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文學創作 06.04 他心所愛的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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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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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5)

樓主發表於: 2008-06-05 0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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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4 他心所愛的四娘

守桐是個男人，目前的人生他愛上一個女人。
留了十多年的髮，烏黑而閃亮地落在他單薄的肩上。他伸手把幾絲飄散在臉頰兩側的髮，梳攏到耳後，清秀的面貌讓鏡子照映出幾分冷清。他見鏡子中有一個小小的突起，隨著自己吞嚥的動作，滑動在頸間……那是喉結，那喉結告訴他是個男人。

但他彷彿害怕著、怯弱著，他張開自己的手細細地端詳。他的手，指節分明而修長，膚色並不特別白皙，如把手貼在鏡上，是足以覆去自己映在鏡上的容顏，若放在自己真實的臉部上，也如鏡一般，足以全盤掌握。他閉上雙眼，把手輕輕地蹭在自己臉上，掌心和指腹部不是非常細緻，有些微粗糙和薄繭。整體來說，這是一雙漂亮的手，但看不出來是屬於男人或者女人。

窗外，在他猶疑時捲入一片寂寞的葉，其薄如他案上的胭脂紙。他認為自己疲累了，頹然地，把自己的身體攤在椅子上頭，落在眼前是一大面的銅鏡，那大小足以映照他整個身形。即便他已經和這個身體相處二十來年了，但這是他屈指可數的次數去正眼看看自己。特別是除去腰帶，任著自己的軀體如肉攤上的肉品一樣清晰明瞭地觀看著。

「少爺，四夫人問您晚上是否要一同去看戲呢？」
一道清脆的聲音如同救贖，從薄薄的門板外頭傳來。門外的聲音這樣問著，守桐欣喜地，把目光挪開銅鏡。門外的人沒有他的允許不會進來，但他仍然以最快的速度把衣服重新整好。

「你告訴四夫人，說我不去罷。」他這樣回話，多的是打發意味，因為他忽然想要凝視自己，大概是希望從自己的眉眼間去尋找一些零碎的恩怨。

關於門外那女孩口中的四夫人和他父親以及他的一些恩怨。

守桐記得很清楚那個女人的容貌，圓圓大大的眼珠，微微上吊，兩頰水嫩水嫩地，薄薄的唇上含了些桃色的胭脂，那脂粉和容貌勾勒出的模樣啊，除了漂亮之外更多是狡獪。明明才二十出頭的年華，眼底的算計卻如同千百年的狐狸一樣。
那女人，留著一頭烏黑閃亮的髮，結了個飄逸的髮型，頭上簪隻金步搖，如果他沒猜錯，那一柄釵子恐怕可以給一個六口的貧農過兩年的好日子。

「四娘。」

他記得自己似乎得這樣子喚她。

「唷，這可不是我的好孩兒嗎？」

那女人總這樣言不及義又漫不經心地回話，眼裡閃著幾分的狐媚，眨呀眨的，有幾分的勾引，這叫他明白何以他的父親會如此疼愛這個小妾。
他也在這樣的時候，會深刻地明白自己身上竄流著父親的血液，他相同地對眼前這女子有濃烈的好感，他喜歡聰明的女人，最好聰明如蛇蠍一樣。溫柔婉約的好姑娘，就像粉蝶一樣，撞了網也便喪了命。

像父親的第一個小妾，曇月，都叫人忘了去哪尋她的屍骨。甚至連魂魄，大概也給四娘這類的女人吃食殆盡了吧？
守桐相信自己的母親之所以能苟延殘喘，只是因為她出身的名門守護著她，使四娘這樣的鬼魅傷不得分毫。

四娘、四娘的，他承認，他是愛著四娘這個女子，不然不會事過境遷這麼久之後，他都把母親的容貌給遺忘，卻還清楚地記著四娘胭脂的顏色、簪子的樣式，還有四娘吃完綠豆糕時舔嘴的模樣。
或許最值得令他欣慰的，他的情感並非單純的囚禁。四娘這蛇蠍般的美麗女子，怎麼樣也不會甘心屈辱自己的青春年華在風燭殘年的老人身上，可她要的也並非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或是純粹的肉慾，四娘要的是權、是財，她要這些來彌補她扭曲變色的青春。
或許，那也是四娘的玩心，畢竟她也不過是個年輕的女人。

