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05 【藐愈】桃花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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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5-05 2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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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5 【藐愈】桃花汛

约莫二月底，藐烽云写信来，邀挹天愈往封云流眄小住，送信的是藐烽云身边侍童，跟荒靡差不多大，相貌圆润可爱，举止却一板一眼，荒靡正端了泡好的茶出来，歪着脑袋悄悄打量，想近前说话，女孩戴着眼罩，规规矩矩袖手站了，一张脸只朝着挹天愈。
信纸一页，有字的占了半张，内容简明扼要，琢磨不出哪里不对。

挹天愈问，你家主人没说别的事？
轻非滟道，不曾嘱咐。
挹天愈沉吟，他最近可好？
轻非滟略迟疑，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
荒靡扑哧一声笑出来，挹天愈吩咐他去取笔墨，想了一想，再问，他是否近来打算出门？
轻非滟没话答，她是真的不知道。
挹天愈默然，少顷荒靡回来，除了文房四宝，另端一碟点心和一只茶杯，天气回暖，翻山越岭顶着日头走了半晌自然疲累，荒靡说，我才蒸的，你尝一尝呀？
轻非滟正要拒绝，一块四方白玉香香软软的东西已塞进手里，她忽然就不知所措，仍旧站的笔管条直，却不像一开始那般面无表情的冷漠，挹天愈忍不住微笑起来，说，回信还得片刻，你歇一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挹天愈的住处四季长青，风光宜人，一湾清澄河流回旋经绕，流水潺潺，他性子从容，铺纸落笔不疾不徐，将两行字消磨出半顿饭的功夫，荒靡引了轻非滟坐去水边，请她喝茶吃点心，收获大多是单字的发音，或点头、或摇头，总是惜字如金，最后他也尴尬，两个孩子默默相对，挹天愈抬眼正撞见这一幕，你俩做什么？看鱼？
什么都不看。荒靡气鼓鼓的说，头也不回。
轻非滟莫名其妙，兀自起身来接信——连封口都没有，捏着又薄又软，里面像没东西似的。

他说什么？女孩刚走，荒靡便忍不住好奇心，挹天愈瞥他一眼，没作声。
荒靡吐了吐舌头，天大愈者，治者信里写的什么呀？
挹天愈答非所问，荒靡，你今日失礼了。
我又不喜欢他。侍童的声音闷在领口里，说话神神秘秘的，每次都神出鬼没，还从不正眼看人。
天生性情如此，既不深交，不需介怀。何况，他是他，滟是滟。
可天大愈者与他深交，也从未介怀。荒靡认真想了想，天大愈者，滟和他在一起，会变成哑巴吗。
你的医术已进益到这个地步了？挹天愈手杖一顿，差半分敲上侍童额头，去，练琴去。

这一日水澜琴奏错三个音，和着深夜里断续缠绵的雨声，穿墙入户响到子时。挹天愈闭关一个时辰，出来只见荒靡伏在案上睡了，不知梦见什么口中呢喃，竟有些落落寡欢的模样，挹天愈知他孤单，但这与生死之事相较又实在轻如鸿毛，他素来不肯轻易答应荒靡出门，和凤翥不以为意，那你自己带着他出去不也成吗。
和凤翥笑话他，你看荼然，我就不像你这般婆婆妈妈的操心，他长的多好。
挹天愈那时难得犹豫，他思考和凤翥的提议，但青清一水澈不时会有病患前来，终究不方便。坦白讲，除了每年一次固定见面给荒靡荼然会诊，应付两个孩子日常突发的伤痕，挹天愈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了。

这是被传染的症头。和凤翥将一名医者应当具备的严谨态度丢出去喂狗，推一推镜片似笑非笑，什么时候让我再见一见你那位‘好友’，共同探讨一下病源？也许釜底抽薪，就此功德无量了呢。
‘好友’两字分量落的极重，挹天愈置若罔闻。
挹天愈道，你确定？连我见他都要蒙着眼睛。
这是交朋友还是相亲？和凤翥不可思议道，如此矜持，你们见过几次了？
不记得。挹天愈皱眉，和凤翥你闭嘴。

