫无征兆地将对方搂进了怀里。

补习是假的吧，什么亲戚援助也是假的吧，打工便打工也不要去这么鱼龙混杂的地方？酒吧工资高归高可你……你这脾气该怎么好……怎么好。

谈无欲动弹不得，闷声闷气地听冷非颜絮叨。

要不要继续骗笑眉你自己决定，你是成年人了，我相信你有分寸。换个工作，之前遗留的债，就忘了它。

谈无欲扭着脖子挣开，我不想欠你的钱。

没说要送你，是要还的。冷非颜低下头，平视着谈无欲从衣服缝隙里露出的一双黑若静夜的眼，笑说，以后是还钱还是还别的什么，随便你。但是，一定要还的。

谈无欲被笑眉扑在身上哭很久，嘴里稀里糊涂地说着没头没尾的道歉与爱意的话语。他手足无措地张开两只手，任由笑眉抱得紧勒得疼，不知该做何反应。他徒有爱人的本能与柔情，却不具备爱人的本领。

越过笑眉的肩膀看挂钟，他满脑子只是想着，没过十二点，还好，没过十二点。

他收起双臂抚摸笑眉的头发，轻声说，生日快乐。

冷非颜调好水温，让谈无欲坐在身前，小心翼翼地替他洗去头发的污血。窗外一倾月光，洁如凝脂似娇娥，又像泪光，被夜空温柔地捧持着，一不小心满城梨花带雨。冷非颜用手掌接水，淋在他没有受伤的部位，取了洗发水轻柔地按摩。手掌温暖厚重的触感顺头皮蔓延开来，一种无以名状的安心几乎使他快要睡着。

“和Mr. Moon在研究chrono cross的回航程序时，发现一个很令人头疼的漏洞。”冷非颜低哑着嗓音，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娓娓说：“终端系统所控制的回航程序会自动清除与回航者相关联的有所人的记忆，使得该者在另个时空的存在痕迹抹零。但是，Mr. Moon随后发现程序也许会机率性地错误估判需要抹除的记忆。”

“也就是说，”他停了停，关掉水龙头，“也许不该失忆的失忆了，该失忆的始终记得刻骨铭心。”

这个理论让谈无欲觉得啼笑皆非：“为什么要抹除？回忆对有些人……很重要。”

“是啊，正因为如此，回忆有着人类无法想象的能量，也许会使时空产生动荡。要抹除的正是那些打破时空自然规则而额外获得的记忆，因为你本不该在此时遇到这个人的，你本不该在此地同他产生瓜葛的，但却因为穿越时空而使你们成为联系体。”

谈无欲摇了摇头：“我……无法理解。那Mr. Moon最后成功了吗。”

冷非颜抿嘴一笑，在婉转微凉的夜里格外短促薄脆。“没有，因为他和你一样，舍不得。”

“可是，似乎也不用担心了——”冷非颜叹着气，“无论怎样，这份记忆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归零，最终赢的，还是时间。”

“冷非颜，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我吗，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度，需要坐轮船，穿过好几个海域……”

“你就不能坐飞机？”

“啊，我恐高来着。”

谈无欲抬手抹了抹眼角，抹去残余的水沫，试着睁开眼睛他看到满池的都是薄而透的月光，满满的浸着他的双手和脸。像一个人的拥抱，窸窣着包裹了他。

“冷非颜，你想他吗。”

冷非颜停下了动作，双手维持着揉搓的姿势，半晌没有说话。很久很久之后，他垂下脑袋，将额头轻轻贴在谈无欲的背，微弱的疲惫和脆弱透过那精瘦的笔直的，正在倔强成长的脊骨，清晰地传递了过去。

“嗯。”

[ 此帖被moyashi在2013-12-03 12:4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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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ya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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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3-12-02 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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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冷非颜穿着睡衣短裤在午后微热有风的院子里浇花，哼哼唱唱着不成调的曲子。他的衣服散在床上，谈无欲百无聊赖地坐在床头看书，他看到他口袋里掉落的钱包，半开着，里面似乎有一张缩小印制的塑封的照片。