守桐那時便知道自己可能會是四娘的目標，如果單看他的容顏，那是俊俏足以和世上任何美人匹配的臉。有一些方法，可以讓他和四娘成為一種共同體，那便是擁抱之後道德的枷鎖，會讓他們除了翻天覆地之外，除法掙脫。

「守桐，你很喜歡四娘對吧？」四娘繪著粉色丹寇的手指輕輕地攀上他面容，那觸感有點冰涼卻有點沸騰。彷彿被附身一樣，他後來才意識到自己按上四娘那雙雪白的手，緩緩地帶往自己的胸口，趁其驚愕未褪之時，又拉著他的手往自己下體放去。

他和四娘，終究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可是四娘驚恐的神情還是在他的心口上狠狠地補了幾刀，鮮血淋漓地叫他痛不欲生。
但守桐至今沒有絲毫的後悔，反而非常慶幸自己沒有錯失什麼。

至少能夠對得起他日夜餘光的眷戀。

「我的好孩子……」
四娘很明白美麗對於自己的重要，這蛇蠍般的女子沒有讓驚愕吞食去她的脂粉，目光輕輕的拉回，一個轉眼，她依然吊著滿眼的媚惑傾城的豔麗。
可是這樣的容貌，卻讓他感受到另一股歸屬於冰涼的寂寞……這個女人被遺棄了，天地捨棄了她，她無法去改動扭曲的青春，她不曉得自己這雙纖細的手能改變什麼、能報復什麼？

「四娘……」
他知道自己是出於自卑的，如不是這樣的身體，那他會毫不猶豫地擁抱眼前這個美麗的女人，他會緊緊握著她的手，翻天覆地地搶奪，用名利和衰敗來弔祭她的青春年華，他會一生的力量來守護這個女人，他想讓她卸去一切的防備，安安穩穩地偎在自己懷中。

可是啊，一切和一切的結果，都因為他的軀體而必當走向不圓滿的那一方面。他無奈著，默默地背過身子，好留一個寂靜的時間給留在他心口上的女人優雅地離開，接著，他必當回到從前，宛如一座雕像般矗立在宅院裡的某處，同庭中的桃花一起見證物是人非的悲哀，如果能夠，他還是會亭臺的轉角處靜靜凝視那蛇蠍般的女子的微笑。

世界一如他所想的沒有奇蹟，他聽見四娘輕輕的嘆氣和挪動的步履，可他卻不甘心地偷偷回頭，在眼角的餘光中驚豔四娘如清秋般的回眸。

那一瞬間，第一回，他以為四娘是個真正而純粹的女人。
但是他卻無法擁抱。

入秋，他想父親的大壽要到了。
每到這個時節，他的父親都會要他整好衣冠，並把披散的黑髮束好，他要成為他父親俊俏的好孩子……至少在他弟弟成長到足以完全取代他之前，他都要當他家的好孩子。

他以前曾經迷惘過這樣的意義，但千百回的思想，他依舊沒有想到什麼結果，只有隨波逐流這樣的字句浮動在他的腦海。這個時候，他就想起他的母親，一個賢淑文靜的名門女子，一個綁不住父親留不住孩子只懂得暗自垂淚的女人……也許自己身上，繼承了母親或多或少的悲劇。

父親過壽那天，除了會叫戲班子來熱鬧外，那幾房的小妾的歌舞也成了這鄰里間的傳說。父親總會帶著炫耀性的動作，把壽宴辦在附近的湖上，徹夜，足以使月光蒙羞的燈火跳動，靜謐湖水，因畫舫上高架平臺上的歌舞而漣漪不斷，附近的孩子會撐著竹伐在漣漪的外圍感受分毫的驚喜。