这样略嫌夸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和凤翥不明就里，挹天愈也无意解释，他打发荒靡床上睡去，想起白天自己的回信，迷惑之余，不免又有几分担心。
挹天愈在成为藐烽云的朋友之后，开始涉猎心理方面的资料典籍，他是天才型的人物，学什么都快，见多了千奇百怪的病症，不觉得藐烽云的状态有什么匪夷所思——不喜与人结交很正常，除了维持必要的来往，挹天愈自己也不是个热情的人。

据治者所述，他这个病由来已久，最初只是不愿跟人见面，厌烦启齿讲话，路上碰到熟面孔，宁可拐个弯抄远道，后来干脆举着伞，挡住大半张脸，眼不见为净，别人也瞧不见他。
挹天愈欲言又止。
老实说，那柄封云伞华丽高调，版型材质都不寻常，且无论晴雨都忠实履行义务遮在主人头顶，走在路上十分吸睛，只怕效果适得其反。
无所谓。藐烽云语调轻快，听意思，他是懒得管旁人怎么想的。挹天愈看不见亭中对坐友人的表情，但隔着蒙眼的布料，他感觉到治者的心情很不错。
这样的情绪似乎也感染了自己，藐烽云请他抚琴，挹天愈欣然。

微雨惊花，亭外斜斜掠过一双燕子。
倏忽春风裹了新绿清氛，盈盈来伴，直到有人往瓷杯里注入新茶，茶烟又将那暗香冲的淡了，袅然缱绻。
雨势转小时，琴曲也宛转低回，山野间空气潮湿清冷，洗净芳菲，藐烽云一手沾了檐外雨水，在白石琴台上随意写了几个字，眼前丝弦随心震颤，终至寂寂无声。

你看，带伞出门还是有必要的。
可是，雨就要停了。

记挂着荒靡独自待在一水澈，黄昏时分挹天愈起身告辞，藐烽云不无遗憾，彼此互为医患，他近来翻阅古书，对挹天愈之前提出的疑难杂症、包括挹天愈本人的旧疾很有一番见解，唯独缺少时间，更无从实践。
改日便是。挹天愈背对着他解开帕子，久不见光，天色幽昧，眼前遽然是重重沓沓、又斑驳陆离的泼墨流彩。
还有雷声。挹天愈揉了揉眼睛，听见藐烽云说，走吧，这一回我送你。
藐烽云道，你走前面，伞我来撑。
挹天愈应了，这段路不到半个时辰，藐烽云始终在他身侧靠后的位置，随着他行走的速度，不快不慢，步履闲适。一时果又落雨，忽而又停，雨声遥遥落在身外，变幻莫测只如人的心境，过桥时路面年久失修，脚下石板湿滑，扶栏歪斜断裂不堪一用，他顾及对方只是没有功体在身的普通人，向后伸出手，藐烽云会意相携，这一路挹天愈不曾回头去看，只在临别时微一颔首，再会。

并非完全不知那人生作什么容貌，毕竟还有初次相见。目送那一抹黯紫背影融入暮色，挹天愈回转，依稀已见水歧坊中灯火温暖明亮，心想，若非如此性情，天色太晚，留他宿上一夜也是无妨。

作为朋友，默契源于善意与领悟的能力，他自觉跟治者的关系还算融洽，没有招致对方的讨厌，换个角度讲，医患关系堪称和谐，抛开医者刻意的关照体贴不谈，挹天愈是个有同理心的人，习惯尊重旁人的习惯，而‘人’，认真研究起来，并不见得就比其他种族复杂许多，要融入这样一个环境，共情虽非必须，却是必要，从玄魁敕天到挹天愈，从久经沙场的战神到救死扶伤的杏林高手，除了人设身份的转换，他不需要改变其他。