冷非颜还在外头，好一会儿大概是不会进来了，谈无欲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偷偷取出了它。

是两个正在接吻的男人。背对着自己的熟悉明朗，照旧一身淡色衬衣，无疑就是冷非颜了。他俯下身，似乎是要亲吻那个坐在摇椅上的男人，两人头脸相遮，无法看到面容。

摇椅上的人穿着宽松的黑色体恤，牛仔裤，浅灰的棉拖。露出的手脚白皙，想来是个好看的人。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挡在胸前，像是要推开冷非颜，也许并不想推开他。

他们的身后是一架钢琴，还有一地阳光。不知拍照的人是不是抱着狡黠的心思，玩笑似的定格看起来却是美好意外的收获。

他翻过照片另一面，用墨蓝钢笔写了一个日期与一句话，字迹已经晕染。

新历612—651

20 years to meet

20 years to love

1 minute to lose

照片在他面前似乎立刻幻化成了底片受损严重布满胶片颗粒的老电影，浓艳不均的成色，晃得的人头晕目眩的手摇镜头，穿黑线衣的男人在空荡的屋子里走，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瓷砖，白色的袜子和盛开的花瓣。落地窗大开，一室明亮，云过山岗。冷非颜在男子耳边说话，黑衣男人不耐烦地拍他的肩膀。他在窗前坐下，捧一本书细细看，冷非颜在身后抱着他，下巴搁在颈窝旁，起司猫从黑色线衣的领口处伶伶俐俐地钻出个小脑袋，用小爪子挠冷非颜的面庞。

他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胶片颗粒越来越多，手摇镜头最终模糊成了一片白昼。似乎预示着没有了Mr. Moon就彻底失去了黑夜的温柔。

冷非颜和Mr. Moon彻底走散了。他去了另一个世界。

原来生命的逝去，远比时间要残忍。

9.

谈无欲心心念念的夏末篮球表演赛，Mr. Moon也曾经与之错过。

那时的Mr. Moon忙于学习与家用，无暇分身去抢票，而事后高价的转让票，他也买不起。

于是错过便错过了，以后再无同样热烈的心情，因为那是他支持的球队的告别赛。于是终成一个永久的遗憾。

谈无欲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少年人的悲欢情仇啊，总是惊人老套的相似。

谈无欲一只腿盘在床上一只腿落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复习枯燥的功课，唯物论与辩证法世界观与方法论，活蹦乱跳地扭打在一起，脑袋像初秋的余热，浑浑噩噩。冷非颜弯下腰，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着说：“看不下去的话就翻到120页。”

“干什么？”

“看世界的真理。”

谈无欲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照着做，两张夏季表演赛的VIP门票轻盈盈地落在腿上。

“！”谈无欲几乎跳起来，一脑门儿撞上冷非颜，疼得后仰倒在床上，呲牙咧嘴地吸冷气，捂着额头还是有笑意的。

“你还真有点本事，怎么弄到的？”

冷非颜也被磕地不轻，顺势一歪身躺在了谈无欲身边，侧过脸来看他：“总之不偷也不抢，我比圣诞老人还敬业，我不分季节。”

谈无欲瞪他一眼不说话，翻了个身举着门票细细看。他知道这得花不少钱，可并没有多心痛，看比赛的喜悦冲淡了一切。

他用门票遮挡在眼前，挡住直射进屋的热烈的光线，看到票据边缘金灿灿的一圈铜版纸的毛边，显然是在口袋里摩擦许久了。票上的座位号是13和14，他忽然想起，冷非颜已经在这里住了13天。

他不回身，单用胳膊肘捅了捅身后问道：“喂，你是不是快要回去了？”

冷非颜不说话，鼻尖蹭了蹭谈无欲的后脑勺，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谈无欲将两张门票叠放在一起，搭在眼皮上，漫不经心地说：“你去哪也无所谓，我不会去找你。我只当你没有来过。”

冷非颜那台小巧轻薄似乎从不关机的笔电发出闪烁的蓝光，稳定运行的代码开始不规律跳动，冷非颜一个挺身跳下床来，走到桌前合上机盖，让其暂时处于休眠状态，他轻轻叹着气：“漏洞果然无法修复。”