他就這樣坐在他父親的身邊，瞇起雙眼打量華燈下燦爛的浮光，歌舞歌舞歌舞，無數的歌舞堆疊，幾段戲子的驚艷，然後又是歌舞歌舞歌舞。
你真該看看你四娘，父親說。
是嗎？他這樣輕慢地笑著回答，舉杯，向在座的賓客恭維幾番，一飲而盡。

四娘自帷幕後款款而出，他看著，四娘一身是豔絕的朱色，烏黑亮麗的髮，高高地盤起，上頭簪了一朵粉色的牡丹，眉心用硃砂繪了朵花印，那雙眼因為脂粉的緣故而更顯的媚惑勾人。
琵琶第一聲輕撥，緊接著是急迫地掃絃，附近的油燈稍稍竄動。四娘的足尖輕輕一墊，她輕巧的身子躍上平臺中一盞蓮花似的小臺，以飛花墜塵之姿在小臺上輕靈地舞動。
她舞如蛇，是急躁的是緩慢的也是媚惑的。

窅娘？他在心中低低地問著。
這究竟什麼意思？
假如四娘以窅娘的姿態出現，那這女人是否在暗示著父親將如李後主一樣走向敗亡？這舞是悼念？
還是四娘並沒有想這麼多？只是單純地想重現以往的風華，她只想要在這炫目的日子上、在父親的眼眸中留下她的身影與美麗嗎？
但，四娘是四娘，那如蛇蠍一般的女人呀！
不明白了，他真的不明白了。四娘舞動的軀體為什麼會那樣地有遲暮的悲哀？
假如今日舞動的女人並不是四娘，他認為自己不會有任何疑惑的。

排山倒海的疑惑壓累著使他決定垂下雙眼，寧靜地使視線沉睡於桌上酒杯內的波光，所以他始終沒有發現，金蓮上如蛇的女人，在曲終人去之時，把目光留給了他。

又一個秋季，他知道他所寄情的四娘果然不是普通的女人。
或許就是這樣的魅力與他母親的柔弱成為一種對比，所以誘導了他的迷戀。
這女人吶，還是用她的雙手翻天覆地地討回了自己扭曲的青春。

父親死了、弟弟也死了、三娘跟他的孩子走了。
而父親所鍾愛的四娘還活著、他那賢淑的母親也活著、他也活著。

夢醒一般地，緩緩從椅子上起身，用一種嚴肅的態度端詳鏡子中的自己，烏黑亮麗的髮散在他的肩，他想了想，還是把這長髮高高盤起，鏡子裡邊是這個宅院年輕的當家。只要他不要去在乎他的軀體的話，他是個完美的男人。
是的，他有喉結，他是男人。
但他有乳房，他是女人。
他外顯的下體，他是男人，但每個月奔流的血液，又告訴他是個女人。
這是他的身體，那樣囂張、狂妄又蠻橫地逼迫自己痛苦於自己的突兀的身體……這新鮮的囂張彷彿要穿透他層層束縛的衣物來吞食掉他，他不敢多看鏡子一眼。

「守桐，四娘要進去了。」

「四娘，怎麼親自來？有事叫人通報一聲，孩兒自己去找您便是。」他笑吟吟地開了門，迎了那數年如一日美麗的女人進房。
他凝視著四娘的背影，他想他會這樣一直凝視下去。而那女人彷彿從銅鏡的反射裡看見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轉過身子笑問：「孩子，你也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吧？」

「四娘莫開守桐的玩笑。」

他輕輕笑，有一些事情在他看不見的當下都可以是種笑話。而問話的女人也回以淡淡的笑容，她靠近了他，牽起他修長並有著薄繭的手，慈愛地拍著。
「晚上，我們一道去看戲好嗎？就跟四娘還有大夫人一起。嗯？」

他看著四娘和他在銅鏡中的模樣，不知怎麼著想到了這樣的字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全文完稿於970603，初修於970604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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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4 他心所愛的四娘