甚至有时候，虽然为一些事生气，只要是在情理之中，可以用人类的思维去推演想象，最好还有能够弥补的办法，挹天愈的怒气值都会锁定在一定范畴内，鲜少发作，比如医闹。

挹天愈平生经历，其中最颠倒是非、不可理喻、后果又最严重的一起医闹事件后来大家都知道，当事方是个孝心拳拳的年轻人，挹天愈理解他，可怜他，又着实烦他，烦不胜烦之际恨不得用愈天之杖去敲醒他的脑壳，愈者无数次的安慰自己，百重泉不明白猂族复苏背后的危险性，被亲情蒙蔽双眼行止有差或可原谅——直到和凤翥也来搅局并作无辜状，直到百重泉成立了侠音剑鸣火上浇油乱上添乱——挹天愈面无表情，内心自我反省，或许大家对他有误会，一个具备同理心的人，不一定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来日明脉原皇心生感慨，如果不是为了荒靡荼然，他极有可能提前同挹天愈撕破脸，见识到驭天锋的风采。那时他抛弃了和者的身份，与复活的荒禘月夜对饮，聊起在苦境种种，不免提到挹天愈，或者说玄魁敕天，荒禘嗤笑，你若与他一同上过战场，便不该有此一问。
还是很不同的。原皇道，他对特定的对象比较有耐心。

显而易见，这样的耐心如今能够分给荒禘和原皇的部分少得可怜，荒禘神情漠然，他饮至微醺，飘飘然之际打了个酒嗝，说，想多了。
底线之前，好说话，好讲道理。荒禘补充道，一旦逼急了，当真是连禘也揍的。
吾禘介意吗？
废言。荒禘语气含糊，有一点吧。
何止介意呢，不如说忌惮更为恰当。不约而同叹了口气，荒禘总结道，所以，当下要做什么你只管去做，等动手的时候，再要讲什么都晚了。

原皇但笑不语，早年种种坎坷唏嘘，归根到底不过这么三言两语，归根到底，如今世间行走的仅是挹天愈，明狴荒禘与玄魁敕天之间不存在妥协的可能，而他早已做出选择，汲汲营营数十年只为一个目标，先教自己走投无路，在这样的结果面前，一些遗憾微末的甚至不配称之为遗憾。

/

荒靡迷迷糊糊醒来，一伸手就握住了挹天愈的袖子，蓝缎织锦的衣袖又凉又滑，水似的从手指缝里溜开，床头摆着打点好的两个包裹，挹天愈剔亮了灯，催促道，船马上要来接了。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荒靡飞快的穿衣洗漱，外间蜡烛也亮了，他去扎好头发回来，听见挹天愈正在跟什么人说话。
是你啊。荒靡惊讶，滟，你一个人来的吗。

接连数日洪水暴涨，淹没沿途小径，冲垮近处苗木田舍，这一天豪雨暂停，河面平静不少，留神间行得了船，天还未亮透，荒靡抱了小一些的包裹，一路随挹天愈踩着石头往栈桥上走，间隔太远便被挹天愈拎着腰带纵过去，轻非滟自有功夫，身轻如燕脚下半点不滞，然而背后总有荒靡盯着，便忍不住回头，花瓣似的嘴唇冻得微微泛白。

药圃都毁了。荒靡一脸沮丧，满地泥泞淤积，轻非滟站在几丛被雨水泡烂、撕撕扯扯藤蔓状的植物旁边，裤脚浸得湿透，闻言便不说什么。左右她看不懂，不感兴趣，更不会安慰人，鼻尖陡然一凉，原来头顶又滴落雨水，两个年老的艄公正在船头等的焦急，这般天气，再拖磨一时半霎，给再多银两生意也做不得的。

浑浊浪头翻涌，荒靡身子晃了一晃，挹天愈将他往怀里一带，轻非滟撑起伞，她携的这一柄是同封云伞同样的深色，却少了曼陀罗花精美绣纹。
所以说，治者上次来信，是要咱们去做客吗，治者怎么知道会有水患？船行数里，荒靡喃喃发问，身边一直缄默的女孩说道，主人博闻广识，自然无所不知。
桃花汛。挹天愈答他，当初选址在青清一水澈，也是勘察过地形的，往年并不见这样的大水，想来去岁天灾频频，连通鸣水的其他河道洪流泛滥，堤坝损毁，这才招致灾殃。

