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05【钗素】大梦谁先觉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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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

樓主發表於: 2016-03-17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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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5【钗素】大梦谁先觉更二

标题：大梦谁先觉
配对：钗素
分级：G
警告：平行宇宙设定，人物死亡暗示
概述：平生我不知
弃权声明：他们属于彼此

壹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不知从何人口出的一句断喝，将茶客手里的半碗浊茶惊洒出三分。
这茶客坐在窗前，披了个边关旅者常穿的黑斗篷，防风的帽子却拉至眼前，面容看不真切。他靠着一根沾满油污的梁柱，不知这身衣衫已经被他毁了七七八八。
面前摆着一壶浊茶，空出来的一只陶碗，还有用深色衣料包起来的一方细长包袱。
包袱宽有两掌，长有三尺之余，横在桌前，主人似乎对这物毫不看重，几番从茶肆门口进进出出，却也不怕别人将它顺了走。
“说道中原剑圣，一生命运多舛，看破了人世浮沉，负一刀一剑东归，从此便无人再见过他。有说他从此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却一生；有说他得道成仙，于十年前飞升；有说他终是在他人手中饮败，一去不返。”茶肆里的说书人以袖掩面，念的凄凉哀切，又用怀中三弦拨弄出一声泠泠，手中刷板铮然两响。此音过后，大堂里静默片刻，便是一片叹息。
唯有坐在窗前的茶客，只看着满堂悲戚之色，始终未发一言，他草草向掌柜结账，就迈出门槛，转眼间消失在不停歇的人流里了。
茶肆小二转身去收拾碗壶，忽的惊叫一声，手中成摞茶碗掉了地，摔得清清脆脆。
案上除了方才剩下的残茶，还有宽有两掌，横亘整案的一片暗红血迹。

