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03 【温剑】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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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覺菲才寡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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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2-03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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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3 【温剑】画皮

元旦的温任剑24h活动，这边也存个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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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云吐月，已过三更。
剑无极蹲在一丛矮树后边，持着根树枝，将自己隐得严实。矮树的前方是河，河从山顶飞流直下，湍急奔腾，水声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喧嚣。而要说比河流更加喧嚣的，则是围绕在剑无极身边那些成群的蝇子蚊虫了。
开春以来万物复苏，夜间水边的热闹程度自不必说。因剑无极是个活人，那些飞虫就纷纷拥聚，想来尝尝他新鲜的血肉。剑无极强忍着吵和痒，不敢有太大动作，只偶尔晃一晃手里的枝桠，暂时驱赶过多的蚊蝇。但它们挥不去，赶不完，若要施展剑法将其杀光，一来难以办到，二来说不定会打草惊邪，白费了这半个时辰的潜伏，所以除了捱着，剑无极别无他法。
只是又过了片刻，他身上的疙瘩小包并没有因忍耐而减少，反是愈多。剑无极苦不堪言，抓耳挠腮，万不得已之下，他只能一边盯紧了河对面的树林，一边朝着身后不远处的某个方向伸出了手。
“耶，这是何意。”
落在剑无极手里的只有一阵扇出的微风，而指背又被哪只长嘴蚊子趁机嘬了一口。皮肉薄，蚊子毒，钻心之痒让他终也顾不上躲藏了，立时便往神蛊温皇那边扑了去。不巧的是，在扑的过程中他正好踩上了一块圆石子，石子一滚，人一踉跄，最后竟是堪堪跪倒在了对方身旁。
神蛊温皇——坐在轮椅上——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他背靠一棵大树，按理说也该惹来无数的毒蚁蛇虫才对，可现下他仍是神清气爽，泰然自若，并没有受到半点侵袭。两相比较，灰头土脸、索性跪坐下来的剑无极，就显得是愈发狼狈了。
“年节过完许久了，不必行此大礼。”温皇说着，一面隔开了剑无极摸向自己腰间的手。
“呸，少在那里假鬼假怪，快把我的香囊还给我。”
“什么你的香囊，不是吾的吗。”
“给了我就是我的，”剑无极缩回手，从另一边再次去抢，“快点啦，我要被咬死了喔。”
“死了再说，”温皇却先他一步将香囊解下，接着放进前襟，干脆贴身佩戴了，“吾是给了，可你不肯要，怎么现在又变成吾之过错了。”
“谁，谁说不要了！我、我不过是放你那里暂存一下而已！”
剑无极眼睁睁看着他把具有驱虫奇效的宝贝当面藏起，又不好上手去扒他的衣裳，只得是忿忿一哼，爬起来拍拍屁股腿上的草尘，嘴硬狡辩，没理力争。
“哦？暂存的意思，难道是指看也不看就把它丢到窗外去？”
“……那我当时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假好心，”剑无极嘀嘀咕咕，一拂剑鞘，“算了，不跟你争，你快回去吧，别在这儿坐着了。”
“一时一变，这下又要催吾走了。”
“喔，楼主大人大晚上不休睏，专门跑到林子里来看我出丑，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嘛？是说，你都痊愈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要赖在轮椅上啊，我看你身体虚是假，犯懒才是真咧。”
温皇无声一哂，不理他的挖苦，只自顾自地转动轮椅，缓缓绕去了大树后方。“吾是来办正事的，没有闲工夫看你。”
“什么正事，玩那一窝蚂蚁喔。那么多蚂蚁要相互吃到什么时候去，你还要等上一夜不成？到明天再来收啦。”