荒靡不安道，天大愈者，十定风波会不会出事，和者、还有荼然怎么办？
十定风波地势高，咱们不必担心。挹天愈道，比起身家安危，他更在意与和凤翥的约定，好在荒靡身上已数月不见伤痕凭空出现，待汛期一过，重新联系便是了。
我好久不见荼然啦。荒靡碎碎念，又向轻非滟道，滟，你听说过荼然吗，他跟我很像很像。荒靡比划了一下眼睛和嘴巴，晃晃扎起的马尾，只有头发颜色不一样喔。
轻非滟‘嗯’了一声，不知是说‘现在听说了’，还是纯粹的敷衍。
轻非滟暗想，一个荒靡已经很吵，再来一个和他很像很像的荼然，封云流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轻非滟拢一拢鬓角，眼罩的系带被雨水打湿，缠住几缕头发，她解下来重新打理，余光瞥见荒靡呆呆看着自己，这一回却未多话，嘴角翘起，眼睛眨了又眨，睫毛长的像女孩子一样。
不知怎得，她竟也没有生气，转头轻轻笑了，船头溅起一波又一波的水花，挹天愈另一只手按在女孩肩膀上，藐烽云从不会这样待她，轻非滟想，但莫名安心的感觉却都相似，这样的人，难怪主人愿意和他交陪。

如多数人所见，藐烽云的心思比这三月天气更难猜度，好在挹天愈绝不自以为是，这一段交情深浅几何，无非随缘，是澈外谷瀑随波而去的落叶，是封云流眄沉潜错落的云浪，此刻时机尚早，不见暗流涌动，不现明灭浮光，于是主人家的安闲也一如既往，藐烽云收拾了该隐匿的一切蛛丝马迹——包括散落案头不合时宜的几枚树叶，待外间悬钟凭空自鸣传来讯息，廊下一壶姜茶也煮至滚沸，正好暖一暖这弥漫天地的料峭寒意。

会不会太仓促了？
不会。藐烽云说。挹天愈大略猜到，作为客人，自己在踏足封云流眄的一刻属于创造了历史，但这历史的真面目又不算突兀，藐烽云住的地方和他想象中一样，空旷疏朗，任何不具实用性质的东西都不存在，藐烽云也和他想象中仿佛，靠坐着廊柱，微微眯起眼睛一副猫似的疏懒模样，在看到他时起身相迎，眉目细长，皮肤白的略显病容。

挹天愈站在原地未动，却不是因为治者难得坦然的姿态，或许眼前之人该解释些什么，或许这解释无关紧要，藐烽云若无其事的开了口，你怎么了。
屋舍方圆里半都有法阵痕迹——固然不至于在下雨天闲情逸致捉弄人，挹天愈的敏锐直觉仍是发作，自己是走进了某个被刻意经营，却又处处显得漫不经心的另一座阵中，隔绝的不止是连绵阴雨，是……他闭了闭眼，是苦境，是这一方芥子寰宇。这异样转瞬即逝，就像他当年第一次呼吸到异境的空气，从不适到习惯，有朝一日他回返地宇时将再次经历，但不会是今天，现在他在封云流眄觉察到似曾相识的气息，挹天愈不明所以。

大概……挹天愈斟酌一番，我晕船。
藐烽云一顿，随即轻咳了声，举起握着九厄的手掩在唇边，挹天愈深吸口气，藐烽云忍笑，罢了罢了，是我疏忽，只是你何必不信——早几日来，也不用受罪。
挹天愈却道，是你信中不说明白。
我只怕万一，哪里就料定了。藐烽云道，见山那边村庄有人举家迁离，又数日不放晴，有备无患，无论好歹总算赶上，你且别抱怨了，擦一擦头发，留神莫要受寒。
滟往厨下烧水，拧了热的手巾送过来，又将几个人微湿的外衣都拿去晾了，挹天愈让荒靡搭一把手，小孩子处处感到新奇，对着藐烽云又嫌拘束，便由滟领着出去，其时不过午后，偏生云层厚重，天光暗淡，隔窗望去只如薄暮，昏昏然生出困意。

封云流眄实在空阔，一目了然，不设客卧，挹天愈早有心理准备，藐烽云引他前行，拉开一扇墨绘格门进去，坐具几案错落排布，正对着空无一物的院落，是光线最好的位置，背后一架屏风隔开，原本置有小憩用的罗汉床，因为随行的还有荒靡，对面另添了一张木榻。