茶客行至长街终途，回头望了一眼，他正站在桥边，桥上还有些摆小摊的生意人，过了桥人流越发稀疏起来。此镇依山而建，山上有林泉瀑布，四方风物，山脚处是青瓦低墙，朱红檐角。长街由山前贯穿整个城镇，似是神人开山留下的一道斧印。更远点有座繁华城池，四衢八街，通达十方。此镇受影响颇深，常有异域商队，贩夫走卒，路遇江湖侠客打尖住店亦不难见。茶客既不饮茶，便只能称为行路人。这行路人衣着有异于百姓，注意到的，看他身材伟岸，步伐轻盈也知道必然是练武之人，自出了茶摊，一路上只是有冶铁的伙计招呼了他，他恍若未闻继续赶路，民情风物，云旗漠漠，只在他脚下延展开千万里的长卷。
他到了这条河前才刹住了步伐。
河是活水，从山腰一处瀑布流下来，山溪成河，水流湍急。二月里岸边水洼结了浮冰，几名小童正凿冰玩耍，手指被冷水冻得通红也不自知。昨日一场新雪，街面上大多被踩成泥水，只有岸边还残留有干净的茫白，小童鲜亮棉服在雪地中尤为显眼。行路人站着多看了半晌，才缓缓走过桥头，桥上石板路湿滑，平日里摆些小物的摊贩早已改弦更张，换到巷口去了。
桥上剩下的，只有一个身量瘦小的乞儿，他跪在一张破棉絮上，吸了水怕是已经冻硬了，头低低地垂下去，裸露在外的手指和耳上全是皲裂的伤口。
乞儿忽觉肩头一重，原来是件黑黢黢斗篷，他抬起头正巧看见行路人拢着的长发倾泻而下，在铁青的天空里耀起亮色来，乞儿霎时被晃了眼，不知是新雪还是梨花，落了这人满头。
原是白发苍然。
人道鹤发童颜，便是神仙也，可那句谢过仙人却哽在了这小童喉口。老态到没有爬上他面容，只是额心总里夹着一个字，凝重得太过扎眼，体味不出话本里绝云气负青天，无为无欲的道修散仙的闲适悠然。他眉梢眼角是冷冷锋锐，全化作紫电青霜，顺着这张面皮劈就下来，透出了热辣辣一条生红的肉来。若不是它将最后一丝人味凡气贴在这人颊上，真好似看见了刀魂剑魄，看见了天地凝成的一缕寒铁精魂。
可细观过去，那是道老伤了，怕是伴着他历经荣枯数度，压着鼻梁骨，想必风霜也未能幸免。人言不死是神仙，我但耳闻非眼见，乞儿心道，要是除了骇人旧疤，恐怕是这辈子也遇不上这样好看的人了。
恩公是要到山里去吗？
行路人点点头。
雪深路遥，恩公可要一路小心。
行路人又点了点头，向着封起的林里去了。
乞儿见他除了那身黑斗篷，玄色靛青的衣，猎猎寒风扬起袍袖是两分白，背后远处一棵虬曲盘旋的枯树，树梢上挂着未上中天黯淡朔月，不知被谁摘下淬炼打磨，勾勒出狼牙般窄利锋锐的弧度，这把名兵利器，只怕天狗吞食了也会被戳得肠穿肚烂。教他忽得想起老师傅的一句话来——
闰月三日时，月气衰损，天胎亏缩，山中不可以夜存。
哎呀，不好不好。
乞儿再去喊那名行路人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行将归路远，道尽吹老风。行路人涉雪穿林，走至山腰处，天色也渐渐昏暗下来。他面前是昏黑林石重叠，身后却负了道彩霞，正月里头长街亮起灿红的灯火，攀着土木石泥，要把凡间的花灯挂上瑶台金墀去。赫赫炯炯，霞晖映暖，将云霄都染做暮色，消弭了人间与仙境的界限。
在寂寂无声里，他背后却响起一阵锣鼓喧天。庆贺新春的光热与火声，由着山林，由着北风，兜兜转转被送至他耳边，整座城镇的情热要把脚下荧雪也捂化了才罢休。
他脚下却未停，越过一方活水，若是寻常人在此也才刚刚漫过脚踝，他踮着水面轻踏过去，却是连片水花都没溅起。听闻夏日里，整座山会被唤醒，轰然瀑布与山泉滂沱落进来，汇成一处波光粼粼。还有夸张点的说辞道，某某年六七月间，池中生出莲荷千朵，不灭不败，好似自泥凃中挣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让人见见什么叫十里菡萏。好事者日日去看，每株都从未有凋零的迹象，只是到了秋风乍起之时，倏忽一夜间荷塘如幻影，翌日便是连根茎残枝都遍寻不见。传言此水名玉波，在真话谎话背后，能窥得玉波池真颜的，是否有一二人呢，只是这名字由来与那千莲荣枯的故事一样，算不得数的。
山顶更无良景可言，行路人在片片砖石间生起一堆火。天是穹庐地为瓦盖，孤身启程，云起乘做马，雪落凝为餐，这样的日子伴随他已过半生。看征衣共飞尘，落血如胭脂。当苦难变为习惯时，是否只能称作寻常，他未曾想过也不必去想。或许还要屈膝抱拳，感谢苍天赐福，许他能遮风御寒的断壁墙瓦。
只是那双眼睛，如寒潭、如鹰隼、如边庭山丘上的星子，如世间一切的雪亮清明，却不愿再揣测天意。
他将背上包袱解下，放在柴草旁，无名人的血冻在无名的刀剑上，干透了又化作腥气血水，冉冉升腾的火焰像是饮够了血气，蘖盘成一只金翅鸟，片刻翱翔片刻焚毁，生与死的因果颠倒往复，冷与热投射在一起，扶摇直上绞成一缕浊烟。
有道是，剔罢残灯孤夜，抽剑应看，有刀有剑何不由来一观？何况这刀剑上浇了胸膛里、颈脖中滚烫的热血，是英雄义士还是宵小之徒谁也辨不清。他也算是个怪人，孤零零一人一副刀剑，也敢走遍地北天南，从未言过一字从未向一人低头，连坐着歇息的时候，脊背仍是直的，挺成嶙峋的山峰，是受了旧伤么，无人为从得知。
行路人气若磐石，却未入定。
他想起方才山口处有一块巨石，上书了天道酬勤四个大字，苍然古朴。字是用剑尖刻的，虽是早已作古，已近模糊不清，他却能感受到一股煞气扑面而来，气虽是微弱却锋芒毕露，要直直刺瞎人眼睛，和那数笔铁画银钩到是相配的紧。如此这般也就罢了，甚是有趣的是，他未躲未动，遗留了恐怕有百年千年的剑意擦着他脸颊，忽而散成了春水雨露，舒卷开和其光，同其尘，包裹天地，禀授无形的意味来。他置身这道由利转钝的剑意里，自心中难得浮起一个念头，要看看留下它的人，是何种模样。
只可惜百代倥偬，再怎样举世无双，惊才绝艳的人，此刻怕已是瘗玉埋骨，全做一抔土了。
头顶吴钩般的银月杀气腾腾，照在卧伏于地面的残雪上，演一出刀光剑影，霜满金戈。风雪倦人，何能慰我。不眠不休行了三日，也该是合眼片刻了，此刻看过去，这位卸下刀剑的行路人不仅是松下磐石，松上枯枝，此物是他，此景也是他。与山川清流全化作了一处，与天地阴阳相合，星辰日月相呼，化作了一尊沉默的神像。