谈无欲背靠白色墙壁又开始恹恹地翻开政治书摊在膝头，他若无其事地谈起别的话题：“你不打算继续找他了吗？就这样回去，你甘心？”

“他不用我再跋山涉水了，”冷非颜抚摸着笔电表面，机盖感受到主人体温，随着手指移动发出波浪形的星光。

他唱起一段谈无欲时常听到却不曾认真入耳的旋律：“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谈无欲一时不曾上心，只听到叽里呱啦一句鸟语，便抬头皱起了眉：“装模作样……拜托说人话。”

冷非颜哈哈一笑，再也不肯重复了。

而谈无欲隐约听到一个“wait”，直觉那大概是一句好话，他不管这话对谁说，只笼统地觉得，那是一句好话的，一定是。

这世界的真理于我，便是请把我，留在这时光里。

他们真的说走就走，收拾简陋行囊，奔赴邻城看比赛。

夏末列车很冷清。开学高峰期已过，学生大多本分在校，不再成群结队远行出游，谈无欲在空荡的车厢间来回走，这一节居然只有他二人。

他们随意在一排座位坐了，感受阳光风过山岗一般缓慢地在地面飘动。从脚下移到桌面，从桌面移到面庞。因为空敞，少了人声与体温，因此显得轨道摩擦声格外大，忽而使人嗅到冬天的味道。那是南下北上，适合归去的季节。

谈无欲带着书，冷非颜带着电脑，互不相扰地打发自己的时间。谈无欲知道他的程序漏洞带来的结果愈发不乐观，否则他不会日夜敲打键盘。而自己什么也不懂，也无从下手帮忙。谈无欲脱了鞋，伸直长长的两条腿勾到对面的座椅上，懒懒地靠在了后面。真好啊这一节车厢都是他们的了。有光有风有两个人，这里已经是一个元素齐备的完整的世界。

虽然这个小世界只有四个小时的车程时间。

冷非颜从烟匣里弹出一支烟，迈步去吸烟区的隔间，很久不见出来。谈无欲看书看的困了，那是个关于风暴席卷后，中年男子徒步山脉寻找丢失的闹钟和宠物的故事，让人觉得无终无止。他抬起头来愣了一愣，冷非颜正好从吸烟区歪着身子看他，像被发现偷吃的猫耸了耸肩膀轻轻笑，顿挫的笔直的身长让谈无欲想起故事里的山脉。

让人投身其中终日迷走的山脉啊。

那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呢。

10.

比赛当天确实是一个好天气，谈无欲快要怀疑冷非颜的话是真的了——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温暖的日头。

比赛还没开始谈无欲就从人海之外闻到了夏末烟硝的味道。他们肩踵相错地在人群中穿梭，谈无欲个头足手脚长，也是个精精神神的大小伙，然而冷非颜自视比他年纪大，始终拉着他走在前，两个人的胳膊拉成长长的直线，接受毫无规律的人流的横冲直撞。比赛季让这个城市变得蓬勃而热烈。

意料之外的是球迷的热情至此，竟是连辆合拼的计程车都难以寻觅了。公交与地铁更不消说，饱和地连巴士窗户上都紧贴着身影。这该如何是好，无论是慢吞吞的公交还是见缝插针的地铁，赶过去怕是都来不及了。

估错一点时间像蝴蝶效应越发让人头疼。冷非颜环顾四周，忽然转身对谈无欲扬了扬眉：“敢不敢冒点险？”

谈无欲抬头看着他汗涔涔的侧脸，短发乱七八糟地贴在鬓角，已经没有形状，和第一次见到时一模一样。“你都不担心，就不用来问我了？”

冷非颜会心一笑，拉着他加速朝前跑，有人被不小心撞开，只能简单潦草地道个歉。他在运水卡车发车前手脚伶俐地攀上露天车厢，又两三下将谈无欲也拉了上来。

驾驶员似乎发觉了什么动静，从驾驶室转过头透过玻璃后窗望过来。冷非颜赶紧拉着谈无欲半蹲着掩在成扎的饮用水后。

“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朝饮用水上的标示贴纸抬了抬下巴：“会场专用车，跟着应该错不了。”