剑无极一边说，一边又看了看对面河岸，幽暗树林内仍然是风平浪静，一派祥和。他稍一迟疑，便也就三两步跟着走到了温皇身边去。
蝉鸣蛩飞，私语窃窃，二人之间得到了短暂的和平，不再为一个小小香囊纠缠不下了。而要说起他们半夜三更不在还珠楼，反跑到这荒郊野外吹风拌嘴的原因，就还得追溯到几天前史艳文到来之时。
地门之乱将定，魔世大军又临，史贤人东奔西走，好不忙碌，至还珠楼也是为交办一些委托，不能叙旧多留。彼时剑无极正碰见他走出还珠楼大门，见他风尘仆仆，匆匆忙忙，便热心地自告奋勇，想要略尽绵力，帮上一帮。
但先前与玄狐一战，险些要了剑无极的命。知他大伤初愈，史艳文原要婉拒他的请求，可很快，他就想到了才接下的一桩不大不小的事。
不大，是因波及范围不广，但不小，是也已闹出了几条人命。将其交给剑无极去办，既不会让他独涉险境，又能以近水救了眼前火，应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般如此，”史艳文简单讲了事件大概，“就要劳烦你了。”
剑无极不觉劳烦，一口应下，认为这完全是小事一桩。他送史艳文直下了缥缈峰，到山脚处分别后，就往东边赶了去。
东五十里处的村庄便是他的目的地。这村子不很富裕，但因背靠缥缈峰，有林有河，能够狩猎砍伐，自给物资，维生度日不难。只是近几年动乱频发，尽管地方偏远，少不了要被殃及。有些人死了，有些人离开，又有一些从外地逃难到这里落了脚的，来来去去，少少多多，整体来说，日子还算凑合能过。
可从半个月前起，相似怪事不断发生，带来的恐慌不安，倒比战火烧出的死伤还要大了，若否，也不会有人去请史大贤人来帮忙。
剑无极初到村里，就先向三四个妇人问询了这事，可她们要么讳莫如深，要么不屑一顾，要么躲躲闪闪，要么咬牙切齿，竟是没谁能说清原委。直到一个男性村民发现了他确是在沿路打听相关，才悄摸走近，带着他到了那名求助者的家门前。
求助者是位老叟，他佝偻着背，眼也有些花了，得知了剑无极的身份和目的，他当场老泪一漫，简直欲给他行一大礼，磕几个头。剑无极赶忙扶起对方，又搀着他坐下，同时才从那领路人口中了解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却说数月前投奔来村中的，有那么一对年轻夫妇。男的看起来忠厚老实，寡言沉默，女的则是温柔和善，心巧嘴乖，又生得极美。两人甫到此地，就很快和村内众人熟络了起来——当然，主要还是归功于那位少妇人。
时日流转，未有什么波澜。孰料那晚突然从这一家里传出了不小的动静，似乎还有喊声和打斗声，众人只道是夫妻吵架一时恼了，动起手来也是难免，这种家务事不好插手，明日再去关心也不迟，就都没有当回事。可次日再去看时，这家的男主人已经葬身在了血海中，女主人也不见了踪影，现场狼藉一片，触目惊心。村民们又道是来了山匪，抢了那妇人杀了她汉子，并暗暗责怪那妇人太美太招摇，才会酿成此祸，因而也没人敢去出头，这等乱世更无府衙朝堂可以依靠。最终，大家出力出钱，将他草草葬了，也就算是尽了仁义情分了。
事情若仅到了这里，那还算不得什么，虽然可惜，也只是他们一家两人时运不济耳。然而那之后没过多久，村中陆续就有男子开始失踪，且最后全是在山林中某一处地方被找到的，除了一个获救时还活着之外，其他的均是死得面目全非，苦状万分。
至于活着的那个，亦是惨不忍睹，他少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整个人也疯癫了，胳膊腿的断处很不规整，看起来像是被硬生生撕去的一样，残忍至极，没有失血过多而亡，已是他命大了。
偏偏这样的怪事又只发生在男人身上，到老叟的儿子这里，已经是第五个人遭了难。老叟唯有这一个儿子，加上先前连串的事，这位可怜的老人倒比其他人更有魄力。他不顾年迈之躯，准备离家求援，说就算人死了，也定要去讨个说法真相，何况放任不管，以后还会有多少人遇害呢。大概是上天垂怜，他并未经历艰险的长途跋涉，就恰好在村外碰上了路经此地的史艳文，一番哭诉后，遂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剑无极听完后是若有所思，他再问了些详细，又让二人放心，就先拜别他们回了还珠楼去。路上他想，这每件事单独发生都不稀奇，但串联在一起确有些蹊跷。若真是强盗匪徒，为何后来又不挑女子下手，单单只是男性遇难；若是野兽凶猛，那有过了一两回，大家也该有所警惕，避免落单，更不会继续在夜间跑去林子里才对。
事出反常，定有关窍。接下来的两三天里，剑无极又和那领路的汉子确认过了发现受害者的范围，再去那树林里探了几探，分析找过可疑踪迹后，他终于拟定好了初步的行事计划。
剑无极没向温皇提起他在做什么。一者，他没有事事都与他报备商量的习惯，再者，这件事不困难，无需求助，凭他自己足以解决。而他既是半字没提，自然也就该无人知晓此事了。