他睡得不沉，只能称之为小寐。
若说平素毫毛落地的声音都能惊动他，今日可算是雷霆阵阵才让他瞬间醒来。事实上那声音咯吱咯吱，咔嚓咔嚓不绝于耳，更像是一只啄食野果的鸟，抑或啃着坚果的松鼠，只是寒冬腊月，何来的飞禽走兽。
一滴汗从他额角滑下，对暑热即来的六月来说他穿的着实有些太厚重了，是六月，湿气浸透了他前襟，似是一场暴雨的开端，夜空里看不见摸不着的巨石压下，迫的他气息忽的一紧。他并未惊慌，只道是遇见了难得的山蜃，非神非鬼，非不可言品。
有真实如斯的蜃景吗，他背后那堵断墙在他未觉之时拔高数尺，长成未被风霜侵残的模样，不仅是污石泥砖，灰瓦莓垢了，还抹上层层白漆，檐头斜角立着威风凛凛的麒麟纹案，好个雕栏玉砌旧在。
异声停了，却有个小东西自他面前这株同样荣华正茂的树上掉下来，骨碌碌滚至他脚下，是枚啃净了的果核。
他后来想去，当日种种记忆皆是沉沦于昏明光影里，唯有初见时晓风拂在彼此面上，种子落在他们脚边，这人从高树之上将目光投下，抛进他叠在胸口的双臂中。他目力极好，只一眼就将这人遮掩在树冠里的容貌刻在脑中，一双眉眼如利剑凌空，要刺破苍穹才罢休，单看过去，好似把冰锥抵在心口，不留神便会戳个窟窿。好在此人爱笑，眼瞳春水般皱起来，此刻也殷殷望着他。又长了莲瓣似的圆润脸庞，这搭配在他脸上却不显怪异，反倒若不是满头霜雪，走在路上，也会有人侧目过去，问一句，谁家公子。
这位侠士，缘何在家门前，却过门不入。
剑客听着他一字一句念到，极为认真，是紫府仙人歩下冷月霜台，一舟一楫破开素荷青叶，激起水波澹澹，串串斛珠，亲自到他眼前了。
我以无言声，得来报仙人。
紫衣人道，你为找一样东西而来，夜宿山崖，小睡片刻，醒来便见着了吾。竟是与剑客喉间所叹，心中所念只字未差。
他们之间似有不可言传的微妙的联系，是条无尽的线绞着骨血，从他喉舌延伸至那人心肺之间，剑客压出一句低沉的啊，听在紫衣人耳中，意识内就响起断金裂玉，松间朗月的声音，比缄默更似缄默。在别的地方，遥远至忘却的时日里，他也曾感叹过数次，这样的人怎会如此说话，这样的人合该如此说话。
剑客抱着臂，謇謇眼中，囊括比语言更直白的回答，教紫衣人一看便可读懂千言。他虽是早已习惯沉默，有这样一个人，知遇闻声，确然是十分的欣喜的。
紫衣人问道，山人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虽非秋日，好在吾遇上了你，请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嘉和四年，癸亥，正月初三。
紫衣人面上片刻浮起一丝久远的哀伤来，流金砾火，聚散浮沉的百年造头回访，揭开被人遗忘的一页。他喃喃道真是数甲子已过，雁过留影，风过留痕，那止于悲恸的痕迹也被笑意重新抚平，转眼间便消弭于无色。
这少年青年不辩的人坐在树冠里，耷拉的双腿随着晚风轻轻摇晃着，紫云衣润，袍袖衣角俱垂下，片片风流。剑客坐在高墙下，身旁是刀与剑，身前是叶与花，他这时尚不知晓，这是个对他而言举足轻重却又微不足道的夜晚，在往后的百日百夜，在所剩的未知何处归乡的时光里，这天的蛙鸣虫言，紫陌香尘，将会一刻不离伴随着他。
他们对望着，魂灵在此刻都褪做赤裸原初的样子，紫衣人念着一个名字，跨越了时空也不曾忘却，被他含在唇齿间的那个名字。
他说，叶小钗，久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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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