谈无欲在突然发车的惯力下踉跄着跌进冷非颜的怀里。

而冷非颜顺势抱住了他，贴着自己同样汗湿而粘腻的胸膛。这拥抱温暖的，使他几乎要成为对方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像两个偷情的中学生，蜷缩着拥抱在一起。他几乎抬眼就能看到他脖颈的细链，红通通的耳根，还有耳垂上微小的汗珠。

拥抱不过十秒钟，冷非颜不着痕迹地放开，自然而然地坐在一片废弃的报纸上。

他不想承认冷非颜临时起意的机智，只好保持沉默，带着全然放松甚至有些过劳的心情和他并排坐着去望向翻滚热浪与混乱的机动车队伍的双道马路，所有人自顾且沉迷地奔赴在自己独有而卑微的生命线上，从他们车旁淡漠地经过，或者被他们淡漠地丢在身后。比赛，汗水，结束的夏日，扁平的易拉罐，泛黄的衬衫，他耳垂上的汗珠，他脖子上的怀表，他的旧情人，他的新鲜的未老的眼神。T城的风像黑胶唱片里流淌的音符，那首歌怎么唱的？

here are sailing boats
there are shops
broken rafts adrift
I'm jumping on
what ever's passing by

I've blown the candle
that you forgot
i've made sure that the door is shut
I don't think
you're ever coming back

……

他们终究还是来迟了。

所幸比赛途中并没有门禁，只要有票还是能进入会场的。只是过道与看台上任何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不用看也知道此时想要回属于自己的座位是不可能了——况且也不忍心，谁也不想打破一个沉浸在激情与狂热气氛中的热心球迷的美梦。

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谈无欲支持的球队暂时领先六分，全场啦啦队掀起有规律的人浪助阵，还齐声高歌队歌，每个人手上都举着该队深海蓝的标志牌，此时也整齐划一地跟着人浪上下起伏，真的像翻滚的海波。

此情此景，谈无欲也忍不住轻声哼唱。他望向交战正酣的赛场，长舒了一口气。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他喃喃自语，“无望得到时睡梦里也想着……仿佛觉得它是世上最好的，若失之交臂，像在旅行途中错失一处巨大的金矿，今后看到金色的物品都觉得疼痛难忍。”他顿了顿，目视前方的神情里有种似乎看到比赛结局的坦然，“然而得到以后除了轻松，似乎没有别的惊喜了。我想我要的也许就是个结果，我站在这儿的结果，而我有没有看到比赛的过程已经不重要。”

冷非颜笑着问：“真的吗？”

谈无欲点点头，望向冷非颜的眼睛：“我站在这里，没有与夏季最后一场盛宴擦肩，就已经足够了。”

谈无欲想说谢谢你。然而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人无言站着，喧嚣与尘埃仿佛被某个时间片段隔绝与冻结，只空悬浮，连赢方支持的欢呼声都被一一过滤，球场里只能听到一声凌厉的哨响，似乎预示着夏天的结束。

冷非颜的单肩包开始嗡嗡振动，谈无欲回过神，不大确定地问道：“是不是程序又开始出错了？你的笔电总是会发出这种漏洞提示音。”

冷非颜仿若未闻，只一个劲儿地盯着赛场，他突然按住谈无欲的手，目不转睛地喊到：“快看那边，注意球要来了！”

谈无欲莫名其妙地看向前方，便见一枚篮球劈头盖脸地飞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迅速本能地跳跃接住，球面上是队长的签名。

“哇哦Lucky。”巨大的喜悦让他差点就要出声大叫了出来，他舔了舔嘴唇，又低垂着头只将篮球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压抑住的兴奋下是掩不住的顾盼神采，比赛结束后的这一枚幸运球是很多球迷渴望的，即便表演赛削弱了竞技的绝对胜负性，然而仍不妨碍大家对幸运球的期待。那是自己有幸能和冠军一起拥有胜利女神庇佑的证明。

“笑一个。”冷非颜恶作剧似地点了点谈无欲的脸颊。收到对方一个快要张嘴咬人的臭脸。

他想着那个故事里记挂这场比赛很多年的男人，因为一场生日而放不下的男人，使另一个男人愿意为了他而记住这些遗憾点滴的男人，他将心比心如释重负。如今的你还在梦里水乡挑灯流浪吗，他仿佛在对另一个自己说：你是幸运的。

他将篮球捧到面前，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11.