所以当今早温皇亲自拿来了一只香囊交予他时，他只以为驱虫是幌子，实则是对方在作怪，而他还惦记着晚上的行动，便未加多想，直接将人和物一并拒出了门外；等晚上到了地方，被蚊虫侵扰到了不胜其烦之际，神通广大的楼主再带着香囊一起出现后，剑无极这才隐约意识到，是不是温皇早已洞察了什么。
但此时此刻，温皇只说他是在“办正事”而已。
“哇靠，刚刚不是还有一大窝的吗，怎么只剩下两只了。”
树后正立着个中号陶罐，闲话同时，温皇就将它打开了来。剑无极不由一惊，一炷香前他还看过，里边的大黑蚂蚁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没想到只这么会儿功夫，它们竟就互相蚕食得只剩了一对。
“久未留宿，你忘了缥缈峰的环境了吗，”温皇重新盖上陶罐，以待最后的蛊王胜出，“地灵天秀，滋养群生，春夜在此养蛊，事半功倍，实属妙哉。”
剑无极故意夸张地抖抖肩膀，顺手抓了抓胳膊上的蚊子包。“能把干坏事说得这么美妙这么享受，恐怕天底下也就只有你咯。”
“耶，蛊不过只是工具，若用来治病救人，难道也算坏事吗？”他这时忽把那香囊拿了出来，“这香囊何尝不是一种蛊，可它能驱百害，防邪侵，你道它是好还是不好呢。”
少年人很有心驳他几句，但又自知驳不过他，况且这大树周围——或者该说温皇所在之处——确实是没有虫蝇来扰的。温皇从来都有十足的道理，是十分的正确，剑无极怎么都拗不过道理，也抵不过正确。
“等蛊完成了，你就该回去了吧。”既驳不了，他转又问道。
“嗯，大概。”
“那也快了。”
一窝蚂蚁互斗，只需区区一炷香的时间，两只大蚂蚁的角逐，应在须臾间就可以分出胜负。虽然刚才还在催促温皇离开，可一旦想到这须臾将至，剑无极便是有了些说不出的别扭。他抿了抿唇，说服自己是不想再挨蚊子的咬，起码得让他把香囊留下；而犹犹豫豫开了口，他道出的却是其它。
“你……不想问我今晚到这里来是干嘛的吗？”
温皇没看他，倏尔闭目养神，摇起了扇。“吾不管闲事。”
“喔，是吗。”
剑无极的语气带着七分怀疑和一点遗憾，但对方不接他的茬，他也不好巴巴地将自己的所想所做全数供出。于是等那须臾可能过了之后，再找不到话说的剑无极便只摸了摸鼻尖，就重又往河边走去了。
“还想再喂蚊子？”温皇纹丝未动，蓦地开口。
“怎样，你要把香囊给我啊？”
“看你表现，吾可以考虑。”
剑无极翻个白眼，扭头继续向前。“你不肯给就算咯，我才不会追着你讨，真失面子咧。”
温皇闻言，却是轻笑一声：“走了一趟鬼门关，你终于学会认清现实，懂得适时放弃了吗。”
“……”剑无极脚步一顿，“是啊，不行吗，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又有什么好坚持的呢。”
“嗯，有理。”
“讲起来，你在鬼门关前也站了那么久了，再世为人，怎么半点变化都没啊，还是一样，令人讨厌。”
“哈，伶牙俐齿，”温皇似笑非笑，“没有变化，终始若一，莫不是吾之优点？”
剑无极则是冷哼：“是，当然是咯。半死不活对你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就是化了灰成了烟，也改不了你的本心本性啦。”
“吾不过只说了两句，怎的如此气恼，要这般咒吾？”
“谁气了，与你有什么好气的，我实话实说而已。”
温皇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黑夜并不能瞒住剑无极的模样与心思，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充斥着细小的自我矛盾，与不明显的挣扎苦痛。而这或许早在他这次住进还珠楼时就已开始了，它们累积、潜藏、酝酿，时日一到，只需一剂最常见的引子，便能融汇成毒，瞬间迸发。
“剑无极。”
“叫恁爸干嘛。”
但二人之间忽又陷进了沉默之中。
逞过几下口舌之快，剑无极不免有那么一丝后悔，他本不想这样口不择言的，但他的确是被轻易激怒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温皇愈是云淡风轻，他就愈要腾起无名怒火，而火一边燃着，一边又将什么焚成了灰烬，过后便只剩下了无尽的空虚。
可空虚是习惯了的，也是应有的，而温暖是罕见的，亦是错误的。他更不该妄想，妄想能从神蛊温皇这里寻到什么温暖。
“……喊了人又不说话，什么嘛。”剑无极嘀咕着，踢开了脚边的一颗石头。
“嘘。”
却见温皇做出噤声手势，下一刻，剑无极便听见了一声遥远又娇俏的轻笑。
“嘻嘻……快来呀……”
蓝发剑客当即警觉皱眉，脚步极轻地赶回了先前所在地，并再次以草丛低树掩住了自己。同时他又扭头瞄了眼温皇，见他完全不躲不藏，仍在原处。因怕误事，剑无极就胡乱抄起身边几根残枝高高举起，挡上一挡，聊胜于无。
只是河对岸的两人似乎也无暇去管顾他们。来者乃是一女一男，女子走在前方，步履轻盈，很有些灵动挑逗之趣，男人的步子本来迈得更大，这会儿倒也跟在她后头保持了一小段距离，不晓得是为嬉闹还是如何。
夜已深，唯有一束黯淡月光透入了林中，剑无极借助这缕光却看得分明：那女子容貌姣好，衣着清凉，一时丢开帔子，上身就只剩了一件主腰；她的脚踝小腿更是随着裙摆飘动若隐若现，居然连衬裤也未穿，全然是一副闺房内的姿态。