1樓發表於: 2016-04-05 02:3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贰

算得折戟沉沙，风雨同归，有多少个百年，见谁执刀来，执剑去。
漫天星子如斗，正圆若丸，凡间的灯火已灭，九霄外长街横将在头颅之上肩颈顶端的地方，盈盈数点有如千钧，投入阴渠污泥里片刻便会没顶的，生生压在他们脊骨上。有无名氏说过，星辰是魇，是死去的英灵悬吊在天幕，亮出光辉的侠肝义胆，热铁心肠，剖来给尘世愚人指路的。
北斗九皇，中有摇光，紫衣人道，一节铮铮的腕子格在他眼前，眼指为剑，能划过苍天挑落星辰，剑客，亦或者说中原剑圣叶小钗，随着手臂抬举的一条直线望去，中天穹柱之最远端，在三十三天外天外，唯北辰一片空明。主杀伐征乱，上总九天鬼神，中领武臣帝君，伐逆不道，诸以凶勃，莫不隶焉。破军破军，哪里不是他刀狂剑痴。
他指尖又点在炳炳烁烁、与日争辉的那颗星上。枢为天，是阳明星之魂神，统十方之真，便是吾了。
他们坐的不是很近，彼此漾开的袍脚无法相拥，定格在一寸间的距离，再靠近分毫即是僭越。叶小钗盯着紫衣人雀跃的轮廓，他颧骨上攀上血红，眼睛比天河潾潾汇聚的光芒还要夺目。叶小钗道，你的老友可比吾要厉害许多。
紫衣人放下手来，也迎上雪亮的眼。说不得说不得，他摇摇头，显出少年般自豪天真的神态来，侠士可比愚友要幸运半分。
何来幸运一说？
紫衣人扳着拇指道，他命途多舛，一门零落，吾只想让他远离血腥武林，埋剑归隐。江湖路漫漫，跟在劣者身边，永无尽头。
叶小钗确然笑出声了，低低逸出清风一阵，紫衣人心底同时响起，教他微微讶异，甚么事让侠士如此开怀。
又有哪里不是江湖，叶小钗笑道，吾闻此处，也曾是江河池沼。
他站起身来，撩起玄色衣袍，单膝着地，未有犹豫地向着紫衣人俯首跪了下去。
他道，实不相瞒，正是路遇一村，村中人皆患怪病，高士异人说，要向翠环山上的仙境，求得金莲一朵，碾碎入井，可解奇症。
紫衣人点头如捣蒜，朗声笑着，金莲是有的，若能解救全村，真真是劣者的福气了。他虚托着叶小钗行礼的手臂，侠士还请快起，这可折煞劣者了。