冷非颜始终没提离开的事，他没提，谈无欲也就不再问。询问已经无意义，他说过不管怎样，只当他没有来过。

他们依旧盘腿靠床坐，冷非颜破天荒地关掉了终日运行的一系列程序，安安静静地看一部电影。谈无欲原是闷头看书，却不怎么能看进去，心里像是有个小磁铁，不住地将他往电脑那儿吸引着，他有点儿想知道冷非颜在看什么。原来这个笔电也有看电影这样正常普通的功能。

冷非颜笑着把笔电朝他挪了一个角度，他还别过头去，做最后没有底气的挣扎。

最后变成教材扔在脚边，电脑搁在两人腿间，退去了耳机，放大音量。

是个很老的片，叫“Ten.minutes.older”。画面上入眼充斥着满屏的铅灰色的倒映树影的波光，是一片湖或是一条河，随风荡着浅浪，不休不止。离画面那样近，好像一不小心就要掉进去。阳光被失格地放大晕染。

纯黑的屏幕上打上这样一段话。

Time is a river

the irresistible flow of all created things.

one things no sooner comes into view

than it is hurried past and another takes its place

only to be swept away in turn.

谈无欲想到冷非颜最终还是无法找到他的Mr. Moon了，曾经让自己百般厌烦的十五天如今意识到，是多么微小微小的一瞬，也许在Mr. Moon的星球，它会是一次forever。月亮先生怎么会在地球上呢，冷非颜应该去月球的，他在这儿只会找得像个没头苍蝇，原地转圈儿，月亮先生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他，一定觉得好笑极了。

笑他这么傻。

他为什么不去呢？

众神啼笑，凡人的平庸与无能，在此刻是多么多么地，令人无奈又妥协。

冷非颜指着片中某个看似没有丝毫卖相的盒饭说：“一看就是三块钱一盒的廉价道具。我有个全职全能的天上地下仅此一枚的好管家，因此我的饮食起居从不用自己操心，这也使得我几乎丧失了与厨房对话的基本技能，但我认为同样身为一名全知全能的优秀男人，我不应当被人类的基本温饱而打败。”

谈无欲讪笑着望他一眼，将他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所以呢？你最后被解除封印打败温饱这个小怪兽了吗？”

冷非颜低头，不大好意思地撇了撇嘴：“我人生中第一次刷碗，被管家勉强救回来三个。”

谈无欲拍案，哦不拍床大笑。

冷非颜又得意地提高了音调：“可我成功地煎了一枚蛋。蛋白是蛋白，蛋黄是蛋黄。我献宝一样拿给Mr. Moon，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吃，在此期间他去了一趟超市，两趟厕所，顺便还洗了衣服。”

谈无欲几乎强忍着笑意等着听他出丑。

冷非颜忽而放软了语调，目光不知落在电脑屏幕里哪个虚无的点上：“真的把他给吃吐了。因为是我的生日，便给面子吃一口。结果视死如归地吞下去，还是立刻奔去洗手间吐了出来。”他两手一摊，无奈地说：“我放了芥末和海苔丝，我还以为会很西式很有创意。”

谈无欲想笑他愚蠢又低能的，可是犹豫了一瞬，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月亮先生也并不是那么悲惨，冷非颜肯为他做早饭。听起来不算糟糕。

“Mr. Moon是再也不会吃你做的东西了吧，你还是认输比较好，你这妖孽，是祸害苍生。”

冷非颜闭上眼睛，低声说，是啊，我认输了，那是唯一一次给他做早饭。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睁开双眼目光轻柔地望着谈无欲，问道，想试试么？不怕的话明天的早饭我做给你吃。

他心里一动，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搅乱了心神。他冷漠地眨了眨眼，不要，我还不想被毒死。

冷非颜合上机盖，揉了揉谈无欲的脑袋，合身侧躺进床里，道了句晚安。

“以后不会再遇到你了吧？”谈无欲手枕着双臂，看窗外框锢起来的小小一片星空，夜晚咸腥的海风灌进来，窗帘掀动像飞鸟，而他们无所依凭地并排平躺，像濒死的，任鸟啄食的鱼。

“有时我希望会，有时又不。”

12.