虽非处子，这等场面对于剑无极来说还是刺激了些，他赶紧捂住眼，随后又慢慢张开手指，悄悄透过了指缝去瞧。
“你大半夜来此，就是为了替人捉奸的？”
温皇不知几时近到了剑无极身边，剑无极眼里脑中还闪着那副香艳之景，没注意轮椅移动的细微声响。直到温皇突然开口，他才像是做贼心虚般一抖，差点要叫出声来。
“吓死人了啦！”他先是捂嘴，再压低嗓音用气声反驳道，“什么捉奸，不是啦。我跟你讲，旁边这个村子里最近莫名其妙死伤了好几个人……”
他说着，一边斜着眼去看对岸的人，右手也不自觉地搭在了温皇大腿上，得以借力。温皇不言语，只看着他倚在自己脚边絮絮叨叨，摇头晃脑。待剑无极讲完原由终于住口后，他才轻飘飘地哦了一声，亦没有把他的手给推下去。
“你的意思是，对面那位姑娘，其实是个魔族？”
“对呀，说不定就是哪个掉队的魔兵魔将潜伏在此，耍些手段来伪装害人。哎，你看没看过那些文人书生写的故事，说是有一种没心没身的鬼，光靠一张画出来的美艳人皮，就能引得人甘愿受骗，再靠吃他们的心来补自己咧。可能这个就差不多，根本都不是什么姑娘，待会儿现出原形，搞不好正是个青面獠牙的公魔喔！”
剑无极连连摇头，啧声不断，又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这些男人怎么就这么愚蠢，这么禁不起诱惑呢。温皇颔首，说可你不也是看得入迷了。
“你、你才入迷！我又不像你，没见过几个水姑娘，我根本没把她放在眼……”剑无极立即连声争辩，可越辩越乱，索性就呸了几下，“算了算了，你不要给我打岔，真是影响我监察敌情。”
语毕，剑无极再往前凑了凑，也不用手遮着眼了，仿佛是在证实自己行为端正，无需避讳。周围的蚊虫现时也不敢来犯了，而河那一边的气息愈加浓厚，这些小虫就纷纷掉头飞了过去。不一会儿，剑无极便看见那男子开始抓背挠胸，反观女子手臂胳膊露出了一大片，倒是没惹几个虫去咬。
“你看，蚊子都不碰她，她肯定不是人。”剑无极更加笃定道。
“嗯，聪明，佩服。”
“安怎，不信？”剑无极听他不以为然态度敷衍，“要么打个赌，她若是魔族就算我赢，反之你胜，输了的那个——得答应赢家一件事，你敢吗，楼、主大人？”
温皇对上他的视线，见他这时又有了些张扬自信，眼中还带有刻意的挑衅。此等挑衅许久未见，然而熟悉依旧，也拙劣依旧。楼主大人本是不该理会这种无聊赌约的，但无言数秒后，他终也只是拂了羽扇，收回目光。
“等吧。”
于是这边两人以月为灯，以风为耳，继续关注着那头两人的动向。只不过情到深处水到渠成，那对男女就抱得越来越紧了，二者动作趋于放浪，声音更是暧昧。有道是非礼勿视，剑无极面红耳赤，盯不下去，也不肯再听。他眼神游移，偏头一看，才惊觉自己的举动也堪称放浪了——因无蚊蝇，又想省力，这下他不光是舒服地坐在了地上，还几近彻底地枕上了温皇膝头。
饶是总揶揄温皇平日懒惰，他到底也是绝世仅有的天下第一剑，常年习武练就出非凡之躯，灼人体温与紧实肌肉隔着层层衣袍贴上剑无极，或许也是引他无意间靠近的原因之一。
他们固然做过比这更为放浪的事，与对方，不止一次，可那都是在“走鬼门关”之前，是上一世的事了。前尘旧梦，无论好坏，都早已烟消云散，化为乌有。剑无极自认是很懂得恩仇尽泯覆水难收的，眼下他实在不该放松大意。如今他们的关系拉得近点，还能算是“熟人”、“相识”，可要当对方是陌生过客，却也未尝不可。
他又怎能和陌生人再作出这般亲昵之举呢。
然而在剑无极反应过来低呼出声，并仓皇躲开时，那温度和触感乍离，使得他又不可否认地更添了一丝空虚。一丝空虚融进无尽空虚中，犹如一滴水汇入江海，难寻影踪，但正是由这一丝一滴才有了无边无尽，深不见底，让剑无极在不知不觉中更加煎熬，更是惘然。
“啊！唔、唔……”
对岸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巨大动响，二人循声一望，只见那女子一手用帕子捂住了男人的嘴，另一手竟是持刃捅进了对方的腹中。滚热血液应声澎出，四处飞溅，溅到女人的面上身上，又顺着肌肤流淌，在这样的月下林中，显得分外阴森可怖。
事发突然，不容多想，剑无极抛开杂念，立时纵身而出，欲要救人。可比他速度更快的是另一条黑影，黑影不知从何而来，只是一晃，便晃到了那受伤男子的身侧，紧接着一口叼住了他的咽喉。
剑无极瞳孔一缩，才看清来者乃为兽类，只不过它瘦骨嶙峋，姿态诡异，倒很像是个索命恶鬼。人命悬线，剑无极在狼和女人之间来回扫视，一跃一点，飞过湍流，最后还是引剑先刺向了那匹恶狼。
狼虽恶，但也聪明，剑风卷来，它不留恋猎物，松了口就往旁边的树林中一钻。四肢比双腿总是快些，尽管它似乎跛了一只前脚，剑无极仍是没有在它躲起之前解决他。
畜生逃了，人还是可以救的。剑无极见地上男子腹部尚有呼吸起伏，刚想捞起他丢给温皇，不料那女子却是抓着短刃直朝他而来了。剑无极急退三尺，剑尖一挑，便精准击落了匕首。