武神身上自是有罡气浩然，邪魔歪道不得近身，更何况是浮尘片叶。
你愿听故事吗，仅仅是故去的事而已。紫衣人寻了处平坦的岩石坐下，邀叶小钗坐在他身旁。他说，这会是个很长的故事。
叶小钗应了声，他就妄自喋喋不休起来，佛偈云，苦者我已知，集者我已断，灭者我已证，道者我已修。如实四谛皆悟，证吾修道真意。
苦境万般皆苦，人最苦，故事皆源于此。吾不过是红尘驻客，跌跌撞撞走了一遭又一遭，这条路行得太远，身后是血色葳蕤，向前看是长夜难明，踏错一步便会粉身碎骨。
他说，那年远走北域边城，萧然大漠上只要风起，吹得旅客眼鼻里都是黄沙，保准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北辰皇朝巍巍屹立的城墙犹在，却几乎要忘记站在丹墀下，环绕着的张张面容。偶尔回到斡旋于他们间的那段日子里，转头看过去，明黄王座上却是空落落的，吾便知这是南柯大梦了。北域的尘与沙是将士们的骨磋磨成的，风如箭雨，到处都是肃杀，砂石打在脸上似是刀枪剑戟。吾敬佩这些壮士，即使在死后也可魂灵不散，用躯肉给故土造最后一堵墙。
吾和他同骑一匹马，头发掺着沙吹在一起常常打结，吾说痛，他就会松开缰绳，握着缠在一处的头发根根理顺畅，吾知他是细心之人，却未曾想过他做此事也能如此顺畅，这双刀剑执惯的手，缘何会如此温柔呢。
孤城外有个老人，圈养着十几只骆驼的牧民，送了吾一坛好酒，没有掺水的高粱酿，入喉化作了刀，刀刀摧心。那夜和他就着整坛陶土灰尘一同喝了，湿了衣也不管，吾只饮一口便醉，他倒是酒量惊人，也算是替劣者解了愁肠。
人在醉后总要做傻事的，吾骑着马疯跑了一圈，要站在最高的沙丘上去捉枯死的胡杨树稍挂着的，如弦如勾，清凌凌的月。他怕吾摔着，就站在树下，一直张着双臂，当日吾还未明晰那双臂膀有着何种力量，才能不教吾陷身泥沼，始终将吾护在地狱无间前。
吾那时只笑他痴。
的确是个痴人罢。再见到老人的时候，也化作北域千千万万粒尘沙里的一抔，掰着手指算来也和做了阿公的那人一个年纪。他的嫡孙仍是个牧民，在荒败街角开了间酒肆，吾用一个故事换他一杯酒。他问，少年郎可是说书的，吾道不是。他问，一名剑客一个智者，你的故事里总有这两人，端得是智勇无双的好汉，只是为何落得如此结局，虽不是俗套的话本儿，听着到教人挺不舒服。
名剑俱在……吾端起面前泥碗，一口饮尽。眼是花的，酒顺着喉咙淌下去，绵柔化骨，是是非非品不出滋味，今时今景皆不同，只有吾穿老衣抱旧怀，虚空凭吊谁呢。
他道，少年郎倒不如去城外的将士冢，向武神祈福，用二十年阳寿可保轮回中百世安康，代代有福缘。
不可。缄默的剑客突然发声，眉头压着眼眸，山川上一捧雪，看得紫衣人手微微颤抖，想如常替他抚平。
紫衣人摇了摇头，是，那冢里被下了巫术，许愿者往往活不过五个年头，被业力反噬，为了虚无的祈愿而耗尽自己性命，岂不辜负了故人心意。吾去了更远的地方，再向北走是寒苦的荒漠，夜里能将头发都冻硬，水喝完的第三天，吾躺在沙中，胸口似压着百丈坚冰，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北天的破军。昨日种种譬如鸿雁振翼，漂然远走，只在手中落下吉光片羽，吾几乎连他相貌都要想不起，好在彼此不过是凡骨俗皮，终是老于泥凃回归天地，换去又有何妨，不管百世轮回，总会一眼认出他。吾思来想去，只有他向往常一样站在琉璃仙境的那棵老树下，战甲肩头落花几重，将玄铁都压得柔软，梦里幢幢身影不辩眉瞳，连心语都不曾用。吾临窗提笔，隔着窗子笑他，你是不是在守着吾呀。
他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再醒来时，原是被路经驼队救了。异域的商客说，他们是听闻有阵阵金铁相交的轰鸣，将隆隆烈风压得不能抬头。以为是土里将士复苏，魂兵鬼将重起刀枪，月下列阵。赶过去才发现半空里划道裂痕，一道寒光迸射出，如凝固的闪电霹雳悬着，撕开深重的穹顶，逸出白虹星辉，想必是天地精魄只此而现，只此一瞬，当真是奇景。只可惜美景当如美梦，触碰便散入洪荒，纵横间再也难找寻，更何况双双脚与蹄踏过，便是余烬也不剩。
他们说这里是阎罗窟，只有愚人才会往这里走。吾趴在驼背上，在干渴谵妄里看见一座风化的石碑，站在平坦到乏味的沙地里，更像是疲累的旅者尸体。碑上十六个字，字迹是熟悉不过的淋漓快意，吾几乎能见到他一剑南来，摧金断玉，破开苍茫的阑干瀚海，在尸骨血肉之间，生生曝出这条崎岖却光明的路来。
大道无为，清净一真。六道众生，皆因妄成。紫衣人眼睫翕动，映着漫天苍黛，吾才是那个痴人呵。