很多时候谈无欲会反复做同样一个梦。

夕阳落在一大片勺型的云层之上，沉恹恹地慢慢坠下去，从上面滴淌下来的余光，好像舀起又落杯的蜜，连远处的人群声都是带着香甜气的。大海摇曳着，融化了它们。

谈无欲和冷非颜从单车下来，并肩沿海岸走。不约而同停在灯塔的中央，明明还有很多人在嬉闹奔跑，而他们安静怯懦地行走，不发出一点声响。

冷非颜脱了鞋，下海捉那刚刚被冲上岸的小海螺，还有螃蟹。乳白色的浪从手臂间翻越过去，急匆匆地擦肘而过，又退回原地。他没有捞到什么，只有一枚月牙形的旧怀表。不知是有人丢弃的，还是曾经落海的，或者本身就在那里的。他放进谈无欲的口袋里，手也停留在口袋里，恋恋的。谈无欲总会做起这样一个梦，背对他的穿白衬衣的男人，弯腰在海里寻找。微湿的后背能看到脊骨突起的线条，海岸线一样颀长，蜿蜒，终有尽头。而他自己则垂手并脚地站着等，安静地等，像小儿女，非常快乐。

即便是梦，也很快乐。

13.

谈无欲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环顾四周，房间空敞明亮，窗户未关，暖风微凉，而使得窗帘温暖地摇晃。却不见冷非颜的身影。

这个人起的真是早，明明昨晚还熬了夜，还答应今早要做早饭，一起排队去买校际联赛的入场券。他想如果一会真的吃吐了怎么办，会不会让他很受打击。其实有点恐惧，魔鬼厨艺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厉害，但又仿佛期待。他有点想看那个人穿围裙在油锅前呲呲啦啦煎包蛋的样子。煎蛋欢快地吐着油沫。

风一波一波灌进屋里，帆布窗帘发出鼓张的低鸣。

他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如梦初醒一样收敛了表情，重新快速地审视了房间，猛地跳下床在书桌前翻找，又打开衣柜一股脑地抱出所有的衣服，掀开床上的被褥，半跪下来查看床底的行李箱，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关于冷非颜的所有物品都消失了，他大口喘息，冷静了片刻，搬过板凳爬上壁柜，原本给冷非颜用的被子完好而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和原本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取出来用过。拉链上还有当初自己用白线穿上的结。

他拉开窗帘，看到遥远海面上若隐若现的白色邮轮。

他忽而真正感受到了惶恐。呆立在原地，时间停止了跳动。

一楼传来香喷喷的油炸声，像心理咨询室里提示催眠结束的那一声钟响，谈无欲赤着脚丫陡然转身向楼下奔去，而后戛然而止地停在楼梯中央，茫茫然望着餐桌前忙碌收拾的身影。那是谈笑眉。

笑眉听到动静，仰脸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醒了呢！”

谈无欲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道：“你看见……冷非颜了吗？”

“冷非颜？”笑眉轻松随意地说着，手脚并不停歇，她转身去吧台倒了两杯鲜榨的豆浆：“篮球队的吗？”

“一个月前你不是在论坛上申请了一个什么……背包客的互助活动？那个背包客，你还记得吗？”