失去武器，行凶者痛喝一声，目中凶狠更甚，也不怕受伤送命般再度向剑无极进攻。这次她拿的是头上的簪子，簪子纤细，可目标是剑客的眼，剑无极不得不转攻为守，同时背后一阵窸窣，是狼也蹿出，与人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狼是瘸狼，人是弱女，剑无极没有捉襟见肘，确是应付得来。不过在与敌周旋之时，他又不禁纳闷，想着如果这女人是个魔族，那这魔未免也太弱了些，不仅没有内力武功，甚至连蛮力都无，光靠一支发簪，怎有可能赢过他。相较于她，这只狼倒还有些本领，它狡猾、凶残、阴险，剑无极需得多分出几分注意力给它，以防被其偷袭咬住。
对女人的身份既有了怀疑，剑无极就不能直接对她下死手了，而因一点犹豫，他也陷入了试探的缠斗中。但即便他不会有性命之虞，地上的伤者却是等不了太久的。剑无极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决定暂且放过这一狼一人，转而抓住了那奄奄一息的倒霉色鬼，就要往来处赶去。
只是人受了重伤，身体也愈沉重，剑无极负着重，离开时脚步受阻，慢了不少。而女子不知是没了理智，还是冷静异常发现了破绽，她突然胡乱嚷了两声，恶狼就又凭空钻了出来，并且听从指令，扑向了剑无极的膝窝。
凶兽咬得极猛，是杀人，亦是捕食，剑无极勉强来得及撤回左腿，但裤料不免被它撕了一块去。这下他的行动被打乱，步法一错，摔进水中，一落下风，癫狂人狼齐齐追上，恨不得要把这名坏事者溺死在河里。
电光石火间，剑无极下意识就要呼唤温皇，甚至可以喊出救命——毕竟不久前已这样做过了一次，那再有第二次和第无数次，也属正常。可冰冷河水没过了他的口鼻，又有一双柔手狠狠揪住了他的头发使力去按，剑无极无法再开口，并猜测狼就在他身边的任何一处地方，随时可以让他手断肢离，开膛破肚。
他是难逃一劫了。
嗖——
一物破风，发出轻响，正中那狼的脑门，飞来的蚁蛊就这么从它的眼孔里爬了进去。野兽顿时发出凄惨嚎叫，没两下也跌入河中，刨出一阵水花，接着就完全安静了下来。剑无极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喧嚣过后，他只觉头上的力量消失了，随后再听见那女人也嚎了起来，凄厉程度比之兽吼是丝毫不减。
蓝发剑者艰难爬起，抹了把脸，又吐出了几口水来，这时倒霉鬼和狼全被河水给卷了走，唯剩一个人魔难分的女子还沿着河岸在水上抓着，似乎是想抢回什么。
“喂……”嗓音中还带着几分涩哑，剑无极慢慢挪近了些，“你到底，是人是鬼还是魔？为什么要在这里伤人害人？”
他没有立刻拔剑乘胜追击，只与对方保持着一定间距，而女子听得问话先是一怔，随即扭头死死盯住了剑无极。“你杀了它。”
“谁？”纵使她脸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神态悚骇，剑无极也不怕她了，不管她是人或鬼魔，他这会儿没了顾忌，便不会再输，“那只狼吗？是你养的？你养着它就是专门为了杀人的？”
问题接二连三，可女人一个也未答，不知是认清了狼死去的事实，还是剑无极无知莽撞的话语刺激了她，她眼中的愤怒又蒙上了一层浓烈的痛楚。痛和怒让女子的唇抖动，面部几近扭曲，即便她从前再是温柔再是美丽，这一刻恐怕也不会有任何男人想要靠近她。
“……杀人？哈哈，难道这些人不该死吗！我不仅要杀了他们，还要把他们抽筋扒皮，碎尸万段！”
她说着，骤然撕裂了自己的衣裙。剑无极没被她的模样和狂言吓住，但这一举动倒让他再退了好几步。只是接下来呈现在眼前的，竟比对方的行为举止、面容神情还要瘆人：自她小腹以下至大腿中部，没有一处好的皮肉，它们挛缩纠集，有红有紫，有的已经发白发灰，是被沸水烫过才会有的惨状。而这只是剑无极粗略扫过之见，是否还有别的伤，他不能细看，也不敢细想。而隐私之处状况残酷，也证明了她有血肉之躯，无反抗之力，她的的确确不是魔族，更不是什么艳鬼。
“是……最近村子里死了的那些人，加上刚刚那个，他们对你……？”
虽然详情未知，剑无极心下已生怜悯，语气亦软下许多。他抿着唇，旋即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抛给了女子蔽体。
“……不，”女子感受到了这点善意，魔怔稍减，神色中的凄苦就逐渐占了上风，她的声音也轻了些，泪水涌出，冲淡了一道血渍，“是我丈夫。”
“你丈夫……”即便与目前所知截然不同，剑无极依旧是联想到了什么，“你之前也是住在这村里的吗？你是不是……”
他讲出个名字，女人点头，又满面血泪地望向他，这时她终于像是变回了人一般，涕泣着道出了真相。
原来她正是村民口中被山匪掳走了的少妇，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山匪。而她那所谓忠厚老实的丈夫，其实粗暴乖僻，是人面兽心，稍有不顺，便要对她动拳动脚。只是素日里她忍耐惯了，也无人可以诉说，到了此处后人生地不熟，更怕失去依靠，则是一退再退，不敢声张。可无止境的忍辱退让，换来的也只有变本加厉的虐待而已。