仿佛是书斋的格局，又不很像，眼前橱架上寥寥几册，不尽然是本草经论，最显眼的反倒是一套兵法，也有八九成新，挹天愈不禁问道，你平日只练字消遣？
练字是为消遣，消遣是为无聊，藐烽云却只在特定的心境下挥毫，或喜或忧，或恼或嗔，一切稍有波动的情绪都掩入字里行间，写完随手便扔，脚下铺的雪片一般，全被轻非滟收拾去厨房用来引火，他照实说了，挹天愈摇头一笑，任性。

任性好不好？往往面对着亲近之人才会露出的一点破绽——如果这算是破绽。藐烽云看起来三十不到的年纪，外表冷淡生人勿近，相识至今，比他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更像一个谜团，云山雾罩，难窥其间风貌，挹天愈从未对此生出好奇心，在苦境度过的漫长岁月相较回忆到底过于平静，也过于理想，他渐渐接受这一切直到变得被动，像疲惫太久的身体，一旦有机会松懈下来便止不住的眼皮沉重，而顾忌太多则无法好好入眠，不妨静观其变，包括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切新面孔，包括从对方口中说出的一切新鲜事。

藐烽云问，看你似是乏了，可要睡上片刻？晚饭时再来唤你。
挹天愈点头，又轻笑了声，有时候，是想好好睡上一觉。
藐烽云原本要走了，听见这话又站住，不能不多想，但挹天愈只随口一说，他背过身将冠带慢慢卸了，已经打算就寝，房间里忽然弥散沁心气味，若有若无，揉和一缕曼陀罗花的暗香，藐烽云将熏炉稍稍挪远了些，说，与我之前送你的不同，安心。

偶尔需要手术的缘故，一水澈药房里会备下少量麻醉剂，里头辅有一味曼陀罗，正是从治者这里得的，挹天愈从未见过这样深的花色，不知是用什么特殊法子种出来，药性烈了十倍不止，各人风格不同，好比他惯用水疗，和凤翥擅长易木之术，治者的话，他不收病患，只与少数几个医道上的朋友偶作交流，医理方面往往独辟蹊径，令人耳目一新，和凤翥曾表示理论就是理论，在毫无历史经验的情况下用来指导实践——我竟不知好友心大至此。
你似乎很讨厌他。挹天愈好笑，这算什么，同业相仇？
理论派和实践派的宿命罢了。记忆中和凤翥摊手，一双笑眼轻佻，好友难道不觉得，自己被影响太深了嘛。
……
这般信任能分给我一些就好了。和凤翥作拭泪状。
好友。信任。不觉得。
挹天愈的确不觉得。

脑子里杂乱无章，是支离破碎无数琐屑，挹天愈出了神，骨子里沉默着生出抗拒，这曼陀罗用在安神的熏香里效用减半，其实重些也无妨。恍惚间听藐烽云说，我实该早些来见你。
什么？
藐烽云说，你不知道自己病了吗。
藐烽云扶他靠坐着，指尖点上手腕，竟真的诊起脉来，一袭黯紫凝重的衣裳，将视野中原本不够明亮的光线全然遮挡。
我的状况，你岂非一早清楚。
可我并不清楚病因。藐烽云笑了一笑，须知讳疾忌医，实属大忌。
挹天愈无话可说，转念又想，其实不如说了。

看似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应该不会介意他的过往，但这是雷池前的一步，后果无法估量。
藐烽云听到了又能做什么？呼吸变得深长缓慢，他发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在放松，即将陷入深眠的前兆，无边深埋的痛苦却也随了倦怠潮涌而起，寸土不让交锋着耐心。

又或许，他希冀的并不是藐烽云能够做什么，而是自己拥有一个诉诸压力的对象，这个对象不能是他计划之中任何人，最好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不被局中其他人所注意。
——自私的念头。
这是除己之外无法由旁人代替负担的重量。挹天愈迅速做出判断，有的秘密鲜血淋漓，与此同时他无法放弃再天真不过的坚持，哪怕是由藐烽云率先跨出了一步，他必须找出更多的托辞三缄其口。