“哦，你说这个啊，”谈笑眉咕咚咕咚昂首灌下一大杯温豆浆，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往嘴里塞进一小片芝士三明治：“的确有个背包客，但不叫冷非颜啊，而且他最终也没有到我这儿来，那个人的毕业论文没过，被临时扣留在学校进行短期补习呢。老实说，哥哥，”笑眉撅着嘴巴不满地看向谈无欲，“你是不是破解了我的密码偷偷登录了论坛？否则这事儿我从没跟别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谈无欲闭上眼睛，自顾摇了摇头，心中的不安轰然降落，像毫无预兆改航停泊的班机，巨大的阴影携带无所遮掩的大风黑压压地覆盖而下，在广无人烟的冰凉跑道上震耳欲聋地轰鸣，奔跑，侵犯，占据。一种预感性的事实悄然出舱，在光天化日之下唯唯诺诺地探出了头。

他记起冷非颜对他提过的那个没有正式完成的程序，“时空穿梭者在回程之时中央系统将会自动分解其所在空间里所有关联者的相关记忆，并取而代之符合逻辑的可替换的记忆。”

然而这个程序有漏洞。也许记忆不能尽除，也许被消除的部分会产生偏差，你记住了应被忘记的，忘记了必须记住的。

再也许这段记忆对某个人来说比生命本身还重要，他用十二万分的力气刻在心底，谁也不能将其拔除。人的潜能总是有无限力量，没有尽头，没有底线，不可被数据计算，不可被仪器所衡量。不是机械固定的一段程序所能制约抵抗。人所创造的机器不断地无穷地想要去复制人类的能动性，然而终究无法完全到达。

他想他也许触碰到了某个真相，然而他不愿深思。

转身再次跑回房间，火烧火燎地换去睡衣，胸前那枚月牙形的怀表又晃晃荡荡地出现在眼前。他无言地看了一会，随便套了件制服外套，在妹妹惊讶的质疑询问声中不管不顾地狂奔而出。

大海如镜，一望无垠。他在沿海公路上甩开双臂追赶烈日，风在耳边温柔地呐喊，衣服迎风鼓起，像远航的帆。他很久没有尝试如此急速地长时间奔跑，气空力尽，肺部疼痛。仿佛这样跑下去真的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横跨另一个时空。

他希望如此，但又不。

路上碰到并排推车而走的阴无独和阳有偶。他来不及问候和注视，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旁飞掠而过，阴无独突然出声喊他的名字，然后向谈无欲的方向用力一推单车后座，她不问缘由和经过，只知他时间紧迫，需要立刻去远方。

他用两下车铃声对这姑娘说句谢。

谈无欲在售票厅买了一张即时城际车票，他知道邮轮的方向是要在前方一处码头短暂停泊，列车沿海盘山而走，缠绵地围绕蜿蜒的海岸，像个俯首卑微的拥抱，囊括了这一小片海域。

他沉沉地靠在椅背上，还没有从短暂的疯狂中清醒过来。离家，逃课，缺席比赛，独自出行，没有带手机和足够多的钱币，一个人摇摇欲坠地去追赶一个不能够确定的旅程，他突然觉得疲惫和茫然。

即便追到又如何呢？他没有任何话想要对他说，他甚至不想说再见。

列车毫不减速地在铁路上飞驰，轰隆隆地高唱归去与远行的号角。而它奔跑过一站又一站，却始终无法靠近邮轮一步，它们好似相互静止，隔岸相望。谈无欲从一节车厢走向下一节车厢，弯腰从玻璃窗里向外张望，也许能看到点什么。然而终于觉得它像壁框里的一幅画，青天白日里向往，却不能触碰。

他走到车厢之间的吸烟区停下了脚步。也许，他刚刚就站在这儿，长久而闲适地抽完一支烟，借着阳光看早报，偶尔也看路过的飞鸟，他把报纸折成方块藏在扶手里，悄悄地对自己说，他能预言明天的天气。明天准是个好日头，因为有他在。

那日的同游真像一场梦。

邮轮遥不可及地点缀在银蓝的海面上，永远像夜空里的一颗星存在在视野里，不论面向东南西北都可见。而它又是一直这么远远的，仿佛永不可及。

冷非颜一定就在那里面。

他乘着白色的邮轮来，白色的邮轮走，有始有终，风过无痕。如同一条笔直运行的轨道，按照既定的规律前进，不与他身旁的任何一件物体纠缠，不为谁终生停留。有那么一瞬间，轨道迎面而来，在所有人的脑海里穿梭而过留下一闪即逝的光影，而又在一瞬间光影消失，重归寂夜，除了自己无人记得他来过。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为什么唯独自己记得？是他轨道上的一个点，还是他运行路程上的一条线段，还是同他一样，是茫茫宇宙中疲于奔走的运动的直线，和他碰撞粉身碎骨，或者一生平行而走，比肩而不可交汇。就真的如同眼前的邮轮一样，不必追。