日子愈是难过，她表面上就愈要作出和睦模样，又极力与旁人交好，以免叫谁轻侮了去。但她的美貌已在村中闻名，总有些人色胆包天，也总会有人察觉端倪识破底细。直至那日之事发生时，五六个或老或少的男人因知她丈夫中午才出门捕猎，定会晚归，便就聚集着找了借口，一起围在了她家门前。来者不存善心，她一人又如何敌得过，凭她再怎么喊叫，也是无济于事。
所幸她丈夫当天依然按时打了转，于是他一踏进家门，见到的就是她衣衫不整，正被村中这些男人欺负的景象。而女子险些清白不保，见着丈夫便如见了救星，本以为他会为自己作主，可还没能抱住这根救命稻草，他居然就先冲着她来了。
汉子因颜面扫地而气急败坏，一边大骂她是下贱淫妇，一边左顾右盼。他瞧见灶上还坐着盆热水，当即端来直往她下半身一泼，烫烂了她的肌肤血肉，也泼灭了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希望。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有力气用剪子捅死他的，等反应过来时，屋内的其他男人也不见了。她的丈夫早已浑身是血，血里混着她掉下的皮和肉屑，即便人间炼狱不过如此。而她更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出村子的，用爬，用滚，用手，用牙，只有不顾一切逃离的念头支撑着她，终于，她如愿地昏在了这片山林里。
女子原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在见到那匹跛狼之后，更认为即将会成为它的腹中餐，然而那狼却并没有伤害她，只是嗅着，拱着，守着她，直到她慢慢恢复体力，慢慢爬起，以野果为食，野草为药，最后竟是活了下来，而人与狼也成为了彼此仅有的陪伴。
“……或许你不会信，但我想，老天既没有让我丧命，还叫我遇到了它，就一定是在给我报仇的机会，”将至尾声，女子的泪也渐渐止了住，她捞了把清水，以手轻擦着脸上的污渍，“我要把那些人引来，若他们还不蠢，就不该来。可他们每一个，在目睹了那件事之后，竟都一样色心不死，一样下流，一样龌龊！那我就……只能把他们送去见阎王了。”
剑无极听完，则是久久没有开口，纵然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也见过无数悲剧惨象，但她的经历实在还是让他震撼、愤怒和痛心了。假使是从旁人口中听到，他还不会如此强烈共情，可一个活生生的受害者，亲口说出血淋淋的实情，宏观渺远的痛变得再具体不过，令他无法忽略，无法把自己当成一个局外人。
“我、咳……”他的嗓子又哑了，“我能帮你什么吗？你想继续报仇，还是想离开这里，我都可以帮忙。”
女人闻言再看向他，看了片刻，忽而温柔无比地笑了。她摇摇头，借着河面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见水中倒影已是一副干净模样，便是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再对着剑无极行了一礼。
“多谢你。”
话音刚落，剑无极不及去扶，女子却是以发簪狠扎进了自己颈侧，喷涌出的血柱高而细，在死亡来临前，她还有足够的力气投身于水中。河流仍旧湍急，转瞬便把她的身躯带走，剑无极一惊，下意识跟着要跳下去，则是被一只大手提住后领拽了回来。
“放开！”他挣了几下，没能挣脱。
“你若真是为她好，就别阻止她。”
“……可那是一条人命！”
双脚甫落地，剑无极就再往前几步，然而女子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了。温皇或许是对的，但他不甘心，不愿意放任这样一个可怜人殒没。
“她杀的那些，就不算人命了？”
“难道他们不是罪有应得！”
“谁有罪，谁应得，又要由谁来判定呢，”温皇缓步走近，“由天，由法，还是由你？”
顷刻间，二人已是面对着面，距离不过咫尺，但沉默围绕蔓延，悄然将他们分隔在了天地两边。
“我有时候，真恨你这副模样。”
说着恨，剑无极倒意外地十分平静。他垂下眼眸，避开温皇的审视训诲：“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何时何地，对何人何事，都能比较权衡过再做决断。要我像你一样冷血，一样‘理性’，我，做不到。”
“是吗，吾还以为你言出必行，对于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定能放下执着冲动呢。”
“……这是不同的……”
“你有没有想过，这条河有多深多长，跳进去，你还能不能活命。”
温皇忽然打断他的话，并用羽扇挑起了他的下颌，迫使人与自己对视。“轻信他人的片面之词，只会干扰你的判断。人们总是会让自己成为正确、正义又处于弱势的一方，来博取同情和助益。对其有利者夸大，不利者隐瞒，若只凭几句话就意气行事，你又怎知自己是打抱不平，还是为虎作伥？不管是对着那些村民，还是这名女子，你都没有思考怀疑过吗。”