那天。挹天愈轻声道，你都写了什么字。
藐烽云一怔，挹天愈道，你不习武，可功体在身的人，是听的出来的。
藐烽云微垂了眼，对上挹天愈的目光，此时并无闪避的必要，挹天愈向来尊重自己的‘习惯’，如何明辨背后重重缘由？这一双眼睛永远清冷无波，他却晓得自己愿意看到更多的情绪，哪怕须臾即逝，哪怕不够完美，譬如现在。
门外潸潸雨声又起，忽远忽近，模糊听见两个孩子说着什么，挹天愈的声音迷惘，治者？
他不再多言，托起挹天愈一只手，于掌心落笔。

/

你认得吗？荒靡茫然翻着手边一沓字纸，这是什么帖？
藐烽云的风格自成一派，轻非滟没有正经学过书法，更不懂，荒靡咬着手指，翻来覆去确认了几回，有两张鬼画符一般的，分明连字都不是。
炉子上小火慢炖滋补汤羹，轻非滟将纸粗略一卷，顺手就塞进灶膛里，火光照亮额头汗水，她擦了擦，转身同荒靡一起坐到门槛上，抱了膝盖静静去瞧院子里溅起的水花。
荒靡没有看她，如同自言自语，滟，你和荼然有一点像。
？
你们都不喜欢讲话，每次见面，都是荼然听我说，我不问，他不说。
轻非滟道，你是不是很难过？
哪有？！
轻非滟道，你原本心里难过，跟他理不理你又有甚么关系。
荒靡安静了许久，头顶天空灰蒙蒙的，他抬头看了一会儿，滟，荼然生了和我一样的病。
你的天大愈者，他也没办法吗。
荒靡点头，又摇头，轻非滟一时无话，她想了想，犹犹豫豫的开了口，你不要难过了。
嗯。荒靡一愣，接着冲她笑弯了眼睛，滟，你教我一点功夫好不好？
愈者就很厉害。
他不肯教，可是我想学，想让他放心。荒靡说，总是他护着我，你呢，你跟谁学的？
跟主人。
他不是——
主人什么都懂，经他指点，受益良多。轻非滟飞快的答道，她这一日讲的话比往常多出数倍，心里隐约不安，总怕多说多错，很有些后悔了。
原来如此。荒靡恍然，果然是理论派。
轻非滟张口结舌，再次不知所措。

身后汤锅咕嘟咕嘟冒了热气，估摸着时辰，轻非滟起身添柴顾火，又翻出几味佐料预备下，出出进进一阵忙碌，回来手捧一只木盒，递给荒靡，打开看时，里面一只玲珑小巧的臂弩，精致极了。
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教不了。轻非滟有些别扭的解释，但这个，拿着防身应急想来可以。
荒靡欢喜的睁大眼睛，弹簧似的跳起来，轻非滟赶忙道，也得学了才好用，我教你？

“世事悠悠君莫问。”
挹天愈念了一回，道，是了，那日你带了茶。
世事悠悠君莫问，雪芽初碾试尝看。
彼时勉强应景，挹天愈转移话题，藐烽云也不拆穿他，末了想起一事，转而询问这几日是否仍要闭关，挹天愈称是，他不愿将强自忍耐下的难堪姿态流露人前，多年来一贯如此。
也罢，藐烽云叹了口气，另外，推脉的法子治标不治本，你需早做打算。

早先玩笑，曾问挹天愈是否愿让自己每日为他治疗，如今时机凑巧，藐烽云劝道，索性夜间同宿，也省下麻烦。子时那一道坎有多难捱？我不介意，你又何必介意。
可荒靡独自——
居然临阵慌乱，匆忙间寻得借口，挹天愈心下懊恼，骤闻铮铮数声鸣镝，如急雨连珠，一枝小箭透门而入，钉入咫尺之外的地板，藐烽云动作极快，转身手臂一展将他按倒在床，另一箭却射穿窗上榫卯，吱呀一声，半扇木框摇摇欲坠，随后凉风长驱直入，脚步声由远及近匆匆奔至——
——主人！
——天大愈者你听我解释……

这是要造反？
挹天愈很快反应过来，他不欲藐烽云见怪两个孩子，抢先开口，想要起身查看肩头却微微一沉，藐烽云几步踱至窗前，脸色古怪，他回头望向挹天愈，笑容略含歉意：如今无法了，须得修一修，你还是先同我住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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