彼时叶小钗归来那日，琉璃仙境还未在翠环山落脚。
一夜风惊雨寂，满山如洗，紫幔纱帏粘上泥水可教屈世途抱怨了好一会，叨叨着素小子你这个装潢好看是好看，可是要了老人家亲命。隐蔽红尘的管家在门外遇见叶小钗，又直呼头痛，快去看看素还真吧，出去时答应的有头有理，差点又把自己交代给邪魔。
叶小钗到后院，园中仍旧是碧色万顷，疏影横斜，永夏的池中有藻有荇，更有莲叶田田。夜雨打新荷，素还真就站在玉波池前，看着那支死去的花苞，折断的茎无力垂头，连一声痛呼都没人听闻。夕阳映得他周身如淤血，玉老花下，花委尘中，紫衣对清樽白发，料是仙人抚顶，曾授长生，根根皆是无情多心消磨，世局淘洗，皓然明镜里。
剑客沉声喟叹，并无词句在心中，紫衣人却听出了吾在的意味来，他转过身来，面上并无任何不妥，甚至还笑着道，好友，你吾这一前一后回来，实在是巧。
你受伤了。
素还真拉扯着他袍袖一角，褐色布料绣着貔貅纹，天禄避邪，皆是此物名姓，若是瑞兽真能佑平安喜乐，却偏偏给了他凶恶的命条，元兵齐举，浴血百战才造就这样的太武。他道，你又去听屈世途夸大其词，哪里见得，吾分明是好端端的在你眼前。
素还真！他喝道，心语里隐没着三分怒，反手擒住他腕子，一探脉象，按之豁然中空，果真是半死之人的样子，素还真被他这样一扯，脚下虚浮似踩在云翳上，踉跄两步就要倒进身后敛池，幸得叶小钗揽住。
素还真抓住他的臂膀靠了半晌，待再出声时，喉音已是梗得嘶哑，两个字被他将音节拖拉撕扯开，多时才听得他念得那句是，吾怕。
叶小钗手掌倾覆下来，掌纹与他三千华发迭起，细细密密重合在一处，丝丝长在一起。因手是鲜活的，更衬得掌下根根都是枯萎的树的根系，长至巨木葱茏之时，土壤张大了口齿喊着、叫着肚饿，求她的孩子们将养料反哺，似厉鬼饕餮永不餍足。遇上了皮下鼓动的脉，涌动的血，更是渴极，只恨这温热骨肉不是自她而生。
嘉树兰亭，长日里熏得芬芳馥郁，全化作甜腻腐臭纷纷冲向他脑仁，他手中攥得更紧，曲张虬结成兽爪的样子。忧生惧死，想是这人犯了自恡罪，由此堕入恶中恶道，酆都轮回刑责，偿尽千般业，重来还罪名，是转轮帝君不能判，断灭佛法所不能救。
他说，吾怕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怕铁衣冻如泥，长歌顾无言。
吾怕今日身死，明日光景便不同。苍天悠悠，何幸于苦境，何薄于苦境，动乱诡谲一时三刻间，豺狼虎豹犹在后，只消一闭眼——
吾怕素还真一死，至此道消魔长，吾罪深重，无间地狱亦不辩不辞，而天下百姓无辜，让吾于心……何忍！
叶小钗那只手滑到他背后，欺霜胜雪的绸衣贴着灼热的掌，衣下是他寒铁坚石般的背，这时仍板成一条由始至终，无怨无悔的线。叶小钗想，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混沌里，补天的神明断鳖足以立四极，而怀里的这个人，只用一幅身躯，用孱弱的肩脊和细瘦的臂膀，是怎样撑起九州日月，撑起一片天的呢。
太武曾在无数个无眠的夜中，想起素还真甘用两眼换双刀剑，甘燃尽阳寿，换他一线生魂。矫矫白莲，渊渟岳峙，苍生尽系在他襟前，而他叶小钗又是何德何能，在他的眼和心装满天下的时候，还能有幸纳入只为他而留的角落。做百姓期望的救世智者，武林神人素还真只能向前，不求他停下脚步，只期盼自他身后走出，在烟雨平生中，做他手里那根竹杖，并肩同行罢了。
素还真靠在他胸口，无泪无怨，他念着，叶小钗，叶小钗…还好……
还好有你，浮生如寄，漂泊百年，回首是长亭更短亭，只有野风唱着，魂兮归来，何为四方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吾哪里找得到归路，茫然环顾，只有你仍在。
沉默的剑客站立如松，脚下生根，任何刀斧斫截也不能将他移动分毫。正所谓英雄气魄，生要直挺挺地活，死也要拄立着，不肯倒卧尘土，要为负尽千钧的人，挡去扑面风雪呀。

TBC

*北斗释义来自于《云笈七签》
*十六字是《玉历宝钞》卷首，虽是伪经，这两句蛮喜欢就拿来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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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4.05【钗素】大梦谁先觉更二

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4.05【钗素】大梦谁先觉 更二

04.05【钗素】大梦谁先觉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