剑无极望进他的眼里，张了张嘴，却是更加无言，好似那些呛进去的河水还堵在他喉咙里一样，叫他作不得声。他想起了村里那些女人的态度，和领路男子言行中偶有的闪烁，倘若在今晚的任一时刻，他不假思索地斩了那可怜女子，那么是非曲直，就全凭活着的人来编造传颂了。
“……可她最后也没有害我，说的也不像是假话。哪有人会拿这种伤疤耻辱和性命来扯谎啊。”剑无极推开扇子，错开目光，还想为妇人申辩。
“不杀伯仁，伯仁却死。你要舍身断命去救她，为何不算她害你，”温皇仍紧盯着剑无极，仔细端量他的表情，“至于话语真假，‘人’之将死，或许其言不伪，但她若不是人呢。”
“什、什么意思？”
“一个弱女子，受了此等重伤，还能凭一己之力逃进山里，从狼口中活下来，你觉得这样的概率有多大？”
“……”
剑无极背脊不由一凉，他再一次望向河水，河水无边，当中并没有他想要的答案。
“也许你看到的只是她生前的执念，成了你说的无心怨鬼，在此伤人报复。不过现在执念应也散了去，你倒是没有辜负所托了。”
“好了别说了，”剑无极晃晃脑袋，不知自己是害怕还是难过，又或者是该松一口气才对，“别说了。”
真相背后总有真相，非在当时当场，谁也不能知晓真正的真相。而不管那女子之前是鬼是人，现今也必是踏上了往生之途了。逝者已去，善恶得报，委任完成，一切既定，作为江湖中人，他实不应继续沉溺在离愁别绪中。
不说不想，到此为止。
“输了赌约，就这样让你沮丧吗。”
话锋一转，温皇收了羽扇，负手而立。剑无极听了此话瞟他一眼，发觉他似乎向自己这边又近了些。但现下他没再躲，热血热泪犹未平复，他需要嗅一嗅温皇身上的冰息冷气，来教自己归返常态。
“……什么嘛，我才没，”剑无极嘟囔着，忽然抓住了重点，“不对，你是不是早就把整件事调查清楚了，才同意和我打赌的。我就说嘛，你什么都不问，却拿了香囊来看我笑话，还找借口说来养蛊，分明只是在装傻充愣，好来算计我咧！”
“哦？算计你，对吾有什么好处。”
“哼，不好说，没准你是嫉妒本天才英俊又善良，剑术高超，人见人爱，所以想要我输了答应你的过分要求，来安慰你那扭曲的内心。”
温皇微笑了笑，对他胡言乱语的部分不予理睬。“吾还没提，你就知道是过分的要求？”
“反正不会好到哪里去，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这样是什么样。”
“喔，非要我讲你不爱听的实话才满意喔。”
“唉，好心无好报，”温皇笑意未减，长叹口气，“赔了一只蛊，救了你两回，却连一句谢也得不到，还要被认作是居心不良。待师相清醒，吾定要前去海境拜访，同他比一比到底是谁更失败呐。”
“……”
一提到蛊，剑无极才重想起方才跌进河中时的情形，他没能求救，是温皇主动出了手，加上后来阻止他的冲动，眼前人的确是在短短一时内救了他两次。救命之恩，剑无极理应表达感谢，可要对着温皇正经言谢，简直难如登天。
“谁让你救我的……我死了，你不是更加省心省事？”剑无极不去登天，只用尖语利言武装自己，“算了，君子一言愿赌服输，我又没说要赖你的帐。你……我答应你两件事，一件是输给你的，另一件，就当是还你的蛊了。”
他说完之后抬头对上温皇的双眸，像是勇气十足，豁出去了一般。而银月洒下，温皇发冠上的琳琅珠饰更流泻出了耀眼光华，晃得他有些心乱神失。
“还恨吾吗。”温皇遽然问道。
“啊？”
剑无极尚在做着被刁难的应对准备，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禁心头一颤，方寸渐乱，还要极力思索，揣测琢磨。
恨，是刚刚说恨他这副冷血模样的恨，还是对过往一切的恨，抑或是在太平无事的当下，其实隐藏着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恨意呢。
他是恨神蛊温皇，还是恨他自己？
“……我恨你作甚，你和我，又没有什么关系，只是陌、陌生人罢了。我干嘛要恨一个不熟的人啊。”他磕磕巴巴，底气显然不足。
不恨，不应该恨，不许恨。
与恨一体两面的，莫不是爱？
“如此，”温皇以视线扼住了他，“吾死之时，你高兴吗？”
这问题比前一个更难。剑无极不回答，答不出，甚至在温皇的注视下冒了层薄汗。他不懂自己为何还是慌乱，还是无措，“陌生人”的理由既出，自是可以用到底的。只要模仿上一个答案，或者干脆简单答出高兴二字，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违心而已，他又不是没说过违心之言。
“堂堂还珠楼楼主，难道不是无所不晓吗。答案你心知肚明，还需要我来讲？”犹豫再三，剑无极还是只选择了就虚避实。
他本以为说完之后气氛会再陷入尴尬的沉寂中去，或僵持，或有进一步的逼问；又可能面前的人对此回应也只会付之一笑，无所容心，就像毫不在意他剑无极一样。而不论是哪一种，蓝发剑客料想自己都不愿看见。