谈无欲目送那艘同自己保持等距的模糊的白船，两手撑着车厢连接处的金属扶手，这里晃晃荡荡，咣咣当当，是列车行进中最嘈杂吵闹的地方。他已听不见邮轮的鸣笛。

十分钟后列车靠站，女播报员用甜美的声音播送站名和注意事项，谈无欲又无言地望了远方一眼，义无反顾地转身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站台。

他在陌生的小镇徘徊，发呆，逛街，打电玩，住旅行社，做任何不用思考的事情。还为妹妹买了一件当地手工的连衣裙，站在商店门口call了快递。像真的在旅游，随性寄一封明细片一样，自由而快乐。

回来的列车仿佛要比狂追而去的时候快很多。不知名的生长微黄叶子的树木成群结队流水一样从车窗外飞逝而过。那些暖黄的影子仿佛重播的老电影。此时他又不那么渴望急速回归，如果说冷非颜的到来像一场梦境，这趟列车正在通过连接现实的桥梁，他即将踏上苏醒的天亮，却希望不必立刻醒来，他仍可以小小任性地赖一会床，做最后的微弱的抵抗。这大约是人生来具有的本能。

让我再做一会儿梦吧，那个人他还在吸烟区的隔间里，他探出头来向过道望了望，而自己恰好从书本里抬起头，嘴角留着蛋糕渣。孩子们奔跑而过闹哄哄的，他微微一笑，仰脸吐出一口笔直的青烟。阳光真的好极了，他的影子那么长。

像这在树顶挣扎盘旋的夏日，一样长。

直到鸡鸣破晓，梦境随被褥抖落，温柔地蒸发，一切宛如新生。

约翰福音里的一句：鸡鸣两声之前，你要有三次不认我。彼得想起耶稣的话，就哭了。

谈无欲莫名地想起这句，隧道的阴影扑面而来，列车呼啸进站。

14.

这一趟出来的并不久，甚至不足一个完整的周末，而谈无欲却觉得似乎已过去一个冬眠。他在人头攒动的波浪里抬头看浮夸刺目的日头，终于有了一点梦醒的感觉。不想搭地铁也不想坐计程车，屁股和腰已经快要坐得麻木了。他恍见售票厅门口停放的单车，已经蒙了灰。好像是在提醒他，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他已去千百年。

他跨上座椅，迎风驰进秋日里，穿越海边疯长的紫茉莉，绕过前朝的古风街，转进人声鼎沸的闹市区，随后途径这一带的大学城。在S大附中门口，他听到周末安静的校园内传来篮球落地的节奏声，空荡而悠远，好似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他停下单车，饶有兴趣地探进了校门。S大附中是远近闻名的高价学校，广袤得像个独立庄园，红砖起立的复古典雅的教学楼，一望无际的翠绿的足球场，茂盛而富有生命力的各带植被。他忽然想起，上一次就是输给了这个学校，使他止步于校际联赛的前四强。

偌大的篮球场上，只有一名穿纯白运动服的男生。他背对着谈无欲，跳跃而起投出一枚三分球，动作流畅标准而且自信，只是看起来有一瞬的犹豫，便有些力道不足。篮球碰撞在篮筐边缘，又远远地弹了出去，向谈无欲的方向滚落而来。谈无欲本能地弯腰接住，随手拍打起来，一时兴起，两手间翻转出漂亮的球花。

有人在向他问候。

他抬起头，看到那名白衫少年，在秋风渐爽的回声里，缓缓转过了身。

—END—

PS：冷非颜这个名字在这里只是素还真使用的一个化名而已，别无他意~

[ 此帖被moyashi在2013-12-03 00:1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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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2.02 【日月/现代】The lost tim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