不肯面对，那么走便是上计。剑无极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他一边故作轻松地念叨说太晚了回去休息吧，一边就越过温皇，准备独自先往前去。
然而他的手腕倏被一把捉了住，薄薄护手无法阻隔那只大掌的温度与力道。剑无极一愣，尚未想清自己是否该逃，袭来的温暖就彻底驱走了无尽的空虚，令他偷偷鼻酸眼热，贪恋流连。
“才说完愿赌服输，马上就想反悔？”温皇轻易把他拽回，四目相对，不容置辩，“吾要你亲口说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
剑无极的指节无意识收拢，像是要去牵住温皇。他清楚现下无法蒙混过关了，即便勉强能过温皇那关，也闯不了自己心里的关。
——他是恨，确实恨，既恨如烟往事，更恨放不下往事的自己。
“……讲实话，那段时间我一直认为，我跟银燕一定能用师尊的剑法赢你，但……赢只是剑术上的赢，可能最好的情况是……只有银燕一人活下来。不过我每天还是都会想，盼着那一天的到来，死是结束，是解脱，师尊的仇报了，愿偿了，他能安息，我和银燕也无愧于他了。这样赴死，并不可怕。
“但在决战前，我就什么也不想了，不想输赢，不想生死，更不用说什么赢了后的感受，因为结局好像早就定下，结局之后的很多事……应该都与我无关了。没承想，结果居然是只有你一个人倒下。”
“嗯？当时你不是说，‘吾到死都只是孤单的一个人’吗，吾还以为你意念坚定，是以此为最终目标呢。”
“那你当时还说了不能自保的人就是负累呢，现在你、你干嘛还要连救两次我这个负累啊，”剑无极脱口而出，说完却又后悔，“……夭寿喔，你怎么记那么清。”
温皇自然不答，只待后文，剑无极踌躇片刻，接着又道：
“结束与解脱的一瞬间，我没有感到喜悦，连轻松也只在那一瞬，随后就跟着消失，什么都没了。我以为只是耗费太多精力，还没来得及反应庆祝，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是真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已知的答案昭然若揭，可两人都没有偃旗息鼓。剑无极深吸了口气，话已至此，无需温皇追问，他继续道：
“我以为这不高兴是出于遗憾，像你和师尊对决后所怀有的遗憾一样，一名顶尖的剑者，不该如此轻率地死去。又以为是你死得太痛快了，甚至是太满足了，我才会失去大仇得报的快意。你对我……对师尊，对许多人做过的事，难道只靠瞬息间的解脱就能真正结束吗？这绝对是不公平。
“但说来说去，这也全都只是‘我以为’。以为而已，我……找不出真正的原因。”
“是真找不出，还是你要对它视而不见呢。”温皇问。
剑无极紧咬下唇，几乎要扎透唇肉。他的身体也开始欲动欲试，寻找着脱身的良机。
“……我不知道。”
温皇则又叹了气，就在剑无极再次企图逃跑时，他终于俯身，以一吻封住了他的全部退路。
吻只在唇面上碾过，叫剑无极没能咬破他自己，然而这久违的亲吻何其深重，险些使剑无极喘不过来，一丝两气。
矛盾、苦痛、挣扎，在成为毒蛊之前，就已被最高明的医者化解了。
“道出真心，就这样难吗。”
“……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正是怪，你这种一辈子长不出心的家伙，竟然也要来勘问别人的真心？”
“哈，”温皇神色不改，姿态不变，说出来的话却是闻所未闻，只此一回，“有心，无心，是何心，事到如今，你应该清楚。若是眼盲，那便去医。”
而剑无极一边听着，一边不断汲取缺失的空气，温皇仍在咫尺，好似没有要回到天那一端去的意思。于是他看着他，看他面目愈发清晰，看到那些本该消散了的烟和云，似又被这人霎时轻易地聚了起来。
烟云笼罩，教他懵懂，教他明白，原来一切从不曾化消，也永不会寂灭。
放不下的亦不是只有他一个。
“……可我要是心盲了呢。”他迈出一小步，主动接受了温皇的谛视。医者不作正面回答，只将他拥入怀中。
“剑无极，你本身就是一个麻烦。”
眼下世间最大的麻烦，坠进了那隔世重来的唯一怀抱里。剑无极吸了吸鼻子，又用另只手笨拙地蹭过眼角：“智绝无双的楼主，而今也要来惹麻烦了吗。”
温皇未有多余言语，他音量不大，但明晰可闻。无论过往以后，起码今时今刻，他没有戏弄剑无极。
也没有搪塞他自己。
“嗯。”

月色渐浅，又至五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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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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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3 【温剑】画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